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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墓侠影

作者:月裹鸿声

引子不能保护自己,便要毁灭;不能刺痛别人,就要被碾碎。这,就是我的命运……

“不恕!又是柳不恕!”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咆哮如雷,一把将手中的纸条与丸药重重揉在一起。丢出几丈开外。那丸药在墙上连弹了几个跟头,撞得面目全非,然而翻转过来,依稀露出纸条一角,上面两个牛毛般纤细的瘦金体小字:不恕。

“不恕”是个名号。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又相貌不知、性别不晓的奇人名号。江湖传闻,想要谁死,只要把此人的姓名封入黑色信封,连同至少五千两银票一起通过中间人交给不恕,那么此人必定会在三个月之内从这世上消失,而与死者相关的地方,则往往会出现“不恕”两个字:有时是写在衣帛上,有时被刻在物件内,甚至有一次,是成群的蚂蚁密密麻麻地排出了“不恕”的字样。

因“不恕”的第一案,字样留在柳叶之上,因此此人又被叫作“柳不恕”,也有人因其凶狠,给他起了个诨名,叫“柳鹞子”。

传闻虽然只是传闻,不过,近三年来,一位王公、两位尚书、三位将军、四位巡抚,还有若干等而下之者,相继离奇暴毙,甚至惹得皇宫中都人人自危,圣上也因此龙颜大怒,下令重赏缉拿不恕,却是事实。

然而,追捕仅仅到画影这步便陷入困局,因为从来没人见过不恕,或者确切地说,没有人知道他的相貌。那些死者往往好像与平时毫无异状,只不过某一天便突然出了事故,在戒备森严的府邸之中、甚至众多下人的眼皮底下死去。因此,流言愈加长了翅膀一样地风传——有人说,不恕是绝世高手,出入刀戟森森的王公宅院如入无人之境;有人说,不恕会奇门遁甲,可以遁地逃走;有人说,不恕精于易容,真实面目永远不会被人看见;有人说,不恕能通鬼神,那蚂蚁排出的字样就是明证,既然死者都是被无常勾走的,人世间又到哪里去查呢?

“天翔哥,你怎么看?”天下第一名捕沈烈风身后站着两名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俊秀少年,此刻,一个向另一个问道。

被称为天翔的少年并未答话,只默默过去拾起丸药,细观之,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夜,月,飞花楼。

环佩响处,珠帘依次打起。

“七爷,洗手。”传来丫头小沐脆生生的声音。

进来的女子一身黑衣,脸面隐没在阴影里。一双玉手放人银盆,反复搓洗,好像手上有什么洗不干净的东西。

“小沐,外头风冷,关了窗吧……”良久,她开口,声音低淡。

小丫头依言去了,黑衣的女子却失了神一般停住动作。

是因为风冷才关窗么?

不,其实是为那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五六年前妈妈手里的皮鞭。

那时候……

花花绿绿的一圈姑娘里头围着三个人。一个是飞花楼的老鸨柳明凤。横眉冷眼地站着,跪着的却是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

略大点的那个瞧上去温柔和婉,满脸泪痕,小的却生着一双三白眼,正死死地瞪回去,即便满身是血,却还咬着嘴唇,死都不哭。

大的孩子拼死护住小的,哭求道:“好妈妈,妹妹年少无知,只求你饶她这一遭。”于是本来要赏那小丫头的鞭子,便有大半落到她身上。

“就是,鞭子落在这细皮嫩肉上,若留了疤痕,可就卖不上好价钱了。”施飞燕一边扶着妈妈,一边阴阳怪气地笑道。

雪肤花貌,素口蛮腰,舞低杨柳,歌尽桃花,她是这里的花魁。

这话倒是说到了妈妈的心坎里。就见她两弯吊梢眉几乎要飞出粉面去,一口啐在小丫头脸上,骂道:“装他妈三贞九烈的我柳明凤见多了。最后还不都乖乖做了婊子!快,取我的猫儿来!不信治不了这骚蹄子!”

闻言,围观诸艳中爆发了小小的骚动:有作势劝解的,有低头不语的,更多的粉面中浮现出翘首以盼的神情来。

“打猫不打人”是妈妈的看本事,能叫你上不得生,下不得死,告不得人……许多性气倔强的丫头,都是被这一招驯服得低眉顺眼。

“妈妈,你无非就是要钱,若我能挣到比卖身更多的钱,你便不强迫我与姐姐了,如何?”

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那小丫头不由冲口而出这样的一句:

妈妈着实被惊了一下,转瞬又冷笑起来:“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有这般能耐。也好,不管你去偷、去抢、还是杀人越货,三天内,只要拿出的物件儿比飞燕的更值钱,就由你了。”

花丛中顿时满是笑声。飞燕娇嗔道:“妈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妈妈没理飞燕。转头对那小丫头道:“若三天后你败了,就给我乖乖做婊子去。还有,这三天你虽是自由身,却休想逃跑,不然……你姐姐会怎么样,想必不难想到吧。”

白眼小丫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背上寒意阵阵。

三日后,飞燕的笑意首先在一匹紫绫罗上展满:“妈妈,女儿可不会给你丢人,这三天是着实用了功的。这是东边王官人送来的,那是城北李公子捧我的。”她说着,又指向一株红珊瑚。

高烛之下,一堂紫气赤霞,映得个青楼犹如宫闱,更不必说那满把的珠翠首饰,其中任拣一件,只怕也够寻常小户人的数年生计了。

众人方啧啧赞叹,飞燕又道:“瞧你们这点见识,粗布废柴也值得如此么?那我手上这件物事,岂不要唬杀了你们?”她一壁说着,一壁拿出一只镂金小匣,上镌有山水花鸟,精美如生,严丝合缝的匣口处被一把小锁锁了个结实。

“蒙福王厚爱,赐我一颗碧海琉璃夜明珠,三更照夜,状如白昼。莫提那珠子,就说这匣子也是在京城‘天下第一锁’万莫开打造的,设有奇巧机关,如果不是正主来开,只怕会立时被万千飞针射个满脸麻子,单这个也值得数百两银子了。”

那厢早有几个小丫头雀跃起来,叽叽喳喳要看宝贝。

飞燕一边笑盈盈往袖中摸去,一边阴阳怪气道:“小伙,你倒是得了什么,也快拿出来看看呀!”众人遂起了一阵哄笑。

“我得的东西,反正比你那些个粗布废柴值钱。”三白眼小丫头淡淡道。众人笑声愈炽。

“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飞燕前仰后合。

“不是我说的,你自己说的。”小丫头从袖中掏出一把翡翠制成的小钥匙来,“没有这个,你倒赔一脸麻子也拿不到宝贝。”飞燕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愣神的工夫,匣子已被那三白眼丫头劈手夺走。轻轻打开。一道寒光顿时奔射而出,如海上生明月,冰轮碧高堂,一屋子人一时鸦雀无声。

“这东西的价值不用我重复了吧。”三白眼射出冷厉的光,淡淡道。

“你、何时把钥匙……”飞燕气急,话未说全,飞扑过来夺那宝贝。小丫头轻易侧身让过。大还不知道,她爹曾是威震瓦剌的军前副将。

“鸡窝里抱出个鹞子来。”妈妈止住飞燕,似笑非笑地瞅着那倔强丫头说了一句。

“七爷,水冷了,要不要换点热的?”小沐乖巧的声音将黑衣女子的思绪拉回。女子笑笑,抽出了手。

现在的她,常常洗手洗到水冷,可是即使这样,还一样觉得不干净。

她是谁?

人前,她是飞花楼的姑娘小七;人后,她是名震九州的天下第一刺客柳不恕。这两个名字化成诨号,敬她一声“柳七爷”,她便高兴,恨道一声“柳鹞子”,她也不恼。

柳,随了飞花楼鸨母柳明风的姓氏,然而,却几乎没人知道她的本名:青离。

青离,紫迷,是这对将门姐妹遭逢变前的名字。 变那天,母亲口吐鲜血呼号:不恕!不怜!从此,她便认定这应该是她们姐妹日后的名字。

要让谁死,只要把那人的名字与至少五千两银票封入黑色信封交给柳妈妈,三月之内,那人自会从这世上消失。

自然,柳明凤从中获利甚丰。江湖上传的,别青楼做肉生意,她兼做血生意。

不过,柳青离倒不甚在乎妈妈抽走了多少。当日若不是妈妈敢发天下之奇想,精心培育,她也做不到这天下第一刺客,更何况,自己还有那善良、懦弱的姐姐需要照顾。

不能保护自己,便会被毁灭,不能刺痛别人,就要被碾碎!这,就是她的命运,她已经学会了接受。

青离擦过手,脱去黑衣,换了身云纹锦衣,又拿过一把指甲锉笑盈盈地修指甲。她生得娇小纤细,汉白玉般的肌肤,红玛瑙似的嘴唇,黑耀石造就的眼瞳。一头青丝,两弯蛾眉,都活像山水画中的黛墨绘成,唯独平视时,那乌珠下缘略略离开眼眶,有些似相学上所说的“三白”之相,将所有的温柔甜美都一笔抹杀。但这一点与其说是白璧微瑕,却还不如说反而带给了她一种另类的美:冷傲绝艳,令人一见难忘。

收拾停当,她终于缓缓打开了桌上黑色的信封……

初见·推理秀那样轻狂、好胜、绚烂、不设防的少年情怀……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自在杨花漫漫,招摇酒旗飘飘,乐颠颠提鱼行走的老叟,闹哄哄引车卖浆的小贩,一同画出了一幅熙熙攘攘的市井众生图。

这景象让青离也不同寻常地感到了一丝闲适与欢快。她把马系在门外。走人酒肆,依着平日做刺客的习惯,趁上菜的空当悠然环顾四周。

——左边的男子十指蓝黑,大概这左近有间染坊;后座的老叟枯瘦长须,满口之乎者也,八成是位私塾先生;酒肆掌柜趁人不注意塞了一个铜板入袖,想来老板娘是个厉害的主……门口那穿蓝布袍子、挂一块“孔明再世”的自然是个相士——不,等等,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相士。

柳青离的目光不由在那相士打扮的人身上多逗留了一会:脸面沧桑、眼珠贼亮、目光游移、笑容神秘、口若悬河……这些常见的相士特征在他面上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十分有神的丹凤眼,配上高直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嘴唇,一张好生俊朗的脸庞。不过她才懒得为此困惑,只把眼越过那伙,投到门口系着的白马上。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不知怎地青离吐出声来。是王维的句子。

谁能想到,这是“诗佛”王维的句子呢。那样轻狂好胜、绚烂不设防的少年情怀,美到竟让“诗佛”也动了凡心。

“可是现在,若有人突然邀我饮酒,我只会担心是色狼吧?”青离暗想道,苦笑着摇摇头。

“小娘子,来陪大爷喝一杯!”一个粗重而带了几分醉意的声音在她头上炸响。

青离回眼细看这声音的主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穿件破毡衣,脸上一道深疤,双手红肿,乜斜着眼,带着三分酒意,剩下的七分却是借醉胡言。

青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胸中已有杀机闪过:这伙看起来没什么油水,不过既然活得不耐烦,也不妨收了他的性命。

没想到未等她开言,身后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位大哥,看你印堂发黑,面带煞气,恐怕会有灾厄缠身啊!”

青离定睛看去。原来这说话的却是方才门口那位不伦不类的相士,此时开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牛鼻子胡说什么?”醉汉一把抓起相士的蓝布袍领,恶狠狠道。

“莫动气,莫动气,你可是从北边来?”那相士不紧不慢道。

醉汉没说话,但手却明显松了。相士趁势滑下,在醉汉身上嗅了嗅。医药“你身上有金戈之气,还带着血腥味……现在必定正有人在找你。”

醉汉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酒似乎也醒了,低头往自己身上闻去,却显然只闻到了酒气。

“哎呀!”相士突然惊呼一声,“原来现在已到午时了!天道人道,午时阳气最盛,小鬼还不敢来缠你,若你无知无觉地等到阳气衰败,只怕便有性命之忧啊。”

“神仙救俺!”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大汉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蔫了,扑倒在相士面前。

“还好你今日遇到我。贫道便助你一场,也算是场功德。”那相士笑曰,从袖中摸张纸片,鬼画了几笔,“把这个捏在手中,口念‘唵嘛呢叭咪吽’,一直向东去,不得回头,出了城门,便可以解厄了。”

那大汉如得了宝贝一般,千恩万谢地去了。

相士看他远去,长出一口气。回过头来,却见青离止不住地讪笑:“好一个教人念‘唵嘛呢叭咪吽’的道士!”相士无言,尴尬干笑两声。

“满街春衫,穿毡衣者,八成是从寒处而来;面有伤疤,多半饱经干戈;手上红肿,乃是冻伤,常因值戍时双手暴露所致;加上身体强壮,说话粗鲁……这几条总起来看,此人十有八九是漠北军士。而此时瓦剌犯边,激战正酣,军士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那就只有一个结论,他是逃兵,按《大明律》当斩。”柳青离呷了口酒,幽幽道,“不知小女子说的对也不对,活神仙?”

相士面色微惊,显出被人看透的窘迫,嘴张了几张,大概既想表达对强者的敬意,又有些许的不甘心。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相士。”柳青离随意拿过他的一只手来看——掌丘处有一层厚厚的茧,“你不仅惯使伙,且还有如此的识人功力,当是个捕快无疑。听你口音中藏不住的一点京腔,恐怕还是从京师六扇门出来的名捕呢。”

“神了,当真神了!”相士拍案道,“姑娘若是此刻让我不住念着‘沈云舒,彘也’地走出东门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沈云舒,彘也”换句话说就是“沈云舒,是猪”。青离不防他会如此自嘲,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罢方道:“你叫沈云舒?‘闲看云卷云舒’的‘云舒’?”

“正是,不过我哥可不叫沈云卷。”

青离再次莞尔。如果在平日,她才不会与陌生人闲扯这么多,可今天,也许是接下的任务甚为简单,心情不免放松。

她又问道:“那你看,我像什么人?”

“如果说错,万望姑娘恕在下冒犯。”沈云舒道,“这世上有机会受到教育,听到‘闲看云卷云舒’的女子,大概只有出身于显贵之或烟花之所两种选择。而官宦小姐居于深闺,心地单纯,毫无阅历,又怎能说得出你刚刚的那番话呢?所以在下猜测,姑娘出身于青楼。”

柳青离的笑容霎时间僵硬在脸上,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一般!

他猜中了事实,令她无以反驳的事实。可在十九年的生命中,因为这个事实她从未曾如此刻这般屈辱和难堪过,就像从云端跌下来的失落。看他说话,表情万分诚恳,完全是公事公办地分析,可这更让她感到想要流泪和发狂。

看到青离的神色,云舒瞬时明白过来,方才确信自己所说正中事实。

他本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也是京城总捕头的二公子,从小就精擅推理。此次,他正是接到还算可靠的线报——天下第一刺客柳不恕将路经钱塘北上,这才乔装改扮,一路追踪,却不想被一名陌生姑娘轻易识破身份,故而激起了好胜之心,不由一时口快点破真相,伤了她的心。

“姑娘,我……并不看轻……”不知为何,一看到那黯然神伤的面容,云舒便止不住地想辩解清楚。可对面那个提步欲行的姑娘脸色早已还原为一片淡然,似乎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还不知姑娘姓名?”这一刻,云舒几乎想唐突地伸手挽留,可是末了,却只是从嘴边挤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青离。柳青离……”

罗带·宁我负人即便现在靠得这样近,我爱你,或恨你,想把头靠在你肩上,或是从背后捅你一刀,你都一点也不知道啊。

夜凉似水,残月如弦,荒山漫漫,冷露沾衣。

在这暮春的夜,往北来还真有几分寒意。

柳青离双手抱住肩膊,银牙紧紧咬住下唇,站在山路上张望。旁边是一匹卧在地上不停发出悲鸣的黄骠马。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马一脚踏在石缝中,看伤势是跑不了了。

此刻的柳不恕柳青离,只是一个没勇气半夜在深山里徒步找路、一心盼望着能够出现一人带她下山的弱女子而已。

那些上山砍柴的樵夫、捕猎的猎户、采药的药农、抢劫的山贼——啊不,这个还是算了,你们中谁出现一个吧,我愿意以颈上珍珠重酬!

忽然,远处传来“嘚嘚”的马蹄声,青离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她想到的前几种人物都不是骑马的,那来的不会真是山贼吧,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山贼势众,断不可能单人匹马前来。

正思索间,蹄声已到耳边,看来还是匹良驹。

月在那人背后,青离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见得一个乘马人形疾驰而来,那分明的剪影倒有几分神似说书人嘴里的“赵子龙”、“锦马超”。

“青离,怎么是你!”就听那人一声惊呼,翻身下马,迎上前来。

柳青离细看他面目,却是那日在钱塘遇到的捕快沈云舒,心中不由一时百感交集:谢他当时挺身支开骚扰之人,又气他毫不留情地言中自己出身,喜他此时出现总算有马下山,又忧他身为捕快,以自己的身份可是躲之唯恐不及。

“柳姑娘,请上马。”云舒看到卧在地上的黄骠马,就算青离不说,也明白了她的窘境。青离犹疑一下,便默默地依言做了。

她坐在沈云舒后面,身体却尽量后靠,但这已是让她感觉很不舒服的距离了——一个太过亲密的距离,一个容易被伤害的距离。她双手紧紧抓着马鞍,双腿紧夹马腹,努力保持身体不随着白马的跑动前仰后合。

这个姿态实在传达出太多东西,跑了没几步,沈云舒喝令马儿停下,转头来拿她的衣带。

“干什么!”

“你再往后挪,只怕都要掉下去了。我把衣带与你的系在一起,你不用死死扣着马鞍,也不用担心马快的时候必须搂我的腰。”

青离沉吟半晌,低声道:“你不是猜我出身青楼么,何必如此敬重?”

“我也不知道。”云舒笑道,“可能只是为了自己的心吧。”

“对了,还不知姑娘你去哪里?”他又道。

“京城。”那边有单“生意”要做。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自然,柳青离隐瞒了很多事情。她的青丝一缕缕挽留着夜风,心中荡漾起一种无端的惆怅。

即便现在靠得这样近,我爱你,或恨你,想把头靠在你肩上,或是从背后捅你一刀,你都一点也不知道啊。

这一刻,青离猛然察觉到心中的一丝软弱,顿时警醒起来,暗暗自语,一定是这月亮、这危机,不然,自己怎会生出些枝蔓般柔软的依恋?她,应当是铁板一块,也只能是一块铁板,这样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一声呼哨钻天般拔地而起,炸开四面无数的火把与乌云般的马蹄声。是山贼,万没想到,竟真的碰到了山贼!

“弟兄们,公的宰了,雌儿带回去!”为首一个头戴玄巾、面目狰狞的大汉喊道,漫天飞蝗般的一群人,催马的,徒步的,便都压过来。

“快逃!”柳青离狂喝道。实际上不用她说,沈云舒早已这样做了。

那雪花马四蹄生风,一路疾驰。不过,大都心知肚明,纵使是匹良马,载了两个人,速度上怎样也吃亏,那贼众眼看着越来越近了。

“快!丢东西!”柳青离抓住颈上的珍珠项链,只一扯,一片离人泪珠儿便晶莹地飞散,在朦胧的月光下画出道道银白色的弧线。

沈云舒跟着扯开包袱,抛撒散碎银子。青离能想到的办法,他自然也能想到,可是永远稍欠的,是那份破釜沉舟的果断与决绝。

珠玉的效果就像血液刺激了嗜血的野兽,群贼立刻开始哄抢那些珍珠与碎银,任贼首拼命抡着马鞭抽打,也要先抢得一块再说。而后面抢不到的宁可践踏着前边兄弟的身体,也继续红着眼冲来,仿佛青离、云舒二人能眼流金汁、口喷银块一般。

尽管如此,由于混乱的哄抢,贼众的整体速度毕竟减慢下来,只要青离与云舒不停地抛撒财物,就可以与这群匪徒拉开距离。

可是前方,居然是……悬崖!

雪花马一声长嘶,在悬崖边骤然停下,云舒、青离的骑术若是差上一点,便会被甩飞出去。

动物有着原始的本能,它知道,这个宽度一人或许还行,载着二人,它是一定跳不过去的!

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折回去,断无可能,往前冲,那马又不是的卢,死活不肯跳。

柳青离眼看着乌压压的人群越来越近,视线却在火光中模糊起来,幼时的惨烈景象不知怎么飞入她的脑海。

她,和姐姐紫迷,还有一群孩子在学马上武艺,手里拿着真刀真剑,新鲜非常。而父母们在一旁观看,谈笑风生。

然而,不知哪里突然飞来一挂燃着的鞭炮。一时,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变了人喊马嘶。

“抓紧缰绳!”“夹住马肚!”“不要掉下来!”

即使在父母们这样惊恐的喊声中,孩子们还是陆续被甩下来。运气好的皮开肉绽,点子背的甚至肚破肠流。

“青离!紫迷!实在抓不住就抱头跳下来!小心受伤!”母亲大声哭喊。

紫迷照着做了,但一落地就被所骑之马踩踏,发出一声惨叫,断了胳膊。

最后只剩青离一个孩子还在马上,剑衔在口,眼中满是惊恐,拼命往后拉的双手虎口都已开裂,鲜血染红了缰绳。

然而。那马依然惊魂未定,一会儿人立起来,一会儿大尥蹶子。

我不行了,真的骑不住了……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只能这样做!

剑光闪处,硕大的一个马头飞起,那喷血的腔子犹自往前奔驰了数步才倒下。

喷射的鲜血溅了青离一脸一身,但她已经完全不顾了,只死死抓住马鬃,让自己不被倒下的马体压到。

见过那场面的人都说,那一刻,满脸血污的青离仿佛从地狱里逃出的罗刹恶鬼。然而,不能忽略的事实就在眼前——青离,是所有孩子中受伤最轻的一个。

“为了保护自己,不惜伤害他人——”火光闪回现实,青离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随着这声长啸,她一把将沈云舒生生推下马去……

但是,那一刻的她却没有想起,她和他的衣带是系在一起的。

灵机·想不到的寿礼庭前多蚁阵先排

败也衣带,成也衣带。

这是柳青离发现,自己和云舒二人正像两只水桶一样,缠挂在断崖上横生出的一根枝丫上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然后她看到了沈云舒的眼睛,旋即感到脸上火烧火燎地烫。

羞愧难当,既为自己的愚蠢,也为那一刻的恩将仇报。

她就这样默默用余光瞄着沈云舒的脸色由惊慌转回正常,再看他去细细解开绳结,并往树下移动。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也没脸再同他说话。

直到他从下面伸手说:“小心下树。”

这人是吓掉魂了,撞到头了,还是本来就有病?

“是我推你下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记性哪有那么差。”

“你不恨我?”

“挺恨的。”

“……”

“不过算了,其实有一瞬我也想这么干,扯平了。”

“你只是想想而已。”

“这只是说明我没你果断。”

青离不由失笑。

二人便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在都没受什么大伤。夜观北斗、日看树阴,细辨方向,终于在东方露出第二个鱼肚白的时刻,两人眼前出现了巍峨的洛阳城门。

洛阳乃是几朝古都,青石的官道中正平直,路两旁的大小铺面林林总总,有些身份的人同中栽种的牡丹,这时节正抓住春风的尾巴怒放着。虽因时间还太早,路上行人不多,白马寺中却隐约传来悠扬的晨钟声,缭绕在那些雄浑高楼的画角飞檐间,令整个城市格外雍容安详。

不过青离、云舒此刻根本无暇顾及身边的风光,因为二人凡珠宝、碎银、簪环,甚至衣物等值点钱的东西全部都扔去喂了山贼,境况实在落泊。唯一值钱的马儿,也因为青离的那一推,留在了悬崖之上。

青离不由一下子红了脸,垂了头立在那里,用足尖不住地在尘土上打圈圈。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如此强悍的女子偶尔示弱,格外显得可怜可爱。沈云舒本来颇没好气,可看青离这小绵羊似的样子,竟半分横硬不起来,反过来安慰道:“钱财、马匹都可以再有,人没事就好。”

青离不语,半晌道:“这样说来,我们现在岂不是……”

二人对看一眼,异口同声地给出了正确答案:“身无长物!”

这的确是一件最糟糕的事,就算想扮相士骗钱,都要先有买件蓝布袍以及破幡的资本,这会几分文没有,又人生地不熟,上哪弄银子去?

二人冥思苦想,转瞬已是日上三竿,却仍是一筹莫展,唯有加速消化在山中吃的那两个青小树果,此时腹中轰鸣,快赶上暮鼓晨钟了。

正为难间,忽见一群乞丐,个个拖着根黑黝黝的竹节棒,捧着破兮兮的粗瓷碗,大人扯着孩子,孩子抱着婴儿,北雁南飞般呼啦啦往一个方向跑去。

“敢问大哥,他们这是去哪?”云舒不由好奇,问身后一个小贩。

“客官,你是从外地来的吧?这城中第一号怜老惜贫的便是那恭顺伯的史老太君,今日是她老人八十大寿。恭顺伯专门在府院里摆开了十个大缸,用来施粥济贫……”小贩一边低头摆放他的货物,一边絮絮说着,等他抬起头来,眼前却已没了人影。

恭顺伯沈云舒虽从没见过,不过毕竟曾听父兄提及,此人十分孝顺,而且幸运地有个仁厚贤德的母亲。

二人跟着乞丐跑了一阵,恭顺伯的府邸已经到了。

只见偌大一个宅院,此刻热闹非凡,左边十个大缸一字排开,浓稠的白米粥冒着腾腾热气,诸多贫弱之士欢欣鼓舞地挤在那里,等待饱餐,而右边是送拜帖贺礼的队伍,喜气洋洋、秩序井然。

其实恭顺伯在朝中并无什么实权,因此来送礼的并不多趋炎附势之徒,大还是因敬重老太君的为人,发自真心的居多。

沈云舒到了门口,却迟疑住了,不往左走也不往右走,只是在中间晃悠。青离心中发笑,知他怕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吃白食,哪里放得下面子。她倒是无所谓,反正在飞花楼做丫头时,端茶送水也做过,端屎倒尿也做过,人的高贵与卑贱不是在于这些的。

云舒这一徘徊,可踌躇了旁边接引的小仆:这二人想要往左还是往右?看他俩衣裳虽有些地方被划破了,可细看都是由上好的绸缎面料制成;面上虽风尘仆仆,却掩不住气质卓然。老太君常说的一句话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什么来着?”听说这世上有些佯狂的名士,常常故意做些奇怪的事情,弄些奇怪的装扮。想到这里,小仆便决定迎上前来,笑盈盈道:“二位大人这边请。”

云舒与青离同时一愣,随即明白这仆人怕是误会了,于是大窘。

“我们,我们…一”就连青离的脸也不禁涨得通红,即便她不算很在乎面子,可当此情形,要她说出“我们其实是来讨饭的”也太难了吧。

正为难时,只见沈云舒跨前一步,胸有成竹地拱手笑道:“小生姓云,名舒,这是舍妹。我们打钱塘而来,早闻贵府上的老太君盛德,没想到路经宝地时,竟恰赶上如此盛事,真是三生有幸。故而我们兄妹略备了薄贺,愿与诸君共庆老太君千秋。这里有劳小哥通报了。”

人都是喜欢被尊重的,那小仆只是一介小厮,平日被呼来喝去惯了,此刻受到如此礼待,竟比得了几个铜板的打赏还高兴,眉开眼笑地在前走着,引他们往二门里去。

“想死啊你,我们哪有贺礼?”青离趁小仆不注意,狠狠捏了云舒一把,发急道。

“安啦,我一代神捕,跟了柳不恕的案子那么久,也不是白跟的。”

听云舒随口道来,青离头皮猛地一炸,没想到果然被自己猜中,此人竟是专程为不恕而来。她一下收声,不敢多问,怕哪句话不当便露了马脚,心里却嘀咕着:“这送礼可关我什么事?”

“这里便是登记的礼单了,敢问两位大人有何惠赠?”小仆拿过一匹满是新墨的红帛问道。

“以何为贺,在下曾细细想过。金珠何其俗鄙,宝器贵府不缺,字画又不曾备得,后来倒想出一件奇物,定能令老太君欢欣喜悦。”云舒悠然道,“今日厨房必要做许多甜食,还要多多有劳小哥,帮忙找一桶废弃的蜜糖水来,另要一把扫院子用的扫把。”

小仆面带疑惑,但反正这两样东西都极为易得:又见云舒说得诚挚,便依言而行,须臾备齐。

“约半个时辰后,你来那边看。”沈云舒指着一块疏有草色的平整土地,对小仆笑道。小仆遂跑回前门,继续忙去了。

云舒略一运气,巨“笔”如椽,饱蘸浓“墨”,几个腾挪,地上已现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字虽好,可作为贺礼是否薄了些?又为何不讨些笔墨,写在纸上?”青离此时已猜知就里,不由心中震动,却也暗暗佩服他的急中生智,但外表就更要装作懵懂,只缠着傻问。

“呆会儿你便知道了。”云舒一笑,还要卖个关子。

片刻,就见蚂蚁从四面八方纷纷拥来,贪婪地吸吮它们最爱的蜜糖。虽然云舒据实以告,但看着黑绒绒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大字。以及围观人群的惊叹称奇,老太君脸上还是乐开了花。

人类的欲望虚荣、恐惧迷茫都可笑地担在这些事不关己的小小生灵身上。恭顺伯府的“祥瑞”之兆只怕第二天一定会传遍洛阳的大街小巷。虽然沈云舒已然对众人揭开这“祥瑞”是由废糖水和破扫把炮制得来,但八卦的传播者们本身要的只是娱乐,而不是真相。

这也是柳不恕当年在某案后留下蚂蚁组成“不恕”二字的谜底,云舒当时想了几天终于猜破,于是更坚信,柳不恕是普通人而绝非鬼神。

这府上,老太太便是天子,见老人这么高兴,众人皆顺势抬举青离二人,最后不但把初见的“兄妹俩”扶上亲朋的寿席,甚至饭后闻及两人目前的窘境,还送了匹瘦马并几两碎银给他们做盘缠,二人这才得以继续往北去了。

擂台·谁保护了谁鲜血桃花般地盛开,火焰般地升腾

一声蝉鸣,愈显林中幽静,触动两下心思。

“居然有蝉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唉……六月初儿吧?”

“沈公子为何叹气?”

“只因想起了一个不幸身故的朋友。光阴可真是不留情面,再有一月,便是伊人两周年的忌日了。”云舒苦笑一下。

“伊人?叫什么名字?”

“轻梦,秦轻梦。”

“好名字,唉,自在飞花轻似梦……”

“柳姑娘又为何叹息?”

“我啊,也想起一个不幸身故的人,再有一日便是他的忌日了。”青离扁着嘴巴道。

“是吗,这还真巧啊。”

各位看官,这两句听起来差不多的话,你可明白其中的不同含义?

不错,云舒所念之人,是一个他深怀感情的女子,而青离所说之人,正是她此次北行“生意”的目标……

青离的这张单子是三月初十接下的,也就是说,在六月初十之前,信封里写着的人一定要从世上消失。青离虽然嘴上说马上就是他的死期,心中却着实焦虑。

青离之所以每每犯案后都冒着留下线索的危险,标记“不恕”二字,其实是为了快速地建立在业内的声誉,可是此举却也大大束缚了她的行动。而不幸的是,这次一路多灾多难,目前虽紧赶慢赶到了京城附近,但时间只剩一日,能不能找到目标都难说,更别提摸清目标的习性乃至设计一个完美的谋杀陷阱了。

“对了,经过我们这几番折腾,只怕柳不恕早已犯过案走了。”这一路行来,云舒对青离再无保留,“那我可真是劳而无功了。”

“听说柳鹞子神出鬼没,沈公子怎知道她的行踪?”青离不动声色。

“呵呵,雁过留声啊。既然他总要接单和人打交道,便会有人知道他的大概方位。例如最新这消息,据说是京城一个小官的儿子遭恶霸打死,小官放话要找天下第一刺客寻仇,我便猜柳鹞子定会来。”

“下次这种口风不严的委托人可以不接么?”青离心想。嘴上问道,“这事为何不找官府?缉拿一个恶霸需要多大点事。”

“具体不清楚,因在中接到的传书语焉不详,我这才一路追索。”

言谈之间。那树林渐渐稀疏、道路渐渐宽阔。约又行了半日,二人拂去清幽佛意,再入俗世红尘。

卖茶汤、豆腐脑、烤白薯的挑贩,箍桶箍碗的修理匠,担着水粉花样的婆子都在两旁栽有碧沉杨柳的青石官道上穿梭,各色吆喝混成一片,远远地可以看见红墙黄瓦的鼓楼与灰墙绿瓦的钟楼,正是京师无疑。

回到阔别三月的乡,云舒藏不住地眉开眼笑,左顾右盼,指指点点那京城风物给青离观赏。

“怪也,银锭桥一带向来人头攒动,今日街面却为何如此冷清?”

“无怪。你看那里。”

云舒依青离的手指看去,只见碗口粗大的巨木高高搭起了一个擂台。上面挂着红绸花团,被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云舒自然也不例外,便催马过去看看。

前面挤不进去,云舒索性站在马背上眺望。

——那擂台上已立有二人,一人身长丈余,虎背熊腰,青面赤膊,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他胸前大簇的黑毛,让人觉得有点恶心;另一人高约八尺,匀称雄健,头戴武松帽,脚踏功夫鞋,看装扮是个卖艺或者走镖的武师。

俄顷,那大汉略抱一抱拳,算是行过武者的见面礼,便出手相交。台下的锣鼓顿时忙活起来,打得喧天价响。

“马二哥,你这身好肉如何不去试试?若得了那三三千两银子,下半辈子都不愁吃喝。”云舒旁边,一个提着一篮梨的路人与另一人搭话。

“嗨,我倒是想,一个穷箍桶的,连上台那三两银也拿不出来。”

“卖梨的官儿,你休在这鬼迷心窍地说胡话。潘虎那厮手下已经有几条人命,给你三两银,你去不去?”又一人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听到“潘虎”二字,耳朵一下竖了起来。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有云舒在身边,怎样才能不露形迹地做掉这次的目标呢?

正想着,突然“嘿嘿嘿”几声干笑刺入耳膜,低头看时,是个小个子,仰着张善于交际的脸孔。

“看公子骑马仗剑,气宇不凡,必是身负绝学、行走江湖的大侠吧,怎么样,要不要上台试试?你看你看,这点小东西,赢了的话,可就变成亮晃晃的雪花银三千两啊!”小个子口沫横飞,肢体语言更是丰富,先是拈了三两碎银,然后又比了个极大的手势,以表示三千两之多。

“你们看这公子,要说他神仙似的人品,视钱财如粪土,那我是一百个信。”小个子继续拍着胸脯,也不知是向旁边路人说,还是讲给云舒听,“可这人间也有人间的好处。有三千两银子,那鸿福楼最好的熊掌、鲍鱼,可以吃它个三天三夜;那碧春堂最美的姑娘……”

“怎样?”青离面无表情道。

“……也,也没姑娘您美啊……”那小个子自谓识人不少,却从未见过这等人肉暴风雪,只听那声音,便如坠万丈冰川,顿时打个冷战,舌头也短了半截,只硬生生把原来的话咽了下去。倒亏得他脑袋灵活,竟能接上这样一句。

云舒倒被他这转圜逗乐了:“你不过是要替主人挣这三两银子,还真够卖力的。也罢,就听你说说,这上台打擂,除了要交三两银子之外,还有什么其他规矩?”

“通常的打擂规矩,公子见多识广还能不知道?”小个子忙道,“就是要劳烦公子签一下这个。”说着脸上媚笑愈炽,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来。

云舒将那纸从头看了一遍:其中要求二人单打独斗,衣服、鞋袜没有限定,但不能用淬毒暗器等等条目似乎都普通而合理,正要签下,见结尾处一行小字,却不由大惊失色:“打死无怨?这是张生死状!”

小个子嘴唇开合,却没人听得清他说什么,因为人群中正起了一个极大的声浪,看时,只见台上那武师满脸是血,往擂台边退去,继而伏地求饶,然而那裸衣大汉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带着狞笑奔来,两只巨手抓住那人两脚一撕,于是随着一声惨叫,天降血雨……

一切都只在瞬间发生,一时静得一根针落地也能听得见,而当挤得靠前的观众摸到脸上的腥热,骇人的尖叫突然爆发,那原本看似坚如磐石的包围圈一下子像水上的泡沫般消散不见,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人。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行凶杀人!意欲何为?”云舒半天才从发懵中恢复,上前指着那大汉怒吼。有几个胆大没跑的观众也随声应和。

“你们这帮村汉,看潘虎打擂就是要看他杀人。三个月前,这里也有这样一场,你们不知道么?”另一个没跑的观众转过头来,僵尸般的脸上呈现着莫名的兴奋。

“如此行径,官府……”云舒话没说完,突然想到那张生死状。签了这东西,等于死了也算意外,连官府也没办法制裁杀人凶手。

“小子!别在那满嘴喷粪,有种上来跟大爷见个真章!”那大汉杀得兴起,用台边锦缎随便抹一把脸上的猩红,青筋暴凸地用食指指着云舒淫笑,“那三两银大爷也不要你的,只要你身后的小妞一夜就成。”

“你他妈的闭嘴!”

青离略吃了一惊。她这还是第一次听云舒骂出辱人先人的脏话,再看时,云舒已飞身上去与那大汉缠斗在一处,地上丢下了三两碎银和一张鬼画了两笔的生死状。不知怎地,她的心一下子像叫什么直拽到了喉咙口,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死盯着打斗中的两人。

那大汉使一根一头削尖、茶杯粗细的乌木长棍,怪里怪气的,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列,却兼有棍与枪的优势。他的棍法只能算中上水平,但毕竟身长体壮、蛮力无穷,每一棍下来都如同排山倒海,令人不敢硬接。

云舒称手的兵器却是剑,沈独门的“暮雨洒江天”剑法,用纯正扎实的武功使出,三十六式环环相扣,层层相生,轻灵处胜流风回雪,威势时如波浪冲天,一板一眼,每每恰到好处地把大汉的攻势化为无形。

二人约斗了六七十合,正统的吞吐调息之法开始显出威力。

就见云舒面色无改、呼吸均匀,渐渐占了上风,而大汉猛力不能如前,脚下也有些紊乱。不过青离的心可一点不敢放下,若是潘虎只有这些斤两,何以到现在那三千两都没人能拿得了?

正想着,台上云舒抓住大汉的一个破绽,连出三剑,剑剑生莲。大汉慌乱间一一避过,却又正中了云舒的圈套,只一剑往他脚上削来。

云舒劈下这一剑时,心中也有半分犹豫:毕竟没了脚掌,人也就终生残废了。可电光石火间,哪里容得他想那么多,那剑还是径直削下。

没想到的是,待宝剑与人肉接触时,竟发出一声金石,火花四射……

事出意外,云舒下意识地一怔,然而高手过招,步步性命攸关,只此一下大棍已到他胸前,一声闷响,人便横飞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步如流星,已赶上前来,手中长棍高高扬起,明晃晃的尖头朝下刺来。我命休矣……云舒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青影一闪,裂帛一声……

是幻觉么?

云舒小心翼翼地把眼睛掀开一条小缝,顿时拥进来许多粗大的手指指点点,一群人正口沫横飞地议论纷纷。

似乎,还在人问呢。

当他的意识基本恢复,便发现自己已经在擂台下的地上,此时台下的人又见多了,都在那里叽叽喳喳指着擂台吵嚷。

然后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台上,是一个纤细而熟悉的背影。

柳青离将云舒斜着推下去之后,自己也因惯性在台面上连打几个滚,被边上的红绸拦了一下才停住,站起来整整衣衫,发现撕裂了半尺长的一条口子,不由咂舌暗道:好险。

“打擂的规矩,不能援手,你懂不懂啊?”青离看时,是之前缠着云舒的那个小个子,吭哧吭哧地爬上台来,嘴脸与方才却是天壤之别。

“他现在落于台下,已是输了。你还想怎地?”

“认输就好。”谄媚的笑容突然在小个子的脸上大地回春,“打擂还有一个规矩,姑娘可知道?”

“上了台的人,就不能随便下去了,是么?”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小个子咯咯阴笑,“这漂亮脸蛋儿,我们也不舍得打坏了。你只要把三两银子交来,认个输,我们便放你下去。”

“是么?不巧小女子也惦记着那三千两银子呢。”青离亦笑道。

以现在的复杂情况来说,青离似乎突然被推到一个非常意外却又不能再好的位置上——云舒的推理能力不容小觑,如果接下来再设计杀死今天必须死的潘虎,且不说时间来不来得及,若是事后被抓住蛛丝马迹,就将被毁去一世英名。而眼前,便摆着这样的一条明路:如果在擂台上当众杀死潘虎,不仅一张生死状会保她完全无罪,而且由于这貌似被逼无奈的情形,便再借云舒十颗玲珑心窍,也怀疑不到她的身上。

“看不出来,姑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小个子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是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表情,随手递上状子,“那么,就在这儿按个手印吧。”

“不要按!那厮鞋中有铁,铁器——”一个怪异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继而传来一阵狂咳。

青离心中不由一痛,看来云舒实是伤得不轻,本来清朗的男声一时竟破作太监的公鸭嗓,喘息间甚至能听到血沫在喉咙里翻滚的声音。

听到这真相,台下群人不禁哗然。几个性急的,跳着脚就要小个子给个说法。青离也一下子明白,潘虎对已经求饶的人也不放过,不只是因为生性残虐,恐怕也是怕此事泄底。

“列位看官静一静!”那小个子瞬间便收起一闪而过的慌乱,笑道,“‘衣服鞋袜、拳脚兵刃都没限定,只是不能用淬毒暗器’,这里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就算穿了铁鞋又如何?有本事你让皇帝赐你件金袍银铠上来,我们也不拦你!”

众人激愤,议论纷纷?可是明知这是诡辩,却也无法。

小个子从大汉身边走过,表情有些悻悻的,可又带着半分得意:“要不,今儿个就收了吧?”

然后他的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看时,居然是块明晃晃的银子。

柳青离扯过那张生死状,将左手往鲜血里一蘸,整个儿覆在纸上,揉成猩红的一团,狠狠地丢给他:“这手印可行么?”

这样,就没有能不能赢的问题,只有一定要赢!

电光石火般地一错身,青离与潘虎已然交起手来。

青离也使剑,不过剑身较一般宝剑轻灵,柄上饰有墨玉,反射出泠泠寒光。初时,潘虎并不把青离放在眼里,七招之后,却决不敢再看轻这小女子:那武功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轻身如燕,步步迷迭,游剑如蛇,招招狠辣,稍稍一个不小心,只怕被她割去鼻子甚至切断喉管。

不过青离这边亦自有苦处:实际战斗中,力量大无疑总是巨大的优势,她的剑去,大汉可以格挡,而他的棍来,她却一下都不敢硬接。何况武功之中,青离最擅长的并不是剑术,而是暗器、毒物。而暗器、毒物别说这里不让用,就算让用,青离这些日子一直与云舒同行,怕露了马脚,也不敢随便带在身上,所以此时只有硬碰硬。

斗了约三四十合,青离心中有些焦躁起来。她的功夫与云舒恰恰相反,追求刁毒邪异,瞬击瞬杀,不重那呼吸吐纳、调节元气的心法,因此拖得越久,对她越是不利。

她不后悔签了状子硬要打这一场——做都做了,决不后悔!

但她一定得想个法子扭转乾坤,死在这里,未免太过不值。

云舒在下面看得同方才的青离一样心惊肉跳。惊的是未曾料到青离竟有此等功夫,怕的自然还是见到青离渐露败势,险象环生。

“不好!”他见青离一招倒卷白衣,从下往上劈刺,知是虚晃,可这虚晃也太急了些,必定被那潘虎识破,难道不会被将计就计?他心中大叫,口中却发不出声来。

果不其然,青离这招才发便收住,改一招灵蛇吐信,直刺大汉面门。可那潘虎亦早有防备,大棍压根不曾下沉,反照着青离上身便扫。

青离慌忙闪避,虽身体勉勉强强没受伤,衣襟却被棍头挂住,沿着那棍势,整个人风筝一样朝上飞起。

“完了!”云舒还有围观众人的心中只聚集了这一个念头。

青离往下落着,襟袖、裙袂全被风舞得舒展飘零,背后是刺眼的初夏阳光,而这世所罕见的美丽,大约只能持续到落地的一瞬。因为潘虎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手中长棍向上的尖头正守株待兔,等在下方。

饶是青离轻功了得,也不可能在空中像鸟儿一样腾挪。方才云舒遇险,还有她去救,而此时云舒也伤成这样,完全不可能再去帮她。

于是,云舒便眼睁睁地看着长棍的尖头像穿肉串一样,从青离身前插入,后心穿出,鲜血桃花般地盛开,火焰般地升腾。

狼窝·最安全也最危险的地方人不是喜欢要坚强的,是因为不得不坚强

整个世界,仿佛忽然都没了声音。

然后,云舒似乎看见,青离的嘴角一丝诡异的挑动。

她在笑?

剑虹耀眼处,一个面如獬豸的硕大头颅就像刚才的她一般飞上天空。

这是一招绝佳的诱捕。

山中捕猴时,常在瓶口刚刚容得猴爪进入的大肚瓶中装上橄榄,若握着橄榄,猴爪便抽不出来,然而被套住的猴子往往不肯放弃到手的美食,带着个瓶子上不得树,便极容易被捉住了。

现在,青离使用的计策同样如此。

腾挪有限,她无论如何不可能不被刺中,棍长剑短,她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未被刺中前伤及潘虎,那么,就让它刺穿过去,带领自己滑向它的主人吧!

在最近的距离里,敌人会暴露最要害的咽喉。而她的右手中,不只有削铁如泥的利剑,更有最重要的武器:自由。

而潘虎此时的双手,像握紧橄榄的猴爪,或者说,他的头脑像不知放弃的猴子,完全没有想到要松开武器。所以他的头颅,飞上了天空……

而青离虽然不能完全避开伤损,却也让刺入点往上移了两寸。左肩的血洞虽然痛苦,却还一时半会儿不会要了她的命……

青离靠穿过身体的长棍勉强支撑着站住,看着呼啦啦跑上来的一群拿刀拿枪的无赖,只直着眼说了一句话“我还能杀一个喔”,便没有人敢率先上来。

她很想笑,身体却不允许,就在心里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台下的人群似乎很激愤,不过应该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吧。

突然,她感到身后冲上来一个人。她的身体顿时没了力气,眼前一黑,晕倒在云舒怀里。

人不是喜欢要坚强的,坚强是因为不得不……

恍恍惚惚间,青离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依稀看到刑部衙门门口的狰狞石狮与鸣冤的大鼓,穿过悬有“正大光明”匾额的大堂,左右衙役正在高喊“威——武——”听见铁尺、铁链叮叮当当地作响,满屋都是朱红的官靴与捕快飘动的皂衣……

难道自己被识破抓起来了?

还好,当她张开眼睛,面前出现的是让她安心的身影。

“你可醒了。”眼前的人疲惫的脸上绽开笑意,声音依然有些嘶哑,又旋即向外喊道,“赶紧再让郎中来看一下。”

门外一阵厚底鞋响,似乎有人应声出去了。

“我这是在哪?”

“我。”

“你?”青离想到,对了,云舒的就在京城,把受了重伤的自己抬到里也算正常。可是,云舒的,好像是名捕世……那自己……

正想着,一名医官打扮的人进来,后面跟着数个官靴皂衣、手持铁链的捕快。

青离的嘴角不禁微微抽动,陷入无语状态。

她现在可以严谨地补完刚刚的那句话:

那自己……自己岂不是……掉在狼窝里了?

接下来的几天比晕过去的几天还像是在做梦。

先是云舒的爹娘跑来感谢她救了自己不争气的小儿子一命。

云舒的爹,如果换个说法,听起来就比较吓人了——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老头子大概四五十岁,中等身量,黝黑壮健,话不多,脸孔沧桑中透出一股坚毅,不算丑,但也让人想不到能生出云舒这样漂亮的儿子来。云舒的娘姓张,看起来与丈夫恰恰相反,弯眉细眼,平易近人,爱唠叨,好在开口就笑,也不太烦人。不过青离被她拍头摸手的,心里一阵阵发寒:这老太太拿我当她儿子的恩人还是当儿媳呢?

然后是那王姓的小官夫妇,也就是此次生意的委托人。他们登门而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的儿子年轻气盛去打擂,被潘虎生生踢死的往事,然后感谢她为他们报了仇。当然,他们不会提到还去拜托了柳鹞子一事,不过青离从语言中也能听出二人以为五千两银子白花了的浓浓郁闷。唉,也难怪,谁会把住在天下第一捕头中的恩人与天下第一刺客联想在一起呢。

后来,陆续来人探望。有的也是受潘虎残害的死者属,有的是沈的亲戚,有的甚至是单纯好奇这个能杀掉丈二大汉的小女子到底是何等模样。弄到后来,云舒怕青离整天受人打扰伤不得好,干脆一律谢绝。

如此又过了二十多天,倒也一直平安无事。青离心里虽然还是觉得这个世道太过荒唐,但已经能够比较平静地接受自己正住在捕快窝里的这件事实。

也罢,只要这段时间小心别露什么马脚,等伤好了,找个理由赶紧回飞花楼就是了。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这样一个月两个月地荒着,真是极大的浪费。

想到此,一阵伤感突然如同夜幕一般,笼罩了青离的全身。

是啊,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自己这本应盛开的年华,也随着他人的血花,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默默凋零。

这些年,妈妈从我身上赚得也有几万两了吧。妈妈爱财,但也有几分青楼女子身上极为罕见的侠气,不知她肯不肯高抬贵手,放我和紫迷出来呢?

可是,就算她放了我们,我们又将如何寻找生路?除了制造陷阱,谋算人心,我还会什么?对于温柔善良的姐姐,我倒不担心她能找到一个好归宿,可我呢?这沾满鲜血的冰冷双手,还配抓住幸福么?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青离的思绪,她有些嗔怪地皱了下眉——这个云舒,什么时候学会不敲门就进来了?

“妹妹伤好得如何了?”

“有六七分了。”青离答道,心中有些诧异。一般时候,云舒都是一本正经地叫她“柳姑娘”,急了的时候虽也叫过名字,可这“妹妹”一称却是从哪里来的?

“那就好。妹妹快躺下歇着。”云舒靠近过来,一手扳住她的肩头,把本来坐着的她按成了平躺。

这个过分亲密的动作让青离感到十分不悦,她觉得眼前的好似不是平时的云舒,可明晃晃的高烛映着,那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眼,除了云舒,还会是谁呢?

那么他喝酒了?磕药了?犯病了?

然后,云舒突然翻上床来,整个儿压在她身上……

青离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居然还在为这男人找理由。他又不曾把心掏出来给自己看过,谁又能够保证他不是那样的人呢?这是他的里,他自然可以露出真面目。

能够被背叛的,从来不是承诺,而是信任……

他,真的伤到她了!

而她,是那么好惹的么?

先是极其清脆的一声,然后是桌子、椅子被撞倒的一通闷响,夹杂着茶壶被打翻在地的叮叮当当。

被甩到墙角的男人捂着脸颊,眼神刀子一样死盯着青离,好像要把她一口吃下去。

青离也不示弱,用一向冷厉的三白眼瞪回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时,门外传来急切的一声喊:“青离,怎么了”,继而连跌带扑地进来一个人。

当看到来人的脸面时,青离一下子,蒙了……

天翔·完全不同的双子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不过我哥可不叫沈云卷哦。”

——青离还记得这句话,而且这一个月来沈人的言谈中也透露出云舒还有一个兄弟

然而青离没想到的只是,所谓的兄弟居然是孪生哥哥……她心中有一点高兴,这人果然不是云舒。

“哈哈哈哈……”被打的男子突然自墙角站起身来,长声大笑,好似随手拉块纱幔一般轻松地换去刚才面上的凶相,“玩笑玩笑,我就是想看看,你们俩同行一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唐突了姑娘,死罪死罪。”说着上前深深一揖。

云舒不清楚刚才的情形,只是知道哥哥一向有些放浪,青离脾气也大,只道是个小误会,便也笑道:“我这哥哥刚从儋州回来。他这人从小促狭,若相处长了自然知道,本性却是极好的。方才若有得罪之处,云舒在这儿一同向柳姑娘赔个不是了。”

想到刚才男子眸子里的光,青离可不认为那恶意是促狭二字所能涵盖的。不过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似乎天翔也不可能真的于云舒就在门外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来。更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这里是他的,而他是云舒的哥哥。

于是青离也缓和脸色,还了一揖:“小女子脾气暴躁,失德之处,亦望沈公子海涵。”

男子笑笑:“这里却有两个沈公子了。在下沈天翔,姑娘以后不妨直呼我的贱名,也好区别辨认。”

青离心中一动:好么,叫你名字,叫他公子,这远近亲疏,一句话间竟倒了过来,可她心中又气云舒怎么不会抢先说这句话,于是笑道:“小女子本来粗鄙,就斗胆不敬都直呼二位的尊名了。”又道,“天翔这名字,可是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化来的?”

“正是,姑娘蕙质,真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天翔击掌大笑,转指着云舒日,“这傻小子,自小什么都不行,倒是眼光还真是不错。”

“也不是什么都不行,只是不如你罢了。”云舒颇显底气不足地辩驳道。

青离没有专注听二人谈话,因为她的心中在想别的事情: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两句诗的意境实在是……背道而驰啊。可是居然被化成名字用在一对双胞胎的身上,真是……

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刚才起,左肩就一直十分疼痛。然后就听云舒惊呼起来。

——纯白的衣物,左肩下面,渐渐有殷红渗出。

医官很快就过来了。诊断结果:动作过大加急怒攻心,以致伤口迸裂。

青离瘫倒在梨木雕花的架子床上,心中哀号:看来,这狼窝生涯又得多一个月啊!

我需要你你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儿,到底有多么可爱。

差不多八月的时候,青离终于能下床走动了,于是便常常被叫去跟沈的一大子人一起吃饭。

饭厅是宽敞的四方形,中间一张水黄杨彩漆八仙桌,上首坐着沈烈风夫妇,天翔、云舒与青离分列两旁,旁边几个丫头仆妇垂手侍立。

这排场至多算是个殷实人罢了,而且青离听说,其实沈烈风实在没什么钱的,还是因为张夫人出身侯门,当初拼死拼活地非要嫁一个小捕快,里人拗不过只得由她。毕竟如果女儿过得太寒酸了,侯爷的脸上也挂不住,所以一向倒贴帮衬着沈撑撑门面。

也正因为如此,大名鼎鼎的铁汉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据说人后是个极怕老婆的……

当云舒偷偷把这件事告诉青离时,她的头埋在枕头里足足笑了半个时辰。

的饭桌一向颇为热闹,老太太有八两口儿的爱好,几个男人也都会有的没的顺着她说上几句。

那件事之后,天翔倒再没有出格的行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举止亲切得当,甚至可以说得上讨人喜欢。一子人似乎都很喜欢听他开口说话。别说,他随着娘,张口就带笑,单是回来这一月,在饭桌上讲述的一路见闻,竟全没有重样的。

确切地说,沈云翔应该算是个光芒四射的人物。

而反观云舒,叫天翔这么一比,就黯然失色多了。尤其在天翔海阔天空、口若悬河的时候,云舒特别比平日里寡言得多,常常一顿饭下来都在碗里埋头苦干。

当然,青离也理解:她亲见过一次,云舒叫旁边的丫头盛饭,结果那时天翔的一个笑话正说到好处,大都聚精会神地凝听,云舒叫了三四次都没人听到,于是便自己去厨房盛了。待他回来张夫人居然问:你是几时出去的?

这晚,月亮稍稍瘦了一些,可依然银白明亮。

白日,大夫说可以打开纱布了,青离却不想被他人看到身上狰狞的伤口,于是特特等到晚间,一个人在屋内检看。

她看着纱布下左肩的下面果然留了一道极丑的疤,凹凹凸凸、失去纹理的皮肤纠结成一个圆坑,像一只狰狞的眼。即使她从小就受过不少伤,可这个也算是严重的。

不过谢天谢地,伤总算是好了,她也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结束这一段提心吊胆的生活。

其实即使多方掩饰,青离总是一个相当与众不同的人,可以说从一开始来沈,她身上就有很多地方令人奇怪。但由于云舒给里透露过第一次见面时对她出身的猜测,张夫人当即叫板:“青楼怎么了?当年那些保下这京城的功臣,如今他们的老婆、女儿不是一半都沦落到了教司坊里?我看青离是个好姑娘,就别揪着人那点过往不放了。”所以后来青离说话虽然有诸多语焉不详处,可大心存厚道,并不追根究底。

不过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青离没指望能瞒一辈子,也不希望需要瞒一辈子,她现在只想要赶快回飞花楼去。

至于沈云舒……

她不自觉地摇头叹息,仿佛要把这个人从脑海中赶走。

也许,她要过上一段这种一想起云舒就摇头叹息的日子了。但那心上的伤也跟这肩头的一样,迟早都是会好的。

只是,如果真要在心里留下一个一辈子都这么显眼的疤痕,只怕也是避无可避的。

每个人,都不可能像刚出生,甚至不可能像十几岁那样,纯白无伤。

所以,去辞行吧。

云舒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青离敲了敲,没得到回应,便往里面张望一下。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似乎正在收拾行李。青离想起来,好像中午听过谁说了一句,他们兄弟有公事要出行。

云舒半蹲在一个摊开的箱子旁边,手里不知拿着什么,正一动不动地出神,以至于被青离在肩上拍了一下时,几乎被唬得一跌。

这下,青离看清了,云舒手上的东西,居然是个灵牌。

那木牌的下半部分刻着“秦轻梦”三个魏碑小字,上半部分,也就是通常写着“先父”、“亡妻”等字样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你路上提过的人,是她?”

云舒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姓秦的话,难道是当今秦尚书的小姐?”青离在脑海中将满朝亲贵的名姓过了一次。

云舒又点点头。

“怎么牌子上半没有字呢?”

“写什么?小时的玩伴?青梅竹马?”云舒终于开口说话,却是一脸愁苦。

“秦尚书与你是故交,你和她又是一起长大的,难道是定了亲的么?”青离话刚出口,心里却突然别扭起来:别说秦轻梦如今已死,就算她还活着,已和云舒成亲,孩子都满地跑了,又关自己何事?可叹自己毕竟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一句。

“本来是说定给我的。”云舒把箱子合起来,坐在盖子上,两手有些用力抓紧的样子,“可是后来,他们又说要定给哥哥,然后不知怎么,最后还是给我,再后来,人就走了。”

“你们两父母也是,当自己的儿女是货品啊?”青离听这换来换去的,不由气道。

“所以啊,轻梦一条白绫自缢了。”云舒依然苦笑,眼底却有水光浮动。

“自尽的?”青离不由大惊,她以为不过是病亡。

“嗯。他们跟我说,是因为轻梦气她父母翻来覆去,语无定准,一时想不开,半夜悬了梁。”云舒说着,低了头,半晌又道,“可我心里总觉着,可能另有缘故……”

“另有缘由?”

“打从十五岁那年,哥哥就连抓了几个朝廷钦犯,还破了两起大案,扬名京城了。”云舒说得很慢,似乎这样才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所以轻梦喜欢他,我一点也不奇怪。”

“我猜,应该是轻梦跟父母提要改定天翔,秦尚书暂时拗不过她,就答应了,但后来又觉得应当言而有信,所以又还给我。轻梦她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这才走了绝路……”

青离脑中开始转圈,她似乎觉得,这两个解释都不够合理。

如果说秦轻梦是因为觉得父母反复无常,气不过自尽的,未免把自己的命看得轻了些,对死亡的恐惧看得低了些。

而如果是她因嫁不到所爱之人,不管怎么看,云舒也没有差到让人选择自杀的程度吧?再说这完全是可以沟通的事情,也应该不至于令人走上绝路。

退一步说,像云舒所想,多半是姑娘与父母意见相左。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若到了以死相逼的份儿上,做爹娘的应该还是会遂了她的心意。难道竟然忍心看着女儿自裁,也不让她嫁给天翔不成?这于道理上也说不通啊。

所以轻梦这死,有些蹊跷。

“青离。”

云舒一声轻唤,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然后她发现云舒在盯着自己的眼睛,觉得不太喜欢,便又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青离,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便毫不客气地戳穿了我的推理,而后来又在我眼前身受重伤,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青离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一时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一向的她,都不在乎别人的恶意,也不领受别人的好意,如同披着坚硬的铠甲,不怕锋利的刀枪来刺,却也感受不到拥抱的温暖、爱抚的温柔。至于别人的感受,那更是与她无关。

“我那时觉得自己很多余,因为你根本不需要我。虽然也许不独独是我,举国的人你全都不需要。”

青离听着,心里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是痛吗?自己能感觉到痛了!

而且,青离似乎一下子也能感应到,云舒的心,一定也挺痛的。

除了云舒提到的,她还干过些什么?

把人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换作是她,天涯海角也一定要去寻仇的,可他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因为我没你果断”。像这样被一次次伤害,还微笑着站在她身后的傻瓜,世界上一定不会有第二个了……

“青离。”云舒继续说,“你又知道吗,小的时候,秦尚书还不是尚书,轻梦和我们兄弟、还有许多大院里的孩子全都玩在一起。那时我常常跟欺负她的孩子打架,因为我个头高,一般都会赢,然后她就从后面跑来,给我擦汗擦血。”

青离耸耸肩,先说自己对他的伤害,再念叨轻梦对他的好处,原来,他还是想指责自己吗?

轻梦,多缥缈梦幻的名字!像秦少游词中飞出一般温柔迷离。

青离,多凛冽凌厉的称呼!似李长吉笔下肆虐的鬼气森森。

总之,男人就是这种满怀“我见犹怜”情结的生物吧。

不过算了,反正自己就要离开,就让他说去吧。

“青离。”云舒又拿她的名字开头。

有完没完,烦不烦啊?青离的心中竟起了一股无名火气。

“后来她死了,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这次不能保护她。可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

青离的眼睛骤然睁大。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了。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儿,到底有多么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哪个人,那么那个人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

青离一下子有种不行了的感觉。如果她没有及时仰起头望着天,并且死死咬着嘴唇的话,也许两行眼泪就要飞下来。

静。

仿佛恒久的静。

然后被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叫打破了……

“云舒,你收拾好了没?”

格子拉门从左边飞滑到右边,人还没到,笑声就先闯了进来,不是天翔,还能是哪个。

“这都吃辣了么?怎么一个个眼睛跟兔子似的?”青离背过脸去的速度不可以说不快了,可还是被天翔瞟到一眼,遂打趣她道。

“对了,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青离擦了下眼睛,方想起今天来辞行的本意,结果才说了一半,又被天翔打断了:“青离,你要不要跟我们去?是个好玩的差事哦。”

“就是,听说四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刺客’樊七巧的墓被人发现了,结果上头就安排我们俩去查。”云舒补充道。

四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刺客”?

青离一怔,而就在这一怔间,天翔又噼里啪啦塞进许多话来。

“跟我们去吧。”好容易等天翔口干歇歇,云舒赶紧插上这句。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青离瞪了眼道。

她想,不管云舒说出什么理由,她总是可以反驳的,而说到最后,既然说不通她去,自然也是辞行的最好时机。

云舒想了想,给了一个理由,令青离张口结舌、辩驳不了的理由。

这个理由只有四个字:

我——需——要——你。

锦瑟·半个千年的残怨如果良心真的一文钱十石,那我愿意出五千两银子,买它个无数,从天上往下播撒。但是可能么?

残唐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月之一。

乱世浮生中,忠贞与道义早被一个个篡位者挥剑斩于马下。成王败寇的紧箍咒里,所有人都两眼发红。

暗杀,这种卑鄙但有效的方式,也就毫不奇怪地风靡了天下。

在并不会被记载的历史中,传说北汉与契丹的交界,有一所朱红的绣楼,在连年的兵火中却愈发地娇艳,像原野上那些由人血灌溉而出的花朵一般娇艳。

这楼的主人,叫做樊七巧,大约是七夕出生的。

老天也真是讽刺,一生残忍孤独的人,偏要给她一个那么浪漫温柔的生日。

青离老早就知道这个人,因为,飞花楼的妈妈柳明凤打主意将她往刺客方面培养,据说便是受了此传说的启发。

其实,樊七巧所做的如果传说属实,应该比飞花楼那点小打小闹规模大得多。听说她表面经营绣楼,实际上手下有九队刺客,被他们盯上的人,大多会融成几点墨汁,滴成史书上语焉不详的两个字——“暴毙”。

没人知道樊七巧究竟赚了多少,不过大在见识过几个专门为她供应棺材便变得富可敌国的棺材铺老板后,大多会进行合理的推测。

然而,樊七巧没有爱人,更没有孩子,传说她用自己的一半财宝修建了一座陵墓,然后带着另一半入住其中。

后来的上百年里,一直有人想要找到她的墓穴,却没有一人成功。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传说也渐渐被湮没在红尘中。

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没想到过去了四百多年前些日子天降大雨,北通州附近一座唤作月山的山中,峭壁上竟莫名出现了一个幽深的石缝。一个胆大的挖药人下去查看,上来说仿佛其中是个厅堂模样。

这事偶然传到京城的一位史官耳中,他顿时来了兴趣,查了许多资料,疑心那里便是樊七巧的墓葬。可这样一来他也便犯了愁:如果随便上奏,上面下令大张旗鼓地去挖,不但可能传得满城风雨,招来盗贼之类,而且万一不如所料,不仅劳民伤财,更有欺君之罪。

正好这位史官跟六扇门名捕沈的私交不错,故而向之提起此事,沈主沈烈风便主动提出,让俩捕头儿子先私下帮忙调查,如果真有宝藏,再上奏天听不迟。

从个人能力、保密性等方面来说,这都是个不错的提议。一

所以沈天翔和沈云舒,还有本来偶尔、碰巧、不得不在沈养伤的青离,便踏上了这条险些不归的路程。

尤其是青离,一路上都在心里痛骂自己,身为刺客,为何竟然和俩名捕混到了一处,可她的人,却还是屁颠屁颠地跟了来。

哎,堂堂天下第一刺客,在遇到某人之后,变得多么倒霉啊……

月山不十分高,却也陡峭,周围人烟稀少,只有一些挖草药的药农偶尔前来。

三人循着暴雨冲出的新泥痕迹,在一日的正午时分找到了传闻中的石缝——那开口约在离崖顶两人多高处,缝隙不宽,若不仔细看怕是找不到的。

三人遂陆续用绳索缒下去,又分几次递了行李,进入洞中。 一入岩缝,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与阴冷潮湿的气味顿时扑面袭来,

青离呛咳了几下,心中赞叹发现这里的药农居然有勇气坚持探索,还发现了里面有个厅堂,真真了不起。

爬了约半刻钟,周遭渐渐宽敞起来。

打头的天翔遂用火镰点了火,腾出一只手来擎着。

这一举火,青离的感觉好了些。环顾四周,果然别有洞天。

——一块大石构成天然的穹顶,气势磅礴地笼罩下来,粗朴的石壁上,则有大刀阔斧的痕迹。

天翔沿四周一路照过去,最后停在了一道“门”前。

这一块漆黑的石板,表面十分光滑,甚至棱角都是圆的,与这个粗犷的石厅显得格格不入,与之相配的,是同样精细的门框,门关起来时严丝合缝。

天翔用火把照着,四处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任何机关,便小心地用白布衬了手,推开那门。

石门虽然沉重,可由于光滑,比较容易推开,可推开后便发现,它倚靠的地势愈发显得奇怪:石门的一半隐藏在两边的石壁中,但两边的石壁却并非平行,而是像一个汉字里钩子被加长的横折钩,窄处紧紧夹着石板的中轴,里面却小有宽余,容那门略微转动。简言之,这门有点像如今常见的旋转门,但能旋转的角度很小,只能往里推动出一个人侧身通过的距离。

青离觉得怪异,进了门还频频回望,但黑黝黝的石板坚定地矗在当场。被推开的缝隙中,天翔手中的火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似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走一会儿,面前出现了四条岔路。

商量一下,因为无论怎样总有一条是探不到的,再以安全起见,还是三人先同行一路,若没收获,再折回来。

于是三人拣左首第一条路走了,行了约有个把时辰,却见另三个路口依次归附过来。

“这樊七巧玩的是什么把戏?”青离忍不住念叨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忽然掩在她嘴上,接着把她整个人拉到了一块石头后面。

青离有些愠怒地看着天翔,却发现云舒也在跟她挤眼睛。

前方,竟也有点点火光……

“他娘的!四条道是往一处的?”一个粗重的男声骂道。

“大哥消消气,消消气。”又是一个尖细的男声。

青离长出一口气,不管怎样,好在是人不是鬼。

正想着,那边又听见一个沙哑的男声开口道:“媚姑,秀才呢?不是跟你走一条路的?”

“他啊,怕是来不了了。”一个极娇媚的声音响起,就听那女子又咯咯笑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凭着手上的两张破图,想要三成半,不是活腻味了么?”

“可没那两张图,我们……”这是尖细男。

“侯二哥放心,结果他时,小妹自然从他身上搜出了地图。”

看沙哑男与尖细男脸色微变,为首那粗重男出来圆场:“也不怪媚姑心毒,那秀才半路入伙,怎比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自兄弟?弄死他,也是为了各位兄弟多拿些。”

“不过各位也晓得,这图不全,我们脚下走的都没画到,在这里我先把地图交给大哥保管。等用上时,再一起看可好?”女子道。

“是摸金校尉。”云舒咬着青离的耳朵道。

所谓摸金校尉,说白了就是盗墓的,这个青离知道。

“妈的,比我们还快。”天翔在边上骂了一句。

“可是……”

“可是什么,青离?”

“我们进来时候,门没有关上吧?”

一盆冰水顿时浇在了三个人脑袋上……

当下,三人火速原路返回查看。

果然如同最坏的预料,那块漆黑光滑的石板,已转回了它原来的位置,与两边的石壁严丝合缝。向外由于石壁阻隔推不动,向里拉又因石板光滑,与门框结合紧密,以至于完全无从下手,有力无处使。

三人折腾了半日,最后不得不放弃。

“难道外边来过人?”云舒靠着冰凉的石门,喘着气。

“不是!外边跟里边一样,没拉没把的。”青离恨恨地踢了一脚脚旁的石子,“想开这门,只能从外往内推,想关这门,也只能是从里往外推,必定是那摸金校尉里的人所为!”

“里面的人为何要锁这门?”

“鬼知道为什么!”天翔没好气道,“但我知道如果找不到另外的出口,我们就都得给老骨头陪葬了——云舒,有几天的口粮?”

“大约七天……”

天翔刚想再说什么,一阵人声远远传来,三人忙又藏好。

想来是因为一路洞穴狭窄阴冷,怪石嶙峋,实在难以休息,而且摸金这行第一天也大多只是探探深浅,于是几人打算回大厅安营扎寨,明日再奋发图强。

“龙手四盗!”

此时离得比方才近,云舒在大石之后看见四人脸面,不禁低声惊呼。

龙手四盗也是官府图影上排得上号的人物。四人之首是初时青离所听那粗重男声的主人,名唤龙大,诨名“彻地龙”。此人身长丈二,光头猿臂,一顿饭能吃下小半只牛,而且天生神力,能举千斤之鼎,也不算亏负了如此食肠。

声音尖细、被称为侯二哥的男子本名侯五尺,倒是人如其名,生得尖嘴猴腮,矮小猥琐。不过他的绝活也正得益于这身材——他精通传说中的缩骨之术,能钻过三尺小童才过得去的缝隙孔洞,此外行窃功力也非常人可及。

沙哑嗓音的男子姓李,单名一个“破”字,看脸面年纪不过二三十,却是少白头,一头白发看起来有些惊心。他的体形偏瘦,手里无聊时便拿着个解连环把玩。擅长破解机关暗道正是他在这四人中的优势,并由此得来绰号“圣手翁”。

最后一个是那被称为媚姑的女子,全名阮媚姑,年纪双十上下,桃子脸面,丰乳细腰,常常有意无意地撸下衣袖、敞下衣襟,露出半截玉臂、一抹酥胸,惹人遐想。她在这四人中最擅使毒——除此之外,大约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功用。

不过此时,就算摸金行当里的翘楚龙手四盗,也对那关闭的石门一筹莫展。青离等人默默全程观赏了一遍,四人跟自己一行刚才所做几乎一模一样的全套折腾。

这也不怪他们想不到。这帮校尉进过这么多墓穴,还从没让人给反锁在里头过。想来除了墓主人,谁会故意把盗墓的锁在墓里?而墓主人不是早已作古的死人么,又如何能够复生,爬起来关闭墓穴?

“媚姑,你当真做了那秀才?”龙大粗眉紧锁,语气威严,问那女子。

青离脑中飞转,似乎明白了他为何有此一问:那门好歹有些分量,不是什么邪风都能吹上的,所以肯定是有人从里面推闭的。

推闭了这门的人,如果没有把自己活活饿死的特殊爱好,必定知道这洞穴另有出口。但想必他对洞内构造的熟悉大概又不足以找到宝藏,不然也不会找龙手四盗来帮忙。

合起来看,这人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找到宝藏,又想事后把所有人困死在里面,自己独吞财宝。似乎那个所谓的秀才是关门的最佳嫌疑人。那么如果媚姑跟秀才商量好,将计就计,等把其他几人困死了,再平均分赃,是不是够聪明呢?

“还有活的不成?一刀下去就断了气,不信让老二、老三拖出他的尸首来看!”媚姑气鼓鼓道。

龙大努努嘴,那侯五尺与李破依言而去,不久,真的拖了一具尸首回来。

——火光之下,青离看清,那尸首一身青衫,书生打扮,斯文瘦弱,胸前一把尖刀,面上甚至没来得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看来媚姑所言倒是不假。

哦?我想错了?青离不由睁大眼睛。

可若不是秀才,会是谁呢?

这说起来可就复杂了。他们五人探了四条道,除了秀才与媚姑同行,余下三人都是单独走了一条路,也就是说。全部人都有嫌疑?

可也不对吧。看他们几个,是差不多时间到达的,如果有人中途折回头关门,又怎么能及时归队呢?

青离想得头晕。不过目前最关键的,似乎不是对过去的猜测,而是对未来的把握。

就听天翔在她耳边,低声而坚定地给出了问题的答案:跟着他们,相机而动!

青离等人连着跟了三天,不远不近地恰落下百步的距离。这洞处在鸟不生蛋的地界,加上光线昏暗、迷影重重,青离三人本又都是追踪的高手,是以一路丝毫没有被发现,倒像他们雇了四个专业的开路,过了相当安稳的三天。

不过,第三天夜里,三人被惨叫声惊醒了。

火光之中,龙大双手捂眼,惊怒而惨痛地号叫着,硕大的身躯狼奔虎突,带着身上喷血的伤口,在原本不宽的洞穴中乱撞,铁拳时时擂在凸起的怪石上,令石壁上扑簌簌落下不少岩屑。

其他三人站得远远的,全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曾被他们称为大哥的人悲愤地挣扎。最后,待那大汉倒在地上只能抽搐了,小矮子递把剑到少白头手中:“就你没亲自动手了,捅两下。”

这不是一场谋杀,是屠杀。

背叛的理由简单到好笑,却也残酷到必然。

两个字:食量。

这三天来,探索墓穴的情况不能说没有半点进展,但也远未到成功在望的程度。然而四盗随身携带的食物,倒有大半进了一顿能吃小半头牛的龙大的肚肠。

其实也不能完全责怪三盗无情无义,只是信任这东西就像处女,没有机会撕裂第二次,龙大能指使媚姑杀了秀才,难道就不会杀了我吗?人同此心而已。

“图怎么办?”侯五尺从龙大尸首上搜出那断简残篇的地图,假惺惺笑问。

“既然大哥身故,自然是二哥您拿着。”媚姑也笑着。

李破点了下头,算是同意。

“他们还会死人吧?”青离尽量放淡语气,可在这幽暗的墓穴中,还是透出一丝悲怆。

“肯定的。只剩一囊水了。”在黑暗中。天翔和云舒的声音很难区别,不过听内容,应该是天翔。

“那个……我们还有四天的份儿,要不要给……”云舒的声音微不可闻地传来,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收收你那一文钱十石的良心吧,南无观世音菩萨!”天翔笑起来。

“可……难道……就看着他们这么杀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天翔摸索着拍拍弟弟的肩。云舒顿时不作声了。

青离没说话,心里想着,云舒这人真的好单纯,在这世上也算是稀有动物了,难怪老大不小了,连个女人都混不到。

可是,如果良心真的一文钱十石,那我愿意出五千两银子,买它个无数,从天上向下播撒。但是可能么?

傻瓜!

真的,看来跟傻瓜在一起久了,自己也会变傻。

“青离,你看,哪只羊儿会先挨宰?”

青离一惊,发现天翔是低声跟自己说话,遂随口答道:“侯矮子。”

“我看是那骚娘儿们。”

“随你说。”

“这样便没意思了。”天翔纠缠过来,笑道,“你不问问理由?”

“那就问问呗。”

“阮媚姑的特长是用毒,这点在目前最是无用,对其他人却又最为危险。”

“好理由。”

“那你仍然认为是侯五尺么?”

“仍然。”

黑暗中看不到天翔的表情,不过他的回应确实迟滞了一下:“为什么?”

“我听说,李破与媚姑是青梅竹马的伙伴,后来媚姑做了一名富户的第十七房小妾,富户死后被送往青楼,还是他花了五百两银赎出来的。”

“你以为这种女人会念旧情?在这几人里面,只怕她跟哪个都有一腿。”天翔道。

“人生在世,不过权衡二字。比起铜铁,我爱金银,比起金银,我爱珠玉。”青离亦笑道,“所谓猜得人心,不过是把握他为了什么可以放弃什么罢了。若你是李破,信媚姑还是信矮子?”

天翔不语良久,方道:“我还是猜媚姑先死,要不要赌一把。”

青离被这么一说,也犯了倔劲,呵呵冷笑道:“赌什么?”

“若你输了,就做我的女人!”

旁边有喝水呛着了的声音:“哥,咳咳,我跟你赌……咳……一年的俸禄如何?”

“一边去,没你事。”青离在呛水的云舒背后轻拍帮他止咳,又跟天翔对道,“若你输了怎样?”

“我输?公平起见,自然是做你的男人了。”天翔得意地笑道。

“去你娘的!”青离忍不住脏话出口。

“青离……咳咳……我娘哪里得罪你了?”云舒又呛到了。

最后这赌还是没能打成,天翔用一贯的玩笑口吻抹去了所有痕迹,没事人一样。倒是青离——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喜欢天翔——可是心跳加速还是持续了好久。

不过若她打赌,至少不会输。因为侯五尺睡下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李破醒来时,叫他不应,点了火查看,发现他指甲青、嘴唇紫、双目外凸地躺在自己的铺盖里,胸前还紧紧抱着地图书册,可是人已经冷了。外行人都能看出这是中毒的迹象。

李破冷冷的目光投向了媚姑花瓣般的脸:“妹子,想不到你连我都瞒。”

“三哥,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女子有些张皇地辩白,“昨日你也见了,我是最早睡下的。后来二哥还就着火看过那地图,吃了半个馒头喝了点水,我可是近都没近前的!”

“不是你,难道是我?”

“你看这尸首指甲青中带白不带黑,面色发黄不发赤,四肢有浮肿,这是金钱草的毒,小妹身上不曾带得这种毒药啊!”

“我又不懂毒,还不是随你信口胡诌。”少白头嘴上这么说,眼神毕竟有些放软。

“三郎,这世上竟连你也不信我么?”媚姑上前一步,拉过李破的一只手贴在自己雪白的胸前,流着泪怔怔望着他。

一声三郎,仿佛把时光带回到那村舍孩提时代。李破沉默许久,抽了手回来,自死者手中取出地图,递给女子,沙着嗓子道:“我信你就是,走吧。”

他们是用正常的声音说话,青离耳朵灵,基本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一出倒把她看得有些蒙了:看来不是李破与媚姑联手算计的矮子,那么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呢?没人规定圣手翁不能用毒,也没人保证阮媚姑说的是实话吧。

然后又过了三天。

这是那劳什子地图和“圣手翁”的圣手充分发挥作用的三天。

——地图中一个布满机关的迷宫终于在现实中出现了,全靠媚姑耐心细勘路线,李破精妙拆解机关,青离几人紧随其后,这才走得出去。

迷宫并不算大,但破解机关耗费的时间较多,等走出这迷宫时,李破与媚姑已经全无半点食粮,只剩水囊中的一个水底儿。

走出迷宫,按地图来看,前方一个大厅,就是此墓的最深处了。

媚姑长出口气,合上图册,自腰上解下已经如瘪茄子般的水袋,递给李破。

“妹子喝吧。”李破的脸色骤然变得与头发一样白。

“三哥何时这等见外?给妹子留一口便是。”媚姑似乎并没发现他的异样,笑意妩媚如同初夏阳光。

李破低了头,白发在火光下显得愈发惊心,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三哥说什么?”媚姑没听清楚,笑着去问。

李破没应声,拉过女子来,腾出一只粗糙的左手,用手指轻轻梳拢她有些蓬乱的头发,眼中却不由落下泪来。

“三哥你这是……”女子的话断在口中,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曾经无比熟悉的男人,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李破将女子轻轻放平,用衣袖擦擦眼睛,站起身来。 而他惊愕地发现,面前居然有三个陌生人!

原来云舒看见他右手在身后攥着匕首,便大叫一声“不好”,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往前奔去。青离、天翔一时不察,拦他不住,只好也快步跟上,好在对方只剩一人,不似先前一般危险。

“你们是谁!”李破退后大喝,手中两条钢制九连环铿锵作响。

“是这个。”天翔掏出六扇门牌子,扔给他道,“我们是追踪你们人墓的,不意跟你们一样被关在里头,不知如何出去。我们是官,不随便扯谎,更不会出手杀人,你可以信得过我们。”

李破反复看了看那牌子,脸上呈现出扭曲的神情。这牌子本是他平日里最怕的东西,可是此刻却成了一张信誉的金牌。

的确,如果是捕头的话,虽然会拿他归案,但至少不会在这里杀人。

那边,云舒察看媚姑的情形:那一刀深深入心,已经无力回天了。

他不由怒道:“便有金山银山,你还不是只能吃一顿的米,睡七尺的地?况且宝藏见都还没见着个影儿,你何苦就杀了她!”

李破二怔,悲声道:“我并非不想分利于她,实是她有谋害之心,为求自保,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云舒看看那仅剩个底儿的水袋,倒也突然明白了这李破的担心——青离一开始不是推测过关闭石门的人必备的条件么:知道墓穴另有出口,想独吞财宝却又无力独自找到,所以想要在墓里面困死或杀死众人。现在媚姑死活不认曾经毒杀侯五尺,可矮子死掉了是事实,这样说来,她确实是最有可能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那个人。

在此刻机关已经被完全破解,李破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媚姑递上了最后的毒水,完成自己的计划。

人心,是这样森寒么?云舒想到这里,只觉这墓穴的阴冷,似乎又重了几分。

“媚姑的身上我刚看了,的确没有金钱草。”一边青离上来,打断了云舒的思路。

“哦。”他有口无心地应着,余光瞟上青离手中拿起的那张地图。

——地图不是平摊着的一大张,而是第一页一张略图,后面每页精描着一小部分、指点一处机关。全书被订成一个需要翻阅的书册,前面都是图画,后面似乎还有些文字。纸张很旧了,但大多还算平整,唯独每页右下角处凹凸褶皱,使整本书平放时自然形成一角高翘的局面。

“那侯五尺可是中的金钱草之毒?”天翔接上话道。

“我没细查尸首,不过人若中金钱草毒,状况倒确如媚姑所述。”青离答道,目光却只管埋在书册上,边翻边嘀咕,“这是什么恶心的翻书习惯啊……”

“李破,事已至此,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吧。我们还余一点食水,你跟我们走吧。”云舒对一旁愣着的李破道。

少白头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想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木讷地挪动脚步,跟了上来。

“这,这是?”

青离小小惊呼一声,在潮湿阴冷、崎岖难行的洞穴里爬了这么久,一时发现自己处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这厅大约五六丈见方,除有一门进来,全无出口,厅中最前方摆着三件物事:一幅画轴、一把古剑与一副锦瑟,四角则各有一座铜雀烛台,上面四根红烛有男子手腕粗细,此时都已被天翔点燃,映得满堂焰色。

厅堂天花板上悬着一块菱花宝镜,四周衍出许多汉画风格的云水纹来。四人一路劳顿,头脸脏污,衣衫破烂,那分褴褛憔悴,这一刻全部映在镜里,让人觉得又不堪又好笑。

最奇特的还是那四壁,用鎏金方瓦铺就,每片上浮雕出一个小篆的汉字,密密麻麻排下来,给本来没有窗户的空间更添上了几分压抑。

青离细看那满墙的字,其中有的似有关联,有的却又仿佛无关。

随便举左壁上角的排列为例:“琵”、“琶”、“琴”、“瑟”连在一起的四个,旁边接的是“恨”、“怜”、“惘”、“怅”四个,下面又是“霜”、“雪”、“雨”、“露”四个,可若说是部首相近,又有“侠”、“义”,“争”、“斗”,“长”、“短”,“甘”、“苦”等因意义相关而在一起的字样;另外还有“一”、“二”、“三”……“十”、“百”、“千”、“万”等数字,与“黑”、“白”、“金”、“银”、“朱”……等形容颜色的字样杂在其中。

天翔、云舒亦抬头遍观,不识其中规律。

“怎么还是没出路,地图上怎么画的?”云舒有些焦急道。

“画到这里便没了。”青离恨不得能从图册中抠出隐藏的几页来,可惜并没有,图画部分到此结束,后面是用文字描述的樊七巧香艳野史。青离只看了开头,七巧跟一个叫什么金深然的落泊画的一番描写,就觉被雷得狗血淋头,也不知这种东西可信度能有几分,放在这书册里又有何用。

“那些却是什么?”天翔突然指了前边放置的画轴等物道。

一语点醒梦中人。画轴、宝剑、锦瑟三物原无关联,却又被齐刷刷地摆在这厅中,到底是何用意?

青离于是上前,展开那画轴,开到一半,面上已呈惊色,连道:“真真不可方物!”

那画中是个少女,手压金线,在绣一件嫁衣。她荆钗布裙,蛾眉未扫,却目若秋水之波,鬓如雏鸦之色,仿佛出水芙蓉般清丽纯真,然而那纯真中又透出一丝幽怨,似乎随时准备抬起眸子,向观者诉说什么,却又欲语还休。而画下并无落款,只有三字“赠七巧”。

“这画的竟然是那个女魔头么?”云舒凑上来,赞叹了声,又道,“画师有如此功力,竟不传名后世,五代之时,荣武贱文,可见一斑。”

“未见得如此。你细看这嫁衣细羽处,线条实在有些粗了,这在晚唐工笔中本是大忌。想来此画能够令人一见倾心,全在‘传神’这点,画师的笔力,倒未必上佳。”青离道。

云舒细看,也点头称是,笑道:“不过这女子画得真好,像是有了魂魄,能走下画来一般。”

这厢说着,那厢天翔、李破也分别拿过古剑和锦瑟来看。

古剑出鞘,色如青蛇,寒光潋滟,纹饰七星,天翔取一发置于其上,吹而立断,不由连声赞叹,随手挥舞。

再看李破手中的那副锦瑟,桐木清漆,五十弦柱,瑟身镌刻龙螭,错以明珠,拨之,因年代久远,音已不正,却仍甚为清越。

“圣手翁,依你的经验,这里是不是还有机关?而此三件物事应是破解的提示吧?”云舒转向李破道。

李破却未答言,双手捧着那瑟,不知何故泪如泉涌,继而却又凄厉地大笑起来。

“喂,喂,你没事吧?”

他有事,他疯了……

真心·莫负改变太多的,是世事,还是你我?她的指尖分明就曾那么近,那么近,却始终够不到疏离的人心。

洞中不知昼夜的时光里,只有饥饿和干渴的召唤代表着时间的流逝,然而现在,那饥渴已不是按照时光光顾,而是盘桓不走了。

被剪开来、原本装水的鹿皮袋子摊在地上,也如同两片喊渴的嘴唇。

青离呆呆看着躺在一旁疯得何其不巧的圣手翁,心想说不定和他一样被打晕过去,还能好过些。

天翔仍在执著地查探着墙壁,终于发现了无一比重要的事:每面墙上的鎏金方瓦都空了一块,四周的瓦片可以被上下左右地在墙上推动。这似乎说明,如果把墙上的字排列成什么特定结构,便能触发机关。但在一阵热火朝天的折腾之后,他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消沉——按偏旁,按意义,按读音,无论怎么排列这些方块,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李破在疯癫之前,曾经在瑟上看出了什么?

云舒拿着瑟反复看了一百遍了,百思不得其解。

“媚姑的水在否?”青离好像想起什么,用最省口水的语言问道。

“毒。”回答同样节约。

“给我。”

云舒很有些疑惑地找到先前媚姑递给李破的皮囊递给青离。青离接过来,若有所思地拔下头上银钗,慢慢探下去。

这根本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天翔和云舒心想,先前推论已经全部通顺,媚姑就是那个一开始就做好全盘计划的人:刺秀才、关洞门、杀龙大、谋矮子,最后也自然是要害死李破,独吞财宅的,却被少白头识破水中有毒,这才反受其祸的。

所以,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向青离瞄了一眼,却惊见青离唇边盛开了一朵笑意。

银钗缓缓提上来,色如冰雪。

水中无毒!

“媚姑是奉命刺秀才,跟风杀龙大,至于李破和侯五尺,她并没有一定要将之置于死地的意思。”青离将最后的这点水分了,幽幽道。

“你说她不杀李破,还可能是念旧情放一马,可侯五尺中毒而死,难道不是她干的?”云舒诧异道。

“她身上并没带金钱草。”

“这个你说过了。可你又未查验矮子尸身,怎知不是她信口胡诌?”天翔道。

“直觉。”

天翔吐血。

“哥,我信她。如果最后一点水都愿意让他先喝的人,是不会骗他的。”云舒这句话充满指代不清,好在青离完全能听得明白。

“好啊。”天翔笑道,“你们都乐意信那娘儿们,却说说是谁杀了那矮子。”

“秀才。”

“我当你要说什么呢。”天翔怔了一下,继而大乐,“一刀扎在左胸,能够不死!难道他的心窍长在大腿上?”

“我可曾说他诈尸?只是人死了,一样有办法杀人。”

“你还不如说这一篓子事都是樊七巧的冤魂作祟呢。”

“你细看这地图的右下角是什么痕迹?”青离不直接答话,只把书册翻给他看。

“这,这倒像是……”云舒不太好意思地插话道,“我小时喜欢蘸着唾沫翻书,被娘打了十余次才扳了过来。这倒像是唾沫的印迹。”

“不错。”青离振声道,“毒就下在了书页上。如果用湿手指翻阅再送入口中,自然会中毒身亡。一开始就遇害的秀才,虽然利令智昏,与虎谋皮,但仍然模模糊糊地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他大概见过侯五尺的这个习惯,因此特意在书页上下毒,以为报复。这点虽然现在只是推理,但是我相信我们出去后大约能找到证据。”

“因此矮子之死当真不关媚姑的事?”

“应是不关。”青离叹道,“可惜李破并不信她,反而因此以为她会谋害自己,这才先下手为强。”

云舒不禁也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角落里昏睡的李破。

火光映在那张刚刚号啕过又大笑过的脸上,丝丝白发垂下,呈现出一种疲惫的安详。

儿时的梦想,不就是带着世所罕见的宝藏,与心爱的她一道远走高飞么?改变太多的,是世事,还是你我?她的指尖分明就曾那么近,那么近,却始终够不到疏离的人心。

如果那个时候,信她一次,多信她一次,该多好啊!

悔恨的哀哭,终于留不住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即使那只是一个盗墓贼的幸福也好。即使在后半生的疯癫中追忆,总逃不过当时鲜血写就的惘然二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云舒黯然神伤中,不由吐出声来。

“你说什么!”青离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锦瑟!李义山之《锦瑟》!”天翔也突然双眼放光地跳起,继而看着墙上,道,“三面壁上,一共三首,第一首是《贫女》,第二《宝剑篇》,第三就是这《锦瑟》。早些怎么没想到!”

新的灵感之下,三人的精神重又抖擞。

除了中间一首天翔稍有误差,是李太白的《侠客行》而非《宝剑篇》之外,这推测的路数却是对的。

当三首诗都被完整地呈现在墙壁之上时,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送出一个让青离不由偏过头去、用肮脏的袖子挡住眼睛的奇异世界。

大开的机关内,金灿旭日,银烂冰轮;繁星荧荧,明珠遍地;碧云扰扰,翡翠横陈;赤焰流霞,珊瑚与玛瑙争辉;清辉雪魄,月石共水晶一色。后梁之收藏,前蜀之经营,南汉之剽掠共积一处,倚叠如山,至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相形之下,人不甚惜。

三人站在这壮观景象的前方,完全呆掉了。

半晌,青离说出一句足以流芳百世的话来:

——这里边要是有个馒头,该有多好啊……

贫女·侠客庄生晓梦迷蝴蝶

三人回过神来,继续探索门内景象。

那宝物堆里面,又是一间房间。可怜那五彩缤纷中,却独独缺了蓝色——平日里随意饱赏的天空之色。也就是说,三人依然没有出路。

云舒拼命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因为担心一开口就会禁不住把濒临崩溃的情绪弥散开来。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笑声。

天翔一手勾过青离的肩膀,从后面抱着她大笑道:“小美人,老天舍得你死我还舍不得呢,我说我们能好好出去,你跟不跟我赌?”

“笨蛋,难道我赌大出不去不成!”青离掰了几次才把他的手拨下去,红着脸回头骂了一句。

云舒何尝不知道天翔也是在死撑假笑,但此时这无疑是最有用的才能,经这么一闹,三人身上又都有了生气。

“你看这墙上,怕是还有机关,前面的那个我们都破了,这个也不愁破不了。”天翔道。

青离看时,果然就见淡色的砖墙,三面之上各龙飞凤舞地题着一首诗文,正是刚才他们在外面拼出来的三首。

一曰:

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曰:

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赢。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三曰: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青离用手去推,这些字都不像外面那些一般可以左右移动,却能够被向内推进,不过每按下一个,若不把全身力气都加在手上顶住,字块便会自己退回来,不知里面是装有弹簧还是什么别的机关。云舒、天翔也在一旁帮忙试验,发现三人最多能够同时推入三块砖,便再也按不下去了。

“这,恐怕是取其中三字作为密码。”青离擦擦汗道。

“挨个来试不是办法。”云舒道,“我看还是与那三物有关。”

“我也是此意。观之,合着物件,这诗文里又都有的,必是‘画’、‘剑’、‘瑟’三字!”青离说着。已经找到“不把双眉斗画长”中的“画”字,用力推了下去。

天翔、云舒忙也寻着“脱剑膝前横”的一个“剑”字与“锦瑟无端五十弦”的一个“瑟”字,加以配合。

须臾、俄顷、既而、片刻……

似乎有一只乌鸦默默飞过…… “居然不对么?”青离把手拿下来,赔笑着往角落里移动。

她正尴尬自己的话说得太满,实在好丢脸,脚下突然被绊上什么,低头一看,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是一具骸骨。

三人都不是没见过骸骨的人,但还是禁不住觉得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

那骷髅坐在地上,头微后仰,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就那么虚虚地死盯着上前方。她头上的金凤、银钗,梳成一个百鸟朝凤髻,原来想必是一丝不乱的,可现今枯槁的发丝却已绾束不住重重头饰,缕缕垂在已化为白骨的肩上。再往下看去,她身上并无衣物,而是被层层叠叠的金银珠翠缠绕,单只左臂,一只玉镯上压了金环,金环上绕了珠链,珠链从手腕挂到肩头,系满了琳琅的宝石。

青离辨认骨质,死者死时大约不到三十,心中不禁浮想联翩。

一个美丽的女子全身赤裸地坐着,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本应是天空的地方。那么她的表情,是哭,还是笑呢?她的眼神,是嘲弄,还是向往?

一道纯金的链子压过她白嫩的胸部,留下淡红的勒痕;再有一串碧绿的翡翠,缠住那柔软的腰肢,令肌肤因冰冷而瑟缩;猫眼、绿松、萤石、水晶,都穿在长索上,一层层横斜地覆过来,尽情纠结。

也许在那时,这些名贵而冰冷的宝石还紧紧亲吻着她丰腴的玉体,而今,却只像残破的蛛网,空空荡荡地挂在枯骨之上,寒光的缝隙里,透出一段段白色的森然,更显奇诡骇人。

“这一定是樊七巧的遗骸了。”天翔的声音打断青离的思绪,他接着推测道,“此处只有此一具骸骨,也并无挣扎的痕迹,看来是樊七巧自知时日无多,独自前来此处,等待宿命的召唤。如今年深日久,她全身的皮肉尽腐,只留枯骨在此。”

“哥哥所言有理,我只是不解,为何她要拿珠翠缠绕裸身?”

“你们捕人的铁链,人人都知道是枷锁樊篱。”天翔未及答言,倒是青离幽然笑道,“可由纯金铸成的锁链;就未必人人都明白了,也许人们就算心里明白,也自愿被锁在里面,不想出来。”

云舒不由默然。

“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还是天翔开腔,“门外三物之间究竟有何关联?与那樊七巧又是何种关系?如今见了这骨骸,就更好奇,那图册后面不是还搜集有一些史料?青离你与我看看。”

“小心有毒,看完好好擦手。”青离拿白布衬了递给他,又道,“里面似乎也没什么新鲜的,整个一话本故事,我疑是宋人的杜撰。”

天翔翻翻,关于樊七巧的生平出身,一概没有记述,多的是传说里杀了这个将军、那个国主的事迹。这些他早已听得烂熟不说,这里又写得格外夸张,不可采信。唯有一篇文中讳“匡胤”的话本故事,还算提了些不曾听说的事情,可一看那题目“淫七巧纵欲亡身”,就先把这可信度去了一半。

往后再看,这文倒是非常名副其实,详细地描写了七位男性和樊七巧的纠葛:一个画师、两个贩夫、三个武官与一个男相公,外加奴童仆买一送N若干。

刚才拿着这书册时青离已被狗血荼毒过一遍,此时趁早一边去仔细研究墙上的那三首诗,看着看着,倒也看出点门道来。

“这三首诗,莫不是樊七巧在自述生平?”青离回头望着两个男人,声音有些激动,“少小出身,正是‘贫女’,机缘巧合,成了那《侠客行》中所咏的刺客?”

“姐姐你才看出啊。”天翔头也不抬地说,“可就算如此又有何用?”

即使天翔看不到,青离也愤怒地瞪回一眼,转回来继续合计。

如果是这样,锦瑟在此却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任何记录,樊七巧后来改行从事音乐了吧。

这边没头绪,青离忍不住又拿起那三件道具查看,最先入眼的便是无名氏的画作。

真是漂亮啊……漂亮得邪性。

仿佛画者把生命都融进去的那种慑人心魄的感觉。

“刚才你说笔力平庸,却能画出如此好画,我猜出了是为什么。”

“什么?”青离看时,却是云舒不知何时凑过来说话,遂问道。

“他并非用笔,而是用心——画这画的应当是个十分倾慕七巧的男子吧。”

青离愣住了。那一瞬间竟觉物换星移,如庄周梦蝶,分不清自己是在明朝还是五代,这墓穴到底是客乡还是归宿,对面的人是沈云舒还是作画的无名氏。

良久,她才吐出一句:“那你觉得樊七巧喜欢他么?”

云舒重重地点头。

“为何?”

“因为她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青离几乎站立不稳,原来五百年前的故事,与五百年后,并无二致……

锦瑟此诗,是墓主人的结局。

坐有倾城之富、四海声名,却无法牵起一个穷画的手……

也许,是不想一辈子欺骗心爱的人;也许,情永远难比金坚,她信不过他;也许……

没人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只知道,她曾经在乎,但最终没有选择。

放手那一声,是蓝田玉碎,是鲛人夜哭,是一句幽幽的叹:惘然。

等等,画师?

那话本故事上,好似提到过一个画师!

樊七巧这种女人,在后世被人涂污抹秽,简直是一定的。可希望造谣者还能有那么一点点职业精神——起码存在过的人物要用真名啊!

于是青离急切地问道:“天翔,那个故事上的第一个人,咳,就是那个画师,叫什么?”

“哦,金深然。”天翔不经意地答道,“怎么问这个?”

所谓醍醐灌顶,就是这种感觉吧。

猜,对了!

窗,开了……

赤子·云开人生不见的很多东西,都只是因为不见了赤子之心罢了

外面的世界,这时正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三个人就那样不管什么嫌疑避讳、横七竖八地躺在了一起,手里扭着石缝里生出来的小草。面对蓝汪汪的天空,濒死的鱼般大口吞吐着墓穴外的空气。

“居然有这个?”云舒歇了许久,终于有力气坐起来说话了,笑着扯过手边一丛开小白花的紫色浆果来。

青离看那浆果,一颗果实还没小指甲大,却有四五个连成一串,未熟时是青色,熟了便变成深紫,如缩微的葡萄一般,不由也笑了:“这个东西我小时都叫它‘天天’。常常和一群小孩子漫山遍野地去寻,只是大了,似乎就再未见过。”

“人好好长着,哪里就不见了?是因为你再没那个心罢了。”云舒一边舔嘴咂舌,一边拉过那枝蔓来,分给天翔和青离。

这无意的一句,却听得青离愣愣的。

不错,人生不见的很多东西,都只是因为不见了赤子之心罢了。

半晌,她笑着站起,立在他们刚才爬上来的顶洞旁边,往下看去。

方才,当那三个字被同时推进后,整个墓穴晃了几晃,土石扑簌簌地落下,墓顶吱呀呀地分开,蓝天弥散开来,并最终定格成小小的四方。

现在从这个窗口看去,正好可以看到角落中樊七巧的骸骨,或者不如说,樊七巧死时,原本是选好了角度,正好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窗。

她坐在幽暗的角落,把自己关进金珠的樊笼,却还是依然在仰望自由么?

青离忍不住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拈起一颗“天天”,另一只手摆了半个喇叭形在嘴边,冲着下面大喊:“不跟你换!就不跟你换!”

云舒鬼鬼祟祟地过来,笑道:“前些日子哥哥回来讲过的,昔日苏东坡被贬去儋州,有一戏作诗,序曰,‘余来儋耳,得吠狗’,你猜这狗叫什么?”

理所当然的得到一顿暴捶……青离还乘势把满手的乌紫汁浆抹了他一脸。

闹了一会,两人被天翔笑着分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时我们还是速速找官厅上奏为好。”

“这些天在里面弄得晕头转向,现在也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却往哪边走啊?”青离手搭凉棚,眺望一下道。

“我带了只罗盘,一路也没拿出来,没想到这会儿倒用上了。”云舒笑道,从行李中掏出一只指南针来。

月山在通州北郊,那么应该往南下山才对。三人遂将依然昏睡的李破也拉上来,掩藏了洞口,往城里去。

青离走着走着,顺着山形的弧度,看到来时入洞的石缝。

“你们说,这都想明白了,只是那门到底是谁推闭的,终是不知。”

“怕是上头有什么机关,我们并未察觉。等官府人来,再一起去看看。”云舒道。

“想不透落得我浑身不自在,你们在此稍候,我下去看看就来。”青离道,翻出行李中还有的多余绳子,麻利地溜下去。

云舒、天翔等了半天不见她上来,不由担心,终于也跟了下去。

青离倒没什么事,就是在发呆。

黑色的石门无论是从里面还是从外面看,依旧没有任何机关,就是粘了一把钢珠在上面。

磁石……天然磁石……

应该是那大石头自个儿,趁大伙都不在眼前,慢慢地转回了南北略偏东的走向,严丝合缝。

天翔抖了半天,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这女子,恁地心毒……

一进去,分成四岔的道路,让每个人都得到怀疑别人与被怀疑的机会。路径殊途同归,无法再聚拢的,却是人心。

就这么一点小手脚,就把共同进退的四个人割得七零八落,落得个三死一疯的下场。

如果没有四盗,青离三个当时若也分开来走,那么会怎样呢?

青离冒汗,不敢想。

樊七巧,不愧是名震五百年的第一刺客

良久,沈云舒满脸都是后怕,转过来道:“青离,多亏带了你来。”

“何出此言?”

“最后那三个字,在三面墙上,若少一个人,便按不住了。”

青离惊愕一声。因为他们本是三人,所以根本没注意这点,可如果不是,那就真的只有活活变干尸的份儿了。

若想独吞宝藏,一人走到最后,面对如山的财富,参破了所有机关,会怎样呢?应该会痛苦地哀号吧?

樊七巧这伙,想看世人的笑话么?

可她毕竟还是留了一条生路……

也许她正不信着,嘲笑着,可心里又期盼着能有三个人不被她撕裂,一起握着彼此的手走到最后。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此次,沈天翔自然又再次大大风光了一把。当然,人们说到这事的时候也会顺便捎上他的孪生弟弟沈云舒。

不光要会做事,还要会造势,这是名利场上的真理。

对云舒来说,重要的是当他们抵达官府,被安排了饮食汤沐之后,从房里出来,却发现马槽边少了一匹良驹,尘土地有一趟细碎的马蹄……

走了,青离终于还是走了,这已是她第二次跟自己不辞而别了。

既然不可能一起走到最后,还不如让此情可待追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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