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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宣战

作者:

水磨客栈的夜晚比镇上还要寂静。叶吟风无所事事地关在房间里发呆。忽然,房门一响,方野怀着一肚子心事走进来,劈头就道:“我总觉得那对兄妹怪怪的!”叶吟风只应了一个字:“嗯!”

“那骆清衍对妹妹实在很不像话,夏儿姑娘很可怜。”

叶吟风随口道:“那你赶快去向他提亲,把夏儿姑娘娶过来疼惜不就好了?”方野伸手便赏他一记爆栗儿:“今日颜姑娘哭成那样,她师兄师姐也不知怎么样了?”

“你又要管闲事么?你不是说管不了的。”

方野为难道:“虽说是寻仇,可是——唉,我就是见不得女人哭呗!”

“那就去管啊。”

方野还道叶吟风又拿话激自己,向他瞪了一眼,又无奈道:“连仇的影子都摸不着,我怎么管?”

叶吟风一听这话,马上掉转视线,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发呆。

其实这一次,他真的希望有人能助颜思归一臂之力。可是颜思归不愿意,对骆清衍也有欠公平。他们两个还是应该堂堂正正地对战一场的。今晚恐怕又有一番天人交战吧,真想去看看热闹啊!

方野只知此人是最不愿沾惹麻烦的,可他们在这客栈里已盘亘数日,换作以前,叶吟风早不耐烦了,这一回他却没有催着要走。而方野反正是无可归、在外闲逛,现在遇到骆氏兄妹,不知为什么竟有说不出的在意,自言自语似的又道:“我总觉得那对兄妹怪怪的。”叶吟风望着窗外皱皱眉:“一句话连说两遍做什么?一个瞎子、一个病女,当然有点奇怪了。”

“也是,”方野垂头丧气一阵,忽然道,“他们有个镜子蛮奇怪的,根本照不见影儿。”叶吟风不屑道:“照不见影还叫什么镜子?就是一块烂铜。”

“说得是啊,可那夏儿姑娘整天抱着它,骆清衍似乎也很宝贝的样子,丢了之后很紧张呢,看那样像是个古董。我就想,照不见影了就不能找个铜匠磨一磨吗?”

叶吟风忽然转过头来:“照不见影?那能照见什么?”

“什么也看不清。我总觉得里面像有一团云雾罩着。”

叶吟风登时脑中一嗡,如蒙天启。他不由自主轻呼一声,站起身来,桌面上的蜡烛被带得一阵摇曳。

方野大叫:“你做什么?”叶吟风迅速稳住心神:“你还不走,我要睡了!”

在所有人中间,最无心打探温氏杀手秘密的恐怕就是叶吟风了。可是老天总是这样,有人黄泉碧落也求之不得,有人从无兴趣,却偏偏是他掀开了黑幕的一角。

叶吟风胸中发闷,恨不得忘掉方野刚才的话。并非所有人都对别人的秘密感兴趣。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总有其见不得光的一面,那一定是阴暗、腐臭、令人不悦的。所以叶吟风永远都不想知道。

那温氏杀手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你还真有圣人之心呢,连我这种人都不敢说一句该死。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杀了我,你的师兄师姐还有他们的人便尽可活命。”“我不能!”颜思归失声叫了起来,“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那杀手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语调:“所有人中,独你不欠我什么,而我却逼死了你的师兄师嫂,令你伤心难过。所以,只有你可以杀我。”

颜思归回过神来,断然道:“我只是个懦弱女子,没有胆量弄脏自己的手。况且我于你早已亏欠,二十年前未听师兄嘱托,令我后悔至今。与温氏一族的恩怨拿剑是斩不断的,就如同抽刀断水。二十年前师父未能斩断,今日我更不能重蹈覆辙。”

“可我活着,我喜欢的人就要伤心。”

颜思归全身一震:“你说谁?”“难道你还不知道么?”说着,那杀手突然伸手摘掉覆在脸上的银质面具,面具后面果然是骆清衍的脸,只是那对原本空蒙蒙的眼眸,此刻却闪着苍金色的光芒!

颜思归一阵呼吸困难,轻呼一声:“是你?果然……为何是你?”骆清衍淡然一笑:“在下骆清衍,也叫温清衍。对我来说,名字没有任何意义。”说着,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竟略一低头,轻轻吻到颜思归的唇上。只是一瞬而逝的触感,随即又轻声催促道,“我也累了,来吧,我宁愿死在你的清白之剑下。”

颜思归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一般,又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从未这样近地接触过男人,也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初吻竟会是这样!

她颤抖着低声道:“我若杀你,便不再有什么清白之剑!”骆清衍闻言呆立良久,忽又小声道:“我已害死这么多人,你还要放过我么?你为何就不恨我呢?”颜思归凝望着那对变幻莫测的异色瞳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只求你放过你自己。”

骆清衍呆呆看着颜思归,忽然有些尴尬道:“我以为你至少会尖叫,或者给我一巴掌,谁知你竟然毫不在意。我就让你这么没感觉?”此言一出,颜思归登时窘得满脸通红。

骆清衍露出小孩子般的神情,轻声请求道:“那我再来一次,好么?”说完也不等回答,便低了头再次凑了上去。

这一次,他被推开了。颜思归满脸飞红:“既然问了,至少要等到同意才行吧。”“你为何不同意?”骆清衍的语气中竟颇有些委屈。

颜思归拼命平复心情,淡然问道:“你以前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喜欢至少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应该是什么样子?像刘舍和史展眉?吕白楼和卢缨?还是像你大师兄和他的妻子?至少我是出于真心,他们却只有欺骗和背叛!”

“真心?”颜思归哭笑不得,“我只记得你明明是甚为讨厌我的。”

骆清衍一愣,忆起几天以来对颜思归的种种恶言恶语,低了头惭愧道:“那都是我该死,我胡说八道,你别生气,我现在的话才是真心的。”

颜思归又好气又好笑:“你的心还真是善变呢。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岁。”

颜思归摇摇头:“抛开辈份不论,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我才不管那些!”

颜思归耐住性子道:“你还年轻,将来定会遇到真心所爱之人。”

“我遇到了,可是人不要我。”

颜思归一阵心慌意乱,好半天才回答一句:“那你可答应我,放过其他人么?”骆清衍皱了皱眉:“那些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他淡淡笑着,脸上尽是落寞,“别自欺欺人了,你自以为他们是你的亲人,可是他们中间,又有谁把你当作亲人看待呢?”颜思归愕然地盯着他。

骆清衍毫不留情地继续道:“我早就无路可走,你也是一样,我们都是这世间的孤魂。所谓有负师兄所托,无非借口,你跟我一样,只是不想再孤独地活着,不得不自寻死路罢了!”

颜思归的心头如遭撞击,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很多年来心底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如今被人一语揭破,下面血淋淋的伤口竟是那样令人痛不欲生。

她身为流入之后,自幼失怙,辗转于人贩子之手;有幸被师门收留,不料却再遭师门破碎;在她心中,早已认定幸福不过是一场泡影,所以这些年来,她从不敢追寻平凡女子的幸福,以致独身至今。

这个骆清衍纵有孩子气的一面,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她和他,比想象之中还要更接近和相似。

骆清衍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终是不忍,强拉她坐下:“算了,不说扫兴的事,陪我坐一会儿吧。你答应过,会再替我对着流星许愿的。只可惜我们的愿望,说到底都只是一场空吧。”

于是,两人并排坐在如水的月光下。

骆清衍突然柔声道:“二十年来,仍是忘不掉他么?”“谁?”颜思归脱口问道,眼泪却不由得夺眶而出。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那对苍金色的瞳孔内闪出怒色:“我不能原谅他,是他毁了你一生!”

自己当真是爱上大师兄了么?颜思归无法判定。七岁的小女孩不可能有爱这种感觉吧。可是在那之后的二十年间,她时时刻刻所思所想,却真的只有他一人而已。这早已模糊不清的感觉,谁又说得清道得明呢?难道自己竟然爱上了一个记忆之中的影子?

骆清衍轻声道:“放着大好机会不杀我,你可能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

“我还没答应要放过他们。”

颜思归点点头:“我会守住他们,就像我会守住你。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死,不管是他们,还是你!”骆清衍久久凝视她:“你真的很厉害,难怪小叶那傻子认定你会赢。不过我还没认输。明日便是第七日,明晚我仍在此等你,我同你一起看最后的结局!”说罢,他便又将面具覆在脸上,飞身掠下楼去。

小楼下面,沙铁衣扶着一棵树站着,仰头望着楼顶。

骆清衍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身后,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沙铁衣被吓得一哆嗦:“看了半夜,脖子没仰断?”

“哼!”

骆清衍继续火上浇油:“你就这么喜欢偷窥别人卿卿我我?”

沙铁衣登时怒不可遏,若不是肩膀被制,恨不得立时冲上去拼命。

“就凭你也敢奢望她?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可是有妻室的人。你在外花心倒罢了,你那住在棠阴坡下的老婆守活寡这么多年,最后还要因你而死,你真的心安理得?”骆清衍还在吃吃地笑,“你当然心安理得,因为你原本就狼心狗肺!”

沙铁衣突然颤抖起来:“不关她的事,我早休了她,她同我再无关系!”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同,人可是一天都没离开过你的,连你父母也是她亲手安葬的。有无关系不由你决定,人人都知她会因你而死!”

沙铁衣勃然大怒:“你敢碰一碰她试试看!”

“哈?现在又成了勇丈夫了?那就好好想想怎么救她吧!其实对你来说再容易不过,不是老早就白送了个瘫子给你了么?还有一日,别忘了!”说着,骆清衍拍了拍沙铁衣的肩,飞身离去。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么喜欢刺激沙铁衣,所有唐人中,他最厌恶的就是此人。可能是因为沙铁衣明目张胆地恋慕着颜思归,分明是个无赖竟想装情圣,真令人无比恶心!

沙铁衣僵在当场。他茫然地看着颜思归从楼顶飘然降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师兄,这么晚还在这里做什么?”

沙铁衣木然不知回答。他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是因为担心她么?他一把抓住颜思归的衣袖,颤声道:“还有一日,还有一日!师妹,明日我若是死了,你可会为我而哭?”颜思归轻笑着摇头道:“你不会死的,我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他答应你了?”沙铁衣的心中一阵刺痛,他们之间果然已经有了某种约定么?颜思归避而不答,只是好言劝道:“此事之后,师兄也该回同嫂子好好过日子了。她苦苦等了你这么多年,该有个好结果。”说完便自顾自走了。

沙铁衣的心简直痛得无以复加。这么多年来,他心中唯有她,可是她心里却完全没有他!

他裹着一身的寒露在庭中立到半夜,只是为了看她陪着那个杀手一直聊到此刻,甚至彼此之间还有了极为亲密的举动。而在这世上唯一心中有他的那个女人,在被他冷落了十几年之后,如今竟然还要因他而死!

沙铁衣突然狂笑起来,甩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骆清衍回到客栈时,迎接他的便是满脸泪痕、满脸怒容的夏儿。

终于还是躲不过去了。在骆清衍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时,夏儿已明白无误地知道,他爱上了颜思归。对这些事情,女孩子总要敏感得多。

她眼睁睁看着他从抗拒到挣扎,再到沉迷,而此刻,他已完全放纵自己,他要做的事便会不顾一切地去做,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你们两个绝无可能的!”夏儿恶毒地诅咒道。“没什么不可能的,”骆清衍冷笑着回击,“就连唐颍川都知道,只要愿意,温氏享有天下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只奇怪,这么长时间内为什么竟没人有兴趣。想来在享有天下之后,若是身边还要跟着个凶巴巴的黄毛丫头,任谁都会觉得扫兴。”

夏儿的泪水夺眶而出,咬牙切齿道:“正是!就算你贵有天下,就算你如愿得到她,我也会和你不离左右!我们俩早就捆在一起了,没有我,你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瞎子,一无用处,连算命都不灵!”

骆清衍如遭雷殛,颓然坐到椅子上,手中的银面具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脆响。夏儿的话如同一桶雪水,将他那烧得几乎冒烟的脑子淋得急速冻成一团。如果不再复仇,他便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瞎子,他又凭什么去憧憬爱情和幸福?

夏儿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却见骆清衍仍旧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空蒙蒙的眼睛里更显出十二分的空洞,仿佛拙劣的画工点出的眼,死鱼一般全无半分灵气。

夏儿大惊起身,冲到桌边对着骆清衍又推又搡,急得连声大叫:“哥!哥!”连叫好几声之后,骆清衍才用微弱的声音吩咐夏儿道:“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夏儿登时欢呼一声,一看哥哥失魂落魄的表情,又担心道:“你还是先去睡一会儿吧,我到镇上去雇辆车,等你睡醒了再走。”又道,“既然要走,要不要派个人去通知他们一声?省得他们还在提心吊胆。”其实她真心想要通知的只是颜思归,她想告诉她,他已走了,别再——

别再什么呢?夏儿也不知道。反正这两人总算是要分开了,她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现在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骆清衍仍旧用那副有气无力的腔调道:“告诉他们什么?让那些人再多难受两日吧,已经够便宜他们了。”夏儿点头:“说得也是,真真便宜他们了!”

反正都走了,管她颜思归会怎么想呢。难道她还能追上来不成?

夏儿满心欢喜,骆清衍变成这副样子她也不怎么担心,反正他向来喜怒无常,至少眼下不用担心失去他了。至于将来,夏儿相信自己一定能令他重新快乐起来。

这么多天来,夏儿头一次喜滋滋地出了门,在院子里见到方野,竟然破天荒地道了声:“早!”方野登时受宠若惊,连声道:“骆姑娘早!你要去哪里?”夏儿脆生生答道:“我们要走了,我这就去镇上雇车!”

“是哦?”方野不知为何,心情竟是一松,却又有些怅然若失,“怎么没看见你哥?”

“我哥病了。”

方野一惊:“病了还急着赶路?”其实他更奇怪的是,她哥病了,她怎么还如此高兴

夏儿白他一眼,这人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啰唆讨厌!

方野莫明奇妙,不知如何又得罪了这位小姑奶奶,讪讪道:“要不我替你去找车,你留下来照顾你哥?”“不多管闲事你会死啊!”夏儿硬邦邦扔下一句,掉头走了。

方野当头吃了一记闷棍,也只能夹了尾巴回房生气。

却说夏儿一溜烟似的跑到镇上,不一时便坐了辆车回到店里,回房一看,骆清衍倒在床上沉沉睡着,她只得令车夫坐在院里等。

直到吃过中饭,车夫催促,夏儿再去看骆清衍,仍旧睡得像一摊烂泥,连身都不曾翻一个,只得又继续等。再等下去,等到店里都将开晚饭了,骆清衍总算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夏儿早把东西收拾得溜光,只等骆清衍一醒,便恨不得架上车去便走。骆清衍揉揉眼睛清醒过来,便听夏儿在耳边连珠炮似的向他汇报如何收拾了东西,如何结清了店钱,如何雇了车,然后便连声催促他上车。

他却眉头一皱:“不行,今天还不能走,我和她约好今晚见面的。”夏儿登时大叫起来:“明明是你说要走的,怎么出尔反尔?”

骆清衍一觉睡醒,早将对夏儿说过的话抛到九霄云外,此时他唯一记得的,便是今晚要去赴约,要再见颜思归一面。

他不由分说地走到院中,轻描淡写地对那车夫道:“今天不走了,你先回吧。”“什么?”夏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今日不走明日一早也该走吧,让他等一夜又如何,不用打发他回去吧!”

骆清衍不耐烦道:“明日要走时再去镇上找他吧。”说着便摸出一点碎银,“这些算作今日的车钱,你走吧。”

车夫本以为拉到笔大生意,坐等了一天,不想三言两语便被人打发了。他从骆清衍手上接了银子,啐了一口,骂了句:“神经病!”提着马鞭出去了,留下夏儿在院中同她哥哥大吵大闹。

“你仍是要去见那个颜思归么?我偏不让你去!”

骆清衍冷冷道:“我要见谁,还需要你的同意不成?”夏儿使出杀手锏,厉声哭喊道:“你再去见她,我就死!”

这一声,喊得院中几个屋子的房客都悄悄从门缝里伸出头来看热闹。那夏儿早哭成了个泪人,只是骆清衍一个瞎子,尽管有人围观他也浑然不觉,只是轻哼一声:“寻死觅活的女人最难看了!”说罢,也不顾夏儿哭得死去活来,自己先回屋去了。

方野听那夏儿在院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要出去劝两句,却又怕极了那小姑奶奶,缩在房里大气也不敢出,直等到夏儿哭乏了回了偏院,关上院门,这才一溜烟蹿进叶吟风房中。

进门一看,叶吟风正倒在床上,拿个枕头按着耳朵,缩头乌龟一般。方野一把将那枕头抢下,将他揪起来。

“闹完了吗?”叶吟风劈头问道。“我要问你一句明白话!”方野气哼哼道,“你昨晚有话没跟我说清楚吧?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偏就不告诉我?”

叶吟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凭什么有事都要告诉你?”方野发狠道:“这事你非告诉我不可!你住在镇上时,天天跟那骆清衍混在一处,你都知道些什么秘密?”

“什么叫混在一处?你还天天跟夏儿混在一处呢,你又知道些什么?”

方野气得几乎要揍人,狠狠揪住叶吟风的衣领:“他们跟颜姑娘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不会自己去问他们啊!”

方野狠狠地推开他,怒气冲冲道:“你明知道颜姑娘现在心急如焚,她师兄师姐已经死了好几人了!”叶吟风面无表情道:“那又如何?”

“如何?”方野全身发颤,“你若明明知道些什么,明明可以做点什么,却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跟那凶手又有什么分别?”

“凶手?”叶吟风冷笑一声,“你知道人是专为复仇而来的,你自己也说过,让他们像爷儿们一样去死,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

“可是昨日那个胖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那杀手要找唐人复仇,为何竟差点伤了夏儿的性命?”

叶吟风将头一扭:“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方野半点也不相信,可又无可奈何,只得坐下来耐心劝道,“是他要报仇,到头来为何竟是你杀了人?你难道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叶吟风面色一寒:“不为什么,一个四处伤人的疯子,我只能出手。”

“可她为什么会疯?若真的只是一个该死的疯子,颜姑娘又为何要哭得肝肠寸断?”

叶吟风突然长眉一拧,对方野发问道:“那你有没有替那复仇之人想过?他必定苦等了很长时间,一直都有冤无处申、有仇无处报,现在他为自己伸张正义,难道不行么?”

“他伸张正义?他差点伤及无辜!”

“不错!可是这种事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讲?照律例根本就不得私斗,有冤情一律要告到衙门。可是如此一来,你我都没了立锥之地!”

方野张口结舌。他不明白,叶吟风明明是个傻子,可是狡辩起来却总是一套一套的!

他呆了半晌,颓然道:“只是夏儿太可怜了,颜姑娘也太可怜了!”“夏儿我不知道,颜姑娘却不需要你可怜,她自有办法!”叶吟风信心满满地道。

方野又是一呆,随即扑上去狠狠揪住叶吟风,恨不得一把掐死他:“你这混蛋,你分明是知道什么的!颜姑娘势单力薄,武功平平,她拿什么跟那凶手对抗?她若有什么事,你也逃不了干系!”叶吟风一边挣扎,一边嚷道:“我只知那瞎子是决不会伤害颜姑娘。”

“瞎子?”方野猛地松开手,突然难以置信地喊起来,“我的天,你说的是骆清衍?”“我什么都没说。”叶吟风小声道。

方野扔下叶吟风,推门而出,直奔骆氏兄妹住的偏院。夏儿虽然厉害,但是眼下他也顾不得了。

偏院门紧闭着,方野敲了半天都没人应声,不过这么矮的院墙可根本拦不住他,见四下无人,便一个旱地拔葱一跃而过。

偏院内同样寂静无声。方野又叫了两声,仍是无人答应,他心中一动,推开一间房门,空无一人,再推开一问,仍旧空无一人,待推开第三问,却见夏儿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似已沉沉睡去。

方野想推醒她,转念一想,难得她休息一会儿,便又转身出门,再推开最后一间房,仍然不见骆清衍。早起明明听说他病着,可现在却换了夏儿卧床不起,骆清衍不知去向。方野满心狐疑,跃过院墙仍去找叶吟风。

“你说,骆清衍去了什么地方?”

叶吟风大呼冤枉:“我如何会知道?”方野冷冷道:“你不知道?他是去了颜姑娘的静莲山庄吧?”

叶吟风小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先去看看,等回来再找你算账!”凶巴巴扔下这一句,方野愤然拂袖而去。

看着方野远去的背影,叶吟风不知怎的,竟悄悄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坚信骆清衍不会伤害颜思归,可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惴惴不安。现在有方野介入,总该万无一失了吧!

可惜世上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万一中的“一”似乎比那个“万”还要屡见不鲜。世上最无法琢磨和把握的是人心,无论怎样的神机妙算、佛法无边,到头来总会漏算掉某个毫不起眼的角落,而那个最灰暗、最卑微、最无人注意的一点,最终将会左右整个局势的走向。

这一日,正好是温氏后人露面后的第七日,而静莲山庄最后的门徒还剩下四位。若是不算颜思归的话,也仍有三人活了下来,他们是史展眉、沙铁衣以及经脉被金丝所制、几乎无法行动的朱方镇。此刻,师兄妹四人便一起聚在院中,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命运。

同最初相比,他们似乎变得平静了不少,或许是连日的疲惫使得他们的身心都有些麻木,不管结局如何,他们都打算接受。四人中唯有颜思归一脸轻松,她几乎可以断定,今夜一过,众人便可以各自回,继续原先的生活。虽然至今仍然无法把握骆清衍的下一步行动,但有一点她可以保证,他决不会真的动手杀人。

尽管骆清衍已明确否认自己是静莲山庄的后人,但是在颜思归心中,却始终把他当成大师兄留下的孤儿,这一点甚至不需要去证明。所以她对他,永远怀有一厢情愿的期待。

此刻,她有些惴惴不安地望着渐渐融入暮色的小楼楼顶,那是他俩约定今晚相见的地方。这样想着,颜思归忽然有些脸红心跳。她不相信自己会对他动了心,可是面对一个热切追求自己的男子,她不可能像一团坚冰一般,没有任何感觉。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反常,她走到朱方镇身边,蹲下来微笑道:“今日已是第七日,按约定他应该替你取出金丝,明日师兄便可以回去与人团聚了。”朱方镇眼神一亮,又迅速暗淡下去:“我可不敢做那样的好梦。”“别担心,我会提醒他的。”颜思归继续柔声安慰。

沙铁衣突然怒道:“你会提醒他?你是他什么人?你要求的事,他全都会乖乖照办么?”此言一出,史展眉、朱方镇以及沙铁衣,三个人的六道目光齐聚在颜思归身上。

颜思归一阵发窘,却极力平静下来,轻声道:“他根本不会再杀人。”史展眉追问一句:“何以见得?”颜思归沉默片刻,坦然道:“昨晚,他让我杀了他。”“什么?”沙铁衣倒吸一口凉气,“你们谈到半夜,就是谈这个?”

“……是。”

“可你却没有动手!”

“……我不能!”

沙铁衣笑起来:“他竟然肯为你而死,而你也不肯杀他,为什么?就因为他亲过你?”颜思归哪还听不出沙铁衣话中的挖苦,眉头一蹙,愤然道:“师兄你想说什么?”

沙铁衣冷笑道:“谁知道你们两个背地里到底都商量了些什么!”

史展眉忽然厉声喝止:“沙铁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颜思归未曾料到师姐竟会出头维护自己,万般委屈中感到一股温暖,眼圈不由一热。

史展眉仍厉声道:“清者自清,师妹大可甩手而去,还非要留在这里等你泼脏水么?事到如今你竟说出这种话来,可是被嫉妒冲昏了头?”

“你!”四人之中沙铁衣居长,不料却被史展眉如此训斥,而且她还是个女人,一个极漂亮的女人,自己甚至曾对她想人非非!

沙铁衣登时血气上涌,指着史展眉骂道:“我早知你打的什么算盘,只要自己能活命,你巴不得将师妹送给那混蛋!”史展眉冷哼一声:“一派胡言!”沙铁衣怒道:“昨日你们俩抬个筐子,你说那里面是师妹的嫁妆,这话可是你说的?”史展眉一时语塞。一句无心的玩笑,竟成了把柄。

颜思归赶紧解释:“师姐只是在说笑罢了。”“说笑?”沙铁衣不相信地摇头,“那你可否发誓,从此不再见他?”史展眉不由大怒:“师妹见谁不见谁,凭什么要向你发誓?你又是她什么人?”她猛一抬头,发现一条人影已飘然落至楼顶,便伸手拍拍她的肩,“他来了!”

颜思归早已看见那人,却有些迟疑。史展眉望了沙铁衣一眼,对颜思归鼓励道:“理他做什么?有师姐给你作主,去吧!”颜思归面带羞涩,看了史展眉一眼,略作迟疑,转身便向楼顶而去。

背后,沙铁衣忽然狂啸一声:“不许去!”

只听一声惊天巨响,沙铁衣手中的雷火鞭,终于第一次冒出了火光!

突出其来的反座力使得沙铁衣一屁股向后,坐倒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尚在冒烟的鞭口,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最后那一团乱麻渐渐清晰成一句话——为一个心中永无自己的女人,害死一个心中只有自己的女人,值得吗?

值得吗?值得吗!

回过神来,耳中已充斥着史展眉凄厉的哭叫声。她扑向颜思归,一把搂起,不住呼喊!而另一声长啸从头顶袭来,刚刚还在楼顶的那人已掠到史展眉身边,一掌将她劈开,将颜思归抢到自己的怀中。

颜思归用尽力气抓住他的衣袖,断断续续道:“不许伤我师姐。”

雷火鞭的火药直接击中了她的后背,因内脏受创,她的嘴角不住地涌出血丝。谁也想不到,沙铁衣打算用来跟温氏后人作最后一拼的雷火鞭,最终竟用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的沙铁衣跪在地上,像受伤的猛兽一样发出震天的咆哮。他不住地用额头猛击地面,直叩得血流满面,忽然又狂笑起来,不住地喊道:“老婆,你不用死了,你不用死了!”

刚刚才到的方野正好看到这一幕,登时手足发软,连一步也进不得。

颜思归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伸手困难地取下骆清衍脸上的面具,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也不许伤害沙师兄,他只是照你说的去做!”她忽然疲惫地一笑,“至少,我可以救下一个人。”

“是我吗?”骆清衍那对异色的眼中忽然闪出泪光,“都是因为我吗?”“没关系!”颜思归用尽全身力气安慰他道,“你没有杀人,你的手没有沾过血,以后也不要杀人!”

骆清衍从颜思归的身后抽出一只手来:“那这是什么?”那只手早已被染得一片通红。颜思归伸手便将那只被血浸得一片冰冷的手轻轻握住:“没关系,不是你的错。你只答应我,不要伤害沙师兄的妻子,不要伤害任何人的人!还有,你埋进朱师兄身上的金丝——”骆清衍毫不迟疑道:“好!你放心,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不会再让你伤心,我会一直保护你!”他忽然泣不成声,“所以你也要答应,不会离开我,永远陪在我身边!”颜思归微笑着点头:“好!”

此时,她的视线已一片模糊,耳中也渐渐听不到身边乱作一团的哭喊和狂笑。早在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影子,此刻却慢慢清晰起来,那个曾在八月的桂花树下温柔地抚摸着她头发的人,又回到她的身边,同二十年前一样,正在对她微笑。

最后,她望着骆清衍的脸,轻轻唤了一声:“大师兄——”骆清衍轻轻放下颜思归,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向沙铁衣和朱方镇逼近。沙铁衣仍在且哭且笑,如疯如癫;朱方镇却倒吸一口凉气,脱口道:“大师兄!”

这些人中,除了颜思归之外,任何一人只要看到骆清衍的脸,都会明白无误地认出他与唐颍川惊人的相似。温氏后人其实正是唐氏后人!可是此时看到这张脸,谁也不可能产生出一丝亲切,因为那张脸早已被愤怒和悲痛扭曲,化作了恶魔!

只听咔嚓一声爆响,骆清衍一脚重重踢到沙铁衣的侧腹,沙铁衣应声飞出一丈开外,又重重扑到地面。他的口鼻中顿时渗出血来,一边咳嗽喘息,一边仍带着哭腔对骆清衍笑道:“你也得不到她,谁都得不到她!还有,你不能杀我老婆,你不能杀她!”

“我不能杀你老婆?”骆清衍蹲下身子,在沙铁衣耳边阴惨惨道,“谁说的?”沙铁衣惊慌起来:“你答应过的,我杀一人便可救一人!”话音未落,竟转为号啕大哭。

“可是我还说过,你须得写上名字,塞入那只扑满!”骆清衍又是一脚重重踢在沙铁衣肩上,“你写啊,写啊!”

沙铁衣被踢得又是一阵翻滚,待停住时,他的右肩已呈现出不正常的扭曲,同身体形成一个尖锐的夹角。可是他已感觉不到痛,因为他的全部精力都在用于回忆,回忆妻子的名字。

他惊恐地发现,他根本不记得她的名字!那个仅在交换八字时漫不经心瞥过一眼的名字,连一丝一毫都没有留在他的心中。原来他那样狠心地杀掉自己一生最爱慕的人,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换不到!

沙铁衣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仰面躺在地上,失声恸哭:“杀了我吧——”

第三脚是重重地踢在他的下巴上的。恸哭之声突然停住,如同被血淋淋地切断一般。沙铁衣的牙齿尽落,舌头似乎也被咬断了,呜呜地几乎发不出声音。

那阴魂不散的恶魔又在他耳边低语:“放心,我答应过你师妹,唯有你,我不杀!”骆清衍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在脚边蠕动的沙铁衣,“我还要看着你如何跟你那老婆白头偕老,还要让你们生下一群如你这般猪狗不如的儿女,最后再由他们,将你们千刀万剐!”

沙铁衣的头在地上疯狂地摇动,血肉模糊的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方野默默看着这一切,遍身发冷,无法动弹。虽然这场面极其残忍,他却无法也无力阻止。

“等一下!”躺在一边的朱方镇突然出声。骆清衍扭头厌恶地望向他。

却听朱方镇清晰地道:“今天已是第七日,你答应过会替我取出金丝。”骆清衍冷笑:“不必费事,今晚你也必死无疑!”朱方镇毫不在意:“那也要先替我取出来再说,你答应过颜师妹的,再说,我也想救自己的人。”

骆清衍连连冷笑:“真不明白她为何要救你们这样的人!”说着,他大步走过,将朱方镇一把拎起,伸手撕开他背后衣裳,又从衣襟中取出一枚金色长针,以针为刀划开皮肉,轻轻一挑,一条被血肉裹住的金丝便飞了出来。朱方镇只觉全身一松,腿脚登时活动自如。他站起身来,笔直向沙铁衣走去。

史展眉此时才苏醒过来,第一眼便看见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颜思归,然后便是血肉模糊成一团的沙铁衣,马上便明白过来,一边流泪一边双目喷火,抽峨嵋刺来遥遥指向骆清衍:“我不管你是何人,你害死我师妹,我要你偿命!”不顾步履不稳,便向骆清衍冲去。

方野突然跳了出来,一把抱住史展眉:“不要!”史展眉全力挣扎,一肘击向方野:“你是何人?跟他一伙的?”方野流着泪,一边摇头一边大声道:“不要!你师妹不希望你这么做!”

朱方镇走到沙铁衣身边蹲了下来:“沙师兄,我一来报恩,多谢你这些天以来的照顾,不忍看你再受折磨;二来报仇,你杀害颜师妹,我今日饶你不得。今晚我亦会随你而去,你若有恨,将来九泉之下寻我便是。你死之后,我也不会写下任何人的名字。死生有命,各人自求多福。”说完抽出随身小刀,一刀准确地插入沙铁衣的心口。沙铁衣四肢一伸,登时断气,只是那血肉模糊的脸上,似乎浮上了一丝笑意。

朱方镇站起来,转身面向骆清衍,凛然道:“我知你今晚必会大开杀戒,其实你也早该如此。早杀了我们,颜师妹便不会白白死掉了。”骆清衍点头哑声道:“我也这么想。”

方野冲上去对着骆清衍大叫起来:“可是你答应过颜姑娘的!”

“我是答应过。”骆清衍像厉鬼似的惨笑,“可我不打算放过任何人!这是什么世道?该活着的都死了,救下来的净是一帮王八蛋!我也是王八蛋,所以我总是言而无信!”话音未落,他的身体便如同一支高速飞旋的箭,跃过方野,直向史展眉掠去。

“我不许!”方野暴喝一声,一个旋身抢先落在史展眉身前,右手向身后一探,背上长刀已在手中。他双手抵住刀鞘,接下了骆清衍的全力一击。

两人又是几个腾挪,呼吸之间身位变换了数次。骆清衍的长剑不断击下,剑光如雪片纷落,方野只以刀鞘抵挡,虽然被逼得连连后退,但步法却丝毫未乱。

“不肯拔刀么?”骆清衍冷笑一声。史展眉则诧异道:“你究竟是何人?”就连她也看出,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其实具有同骆清衍一战的实力。

方野摇头叹道:“来迟一步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骆清衍一声长笑,流着泪道:“好一个来迟一步!可见是天要亡她,谁也救不得!太过清白耿直之人在这浊世上是留不住的,我父亲如此,她亦如此;剩下我们这些魑魅魍魉,你杀我我杀你,倒也不赖!”

方野不明就里,史展眉却惊讶道:“你终于承认——”

这是第一次,骆清衍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唐颍川的儿子。在他的记忆中,原本完全没有父母的影子,可颜思归向他传递了父亲的信息。不可思议的是,二十年前唐颍川对颜思归说过的那些话,仿佛也是在向二十年后的儿子说起。他曾经痛恨父母,但现在却已经不恨了。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只可惜一切都晚了。他已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无法回头。

骆清衍向方野冷冷吐了一字:“滚!”方野双眉一拧,断然道:“除非你先滚!我不会让你杀人,否则颜姑娘便白死了!”骆清衍全身一震,惨笑一声:“可不就是白死了么!”他望着方野连声笑道,“你也要学她?先前沙铁衣也想学她,可最后学成了什么样子?你们这种人也配学她?”

“我不会学谁,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骆清衍点头:“是么?我还真想过把夏儿托付给你的,可你非要挤进来,那就一起玩吧。我知道你还有个母亲,别以为我找不到她。还是同样的规则,你杀了他们其中一人,便可救下母亲,杀光他们两个,我便也放过你。现在离天亮尚早,以你的本事,杀他们两个应该不难吧?”

方野勃然大怒,母亲是他心中最为神圣的人,决不是骆清衍这种人可以提及和侮辱的。他怒喝道:“你再提我妈一字,我便杀了你!”骆清衍轻笑一声:“果然,每个人都有舍不下的东西,稍一挑逗便会暴跳如雷,接下来你就会迷失本性,会变得同他们一样!颜姑娘孑然一身,所以落得一身清白。”

方野蓦然一惊,确实,自己险些就昏了头:“我不会陪你玩这无聊的把戏,别忘了,你自己也有妹妹!”

“我妹妹?我死了,她正好能得解脱。你不玩也得玩,否则我杀了你们之后,第一个便去找你母亲,然后才轮到他们的人。”

“让他走!”朱方镇此时来到史展眉和方野身边,“此事与他无关!”

“呵?怎么现在都变得如此神气了,全都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么?你们不怕,你们的人又要如何?”

史展眉冷然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死生有命,我们一到九泉之下重逢,也非恨事!只是这人同我们素不相识,让他走!”

“我来了就不会走!”方野打断史展眉的话,冲骆清衍狠狠道,“你既是个算命的,须知道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收回刚才的话,此事便一笔勾销,否则——”骆清衍嘲弄地笑道:“否则如何?”

“你刚才说我学颜姑娘是么?你错了!她太好心,连你也不肯杀,我为了我妈,却是非杀你不可!”方野面如寒冰,映在骆清衍眼中,连他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叶吟风曾对颜思归提过,方野可以助她。当时骆清衍虽然听到了,却并未把这话当一回事。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叶吟风身上。他曾以为在这小地方,自己只有一个对手,因为那人跟他散发着同样的气息——那是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杀手之气。方野则太过琐碎,甚至有些婆婆妈妈,他根本没将之放在眼里。可此时,他却有些动摇了——站在他面前的方野,几乎完全换了一个人。

在此处,他遇上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意外是颜思归,这个看似柔弱无力的女子几乎就击败了他,而事实上他已经溃不成军了。而眼前的方野,或许是他的另一个意外。

“收回你刚才的话!”方野催促道。骆清衍冷笑:“我只会重复:你不玩也得玩!除非你杀了他们,否则我杀了你们之后,第一个便去找你母亲——”骆清衍的声音清冽如冰,语气中没有任何起伏,神情空洞而迷茫,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杀气,甚至可以说,找不出一丝生气。

方野只觉死一般的冰冷扑面而来,不由得拔刀出鞘。他双手握柄,将长刀高高举过头顶。在如水的月色下,那刀身却不似通常兵刃一般闪着寒光,月光照上去,却仿佛被刀身湮灭一般,只觉得那刀刃甚为厚重,隐约还有斑斑血痕和锈迹。

“殛荒!”骆清衍轻轻吐出两个字。“什么?”方野一头雾水。

骆清衍有些诧异,回答道:“你的刀,名为殛荒。”说着轻笑一声,“好极端的名字,跟你并不相配。”方野茫然道:“我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骆清衍哑然失笑:“那刀身上不是刻着这俩字么?你这刀莫不是偷来的?”方野既窘且怒:“你管是怎么来的!”

这把刀本是一位捕头所赠,刀身上确实刻了两个字,曲里拐弯的,方野却不认得,也从未有兴趣知道。他将刀慢慢放下,再一次凑近看那两字,用手指触摸它们的形状,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令他头皮发麻的念头:这样小的字,又是在这样昏暗的月色之下,隔了这样远的距离,骆清衍一个瞎子,他怎么可能看见?

方野突然全身渗出冷汗,直到此刻他才记起骆清衍是个瞎子,可是现在的他,却绝对不是一个盲人!

就在此时,骆清衍的身体腾空而起,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尖直指方野的眉心。方野仓促地以刀身相抵,对方来势迅猛,虽然勉强架住剑身,脚下滑出一丈多远,一直撞到庭院中堆砌的太湖石上。山石在方野背后清脆地崩裂,两道人影乍分,方野立足不稳,被山石劈头盖脸地滚落一身,扬起的尘埃顿时迷住他的眼。方野心中一惊,要糟!

却听有人狂呼一声,是朱方镇从侧方向骆清衍袭来。骆清衍的身形似乎只是晃了晃,右手轻轻一磕,两道剑光在空中相碰,朱方镇只觉虎口一震,抬头便看见自己的剑竟被削去一半,断掉的剑尖在清亮的月光下打着旋不停翻飞。不等他回过神来,却见骆清衍的剑尖正缓缓地扫向自己颈侧,他眼中所见的最后画面就是自己血喷如瀑,耳畔传来史展眉痛不欲生的呼喊——朱师弟!

方野好容易抖落一身碎石爬起来,用手背草草揉了揉眼,只觉一股强劲的剑风向自己的头顶压下。他已来不及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刀,仓促间双掌合十,在离头顶只余寸许之处险险夹住砍落的剑身,手心内一阵火烧火燎的痛,血沿着手腕流下。

他双足稳稳踩住地面,沉腰一拧,以双掌之力竟将骆清衍连人带剑抡至一边,定神一看,正好看见朱方镇鲜血狂喷着慢慢倒地。

方野顿时暴怒,顾不得掌心的伤,伸手往地面一抹,长刀已在手中,趁着骆清衍立足未稳之机,飞身便向他当胸猛撞过去,去势之迅疾如同脱缰野马,手中的刀没有任何招法一般,被生生地抡至腰侧,动作没有丝毫调整,就那样一气横抹过去。骆清衍只觉排山倒海般的刀气席卷而来,伸手以剑相格,手中却蓦然一轻,长剑如同被迅捷无比的洪流卷走的枯枝,突然脱手而去。右肋遭到重击,令他呼吸骤停,待回过神来时,自己已倒地不起,伸手往右肋一摸,温热地沾湿了一大片。

“还不罢手!”头顶上方传来方野冷冷的声音,他的颈侧一凉,一柄长刀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骆清衍仰头看着方野,嘴角竟逸出一丝轻笑:“也好,如此夏儿便拜托给你了,我也落得轻松。”

方野看着骆清衍空蒙蒙的眼,又想到夏儿流泪不止的脸,登时心中一颤。只见骆清衍右手往地上一抹,迎着方野的刀便要起身。方野稍一犹豫,骆清衍已暴起跃至半空,右手中一道细微的白光一闪,拇指、食指轻拈,向着方野的肩颈侧突然一刺。朱方镇断落在地的剑尖便由上而下、斜着穿透方野右侧的肩颈相交部,剑尖直从背后透出。

方野的心中一片迷茫,刚刚骆清衍的眼中明明已全无求生之念,断没料到他竟会作此挣扎。只听长刀落地的一声钝响,右臂顿时麻木,人也跟着脱力倒地。骆清衍轻哼一声,弯腰从容地拾起自己的剑,对方野哑声道:“不要怪我,是你自找的。”

他正欲向前,忽觉背后杀气袭来,一对蛾眉刺从后而至。骆清衍反手一剑将对方的兵刃挑开,史展眉却已穿过他的肋下,冲过去抱住方野一起滚出数丈,大腿上早挨了骆清衍一剑,血流如注。

温清衍看着狼狈不堪的二人,突然仰天大笑:“都这样了还能逃得掉?还不束手就死!”方野直到此时还无法发出声音,史展眉面无惧色地抬头直视骆清衍,厉声喝道:“来吧,来杀了我们,就在小师妹面前把我们全杀光!”

一听“小师妹”三字,骆清衍登时如遭雷殛,面色僵硬地向倒在不远处的颜思归看了一眼,低声嘶吼道:“滚!都给我滚!”

史展眉一愣,却听骆清衍突然提高了声音狂乱地喊:“都给我滚出这座山庄!此刻且饶过你们,待我葬了她之后,必取你们全性命。所有人,从老到少,一个也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通通都得死!哈哈哈……”他仰头望天狂笑了一阵,直听得史展眉、方野手脚发,又骤然止住了笑,转身慢慢走向颜思归,轻轻将她抱了起来。

“快走!”史展眉用尽全身力气搀起方野。方野全身发颤地看着骆清衍,还在犹豫:“那他呢?”

“先出去再说!”

两人都带着重伤,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出静莲山庄的大门。一出大门,史展眉便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

这是七天来她第一次走出这座大门,而七天前同她一起走进去的人,却没有一个还活在这世上。她忍住泪不再回头,扶着方野靠着古树坐下:“你肩上的剑,必须拔出来!”方野点点头,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史展眉严肃地盯着方野:“可是这地方离颈侧要害太近,万一有什么闪失,别怪我!”方野又点点头,喘着气道:“没事,动手吧!”

史展眉赞许地看着他,轻声道:“我的儿子也跟你差不多大,只可惜没你这么有出息。今晚多谢你仗义相助,万一真有什么不测,将来九泉之下,我会照应你的!”她话未说完,右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断剑剑尾一拍,整根断剑穿透方野的肩颈,夺的一声深深插入身后的树身。

剑一拔出,伤口处顿时血如泉涌。史展眉早有准备,一手全力压住伤口,另一手取出早已备好的伤药,用牙齿咬掉瓶塞,也不顾多少,尽数倒在方野的伤处,接着又麻利地撕开方野的衣襟,一道一道将伤处牢牢缠死。虽然缠了好几圈,那血迹却不住地透出。史展眉心头一凉,在一瞬间脑中闪过的竟是师父和曲师伯的雨蜘蛛。如果眼下有这东西,这少年便可以得救了!

“多谢!”方野声音喑哑,几乎气若游丝。史展眉见他尚能说话,心头一松:“没事就好,我们不能歇,快走!”说完便又要拼命拉起方野,只这一起身,忽然脚下一软,自己腿上的伤处血还没有止住,可伤药却已没了。

“啊?你也受伤了!”方野懊恼道。“没关系,快走。”史展眉几乎是拽着方野往前走。

“要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行,只要不马上被他找到!”史展眉回答道。

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在骆清衍追来之前,将方野送得越远越好。这少年是唯一有可能杀掉骆清衍的人:“你听着,万一我走不动了,别管我,自己逃!”方野大急:“那怎么行?”史展眉柔声道:“不是让你自己逃命。而是留得命在,先去救你妈,然后如果可能,去救我的儿子!”

方野登时说不出话来。

还能赢一次吗?自己没有一丝把握。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可是刚才的骆清衍因为颜思归之死确实还有些心神不稳,自己才有了机会。可明明已经成功制住了骆清衍,若不是那一瞬间的犹豫……

他突然全身发冷。从某一方面来说,朱方镇是被自己害死的,身边的史展眉可能也会死,而他们所有的亲人,还有自己的母亲,全部都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自己那一瞬间的犹豫!

此时,在静莲山庄内,骆清衍呆呆地坐在一座新前,轻声喃喃道:“明明已是无可救药的人,你却偏偏要救,太傻了,不值得啊……”说着,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用手背擦擦嘴角:“呵呵,没关系,反正大都得死,你舍不下他们,我便让他们全都去陪你。等着我……”

方野和史展眉两人在黑夜中步履不稳地默默前行,天上突然下起雨来,月色星光一齐消逝,黑幕越发浓重,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天亮的一刻。

方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眼一看,已经来到了功德桥边,桥边磨坊的大水车还倒在水里。桥的那一边,是他们投宿的客栈。

一想到客栈,方野心中一动,似有所悟,可就在思绪还未成形时,一道人影已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竟然是夏儿!夏儿裹着雨披站在桥头,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显然是在等人。方野还未开口,夏儿却已迎上前来。

“我在等你。”

“什么?等我!”方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夏儿也不多作解释,只将手中的布包塞进方野的怀里,方野接过,虽未打开查看,可那人手的冰冷触感觉却令他心头一颤。

“这镜子我扔了两次都被你捡了回来,是你误我大事。现在你得补偿我,带着这镜子逃走。你大约有一个多时辰吧,能逃多远逃多远,一刻也不要停,越远越好。”

“姑娘,你这是——”史展眉满腹狐疑地看着夏儿,这丫头也太不懂事,方野已经伤成这样,精疲力竭,哪里还能支持一两个时辰?

夏儿冷冷道:“你若还想救你儿子,就帮他。只要将这镜子送出二十里,我哥就追不上了,也杀不了你们的人。”“什么?”两人同声发问。

“没时间啰唆了,他很快就要来了!”

“我已经来了,你在做什么?”背后,传来骆清衍那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

方野尚未来得及回头,夏儿震惊之下,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哥”,便向骆清衍扑过去,伸开两臂紧紧抱住他,回头对方野二人厉声道:“快逃!他现在看不见,你们最多有两个时辰!”见方野还呆着不动,跺脚催促道,“走啊!”

方野的脚步好像被定住一样,呆呆看着眼前的这对兄妹:“夏儿,你说他现在看不见?那他何时看得见,何时又看不见?”

一听这话,骆清衍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夏儿却摇摇头,轻声道:“我才不会告诉你们。我决不会暴露我哥的秘密,也不会让你们杀他!”

骆清衍脸上的笑意渐渐扩散开来,对着夏儿柔声道:“这才是我的好妹妹。你既不愿他们杀了我,那就看着我现在杀了他们吧。”

夏儿的脸色一变,突然用力抱紧骆清衍,失声喊道:“那你就先杀了我!先杀了我,好让我去那边等着你!”

史展眉见状不对,也顾不得问清缘由,不由分说,拖着还在发呆的方野掉头就走。

留在桥头的骆清衍倒是难得温柔一回,低头对夏儿道:“你这是何苦呢?他们伤成这样,无论如何是逃不出二十里的。就算真的逃掉了,只要镜子还在,总有一天会被我找到。”

夏儿将脑袋埋在哥哥胸前,闷声道:“我不管。他们逃得一时是一时。”

“乖,别做傻事了,先带我回客栈吧。”

“不!”

骆清衍皱了皱眉:“你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说着,他伸手往夏儿的胸前一点,夏儿登时软倒。骆清衍抱起她,以稍带责怪的口吻道:“不过让我多费点事罢了。你给我看着点,别两人一起摔了。”说着,便用脚小心翼翼地探着路,一步步慢慢向客栈方向挪去。

客栈伙计见骆氏兄妹湿淋淋地从外面回来,不由吓了一跳,忙迎上前去:“公子你没事吧?”又道,“夏儿姑娘又不舒服了?要不要煎药?”

骆清衍摇头道:“今天就不用了。我妹妹需要静养,谁也别上偏院打扰。”伙计一听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便识相地掉过头去。

骆清衍轻轻将夏儿放在床上,夏儿睁大着眼睛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极是复杂:“你无法逼我入睡!”骆清衍也不理她,只从床头摸出一只布囊,倒出一片“万”字形的香饼,和一片薄如蝉翼的云母。

夏儿躺在床上,微笑着絮絮不止地对哥哥说话:“其实我早就想把那镜子扔得远远的,让你一直找啊找,我就能够一直陪着你,让你永远也离不开我。第一次想把它扔进河里,让它随着河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漂走。可惜被那个多管闲事的方野捡了回来。第二次我把它扔在路旁,希望有人捡了去,如果是过路的旅人,或许很快就能带到远处。可惜又被那个方野捡回来。那人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

“哥,我才不管你报仇不报仇呢,只要你的大仇一天未报,就一天离不了我。若是你报仇成功,我也就没用了。我知道你想死,你想随颜姑娘一起去。我偏不让你去,看你怎么办!”

骆清衍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断夏儿:“少说些没出息的话,这么想守个瞎子过一辈子么,你没见过男人啊?这世上随便一个人都比我强,你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呢?唉,其实方野还算不错,只可惜现在我要杀了他。你再另找一个吧。”夏儿暴发似的叫起来:“我不要他!我讨厌他!我只要你!”

方野与史展眉又跌跌撞撞地勉强走了一段,史展眉眼前一黑,突然跌倒。方野正要扶她起身,却被她一掌推开:“别管我,自己走!现在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照那个姑娘说的做。”

方野皱了皱眉,只有一个时辰,要逃出二十里,天上又下着大雨,路上别说车马,就连行人也未见一个,自己身上还带着伤,怎么可能?他执意扶起史展眉:“不管怎么说,你要先料理伤口!”史展眉看着他,忽然凄凉地一笑:“我这伤,管与不管,还有什么差别么?”

方野心中一突,忽然失声叫起来:“我竟然傻了不成?为何要逃?刚才明明走不多远就能有救!”

“你说什么?”

方野不由分说地拉起史展眉:“回头!回客栈!明明还有一人可以制止他,我怎会没想到!”说着又低声咒骂,“那混蛋,这次若是再说不关他的事,我非揍扁了他!”

骆清衍轻声笑笑,不再回答,伸手摸索着拉过桌上的香炉,从香灰中挑出一片未燃尽的木炭,将云母片小心地盖于其上,再将香饼置于云母之上。他是个盲人,眼睛看不见,便全凭双手摸索,好几次木炭上的火星都燎到了手上,却似乎全无痛感,夏儿在床上看着,倒不住吸气,仿佛被烫着的是她自己一样。

待香饼渐渐散发出幽幽的香气,骆清衍才回头对夏儿柔声道:“没关系,我慢慢等你睡着。”说着便用衣袖遮住口鼻,转身便要离开。夏儿惊呼一声:“你要去哪里?现在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到了什么地方啊!”

“我虽不知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却大概知道他们想要去哪里。”骆清衍忽然轻笑一声,“二十里外,怎么可能?援兵就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你当方野是傻子么?”“哥!等等,求你了,再陪我一会儿!”夏儿哭着哀求起来。骆清衍却充耳不闻,推门出去了。

夏儿躺在床上轻声抽泣着,还在继续说话:“……我才不会睡着,我要等他们把镜子带出二十里,等到你再也找不着为止,我一直说话就不会睡着了……”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还在不停说着话,可是语句却渐渐不再连贯。香炉中散发出来的甜腻香气在她身边浮动,像一双温柔的手,慢慢地将她拖离自己的意识。

叶吟风刚刚起床,到院中洗漱完毕,回房推门一看,骆清衍正在等他。桌上放着一只青花瓷的小酒瓶,旁边还有两只空酒杯。

叶吟风顿时皱起了眉头:“干吗?”

“我来同你喝一杯。”

叶吟风只觉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他盯着骆清衍,以一副完全不相信的口吻毫不客气道:“一大早?”骆清衍不答话,却摸索着往一只酒杯里倒了半杯酒,递向叶吟风。

“我不太会喝酒。”叶吟风老实道。“哪有杀手不会喝酒的。满腹心事无人诉说时,只有酒是最好的伙伴。无论如何,这杯酒,你得喝!”骆清衍说着,固执地举着杯子,眼神中充满疯狂的绝望。

叶吟风沉着脸看他,默默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沉声问道:“为什么?”骆清衍的脸上浮出一丝惨淡的微笑:“记得我们打的那个赌么?你输了。”叶吟风全身一震,脱口道:“不对,输的是你才对吧!到底出了什么事?颜姑娘呢?方野呢?”

骆清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脸上微笑着,眼角却坠下两滴泪珠:“我们赌颜姑娘什么时候才肯退出。现在她终于退出,不陪我玩了。”

叶吟风突然觉得有些站立不稳。第一眼看到骆清衍时,那不祥的事实就写在他的脸上。叶吟风只是不想追问,不想更早一刻确认而已。

他勉强扶着桌沿坐下,眼睛却寸步不让地死盯着骆清衍,咬牙恨道:“是你杀了她!”骆清衍点点头:“不错,是我杀了她。因为她竟然敢碍我的事!真的好险,她只差一点点就赢了,可是她还是太天真,总以为愿望可以变成现实。只可惜现实却是,人心中的黑暗无边无际,永远找不到尽头。刘舍、吕白楼、卢缨、沙铁衣……我全都看在眼里,他们真的就是一堆人渣!为什么像颜姑娘这么好的人偏要护他们?这世道真是他妈的疯了!”

“你才疯了!”叶吟风突然狂暴地叫起来,“我叫你适可而止,你却偏执成狂,非要玩那种无聊的游戏。你害死了颜姑娘,你为何不死了算了?”

“我无聊?无聊的是你才对!”骆清衍忽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面对叶吟风,怒喝道:“你若无其事地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很开心是吧?其实你很想插手的,可就因为她不同意付你五两银子,就一直袖手旁观!你难道真的缺钱用?若说偏执,你不也一样,执著于一些无聊透顶的小事!”

叶吟风哑口无言,默默承受着责难。

他无法反驳。骆清衍没有说错,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如此近乎孩子气地替骆清衍保守什么秘密;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也不会对方野守口如瓶;更不会看着颜思归苦苦挣扎却无动于衷。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是骆清衍的同谋!

“我遇见你时,简直吓了一大跳。你若是被颜姑娘拉过去,再加上一个方野,我怕是真的没有胜算。可是后来我发现,完全不必担心。你大概就是世上每个师父理想中的完美高足,武功够高,长得够帅,行事死板,心肠冷酷,你师父必定极满意你的!”

叶吟风默默听着,脸上浮出一丝苦笑,却没有纠正他的错误。

师父?满意我?荒谬!

他沉默许久,忽然咬牙道:“我要杀了你!”

“好哇,欢迎!如果真的要死,我宁愿死于利刃之下,也好过沉溺于绝望。”骆清衍轻轻笑道,“可是在那之前,你先站起来给我看看。”

叶吟风无言以对。现在只是坐稳,就已经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体内的气血如同手中之沙,透过指缝不住在流逝

尽管如此,他仍不失冷静道:“酒里是什么?”

骆清衍冷笑一声:“你坐稳听好,我告诉你,酒里的是雨蜘蛛。”

叶吟风沉默着,全然无动于衷。

骆清衍对他的反应颇感失望,耐心解释道:“你是否从没听说过雨蜘蛛的厉害?也难怪,在你出生之前那玩意儿就绝迹了。

“雨蜘蛛的毒在于麻痹全身。先是肌肉僵硬,然后无力自主呼吸,最后竟然连血脉也会停止,心脏停止跳动,人就像被生生静止下来一样,死状看似平静,却是真正的惨不忍睹。”

“我曾遍寻雨蜘蛛,看来是真的没了。不过这东西的毒性还真是厉害。我只找到一些装过雨蜘蛛残骸的陶罐,内壁上想必沾染了些毒素。我将陶片的内面刮下来研成细末,制成一剂毒药。虽然及不上雨蜘蛛,但是却足够令你无法动弹。”

“不必担心,就算此刻有些不方便,杀掉你我还是有足够余力的。”叶吟风仍坐得笔直,纹丝不动,但是他心中明白,自己已经动不了了。

骆清衍笑道:“你这人武功虽高,却对这种雕虫小技疏于防范。”忽然一顿,“不对,你是故意喝的吧!为什么?”他一把揪住叶吟风的衣领,狠狠道,“你是故意的吧?因为你知道自己已铸成大错,你想死么?”

叶吟风终于暴发道:“想死的人是你!我说过不许伤害颜姑娘的!我若死不了,必会杀了你!”

骆清衍说得没错。叶吟风当然知道那杯酒有问题,如果因此死了,也是咎由自取。因为他认同骆清衍的游戏规则,相信骆清衍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局面——就如同相信他自己手中的剑。可是这世间确有反噬其主的妖刀,如同眼前的这个人,骆清衍最不能控制的恰恰就是他自己!在害死颜思归这件事上,叶吟风其实与骆清衍同罪。

骆清衍点点头:“你若是想杀我,可得快一点。我已经知道方野在哪里,现在就去杀了他。对了,你还不知道方野怎样了吧?告诉你,他如今只剩下半条命了。”

“你才是只剩下半条命!”叶吟风忽然冷笑道,“你现在能看见了么?何不去看看你自己的样子?”骆清衍面色一僵,随即又笑了:“或许我该先杀了你才是。你真叫我不舒服!”

“彼此彼此!”

“可是我想暂时留着你,不然就越发没人陪我玩了。我们再打一个赌,看看到最后,你我谁死谁活!”

叶吟风不接他的话茬,仍重复着刚才的话:“我这里没有镜子,不过你可以先抓过自己的一缕头发看看。”

骆清衍不明其意,伸手从头上拉下一缕发丝。握在手中的头发竟是黑白夹杂。他终于明白为何方才在路上,大看见他时都如见看到鬼魅一般。短短一夜工夫,一头乌发已经斑白。

“哈哈哈……”骆清衍狂笑起来,扔下叶吟风,推门而去。

叶吟风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如同千年寒冰。

一定要杀了他!

叶吟风杀过很多人,但他从来没有对目标产生过怨恨。以前杀人全是出于任务,后来则是情势所迫,就像杀掉卢缨那样。他杀人,与是非无关,更与爱憎无关。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叶吟风尝到了憎恶的滋味,恨一个人,恨不得杀掉他!骆清衍就如同叶吟风自己在水中被扭曲、夸张的倒影,因为能够全然理解,也就能看得到那毫无希望的结局。

恨他,如同恨自己!

此时方野简直恨死了自己。明明已经没剩下几分力气,却还一口气跑出那么远,现在回头才发现,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恐怕走不到客栈了。

史展眉不住地催促他自己先走,方野始终不听,搀着史展眉慢慢挪动。

史展眉腿脚不便,脑子却还灵活,她忽然站定,对方野道:“既然逃不出二十里,一时也无法找到你的朋友。与其等他找来坐以待毙,不如干脆毁了这镜子!”

方野愣了一下,不无迟疑地从怀中取出铜镜,交与史展眉。

“你的刀,也借我一用。”

方野肩上有伤,双臂无法贯力。史展眉将铜镜置于地面,双手将刀举过头顶,对准铜镜,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劈下。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史展眉的肩膀、虎口一阵发麻,腿上的伤处登时又涌出大量鲜血。而地上的铜镜却弹起二尺来高,险些蹦到方野的脸上。好容易捉住镜子,仔细一看,镜面上竟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二人正在面面相觑,却听前面有人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抬头一看,骆清衍已拦在二人的面前。

史展眉一把抢过铜镜:“别过来,不然我毁了这镜子!”又对方野道,“别怕!镜子在我们手中,他不敢动手的。”

骆清衍仍笑了笑:“好吧,我就站在这里,让你再砍一次。不过话说在前头,镜子是砍不坏的,而且万一真被砍坏了,我也不会有事,不过夏儿可就难说了。砍与不砍,你自己看着办。”

方野失声道:“为什么?”

“别听他的,他在骗我们!”史展眉又将镜子放到地上,举刀欲砍。方野却一把抢过镜子:“等一下!镜子在我们手里,他还会有所忌惮。”

骆清衍忽然拍掌道:“方兄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夏儿不能托付给你,我还真觉得可惜!”说着,他便抽出长剑走向二人,“你可以安心去了,不必挂心母亲,你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叶吟风坐在桌前,闭目调息一阵,慢慢举起双手,这小小的动作已用尽了他仅有的力气。

他小心地抽出袖口处藏着的细芒,对准左手小指的指缝狠狠刺了进去。尖利的细芒猛地插入指盖之下,他一咬牙,又狠狠地拔了出来,带出一道血丝。

十指连心,虽不是什么大伤,那阵激痛却如闪电般蹿过全身,直冲脑际。叶吟风全身颤抖着慢慢站起身,艰难地挪到床边,拿过自己的剑。

遇到全身麻痹,教习曾说过,可以以刀剑刺股的方式刺激自己。但是这种方法现在行不通。他同骆清衍还有一场恶战,绝对不能自伤。

踉跄着推开房门,骆清衍已不见踪影。叶吟风似乎早有准备,笔直闯入旁边的偏院。

推开房门,夏儿正在床上沉沉睡着。叶吟风没有一丝迟疑,抽出剑来压至夏儿颈项,转头对着身旁的一团虚空大声道:“你看得见吧!马上给我滚回来!记得把方野也带回来!”

骆清衍迫至身前时,方野与史展眉都感觉到几乎令呼吸骤停的巨大压力。可二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如临大敌之时,骆清衍竟突然生生止步,苦笑一声,不知对谁道:“真拿你没办法,我从来不曾小看过你,却不想仍是小看了你。”

他又面对方野道:“跟我走吧,你兄弟让我带你回去呢。”

见方野仍在将信将疑,骆清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放心,夏儿此刻在他手上呢。他跟你不同,可是真的会杀了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方野一时竟呆住了,完全不明白这二人隔山过招唱的是哪一出。

三人冒着大雨回到客栈,伙计和其他客人见三人杀气腾腾却又狼狈不堪的样子,都唬得缩在各自的房间里,不敢出来。

走人偏院,推开房门一看,夏儿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睡得很沉的样子,叶吟风坐在一旁,手中的长剑还搁在夏儿的颈上。

见三人进屋,叶吟风只望着骆清衍冷冷道:“给我站在门口,不许过来!你敢靠近半步,我便杀了她!”方野失声道:“你疯了!”叶吟风皱眉道:“你才是,为何搞得如此狼狈?你比他怎都不会差这么远吧!”

方野低了头,道了声“抱歉”,又抬起头来喝道:“赶快放开夏儿!”

“你还不明白么?笨蛋!”叶吟风冷哼一声,“他全靠他的妹妹,夏儿若是一死,他也就成了个废物!”又对骆清衍道,“让他们两个过来!”

骆清衍摇头笑道:“这可不行。夏儿在你手中,我手中至少也得留张王牌不是?”叶吟风干脆道:“那你扣着方野那笨蛋就好了,请旁边的那位大姐过来!”

史展眉一脸不满:“我不是什么大姐,我儿子都比你大呢。”她戒备地看着叶吟风,这少年半点都不像是方野的朋友,从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那股锐利的凶气,竟是像足了骆清衍!

她扭头对方野道:“把镜子给我!”

“夏儿在我们手中,镜子还他也无妨。”见史展眉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叶吟风提高声音催促道,“你快来,有事要你做!”

“做什么?”

“拿着我的剑!”

“什么?”

“像我这样,把剑搁在她的脖子上。骆清衍若有任何轻举妄动,什么也别想,一剑拉下去,杀了她!快!我已经快拿不稳了!”

方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你怎么能这样!”

骆清衍却大笑起来:“难怪让我扣着方野。若是换了他去,定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照你说的做。”他摇了摇头,“看来你是真能下得去手呢。对于其他人,我都愿意给出两条路让他们选择,唯独你,我不会让你选。你这人完全没有挣扎,清楚自己的规则,行事一丝不乱,从不摇摆动摇,简直太没劲了!你还算是个人么?我对你还真的说不出是喜欢还是痛恨呢!”

叶吟风却已无力跟他打嘴仗。果然,史展眉刚刚接过剑柄,他的手便软了下去。若不是史展眉手快,水精剑怕是已跌落到地上了。

叶吟风勉强靠墙盘膝坐好,不动声色地开始运功。

方野目瞪口呆地看着以剑比着夏儿的史展眉,颤声道:“夏儿姑娘是无辜的!”史展眉的手在发颤,声音却是冷的:“她是否无辜尚不得而知。”

方野登时无言以对。他绝对不能认同这种做法,可是在此种情形之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骆清衍嘲弄地看着方野:“我真不明白,你们当初不都是赞同我复仇的么?此刻我为自己的女人复仇,何错之有?”

叶吟风忽然道:“那你第一个该杀的,应该就是你自己。”

骆清衍顿时面如死灰:“我迟早会死,但是我要先杀光这些人!”叶吟风刻薄道:“无能之辈最擅长的,就是迁怒无辜。”“没有谁是无辜的!”骆清衍突然暴怒,“就算变成鬼,我也是只厉鬼,决不会让他们安宁!”

叶吟风冷冷道:“你已经疯了,对待疯掉的人,我只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就像那个疯女人一样。”

“就凭你?你同方野相比又如何?”

史展眉忍不住插口道:“大言不惭!若不是方野心存不忍,你早已命丧他的刀下!”叶吟风闻言扫了方野一服,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脸上竟是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方野登时垂头不语。

窗外大雨如注,天色昏暗,几乎令人忘记了此刻已是白天。

骆清衍对眼前的情形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反倒饶有兴致地问叶吟风:“你是如何察觉出夏儿是我的死穴?”

叶吟风看了看桌上只剩下灰烬的香炉:“你早上来找我时,身上带有异香。应该是乳香、沉水香、龙脑、白附子还有其他几味香料混合出的香气,最是安神定魂,且有催眠之效。这种香极其少见,而会用这种香的人,必有人生魂不稳。”

骆清衍满脸诧异:“哦?你知道得还真多。”

“只是凑巧了。我幼时也时发惊厥,所以房中常备此香。”叶吟风忽然叹了一口气,“当时的事我虽然记不清了,可对那种特殊的香味却如何也忘不掉。夏儿还真是可怜,如今落得这样,全都是为了给你开什么天眼吧?”骆清衍远远看着夏儿,面色苍白。

方野终于忍不住发问:“夏儿同他的眼睛又有什么关系?”

“还不是因为那面照不见影的镜子。那面镜子,可是来自海外的异宝锁魂镜?”骆清衍再也无法维持脸上的微笑,终于动容道:“你又是如何凑巧知道的?”

“也是因我幼时愚钝,学武不成,教习便将我整天锁在书楼中。在那里,我大概翻过很多书。当日事虽然分辨不太清,可看过的书却记得非常清楚。锁魂镜,锁人生魂入镜,可开天眼。”

史展眉、方野二人同声惊呼:“什么?”

骆清衍从方野手中接过铜镜,以指骨敲击两声:“既然遇上你如此识货,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锁魂镜,原来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我向来只知它叫云烟镜。”

秘密被揭穿,骆清衍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紧张和愤怒,反倒有几分轻松与解脱。他扬起镜子对三人示意道:“这就是温氏一族最大的秘密——云烟镜。所谓百目瘟神根本没有开什么天眼,而真正开了天眼的,是他们身边的女人。开天眼的代价就是将生魂锁入镜中,就像夏儿现在这样。而我,就是在通过夏儿的眼睛看这个世界。”

“你能看到什么?”方野小声问道。

“方圆二十里之内,只要有水面、镜面、甚至金银器物,一切能够照见影像之物,所呈现的反光我都能看见。”

史展眉倒吸一口气:“难怪都说温人是开了天眼的!”

“不错!方圆二十里内,只要我想看,几乎没有什么是看不到的。我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动作……你的身体有何种细微变化,有时连你自己都尚未察觉,我便已经知晓,永远快你一步。”

史展眉轻声道:“难怪夏儿令我们将镜子带出二十里。二十里之外,你便看不见了。”

“还有,当夏儿醒着时,他也看不见,昏睡的夏儿才是他的眼睛。”叶吟风补充道。

骆清衍点点头:“不错,她是我的眼睛,她所见,我亦见。而她的消耗远比我更大,所以被云烟镜锁魂的女人个个形容枯槁,甚至会折寿早天。”骆清衍看着夏儿,神情复杂,“一天之中只有两三个时辰她是清醒的,其余时间都在昏睡。但是她却并没有睡着,她连睡着都不能。而想看什么,决定权完全在我,她只是被动地被锁在镜中。就像现在,她也正在看着我们,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方野突然愤怒了:“你为了自己,竟将妹妹生生锁入镜中!你还是人么?”“这可不关我的事,将她锁入镜中的正是她的亲生母亲,”骆清衍冷笑着,脸上忽然现出悲愤之色,咬牙道,“而我,也是被她亲手刺瞎的!,,方野震惊地望着骆清衍。

骆清衍脸上浮着冰冷的笑意,语气中却蕴藏着无尽的悲凉:“你以为要得到异能,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么?通过云烟镜看见的世界,与明眼人目中的世界完全不同。就像身处一间墙上挂满镜子的房间,只能通过镜子来分辨屋内的一切,那种感觉简直无法形容!”

“当初我和夏儿看一会儿就会呕吐不止,光是学会一个‘看’字,就比练任何功法还要累,还要难。这种看甚至根本不能被称之为看,但是对于杀人,却已是足够了。”

方野看着云烟镜怒道:“早知是这样害人害己的东西,我就万万不该一再捡回来,真应当一剑劈了它!”

“魔物岂是那么容易被毁去的?这镜子单靠外力是砸不坏的。若真的强行毁镜,锁在镜中的生魂能否安然而归,我倒真是不得而知。”骆清衍轻笑一声,竟将镜子递予方野,“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此镜不妨交给你保管,等我杀了你们之后,再取回不迟。”

回到手中的云烟镜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血痕。想必是骆清衍为方野所伤,血迹滴落在镜子上,不经意中留下的。方野面色发自,只觉手中的镜子如同一枚烫手的火球,炙得他全身大汗淋漓。

骆清衍无意留心方野的反应,自嘲地笑道:“瞎子加病妇的组合,竟然就是江湖上令人谈虎变色的百目瘟神,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越说越觉得有趣一般,竟哈哈大笑起来,“殊不知温氏族内的少女,每个人都惴惴不安,生怕被选定变成夏儿这样。若不是看管严密,温氏一族的女人们恐怕早逃得一个不剩了!”

史展眉颤声道:“大嫂就是这样逃出来的吧?”她突然想起当年离的温雪明。原以为她出走是出于无知少女的任性胡为,不想她竟有这样迫不得已的苦衷。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虽然提及母亲,骆清衍仍旧是一副调侃的口气,“她还真蠢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逃得了一时,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到后来两族人杀得血流成河,究其根源,都只是缘于当初一个女人的愚蠢念头罢了。”

“住口!”史展眉喝道,“你没资格这样评论自己的母亲!”

骆清衍正说到兴头上,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大放厥词:“这镜子原本大有用处,比如用来刺探皇秘辛,那样一来,九五至尊的皇位大概就要变成走马灯了。所以温氏一族其实就是一群胆小鬼,抱着个宝贝却不敢放手去干,最后只能取其末用,专行刺杀。还要战战兢兢地死守这窝囊的秘密,真不上算。”他又大笑起来,“就算小心翼翼却仍旧躲不掉追腥逐臭之辈,于是引来了唐颍川这个天字一号的大傻子。他跟那位急于摆脱宿命的傻女人碰到一处,最后害得两死伤殆尽,只留下我这么一个怪物!”

骆清衍一副调笑的口吻,史展眉却听得心如刀绞,眼眶中噙满泪水。为这样的一个秘密,害死了大师兄夫妇,害死了温氏一族,害得师门尽散,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

“既然如此,又为何将夏儿扯进来?”方野依然挂心着夏儿。

“那全要怪她母亲!”

夏儿的母亲,是同温雪明一起长大的贴身丫环骆秋娘。

当年温雪明劝不下父亲,救不了丈夫,已矢志一死殉夫,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刚刚两岁的儿子。无计可施之时,只得将儿子托付给情同姐妹的骆秋娘。

或许是唐颍川和温雪明的在天之灵保护了他们,或许只是运气好的缘故,骆秋娘竟然顺利地从温如柏的眼皮子底下把孩子偷了出去。虽说温氏杀手是开了天眼的,可那并不等于真的无所不知。所以温雪明嫁到静莲山庄三年,她父亲却始终找不到她。但这一切,也或许是因为在温如柏的内心深处,有心放自己的外孙一条生路。

骆秋娘带着那孩子逃到一处偏僻的乡村。本以为从此便要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可是一个月之后,温如柏找到了她。

那时温氏一族已被唐戍旗杀了个精光,连温如柏的妻子也死于雨蜘蛛之毒。找到骆秋娘时,唯一幸存的温如柏早已不再是那个令人丧胆的百目瘟神,而成了连走路都磕磕绊绊的瞎子。温如柏拖着最后一口气找到骆秋娘,只为了交给她一样东西,并且嘱咐她,要让唐戍旗的孙子亲手替温氏一族报仇雪恨。

若只是温如柏一人的仇,骆秋娘大可不理。他毕竟亲手杀害了姑爷、逼死了小姐。可是唐戍旗玩得太大、太过火,只为他儿子一人,竟然灭了温氏一族的满门!骆秋娘虽不姓温,身上却也流着温氏一族的血。外界所谓的温氏一族,实际上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姓氏相互通婚组成的大庭。唐戍旗不分青红皂白,竟一概杀光。骆秋娘所有的亲人全部死在了唐戍旗的手里。

温如柏将事情交代完毕,也油枯灯灭,阖然辞世。温氏一族尽灭,唯一幸免的,竟是刚刚逃走的骆秋娘,以及被她救出的孩子。

从此,骆秋娘对这孩子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他是小姐的儿子、老爷的外孙;可他更是唐戍旗的亲孙子,他身上流着仇人的血!

或许复仇者都是偏执狂。而女人偏执起来,则是加倍的恐怖。

骆秋娘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当初她答应小姐救这孩子时,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后来答应老爷要为全族复仇,同样一言九鼎。

为了复仇,她草草地嫁了个当地村夫,第二年便如愿生下个女儿。见目的达成,便对丈夫留下一句“从此便当我们都死了吧”,拖着两个孩子连夜离出走。丈夫追上来,她便拔剑架在他脖子上,扬言再向前一步便杀了他!夫妻一场,丈夫做梦都没想到妻子竟是如此厉害的角色,老实巴交的农民顿时被吓得扭头便逃,从此再也没来寻过她的麻烦。骆秋娘得了女儿便甩了丈夫,令夏儿一生下来就没了爹。

接下来,便是将唐戍旗的孙子培养成新一代的温氏杀手。可是凡事有得必有失,在做杀手之前,他需要先变成瞎子。

年幼的骆清衍已经知道娘很厌弃自己,所以在她跟前总是特别地乖顺听话,无论挨打受骂都忍着,练功再苦再累也不敢偷懒松劲,生怕惹娘不高兴。可是那一次,娘的要求太可怕,他再听话也无法顺从!

她将他绑起来,用手撑开他的眼睛,用绣花针狠狠刺进去,口中咒骂道:“这都是你爹、你爷爷造的孽!”

如果说,骆秋娘的偏执来自于仇恨,那么骆清衍的偏执则来自于敏感。也不知是因为幼年的遭遇还是父母的遗传,他远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容易受到伤害。每次被骆秋娘责骂之后,他都要躲起来哭很久,反复地自责到底犯了什么错;而自从被刺瞎眼睛之后,他最听不得的便是“瞎子”二字。只是无论什么地方都少不了村野顽童,他越是在意,便越有人喜欢欺负他;他们越欺负他,他便越是在意,久而久之竟成了一个死结。就连跟在身边的妹妹夏儿为他打抱不平,他也无法接受。他不能忍受欺负,同样不能忍受同情!所有把他当瞎子看的人,他都恨!

“都是他们造的孽!”这话骆秋娘对着骆清衍骂了不下一百万遍。一句话重复一千遍一万遍,便足以变成一句魔咒,何况一百万遍?骆秋娘心中的复仇之枷是一剂比雨蜘蛛更毒的毒药,在她死后,竟然像代代相传的族病,阴魂不散地转移到了骆清衍身上。他终于变成一个愤世、多疑、偏执、怨天尤人、憎恨一切的怪物。

五个人就这样困在屋内,僵持不下。

外面仍旧一片天昏地暗,连时间也变成一片模糊。应该早已过了午时,或许甚至接近黄昏。窗外轰鸣的雨声渐小,天色也跟着转明几分。闭目打坐多时的叶吟风忽然问了一句:“你们俩是如何交手的?”远远在屋子另一头抱膝而坐的骆清衍和方野两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猝不及防。

只听叶吟风望着骆清衍又道:“同你交手,方野的胜算应当大过我。”说着又轻哼一声,“不过他这人就算有胜算也赢不下,谁让你是夏儿的哥哥呢!”

方野低头不语,骆清衍却笑道:“你是说我胜之不武?”

叶吟风摇摇头:“赢就是赢,没什么胜之不武的。你的优势在于目力,以及快人一步的应对速度;而他却是不讲什么招法应对,凭力气砍人就是了。难得他砍得还算有章法。”

骆清衍禁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肋下的伤处,连连点头:“那你呢?”

“我同你风格相近,但我快不过你。”

骆清衍没料到他如此坦率,不由笑起来:“那你还敢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叶吟风却慢慢站起来:“走吧,难得你等我这么久,早就坐立不安了吧。”

骆清衍大度道:“我还可以再多等一会儿。虽然早就想同你交手,却不想胜之不武。我俩的比斗只须在夏儿醒来之前就行。”

方野皱了皱眉:“夏儿醒来之前?”

叶吟风瞪方野一眼:“你以为他有本事让夏儿一直这么睡下去么?”

骆清衍点头:“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反正你们一会儿全都要死,我索性通通告诉你们。这种状态夏儿至多可维持五个时辰,若时间再长,她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所以我决不打算让你们拖到那个时候。”

方野脸色一变,登时如坐针毡,低头算来,从早上桥边遇见夏儿起,到现在大约已过了三四个时辰。难怪叶吟风说骆清衍已等不下去。照眼前的情形看,继续僵持下去,对自己这方有利,可是若要伤到夏儿……他无法继续想下去。

骆清衍对叶吟风笑道:“我原是打算杀掉方野之后再去一杀光他们的眷,而你则一路追着我,陪我玩下去。想不到你竟如此性急,连一天都等不得。那雨蜘蛛乃是天下至毒,若敢小看了它,有你后悔的!”

一听“雨蜘蛛”三字,史展眉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叶吟风却不在乎道:“若是真正的雨蜘蛛,我早已死了吧?假的就是假的,就如同你也不是真正开了天眼一样。走吧,现在这时间正好。”

说着,他便从史展眉手中接过自己的长剑,还剑入鞘,悬于腰侧,施施然向门口骆清衍的方向走去,走过方野身边时,说了一句“这个也借我一用”,不待方野回答,便顺手扯下缚在他背后的长刀。

骆清衍面沉如水。这个动作已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叶吟风将用方野的法子同他一战。现在的情形,自己身上带了不轻不重的伤,叶吟风则是毒素未清,两人都占不到什么便宜;两人对对方都有足够的重视,却从来没有交过手,甚至没有亲眼看到对方出招。接下来的一战,将是一场惨烈的遭遇战。或许叶吟风会占到少许优势,他至少知道方野的战法可以克制自己。不过那毕竟是别人的战法。

骆清衍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呼吸也变得沉重……他在期待。

骆清衍从不知道自己竟会期待一场战斗。他从不喜欢与人动武,杀人只是身不由己,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令他有所期待的对手,直到撞见这个叶吟风。

至于方野,那纯粹是个意外罢了。

叶吟风已推门走出屋外。外面虽然还是一片阴沉,雨却已经完全停了。骆清衍没有急着跟出去,而是转头对方野笑道:“其实你们还有一个选择,见他快不行了,便马上杀了夏儿。到时你可千万不要犹豫,就你那性子,我大概会在你下定决心之前,就把你们全数杀光。”

方野的脸色立时变得一片煞白。而屋子的另一端,听到此话的史展眉将手中的蛾眉刺更加用力地抵住夏儿的咽喉:“我现在便可杀了她!”

骆清衍点点头:“好主意,动手吧。”方野立马失声喊起来:“住手!”不顾一切地向史展眉扑过去。

“我有时真觉得你脑子坏掉了,”骆清衍望着方野笑道,“你心里便只有一个夏儿么?要知道,我不只会杀掉你们,还会杀掉你们的全。”

方野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背后的冷嘲热讽,扑上去赤手欲夺史展眉的蛾眉刺。史展眉放弃一般收回蛾眉刺,望着方野长叹一声,颓然坐倒。

“他才不会输给你!”方野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

“什么?”

方野转身大声道:“他不是我,他不会输给你!”

正在此时,叶吟风忽然转身走进屋子,皱着眉不耐烦道:“磨蹭什么?还

要让我等你么?”

骆清衍呆了一呆,忽然远远地看了夏儿一眼:“或许真正能救她的人,真的是你呢!”言罢,他又对叶吟风笑道,“当然,这全要看你有无这个本事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外,方野正欲跟出,史展眉突然从床上拖起夏儿:“我要带上她。”方野不解问道:“这是何必?我跟去看着,你腿上伤得不轻,就在这里等吧。”

史展眉缓缓摇头:“要不然,我最多等你们一炷香,一炷香之后若你们还不回来,我便杀了她!”

方野看着史展眉,心中纷乱如麻。他又何尝不明白史展眉在想什么,如果叶吟风挡不住骆清衍,那唯一可以制住他的,便只有夏儿了。

可是,当真要任凭她向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孩儿下手么?

方野走到床边,矮下身子对史展眉道:“我来背她吧。”

将夏儿背在背上,柔柔的呼吸从颈侧悠悠地传来,方野不由心中一荡。他虽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骆清衍大开杀戒,可是背后的这个女孩,才是他更要保护的人!

史展眉紧跟在方野身后,双手握着蛾眉刺,目光如利刃般紧盯着夏儿的后心。这不是为她自己,这是为了儿子小海,也是为了死去的师兄师弟们所有的儿女眷。

追出客栈来了小路上,叶吟风与骆清衍二人已将他们甩开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这是通向下元镇的方向,也是颜思归第一次牵着骆清衍走过的那条小路,此后,二人在这条路上又几度相遇。骆清衍茫然看着路边的一处土丘。吕白楼死后,他曾在这里等待路过的颜思归。他还记得她见到他时,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是:“你站在风口上,不冷么?”

骆清衍只觉一阵剧痛椎心而来,心神一乱,步法便跟着乱了。叶吟风听出有异,带着一脸诧异正欲回头,眼前却是一花。骆清衍手中的长剑携着漫天剑影,突如其来地向他全身裹来。叶吟风仓促拔剑应战,且挡且退。呼吸之间两人已交换数招。

方野同史展眉远远看着,只看见剑光晃动,人影飞速地变换位置,一片模糊,空中只留下雪光一般的痕迹。几声清脆的相击声后,两道人影飞快地掠向远方。方野和史展眉渐渐追不上二人的身影。

方野的心狂跳起来。出乎意料的是,在贴近他后心的地方,也清晰地传来夏儿剧烈的心跳。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相信,夏儿并没有睡着,她正在另一处地方,全神贯注地看着骆清衍与叶吟风的决战。

方野背着夏儿,同史展眉一道向前全力追赶,小路尽头却再也看不见人影。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兵刃相击声,却摸不准方向。背后夏儿的心脏狂跳不止,呼吸也益发急促。方野却不得不停下脚步。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忽然,史展眉一声惊呼,拉过方野,指了指路边的土坡——几滴鲜红的血珠挂在一丛草尖之上。

大雨刚停,这是刚刚滴落的血迹。方野二人立刻离开小路,向着血迹追去。果然不几步远,又看见几滴血印。这会是谁的血?

剑刃相击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越过土坡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的另一端则生长着青翠的竹林。竹林边,两道人影仍像刚才在小路上那样,伴随着剑击的节奏乍合倏分。

却听骆清衍长声一笑:“你果然还是行动不灵。我说过不要小看了雨蜘蛛,你这样任性胡为,只会害死自己。”

叶吟风没有回答。只是挡下漫天袭来的剑影就已用尽他的全部力气。骆清衍说得没错,他的身体仍不能行动自如,四肢甚至脊柱仍然感到发沉和麻痹。但是他别无选择,唯一的机会就在眼前!

方野和史展眉停下脚步,站在一边不住喘息。二人已经看清,叶吟风的腹侧至后背有一道鲜红的痕迹,触目惊心,骆清衍则显得游刃有余。

一击之后,他的身影飞速移至叶吟风身后,剑势如行云流水般袭向叶吟风颈侧。用的竟是杀掉朱方镇时的招法。

史展眉的惊呼尚未出口,却见叶吟风已微微侧身,虽然让过颈侧,骆清衍的剑身却重重击中他的后背。方野只觉呼吸一滞,却听砰的一声闷响,剑刃砍中的竟是缚在叶吟风背后的“殛荒”!虽未直接砍中,可那猛烈的撞击仍震得叶吟风气血翻腾。就算没有中毒,他的速度也及不上骆清衍。

骆清衍见此情形顿时哑然失笑,没想到这刀竟派上如此用场。可他还未来得及笑出声,肋下的伤口却传来一阵剧痛。叶吟风背向着他,身形一缩欺至他胸前,肘部狠狠击中他肋下伤口。骆清衍激痛之下运臂猛挥,叶吟风躲闪不及,由肩至臂又被划开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浸透衣袖。

史展眉突然狂呼一声,手中蛾眉刺带着两团白光,猛地向方野身后扑来。方野惊慌之下闪躲不及,背着夏儿一齐滚落地上。史展眉紧追不舍,手中高举蛾眉刺,对方野厉声道:“让开!”方野死死护住夏儿,哀号般喊了一声:“求你!”

史展眉眼中噙着泪水,对方野摇头道:“她死了,我偿命!这不是我一人之事,也不是我一之事!”方野仍然不肯离开半步,抬头看着史展眉,低声道:“不行!”

“不要看我,看他!”史展眉伸手指向仍在激战中的骆清衍与叶吟风,“你的朋友已不行了,你要看着他死么?”她全身颤抖,神情激动,“或许他死了不算什么,我们都死了也不算什么,可是我们死后还有多少人会死?这人今日不除,便是我们养痈为患!”方野垂下头去,不敢接触史展眉锐利的目光。

趁着叶吟风喘息的工夫,骆清衍突然缓下手来,望着方野高声笑道:“如何?你这圣人当不成了吧!”他用剑尖指着叶吟风,“夏儿和他,眼下必死一个,你选吧!”

方野只觉得一阵寒意沿着脊柱迅速散至全身,在骆清衍的直视之下竟然动弹不得。他知道骆清衍说的不是瞎话,自己手中仿佛捏着一把看不见的刀,无论自己千般不愿,却必须杀掉其中一人。只要稍有理性的人都会明白,应该杀的是夏儿。可是理性是一回事,面对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女,真要下得去手却又是另一回事!

骆清衍对方野这种不出意料的犹豫大觉满足,转头对叶吟风笑道:“你们真是朋友么?他宁愿看着你死呢!我也算得你的半个棋友,现在却会要了你的命。你这人,交朋友可真是失败!”他一边说着,手中剑招却仍然毫无间隙地袭向叶吟风。

叶吟风挡下一剑,喘息着答道:“我没有朋友!”

“那你为何还在这里强出头?”

“为了你!因为你想找死!”叶吟风全力荡开骆清衍的长剑,难得地一气攻过去,竟然迫使骆清衍连退几步,“不必东拉西扯,我从不指望靠别人来保我的性命。找到我算你找对人了,就由我来成全你吧!”

骆清衍心中蓦然一惊,手中一滞,剑招已慢了一步。眼前的叶吟风伸手举过头顶,似要抽出缚在身后的殛荒。骆清衍知道对方的全力一击就在眼前,当即横剑当胸封住门户。不想,叶吟风的动作却突然停住,单膝跪倒,嘴唇泛紫,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血行受阻了么?”骆清衍慢慢走过去,剑锋遥指对方,“是你找死才对吧?既要杀我,早上为何还要喝下那杯酒?我知道了,你也在赌;我是坏人,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是同类,就看老天想先收哪一个了!”

史展眉瞪着方野,怒目圆睁:“你已昏了头!再不让开,休怪我连你一起杀了!”方野将夏儿牢牢护在身后,盯着史展眉道:“你杀吧,只要你下得了手!为了除掉一个骆清衍,你可以杀掉夏儿;为了杀夏儿,你还可以杀了我;如果还有什么人挡在你面前,你也继续杀下去么?你跟骆清衍又有什么不同?”

史展眉一惊,手中蛾眉刺当的掉落地上,颓然道:“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方野忽然下定决心般轻声道:“就算小叶杀他不成,至少也会夺他半条命去。到那时,我会杀了他!如果连我也杀不掉他,那么夏儿也就只能任你处置了。”

史展眉背后没来由地蹿起一阵寒意,难以置信地看着方野:“原来你竟是这样打算的!你的朋友冒死来救你,你却眼睁睁看着他死!”

方野冲口道:“是!因为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夏儿死,因为她是女孩子,她不能保护自己!”他突然伸手指向叶吟风,“如果两人中必死一个,我选他!”他全身剧烈颤抖着,大颗的泪滴滚落下来。此时,他终于体会到了骆清衍的刻毒:如果能有第三种选择,他宁愿死的是自己。

叶吟风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强行冲开受阻的经脉,右手猛地抽出背后长刀,对着骆清衍高深莫测地一笑,团身迅捷地滚人不远处的竹林。骆清衍胜券在握,也不着急,只一步步跟过去。

却见叶吟风突然弹向高处,右手高高抡起殛荒。骆清衍早有戒备,剑式将胸前封得水泄不通。出乎他的意料,叶吟风手中的长刀竟然没有袭向自己,而是猛然脱手而出,携着强劲的风声打着旋飞向高处。刀光过处,高处的竹枝竹叶被成片斩落,雪片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骆清衍登时色变。

大雨过后的竹枝竹叶上挑着的水滴随着断枝纷纷落下,如同有人在半空中洒落了一把珍珠。数不清的水滴中呈现出远近高低各个不同角度的叶吟风,将骆清衍围在中间,却令他无从分辨叶吟风真正的所在。

直到此时,骆清衍才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即使血行未稳,他也要抢在大雨初歇的时候,选择在这片竹林同自己一战。自己所恃的最大优势——无所不在的眼睛在这一刻变成了死穴。他用力地闭上眼睛,却无法切断视力,他并不是以自己的双眼在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影像不顾他的意愿,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强行侵入他的脑海。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叶吟风正从不同位置、不同角度向他袭来,真身就藏于幻影之中,却摸不清来自何方。

就在此刻,耳中忽然捕捉到一道几不可辨的细微风声。同疾风骤雨似的强袭式攻击不同,这样轻缓的进攻根本无从判断来势和方位。直到切实感受到剑气抵达胸前,骆清衍才仓促作出反应。

这一次,两柄剑只发出极细微的一声脆响,令人几乎无从察觉,如同风铃摇曳的声音。而在不远处的方野只看见两道人影轻轻错身而过,待到二人站定之后,却如定住一般,谁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直觉地意识到,这一战已经结束,然而他却还不知,胜负究竟属于哪一方。

“哈,我从没想过你拿了他的刀原来要这样用。刚才那是什么招法?”

“我不知道,其实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招法。我说过会用方野的法子。他的法子不一定都要用刀……”一言未毕,叶吟风突然蜷身倒下,从胸口暴发出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咳嗽。

骆清衍点点头,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叶吟风的情形,仍然沉浸在激战的余韵之中。刚才那一招似缓实疾,线路明晰,却无法可挡。他微笑道:“真是漂亮的一招,我帮你起个名字,就叫殛荒一剑吧。”

方野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向前走去。他知道一切都已结束,而他自己也不得不去面对眼前的结局。无论结局是什么。

首先看见的,是躺在地上的长刀。那是他的刀。

方野将刀拾起,双手握紧刀柄,缓步走向骆清衍。他答应过的,如果叶吟风败了,就由他来杀掉骆清衍。

骆清衍曲膝稳稳地坐在地上,肋下有一大片晕染开的血迹,那是昨晚方野所伤;胸腹之间,一点鲜艳的红点正在渐渐扩散、方野默默看着他,转头查看叶吟风的情形。

刚才剧烈的咳喘声已经止住,可是叶吟风的状况却更加不容乐观。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气息渐弱。方野扶起他来,只见嘴唇一片乌青。

骆清衍在一旁轻笑:“怪只怪他在气血未复时强行运功,导致气脉阻滞。我早就警告过,雨蜘蛛不是好玩的,可他偏不听。看来,今日老天爷是要将我们二人一同收去了呢。”

方野面色惨白如纸,手脚瞬间一片冰冷。他明白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他无论如何不愿让夏儿受害,所以才必须承受这样的结局!

“想不想救他?”骆清衍仍在调侃似的轻笑,“你试试向他背后死穴猛击一下。”方野猛然回头看着骆清衍,声音发颤:“死穴如何击得!”

“或许可以将他的气脉震通也说不定呢,信不信就由你了。就这样放着不管,说不定也能缓过气来,也可能会就此死掉。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的命仍握在你手里。你瞧着办吧。”

方野心中剧震,双拳紧握,指甲将掌心刺出血来也浑然不觉。他用尽全力才没有发狂似的喊出来——不要让我选,不要让我选!

骆清衍饶有趣味地等待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灿烂:“人真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玩物,进不得退不得,左右都不想走,首尾两端,怎样都玩不厌呢!哈哈哈……”方野全身发抖,几乎就要扑上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切断那穿脑魔音一般的笑声。

此时,史展眉扶着夏儿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夏儿远远看见骆清衍的样子,哭着唤了一声:“哥!”骆清衍突然收起笑,对方野正色道:“照我说的做。我对颜姑娘的在天之灵发誓!”

方野再不迟疑,向叶吟风后心死穴全力一击。叶吟风登时哇地吐出一口乌血,一阵剧烈喘息之后,他的脸上渐渐回复了些血色。方野在一旁惊魂未定,汗如雨下。

夏儿大哭着扑上去,骆清衍却笑着安慰道:“吓坏了吧?我却知道将你交给方野,才是最放心不过的,他是宁愿让天下人死绝了也不肯伤你的人。你若聪明,便跟了他吧。”

“我死也不要!”夏儿尖声哭叫起来,“我只要你!你若死了,我决不独活!”他为何就不明白,再好的人也上不了她的心,因为她的心早已被他填满了。

骆清衍似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傻丫头,我有什么好呢?只有我死了,你才能解脱。从此隐姓埋名,找个普通人嫁了,永远忘掉前事。我知道自己不该恨你,可我做不到;就像娘明明知道不该恨我,可她也做不到。娘死前曾向我道歉,还求我好好待你。其实我一直都想好好待你的,对不起!”

夏儿哽咽得语不成声,骆清衍扳着夏儿的肩又问道:“你也算是温氏一族的末裔,你说了算。二十年前的血案,到今日可否一笔勾销?”夏儿伏在哥哥的怀中不住点头。

骆清衍又道:“那么,你是否愿意替我去见我的祖父母,代我认祖归宗?”夏儿蓦然一惊,呆呆地注视着骆清衍。一边的史展眉也惊呆了。唐戍旗夫妇早已隐退多年,想要找到二人,谈何容易!

骆清衍笑看着夏儿:“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你都不愿替我完成么?”夏儿登时失声痛哭。她心中明白,这是哥哥在替她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骆清衍微微侧过头,问道:“史师姑也在吗?”史展眉心中一惊。看来果然如前所说,夏儿醒来之后,骆清衍就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听骆清衍对她道:“你也是静莲山庄的最后一人,现在你可愿意同我妹妹讲和,从此两冰释前嫌?”史展眉在他身前蹲下,强忍泪水:“我保证决不与你妹妹为难。只是这些话,你为何现在才说?你早说了,师妹会有多高兴啊!”

骆清衍苦笑道:“我也不知。先前只觉得不出口恶气便活不下去,可到了真活不下去的时候,却又觉得一切原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丈夫的事,对不起。”史展眉万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到刘舍,一时泪如雨下,无言以对。

“还有卢夫人,真的不是颜姑娘引去的,她虽不辩解,你却不要错怪了她。”

史展眉含泪点头,“我知道,师妹是光明磊落的人,我万万不该以小人之心妄加揣测。”她终于掩面痛哭起来。回首过去的几日,真如一场噩梦。

骆清衍坠下两行清泪:“这世间果真还有清清白白的人,只可惜我不肯相信,最后竟亲手害死她。像我这种人,为何不早点死掉呢?”史展眉忍住泪,安慰道:“你放心,我会陪夏儿一起去寻找师父、师娘,不管千山万水,我一定都会找到他们,替你认祖归宗。”

骆清衍欣慰地点点头,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谢谢。如此,颜姑娘便不算白死了……”

好久好久,待夏儿和史展眉屏息查看时,才发现骆清衍已经静静地没了气息。

一直以来,他的内心如同一片在风暴肆虐下翻滚沸腾的海,吞噬一切,也毁灭自己。直到最后,才迎来风平浪静的一刻。

夏儿抱着骆清衍哭得死去活来,史展眉苦劝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夏儿一放开她哥哥,便突然狠狠地瞪向方野,厉声质问道:“你为何不肯杀我?”方野大出意外,抬头呆呆地看着她,竟忘了回答。夏儿一脸愤恨地斥道:“是你害死他!他原本不必死!我死了,他也就伤不了任何人,你为何不肯给他一次机会?你还险些害死叶公子!”方野低了头,一声不吭。

史展眉大感意外,劝道:“别这样,方公子是为了你……”

夏儿蓦地起身,怒气冲冲走到方野面前继续道:“所以你就决定应该让我活着,让他们去死!你凭什么替别人做出这样的安排?凭什么?我永远不能原谅你!”说到最后,已声嘶力竭,泪如雨下。

“你哥哥是我杀的,跟别人扯不上关系。”在一旁调息静坐的叶吟风突然睁开眼出言反驳。夏儿顿时忘记了哭,怔怔地看着他。

叶吟风面如寒霜,继续道:“没有谁不给他机会,他随时可以收手。跟我一战定生死是他自己的决定,最后的结局也是他一直想要的,请你尊重他的选择。没有人能替他做决定,你哥哥可不是那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别人手心的人。”

夏儿含泪瞪着叶吟风,无言以对。虽然她是他的妹妹,陪伴了他十几个年头,却并不是最了解他的人。

史展眉走过去将夏儿紧紧揽在怀中,流泪道:“别这样,我很感谢方公子。幸好他阻止了我,你不该死,你哥哥也希望你活下去。”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史展眉带着夏儿,抬了骆清衍的尸身离去了。

方野仍呆呆地坐在竹林中。叶吟风坐在他身边调息,全然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周围发生的事似乎都与他无关。

想不到雨后的夜晚竟然会有漫天星光。方野怔怔地看着,耳畔不停回响着夏儿的喊叫:“我永远不能原谅你!”

其实,自己才真的无法原谅自己吧。如果叶吟风当真死了,自己又当如何?他望着躺在身边的长刀,想起当时在一片迷茫中泛起的那个念头——“他若死了,我偿命!”

骆清衍在最后一刻不只救下了叶吟风,也救了他方野。骆清衍说得不错,人真是天底下最最矛盾的东西,进不得退不得,左右都不想走,前路完全是一片迷茫。

“你在干什么?”

方野吓了一跳,叶吟风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正奇怪地看着他。

“你不恨我么?”方野突然脱口而出。叶吟风冷哼一声:“为什么要恨你?难道你也认为可以决定我的生死?别狂妄自大了!再说我又怎么会死在他的手中?”

方野突然激动起来:“你才是狂妄自大!要知道只是一线之隔,死的便是你了!其实你已经死了,若不是他最后一念之仁有心救你,你现在已经死了!”

叶吟风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又漠然道:“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方野只觉得一阵脱力,低声道,“你若死了,害死你的便是我!你懂么?”

叶吟风大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

“其实我有机会杀了他。并非我的功夫高过他,那时颜姑娘突然身故,他痛不欲生,心绪不宁,我才有机会。这是我第二次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卢夫人那次也是。”

“算了,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杀一个无力反抗的女人。”

方野大为惊讶,万没料到叶吟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你说过,你会真杀了夏儿呢。”

“那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

“为什么?”

叶吟风沉默片刻,缓缓道:“就像骆清衍所说的,我这种人,只做自己认为最应该做的事。”

方野一脸震惊地瞠视着叶吟风,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一般。

同行一路,他从未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叶吟风同骆清衍是同类,他们的世界只有他们才能明白。

叶吟风仰头看着漫天星斗,轻声道:“今天早上我同他打了一个赌,赌最后到底谁死谁活,现在看来,应该是我赢了吧。”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一派天真无邪的笑容,“其实我是被他摆了一道,因为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结局吧。”

方野看着叶吟风,只觉得一阵透心的寒意。他突然想起夏儿的质问:“难道,他就真的没有第二条路了么?”

叶吟风摇摇头:“没有了,这样最好……”他一边笑着,鼻子却没来由地一酸,忍不住轻轻抽了两声。他曾恨死了骆清衍,恨到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可现在那些憎恶在突然间烟消云散了,留在心中的只有一团填也填不满的寂寞。

当初每天缠着他下棋,或许是因为一种天然的吸引吧。好容易才遇到一个与自己气息相似的人,就如同两只在路上相遇的小狗,总要摇头摆尾地亲热一番。可是到了最后,亲近变成了憎恶。大概自己这种人命中注定是孤独的,同类相遇也只能自相残杀。

想要杀了他,或许只是想从绝望的无边苦海中救他吧。

直到天亮,两人才勉强站起身。方野只觉胸前一片透心的凉意,伸手一摸,竟是骆清衍托他保管的云烟镜。那镜身上有一道血痕,是骆清衍交给他时染上的,到现在血迹已经干涸。

方野将那面雾气蒙蒙的镜子拿出来看了又看,问叶吟风道:“你的剑,劈得开它么?”叶吟风看了看:“我才不费那个力气,现在这不过是一片废铜。”

“为什么?”

“我猜锁魂镜要锁人魂魄,需得一套特殊的程序和口诀。他一死,这世上也就无人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方野到底不放心,将铜镜覆于地上,举起自己的刀,又放下问道:“现在毁了这镜子,夏儿不会有什么事吧?”叶吟风皱眉道:“你真啰唆,夏儿的生魂此刻又不在这镜子里,能怎么样?”

方野下定决心一般,双手将刀举过头顶,尚未来得及落下,却见叶吟风突然伸脚往镜子上一踩,那面厚实的镜子竟然如同一片薄薄的蛋壳,应声裂作两半!

方野险些收手不及,骂道:“你、你的脚趾头不想要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先前史展眉用尽力气也劈不开的镜子,怎么就这样简简单单给踩碎了?

叶吟风捡起碎成两半的镜子,对着裂痕看了半天,摇头叹道:“原来,他全都准备好了!”“什么?”方野伸过头来问道。

叶吟风没有回答。

——镜子是沿着那道血痕裂开的。原来毁掉云烟镜唯一的方法就是,持镜之人的鲜血。

骆清衍比谁都痛恨这面镜子,所以才将它交给方野保管。

这人早已看透一切,却走不出这个局。令他身陷其中的迷阵,正是他自己亲手布下的。

“你身上的毒,当真没事了?”方野不放心地问。“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是没死。”叶吟风淡淡回答。

方野摇摇头:“你真是的,竟然这么喜欢赌命,我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他应该不是真想害死你吧……”

叶吟风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吭声。

从骆清衍手中接过那只杯子时,他确实在赌。现在活下来,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失望。看来装过雨蜘蛛的陶罐同雨蜘蛛本身相比仍是天悬地隔的两种东西。或许余毒仍在体内,在意想不到的某一天,便会一口气发作吧?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变得跟骆清衍一样,那倒真不如……

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史展眉带着夏儿,捧了骆清衍的骨灰,踏上了寻找唐戍旗夫妇的漫漫旅程。而二十年前静莲山庄同温氏一族的决战,真正的落幕之日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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