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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山庄

作者:吴钩霜明月

吴钩霜明月

01

这个夏天比往常来得更早,所以问剑山庄的白天也来得比往常早。

玉烟开了窗格子,端了热水,让厨房准备了早饭,就打算去服侍小姐穿衣洗漱。她到凌烟阁时,小姐已经起了,头也不梳,衣服也没穿,就那样拈了一朵花,坐在窗边发呆。那是一朵白海棠,瓷白的颜色透明似的,衬着那只拈花的手指一应的精致,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娇艳欲滴。

她的小姐姿容端丽,性情温和,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虽只是表小姐,却得上下对她喜爱有加;这么大清早蓬头垢面坐着发呆,是极少见的事。玉烟没有注意,反笑起来,道:“呀,好漂亮的白海棠,小姐,你哪里天天能摘来这样的花?告诉我,我去多采几枝插起来。”

薛明月笑了,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年纪只有十七八岁,又美又文静,笑起来如同春风拂面,温柔已极:“傻丫头,大夏日里哪里来的白海棠,况且这也不是我摘的。”

“那是怎么来的?难道……”想到这些天可能有人天天夜里偷入小姐闺房,玉烟吓得什么也忘了,“小姐!你没有怎么样吧!”

“没有,你别着急。”薛明月把海棠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披了罩衫起身,“玉烟,合着其他的一起插起来。还有,这事别跟人说。”

玉烟捏着花,死命点头的样子让薛明月一笑。窗外树枝一动,薛明月杏眼微闪,然后垂下了眼帘。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宽三丈、高五尺的照壁在太阳下蒙蒙闪着青光,汉白玉的材质再配上洒脱豪放的草书,挺立在问剑山庄大厅前的这堵墙不止是炫耀,还代表了这个武林世过往的显赫和它还未衰败的尊严。纵然这样,这一两年来败给沈白聿的人越来越多,挑战他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没有人会在问剑山庄拔剑。江湖中人都明白,胆敢在这面照壁之前拔剑,只意味着一件事、一个结局——

战、亡。

问剑山庄的少主人沈白聿在江湖第一判黑手的武林纪事录里是这么记载的:

——兵器谱第九

——吴钩·剑

——问剑山庄第五代少庄主沈白聿,年二十六,擅使传百忧剑法,擅轻功。十八岁初出江湖,杀漠北大盗胡十二,一战成名。之后共经四十九战,无一败绩。

——注:其人深居简出,每战皆约,无江湖阅历,高下实难判断,故列第九。

武林中人都知道,问剑山庄从百年前“问情剑”沈放天以名剑吴钩在江湖上名声大振起,吴钩就变成了问剑山庄的镇庄之宝。问剑山庄一脉单传数代,每一代都会手持这把宝剑立下江湖不朽声名。

只是到了沈白聿这代,问剑山庄又多了一样名声。

那就是明月。

明月是古往今来最引人遐想又让人不可捉摸的事物。武林第一公子温惜花就曾一本正经地说过:如果知道谁姑娘叫做明月,他就是被打断了腿也要去看她一眼的。一个女子敢叫做明月,她若不是俗不可耐,就定是人间绝色。

温公子是多情之人,像他这种人,关于女人的结论一般都是正确的。而他自己也真的那么做了,据说在温公子的情人里面,至少有八个就叫做明月,还不提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为了温公子这句话而改了名字的女孩子。

薛明月不是那些女孩子中的一个,因为她从生下来就叫做明月。这名字是她的母亲取的。薛夫人自然没有听过温公子的这句话,更可惜的是,她也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女儿实现后半句——生下孩子后不久,她就感染风寒去世了。再过了两年,薛明月的父亲也撒手西去,她就成了孤儿。

虽然一穷二白,却有一门亲戚,她的母亲是问剑山庄庄主夫人的妹妹。所以薛明月就到了问剑山庄,成了小姐,并且顺理成章地成了沈白聿的未婚妻。

结娃娃亲这种事情,就像一个美女可能得叫翠红一样,只能听天由命,简直没有道理之极。

温公子在上面的结论得出很久以后这么说。

那天他死乞白赖地拖了沈白聿回,要看一看他那个叫做明月的未婚妻。看完后的当天晚上温惜花住在了问剑山庄,拉着沈白聿喝了一晚酒,大醉之后又得出了这个结论。

温公子的结论通常都是正确的,只是这一个除外。

他自己也知道。所以第二天温公子醒过来以后文质彬彬地告辞。

过了一天,送来一对行色高古的龙凤玉佩,作为还礼。也有好事的人就说这是方天银戟怕了吴钩剑,温公子听了只是笑笑,不为所动。江湖上的人也不会把它当真,毕竟,他是温惜花温公子,而沈白聿是他的好朋友。

沈白聿也是公子。他话少,朋友少,不爱醇酒也不喜欢美人,每年只在江湖上露面几次。他没有温惜花那么随和,没有他有钱,没有他武功好,甚至没有他英俊。但是在武林的口碑里,他依然是公子。

对于世子弟,人们总是很宽容的。

薛明月经此之后艳名天下传,能见到她的人却很少。第一是因为像温惜花这么厚脸皮的朋友沈白聿本来就不多;第二则是因为薛明月是位真真正正的大闺秀,而不是位侠女。

闺秀虽然没有侠女那么有名,但每天要做的事一点儿也不少。

现在君奕非就坐在薛明月住的凌烟阁外十几丈的一棵树上,看着这位大小姐手里端了一碗药,朝沈白聿住的问剑居走去。

这是每个早晨薛明月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她会在约摸半个时辰以后回来,弹一会儿琴再做做针线活,然后便去和沈白聿、问剑山庄的庄主沈楚秋一起用午膳。

不过沈楚秋最近病了,沈白聿三个月前和“南天一剑”叶淄霖决斗受了伤在休养,所以现在的午膳就简化到在各人房中用。自从一年多前沈夫人忽然得了失心疯,跑去溺死在院子里的荷花池后,沈人就再也没有一起用饭了——这些都是君奕非听沈的仆人说的。

一个人天天呆在树上,自然会知道许多事。但是一个人天天呆在树上,也会变得不能不想很多事。

薛明月在廊间消失之后,整个凌烟阁也变得悄无声息,沈人都爱静,仆人没事向来不会乱闯。月白的身影在心头闪闪的,君奕非想了又想,许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摩挲着腰间的佩刀,自语道:“上弦啊上弦,真是对你不起,天天陪我在这里偷看,你必定寂寞了。”

忽听一人幽幽地叹气:“若是寂寞,何不下来陪我喝杯茶?”

君奕非差点儿没掉下去,他呆呆地看着树下的薛明月仰起头来,朝他甜蜜蜜地微笑:“你若不下来,我就只好上去啦。我的茶具很贵,爬树的时候若是打了,我就哭了要你赔。”

君奕非坐在薛明月的闺房里,看着薛小姐煮水烹茶,直到一杯茶递到他面前,才终于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薛明月笑道:“若是天天有人送我白海棠,这样的呆子我也希望多认得几个。”

君奕非拿了茶,一口气灌下去,叹道:“雨前的碧螺春配梅花雪,你拿这样的茶招待我,未免糟践了。只可惜,我再没白海棠拿来谢你。”

薛明月道:“不,是我该多谢你才是,那十三枝白海棠已是给了我天大的人情。就算你神通广大,能在莫小王爷的府上如入无人之境,也没法叫他那株四季常开的‘十三贵人’多开出一枝花来。”

君奕非失笑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我只当你……”

薛明月嫣然道:“只当我是大闺秀,不解世事是么?”她笑着喝完手中的茶,又道,“其实你又何必说破?有时候你肯骗骗自己,便会开心许多。只是人人唯恐自己活得不够清醒,自然活得不够快活罢了。”君奕非苦笑道:“我何尝不想骗骗自己,说薛小姐你是对我青睐有加,才肯让我进你的香闺陪你喝茶。可惜身上的‘逍遥游’不解风情,弄得我真气涣散四肢无力,你叫我怎么快活得起来?”

薛明月收起笑容,正色道:“你上了我的当,是不是很不开心?不过你总该知道,男人上女人的当,是天经地义的事,比世界上很多的事情要有道理得多。”

君奕非自己斟了一杯茶,道:“不错,尤其这个让他上当的女人是他喜欢的人,尤其她还救过他的命——这简直天经地义极了!这么妙的事情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明月,我们一定要干上一……”他举杯在空中,话未说完,身形一晃,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薛明月伸手,轻轻拂过君奕非颊边的一丝头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睡颜,口中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来?其实你若不来,我也不会……你也不必……他……”

啪。她手里的茶杯碎了,碎片割伤了她的手,鲜血顺着皓白的手腕流下来,滴在雪一样的白衣上,如泣如诉。

君奕非是个杀手。江湖第一杀手组织青衣楼的杀手。

他虽然出身乡下,有一个寂寂无名的师父,用一把他自己取了名字的弯刀,武功却真的很好。

所以,他杀了很多有名的人。所以,他继续没有名气。

他不在乎。他做杀手本就不是为了名,自然,也不是为了利。君奕非本来可以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但是他觉得,有武功的人都该行走江湖。踏入江湖之后呢,他发现原来混江湖除了武功,还需要人面,需要钱财,需要靠山。

这些,他一样也没有,所以他只好去做杀手。

两个月以前,他杀人时一不小心受了伤,又一不小心被上山修佛超度姨妈的薛明月给救了。后来,他一不小心喜欢上薛明月,伤好了以后天天去偷花送给她,最后一不小心,被她药倒了。

君奕非并不恨薛明月,他这个人不算很深情,但却很专情。专情的人都会把自己喜欢的人想象得好一些,君奕非也不例外。所以第二天早上,他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虽然朴素却很精致的床上,而且气穴被封,不能活动的时候,反而笑了。他对着窗边把玩白海棠的薛明月道:“谢谢你。”

薛明月回头看他:“谢我?”

“不错,”君奕非笑得很开心,“你不但没有让我缺手断脚,没有散掉我的内功,还让我睡这么好这么软的床,难道我不该谢谢你?”

薛明月身子猛地一震,痴痴地看着君奕非,半晌无言。

过了一会儿,君奕非才发现,她其实在说话,只是声音极低极细,有若耳语,好一阵子,薛明月就那样望着他,反反复复地道:“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君奕非还发现,她的眼眶也红了。

他再自我陶醉也知道,薛明月看着他发呆的眼睛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着他的笑脸。喜欢的女人看着你眼泛泪光,却又不是真在看着你,这种情形只要是男人都会受不了。

君奕非沉下了脸:“薛小姐,你莫要忘记你是有未婚夫的人,你这么看着一个男子,传了出去,岂不是会叫你的未婚夫下不来台?”听了他的话,薛明月眼帘一垂,顷刻间就没去了哀哀切切的神色,再抬眼已是一脸讶异。

上前几步,薛明月柔声道:“白聿,你这是在说什么?我的未婚夫不就是你么?”一顿,又哧哧笑道,“你这么说,是在吃自己的醋么?”

君奕非怔住了。薛明月款款行至他身边,弯身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白聿,我知道你腿一直不好,心里着急。但是冷姐姐说了,你伤及经脉,不好好静养将来只怕好不了。我们这三个月都过去了,也不急在一时,现在姨父又病了,你若强要自己伤上加伤,我、我……”

薛明月抓住了他的手,平视着他的脸,黑白分明的眼中泪珠盈动,纤细的身体打着战。若不是不能动,君奕非差点就想把她拥进怀中。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从外面喊了一句:“小姐,公子的药煎好了。”

薛明月拭去眼泪,定神起身道:“那你端进来吧。”

君奕非哭笑不得,看着薛明月把自己扶起来,顺手点了他哑穴。这时门开了,一个小厮端着一盏药进屋来。君奕非认得他是沈白聿的书童小茗,不由得心中冷笑。他是刺杀易容的大行,刚刚起身就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不适。小茗从沈白聿少年时就跟在身边,这下他倒想看看自己这个“少庄主”怎么当下去。

小茗来到跟前,把药交给薛明月,看见君奕非盯着自己,展颜笑开了:“公子,你精神比前几天好多了,脸色也没那么苍白了。我早就说还是冷小姐医术最好,之前早就该去请她来给你治,省得便宜了那些庸医!”

薛明月试了试温度,放到一边小几上,笑道:“冷姐姐出去办事了,请不到啊,何况黄大夫也算是当过御医,医术未必差到哪儿去。”

小茗一边打开窗,一边叽里呱啦地说开了:“他若是御医,那我还要替皇帝捏把汗呢!公子才回来那十几天昏迷不醒,他开了几副药也没见起色,还天天在人后嘀咕说公子这回是不行了……呸!他老眼昏花无才无德,才真该不行了呢!居然咒我们公子。”

“好好好,都念叨几十天了,你气还没消停干净呢。”

“那是当然,我早都说了……”

听着薛明月和小茗一搭一唱,阳光透过刚刚打开的窗子射到屋子里,照得人又慵懒又困倦。君奕非斜靠在旁边的薛明月身上,闻着淡淡的女儿香,仿佛进入了一个绮丽而不真实的梦境里。

君奕非就这么成了沈白聿。

他每天被点了哑穴躺在床上,吃吃喝喝,除了薛明月按时来喂他吃药,就只能看书睡觉。问薛明月什么,她也不答;他若破口大骂,她就把哑穴一点,冲他眯眯笑。时间一长,好奇还没把他憋死,无聊几乎已经要了他的命。

这天薛明月居然在中午吃完饭后没多久又回来了,点开君奕非的穴道之后,携剑静静站在一边等他开口。

好久,君奕非才望着床幔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像什么?”

薛明月不动,也不说话,君奕非径自接下去:“我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翻着肚子等着别人想好怎么宰我。”

薛明月还是不说话,却动了。铮的一下,寒光耀眼,名剑出鞘,午后的烈日犹自不如,君奕非看着她手中的一泓碧水,道:“莫非这就是吴钩?”

薛明月这次回答了:“不错,这就是天下排名第九,剑里排名第一的吴钩剑。”君奕非目不转睛地盯着吴钩,道:“别人都说剑客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吴钩在这里,那么沈白聿呢?”

薛明月转过了身,盯住他道:“沈白聿在。因为你就是沈白聿,吴钩是你的剑,我不过是帮你把它拿出来。”

君奕非却不愿看她了,转过眼,继续望着床幔:“人都说假话说一千次就会变成真的,这句话果然不错,现在我都快以为自己真是沈白聿了。”

薛明月笑了:“你本来就是沈白聿,问剑山庄的少主,吴钩剑的主人。你还有一个好朋友,他喜欢醇酒美人,使一把方天银戟,是江湖排名第一的高手。他很奇怪,有时候会突然来找你出去,然后你们一起失踪好几个月;又会突然和你一起回来,两人都带着一身伤。你们偶尔会一起赏月喝酒,却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只是第二天大就发现这里所有的酒都不见了。他还喜欢明月,有很多叫做明月的情人。你还记不记得他?”

君奕非叹气:“我自然记得。‘方天银戟’温惜花、温公子,江湖上谁若不知道这几个名号,那他的耳朵就是白长的。”

薛明月拍了下手,娇笑道:“白聿,你记起来了!温公子今天托人带信给你,说是找到了一坛陈年的女儿红邀你共酌,你不能喝酒,所以他说让你看着他喝也是朋友情分。”

君奕非苦笑:“这也是邀我共酌?这倒真真是个妙人。这样的朋友,我真希望没见过。”薛明月开心地道:“你连这个也想起了么?以前你最爱说的就是这句‘只恨不得从没见过温惜花这个人’。现在可好了,你这几天心绪不宁,怎么都说自己不是沈白聿,我还怕今天我要替你推掉这酒约呢。”薛明月越说越开心,那样子真的很像一个为怕未婚夫失态而着急了很久的女孩子,又乖又可爱。

君奕非老老实实地望着她,叹道:“方天银戟,江湖第一。我有幸能看温公子喝酒,只怕无数的女孩子都会忌妒得把她们的小手绢咬破哩。”

薛明月接口道:“是极是极,一定有人忌妒你忌妒得要死。”君奕非又看回床幔,眼神专注得像是那里突然长出朵花来冲着他笑,喃喃地道:“不错,这真真是天大的福气,这样的人,我还真是不能不见一见……”

君奕非现在倒真希望自己从没见过温惜花这个人。

他发梦也没有想过世上居然有这么能说话的男人。

温惜花的确长得很英俊,很爱笑,笑起来尤其好看。他一笑起来,君奕非就觉得自己好像和人坐在天下第一楼的贵客席上,桌前摆满了山珍海味,口袋里装满了银票和珠宝,周围陪酒的都是最美最好的女孩子,一边跳舞还一边偷眼看他们。

——这样的人,除了公子,你还能叫他什么?

温大公子从一进来就仿佛自己是主人似的落座唤茶,然后就和他讲话。第一个时辰讲的是他上上上个月怎么在柳州英雄救美,对一位名门闺秀一见倾心;第二个时辰讲的是上上个月,他怎么和少林寺的大笑和尚打赌谁能够偷到松风道长的胡子,骗到了大笑和尚的红宝葫芦装酒;第三个时辰讲的是上个月他怎么在大漠帮镇远镖局打退了一群悍匪;第四个时辰讲到这个月他在听雨榭赖了大半个月,终于被苏彩衣苏老板忍无可忍地扫地出门。

等到温公子兴致勃勃地讲完,已经月上中天,酒也下去了大半坛。

“唉,”温惜花拿着酒杯留恋地道,“白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喜和你说话?因为只有你,不论我说什么、说多久,都不会插话。”

从头到尾,温公子就没给他一个插话的机会。薛明月解了他的哑穴和上身的穴道,像是知道他不会乱说,居然一直没有露面。

窗外月色正好,夜凉如水,本来是个很美的晚上,可惜君奕非一想到薛明月心就乱了。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薛明月的模样,他不由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坐在窗边看月亮的温惜花也叹了口气。

两人转头,温惜花朝他一笑,抱着酒坛拍案而起,道:“可惜啊,我好容易找来这坛女儿红,保证比我们以前在醉仙居喝的纯正许多,你却不能和我一起喝。本想留给你一些,又怕你看了难过。毕竟朋友一场,为了让你不难过,我还是帮你把这坛酒喝光了吧。”他也就真的端起酒坛,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样的朋友意气,君奕非看得眼都直了。

喝完之后,温惜花袖子一拂,推门而去,口中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声音渐行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万籁俱寂。薛明月手里执了一盏灯,再提了一个食盒,来到花园的假山旁边。停了一会儿,她一闪身,消失在假山后面。

夏日本就炎热湿闷,这假山下通往花园的池底,更是蒸起人一身的细汗。

灯火昏暗,薛明月沿着台阶小心翼翼地且停且走,走到最下一间铁栏围住的囚室前,忽然站住了。她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既然跟到这里,你也不必躲躲藏藏了。毕竟,我拦得住你么?”

后面跟着的人前行几步,出现在灯光之下,也叹气道:“到了这时,你还在骗我。你若有心拦我,我怎能跟你到这里。”薛明月也不转身,不住摇头:“温公子,温惜花,唉,为什么你就这么喜欢管闲事呢?”

她回头一看,站在她面前的,赫然竟是君奕非。

薛明月用的是沈的独门截血点穴法,君奕非试了很久都没法自行冲开,反而弄得气血紊乱。结果今晚当温惜花拂袖而去的时候,一股真气凭空出现,冲开了他下身所有穴道。

君奕非道:“沈白聿是温惜花的朋友,自己的朋友下落不明,忽然有个陌生人取而代之,这自然不是闲事。”

薛明月淡淡一笑,仿佛他是无知孩童般,摇头道:“你以为温惜花怕他被人害了?你当我把他囚禁在这里?你这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你既不了解温惜花,也不了解沈白聿。”

君奕非冷笑道:“我自然谁也不了解,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每天晚上一个人出来这里,必定是有理由的。”

薛明月道:“你虽不能行走,耳目倒很灵便啊。我来这里,自然有理由。若我一日不来送饭,里面就会多出一具死尸。所以就算累一点,我也是要来的。”

君奕非道:“你倒真是好心。”

薛明月不为所动,道:“话都说完了么?若你没话说,我可有事要做了。”她前行几步,把灯放在一旁,俯身把食盒打开,一样一样把食物放入囚室的开孔。君奕非看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倒像是服侍自己的亲人。

收好食盒,薛明月立起身子:“你是不是想看看这里面的人是谁?那为什么还不过来?怕我阴谋败露后杀你灭口?”

君奕非道:“我不必看,因为我已知道这里面是何人了。”

薛明月道:“哦?说来听听。”君奕非道:“若是沈白聿有难,温惜花自然会出手,他来了又去,必是知道沈白聿无碍。沈白聿无事,你又在这里,那这里面的,只可能是一个人——问剑山庄庄主,沈楚秋。”

薛明月愣了半晌,终于摇头苦笑道:“原来错的人是我。你竟是个聪明人。唉,我早该想到的,沈的人……”片刻后,薛明月又道,“你也没有全对。这里面的人虽然是问剑山庄的庄主,却不是沈楚秋。”

君奕非以前见过沈白聿。沈白聿一年多前和“分花拂柳”宋琅决战在五峰山不老坪的时候,他易容在人群中观战。

那次决斗,战到第一百四十七招,沈白聿避过了宋琅的“无边落木”,以极不可思议的剑势使了一招极普通的“星垂平野”,当场卸掉了宋琅手中的剑。明眼人都知道,如果沈白聿的剑再偏一寸,被卸掉的将是宋琅的右腕。

宋琅弃剑认输,沈白聿赢得让人心服口服。君奕非当然也看到了,他觉得沈白聿的剑法不但好,而且很奇诡辛辣。他还觉得沈白聿这个人很有气度也很有性格,当得起“公子”的名号。最后,他发誓以后有刺杀兵器谱上前十的生意绝对不接。

一个月以后,宋琅死在自己里他爱坐的那把紫花檀木椅上,一刀封喉。

这是他们唯一能称得上有所关联的一次。

君奕非一直以为,自己和沈白聿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他是刺客,沈白聿是公子,所以君奕非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再见到沈白聿,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在这样的地方。

他跟着薛明月进了闺房,等着薛明月开了床后的机关,然后由薛明月带着进了密室。

比起假山之下的囚室,这个密室不但通风透光,而且布置得相当舒适,和沈其他房间一样,朴素淡雅。但君奕非一看就知道,这里随便一块砖头拿出去,绝对都价值连城。

沈白聿就躺在这间屋子中央的床上,手里拿了一卷书,看到薛明月和他进来,头也不抬地道:“明月,去外间多搬把椅子来,总不能叫客人站着。”

薛明月的伶牙俐齿到了这里全不见了,她乖乖地出去搬了把椅子,居然还很体贴地给他们沏了茶,然后关了密室门,安安静静地坐在沈白聿床角。

君奕非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一下子,他就由薛明月的阶下囚,变成了沈白聿的座上客。他真的很想笑。之所以没有笑出来,因为就在这时,沈白聿收起书,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他立刻发现沈白聿额角泛青,目中有血,刚刚说话时有铿锵之声,似乎已毒侵百骸。再仔细打量,他又发现沈白聿的左脚叠在右脚上的样子很不自然。沈白聿看着他的眼神很专注,也很认真。

这几样加起来,君奕非现在非但笑不出来,反而出汗了。冷汗。

沈白聿比起之前的意气风发,可以说是憔悴了很多,又已经病入膏肓,但依然显得十分从容,眼睛很亮很黑,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朝他点了下头。

君奕非才坐下,沈白聿就开口了:“温惜花走了吗?”

他是朝着薛明月说的,薛明月点点头,停了一会儿,又道:“他为人绝顶聪明,应是都知道了,我要不要……”

沈白聿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薛明月立刻住口,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生怕受罚的孩子。沈白聿慢慢道:“明月,我希望你以后记住三件事:第一,温惜花是我的朋友,他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第二,以你的才智阅历,根本不是温惜花的对手;第三,这虽然是不能见人的事,我们却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声音也不高,语调也不严厉,薛明月的身体却已在颤抖。

沈白聿一笑,可他连笑的时候都是冷冰冰的:“温惜花……可惜啊,今日一别,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再见了。”这话说得极是不祥,沈白聿的神情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傲气,君奕非心里忽地一沉。沈白聿再没看薛明月,转向他道:“这些天委屈你了,你想必有很多事想问,今晚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君奕非道:“交代?你能给我什么交代?”

沈白聿反问道:“你想要什么交代?你若想要知道事实,我便告诉你真相;你想要赔偿,这里的东西任你挑;如果你只想出气,我任君处置。”

君奕非一呆,扫了一眼旁边的薛明月,道:“我想先听真相。”

沈白聿道:“那好,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以前有一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使一把很犀利的弯刀,不但人长得很英俊,武功也非常不错。他前半生一帆风顺,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他唯一的缺点是太过自负,遇事总以为自己不会有错,哪怕真错了,也决不让步。他的师父曾经教训过他许多次却没有用,最后他的师父只得长叹:他这样下去,将来必定要后悔莫及。

“这个年轻人有一个很美丽的师妹,他的师妹用的是一把古剑,名叫‘吴钩’。他和他师妹青梅竹马,暗许终生,于是两人就把自己的兵器都叫做‘吴钩’——吴地所产的弯刀本也有‘吴钩’之名——以示心心相印,期望将来有白首同心的一天。只是世事多变,有一回年轻人误会自己的好友做了件伤天害理的事,废了对方的武功,后来真相大白,却已迟了。他的好友乃是他师妹的亲生哥哥,又出身望族,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族便要她另嫁他人。

“这一日他师妹来找他,问他可愿为了自己去向整个族低头认错,求得哥哥的原谅。年轻人虽深自懊悔,但为人心高气傲,不肯低头,便严词以拒。他师妹因此愤然而去,数日之后,他才知道她已经嫁作他人妇,并托人将爱剑‘吴钩’赠予他。一表退出江湖,二示恩怨两清,三则慧剑斩情丝。

“他这才知道师父说得没错,他的性格终于让他后悔莫及。难以忘情又伤痛悔恨之余,他弃刀用剑,希望每次见到这把兵器时都能提醒自己这段不堪的往事。这人天资聪颖,虽然是半路出,却给他琢磨出一套剑法来,取‘今我独何为,坎凛怀百忧’之意,名为‘百忧’。此后他凭借这把剑和这套剑法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逐渐就没有人知道他最初是用刀的了。

“娶妻生子之后,他将刀剑两把吴钩传了下来,说明剑给长子、刀给长媳,以为警示。这一人都是一脉单传,谨遵祖先的教诲,传下吴钩、百忧剑法和原本的刀法,韬光养晦,极少涉足江湖事务。”

沈白聿讲话很平稳,不疾不徐,用词也很简洁,故事却说得意外地动听。说到这里,他歇了一歇,君奕非这才觉得自己终能舒一口气了。

薛明月不知何时拿出一刀一剑,放在沈白聿身前,君奕非定定地望着,出了会儿神,道:“你说的,可是沈先祖‘问情剑’沈放天和江南柳的‘七巧月’柳停云的往事?”沈白聿道:“不错。”

“这把刀,就是你们传的另外一把吴钩?”“正是。”

君奕非苦笑道:“没有认错的话,这好像是我的刀。”沈白聿居然点点头,道:“千真万确是你的刀。”

君奕非喃喃自语道:“我先是成了沈白聿,现在我的刀又成了吴钩,这些话说出去谁会相信?唉,信不信也罢……沈公子,虽然我知道你一定还有故事要告诉我,但我已经不想听了。”他说到做到,立刻就要起身离开。沈白聿连眉也没有抬一下,只是冷冷地道:“你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君奕非头也不回地道:“你莫要以为激将法顶用,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了。”沈白聿道:“我知道。你今年二十六,四月初九亥时生,你师父叫莫大同,是一乡下武馆的教头。你从小不知父母是谁,被师父一手带大,武功却比你师父好太多……”

君奕非回头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也不稀奇。”“是么?”沈白聿忽然拉开了自己左边的衣襟,惨白的左胸上露出一个殷红色的月牙记,盯住死瞪着自己的君奕非,他道,“这也不稀奇?”

君奕非抚上自己右胸口,不用拉开他也知道,那儿也有一个这样的红记。呆了半晌,他只好苦笑起来:“你的故事,我不听行不行?”沈白聿整理好衣物,道:“自然可以。腿长在你身上,你现在就可以一走了之。”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在看着君奕非,似乎又完全没有,表情淡漠。薛明月一直在偷偷瞧着沈白聿,又努力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一时间,屋里悄无声息。

君奕非知道沈白聿没有说谎,他现在可以走,据这几天的观察,他已知道薛明月武功虽不弱,临敌经验却太差,定阻不住自己。而且他有预感,如果不走,他也许将要听到他一生之中最悲惨、最不幸,也最痛苦的故事,而他还将占有一席之地。虽是这样,他一边在心里大骂,还是一屁股坐了回去。

沈白聿还是那样淡淡的,也不高兴,也不动容,道:“明月,你出去吧。”

薛明月身体一震,这才终于抬起头来,君奕非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盯着沈白聿,颤声道:“这故事难道我没有份儿?又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听的?!”

沈白聿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又何必一听再听,难道伤心还不够多么?”薛明月忽然痛哭失声,扑倒在沈白聿怀里抽泣,任由他轻轻地用手抚摸自己乌黑的头发,听着沈白聿低声唤她的名。

君奕非看得很不是滋味,确切地说,他已经不知道心里打翻了多少滋味。

过了许久,薛明月才平静下来,掩着红肿的眼睛出去了,君奕非看着密室的门再度合上,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自从到了这里,就越来越爱叹气了,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沈白聿道:“你是到了这里才爱叹气,还是认识了明月才爱叹气的?”这话只是随随便便那么一问,却叫君奕非不能回答。他自己也在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认识了薛明月,我才变得这么容易叹气、容易不开心?认识她,到底是幸福还是痛苦?如果从没见过她,我是不是会比现在快活很多?

他没有答案,沈白聿也没有再等他回答:“坐下来吧,下面这个故事会很长,一直仰着头看你,我会觉得累。”君奕非坐到了薛明月之前坐的椅子上,道:“我没有想过,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说累。”

沈白聿反问道:“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人,为什么我不可以说累?”

君奕非摇头道:“可你不是普通人,你是问剑山庄的少庄主,沈公子。”

沈白聿道:“问剑山庄……不错,一切都是从这四个字开始的……”

“沈一直人丁单薄,数代单传,及到第三代庄主沈子衡这里却有了件天大的喜事——他的妻子居然产下一对孪生兄弟。沈子衡大喜过望,觉得沈从此必将枝繁叶茂,于是打定了主意,要教其中一个孩子用剑,另外一个孩子使刀,让世人都知晓‘吴钩’乃是刀剑合一,将问剑山庄发扬光大。这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却各有所学,他们在天资、骨骼上都所差无几,又都是倨傲的性子,从小就暗存了比较之意。弟弟性格偏执,只道晚几刻出生就不能继承问剑山庄的正统,吴钩剑和庄主之位都将是别人的。后来更觉得父母偏心,有意冷落他,如此一来,经年累月,自然积下了许多怨恨。

“仅是这样也倒罢了,后来他们竟又爱上同一名女子。这女子虽然爱的是弟弟,却贪恋哥哥的江湖地位,终于委身下嫁。婚后哥哥醉心武学,他的妻子和弟弟终于勾搭成奸。弟弟对哥哥积怨已久,心爱的女子又委身他人,终于起了杀机。他先是一番做作,说自己欲往江湖多些历练,之后又想办法传出自己的死讯。偷偷潜回山庄和嫂子将自己的兄长毒杀后,他就此取而代之,占了兄长的地位、宝剑和妻子。两人既是孪生,又一起生活多年,他扮起自己的哥哥来惟妙惟肖,竟没有人识破。

“他哥哥死时嫂子——不,该叫妻子了——已经怀孕,是他哥哥的孩子。那女子虽心肠狠毒,但毕竟是骨肉亲生,生怕他斩草除根,就骗弟弟说孩子是他的。

“结果孩子生下来,居然又是一对孪生兄弟。那女子觉得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数,一切都巧合得让她恐惧。她害怕自己作的孽会报应到自己孩子身上,同样的事情又会重演;在生下孩子之后,就托一个长年服侍自己的丫环把其中一个孩子带出去养,一起带走的,还有当年的定情之物吴钩刀和传刀谱。

“她的丈夫原本以为孩子是自己亲生的,极为疼爱;直到孩子长到三岁时,他忽然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死去的兄长。因为妻子苦苦哀求,又以死相逼,他虽放过了这个孩子,却再也不对他和颜悦色,夫妻之间也变得相敬如冰。”

君奕非看着沈白聿,在那张如同霜冻的脸上找不出丝毫动摇,停了下,沈白聿续道:“你现在自然知道那囚室里关的是何人了,他就是我的叔父沈楚慕。而那对从小就被分开的兄弟,就是我跟你。沈夫人怕我们不能相认,就在我们胸口各自用指甲掐了一道月牙形的伤痕。你的眉目比我疏朗些,但是只要修剪了头发,换了衣裳,不开口说话,普通人再也分不出我们两人来。”

许久,君奕非才叹道:“你我气质南辕北辙,从前虽觉得你的面孔有些眼熟,却从没想过竟是这样。”沈白聿微微一笑,他这一笑不但显得人精神了些,屋里凝重的气氛也消散了许多:“正是这样。你想想看,我若是穿上你的衣服,又有谁会叫我沈公子?”

君奕非也笑了,他想象着沈白聿穿上自己的衣服去杀人的样子,马上笑得喘不过气来。沈白聿看着他,眼睛里也闪动着笑意。

“从记事起,我就觉得爹对我十分冷淡,娘又长年吃斋念佛,但心里觉得我们沈是武林世,比不得小小户,这样严厉或许都是为我好。后来又想,或者我爹性格如此,怨不得其他。到我八岁的时候明月爹娘死了到我们来,我才发现不对。爹对明月宠爱之极,娘却一直对她冷冷冰冰,这才发现,偌大问剑山庄,竟从来没有像一个过。十三岁,我开始练百忧剑法一年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沈白聿又恢复了那种冷冷的样子,瞥了他一眼,道,“后面的事情,你猜也可以猜到了。”

君奕非道:“你那时人小力微,只能暗自隐忍,一边勤学武艺,一边积蓄力量。到后来你终于比你叔父要强,武功也胜过他,自然你父亲的冤仇一朝得雪了。”短短两句话,其中却不知经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波折。以十三岁的稚龄与自己的叔父周旋多年,谋定而后动,且风声滴水不漏,沈白聿沉着和忍耐的功夫实非常人能及。光是这点,君奕非就很是佩服,他又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你擒下他却不杀了他,永绝后患?”

沈白聿道:“有一处你说错了——擒下他的人是明月,不是我。因为那时我不但左脚脚筋已断,身上受了极重的内伤,还中了剧毒无力运气。”

君奕非奇道:“你三个月前和叶淄霖决斗受了伤,江湖人所共知,可他的本事我知道,决不可能伤你至此。”

沈白聿道:“光凭他自然是不够的,但是如果再加上青衣楼呢?再加上十花九色果呢?”君奕非愣住了。他知道青衣楼三个月前曾经有过一次很大的伏击行动,伤亡惨重之余还失败了,金主后来撤销了行动并给了定金作为补偿,此事最后不了了之。沈楚慕买下青衣楼的杀手欲杀沈白聿,后来沈白聿未死,他又遭擒,暗杀计划自然撤销。

“十花九色果是天下七大奇毒之一,一百多年以前,魔教护法‘天仙’姬魅儿因之成名。自从她在最鼎盛的时候忽然消失于江湖,就再也没有人听说过这种毒。沈楚慕怎会得到?”

“我也不知。这种果子本身无色无味,也没有毒性,可是只要你一旦开始服用就不能停,一停毒性就会侵入你的四肢百骸。让人痛入心肺不说,还会一点点散尽服用者的内力,最后将人折磨致死。”沈白聿叹道,“沈楚慕果真厉害,他从知道我不是他亲生骨肉之后,就开始给我服用这种药物。一旦我知道事情真相,必会处处小心,反而泄露了自己的心思。”

君奕非道:“那怎会最近才……”

沈白聿看他,道:“你以为我一直在吃他的药么?从知道事情真相的那天起,我就没打算再吃一点十花九色果。一开始自然很难熬,还好沈医典颇多,我为了救命只好病急乱投医,结果误打误撞居然找到一个法子。用鸠尾赤香草加鹤顶红以毒攻毒,再配合特殊的血脉内功,这些年来,居然得以表面上保持和平常无异。”

“没有解毒,还是会毒发,那又怎样?”

“自然是要疼的。”沈白聿淡淡地道,“疼也无所谓,总比没命好些。”

君奕非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终于苦笑道:“你竟傲气至此!”

沈白聿反问道:“那么,你肯否如此粉饰太平?”

这个问题,君奕非依然不能回答,他只是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鸠尾赤香草也是七大奇毒,你总不会要多少有多少;更何况,以毒攻毒只会让毒气深入肺腑,你终究还是给沈楚慕看了出来。他生怕你找他报复,一方面买通青衣楼在你决斗之后伏击你,另外一方面则想办法引发十花九色果的毒性让你伤上加伤。你擒下他却不杀,自是为了逼问十花九色果的解药了。”

沈白聿摇头道:“就算有解药,鸠尾赤香草又怎么办呢?明月这傻丫头非不相信,也真苦了她了。”他责怪的口气轻柔之极,君奕非心中一痛,忙道:“后‘问剑山庄’和‘吴钩’所缚,让沈到此为止,有什么不好?我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够看他到最后,却连这样也不可以……”

君奕非忽然道:“你想说的,就是这些?”薛明月一怔。

君奕非又道:“你说得没错。我自从进了问剑山庄,就再没一天开心过。但你可知道,我不快活从来都不是为了吴钩,而是为了你。”他盯着薛明月,眼神清明坦荡,道,“我不可能变成沈白聿,只有一件事,我和他是一样的——只要是我们想做的事情,就绝对不会错过。再过几天,沈夫人就过世一年了,正好沈庄主卧病在床,你我准备成亲冲喜。”

薛明月看着他,看了好久好久,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终于道:“你果然是真正的沈人。”君奕非悠然道:“你难道不是?你身上流着沈的血,自然该懂得:沈的人,可以输,可以死,却绝对不会认命。”

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园中鸟语花香,身后是那座埋藏了沈所有秘密的阴暗地室,两相比较,恍如隔世。薛明月苍白着脸,眼神恍惚,君奕非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明月,你不久以后就是我的妻子了,你要习惯。”

薛明月怔怔地应道:“习惯?”君奕非微微一笑:“是。昨日之日已随他们而去,今日的你,已经是我未来的妻子。”

薛明月反问道:“那么你是谁?”君奕非笑道:“我自然是沈白聿,吴钩剑的主人,问剑山庄的少庄主,也是你的未婚夫。”顿了顿,他望着远处,又悠悠地道,“不论从前种种物事如何,这一点,已经再也不会改变了。”

【尾 声】

——兵器谱第九

——吴钩·剑

——问剑山庄第五代少庄主沈白聿,年二十七,擅使传百忧剑法,擅轻功。年初战“金面虎”贺蒙,胜。后陆续战胜青城掌门陆阗机,“铁钩子”李恩等武林名宿。

——注:其剑法凌厉辛辣,剑招奇诡,隐有以刀入剑,刀剑合一之势,颇似乃祖“问情剑”沈放天。问剑山庄代有人才,实不愧武林世之名,余深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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