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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

作者:沧月

(提示:这篇文章背景为梦华王朝末期。其时承光帝不问朝政,太子之位悬空,大司命失势,太师掌权,诸王之间明争暗斗。真岚尚流落砂之国,白璎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当然,也可以当成独立的中篇单独来看~《六合书》六个故事,都是可以独立出来,作为主题故事各个角度的补充而存在,讲述云荒六个方位的番外)

※※※※※

一、暗香

承光帝龙朔十二年,一月廿三日,帝都伽蓝。

夜色黑沉如墨,漫天漫地大片泼下,湮没皇城里密密麻麻的角楼飞檐、章台高榭。白日里那些峥嵘嶙峋、钩心斗角的庞然大物仿佛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融化,裹在一团含糊难辨的浓墨中。

虽然今日已是立春,但寒冷的阴霾丝毫没有从伽蓝城里退去的迹象,此刻冷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无声无息落到前日里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在黑夜里流出一堆堆宛转的白。

一阵风吹过来,卷起暗夜的冷雨,宛如针尖般刺入肌肤。站在窗前的清俊瘦峭男子不自禁地拉紧衣襟,却没有关上窗子,只是站在那里默默望着那一片浓墨般漆黑的夜色,仿佛侧耳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

依稀之间,果然有若有若无的歌吹之声、从那高入云霄的层层叠叠禁城中飘过来,旖旎而华丽,仿佛带来了后宫里那种到处弥漫的甜美糜烂的气息——是梨园新制的舞曲《东风破》。

今夜,帝君又是在甘泉宫里拥着曹太师新献上去的一班女乐、做着长夜之饮罢?

“这样下去,三百年的梦华王朝恐怕就要毁了。”风宛如锋利冰冷的刀子穿入衣襟、切割着他的身体,眉目冷峻的男子低下头去,喃喃说了一句。眼前又浮现出日间早朝时、自己弹劾曹太师的奏折被承光帝扔到地上的情形——

“查无实据”。高高在上的帝君冷冷扔下一句话,再也不听他的上奏。曹太师看着年轻的御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趁机出列请求承光帝降罪于诬告者。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边御使台和朝中一些同僚为也出列为他辩护,双方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然而此时,坐在最高位的承光帝却只是袖袍一拂:“接下来有什么事,诸位大臣和藩王们磋商就是。”于是,带着宿醉未醒的神色,扶着宫女退朝。

朝堂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曹太师看了看一边六位藩王中青王似笑非笑的脸,也吞了一口气——毕竟弹劾者是青王的侄女婿,若是在朝廷上非要把夏语冰往死里整,无异于要和青王撕破脸了。看来,还是得暗中解决掉这个老是找自己麻烦的章台御使才行——可恨前面派出那些人都是脓包,居然连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都奈何不了。

听到帝君的吩咐、作为章台御使的夏语冰心里微微定了定,知道承光帝其实并不是昏庸到了毫无察觉的地步,只是有心无力,干脆沉溺于享乐,消极对待朝政。

整个梦华王朝三百年来弊端重重,六位藩王钩心斗角、朝中文官结党营私,而因为承光帝长年无子、储君之位悬空,导致作为太子太傅的大司命对王朝影响力的衰减,失去了历朝大司命应有的地位。趁着这个空档、三朝元老曹训行联合了朝野大部分力量,以太师的身份统领尚书令、侍中、中书令三省长官,权势熏天,将整个帝都伽蓝城、甚至整个王朝置于他的支配之下,卖官鬻爵、欺上瞒下,民间一片怨声载道。

朝廷中,大部分官员也已经附于太师门下,沆瀣一气。然而本朝有律,太师和由太师推荐任用的官吏不得为御使台御使,以避免太师与负责弹劾的御使勾结为祸。这个条例虽然不能避免曹训行往御使台里安插亲信,但毕竟不敢明目张胆地排挤异类,因此他这个非太师府入幕之宾的章台御使,仍能控制御史台,并多年来坚持以此一次次弹劾太师。

只是如今积重难返,以他一人之力、自保都难,扳倒曹太师又谈何容易……长长叹息,将浊气从胸臆中吐尽,他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手指居然在窗棂上、抓出五道深深刻痕来。

阿湮,阿湮。当年我放弃了一切,信誓旦旦地对着你说:要荡尽这天地间奸佞之气、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想不到如今、竟依然力不从心。

冷雨还在下,无声无息,落到窗外尚未融化的积雪上。

年轻的章台御使凭窗看出去,外面的夜色是泼墨一般的浓,将所有罪恶和龌龊都掩藏。忽然间仿佛有风吹来,檐下铁马响了一声,似乎看到外面有电光一闪——然而,等定睛看时才发现那不过是错觉。夜幕黑沉如铁,雨不做声的下着,潮湿寒冷,让人无法喘息。

那个瞬间,他多么希望这些霏霏淫雨转瞬化为狂风暴雨,扫荡这帝都的一切角落,让雪亮的闪电劈下来、划开这冰冷如铁的伽蓝城,将所有散发着腐败气息的东西一把火燃尽!

檐下风灯飘飘转转,铁马叮当,雨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屋檐上落下来。

“哎呀,语冰,怎么开着窗子?小心着了寒气。”忽然间,身后传来妻子诧异的话语。青璃放下茶盏,连忙拿了一件一抖珠的玄色长衣,给他披到肩上:“雪雨交加的,你要小心身子。快关上窗子吧。”

衣饰华丽的贵族女子上前,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想去关上那扇窗。

“别关!”夏语冰看也没有看她,伸出手截住了她,蹙眉,语气冷淡,“和你说过了,我在书房里的时候、不要随便进来打扰。”

“可是……”被丈夫呵斥,青璃柔白秀丽的脸白了白,嗫嚅,“我叔父来了,在后堂密室里,说有事找你商谈。”

“青王?”年轻的御使怔了怔,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关上了窗子,“快带我去。”

窗关上的一瞬间,仿佛一阵风卷过来,檐下的铁马发出刺耳的叮当声。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在关上窗户的那一瞬间,窗前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在风灯下竟然泛出了如血的殷红。

“嚓”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屋顶上。

黑暗仿佛浓墨,裹着一切,伸手不见五指。

初春的天气寒冷料峭,下着雨的夜里,屋顶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那微弱的雪亮的光芒割裂了黑夜,血如瀑布般流到屋面上,混着雨水落下。剑光中,依稀可见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拖起了一件沉重的什物。屋顶上居然有一个人,在暗夜里俯下身拉起一物负在身上,准备离去,轻手轻脚地、仿佛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然而下着雨的屋瓦滑不留足,来人踩着兽头瓦当准备跃到旁边耳房上时、仿佛气力不继,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背不动?”忽然间,屋顶上另一角的黑暗里有个声音,带着笑谑开口了,“这次的刺客还好是‘龙象狮虎’里最瘦的‘虎’——真难想象你一个女孩子、是怎么背着当初那个‘象’离开的?”

背着尸体的人蓦然止步,闪电般回过头来看着黑暗中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神秘人,眼睛闪亮——方才她在“象”出手之前、一举将这个刺客击杀在书房顶上,成功地未曾让房内的年轻御使发觉。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却未曾料到黑暗中、另外还有一个人在一边静静观看了全部过程。

穿着夜行衣的女子霍然回头,居然夜视中清清楚楚判断出了对方的方位,想也不想,一手挟着尸体,另外一手拔剑刺来,同时身子却往后急速掠出,显然是想迅速离开御使府上,以求不惊动在内的任何人。

那一剑薄而快,宛如惊电穿破皇城浓重的夜色,居然将空气中下落的水珠都切为两半。

女子已经点足掠开,不再看身后的情况——五年多来,她用那一招斩杀过六十多位接近夏御使的刺客,从未失手。她生怕惊动房内的人,再不敢与来人多纠缠,一击之后已经挟着尸体跳上了御使府的围墙,准备离开。

“好一个‘分光’!”然而,就在她准备跃下墙头的刹那,听到那个声音在身后悠然道。再度惊觉回首,发觉那个神秘来人居然好好的站在身后的围墙上,宛如附骨之蛆。

她再不迟疑,也不去回头答理,只是一口气掠下了围墙、离开御使府。奔出了一条街,这才扔下了尸体,忽然转身,对着跟上来的人再度挥剑。暗夜沉沉,唯独剑尖反射着一点冷醒的光,点破沉重如铁的帝都。

雨还在零落的下,然而已经无法落到地上——那一剑平平展开,剑气弥漫在雨里,居然激起了半空雨点纷纷反跳。因为速度的极快,剑尖幻化开来,那如扇面般展开的光的弧面里、居然出现了六个剑影!

“货真价实的‘六分光’啊……”如影随形跟来的人脱口喃喃,语气里有惊喜的意味,“果然是剑圣门下的弟子么?”

说话之间,他的身影忽然仿佛被剑切开了,左右两半刷然分裂,身形一化为二、铮然拔剑,叮叮叮六声急促的脆响。女子只觉手腕连续震动,在刹那间、自己刺出那一剑居然被拦截住了六次!连续不间断的力道传来,她手中的剑几乎脱手而出。

再也不敢大意,她终于立住了身,忽然间收剑,罢如江海凝清光。

——对方的身法……怎么、怎么如此象本门的“化影”?来人是谁?又是曹太师派来的刺客么?居然能接下她那一剑“分光”,而且能直接说破她的师承来历!

“这样好的身手,居然做了太师府走狗?”女子微微冷笑,啪的将剑一横,“见过了‘分光’,今夜你别想活着离开!”

“哦,果然是剑圣云隐的‘分光’?”黑衣来客眼睛亮了起来,从风帽下抬起头来看着对方,握着剑的手指都有些苍白,显然颇为激动,“那么你就是五年前忽然消失的、剑圣的女弟子慕湮?——难怪那群杀手几年来个个有去无回,原来夏御使请来了这样一个护卫在身边……”

“我不是他请来的护卫。”蓦然,那个女子默认了对于自己姓名师承的猜测,却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否定了他的另一个猜测,“他甚至不知道有刺客。”

“你是一个‘影守’?”黑衣来客吃了一惊,脱口问——所谓“影守”,如其名便是受保护人身边“影子”般的守护者,一般是受第三方托付而来,受保护者自身并不会察觉。影守比一般的保镖要求更加严苛,需要消弭自己的存在感,让对方完全不发觉,而一旦身份被发现,那么他们的任务夜便不能继续下去。

“呀呀,让剑圣云隐的弟子当影守,雇主面子可不小啊。一定是藩王一类的人吧?”黑衣来客抹了抹眉毛上的雨水,忍不住笑了起来,“夏御使果然娶了个金龟女。青王的侄女一过门,五年来他不但仕途青云直上,连影守都请了这样的高手……”

“没有人雇我。”蓦然,慕湮再度截断了他的话,不耐烦起来,转动手腕、剑指对方,“拔剑,少费话。太师门下的走狗!”

“我不是太师府上来的。怎么,还没认出我‘化影’的身法么?”这一次,轮到来人打断她的话。黑衣人微微苦笑,拔出自己的佩剑来,转过手腕让她借着微弱的光、看清银白色剑柄上刻着的“渊”字,点头招呼:“那么,你总该认得这把剑吧?”

慕湮忽然一震,盯着来人手里那把剑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是……”

“还是第一次见面,小师妹。”来人抬起手,将头上湿淋淋的风帽往后掠去,露出一张清奇风霜的脸,微微点头,“我是剑圣云隐的大弟子尊渊,你的大师兄。”

密室内,长谈许久的两人终于开了门出来。

夏语冰送青王到了侧门,那里有一台软轿静静侯在那里,一名青衣男子站在廊下等待,神色沉静,眼神凌厉,显然是个武学高手。

“很快就到扳倒曹太师那个老贼的时候了,你可要小心行事。”便衣小帽的青王显然也是私下偷偷过来看年轻御使,临上轿转过身拍了拍夏语冰的肩膀,低声,“你继续摆出姿态弹劾他,吸引他注意——这边,我们很快就能从北方迎真岚皇子回帝都,拥力为太子,到时候大司命重新掌权,曹训行那老伙迟早完蛋。”

“是。”听到这样的计划,夏御使一向沉静不起波澜的眼里也有忍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扳倒太师,还天下一个清静乾坤,在下死不足惜!”

“什么话!”青王嗤笑了一声,仿佛对于年轻御使这样的激愤感到有些可笑,摸着胡子,拍了拍侄女婿的肩膀,调侃,“你死了,我侄女可要守空房了——等扳倒了那巨蠹,保准你做到中书令,到时候夫荣妻贵,才不枉当年青璃不顾反对、下嫁你一介白丁的眼光和勇气。”

“是。”年轻御使的脸色微微一变,只是低下头回应。

“还有,方才本王所说的那件事还请贤侄多多考虑,处理的时候手下留情——那个刘侍郎可是我们这边的人,正合计着对付曹训行那只老狐狸呢。”青王坐入了软轿,吩咐。轿夫抬起了轿子,随行的青衣侍卫跟着转身,片刻不离。

“这个……在下会酌情考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闪过,夏御使应承下来,然而脸色已经微微有些苍白。

“贤侄果然是个聪明人,不枉本王这么多年看重你。”青王笑了起来,摸着颔下胡子连连点头,夸奖面前的年轻人,“你比以前长进多了,朝中一些老臣都对你赞不绝口呢。”

章台御使宠辱不惊,只是淡淡道:“还多亏青王一手提拔。”

“对了,”轿子已经抬起,忽然间,青王喝令停轿,从帘子里探出头来,叮嘱了一句,“小心曹训行那心狠手辣的老狐狸下黑手啊……语冰,你最近要好好注意安全。”

“是。”夏语冰点头,迟疑了一下,也有些奇怪,“但是宅中一直平静,并不见有异动。”

“哦,那最好。”青王拈须点头,然而眼神却是复杂的,“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暗中做了手脚——不然青璃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呢。”

“是。”对于位高权重的长辈,年轻的御使只有再度点头,但是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软轿终于沿着僻静的小巷远去,两名轿夫显然都身怀技艺,脚程飞快,旁边青衣侍卫跟着轿子走着,默不作声。

一直到走出了十丈,青衣侍卫才低下头,弯腰对着轿子里的人轻轻禀告:“王爷,方才你和御使大人密谈的时候,似乎已经有杀手来过了。”

“哦,又被那个神秘人解决了么?”似乎毫不觉得意外,青王掀起轿子侧面的帘子,看着得力的手下,“寒刹,你还是没看清楚那个一直暗中保护着夏御使的人的来历?”

沉吟了一下,青衣侍卫眼神冷冽,默然摇头。许久,才有些不解地:“这一次似乎来的人不止一个,然而只有‘虎’被格杀——另一个人没有出手、躲在黑夜里,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所以不敢贸贸然追出去。”

“哦……看不出,夏语冰那小子还留了一手嘛,装作没事人一样,谁知道背地里早就请好了厉害保镖。”青王摸着胡子,冷笑起来,“在我面前还装做一副束手待毙状!难道他已经对我起了戒心不成?”

有些出神,一直到看不见那一顶轿子,夏语冰才阖上偏门,微微叹了口气。

“守寡?叔父不知道、虽然现在丈夫好好的,我却和守活寡没多大区别呢!”刚关上门,回头却听见了这样的话。夏语冰脸色终于苍白起来,看着出来送客到廊下的妻子。

青璃还是当小姐时候的脾气,即使在也是一整天盛装的打扮,丝毫不马虎。方才在来访的青王面前,她没有流露出丝毫反常,一副举案齐眉和和美美的样子。然而此刻叔父刚走,她柔白纤细的眉目间,却一反平日的隐忍顺从,第一次有了讥刺。

“晚上我到你房里去歇着。”夏语冰不看她,转过脸去,淡淡道。

“呵,不用你施舍。知道你很忙、很忙。”贵族出身的夫人冷笑着,“我那忧国忧民的夫君,妾身怎么好让你从国大事上分出神来、施舍给我一个晚上呢?”

“抱歉。”听出了妻子语气里的讥刺,但是年轻的御使没有分解,只是低下头去说了两个字,眼睛里却有真切的歉意,带着一丝丝无可奈何的悲凉。然后,擦身而过,沿着长廊走向书房。

“夏语冰!”终于忍不住,贵族出身的青璃也失去了结婚多年来平静淡漠的气度,在廊下跺脚,“如果是慕湮呢?如果换了慕湮,你还会这样么?”

“莫做无意义的猜测。”听到那样的话,年轻的章台御使忽然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答,“我守住了诺言,自从迎娶了你以后、五年来没有再见她一面——夫人多虑了,请早点回去歇息吧。我要去书房里看奏折和文书了。”

再也不多话,夏语冰沿着长廊往前走去,头也不回。

廊下的风灯很昏暗,在冷雨里飘飘转转。已经是午夜了,整个帝都伽蓝城都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冰冷而潮湿,令人无法呼吸——宛如目前整个王朝的局面。

然而,虽然往书房走去,一路上也尽力去回想最近呈上来的各地折子、收集来的有关于曹太师的资料,但是或许是被青璃方才那歇斯底里的大叫唤回了昔日遥远的回忆,他脑子里居然跳出那极力去遗忘了五年的两个字:“慕湮”。

慕湮……慕湮。

他还有什么面目去念及这两个字。

帝都的夜色漆黑如墨,冷寂如铁。只有极远处的后宫里,还隐约飘来丝竹的声音,伴随着女子柔婉细腻的歌声,断断续续,依稀有醉生梦死的浮华意味。

《东风破》……可如今这个沉寂如铁的帝都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哪里有一丝的东风流动,能够破开着令人窒息的长夜。

为什么他就不能放纵自己也沉醉在这歌舞升平里,为什么他不能放弃半点当年心里的执念……如果他对于曹太师的一手遮天可以闭上眼睛,当作看不见的话;如果他可以不那样冷醒、而陶醉于这纸醉金迷的盛世假相的话,如今、他也该和慕湮好好的生活在一起,在不知那个地方并辔浪迹,执手笑看,或许……连孩子都有了罢?

想到这里,他立刻用力摇头,把这样不切合实际的臆想从脑中驱逐出去。

已经五年没有见到慕湮了,如今连她在天涯何处都不知道了,还做这样的梦干吗?当年在他身陷囫囵、却拒绝从天牢里跟劫狱的她逃走,对着她说出:“我在等的人是青璃”那句话的刹那——他们脚下所站立的土地,已经被割裂开来,判若云泥。

从廊下走过的时候,忽然间依稀闻到一线幽香,清冷冲淡,在黑夜的雨中缥缈而来。年轻有为的御使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微微循着香味的方向侧头看去——

墙角的暗影里,有一株晚开的腊梅开的正盛,将香味穿透厚重如铁的夜,送到风里。

又是一年梅花开。

慕湮,慕湮……五年未见,天下茫茫,你又在何处、与何人相伴?

※※※※※

二、疏影

一墙之隔的外街上。慕湮正低下头,将刺客的尸体从地上拖起,雨水顺着她的发脚流下来,纵横在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冰冷的雨水如针尖一般刺着她滚烫的脸。

“哎,我帮你。”黑衣的尊渊伸出手去,摆出大师兄的架子,“死沉的,你拖不动。”

“我能行。”慕湮没有买这个第一次相见的师兄的面子,自顾自拖起尸体。

“你都没这个死猪重,怎么拉得动?”尊渊撇撇嘴,带着一贯的怜香惜玉姿态,再度伸手,替她拖起地上那具尸体,“我来我来。”

“我说过了我能行!”慕湮忽然就叫了起来,柳眉倒竖,眼神愤怒倔强,“不用你管!”

“……”尊渊愣了一下,揉揉鼻子,把风帽重新带上,悻悻,“有这样和师兄说话的么?一定是师傅把你宠坏了——你说你也是好大的人了,还一言不发就从江湖中失踪,五年来毫无消息,害得师傅担心的要命。他死前还把我从大漠里找回来,再三再四交代我要把你找回来好好照顾、才肯闭眼。”

暗夜里,听到远处打更声走近,慕湮努力把尸体拖起,准备迅速离开御使府第附近。然而听到大师兄这样的话,手一颤,手上沉重的尸体砸落到青石路面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师傅……师傅他、他……故去了?”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尊渊,眼神忽然间有些恍惚。

“是啊,死了。”说起师尊的亡故,作为大弟子的尊渊却是没有丝毫哀伤的意味,看到小师妹那样悲哀恍惚的眼神,反而拍拍她肩膀,安慰,“有什么希奇,剑圣也会死的。师尊已经快九十岁啦,这一辈子也活够了。”

“……”沉默许久,雨点默不作声地从浓重的夜色里洒下来,尊渊正在奇怪慕湮忽然间的沉默,听到巡夜打更的人正在往这边走过来,忍不住要催促师妹赶快离开。然而,还没有说出口,陡然耳边就听到了一声爆发的哭泣。

“唉……女人真是麻烦,就是哭哭啼啼也要看地方啊!”看到慕湮捂住脸弯腰痛哭,尊渊再度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听着巡夜人的脚步声,喃喃说了一句,一手捞起了地上刺客的尸体,另外一手拉住慕湮,点足飞掠:“快走!换个地方再哭……我有好多事要问你。”

打更巡夜的老人周伯多喝了几两黄汤,冒着雨踉踉跄跄地转过街角,看到黑夜里隐约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飞上了墙头。

“哎呀呀……”周伯揉了揉眼睛,然而转瞬那个影子就消失了,帝都的夜还是那样浓黑如墨,没有一丝光亮。冷雨中,老人哆嗦了一下,喃喃:“什么鬼怪?真是的……如今这个世道,不魑魅横行才怪。”

他唠叨声着,醉醺醺继续巡夜。才走了几步,刚到御使府第的门外,忽然觉得腹中翻滚,看看四周无人,便到围墙外的柳树下准备解个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再度出现错觉,他觉得柳树忽然动了起来,一根树枝忽然扭曲起来,对着他伸了出来。

“见鬼……怎么回事?”周伯嘟哝着抬头,忽然间居然看到面前一根干枯的树枝上,长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老人大惊失声,然而惊呼还未出口,忽然间感觉心里便是一空。

暗夜的冷雨还在继续下,然而落到地上已经变成了殷红色。竹梆子落到了地上,老人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浑浊的眼球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心口上破了一个血窟窿。尸体边上的血水宛如一条条小蛇蠕动着,蔓延开来,爬向无边无际的黑夜。

“啧啧,人老了,心也硬的象石头。”御使府第门口的树上,那双碧绿色眼睛的主人噗的一声把嘴里嚼着的血肉吐了出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宛如蛇般无声无息滑落。

在初春寒冷的雨夜里,来人居然只穿了一条破烂的短裤,裸露在外的身子干枯如竹篙,手脚细长,皮肤浅褐而干裂,接近于树皮——方才攀在御使门前干枯的柳树上,便活脱脱如同一支树干,令人真假难辨。

“还以为能吃上一顿消夜,看来还得饿着肚子开工。”碧绿色眼睛的来人喃喃自语,伸出红艳的细长舌头舔了舔开裂的上唇,形如鬼魅地掠上了墙头,身子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贴着起伏的墙头,四顾。

看着御使府第中、书房灯下那个伏案疾书的人影,他忽地冷笑。点子还好好活着?果然“虎”也被干掉了——也难怪,那个“影守”居然是剑圣的弟子!龙象狮虎运气可真差,看来还是得让他这个负责望风的“蛇”来捡个便宜。

御使府第花园的树木无声无息地分开,经冬不凋的玉带草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蜿蜒前进,朝着还亮着灯的书房潜去——府第里一片安静,紧闭的木格窗上映出了年轻御使清矍的身影。他仿佛非但没有发现方才片刻前自己已经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也没有察觉到此刻身畔逼近的危险。

年轻的章台御使披衣执卷,沉静淡定。侧脸在昏黄的灯火中宛如雕塑,线条利落英俊。这个章台御使、在承光帝治下糜烂腐败的梦华王朝里,就如同污浊水里开出的一朵莲花,简直是个异数——也因为夏御使的存在、那些被权贵欺压、申诉无门的卑微百姓才看到了一线希望,用各种方式递上的折子状纸不计其数,因此每日都要深夜才能披阅完。

看着那个清俊却孤独的身影,杀手蛇忽然间感觉到了某种不可侵犯的力量,有些微的迟疑——年轻御使窗里深宵不熄的灯火,点破这帝都黑沉如铁的夜幕。而他只要抬抬手、这帝都里唯一最后的光亮便会被扑灭罢?

拿到章台御使夏语冰的人头,便能从太师府那边换到十万金铢和美女……然而转念想到这里,杀手蛇再度伸出细长的红色舌头,舔了舔嘴角,碧绿的眼睛冒出了光——天赐良机!如今那个“影守”不在,要杀这个不会武功的书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再也不迟疑,杀手的趴在草地上,身子如同没有骨头的蛇般蜿蜒,悄无声息地朝着光亮爬行而去。转瞬爬到了书房外的檐下,他在青石散水上慢慢将身体贴着外墙升起,从窗缝里看着室内。

书房里一灯如豆,年轻的御使肩上披着一件长衣,正将冻僵了的毛笔呵融,披阅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仿佛又看到了什么为难的案子,夏语冰放下笔长长叹息了一声,揉着眉心,神色沉重。迟疑了许久,终于落笔,在文卷上只加了一笔——然而那一笔却似乎有千斤重,让御使双眉纠结在一起,有某种苦痛的表情。

杀手的手抬起,手中薄薄的利刃插入窗缝,悄无声息地将窗栓切成两半。

刀子微微一滞,杀手蛇的脸色一变——好像……好像切断了窗栓后、刀锋又碰到了什么东西。一月料峭的冷风带着雨,卷入廊下,仿佛什么被牵动,檐下的铁马忽然发出了叮当的刺耳声响,窗内的人霍然抬头。

杀手蛇来不及多想,在对方惊觉而未反应之前,猛然推开窗子,拔刀跃入室内,向那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逼了过去。眼角撇到之处,发现窗栓底下不过牵着几根细丝,另一头通向檐角的铁马——外人若一推开窗子,便会发出声响。

那显然是匆促间布置的简单机关……看来,这个书呆子还是有点头脑的。

“青王提醒的不错,不过随手布置了一下防止万一,果然马上就来了么?”披衣阅卷的夏语冰抬起头来,看到了前来的杀手,眉头微蹙。不等杀手逼近来,他双肩一震,抖落披着的长衫,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手探入一边的古琴下。

“十万金铢……”看到那个读书人近在咫尺,杀手蛇再度伸出细长的舌尖舔了舔上唇,碧绿眼里放着光,形如鬼魅般掠了过去,一刀砍向那文弱书生。

慕湮俯下身,用指甲弹下一点红色的粉末在刺客尸体的伤口处,嗤然一声响,白烟冒起,尸体仿佛活了一样地扭曲着,不停颤动,然而却慢慢化为一滩黄水。她用剑掘了一片土,翻过来掩住——登时,一个活人便从这个世间毫无踪影的消失了。

尊渊在一边看着小师妹熟极而流地处理着尸体,打了个喷嚏,眼神却是复杂的——他们两人虽然同样出自剑圣云隐门下,然而他却比慕湮年长整整十岁。慕湮拜在剑圣门下时、他早已出师,在云荒北方的沙漠游荡,所以也没有见过这个师傅的关门女弟子。

“小湮可是个小鹿般单纯漂亮的女孩呢!咳咳……幸亏你这伙早早出师了,不然我非要防着你打她主意不可。”一年前,师傅病入膏肓的时候,对着万里迢迢奔回去的大弟子说起另一个女弟子,眼神慈爱而担忧,“四年前她跟我说要嫁人了,要跟着丈夫回来拜访,可把我高兴坏了……可是那之后她忽然就消失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担心她落到了歹人手里,想去救她……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也吃不消了,不然……”病榻上,一生叱咤风云的剑圣剧烈地喘息着,艰难地交代没有了结的心愿,抓住了大弟子的手,眼神雪亮:“渊儿,师傅一生只收了你们两个弟子……我去了以后你们、你们要相互照顾,你一定要……”

然而一口气提不上来,老人的语音衰竭了。

“我一定把小师妹找回来,好好照顾她。”拍着师傅苍老松弛的手,一生不羁的大弟子尊渊低下头去,替剑圣补完了那句话,许下诺言。但是一安葬完师傅,他就有些后悔了——天下那么大,谁知道那个小丫头失踪那么久、如今去了哪里?万一她已经死在什么角落里了,他岂不是要浪费一辈子?他尊渊一生浪迹,从未被任何事拘束,如今居然自己把头套进了枷锁里。

可后悔归后悔,他说出口的话,还从未食言。

——幸亏不过一年多,他就从一个黑道上相识的杀手嘴里、听说了帝都出了一件怪事:当朝当权的曹太师视章台御使夏语冰为眼中刺,重金悬赏御使人头,引得黑道中人前赴后继的赶去。然而奇怪的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边,似乎有某个神秘人暗中守护,让一拨拨杀手有去无回,几年来黑道上已经有数十名有名有姓的人物丧生。

说完了,那个杀手随口报了几个死去同伴的名字。

听到那样的话,他心里微微一动,知道那几个杀手的技艺在游侠儿里已少有敌手。能将几十名杀手一一无声无息的解决,那个神秘人的武功岂不是……?

就是在那个刹那起,他心里对于御使身边神秘的守护者有了好奇,一路赶到了帝都,悉心潜访——果然在暗夜的刺杀中,看到了师门的“分光”一剑。

剑圣门下弟子,居然会屈身做一个御使的影守……侧头看着慕湮处理尸体,尊渊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这五年来她应该杀了很多人吧?眼神和动作都变得那般凌厉,那种见神杀神的气质,完全不像师傅口中那个娇怯怯需要人照顾的女孩儿呢。

不过这样也好,现在知道小师妹过得好好的,他也算完成了当年对师傅的嘱托吧?可以继续去过自己浪迹逍遥的生活了……

剑圣的大弟子耸耸肩,左右顾盼,看到旁边一个破落的亭子,便扯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跳了进去躲雨。

“师傅、师傅什么时候去世的?”刚坐下,忽然听得她问,声音发颤。

“死了一年多了……找不到你,所以我自己给他办了后事。”转头过去,看见站在雨里的慕湮低着头,他随口回答,“枉师傅疼你一场,你居然躲着连发丧都不回来。”

慕湮站在雨里,没有回答,苍白秀气的脸上沾满了雨水,皮肤白皙得竟似透明,鼻尖上凝聚了冷雨,一滴滴落下来。半晌,才细若游丝地回了一句:“我……没法子抽身。”

“呵,是为了保护那个被当作靶子的夏御使吧?”听得师妹这样的回答,尊渊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屑,“连师傅都不要了——那个夏御使给了你多少好处啊?他好像是个出名正直廉洁的清官,该没有多少钱可以请你这样水平的‘影守’吧?难不成你是看人长得俊俏倒贴——”

没遮拦的调侃话音未落,忽然间感觉眼前一闪,六道剑芒直逼过来。

“干吗?干吗?”没料到师妹翻脸的如此迅速,他措手不及、连拔剑时间都没有,只好仰身贴着剑芒飞出去,半空中一连变了三次身形,才感觉那凌厉的剑气离开了咽喉。已经是竭尽全力,提着的一口气一松,他身形重重落到了地面,不想脚下正好是一滩污水,一下子溅了个满身,狼狈不堪。

“你疯了?”这口气无论如何忍不下,即使向来怜香惜玉的尊渊也沉下了脸,“身手好的很嘛,师傅看来是白担心你会被人欺负了。”

慕湮只是苍白着脸提剑看着他,眼神锋利雪亮,胸口微微起伏——这种荒漠里受伤母狼般的眼神,哪里象师傅嘴里那只“单纯漂亮的小鹿”?尊渊苦笑起来,再也不想理睬这个神经质的小师妹,转身离去。

“我……我一定是疯了……”眼看着刚见面的同门师兄扬长离去,慕湮松开手,长剑叮地一声落到地上,她抬起手来用力捂住火热的脸颊,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语,“如果不是疯了……怎么、怎么能在那个人身边……做五年的影守?看着他和妻子举案齐眉?”

“什么?”尊渊的背影已经快要没入荒郊的黑夜里,然而听得此话猛然顿住了脚步,诧然回首,“那个章台御使……那个夏语冰,难道就是你五年前打算要嫁的那个伙?”

慕湮没有回答,只是弯下腰去捡起方才脱手落地的剑,静静抿着嘴角,神色僵硬。

“当年你说要回去一起拜见师傅的未婚夫就是夏语冰?”尊渊恍然明白过来了,眼睛里诧异的光,不可理解地看着面前娇小的师妹,恍然大悟,“后来他负了你是不是?去娶了青王侄女?——这种负心薄幸的男人,一剑杀了是干脆!”

“不……不关你的事。”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咬着牙,将剑握在手里,慢慢回答,冷雨从她秀丽苍白的脸上直划而下,然而她的脸和身体却烫得仿佛要融化,“不关你的事。”

“女人就是心软……”尊渊摇头,无可奈何,愤愤不平地叱道,“但你好歹也要有点志气,就当被野狗咬了一口,一脚踹开就是——干吗还缠着放不下?五年啊!你就是这样当着那伙身边见不得天日的影守?”

“我高兴。”脸色愈发苍白起来,然而慕湮扬起下巴冷冷道。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神色紧张起来,脱口:“糟了!扔下他一个人在那里,万一太师那边又……!”

她来不及多想,点足飞掠。然而觉得身体越来越热,头痛得似乎要裂开来,脚下轻飘飘的。这次没有背着尸首、平地走着,她脚下就又是一软。

“啧啧,发着烧还要奔波来去的杀人救人?你看这身体都已经撑不下去了。”不等她委顿倒下,尊渊的手伸了过来,将她从泥泞的地上提了起来,叹气,“很多时间没有休息了吧?别管那个负心小子了,回去把身体养好是正经的。”

“不……得赶快回去……”慕湮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极力想站起来。然而数日来被用内力压着的病、经过方才那一次交手后完全失去了控制。她终于努力站了起来,可已经虚弱到脚下打颤,她咬着牙,脸色苍白:“他树敌太多……没有人护着、是不行的……”

“哎,这种世道里要当好官、本来就该有必死的觉悟。”尊渊冷笑,但是虽然鄙薄那个负心汉,却不得不承认章台御使的确是个清廉的好官,“要女人舍命保护,还算男人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慕湮脸色苍白,苦笑着抓紧师兄的手臂,为他辩护,“不知道从五年前、就有多少杀手想杀他;也不知道有人暗中替他挡住了那些刺杀……我做得很小心,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尊渊感觉到小师妹的身体火一样的烫,想起她五年来在那负心人身边暗无天日的影守生活,忍不住地心痛,“他怎么值得你如此?他明明为了附庸权贵、娶了别的女子,你何必如此!”

“师兄……你不知道在这样的世道上,他有多么不容易……我最初遇上语冰、敬他爱他,便是因为他虽然不会武功、却是比任何习武之人都有正气,不向任何奸佞低头。”慕湮苦笑着,几度想努力提起一口气飞奔回去,然而身体却软得象一张打湿了的纸,“语冰他虽然负了我,却始终不曾……不曾背弃他的梦想……五年来,我在暗、他在明,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朝野上,背负着多大的压力——以个人之力和权倾天下的太师作对,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如果不是太师顾忌青王……”

“所以他当年娶了青王的女儿?”陡然明白了,尊渊眼神一敛,追问。

“嗯。”慕湮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雨水落在她脸上,她低下头轻轻道,“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小小郡守,因为在一件案子上得罪了太师的干儿子,被罗织罪名下到天牢里。多亏了青璃小姐多方奔走为他开脱,要不然……”

“嘿,师妹你堂堂剑圣弟子,一身本事,劫狱救他出来便是!何必要承那个千金的情?”尊渊皱眉冷笑,不解。

慕湮摇摇头,看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眼神也黯淡下去:“我的确去劫狱了……但是语冰不肯跟我逃走,他不肯当逃犯——他说:他等的是青璃小姐,不是我。我帮不了他。”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尊渊眼神雪亮起来,低声骂。

“别骂他……他很辛苦的。”慕湮的脸在夜色中苍白如鬼魅,然而漆黑的瞳孔里面却有幽暗的火焰燃烧,倔强地不肯熄灭,“青璃小姐周旋下语冰被放了出来,还升了官——出来后不久他们就成亲了……那时候我就和他告别,跟他说再也不要见他。”

“可你还悄悄地当起了他的‘影守’?”尊渊摇头苦笑,“不明白你们女人都怎么想的。”

慕湮望着雨帘,脸色苍白:“我也想离开的!但是刺客一拨一拨的来,一开始就停不下、我怎么可以看着他死!——那奸臣和语冰之间争斗得越来越激烈,转眼就是五年……”

说到这里,女子苍白清丽的脸上又泛起急切之色,挣扎着:“我得回去了!不能扔下他一个人……你不知道五年来、那老贼怎样计算语冰!简直无孔不入、片刻不得安息啊。”

便是看着他在你面前全笑语,你……也要这样护着他、哪怕遍地的烽火狼烟?

“傻丫头啊……”尊渊看着师妹扶着他手臂站起,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忽然叹了口气,把她送回那个破败的亭子里,拍拍她的脑袋:“好吧,你给我好好呆着养病,我去替你看看——天亮了后再来带你回去。”

刺客薄而锋利的刀切开了书房内的空气,斩向御使的颈部,带着誓在必得的凌厉。

灯火被刀气逼着,摇摇欲灭。一介书生坐在灯下,灯火将黯淡的阴影投上他清俊的脸,年轻的御使看着刀锋划破空气,神色不动,手从琴下的暗格里抽出。

刀已经斩到了目标咽喉三尺处,然而杀手蛇的手陡然停滞了,碧绿的眼睛凸出来。

“太师给了你多少钱?”御使的手里,赫然是厚厚一叠银票。夏语冰一手握着大把银票,看着杀手,眼色冷静,“无论他给你多少,我可以给你双倍。”

杀手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御使府内外清苦简朴,这个书房里除了四壁书卷之外、便只有一张琴一张几,孤灯破裘,毫无长物——但是,这个清廉的御使只是一抬手,便从暗格里拿出了大卷崭新的银票!

“十、十万……”看到那一叠银票,杀手眼里的火苗燃起,感觉无法对着那样多的银子挥刀,咽喉耸动,有些艰难地回答。

“我给你二十万。”想也不想,夏语冰又从暗格里拿出一封未曾拆开的书简,当面拆开信,抽出另外一叠银票,加在原先那一叠银票上,放到案头。崭新的银票,显然从未被使用过——那刚拆开的信封上,赫然写着“桃源郡守姚思危敬上”的字样。而古琴下的暗格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下面官员敬上来的礼金。

虽然是刀头舔血的杀手,看惯了生死起落,但是蛇依旧被眼前的转变惊得一愣——

章台御使……那个天下百姓口中清廉正直的夏语冰御使,居然、居然也是这样敛财的贪官?外表看起来如此刚正廉洁,背地里却受了这样多的贿赂黑金?

残灯明灭,杀手蛇迟疑着拿起那一叠银票,放到手里看了看——果然是十足的真银票,云荒大地上任何银庄都可以兑换。他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开裂的上唇,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顺手收入怀里,看向面前的章台御使。

灯下,夏语冰的神色凛冽如冰雪,面对着杀神居然眉头都不动,沉静淡漠。

“这样的伪君子……”杀手蛇反而怔了怔,忽然忍不住恶笑起来,眼神里有难掩的轻蔑和愤怒——居然连自己都被骗了。他居然和那些普通百姓一样、认为这个年轻的章台御使是个难得的清官!

“你的钱、我收;但太师那十万、我也要拿!”恶笑声中,杀手的刀肆无忌惮地再度斩向御使,迫近,“反正都是脏钱,老子不介意多拿一点!”

刀锋直逼手无寸铁的夏语冰,案头的文卷被刀气吹动,唰唰翻页,在书房里漫天散开。

一介书生似是被杀手的反复无常吓呆了,居然怔怔坐在案边、毫不躲闪,一任杀手逼近他的身侧,枯瘦的手臂拉住他的衣襟,把刀架上他瘦颀的颈。

杀手蛇冷笑,用细长红艳的舌头舔着上唇,一手摸到对方颈骨的关节,扬起了刀,眼睛瞟着一边暗格里一叠的银票,闪过狂喜的神色。这一票干下来可赚翻了……

刚想到这里,忽然间他碧绿色的眼睛凸了出来,面目因为剧痛而扭曲。

雪亮的短剑闪电般刺穿杀手的小腹,御使修长的手指被喷出的鲜血染红。然而夏语冰毫不犹豫的握紧剑柄、用力一绞。等杀手痛得下意识松开了利刃,砰然倒下,才从腹中抽出剑,重新放入袖中。看着开膛破肚,不停痛呼挣扎的杀手,夏语冰脸色苍白凛冽:“抱歉,现在我还不能死。”

“你、你随身带着剑?……你……会武功?”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弱的书生,杀手嘶声问,声音却渐渐衰弱,枯槁的手足不停地抽搐,血流满地,染红那纷乱散落的书卷。

“只会那一剑而已……”夏语冰擦了擦剑上的血,低下头去淡淡道,扬眉,似是失落地喃喃,“我根本不是学武的料——毕竟阿湮教了我那么久,可惜也只会这一剑而已。”

“阿湮?”杀手蛇嘴角抽搐了一下,咧嘴笑了起来,做着垂死前的喘息,身体蜷缩成一团,“就是、就是那个……那个一直暗中当着你‘影守’的人么?……如果不是那个剑圣的弟子,你、你早就被……”

“你说什么?!”一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御使,听得那样的话终于色变,脱口,“你说……是剑圣的弟子在做影守?阿湮一直在我身边?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淡定的御使再也控制不了面色的变化,冲上前一把拉起奄奄一息杀手,急问。

“你看,窗外、窗外不就是——”肚破肠流,杀手“蛇”的身体宛如蛇一般的翻滚扭曲,呻吟着,断断续续回答。

夏语冰果然想也不想、抬起头看向打开的窗子。

就在那个刹那、骗开了对方的视线,蛇的嘴里忽然吐出了一线细细的红,直射御使的咽喉——那不是他细长的舌头,而是藏在舌下的暗针。

就是失手、也要带着对方的人头上黄泉!

年轻的御使看着窗外,眼睛停滞,丝毫没有觉察。然而,就在那个刹间,一声细细的“叮”,一道白色的光掠入,将那枚毒针切成两截、顺势把尚自抽搐的杀手蛇钉死在地上。

谁……是谁?

在杀手蛇一生的最后一瞥中,暗夜里敞开的窗外、冒雨掠下了一名黑衣人。

“阿湮?”夏语冰的目光停留在贯穿杀手胸口的那把银白色长剑上,显然是认出了这种样式的剑,御使的嘴角动了一下,脱口低呼,又惊又喜地看向窗外。

“好险,恰恰赶上了。”黑衣人悄无声息掠入室内,拨下风帽,抬手拔起了尸体上钉着的长剑,转过剑柄、给对方看上面刻着的“渊”字,回答,“我是剑圣门下大弟子尊渊,慕湮的师兄。”

“尊渊?”御使的眼睛落在来人的脸上,打量——显然是历练颇多的男子,眉间浸润过风霜和生死,每一根线条都有如刀刻。他隐约记起了这个名字曾在某处宗卷里出现过——叫这个名字的人,似乎是云荒大地上最负盛名的剑客之一。

然而失望和寥落还是抑止不住地御使眉间流露出来。年轻的御使收起了怀剑,看着对方,半晌才低声问:“原来,你才是我的‘影守’么?居然一直都没有发觉——是阿湮她……她托你来的?”

尊渊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慕湮定然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五年来一直和他朝夕不离,为保护他竭尽了全力。她已然不愿打扰他目前的生活。

“那么,她现在还好么?”对方没有回答,但他迟疑着,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这样的话,试探地问,“她现在……和你在一起?”

“呃?”尊渊含糊应了一声,揉揉鼻子,“她还好,还好。不用你担心!”

“这样……”夏语冰无言地笑了笑,那如同水墨画般清俊的眉目间有说不出的寥落,淡淡道:“那……便好。我也放心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啊。那样长久的时光,仿佛将当初心底里那一点撕心裂肺的痛都冲淡了,淡漠到只余下依稀可见的绯红色。

“原来你还有点良心。”尊渊冷笑一声,但不知道为何看到对方的神色、他却是无法愤怒起来,只是道,“既然念着阿湮、为何当初要背弃她?为何不跟她逃离天牢、浪迹江湖,却去要攀结权贵?”

“跟她逃?逃出去做一个通缉犯、一辈子在云荒上流亡?我不会武功,难道要靠一个女人保护逃一辈子?”显然这个结在心底纠缠已久,却是第一次有机会对人剖白,年轻的御使扬眉冷笑起来,不知道是自厌还是自负,“不,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服输,我还要跟曹太师那老贼斗下去!如果我不是堂堂正正从牢里走出去,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我一个人能力不足以对抗那老贼、必须要借助青王的力量!”

“可你现在还不是靠着她保护才能活下来!”再也忍不住,尊渊一声厉喝,目光凌厉,几乎带了杀气,“和太师府作对——你以为你有几个人头?”

夏语冰怔了一下,喃喃:“果然……是阿湮拜托你当我的‘影守’的么?”

窗大开着,冷雨寒风卷了进来,年轻的御使忽然间微笑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微微咳嗽着,眉间有说不出的倦意:“和曹太师那种巨蠹斗,我当然有必死的觉悟……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平安、原来并非侥幸……我本来、本来以为,这条路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的。”

“吃了很多苦头了吧?你不曾后悔么?”看着御使清瘦的帘,尊渊忍不住问了一句。

夏语冰扬眉,笑了笑,扯过地上的长衣披上,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看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夜:“自从第一次冒死弹劾曹训行起,我就知道这条路必须走到底,不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整个国腐烂下去……你也许没有看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冤狱,那些被太师府草菅的人命——可我天天在看。如何能闭上眼睛当作看不见?”

“……”尊渊忽然间沉默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负心薄幸的小白脸——那样的清俊和骨子里的不屈。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身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技艺出众的游侠儿们都未必能有的“侠”和“力”。

从六年前考中功名、开始宦途起,这个地位低微的年轻人就开始和朝廷里一手遮天的曹训行太师对抗,几度身陷牢狱、被拷问被罗织罪名,却始终不曾低头半分,刚正之名惊动天下。而平日,他秉公执法、不畏权贵,凡是经手的案子,无不为百姓伸冤作主……章台御使夏语冰的名字,在天下百姓的心里,便是这黑暗混乱的王朝里唯一的曙光。

慕湮那个丫头……当年爱上的、的确是个人物呢。

然而,偏偏是这样的人、绝决地背弃了她和他们的爱情。

这样的人,到底是该杀还是该夸呢……尊渊默默看了夏语冰许久,终究不发一言,忽然低头抓起刺客的尸体,点足掠出了窗外。

风卷了进来,房间内散落的文卷飞了漫天。

夏语冰没有出身,只是静静低下头来弯腰捡起那些文书,放回案头。

昏暗的灯火下,他一眼看到文卷上方才他改过的一个字,忽然间眉头便是一蹙,仿佛有什么剧烈的苦痛袭上心头——“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用刀杀人”。

那一句中的“用”,被他方才添了一笔,改成了“甩”。

“刘侍郎可是我们这边的人,大正合计着对付曹训行那老狐狸呢,贤侄可要手下留情,不要伤了自人情面”——青王临走时的交代犹在耳侧。

仕途上走了这些年,大起大落,他已非当年初出道时的青涩刚烈、不识时务。深知朝廷上错综复杂斗争和微妙人事关系,御使蹙眉沉吟,将冻僵了的笔尖在灯上灼烤着,然而只觉心里撕裂般的痛,仿佛灼烤着的是自己的心肺。

终于,那支千斤重的笔落了下去,他看到自己的笔尖在纸上刷刷移动,写下批示:“甩刀杀人,无心之错,误杀。判流刑三百里。”

那样轻轻一笔,就将杀死卖唱女的贵公子开脱了出去。

“夏语冰……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章台御使放下笔,注视着批好的文卷,有些自厌地蹙眉,喃喃自语。

暗格敞开着,一叠叠送上来的银票未曾拆封,好好地放在那里——那些,都是各处应酬时被硬塞过来的礼金。章台御使也算位高权重,各方心里有鬼的官员们都是不敢怠慢的。虽然他推却了不少,但是那些青王一党的人的面子,却是不好驳回。

——“若是这些小意思都不肯收下,那么便是把我们当外人了。”

在暗地里结党,准备扳倒曹太师的秘密商榷中,刘侍郎、姚太守他们一致劝道。青王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看着他:“收下吧,自己人不必见外——都是一起对付太师府的,大以后要相互照顾提携才好。”

年轻的御使想了想,默不作声地如数收下。

以他个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曹训行那巨蠹的——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入另一方的势力内,合众人之力斩断那遮天的巨手。而那样艰苦的斡旋和争斗中,以自己的能力和地位,要做到那样的事,又怎么可能不弄脏自己的手?

冷风吹来,地上洒落的二十万银票随风而起,在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年轻御使身侧沙沙舞动。

※※※※※

抄起杀手蛇枯槁的尸体,刚掠出窗外,跳上墙头,尊渊忍不住就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看着站在墙上的女子,他脱口低声问。

“嗯。”雨还在下,冰冷潮湿,慕湮的脸色是苍白近乎透明的,摇摇欲坠,“麻烦师兄了……接着我来吧,我要守在这里、直到他上朝。”

“不行,你身子怎么撑的住?”尊渊低声喝止,“这里有我,你回去休息。”

雨水从风帽和发梢上滴落,慕湮抬起头看着多年来第一次见面的大师兄,眼神忽然间有些恍惚——多少年了……自从离开师父身边,在黑暗中跟随着语冰追逐尽头的一线光亮,她已然独自跋涉了多少年,日夜担忧、丝毫不敢懈怠。

一直紧张到没有时间关心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撑下去。

“我、我没事的……”有些倔强地,她睁着快要坠下来的眼皮,喃喃道。然而拖着脚步踉跄返回御使府的她、再也不能抵抗身体里的虚弱和疲惫,话未说完、只觉脚下一软、从墙头直直栽了下去。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好觉了……五年?十年?

这么多年来,隐身于黑夜里,每一天她都在极度紧张戒备中度过。一方面时刻准备斩杀任何接近御使的危险人群,一方面,却要小心翼翼地提防被他察觉。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那一身夜行衣,她居然一穿就是数年,从未脱下来过。

而且,还要看着年轻的御使夫妇在她面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居然默不作声地咬牙忍受了五年,凝视着面前完全的黑。

那样看不见光亮的路走到后来,从单纯地因为对语冰的眷恋而不肯离去,慢慢变成了相信他所相信的、追随他所追逐的——既然无法以“妻子”的身份留在他身边,那么,她愿意成为一把“剑”,默默守护他和他的信仰,让黑夜里那一星烛光、不被任何腥风血雨吹灭。

曹训行一手遮天,权势逼人,然而这个天下总要有人为百姓说话、去坚持那一点公理和正气。师傅说过,学剑有成,最多不过为百人之敌,而语冰在朝堂上如果能将太师一党连根锄去,却是能挽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她决定不让语冰一个人孤独地走这条路——至少,她要化为那一把出鞘的利剑、为他斩杀一切黑暗中逼近的魑魅厉鬼,让黑夜里奔走的勇士不至于孤立无援。于是她成了一个“影守”,默默无声地守望着年轻御使窗下通宵不熄的灯火,守护着她心底所信仰和追逐的“侠”和“义”,五年来片刻不曾懈怠。

那样窒息的生活,甚至让她忘记了一切。师傅、山庄、朋友、江湖……甚至在短促的小憩里,她再也没有做梦过。

※※※※※

等到慕湮醒来的时候,尊渊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要被压得僵硬了。

“你——!”慕湮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师兄的手从自己的被子里唰的抽了出去,她脱口惊叫,下意识便伸手去抓自己的佩剑。然而一摸之下却发现剑已经解下,放到了枕边,而她身上也已经换了新的干净的衣服。

慕湮愣了愣,又羞又恼之下,苍白的脸腾地红了,眼里腾起了杀气。

“喂喂,小师妹你别误会——”看到慕湮俯身便从枕边抓起剑,唰的抽出来,尊渊吓了一跳,立刻揉着发酸的手往后跳开,忙不迭分辩,“我可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拉着我的手不放的!”

“胡说!”慕湮急叱,眼圈都红了,咬着牙就要拔剑砍了这个乘人之危的大师兄,然而一掀被子、发现自己只穿着贴身小衣,立刻不敢动了,拥着被子,只气的全身微微发颤,“你、你……那我的衣服……”

“你发着高烧,衣服又全湿了,总要换一套干净的吧?”尊渊揉着酸痛的右手,解释。

“我杀了你!”慕湮再也忍不住,手里的剑脱手掷出。

“醒来就这样凶!”尊渊右手麻到无法拔剑,只好往旁边避开。病重之下手臂也没有力道,长剑投出几尺便斜斜落地,慕湮咬着牙,拼命不让眼泪落下来,狠狠看着他。

“呀!”看到那样的眼神,尊渊终于明白过来问题何在了,拍着自己脑袋,连忙开口,“不是我……不是我帮你脱……”

“客官,你要买的东西买到了。”话音未落,门外有女子妖娆的声音传来,轻叩门扇,“可以进来么?”

尊渊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开门出去:“老板娘你来得正好!”开了门,将花枝招展的老板娘让进屋子,他指了指连忙拥着被子躺回床上的慕湮,苦笑:“你帮她将新衣服也换上,我就先出去了!”

然后,不等老板娘答应,他避之不迭般地躲了出去。

“哎,客官!——”看到尊渊脚底抹油,老板娘急了,扯着嗓子大喊,“你要的桃子买来了,只找到了五个冰洞里存着的……人非要价五十两,你要不要买?”

“买,当然买!”尊渊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一锭银子隔着窗子扔进来,人却已下去了。

慕湮听得发怔,却见老板娘喜滋滋地放下几个干瘪的桃子,拿起那一套簇新的衣服来,谄媚地笑:“姑娘快来把这个也穿上!刚才姑娘没醒来,换单衣可累死妾身了……你哥哥可真疼你啊,姑娘寒冬腊月要吃桃子,也一口答应了。”

“哥哥?”慕湮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任由老板娘将新衣套上她的身子,“我……我说要吃桃子么?”

“是啊,姑娘发着烧,拉着你哥的手口口声声说要吃桃子,可把他为难坏了。”老板娘口快,麻利地帮因为重病而浑身无力的女子穿上新衣,一边不住口地夸,“外头天气那么冷,又下着雨,他把你抱到这里来的时候都急坏了。”

桃子……桃子。她的眼睛游移着,看到了桌子上那几个干瘪的桃子。

终于有了些微的记忆。她不再说话,闭了闭眼睛,眼前出现了梦里的漫天桃花。啊,原来在那个时候、跟她说话的不是师傅,而是大师兄么?

她仿佛安心般地叹了口气,手指绞着褥子,忽然间怔怔掉下眼泪来。

“姑娘,你看你穿起来多漂亮……”老板娘帮慕湮穿好了衣服,正在惊叹对方的美貌,却见她哭了起来,不由吃了一惊。准备殷切相询,外边却传来了一阵哭天抢地的嚎啕声,惊动整个店中,依稀是一个老者嘶哑含糊的哭声,一叠声的唤:“我苦命的女儿啊……天杀的狗贼,还我彩珠命来……”

周围房子里有房客探头,七嘴八舌的劝说声,湮没那个老人的哭声。其间,赫然听到尊渊的声音,在询问老人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不幸。

“唉,赵老倌又在哭他的女儿彩珠了。”老板娘浓妆艳抹的脸上也有黯然的神色,“姑娘别吓着——那个赵老倌自从卖唱的女儿被刘侍郎儿子奸杀后,整个人就疯疯癫癫的,每到天亮就要哭号一番……也是作孽啊,彩珠才十三岁。都什么世道!”

“为什么不去告官?”听得外头那哭声,慕湮只觉刺心的疼——师傅说她心嫩,自小就听不得别人的哭声骂声。她只好侧过头去,低声问。

“告官?”老板娘从嘴角嗤出一声冷笑,替她将衣服上的带子结好,“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上哪里去告?”

“夏御使那里……一定行的。”好容易挣出了那个名字,慕湮肯定地回答。

老板娘的眼睛也亮了亮,手指伶俐地穿过最后一根带子,笑了起来:“是啊!我们也劝赵老倌去御使那里拦轿告状——想来想去,也就剩了那点指望了。”

“一定能行的。”慕湮低了头,坚定地回答,有些羞涩,有些骄傲,“他是个好官。”

“嗯,姑娘说的没错!”老板娘用力点头,显然说起这个夏御使,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尊敬,“去年曹太师面前的红人秦总管督建逍遥台,扣克木材,结果造了一半塌了,压死上百个民夫,谁又敢说半句话?到最后是夏御使生生追查下去,把那躲在太师别墅的总管拉出来正法了。还有息风郡守从砂之国贩卖良女子到帝都为妓的那案子,也是……”

老板娘自顾自如数珍地说着民间众口相传的案子,螺黛细描的双眉飞舞着,没有注意到面前听着的女子眼神闪亮起来,苍白的双颊泛上了红晕,眸子里闪着又是骄傲又是欣慰的光芒。

“这个朝廷呀,是从里面烂出来了!统共也只剩下那么一个好官。”老板娘一口气说完了她所知的御使大人的事迹,叹了口气,打好最后一个结,“连我这个小民也受过他大恩呢——想来御使也真不容易,听说他天天要看宗卷看到二更……”

“不,都要看到三更呢。”下意识地,慕湮纠正了一句,猛然觉察失言,连忙转口问,“如今什么时候了?”

“快黄昏了吧?”老板娘随口答,“外头下雨呢,看不清天色——姑娘饿了么?”

“糟糕!”慕湮跳了起来,然而发现身上软的没有半分力气,踉跄着走出去推开客房的门,“下朝时间到了吧?我得、我得去——”

“你要去干吗?”还没出门,忽然便被人拎了回去,尊渊刚在外头听完了赵老倌的事,满肚子恼火地大踏步进来,一见她要出去,不容分说把她推了回去,“我去替你接他,替你守着,你放心了吧?——给我好好养病,不许乱走!”

慕湮没有力气,立足不稳地跌了回去,老板娘连忙扶她躺下,一边笑着劝:“哎呀,客官,你就是疼你妹子也不要这样,人生着病,娇弱弱的身子哪里禁得起推啊……”

“我不是他妹子!”慕湮听得“娇弱弱”三字,陡然心头便是一阵愤怒,挣着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板娘猛地一愣,脱口,“难道、难道你们是一对……”

“才不是!”慕湮红了脸,啐了一口,发现尊渊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

上朝回来后,已经是薄暮时分。夏语冰不去吃饭,径直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他也不看那些堆满案头的文卷,只是一反平日的淡定从容,焦灼不安地在书房中踱步,神色凝重,不时抬头看着外面的花园,仿佛期待着什么人来。

他……要如何对尊渊开口,要他出手护卫皇太子返城?……

他有何颜面,再向阿湮的师兄提出这样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来,那两个字是极力避开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会动摇步步为营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里对着前来劫狱的她说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时,他决心便已定,取舍之间是毫不容情的绝决;慕湮对他告别的时候,他也没有挽留,只任她携剑远去,心下暗自做了永远的诀别;洞房花烛之夜,在应酬完一群高官显贵后,红烛下挑落青璃盖头之时,他的手也没有颤抖过分毫——那是他自己选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缩半分。

然而,五年后,在成败关头、急流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个名字又出现在耳畔。

躲不过的……他仿佛听到了宿命的冷笑声。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命运之手并没有放过他、那利爪一直死死地扣着他的咽喉,让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渐渐黯淡的暮色里点起蜡烛,看着案头那一叠叠的宗卷。然而一眼瞥过,又看到了最上面那件刘侍郎公子酒后奸杀卖唱女子的案子:那个“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红笔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结党对付曹太师的官员里,类似的龌龊事时有发生,为了不导致内部矛盾激化和决裂,他一一做了忍让,将事情压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后来,青王纠结的力量越来越庞大,他结交的“自己人”的官员也越来越多,十件案子里,居然有三四件颇为难办。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结党营私?徇情枉法?贪污受贿?颠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为重,是为了天下最终的正义伸张,而作出的暂时的隐忍。

何况,十件案子里面,至少有七件他还是秉公办理的。而那些被各种因素掣肘的案子,不过只是十之二三罢了,而且他也做了适当的调停妥协,让无辜者受到的损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对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过来对那些无辜百姓来说,便是十足十的冤狱!

虚伪,虚伪,虚伪!

他只觉得胸臆间充满了烦躁而绝望的怒啸,在体内四处奔腾,心里的血沸腾起来,仿佛一直要冲到脑里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里这样强烈辩论着的两个声音。

那个瞬间,久等不见丈夫来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来饿坏身体,御使夫人青璃终于忍不住违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开了门,端着托盘进来——然而就在那个刹那,她看到了年轻的御使作出了一个可怕的举动:披衣阅览着文卷,夏语冰却忽然伸手用力握紧案头正在燃烧着的蜡烛、将火焰在手心里生生熄灭!

“语冰!语冰!”丈夫眉间的沉郁和痛苦吓住了贵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盘,惊呼着冲了过去,用力将他的手从蜡烛上掰开,看到烈火已经无情地灼烧了御使右手的皮肉,发出焦糊的味道,黑红的一片。

“语冰,你在干什么啊……”青璃急急掰开丈夫的手,看到手心里焦糊的血肉,泪水忽然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仿佛神智有点恍惚,夏语冰甚至没有听见妻子的惊叫,一直到手心里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痛着,他才回过神来,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满脸的泪痕。他的妻子捧着他手、正嘟起了嘴为他轻轻吹着烫伤的手心,泪水滴落在他手里。

刹那间,章台御使向来冷淡的眼睛里,第一次涌出难以言表的温柔和悲哀。

“别碰,很脏的。”他忽然将手从妻子手里抽出,看着掌心血肉焦黑的样子,冷笑着喃喃自语,“你看,已经脏了……已经把手弄脏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烧成灰。”

“语冰……”青璃茫然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噙着泪水——她不明白的,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同衾共枕,她却始终无法了解这个她所爱的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对她来说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过就是他的喜怒哀乐。然而,他为何烦恼、为何痛苦,又为何绝望,这些他统统的没有和她提起过一字一句。

她想,那便是上天的惩罚——是当年她为了得到一见倾心的英俊青年、使出手段让他身陷牢狱,然后出面相救最终得以如愿的惩罚。

她终于得以和他朝夕相处,却是相敬如冰,那以后他便对她关闭了内心。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啊。

“我没事,吓着你了么?”许久,室内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渐渐笼罩的暮色里,仿佛终于平静了内心激烈的狂流,夏语冰开口了,静静道,声音却是难得的温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舒服……一定是又在做梦了。只有梦里、才会觉得这样的舒展和自在吧?慕湮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在半空中飘荡。舒适得让她简直不想睁开眼睛。

眼前有什么在绽放,殷红殷红的一点点,到处都是。

桃花……是桃花么?是云隐山庄后院里那一株桃树吧?依稀间,透过那一簇簇的桃花,她看见了须发花白的师傅的脸,在树下慈祥地微笑着,看着爬到树上的束发小女:“别淘气啦,小湮,快下来!”

“师傅,我要吃桃子!”在满树桃花间晃着,她觉得喉咙干渴,忍不住娇嗔。

“才初春,哪里有桃子啊?”虽然身为剑圣、对于这个要求云隐老人也无可奈何,拈须苦笑,伸手招呼,“乖乖的,小湮,该练剑了!”

“我要吃桃子嘛……”她不依,在花树间闹着,踢下漫天殷红花瓣,一下子跳下来,蹭到师傅怀里,拉住他花白的胡子,“小湮渴了,就要吃桃子!”

“呀,别拉,别拉!很痛的……”痛呼着拨开慕湮的手,他无可奈何地回答着,“我去找桃子就是,你快点放手。”

“啊……师傅真好。”喃喃说着话,昏迷中的女子嘴角露出欢喜的笑,终于放开了扯着尊渊发梢的手,将脸偎过来蹭了蹭,满足地继续睡去。

“真是的,一睡了就变成孩子一样。”尊渊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静静睡去的小师妹。苍白到透明的脸上有一种难得一见的安详满足,长长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脸上投下淡淡影子,眼睛下面有长年缺乏睡眠形成的青黛色。

这丫头……很多年没有这样好好休息过了吧?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影守生活,只怕夜行衣便是唯一的服饰,昼伏夜出的,难怪脸色都变得这么差。

仿佛梦里又遇到了什么,慕湮微微蹙起了眉,咬着小手指,睫毛微微颤动。那样恬静单纯的脸,仿佛会发出柔光来——师傅说的果然没错呢,“象小鹿一样”。

掖紧慕湮身侧散开的被角,尊渊笑了笑,拍拍她尚自湿漉漉的头发,站起。

“师傅!师傅……”忽然间,静静沉睡的人仿佛魇住了,惊叫起来——梦里的桃花还在如红雨般纷乱落下,然而她一心仰望着的慈爱的师傅,转瞬在花树下化为白骨支离。仿佛有人告诉她:师傅死了……师傅死了!陡然间天地都荒芜起来,她站在那里,山庄、桃花、师傅……一下子全不见了,空茫和孤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天空变得黑沉如铁幕,将她所有前路包围。她终于觉得胆怯,嘶声大哭起来:“不要死!”

“小湮、小湮!”青白伶仃的手从锦被中伸出来,在空中一气乱抓,尊渊忙忙地抓住她的手,晃着她,想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师傅,师傅!”慕湮大叫,然而被梦魇住了,声音微弱,哭哑了喉咙,“不要死……别、别留下我一个人……”

“好的,好的。”尊渊叹了口气,将她乱抓的手放回被子里,“不留下你一个人。”

“啊……”慕湮长长舒了一口气,尚自不放心地紧紧抓着对方的手,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忽然间睫毛颤了颤,一大滴透明的泪珠从睫毛上滑落,轻轻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语冰、语冰……”

尊渊低下眼睛,看着拉着他的手沉沉睡去的小师妹,忽然间经风历霜的眼里就有了一个痛惜的表情,和他凌利如刀刻般的面庞大不相同。不忍心抽出手,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慕湮漆黑的发丝,看着她沉睡中才显得稚气柔弱的脸,忽然间低低叹息了一声:“夏语冰,你怎么忍心啊……”

※※※※※

在空桑剑圣大弟子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叫这个名字的年轻御使,正在帝都的权力中枢里、卷入了又一波险恶的狂风急流。

这一次上朝中,王座底下风云突变。

早朝中,先是大司命出列,启奏承光帝,说他夜间在伽蓝白塔顶上的观星台上,通过玑衡观测到太一星光芒黯淡,附耳星大盛,显示目前空桑王气衰竭,奸佞作乱;而同时归邪现于帝都伽蓝上空,预示必当有贵人归国。

仿佛是印证大司命的观测结果,青王适时出列,出其不意地禀告承光帝,皇帝早年在北方砂之国与当地平民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已经找到。那个叫真岚的十三岁少年、聪慧英武,气质高贵,目下正在被青王府的人护送着,日夜兼程地秘密赶回帝都伽蓝城。

趁此机会,不等震惊的曹太师一党发动发驳,礼部尚书和章台御使为首的十名官员联合上书,恳请承光帝早日册立皇太子,结束储君之位悬空二十年的尴尬局面,以安定天下。

承光帝年老而无子,太子之位长期悬空,导致历代兼任太子太傅的大司命无法掌握实际的权力,而让太师曹训行趁机结党把持了朝政,十年来一手遮天、气焰熏人。

多年来,在是否北上迎庶出的私生皇子归来的问题上、朝臣分歧极大,曹训行更是以真岚之母不过为砂之国一介平民、若册立为太子则有污帝王之血为理由,极力反对。其实,是因为东宫白莲皇后去世多年,曹训行之妹曹贵妃以西宫之位凌驾后宫,希望能生下帝国的继承人。曹太师一边不停派出杀手刺杀那位庶民皇子,同时不断献上绝色女子以充承光帝后宫,期待生下皇子,然后让曹贵妃收为己出,能长久掌控这个天下。

失势的大司命无奈之下,只能暗中向青王一党求援,希望能早日迎回真岚、立为太子。而青王之妹嫁为白王继室,二王在某种程度上结成了联盟,对抗黑王赤王那一些倒向太师府的藩王。历代出皇后的白之一族期盼早日结束太子之位悬空的尴尬情况,让白王的女儿可以早定太子妃名分,延续共掌天下的局面。

围绕着太子的册立,朝廷上分成了两派,斗争错综复杂,矛盾越来越尖锐。然而,被推在风口浪尖上的、始终还是曹太师和他多年的宿敌章台御使夏语冰。双方唇枪舌剑、对于是否迎归真岚的问题上纷争激烈。

承光帝在美人的簇拥下,似醒非醒地听完了底下大臣的禀告。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手上那只代表着空桑帝王身份的“皇天”戒指——那只传说有灵性的银白色戒指发出璀璨的光,映着帝王那张因为享乐过度而过早衰老的脸。

戒指上蓝宝石的冷光刺入眼里,仿佛引起了承光帝早年的回忆,肥胖昏庸的帝王忽然抬起头来,扫视着丹阶下争论不休的群臣,用从未有过的冷醒的语气颁布旨意:“先将那孩子从北方找回来,再让‘皇天’来判断他是否有资格继承帝王之血——如果他能戴上这只戒指,朕便承认他的地位,将这个王位传给他。”

从来未曾听到皇帝用这样的语气颁布命令,所有朝臣一时间默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齐齐伏地领命。年轻御使嘴角露出惊喜的笑意——果然,他不曾看错……皇上并不是昏庸到了不分黑白的地步,在关键问题上、他始终不曾被曹训行那老狐狸所左右。

列队退朝的时候,他看见青王对着他微微点头。然后,在回府途中,他的轿子便空了,章台御使出现在皇城外一间极其机密的房间里——那里,有青王一党的十数名官员早已分别秘密到达,个个因为今日里帝君的旨意而兴奋不已。

夏语冰看在眼里,不禁微微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眼前这群人之所以感到兴奋难耐、大约是想到了太师这株大树如果一旦连根倒了,他们能分到多少新地盘吧?

那个瞬间,年轻的御使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曹太师倒了,青王会执掌朝政吧?那样老谋深算、绝决不容情的青王,和眼前一群面目都因为权势的诱惑而扭曲了的同党,如果他们把持了朝政……真的能比如今曹训行当权更好一些么?

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么多年的艰苦跋涉,他所做的,究竟有没有意义?

“夏贤侄,十年磨剑、如今终于到了一击毙命的时候了!”不自禁的恍惚中,肩膀忽然被重重拍了拍,青王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冷酷镇定,“我们手上收集来太师府的罪证,说罄竹难书也不过分——足以让大理寺惊动、来彻察曹训行那个老狐狸了。”

青王的眼神是看不到底的,带着胜券在握的冷笑,吩咐自己的侄女婿:“语冰,你明日早朝,便再度上书弹劾……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弹劾了,呵呵。非一击把他击倒不可!”

“是。小侄一定要让曹训行那个老狐狸永不能翻身!”来不及多想什么,被多年来跋涉后看到的曙光所笼罩,夏语冰的手暗自握紧,一字字回答。

“哈哈,说的好!”青王点头,然而眼睛一冷,看向所有人,“当然,语冰明日弹劾曹训行,不过是为了扰乱老贼的阵脚,让他分心——而我们真正需要全力以赴去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无论如何要平安将真岚皇太子接到伽蓝城来,绝不可被曹训行下了毒手!”

众人悚然一惊,忽然间就安静了下去,不再说话。

虽然一路掩人耳目,日夜兼程赶来,真岚皇太子目前还在叶城,未曾赶到帝都——以曹太师以往心狠手辣的作风,无论如何不能容许这个天大的祸患活着来到伽蓝城!

太师府座下高手如云,如果全力驱遣捕杀一个少年,更是易如反掌。

“当然,孤王已经派出王府高手护卫皇太子,但是从北方一路护送来,已经在太师府的刺杀之下折损了大半。”青王负手,叹息,眼神复杂,“如果真岚皇子无法平安到达帝都,那么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筹划便要付之东流。没了皇太子这张牌,以后再也无法压住曹训行那老伙……你们说,该如何才好?”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低声道:“自然是……全力以赴保护太子安全。”

“呵……”青王笑了起来,微微摇头,“太师府座下网罗云荒多位黑道顶尖高手,龙象狮虎蛇五位杀手不说,听说还有‘八部’‘九族’多位高手,各位就算遣尽府中护院守卫,哪里能是人对手?所以,我想只有一个法子——”

微微笑着,青王说着那样令同僚绝望的话,眼光却停留在章台御使的脸上,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对着夏语冰便是深深一礼,慌的御使连忙俯身阻止。

“夏御使,请借你身边那位‘影守’一用。”青王的目光停留在对方脸上,仿佛想捕捉他每一丝神色变化,一字字清晰地说给密室中所有官员听见,“听说你身边有一位武功绝世的高手,多年来斩杀太师府派遣刺客无数——事关皇太子生死,御使必当明理,还请暂且割爱,让那位高手出面保驾。”

青王的话语传到密室中每一个官员耳中,因为利益相关而休戚与共的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到了年轻的章台御使脸上,每一道目光都带着压迫力。

夏语冰的手臂格挡着下拜的青王,然而忽然间就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面色苍白。

“真岚太子若有什么不测,政局便要倾覆,我们多年来为扳倒老贼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以后再也没这样的机会能对付曹训行。”看出了御使眼中的犹豫,青王的语气却不急不缓,一句句分析轻重利弊,不容反驳,“贤侄,多年来你看到曹老贼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草菅人命,难道你甘心让他这样下去?你身边那位高手,如果能护得太子平安,那便是造福天下百姓……”

“我不能作主……”忽然间觉得密室里令人窒息,夏语冰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应承下来,眼神坚定,“但是,我尽力罢。”

是的,是的——目前不能再有什么犹豫和迟疑,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必须坚定不移的朝着目标前进。任何动摇都是软弱的表现,足可以毁掉多年来辛苦的经营。

就算怀疑曹太师倒台后、是否能出现更好的政局,但是,那毕竟是怀疑而已——而目前的腐朽黑暗局面,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一个人,如何能因为不确定天亮后是否有晴空、就容许黑夜永远笼罩下去?

相比眼前黑沉冰冷的天下,明天总是在手中、可以掌握一二的,他相信他会让流着脓液的梦华王朝稍微愈合一些。所以,他必须先要剜掉今日朝廷上这个巨大的毒瘤。

不可以怀疑自己已经走过的路,因为已经无路可退。

暮色四起,书房内又剩下了他一个人,独对四壁的萧瑟和无边的黑夜。

在这样的铁幕里,他已然独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俪恩爱啊。”窗忽然开了,黯淡的室内忽然就多了一个人,高而瘦,负剑冷笑。尊渊刚从赶来,在外面看到这样一幕,想起慕湮筋疲力尽睡去的孩子般的脸,心底忽然有压抑不住的愤怒泛起,便忍不住跳入了室内。

“都是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罢了。”夏语冰低着头,微微苦笑起来,淡淡回答。

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萧瑟,如风般卷来,让外粗内细的尊渊怔了怔,不再说话。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弹劾曹训行。”章台御使拢了拢案头的宗卷,忽然间凝重出声,“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弹劾那个老贼。”

“最后一击了么?”尊渊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点头,“放心,我将在这里会保护着你、一直到你上朝,不让曹太师有机会下手。”

然而,听得对方这样的承诺,夏语冰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摇了摇头:“太师府今夜未必会对我下手。”

尊渊听得他如此肯定的用语,忍不住一怔,询问地看向年轻的御使。

“他还不知道我明早上朝就要彻底揭发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着要来下手——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不会不知道我身边有你这样的影守在,昨夜刚刚铩羽而归,太师府杀手今夜未必会立刻再次出动。”夏语冰慢慢分析着,眼睛里的神色缜密从容,有一种直面生死而宠辱不惊的淡定,最后加重了语气,“何况,今夜太师府那边一定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杀手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虽然知道对方是要引他发问,尊渊还是忍不住顺着问了下去。

“曹太师要全力阻止真岚皇子返京继承皇太子之位,务必格杀他于半途!”一字一句地,对着一个朝廷之外的游侠儿说出了宫里目前最大的机密,章台御使的眼神奕奕生辉,“如果真岚皇子死了,那么倒曹一党便会失去最终的王牌,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曹太师可以继续高枕无忧地一手遮天。”

“哦?”尊渊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揉揉鼻子,对于这种朝廷上党派之争毫无兴趣,然而多年来的历练和见识,让他很快明白到了皇子返京的重要性,“看来真的很严重嘛。”

“是。可以说成败在此一举。”夏语冰眼神凝聚起来,看到剑圣大弟子的脸上,“所以,我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岚皇子明日一定要平安到达帝都!”

一语未落,年轻的章台御使忽然间一拂袖,就对着剑圣弟子拜了下去:“因此,求阁下无论如何出手相助、保皇子从叶城连夜返回!”

“喂,喂,你这是干吗?!”被夏语冰的大礼吓了一跳,尊渊慌忙拉起他。

云荒著名剑客的眼睛里,闪动着锋利而冷醒的光。尊渊虽然是个游荡于天下、不问政局纷争的游侠儿,但是他并不是不知道章台御使这次慎重托付的事情的重要性:今夜那个叫做真岚的皇子能否平安抵达帝都,可能将关系到整个梦华王朝命运的走向。

而且,将无可避免地、影响到天下百姓将来的生活。

虽然凭他的能力,可以游走于天下、不象平常百姓那样和政局息息相关,但是他依然时时刻刻能感觉到曹太师一手遮天之后、整个空桑王朝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糜烂气息——即使反感这些政客的钩心斗角,但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正脱离政治而游离在体制之外吧?

“剑技无界限,但是剑客却应该有各自的立场和信念,明白将为什么而拔剑”——在出师之时,剑圣云隐的话语响起在他耳畔。

如果今夜非要他从曹太师和章台御使之间、作出一个选择的话,那么……

“御使请起,”尊渊的眼睛里,陡然有山岳般的凝重,吐然而诺,“我今夜就去叶城,天明必然护送真岚皇子返京。”

※※※※※

暮色笼罩云锦客栈的时候,刚给慕湮端上药和晚膳的老板娘、陡然听到了外头喧嚣的吵闹声。

“哎呀,一定是赵老倌从御使台衙门回来了!”老板娘连忙放下托盘,站起身来拉开门,笑吟吟地迎上去,“怎么样?判书下来了吧?我说老倌你不要哭,你女儿不会白死,夏御使他一定会让凶手抵罪的!”

听得“夏御使”三个字,慕湮苍白的脸色便又微微红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视线跟着老板娘的身形出去、看向那几个陪同赵老倌从衙门返回的闲客,希望从那些受苦的人儿的脸上看见沉冤得雪的喜悦。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被嘶哑的哭号和痛骂凝结了——

“什么狗屁夏御使!黑心御使!”

“居然说那畜生是失手误杀了彩珠,只判了流放三百里……怎么可能是失手?看看彩珠被那糟蹋成什么样子,瞎子都知道那怎么会是误杀!我杀了那个狗官!我拼了老命不要,我要杀了那个颠倒黑白的狗官!”

老人的嚎啕声响起在客栈里,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无语。老板娘美艳的脸也仿佛被霜打过,颓然低下头去,用涂了红色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只是喃喃:“不会的,一定是误会、一定是误会……夏御使不是那样的人。”

渐渐地,有议论声低低响起在人群里,大叹息着,上来扶起瘫倒在地的赵老倌。

“官官相护啊……这个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连夏御使都这样?真是想不到……我还以为他总能替咱们百姓说句公道话呢。”

“唉……半年前,我就听姚太守府里的小厮说了,夏御使收了他们的银子,贩卖私盐那个案子才被压了下去。那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那是真的了——”

压低了声音,有个盐贩子模样的人更加爆出了惊人内幕,众人啧啧摇头叹息。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们说谎、你们说谎!”陡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压过所有不屑的议论声,“闭嘴,不许诋毁夏御使!”

老板娘惊讶地回头,看见刚喝下药在静养的慕湮忽然涨红了脸,从房间里冲出来,对着楼底下那一群人嘶声大喊:“不许诋毁夏御使!你们说谎,一个个都该抓起来!”

“呀,这里有人为狗官说话呢!”人群诧然片刻,终于哄笑起来,其中有个尖瘦脸的中年人说得尤其刻薄:“外头包养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啊?胆子真大——听说他老婆是青王的侄女儿,靠着裙带关系才爬到那么高,居然还敢在外面拈花惹草?”

“闭嘴!”慕湮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里忽然闪出了杀气。

不等老板娘惊叫,女子手里流出雪亮的光,宛如闪电般跃下楼去,一剑将那个讲得最起劲的男人的舌头割了下来!所有人都发出了惊骇的叫声,纷纷退开,看着这个女杀神。

“谁敢诋毁夏御使?……”慕湮的手指紧紧抓着长剑,眉目间杀气纵横,逼视着一干闲人,愤怒得全身颤抖,“谁敢再在这里诋毁夏御使!”

“……”看到女子手里滴血的长剑,客栈里所有人噤若寒蝉。

“狗官!他就个是狗官!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他!”在所有人都不敢开口的刹那,赵老倌苍老嘶哑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不顾一切,“不得好死,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女儿当娼妓!老子我要杀了他!”

“唰”地一声,长剑指住老汉的咽喉,慕湮眼里冷光四射。

“哎呀,姑娘!千万别!”楼上老板娘看得真切,脱口惊呼,急急下楼来。

赵老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一下子扒开胸前破烂的衣服、露出搓衣板似的胸口,把舌头伸了出来:“杀呀!割了我舌头呀!——我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还能将天下人都杀了,天下的舌头都割了?”

慕湮看着老人飘萧的白发和近乎癫狂的笑容,不知是否因为大病未愈合,身子一颤,忽然间手腕剧烈发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长剑——她居然对着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拔剑!身为云荒剑圣的弟子,从小便被师傅用侠义教导,而她、她今天居然对着这样的老人拔剑威吓!

她……她究竟在做什么?还是天下人都疯了?

“姑娘,姑娘,快别这样!”老板娘眼看客栈里要出人命,连忙跌跌撞撞跑下来,拉住慕湮,“老倌是死了女儿急痛攻心,别和他计较,啊?——我也不信夏御使会是这种人……”

“好,我带你去当面问个清楚!”慕湮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收剑,舒手一下子就提起了干瘦的老人,点足飞掠,瞬间消失在暮色里。

世事漫如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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