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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容情

作者:方白羽

一 秦淮祸水

暮色降临,金陵城渐渐地被昏黄混沌的暮色笼罩着,天地间也朦胧起来。小贩们吆喝叫卖了一日,此时也开始收起手中的活计,准备收摊。在街头闲逛的汉子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往的方向赶回。日子就在这白日的繁华与黑夜的静谧中交互更替。

“救命!救命啊!”一个少女的呼救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衣衫破碎的白衣少女正沿着长街急奔而来,少女神色张惶,频频回望,神情如受惊的小兔。她身后十几丈外,隐约有几名黑衣汉子紧追不舍。

人们同情地望着那位少女,却没有一个人敢挺身而出。少女见众人纷纷避开,无奈只好躲到一条小巷中。只见几名黑衣汉子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依旧沿着长街追了过去。待黑衣汉子们走远,少女连忙从藏身处匆匆跑出,往相反的方向急奔而逃。路人见她的身影消失后,这才敢出声纷纷议论起来,道:“又是一个被寻花会掠来的女子,可怜啊!”

一个外地模样的人好奇地问道:“寻花会?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嘘!小声些,你不要命了?”被问的那名小贩慌忙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小声道,“寻花会是江南最大的隐秘匪帮,专门做人口买卖,秦淮河上的姑娘一多半都是他们坑蒙掳掠而来,方才那个女子,多半就是从他们手中逃出来的。”

“有这等事?”那外地模样的人一脸诧异,“难道本地官府也不管?”

“管?”那名小贩一声冷笑,“寻花会在金陵猖獗多年,官府却连他们一根毛都找不到,怎么管?再说真要铲除了寻花会,秦淮河岂不就萧条了?”

那外地模样的人若有所思地望向秦淮河的方向,只听河上隐隐飘来丝竹管弦之声。这条名动天下的靡靡之河,已经又开始了它这一日的营生。

就在商铺酒肆纷纷关门打烊的时候,秦淮河上的花船却渐渐多了起来。在众多猜拳行令和丝竹管弦嘈杂的花船中,一艘装点素雅,挑着“怡然”二字船旗的楼船显得有些特别。在它之上听不到姑娘们惯常的嬉笑打闹,却传出阵阵吟诗作对的吟哦声。

船上是几名读书人正在饮酒做诗,不时爆出叫好声。一名青衫如水的年轻书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脸上挂着懒洋洋的微笑,他的安静与众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颜公子怎么一直不说话?”有人注意到这个青衫书生的安静,笑着举杯相询,“许久不见颜公子,不知可有新诗问世?”

那青衫书生微微一笑,温润如玉的面庞似有春风拂过,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暖意。只听青衫书生淡然答道:“诗乃抒怀扬兴之物,如玉最近无情可抒,无性可扬,自然也就无诗可作了。”

“颜公子淡泊洒脱,跟他一比,咱们全成了俗人。”有人大声奉承起来,众人纷纷点头,渐渐失了诗兴,开始议论起坊间杂闻。一名白衣文士故作神秘地向众人问道:“哎!大可有听说,御赐神捕铁飞花最近已秘密来到金陵,正暗中调查寻花会一案?”

“铁飞花?可是那位号称无案不破,无恶不除的女神捕?”

“正是!”

“这下好了,听说铁飞花疾恶如仇,办案如神,就连六王爷都曾经被她闹得灰头土脸。这次有她出马,或许能铲除猖獗多年的寻花会也说不定!”

众人尽皆点头,只有那青衫如水的“颜公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我看未必。”

众人忙问道:“颜公子何出此言?”

青衫书生无声叹了口气,道:“按说像寻花会这样的匪帮,以卑劣手段诱骗掳掠女子,贩卖各地牟取暴利,如此丧尽天良,早就该毁灭了。它却能在江南猖獗多年,实乃官府耻辱!听说刑部追查一直无果,这次才不得已请都察院女神捕铁飞花暗查,而刑部侍郎张文台则亲自主持明访。不过,我怕他们的努力,终抵不过官府的腐败和无能。

白衣文士忙问道:“公子足不出户,却如何得知如此机密大事?”

青衫书生轻蔑一笑道:“机密大事?铁飞花来金陵之前,这消息就已传开。如此机密竟然让我一介布衣得知,可见官场之腐败。”

白衣文士鼓掌赞叹道:“难怪公子宁愿抱残守缺,也不愿与官府同流合污,实乃尘世中的隐士也。不过,这次铁飞花亲自出马,寻花会恐怕是遇到了命中的克星。”

众人纷纷点头,都道:“是啊,铁飞花自出道以来,好像还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青衫书生脸上露出悠然神往之色,遥望虚空微微叹道:“如此奇女子,真想早日得见。”

就在秦淮河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先前那名白衣少女已逃脱黑衣汉子们的追捕,匆匆来到一座不起眼的客栈外。她看到门楣上“鸿运客栈”四个大字,脸上不禁露出喜色,再顾不得隐藏行踪,直奔到柜台前,对掌柜急急地道:“快!快带我去见女神捕铁飞花!”

掌柜一怔,道:“铁飞花是谁?我们这儿没有铁飞花。”

少女还要说什么,几名埋伏在暗处的黑衣汉子突然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抓起她就走。少女拼命挣扎,却哪能挣脱几名恶汉的掌握?少女临出门前对掌柜声嘶力竭地高喊道:“告诉铁飞花,我叫少如,快到秦淮河救我!”

掌柜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被抓走,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又是寻花会干的好事!”话音刚落,就听楼上有人在问道:“方才楼下为何吵闹?”

掌柜循声望去,就见一名手摇折扇的翩翩公子从楼上施施而下。他的面容秀气俊美,比许多女子还要好看,若非他的眼眸中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厉芒,定会让人以为他是女扮男妆。掌柜见对方气度不凡,忙陪笑道:“哦,方才有位自称少如的姑娘来找什么铁飞花。”

“那姑娘呢?”

“被人抓走了。”

“抓走了?”翩翩公子面色一寒,一把抓住掌柜的衣襟,“谁干的?你为何不拦住他?”

掌柜被这公子的行为吓得满脸惧色,颤声道:“我哪敢啊!一看那些人就知道是寻花会的喽啰,小老儿有有业,可不敢得罪那些匪徒。”

翩翩公子无奈地放开掌柜,恨恨地道:“寻花会,我早晚要将你连根拔起。对了,你知道那姑娘被抓去了哪里?”

掌柜忙道:“她说告诉铁飞花,到秦淮河去救她,想必她是被抓去了那里。”

“柳儿!快跟我到秦淮河救人!”翩翩公子转头冲楼上高喊,就听楼上脆生生答应了一声,一个身形瘦弱的年轻人应声而下,只见他面色白皙清秀,唇上有两撇浓密的胡须,与他秀气的模样有些不相称。他来到翩翩公子跟前,小声问道:“现在就去?要不要知会本地官府?”

“救人要紧,顾不得了!”翩翩公子说着,立刻就转身出门。柳儿见状,只得追了出去。二人匆匆赶到秦淮河畔,不由暗叫一声苦。只见河畔青楼鳞次栉比,河上更有花船无数,要想在其中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恐怕比登天还难。

柳儿面露难色,小声道:“小姐,这么多青楼花船,咱们怎么查啊?”

“又在乱叫!”翩翩公子瞪了柳儿一眼,“跟你说过多少次,咱们现在是女伴男装,微服查案,千万不要露了马脚。”

“是,柳儿记住了!”柳儿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翩翩公子遥望四下的青楼花船,恨声道:“有人竟敢在我铁飞花的眼皮底下强抢民女,就算把秦淮河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她给找出来!”说着她停下脚步,往河畔一间金碧辉煌的青楼一指,“就从这儿开始!”

柳儿抬头望去,就见门楣上“馨雅小筑”四个大字熠熠生辉,看外观当是秦淮河畔有数的名楼。她不由兴奋地撸起衣袖,道:“怎么查?是直接打进去还是先礼后兵?”

铁飞花瞪了她一眼,道:“风度,注意你的风度!好歹你也跟了我这么些年,还不能学得聪明一点儿?看看咱们这身打扮,可都是斯文人。”

柳儿疑惑地看看自己全身上下,疑惑地道:“我这身打扮怎么了?”

铁飞花用折扇一敲柳儿的头,道:“你现在可是翩翩佳公子,到青楼当然是要打茶围叫姑娘,你只要点名叫少如姑娘,岂不比你凶巴巴地要别人交人好?这么些青楼,如果每间都去打上一架,咱们也不用查案了。”

柳儿连忙摇手,道:“不行,不行!人……还从来没有……”

铁飞花脸上露出一丝坏笑,道:“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别怕,有我罩着你呢。走!”说着挽起柳儿就要进门,柳儿慌忙往后直躲。二人正在门外纠缠,就见一乘小轿歇落在馨雅小筑前,一名身材袅娜的红衣女子款款下轿,风情万种地朝铁飞花和柳儿看来。见二人一个要进去,一个要出来,她立即笑颜迎上前,对二人盈盈一拜道:“二位公子既然来到馨雅小筑,可算是与妾身有缘,难得这位公子又是第一次,不如就由妾身做东,请二位公子赏脸。”

铁飞花见她眉目淡雅,举止从容,虽说不上美艳绝伦,却有一种风情入骨的妩媚,看模样既不像卖笑的姑娘,也不像迎客的老鸨。铁飞花脸上露出一丝调侃,道:“从来只知青楼是女人卖笑,男人花钱,还没听说过女人也会花钱请客!”

红衣女子淡然一笑,道:“公子误会了,妾身不是卖艺的姑娘,而是这儿的老板。贱姓云,小字依依。”

红烛轻摇,酒已半酣。馨雅小筑一间雅致精美的绣房中,云依依桃红上脸,衣衫半解,媚眼如丝地打量着铁、柳二人。铁飞花还能镇定,柳儿已有些手足无措。云依依见状浅浅一笑,道:“二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吧?不知二位公子怎么称呼?”

铁飞花忙指向柳儿,道:“我姓花,她姓柳。”

云依依举杯娇笑道:“原来是花公子与柳公子,一听两位公子的姓,就跟妾身很是有缘呢!就不知两位公子今日怎么会来我这馨雅小筑?”

铁飞花忙指柳儿,道:“我这个兄弟从未来过青楼,所以带他来开开眼界!”

云依依媚眼如丝地靠在铁飞花的肩头,乘着酒兴在铁飞花的耳边悄声道:“可惜妾身对不解风情的雏儿不感兴趣,倒是花公子,很让妾身动心呢!”

铁飞花忙躲开云依依的手,道:“姑娘误会了,今日小生只是陪客,我这位兄弟才是正主儿。”云依依轻轻一笑,冲门外拍拍手。一名丫鬟应声而入。云依依指指柳儿,道:“带这位柳公子下去,挑个红姑娘好好伺候。别忘了给柳公子封个大红包,人可是第一回呢!”

柳儿大急,忙望向铁飞花,叫道:“小……公子……”见柳儿手足无措的模样,云依依不由地格格一笑,道:“柳公子放心去吧,咱们这儿的姑娘个个温柔体贴,不会把你给吃了的。”

见小姐并没有制止,柳儿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丫鬟出门。待她一走,云依依越发大胆起来,恍若半醉般靠上铁飞花的肩头,在她耳边浅笑道:“花公子,你恐怕不是寻常寻芳客吧?”

铁飞花淡然一笑,道:“云姑娘恐怕也不是普通老板娘吧?”

云依依面色微变,道:“哦,何以见得?”

铁飞花托起云依依的下颌,对着她那娇媚的眼眸调侃道:“像云姑娘这般绝色女子,若没有点儿背景和靠山,要在这花街柳巷之中讨生活,岂不早让人给吃了?”

云依依格格一笑,挡开铁飞花的手,道:“公子果然目光如炬!你说得不错,妾身的靠山就是淮扬帮风凌云风帮主。整个秦淮河上,有一半的花船可都属于淮扬帮。”

“难怪姑娘如此托大,轻易便让陌生男子进门,难道不怕遇上强人?”

“白是官,黑是贼。这世道混淆黑白,官也是贼,贼可通官。所以,要想在秦淮河活得滋润,无论官还是贼,可都要有交情。”

铁飞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想必这秦淮河上,没有云姑娘不认识的人了?”

云依依笑着托起铁飞花的下颌,道:“只除了你花公子!”

铁飞花盯着她问道:“如此说来,想必你也一定认识少如姑娘了?”

云依依面色微变,道:“什么少如?我这儿只有如花、如嫣,就没什么少如。”说着起身要走,却被铁飞花一把扣住了手腕。云依依手腕一翻,灵蛇般脱出了铁飞花的掌握,跟着绣花鞋从裙下悄然飞起,直奔铁飞花下阴。云依依面上笑颜依旧,脚下却阴狠无比。只可惜她遇上了铁飞花,悄然偷袭的撩阴脚不仅踢在了空处,还被铁飞花趁势抓在了手中。却见对方握着自己盈盈三寸的绣花鞋调笑道:“云姑娘这金莲勾勾男人还可以,想踢人恐怕就差远了。”

云依依面色大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铁飞花淡然一笑,道:“一个贼,还是跟云姑娘没有交情的贼。”

“你究竟想干什么?”

“告诉我少如姑娘在哪里?”

“什么老如少如,姑奶奶全不知道。”云依依话音刚落,就见对方脱下了她的绣花鞋,跟着她的足心涌泉穴奇痒难忍,却是被对方的内力逼了进来。云依依不由得浑身一软摔倒在地,边喘息边忍不住笑道,“哈哈……我真不知道什么少如,你……你就是痒死我,也是这话。哎哟……要不你找淮扬帮风帮主问问,秦淮河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人。”

“他在哪里?”铁飞花总算收回了几分内力。

“就在河上那条花船之上。”云依依往窗外一指,此时她被铁飞花治的,已不敢再有半点儿反抗。

铁飞花放开云依依,正要转身出门,却又眼珠一转,笑道:“云姑娘如此合作,小生也不好意思空手离开。就把你那些不义之财分点儿出来花。本公子最近在秦淮河上花了不少银子,所以,只好羊毛出在羊身上了。”铁飞花不想让对方猜到自己的真正身份。既然自称是贼,当然不能放过劫财的机会。

云依依揉着脚站起身来,无奈,从隐秘处拿出两锭元宝扔给铁飞花。经过方才的交手,云依依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对方差得太远,根本无力反抗,而她又不甘心让对方就这样安然地离开,便故意敞开衣襟娇笑道:“公子既然是贼,难道没有发觉这儿除了银子,还有更值得一劫的东西吗?”

铁飞花心中暗骂不要脸,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本公子虽然是贼,却不是采花贼,云姑娘的风情本公子只有下回领教了。”说着顺手点倒云依依,这才开门而出。

楼下大厅中,几个姑娘正缠着柳儿要她打茶围。柳儿手足无措尴尬万分,见铁飞花出来,她总算松了口气,忙推开围着的粉头来到铁飞花跟前,悄声问道:“怎样?”

“有点眉目了。”铁飞花轻轻一笑,不顾几个姑娘的纠缠,带着柳儿匆匆离去。二人刚一离开,楼上就传来丫鬟的惊呼,道:“不好了!云姑娘被人暗算了!”

二 淮扬风波

秦淮河上,数十艘花船灯火通明,将夜幕下的秦淮河妆点得艳丽无比。一艘硕大无朋的花船缓缓地驶来,花船上高高飘扬着一面飞鱼旗,那便是淮扬帮独有的标志。花船内,淮扬帮帮主风凌云正与几个手下饮宴。这风凌云是个面目粗豪的中年莽汉,实在不像是掌管金陵第一大帮的大当。此时众人搂着粉头饮宴正欢,只见一名帮众匆匆而入,俯身在风凌云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风凌云面色顿变道:“什么?有人竟敢在咱们淮扬帮的地头暗算依依?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

那帮众小声道:“目前还不知那小子的来历,听云姑娘讲,那小子自称姓花。”

风凌云一拍酒桌,怒道:“老子管他是谁,给我传令下去,一旦遇到那小子,立刻打断他的腿!”

话音刚落,就听河上传来一声喝问,道:“敢问船上可是淮扬帮风凌云风帮主?”

“风某在此!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既知风某之名,可上船一叙。”风凌云话音刚落,就听舱外一阵衣衫飘忽声,有人已轻盈落在船头,接着便推门而入,却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风凌云一见之下倒也没什么,身旁那位手下却失声惊呼,道:“就是他!就是他暗算了云姑娘!”

风凌云眉梢一挑,喝道:“好小子,风某正要找你算账呢,你竟送上门来!”

来人抱拳一拜,道:“在下急着找人,对风帮主若有冒犯,望帮主见谅。”

“见谅?”风凌云一声冷笑,“既然你小子上了风某的船,还想老子放过你?”

几名淮扬帮头目不等帮主下令,已将来人围在中央。双方正剑拔弩张,突听河上传来一声惊呼,道:“救命!公子救命!”

铁飞花听得是柳儿的声音,忙循声望去,就见柳儿在水中沉浮,高叫救命。铁飞花立刻后悔将柳儿独自留在小舟上,眼看柳儿性命危急,铁飞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虽然她略通水性,却远不是淮扬帮这些水上讨生活的汉子们的对手,若贸然入水救人,恐怕正遂了众人的心愿。正在着急,竟见邻船有青影闪动,一人已如一只大鸟般落在柳儿身旁翻倒的小舟上,伸手将柳儿拎出水面,跟着身形拔起,带着柳儿掠回自己的楼船。那人虽带着柳儿,可他的身形依旧轻盈曼妙,惹得淮扬帮众人也忍不住喝了声彩。

那人落回船上,立刻发觉落水的柳儿是女扮男妆,忙令丫鬟将之领入舱中更衣。铁飞花遥见对方竟是一名青衫飘忽的年轻书生,举止优雅从容,令人顿生好感。铁飞花忙抱拳一礼,道:“多谢公子救助在下的同伴!”

青衫书生抱拳还礼道:“救人急难乃学武之人的本分,兄台不必客气。”铁飞花见对方没有半点儿架子,心中好感又增一分,忙抱拳道:“还没请教公子名讳。”青衫书生悠然一笑,道:“在下乃书中之人。”

“书中之人?”铁飞花疑惑不解。却见对方哈哈一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原来是颜如玉,颜公子!”铁飞花恍然大悟。却见对方抱拳遥问,道:“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铁飞花想了想,从花船上摘下一朵绢花,一抖手便向颜如玉射去,却见对方伸出两指,轻描淡写地将绢花夹入指间,略一沉吟,便笑道:“公子飞花示意,莫非名叫飞花?”

铁飞花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道:“公子好聪明!”

颜如玉哈哈一笑,道:“看来咱们是心有灵犀。何不过船一叙?只可惜这里酒宴已残,如玉无以待客。”

铁飞花眼珠一转,忙道:“你等等!”话音刚落,她已拔下船头的蒿杆,身形凌空跃起,直飞河岸。淮扬帮的船离河岸尚有数十丈远,人力根本无法一跃而过。眼看铁飞花的身形直落河中,却见她用蒿杆在水中一点,身形再次拔高数尺,凭借这一点之力,她已安然落到岸上,头也不回地飘然而去。惊得淮扬帮众人目瞪口呆,尽皆忘了喝彩。

“好身手!”怡然船上的颜如玉心道,眼里不禁露出欣赏之色,见铁飞花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才怅然回舱。

此刻柳儿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衫,恢复了女儿的打扮,正与舱中众文士见礼。见颜如玉进来,她忙过来一拜,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柳儿有礼了!”

颜如玉连忙摆手,道:“柳儿姑娘不必客气。你可知方才那位公子是谁?”柳儿忙道:“那是我公子,我是她的丫鬟。”颜如玉连连点头,道:“难怪!就连丫鬟也这般美貌大方,你公子必非常人。可惜他嫌这里俗气,竟不愿过船一见。”

柳儿抿嘴一笑,小声嘀咕道:“我公子才不会嫌这里俗气,她可是最喜欢俗气,不俗还不痛快呢!”

颜如玉一怔,道:“你说什么?”柳儿自知失言,不由地吐了吐舌头,改口道:“噢……我说我公子最讨厌俗气,最不喜欢俗气,闻到一丝俗气都不痛快。”

“难怪……难怪!”众文士齐齐叹息。

正在闲聊,就听不远处有人高喊,道:“请问这儿可有一位颜如玉,颜公子?”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艘小船缓缓地靠了过来,众人认得船上的人是会仙楼的掌柜和伙计,其中一人忙问,道:“颜公子在这里,胡掌柜有何事?”

“那就对了!靠过去!”胡掌柜说着便向楼船丢过一条船索,将小船靠上颜如玉的楼船,然后令几名伙计抬着食盒上船,在舱中铺排开来,并对颜如玉赔笑道,“公子见谅!由于备办仓促,热菜大菜还要等一会儿才能送来。这里是些瓜果凉菜和各色酒水,请公子先将就用着。”颜如玉一脸诧异,道:“等等,我没有要什么酒菜,这是怎么回事?”胡掌柜忙解释道:“方才有人用十两银子定下了这桌酒席,让咱们给颜公子送来。”

“十两银子!”颜如玉一脸惊讶,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一户贫寒人大半年的开销。众文士正在惊叹,却见颜如玉已勃然变色,对胡掌柜连连挥手,道,“抬回去,统统抬回去!君子不食来路不明之物,这些东西,如玉愧不敢受!”

胡掌柜为难地摊开手,道:“会仙楼已经收下银子,若再抬回去,岂不砸了咱们的招牌?”颜如玉略一沉吟,点头道:“那好,我不让你为难。”说着他转向一旁的丫鬟,“给我统统倒入河中!”众人眼看一盘盘精美的菜肴就这样白白地倾入河中,不由得连连遗憾叹息。只有颜如玉神色如常,对胡掌柜吩咐道:“这些菜肴你既已送来,我只好替河里的鱼虾收下,不过后面的菜肴你千万不要再送来了。”

胡掌柜眼看满桌菜肴尽数被倾入河中,一脸的痛惜。不过胡掌柜见颜如玉神情坚决,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带着几个伙计默然而去。几个人离去不久,就见一叶小舟缓缓地驶过来,小舟上有人遥遥高呼,道:“颜公子,方才的酒菜可口吗?”

颜如玉循声望去,顿时面露喜色,忙高呼道:“原来是兄台,快快上船一见。”话音刚落,就见一人应声落在船头,正是去而复返的铁飞花。二人见礼毕,几个饮宴的文士也迎了上来,有人惊讶于铁飞花的俊俏,不由赞道:“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丰神俊秀的美貌男子,与颜公子堪称一时瑜亮!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铁飞花心知此时在与人面对面的时候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只得实言相告,道:“实不相瞒,在下与丫鬟夜游秦淮,为了避免麻烦,只好女扮男装,让诸位见笑了。”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释然。颜如玉想起铁飞花方才的询问,不由问道:“姑娘方才说什么酒菜可口?”铁飞花忙解释道:“方才多亏公子出手救了柳儿,在下特意叫了一桌酒菜作为答谢,但望公子莫嫌简陋。”颜如玉恍然大悟,道:“原来那桌酒菜是你叫人送来的!”

一旁的柳儿撅着嘴插话道:“可惜颜公子嫌酒菜来历不明,更嫌奢侈,竟让人全部倒入河中。辜负了小姐您的美意,却便宜了河中的鱼虾。”

铁飞花一怔,道:“倒入了河中?这是为何?”颜如玉连忙拱手赔礼,道:“惭愧!在下实不知那是姑娘所赠,辜负了姑娘的好意。再说我用惯了粗茶淡饭,对浓肥辛甘一向不喜。”铁飞花见颜如玉说得诚恳,又发觉他竟是一身粗布衣衫,在众多锦衣文士中显得有些寒酸,不由地轻叹道:“公子文武双全,却苦守清贫,意强志坚,实在令人钦佩。我这里尚有点儿不义之财,公子既然不喜奢豪宴席,就请收下这锭银子,当是在下聊表谢意。”说着铁飞花从袖中拿出那锭从云依依处劫得来的银子,双后递了过去。

众人轰然大笑,令铁飞花有些莫名其妙。却见颜如玉在笑声中接过银锭,拱手一拜,道:“如玉多谢姑娘馈赠!”话音刚落,就听一旁有人鼓掌笑道:“从来只见颜公子仗义疏财,今日却第一次见他接受了一位姑娘的赈济,难得啊!”见众人都在大笑,铁飞花越发莫名其妙。却听方才说话那人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颜公子乃金陵名士,虽财万贯,却视钱财如粪土,从来只有他赈济别人,今日咱们是第一次见他接受别人的金银俗物,所以感到好笑。”铁飞花这才明白众人为何发笑,不由满面惭愧地对颜如玉抱拳道:“请恕飞花冒昧,竟唐突了颜公子。”

颜如玉摆手笑道:“姑娘不必惭愧,金银虽是俗物,但姑娘却是出自至诚,令俗物也高雅起来。这锭银子在下将终身保留,作为纪念!”

众人齐齐叫好,有人调侃道:“我还是第一次见颜公子收下别人的金银俗物,不知是不是与姑娘有缘?”

铁飞花闻言脸上一红,不禁感到尴尬,忙与颜如玉拱手拜别。众人挽留不住,无奈送她与柳儿上岸。铁飞花与柳儿刚离开怡然船,就见风凌云与云依依带着数十名淮扬帮众围了过来。铁飞花见对方人多势众,不由地暗暗叫苦。“住手!”只听身后响起一声厉喝,一条青影已落到铁飞花与柳儿的身前,却是船上的颜如玉。只见他环顾淮扬帮众人,喝问道,“风帮主这是干什么?”

风凌云有些意外,忙指向铁飞花,道:“这个女贼方才劫去了云姑娘两锭银子,我要将她捉去见官!”颜如玉一声冷喝:“这两位姑娘是在下的朋友,一向游戏红尘,根本不会把钱财看在眼里。风帮主是不是弄错了?”

云依依也指向铁飞花,道:“方才这个女贼抢去我两锭银子,还将我打伤,望颜公子明鉴!”颜如玉眉梢一跳,道:“如此说来,颜某也是同谋了?”

云依依一怔,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颜如玉笑道:“这位姑娘用十两银子宴请了在下,另外十两也赠给了颜某。你们若要见官,不如将我也带上吧。!”风凌云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却隐忍不发,反而哈哈一笑,道:“不敢,不敢!既然是公子的朋友,那咱们只好自认倒霉。”颜如玉拱手道:“我这两位朋友一时游戏,绝非宵小之徒,望风帮主高抬贵手。你们的损失算在颜某头上,我定会加倍补偿。”

“既然颜公子一力承担,我风凌云还有何话说?”风凌云勉强挤出个笑脸,也不顾云依依一脸的愤懑,对颜如玉拱手拜道,“风某这就告辞,望公子代问颜大人一声好。下个月便是他老人的寿辰,风某定要亲自登门为他老人拜寿。”

“我会转告的!”颜如玉不冷不热地淡淡一笑。柳儿见方才淮扬帮众人还要打,要杀,可在颜如玉三言两语之后,风凌云便带着满脸不甘的云依依和一干手下乖乖地退去,不由惊讶地长大了嘴。铁飞花却面色木然,一脸冷定,再不复方才浅笑羞涩的模样。颜如玉见淮扬帮众人走远,这才回头对铁飞花道:“风凌云虽然暂退,不过却难保不会再找姑娘麻烦。再说这秦淮河畔鱼龙混杂,两位姑娘在此出没,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还是由在下送你们回去吧。”

“好啊好啊!”柳儿鼓掌跳起来,她早已发觉颜公子望向小姐的目光有些异样,那是一种充满爱慕和向往的目光。小姐老大不小了,却一直没遇到个值得交往的意中人,如今这颜公子不仅文武双全,外表出众,更难得与小姐颇为投缘。作为与小姐亲如姐妹的柳儿,当然要为他们撮合。谁知柳儿话音刚落,就被铁飞花狠狠地瞪了一眼。铁飞花没有接受颜公子的提议,反而不冷不热地问道:“据我所知,在这金陵城,能令风凌云也不敢得罪的人只有一个,他好像也姓颜?”

“不错,他就是我叔父,江南总兵颜承周。”颜如玉叹了口气,言语中没有一丝自傲,反而有一种羞于启齿的无奈。

“原来是颜大人的贤侄,失敬!”铁飞花神情冷漠,草草一拱手,“飞花不敢劳动颜公子大驾,告辞!”

颜如玉想要追上去,但见铁飞花面色冷厉,无奈只得停步,他遥望着铁飞花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与铁飞花走出数十丈,柳儿回头见颜如玉依旧萧然独立河畔,心有不忍,不由地小声道:“小姐,虽然颜总兵仗着女儿是皇上宠妃,一向跋扈弄权,在江南一手遮天,可人颜公子却没得罪你。你不能因为别人有个恶叔,就拒别人于千里啊!”

“要你多嘴!”铁飞花狠狠地瞪了柳儿一眼,跟着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何尝看不出颜公子与那颜承周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只看他将我送去的酒菜倒掉的举动,就可知道。尤其他身为富子弟,交往的人却都是些贫寒书生,就此可以看出,他绝非寻常纨绔。”

“那小姐为何……”柳儿欲言又止。

铁飞花淡然地道:“我是恼他身为颜承周的侄子,却装得如此寒酸,令人误会。”

“初次见面,人不可能上来就跟你叙谱吧?” 柳儿疑惑地望着铁飞花,“方才在船上,谁都能看出颜公子对小姐的爱慕,小姐对他也颇有好感,不会因为他的世,小姐就不再与之来往了吧?”

铁飞花嘴边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道“你懂什么,我这是欲擒故纵,放线钓……”转头见柳儿露出一丝坏笑,铁飞花突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心底的秘密,脸上不由得一红,立刻闭口。

“欲擒故纵,放线钓鱼!小姐好高明!”柳儿嘻嘻一笑,突然诡秘地小声道,“我还有更高明的一招,小姐要不要试试?”

“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去、去、去!”

“小姐不信就算了,只可惜了我这招必杀绝技。”

铁飞花见柳儿说得认真,好奇心不由顿起,忍不住问道:“你能有什么招?姑且说来听听。”柳儿憋住笑,示意铁飞花俯耳过来后,她才小声道:“把生米煮成熟饭!”铁飞花一愣,蓦地满脸通红,抬手就要打柳儿,道:“好你个死丫头!敢消遣本小姐,我今天就将你这生米煮成熟饭!”

二人一路打闹回到鸿运客栈,只见一个黑衣汉子在门外不住地张望,铁飞花认得此人是刑部侍郎张文台的随从,她忙收起嬉笑迎了上去。

“铁捕头总算回来了。”那随从迎上铁飞花,如释重负地小声道,“张大人刚到金陵,这里就发生了多起凶杀案,被杀者都是本地有名有姓的人物。张大人要你立刻去提刑按察司验尸。”

三 世公子

负责一省刑事的提刑按察司,永远是一处令人发怵的衙门,而其中的仵作房,又是整个衙门中最为阴森恐怖的地方。当铁飞花与柳儿来到这里时,发现这里除了五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另有两个穿戴齐整的二品大员也等在那里。一人是这次办案的顶头上司,刑部侍郎张文台;另一人则是本地最高刑名长官,金陵提刑按察使赵正轩。

“铁捕头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今晚的秦淮风月,定让铁捕头乐而忘返呢!”张文台手抚颌下几茎山羊胡,显出一脸的不快。

铁飞花心知秦淮河之行瞒不过这个古板刻薄的老伙,当下只得如实禀报道:“属下今日刚到金陵,就有一位姑娘上门求救,可惜却被人抓走。事发突然,属下来不及禀报大人,便带着柳儿去秦淮河寻找那位姑娘的下落,望大人明鉴!”张文台冷冷地问道:“找到了吗?”铁飞花遗憾地摇摇头,道:“没有!不过明日我会继续去查,定要找到那位姑娘!”

“一个来历不明的妓女,用得着铁捕头如此上心吗?”张文台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他指向地上的尸体,“这里已发生了五起命案,死的可都是本地的名流。铁捕头还是先找出杀害他们的凶手吧!”

“无论妓女还是名流,在属下的眼里没有什么区别。”铁飞花淡淡地道。作为捕头,铁飞花平常交往的大都是三教九流,因此她看不惯张文台那种高高在上,无视“贱民”生死的态度。

“事分轻重,行讲缓急。我要你现在先查这几起命案,那个妓女你暂且放一放。”张文台面色一沉,摆出了上司的嘴脸。

“大人,该怎么查案我比你懂,请大人不要干涉属下办案。”铁飞花不亢不卑地顶了回去。

“你……”张文台被气得面色通红,嘴唇哆嗦地说不出话来。只可惜铁飞花隶属都察院,不归刑部管辖,不然他真恨不得将之撤职查办。

赵正轩见张文台受窘,忙上前圆场,道:“大都是为了寻花会一案,自己人就不要相互拆台了。铁捕头专心彻查这几起凶案,寻找少如姑娘的小事,就交给本地的捕快吧!”

“赵大人,恕属下直言。寻花会在江南猖獗多年,应天府捕快竟不能查到他们任何一点儿线索,由此可见,本地捕快中定有他们的眼线。所以,我不敢让他们帮忙。”铁飞花说完俯身揭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开始检查尸体上的伤痕。

赵正轩脸上有些尴尬,强笑道:“可是,铁捕头既要彻查这几起凶案,又要寻找少如姑娘,恐怕分身乏术吧?”

“赵大人勿需担心,属下整日在江湖上打滚,好歹还有几个江湖朋友。”说话间铁飞花已检查完尸体,直起身叹道,“好快的剑!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俱是死在黑白双妖的剑下。”

“黑白双妖?”赵正轩与张文台面上俱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江湖上两个屈指可数的杀手,身价可是不低。按说对付几个商贾,用不着请黑白双妖兄弟。不过如果这几个商贾身负高深的武功,却又另当别论。”铁飞花说着指向其中一具尸体,“这位是谁?”

“这是做漕运生意的周员外,他的商船远达三江。好像没听说过他会武功。”赵正轩忙解释道。

铁飞花点点头,指向尸体上的伤痕,道:“你看他身上的剑伤,竟有七处之多,其中六处俱不能致命。以黑白双妖之能,竟要连出七剑才能得手,可见他的武功绝对不弱。一个商贾会点儿武功不奇怪,但身怀如此高深的武功,却又刻意隐瞒,这就有些令人生疑了。从这几个死者的伤痕看,他们在突然遇刺时俱有本能的闪避,身怀不弱的武功。由此可见,他们的身份恐怕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赵正轩一脸佩服,鼓掌赞道:“铁捕头果然不愧是御赐名捕!寻常仵作只能看到他们身上的致命伤痕,哪能从伤痕上看出这么多的秘密!”铁飞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地上的尸体,自语道:“看伤痕他们俱死去不久,大概就在我到金陵的前后,这恐怕不会是巧合。”赵正轩忙道:“我马上派人彻查他们的底细。”

“不必了。”铁飞花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我已猜到个大概,赵大人不必再费心。我有些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明日我正式开始查案。”

赵正轩见铁飞花拱手告辞,忙道:“衙门中已为铁捕头安排下宿处,我这就让人带你们过去。”

铁飞花摆了摆手,道:“多谢赵大人的美意。不过属下还是住在外面为好,这样比较方便查案。”

赵正轩心知她是信不过衙门的差役捕快,也就没有多做挽留,便令人将铁飞花与柳儿送了出去。二人刚出大门,就见一个酒气熏天的老乞丐正倚在门洞中酣睡。送铁飞花二人出来的衙役见状立刻飞起一脚,愤然骂道:“不开眼的老厌物,居然敢将衙门当自己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老乞丐被踢出老远,挣扎半天也没能站起来。铁飞花见状,心有不忍,忙上前搀扶,刚扶住老乞丐,就感到手中多了个蜡丸。这时她已看清楚老乞丐的模样,脸上不禁露出莫名的惊喜,却又强忍住内心的心情不敢表露出来,只将蜡丸悄悄地收入袖中。却见老乞丐对她眨眨眼,小声嘟囔道:“多谢姑娘,老迷糊这厢有礼了。”

铁飞花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张纸条悄然塞入老乞丐的手中,叮嘱道:“老人当心些,千万要小心身子骨!”

“姑娘放心,老迷糊这身子骨还禁得起摔打。”老乞丐说着将那张纸条也悄然收入袖中,打着酒嗝跌跌撞撞地走远。铁飞花目送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清晨的鸟啼声将铁飞花从睡梦中惊醒,一睁眼就见邻床的柳儿已经梳洗完备,正为自己打来洗脸水。铁飞花懒懒地翻了个身,倦在被窝中不愿起来。“小姐,时候不早了,该起床了……”柳儿像往常一样,又在不厌其烦地唠叨。

“好柳儿,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铁飞花也像往常一样,继续享受她的特权。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敲门,接着响起小二的声音,道:“两位姑娘,有人给你们送来一份请柬。”

“请柬?”二人面面相觑,一脸疑惑。从门缝中接过请柬,柳儿打开小声念道:“昨日一别,一夜难眠。冒昧相邀,但求再见。——颜如玉!”

铁飞花从床上翻身而起,一脸惊讶,自语道:“是颜公子?”柳儿从窗帘的缝隙中往下望去,这里是临街的二楼,刚好可以看到客栈外的长街。只见一辆雅致的马车停在街边,车辕上坐着的,赫然就是青衫飘忽、丰神俊秀的颜如玉。

“果然是颜公子,他就在客栈外面。”柳儿也有些意外。

铁飞花蓦地跳下床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洗脸,同时不住地催促柳儿,道:“快!快帮我梳头,快拿脂粉给我,还有我的鞋……”

“小姐你怎么了?”柳儿惊讶地望着手足无措的铁飞花,她还从未见过小姐如此失态。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铁飞花稍微镇定了一点儿,忙将柳儿推出门,道:“你去告诉颜公子,我很快就会下来。”

“咱们今天不查案了?”柳儿有些意外。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因私废公,不顾职责。虽然她希望小姐早一天找到个如意郎君,可此时看到小姐如此神魂颠倒,柳儿却又有些担心起来。

“是啊,要查案!”铁飞花犹豫起来,不过柳儿早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由地抿嘴一笑,道:“就算查案也不急这一天半天,再说你不是已经让江湖朋友暗中帮你去查了吗?要不我先替你去答应颜公子?”

“可以吗?”铁飞花六神无主,似乎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镇定。

“当然可以了。”柳儿立刻替她拿定了主意,嘻嘻一笑下楼而去。铁飞花心神不宁地梳洗完毕,这才故作镇定地开门而出,下楼来到门外的马车前。只见颜如玉面露喜色,迎了上来,道:“昨日糟踏了姑娘一桌好菜,今日请容如玉为姑娘设宴赔罪!”

铁飞花没有立刻答应,却问道:“你怎知我们在这里?”

颜如玉微微一笑,道:“在下好歹也被人戏称为‘金陵名士’,在这儿也还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要找两位姑娘的下落不算难事吧!”

铁飞花心中一动,道:“如此说来,我若要打听一些消息,颜公子当是最好人选?”

“可以这么说吧!”颜如玉脸上有一种自信,“在下不敢说事事皆知,但金陵发生的大事总知道个十之八九。姑娘若不嫌弃,就让如玉一尽地主之谊。”

“那就有劳颜公子了。”铁飞花说着便与柳儿登车,也没问目的地何在,便任颜如玉亲自执鞭,驱车缓缓而去。

马车穿城而过,最后在郊外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停了下来,一个年纪与柳儿相仿的俊俏丫鬟立刻迎了出来。颜如玉回头对铁飞花解释道:“这处沁馨别院清幽雅致,平日里就只有侍书和两个仆妇在此打理。今日难得贵客登门,我要亲自下厨为姑娘烹饪。”

“亲自下厨?”铁飞花十分惊讶。烹饪是下人的活计,就连柳儿都不愿动手,何况贵胄公子?

“没错!有些美味品尝固然鲜美,烹饪更是享受。寻常俗人,哪能体会其中乐趣。”颜如玉说着将铁飞花与柳儿让入房中,“两位姑娘稍坐,在下一会儿就来。”

颜如玉离去后,那个俊俏丫鬟侍书立刻捧上香茗。铁飞花见她年纪比柳儿大不了多少,言谈举止却比柳儿沉稳大方,一点儿不逊名门闺秀。铁飞花心中羡慕,不由狠狠地瞪了柳儿一眼,意思是要她学着点儿。谁知这丫头不甘示弱,反瞪了铁飞花一眼,似乎在说: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丫鬟。

铁飞花见这房中虽然简陋,却不失雅致,尤其四壁挂满字画,令读书不多的她心生敬畏,忍不住问侍书,道:“买这么些字画,可要花不少钱吧?”

侍书抿嘴一笑,道:“这些字画俱是我公子所作,不花钱的。”铁飞花这才发觉每幅字画上俱有颜如玉的印鉴,心中敬意更增。欣赏着墙上风格各异的字画,铁飞花渐渐沉迷其中,最后在一幅“秋日飞花图”前停了下来,久久不能挪步。

“姑娘喜欢这幅画?”身后传来温润如玉的声音,铁飞花霍然回头,就见颜如玉面带微笑,立在自己的身后。铁飞花这才发觉自己沉迷画中,竟不知颜如玉何时已进来。

“嗯,公子这幅‘秋日飞花图’,祥和中似乎隐含有深秋的肃杀,令人遍体生凉,如临秋风,实乃平生仅见之奇作!”铁飞花说着羞赧一笑,“不过我对字画实在外行,竟不知这感觉是由画而生,还是随心而发!”

颜如玉眼中闪过莫名惊喜,道:“知音哪!在下这幅画,能从中感受到画中真意的,仅姑娘一人而已!”

铁飞花忙红着脸连连摇手,道:“公子过誉了,飞花其实不懂书画。”

颜如玉叹道:“当年伯牙并不通音律,却能从琴声中听出高山流水,所以被俞子期引为知己。飞花姑娘自称不懂书画,却能从拙作中感受到秋日的肃杀,不正是在下的知音?”

“行了,你们若再谈论书画,恐怕就要错过公子亲手烹饪的美味了。”门外响起侍书的催促。颜如玉霍然醒悟,忙一拍额头,道:“看我这主人当的,竟忘了请姑娘入席!”

二人来到外面的饭厅,只见桌上已摆好几道小菜,不过是些青菜豆腐,萝卜白菜等清淡菜蔬,唯有正中是一盘清蒸全鱼,散发出诱人的鲜香。铁飞花也算见多识广,却认不得是什么鱼,却又不好意思动问,只得在颜如玉的示意下入座。

“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颜如玉挥手令侍书退下。柳儿虽与铁飞花情同姐妹,平日更是不分主仆,不过两人在外人面前,却也知道尊卑有别,柳儿从心里也希望给小姐一个单独与颜如玉相处的机会,便随侍书一同告退。

侍书与柳儿两人一走,房中顿时静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着蒸鱼的鲜香,令人食指大动。铁飞花忍不住赞了声,道:“好香!这是什么鱼?我竟没有见过!”

“河豚。”颜如玉悠然一笑,“此鱼味道最美,但内脏却最毒,所以我不放心下人,总是亲自料理。姑娘若是心存顾虑,千万别勉强。”河豚之毒,天下至极,无药可解。一旦中此剧毒,神仙难治。不过处理得法,其肉却鲜美无比,所以古人才有拼死吃河豚之说。

铁飞花虽然面色微变,却依旧坦然拿起筷子,道:“颜公子既有拼死吃河豚的豪气,飞花又岂会退缩?”

见铁飞花坦然下箸而食,颜如玉不由举杯叹道:“你是第一个敢陪在下吃河豚的女子,值得我颜如玉敬上一杯!”

酒过三巡,铁飞花红霞上脸,小声问道:“公子世贵胄,来往的俱是公子王孙,为何对小女子折节下交!”

颜如玉淡淡地笑道:“交友贵在交心,不论出身贵贱。姑娘乃颜某知音,不管你是江洋大盗,还是绿林飞贼,我都不会在乎。不过我看姑娘所学甚杂,交游广阔,文武俱通,想必也是出身名门吧?”

铁飞花羞赧一笑,道:“公子误会了,咱们做捕快的,什么都得懂一些。”

“捕快?”颜如玉一怔,顿时恍然大悟,“莫非你就是御赐神捕铁飞花?”

铁飞花点了点头,道:“不敢隐瞒公子,在下正是铁飞花。这次随刑部侍郎张大人秘密来金陵,是为彻查寻花会一案,誓要将之彻底铲除。”

颜如玉神色渐渐忧虑,他默然半晌儿,突然举杯,道:“喝完这杯酒后,姑娘还是尽快离开金陵吧!”

铁飞花一怔,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颜如玉叹道:“恕我直言,我只是不愿见你命丧金陵。寻花会组织严密,行事向来诡异歹毒,势力异常庞大,之前就有多名彻查此案的刑部名捕被其暗杀。你尚未到金陵,你来此地查案的消息就已传开,寻花会定是早有防范。你查不到他们的线索还好,一旦掌握他们的罪证,恐怕就会有杀身之祸!”

铁飞花淡然一笑,道:“飞花从踏入公门那天起,终日便与各种穷凶极恶的罪犯打交道,从不将个人安危放在心上。寻花会专门拐卖掳掠良女子,实在罪大恶极,飞花即便不是公门中人,也决不容它再残害无辜。公子若是害怕受到牵连,今日一见,就算是最后一面!”

颜如玉的眼中闪过莫名的敬意,不由地拍案而起,道:“姑娘疾恶如仇,豪气令如玉汗颜。既然飞花姑娘能置生死于度外,我又岂能袖手旁观?颜某在金陵还有些人脉,愿助姑娘铲除寻花会这一方罪恶!”

“太好了!”铁飞花也高兴地长身而起,“我在金陵人地生疏,又不敢相信本地捕头。能得公子相助,定能马到成功!”

“好!如玉愿受飞花姑娘差遣,为铲除罪恶尽一份绵薄之力。”颜如玉说完举手与铁飞花击掌为盟。二人相视一笑,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一种相似的骄傲与自负。

四 夜袭淮扬

月黑风高,江面微澜,一艘灯火俱无的楼船缓缓地行驶在江上。仅借着天边朦胧幽暗的月光,寻常船夫根本不敢在这样的深夜出航,即便是在水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风凌云,也紧把住船舵全神贯注地盯着朦胧的江面,不敢有丝毫大意。

“看!有信号!”船头响起一声兴奋地低呼。风凌云凝目望去,隐约看到右方的江岸上,果然有一点微弱的火光,在以独特的节奏闪烁着。看到这约定的暗号,风凌云一直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儿,他熟练地转动船舵,将船缓缓地靠上了江岸。“老大,咱们是不是先派个人上岸看看?”一个淮扬帮的头目小声问,“最近听闻御赐神捕铁飞花已秘密来到金陵,咱们总得要小心些!”

“嘁!不过是一个妞儿,看把你紧张的!”风凌云不以为意地撇撇嘴。

“听说铁飞花无案不破,从未失手,不是寻常捕快可以相比的。”那头目言语中透着一丝担忧。

“那又如何?她在金陵两眼一抹黑,休想摸到咱们一根球毛!再说咱们上面还有人罩着,出了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风凌云话虽硬气,不过最后还是点头道,“你若不放心,让两个弟兄上岸看看也好。”

一条小舢板从大船上放了下来,在两名淮扬帮众的操持下缓缓地靠了江岸。二人弃下小船踏岸不久,只见江边再次闪烁起一点火光,像天边那些朦胧的星辰。

“没事了,上岸。”说着风凌云熟练地将船靠岸,然后指挥手下卸货。就在众人刚登上江岸的当儿,只见岸上隐秘处突然燃起无数灯笼火把,将整个江岸照得如同白昼,大船也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中,四周响起阵阵呐喊呼喝声,道:“放下武器,跪地不杀!”

呼喝声中,无数捕快兵勇地冲了过来,将刚上岸的淮扬帮众人围在中央。突然只见一个袅娜的身影恍若飞燕,孤身一人掠过江岸,踏着系船的铁链直扑船头。

“不好!走水了!快走!”风凌云慌忙地指挥手下马上开船,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那身形矫健的女子手中彩带飞出,恰好地缠住桅杆,跟着身形凌空飞上船帆,顺手一剑便砍断了帆绳。

“是你!”风凌云一下便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前不久在秦淮河上见过的女贼,此刻他已突然醒悟过来,失口惊呼,“御赐神捕铁飞花!”

“既知是我,还不束手就擒?”铁飞花凌空而下,轻盈地落在甲板上。风凌云见岸上的捕快被江面所阻,一时还上不了船,她只是孤身一人登船。

风凌云心下稍安,一咬牙,道:“好你个铁飞花,竟敢孤身犯险,给我上!”说着他已率先挥刀而上,直斩铁飞花的咽喉。

船上淮扬帮人数虽众,却被官府突然的袭击吓破了胆,没人敢上前围攻。风凌云与铁飞花刚交手就暗自叫苦,没想到对方一介女流,武功却远超乎他的想象。眼看捕快兵勇已慢慢地划着小舟靠近大船,风凌云见状心知大势已去,忙丢下铁飞花落水而逃。

可铁飞花水性一般,不敢入水追击,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风凌云随流而下,渐渐消失在朦胧的夜幕中。

此时捕快兵勇纷纷登上大船,淮扬帮众人一看帮主已逃,也跟着跳水逃命。不想江上已有不少捕快驾着小舟正在等候,他们纷纷用绳索铁勾捞起跳水的帮众。混乱中只听大船上有捕快在欢呼,大喊道:“找到了!”

船舱隐秘处,十几个昏迷不醒的女子被抬了出来……

江上虽有捕快的小舟往来拦截,但此时风凌云依旧仗着精熟的水性躲过了众人的搜捕,顺江而下远离了战场。直到身后已看不到搜捕的小舟,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就在这时,突见下游有朦胧灯火,慢慢地才看清却是一叶小舟缓缓逆江而上,船头高高挑着一盏孤灯,灯下一人青衫如水,在朦胧的夜幕下恍若临水仙客。

风凌云本能地要划水避开,待看清船头那个萧然卓立的人影后,他却反而奋力地游了过去。一个猛子竟就扎到了船舷边,风凌云一把抓住船舷翻身上船,边喘息边道:“幸亏你来救我,不然老子要冻死了。快快拿酒来暖暖身子?”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寒光乍然一闪,那人袖中短剑已刺入了风凌云的胸膛。风凌云双眼暴睁,眼中竟是万分地惊讶与疑惑,跟着他恍然大悟,低声道:“你……是你走水……”

那人淡淡一笑,道:“寻花会恶贯满盈,上动天庭,是到该伏诛的时候了。”

风凌云一声大吼,道:“你出卖我!”他奋力一掌击向对方,却被对方轻易地闪开。这一掌耗去了风凌云最后的活力,这一落空便浑身失力,一下子竟摔倒船中,不再挣扎动弹。

小舟依旧逆江而上,灯火在江上显得越发朦胧昏暗……

江岸的战斗已经结束,船舱中昏迷的女子尽数被救了出来。张文台与赵正轩正在亲自率众清理战场,见铁飞花飘然上岸,张文台那张刻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铁捕头辛苦了!”张文台迎上去,“已经找到十多个被淮扬帮贩卖的女子,看来淮扬帮就是寻花会,我已让赵大人连夜派兵袭击淮扬帮各处码头,搜捕漏网之鱼,定要将之连根拔起。只可惜让风凌云那首恶给逃掉了。”

“大人放心,他定逃不了。”铁飞花一脸自信。

就在这时,一名捕快匆匆来报,道:“张大人,赵大人,铁捕头,有人已将风凌云送来!”

铁飞花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并无半点儿惊讶,张文台却是满脸诧异,道:“是谁立此首功?”

“看看自然就知道了。”铁飞花说着迎了过去,远远就见一人青衫飘忽,正从小舟中一跃而下,与此同时,两个捕快也将风凌云的尸体从小舟中抬了下来。

铁飞花仔细查看了风凌云的尸体,很快就在其怀中找到了一面刻着五朵兰花的玉牌。她知道这就是寻花会主的信物,不禁对来人欣慰一笑,道:“你算得一点儿没错,风凌云果然顺江而逃。可你如何能在这茫茫江面上,截住鱼一般精明的风凌云呢?”

“你可在夜里钓过鱼?”来人反问,见铁飞花茫然摇头,他笑道,“凡夜钓的渔翁都知道,要用灯火将鱼引到近前。如今这季节,江上风大水冷,风凌云在水里冻了半夜,突然见到一艘夜钓的渔船,第一个念头自然就是夺舟逃命。”

“公子高明!”铁飞花敬佩地仰望来人,“这次幸亏你的情报,不然这案子不定要查到什么时候呢!”

来人喟然叹道:“寻花会作恶多端,在下早就有铲除之心,只可惜官府中无人有此魄力。直到铁捕头亲临金陵,在下才看到铲除罪恶的希望。前日与铁捕头一席长谈,总算令我抛开一切顾虑,全力协助铁捕头破案。”

“别叫我捕头,”铁飞花一脸嗔怪,“为何显得这般生份?”

来人一怔,正待改口,突听一旁有人高叫道:“我当是谁呢?原来竟是颜公子!”

铁飞花循声望去,就见赵正轩与张文台在随从的蜂拥下大步行来,赵正轩一扫二品大员的威仪,指着来人对张文台笑道:“张大人恐怕还不认识颜公子吧?他可是咱们金陵的名士,他的叔父就是当今国丈,江南总兵颜承周颜大人。”

张文台面色一震,忙拱手为礼,道:“原来是颜国丈的贤侄,难怪这般丰神俊秀,仪态非凡。”

“两位大人折杀草民,如玉万不敢当!”颜如玉嘴里说得恭谦,神态却不以为意,似乎对旁人的奉承早就习以为常。铁飞花忙将颜如玉送来情报,自己才破获寻花会一案的经过草草禀报了一遍,令张、赵二人对颜如玉更是刮目相看。二人又说了不少恭维话,这才率众继续清点战场。

待众人走开,铁飞花才悄然问道:“公子似乎不喜官府中人?”

颜如玉轻叹道:“官场中多是钻营苟且之辈,像姑娘这等性情中人,毕竟是凤毛麟角。”

在颜如玉灼灼目光的凝视下,铁飞花红着脸别开头,道:“公子可别这么说,令飞花惶恐。”

颜如玉柔声问道:“如今寻花会一案已破,姑娘下一步有何打算?”

铁飞花眼里露出一丝忧色,遥望天边,黯然道:“本来案件告破,我该与张大人回朝复命,但从昨日到现在,柳儿却不知下落,我怎能就此离开?”

颜如玉一脸意外,惊问道:“柳儿失踪了?如何失踪的?”

铁飞花难过地摇摇头,道:“柳儿昨日外出后就一直未归,我怕她是落到了寻花会匪徒的手中。赵大人已令金陵捕快全力寻找,但至今还没有柳儿的消息。”

颜如玉忙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动用一切人脉,帮你找到柳儿!”

“有公子帮忙,我总算有了点儿希望。”铁飞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宽慰的微笑。

五 金蝉脱壳

夜已四更,喧嚣热闹了大半夜的秦淮河,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河畔的馨雅小筑内,丝竹管弦早已停歇,最后一位寻芳客也已在温柔乡中入梦。唯独楼上一间雅致的绣房中,还有朦胧的灯火透出。房中,云依依正对着镜子卸妆,丫鬟仆妇早已被打发出去,绣房中就只有她孤零零的身影。云依依凝望着镜中那卸妆后略显苍白的脸,她幽怨地叹了口气。韶华虽在,岁月流痕,镜中人虽貌美依旧,可那已是怒放的鲜花正在展现出最后的灿烂。她的心中不由地涌出一丝伤感。

“笃、笃、笃”,窗棂上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云依依先是一惊,跟着一阵莫名地惊喜,她慌忙对镜理了理鬓发,这才过去将窗子打开。一条青影无声地从窗外落入房中,轻盈得就像一片羽毛。来人听听房门外的动静,这才缓缓地摘去蒙面的黑纱,露出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骇然就是金陵名士颜如玉!

“公子!”云依依扑进来人的怀中,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二人缠绵片刻,颜如玉蓦地将云依依推开,盯着她春意朦胧的眼眸悄然问道:“柳儿是怎么回事?”

云依依瞠目结舌,问道:“什么?柳儿是谁?”

“就是铁飞花的那个丫鬟,你见过。”颜如玉烦躁地推开云依依,“她失踪了,找不到她,铁飞花怎会离开金陵?”

“又是铁飞花!”云依依一声冷笑,眼中春潮倏然退去,“我看你是让铁飞花迷晕了头,竟敢玩老鼠追猫的游戏,嫌自己命长?”

“你说哪儿去了?”颜如玉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接近铁飞花是要助她尽快破案,与男女之情全然无关。如今寻花会恶名在外,若不给铁飞花一个交待,她岂会罢休?”

“那也不用杀自己人来讨好她啊!”云依依不依不饶,“何不像以前对付刑部那些捕快一样,让黑白双蛇将之除去?再不然你也可以亲自动手,我不信你会没有这种机会。你却为了她,竟杀掉自己五个得力的手下,还将与你合作多年的风凌云和淮扬帮也卖给了她!”

“依依,你不要胡思乱想。”颜如玉耐心解释道,“寻花会恶名早已上动天听,咱们就算除掉铁飞花,朝廷还会继续派人来查。与其让朝廷紧盯着咱们无法动弹,不如让寻花会就此从江湖上除名。虽然五个知道我底细的手下和风凌云已死,负责水路运输的淮扬帮已废,但寻花会组织还在,骨架还在。待风头过去,寻花会换个名字不照样东山再起?做人目光要放长远些,千万别拘泥于一时的成败得失。”

云依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想玩一招金蝉脱壳,让寻花会就此消失?”

“果然不亏是我的依依!”颜如玉将云依依拥入怀中,“快告诉我柳儿在哪里?铁飞花找不到她,就不会离开金陵,寻花会一案也就不能了结。”

“我哪里知道那丫头在哪里?我虽恼恨铁飞花,却还不至于擅自行动,乱了公子的计划。”云依依一脸不悦,气乎乎地坐到一旁。

见云依依面色不像作伪,颜如玉忙过去揽住她的纤腰,赔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过随便问问,你用得着这般生气?”说到这,他眼中露出一丝疑惑,“可除了你,谁还会动柳儿?”

云依依瞪了他一眼,道:“我哪儿知道?原来你深夜来此,就是为了找到那个丫头,好去讨好铁飞花。”

颜如玉忙在云依依的脸颊上一吻,在她耳边调笑道:“这两天为了应付铁飞花,小生冷落了姑娘,今夜定要加倍补偿。另外尚有一桩小事,还要依依亲自去办。”

“我就知道,不是有事求我,你定不会这般温柔。”云依依在颜如玉的亲吻抚摸之下,目光渐渐迷醉起来,恍若呻吟般小声问,“说吧,什么事?”

“替我除掉黑白双妖。”颜如玉已吮上云依依的耳垂。

“什么?”云依依浑身一颤,蓦地睁眼盯着颜如玉,“这是为何?”

颜如玉叹了口气,道:“黑白双妖剑法独特,他们留下的剑痕定瞒不过铁飞花的眼睛。万一他们被铁飞花找到,难保不会供出咱们这幕后的雇主。只有让他们彻底闭嘴,我这招金蝉脱壳才能做到天衣无缝。”

云依依默然片刻,苦笑道:“那两个杀手的武功你又不是不知,你这不是要我去送死?”

“正面交手你当然是送死,不过有这个自然就不同了。”颜如玉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大的瓷瓶,递到云依依的手中,“这是从河豚内脏中提炼出来的剧毒,入口即死,无药可解。明日黑白双妖会上门收余款,你只要留他们喝杯酒就成。他们一直俱垂涎你的美色,定然不会拒绝。届时我会在暗中保护你,决不让你有任何闪失。”

云依依神色怔忡地接过瓷瓶,眼中浮出一丝幽怨,道:“我可将性命也交给了公子,你可千万莫要辜负了依依!”

颜如玉突然单膝跪地,道:“我颜如玉对天发誓,今生若辜负了依依,定让我死在铁飞花的手中!”

“别!好好的发什么誓。”云依依忙将他扶起,眼中满是感动。在对方那温柔目光的注视下,她浑身酥软地任由对方将自己抱起,轻轻地搁到绣床之上……

同一时间,忙活了大半夜的提刑按察使赵正轩,总算将搜捕淮扬帮各处码头的行动安排妥当,他这才疲惫地回到府中,在夫人的伺候下洗漱完毕,正要上床休息,蓦地发现床前廊柱上骇然钉着一柄匕首,匕首上还穿着一纸书信。他的睡意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忙拔下匕首展开书信,只见上面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只有潦草的几句话。他一见之下面色大变,立刻将书信收入袖中,放声高喊道:“来人!”

一个随从应声而入,赵正轩忙吩咐道:“备马!”

“现在?”那随从一脸疑惑。赵正轩突然想起现在已是深夜,只得挥手令随从退下。望着窗外幽暗的天际,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正午时分是秦淮河最萧条的时候,此时留宿的客人已用完早点离开,而新客通常还未登门,也正因为此,黑白双妖特意选了这个时候登门。

“两位总算来了,银票早已备好,请二位过目。”云依依一脸倦慵地将二人领入房中,立刻拿出银票。两个杀手看看数目没错,收起银票正要告退,却见云依依风情万种地笑问道,“两位一下子挣了这么多的银子,难道不想在妾身这儿花点?”

二人对望一眼,黑妖故意刁难道:“老子是想花点银子,只可惜云老板手下的姑娘,没一个有云老板的风韵。”

云依依咯咯一笑,道:“那就由妾身亲自陪酒如何?不过妾身可是天价,就怕二位心痛银子。”云依依从来不亲自陪客,二人虽然垂涎云依依美色多时,却一直苦无机会。如今见云依依相邀,二人哪会在乎银子?齐齐点头答应。云依依立刻让厨下准备酒菜,就在自己的房中款待起黑白双妖。

三杯酒入肚,黑白双妖人面色齐变,突然双双出手,齐齐扣住了云依依要害。黑妖更是厉喝道:“好个贱人,竟敢用毒暗算老子,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儿?”说着张嘴一吐,竟将酒菜呕了出来。

白妖也呕出酒菜,然后阴笑地托起云依依的下颌,强行捏开她的小嘴,将酒壶凑到她嘴上,道:“说!是谁指使你干的?不说老子就用这毒酒灌死你!”

云依依心知黑白双妖绝非怜香惜玉之辈,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无奈高呼道:“公子救命!”

一道青影应声而入,刚好堵在门口。黑白双妖见来人气势凝定,锋芒不露,竟看不出对方的深浅。二人心中微凛,忙将云依依挡在身前。二人虽替颜如玉杀人,却不认得这个雇主,交易都是通过云依依这中间人进行。

颜如玉见云依依落入黑白双妖的掌控,顿时失了原来的镇定,忙喝道:“你们千万别乱来,有话好说!”

黑妖一声冷笑,道:“咱们替这贱人杀人,她却要暗算咱们,这种人还不该死?”

“求两位高抬贵手,放过依依,我可以加倍付你们银子。”颜如玉一脸的担忧和惶恐。

黑白双妖见颜如玉如此紧张云依依,心下稍安。方才黑白双妖虽然及时逼出毒药,但还是有毒素进入体内,二人已感到有些不适,再加上颜如玉深不可测,二人不敢贸然动手。不过如今有人质在手,二人不再想着如何逃走。听颜如玉说得诚恳,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听白妖冷笑道:“只怕那点儿银子买不了依依姑娘的命。”

“你要多少我都给你们,只求你们放过依依。”颜如玉说着探手入怀,出来时手中已多了柄短剑。不等黑白双妖醒悟,他的剑已倏然而出,刺向白妖的咽喉。这一下变故突然,白妖猝不及防,脖子被刺了个对穿。

黑妖见兄弟被杀,顿时激起胸中杀气,一掌便拍在云依依的后心,跟着就将她推向颜如玉,而黑妖诡异的一剑也尾随而出。只要对方对这女人还有一点儿顾忌,无论伸手相扶还是侧身闪避,都躲不过黑妖这必杀的一剑。

但颜如玉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只见他一掌击在云依依的胸膛,将她的身体当成武器向黑妖推去。黑妖避之不及,诡异莫测的一剑竟刺入了云依依的后心。与此同时,颜如玉的剑已从云依依腋下悄然射出,精准地钉入了黑妖的咽喉。

黑妖双目圆睁,捂着咽喉迟迟不愿倒下,他没想到对方不仅不顾云依依的生死,甚至还将她的身体当成了盾牌。他的眼里满是愤怒和不甘……

云依依口吐鲜血软倒在地。她身上的伤已是致命,但更大的痛苦是心中的伤。她用生命里最后的力量盯着颜如玉,只盼他能为方才的举动找到个哪怕是最荒谬无耻的解释。但颜如玉的话令她的心彻底堕入了地狱,道:“我的底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若不死,我这金蝉脱壳之计又怎能做到真正的天衣无缝?现在已没人知道我就是寻花会主的秘密了,就算铁飞花查上一辈子,也别想找到我半点儿破绽。”说到这儿他悠然一笑,眼里露出莫名向往,“我还真希望她查上一辈子。”

云依依缓缓地闭上双眼,两滴清泪悄然涌出……

一个在楼下清扫的丫鬟隐约听到楼上有打斗声,忍不住上楼想要查看,却发现云依依房中竟有浓烟从门缝透出,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顿感一股炽热扑面而来,房中已是浓烟弥漫,祝融肆虐。

“走水了!走水了!”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拼命唤起还在懒睡的龟公仆佣,待众人手忙脚乱地想要救火时,烈焰早已冲天,哪里还能扑灭?

颜如玉隐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直看到馨雅小筑完全变成一片火海,他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沁馨别院。刚进门就见侍书焦急地迎上来,道:“公子你才回来,今日一大早赵大人就差人送来口信,要公子你尽快去见他。”

颜如玉一怔,道:“赵大人何事急着找我?”

侍书摇头,道:“来人没有说,婢子也不知。”

颜如玉略一沉吟,道:“嗯,你立刻给赵大人回个话,就说今晚我在怡然船上等他。”

六 黄雀在后

夜幕降临,秦淮河的繁华并没有因日间那场大火而受到太大的影响。河畔依旧灯火辉煌,河上仍有燕语莺歌。在众多喧嚣热闹的花船之中,一艘楼船灯火昏暗,悄然无声,显得有些特别。

船舱中,颜如玉手捧赵正轩递来的那封信,脸色十分难看。只见信上只有寥寥四行:寻花会首另有主,飞花请旨要暂留。柳儿失踪是借口,不除首恶誓不休!

“哪儿来的?”颜如玉忍不住问。

却听赵正轩一声冷笑,道:“你别管是哪儿来的,我只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颜如玉三两把将信撕得粉碎,道:“寻花会一案已结,知情者俱被我亲手除去,赵大人是不是有点儿杯弓蛇影了?”

赵正轩冷笑道:“柳儿失踪,铁飞花不急着寻找,却要张文台再审寻花会一案。看来你的金蝉脱壳之计不仅没有奏效,你反而中了铁飞花的美人计!”

“不可能!”颜如玉断然道,“她的身边随时都有我的眼线,她对我的信任和感情绝不是演戏,她不可能骗我!”

赵正轩脸上满是讥笑,道:“你别太过自信。这次铁飞花显然是掌握了什么线索,所以才顶着张文台的压力要一查到底。你的身份恐怕已经暴露,我看你还是逃吧!”

颜如玉十分惊愕,道:“你叫我逃?”

赵正轩木然点头,道:“不错!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颜如玉嘿嘿地冷笑道:“我这一走,就再无人知道提刑按察使赵大人,就是寻花会的合作者和保护伞,多次从寻花会手中挑选绝色女子孝敬朝中权贵。我这一走,对大人自然是好处多多,却不知对我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赵正轩冷冷道:“寻花会恶名震动朝廷,一旦查实,颜必受株连。江南颜可是百年望族,你也不想连累人吧?我已做了妥善安排,你今晚就走!”

颜如玉突然哈哈大笑,道:“想必赵大人的刺客早已埋伏在路上,就等着送我去黄泉吧?说不定大人还准备了一个畏罪自杀的现场。呵呵,赵大人真是高明。只要我畏罪自杀,就再无人知道你和寻花会的瓜葛,大人从此便可高枕无忧,继续高升了!”

赵正轩面色微变,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颜如玉忍不住放声大笑,“官场中还有君子?赵大人可真会说笑话。你我合作多年,彼此知根知底,咱们都不是君子,甚至连真小人都不是。你那点儿道道我颜如玉一清二楚!”

赵正轩见阴谋被颜如玉一下子看穿,只得彻底摊牌,道:“就算如此你又能如何?如今你的身份已暴露,若是畏罪自杀,本官会尽我所能保护你的人,不然……”

“赵大人还真是官场翘楚,想当初你不是借着我寻花会掠来的那些女子贿赂权贵,岂能坐上现在这个位置?如今你仕途坦荡,就想洗去过去的污点,尽快摆脱与我的瓜葛。这等过河拆桥的功夫让在下也不得不佩服!”颜如玉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大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如果寻花会主畏罪自杀,此案便成死案。就算铁飞花有所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也无可奈何。”

赵正轩连连点头道:“公子深明大义,若能杀生成仁,赵某心存感激,自会善待你的人。”

颜如玉击掌大笑道:“赵大人所言甚是,不过,这个畏罪自杀的寻花会主,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赵正轩陡然发觉颜如玉眼中的调侃之色,立刻明白自己的处境,慌忙转身欲走,却被颜如玉一把扣住了咽喉。他拼命地挣扎,道:“你……你敢杀害朝廷二品大员?你不怕株连九族?”

“嘁!”颜如玉鼻孔里一声冷笑,“能做寻花会主,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我……我不信你敢在秦淮河上杀人!”赵正轩说着正想高声呼救,突然发现窗外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儿灯火,熟悉的嬉笑打闹声也遥远得像在天边。原来船已悄然顺水而下,远离了花舫云集的河段。

“谁说我要杀你?”颜如玉眼里露出猫戏老鼠的神情,“大人是畏罪自杀,与在下可没什么干系。”说着捏开赵正轩的下巴,将一枚药丸拍入了他的咽喉。

赵正轩连连干呕,但药丸此时已滑入腹中,他哪里还能吐出?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两名随行护卫,忙放声高叫,道:“来人!快来人!”

一个俊俏的少女应声而入,却是颜如玉的贴身侍书。只见她将带血的短剑收入鞘中,对赵正轩嘻嘻一笑,道:“大人不必担心路上孤单,奴婢已将两位护卫大哥送走了,就让他们在黄泉路上护卫大人安全吧!”

赵正轩绝望地仰天倒地,浑身抽搐,泪流满面。就在这时,颜如玉脸色陡变,突然闪电般从窗口射了出去。只见窗外一个偷窥者来不及躲避,被颜如玉逮了个正着。待看清那人模样,颜如玉不由地一呆,道:“是你!”

“不是我!”那个小厮打扮的少女慌忙捂住自己的脸,可声音已经暴露了她的身份。

“柳儿,你怎会在此?”颜如玉柔声问,“铁捕头正四处找你呢!”

“我……”柳儿张嘴结舌,跟着眼珠骨碌碌一转,立刻满面堆笑,“我迷路了,只好先找个地方落脚,却没想到这是颜公子的船,真巧!”

“是啊,真是太巧了!”颜如玉脸上露出暖暖的微笑,“我正好要去见铁捕头,就顺便带你回去吧!”说着便向柳儿伸出手。

“不敢麻烦颜公子,我还是自己去找小姐吧!”柳儿说着往后直躲,谁知颜如玉手势虽慢,柳儿却偏偏没能避开,被颜如玉一把扣住了肩井穴。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大力暴然涌来,气势骇人,只得放开柳儿回手出掌。只听凭空一声霹雳,颜如玉竟被震得后退了半步,而对手则“噔、噔、噔”一连退出三步才站稳,却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什么人竟敢暗算颜某?”颜如玉一声厉喝。却听那老乞丐呵呵一笑,道:“老迷糊早已忘了自己名字,所以才叫老迷糊。”

“原来是个游戏风尘的前辈,晚辈有幸领教。”颜如玉嘴里说得客气,出手却一点儿也不含糊。老迷糊心知不是颜如玉对手,忙对柳儿厉喝,道:“快走!”

柳儿心知自己帮不上忙,而侍书又提剑逼了过来,她只得奋力跳入河中。落水后才想起自己水性极差,不死在颜如玉手中,恐怕也会死在水中。柳儿心中正慌得六神无主,却见老迷糊已丢下颜如玉跳入水中,一个猛子扎到她身边,不由分说拖起她就走。

颜如玉正待要追,却发现远处的花舫纷纷向这边驶来。原来那些花舫上的人们听到这边的打斗声,好奇地驾船过来一看究竟。众目睽睽之下,颜如玉不敢轻易暴露自己,只得一声长叹,眼睁睁地看着老迷糊带着柳儿越游游远。

颜如玉的楼船在几个聋哑船工的操持下,巧妙地避开了划过来的花舫,渐渐隐进夜幕之中。颜如玉玉树临风般负手独立船头,遥望虚空默然无语。

“公子,咱们快逃吧!”侍书在一旁小声催促。

“逃?”颜如玉一声轻叹,“你让我做个逃犯,如老鼠般东躲西藏,从此不见天日?”

侍书心知公子乃金陵名士,一向高高在上,为万众敬仰。若要他从此隐名埋姓东躲西藏,定比杀了他还难受,逃亡的话再说不出口,只得发狠道:“待婢子追上去,为公子杀尽所有知道底细的人。”

“晚了!”颜如玉谓然长叹,“柳儿出现在我的船上,说明铁飞花对我已有所怀疑,杀柳儿反而会证实我的身份,岂不是欲盖弥彰?”

“那现在怎么办?”侍书一脸担忧。

颜如玉默然半晌儿,最后从齿缝间迸出一个字,道:“赌!”

“赌?”侍书有些莫名其妙。却见颜如玉傲然一笑,道:“人生能有几回博?难得遇到铁飞花这等对手,值得我颜如玉押上自己的命运,与她倾力一搏!”说到这儿他成竹在胸地回头吩咐侍书,“让船工掉头,回沁馨别院!”

七 最后一博

乌云遮月,夜色晦暗,天地一片朦胧。一盏气死风灯那昏黄的微光,并没有让沁馨别院亮堂多少。颜如玉手抚瑶琴临窗而奏,琴音如春水微澜,清雅脱俗,在夜空中传出老远。

窗外传来一点儿微不可察的枯枝折断声,颜如玉终于划弦收音,遥望窗外幽暗处轻叹道:“你总算来了,让我等得好苦!”

“你竟不逃?”随着一声冷厉的轻喝,一个身影从暗处缓缓来到窗前,正是面色铁青的御赐神捕铁飞花!

“我为何要逃?”颜如玉苦涩一笑,“任何人都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如此说来,你已认罪?”

“如玉罪孽深重,不敢抵赖。”

“既知犯下这等罪孽,必定难逃一死,你为何要犯?”铁飞花厉声质问。

颜如玉一声长叹,道:“当初年少无知,被赵正轩引诱加入寻花会,本以为是个寻风流的风雅帮会,谁知却是个拐卖良女子的罪恶之地,想要退出时,却早已深陷泥潭不能自拔。赵正轩利用他掌管一省刑名的权势,逼我出头替他指挥手下,干出了不少人神共愤的恶行。而他却隐于幕后,通过我来操纵寻花会,以至于寻花会中,除了那五个已死的头目,没人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当他得知你秘密来到金陵彻查寻花会一案后,十分惊慌。一面令我接近你,了解你查案的动向;一面雇佣杀手,除掉了知道他底细的手下。”

“如此说来,赵正轩才是寻花会真正的罪魁。那你为何要假传情报,嫁祸风凌云?”铁飞花涩声问道。

“我是怕你有事啊!”颜如玉一脸无奈,“赵正轩乃封疆大臣,不仅在金陵一手遮天,与朝中权贵更是往来甚密。就连刑部尚书与都察御使跟他都有密切私交。若靠正常手段,你不仅扳不倒他,说不定还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我只好嫁祸负责运货的风凌云,只求你到此为止,就此结案。谁知你定要一查到底,激起了赵正轩的杀心。我只好以非常手段,替你除去赵正轩这个元凶,以免你被他所害。”

铁飞花有些意外,道:“你是为我才杀赵正轩的?”

“也是为我自己。我早有摆脱赵正轩和寻花会之心,只是苦无机会,是你给了我机会和决心。”颜如玉眼中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在闪烁,“当初我受赵正轩的指使接近你,原本是要监视你办案的进展。但在与你的交往中,我为你的风采折服,心生朦胧爱意,你如一盏明灯,刹那间照亮了我阴暗的人生。我开始痛恨自己过去的种种罪恶。为了你,我决定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所以我助你一举端掉寻花会,并为你除去幕后的主使赵正轩,以赎我深重的罪孽。如今我该做的都已做完,心中的秘密也袒露无遗,今生再无遗憾,就等你亲手将我捉拿归案!”

铁飞花神情复杂地望着风采依旧的颜如玉,涩声问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不走?你可知道你一旦被送到刑部,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颜如玉坦然一笑,道:“我不会去刑部,我宁肯死在你的面前,让你永远也忘不掉我!”说着颜如玉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柄短剑,挥剑便向自己的脖子抹去。谁知剑锋刚动,就被铁飞花一把扣住了手腕。望着一脸坦然的颜如玉,铁飞花眼中涌出一种复杂而痛苦的情愫,她猛然一咬牙,劈手夺下颜如玉的短剑,猛然转开头,道:“你走!你快走!永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颜如玉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跟着又黯然道:“如果今生再见不到你,我是死是活已没有任何分别。与其让我痛苦地活着,你不如现在就给我个痛快!”

“不要逼我!你不要逼我!”铁飞花双肩微颤,眼中已有泪花闪烁。

“好!我走!”颜如玉语言中充满痛苦和绝望,“如果我只会给你带来痛苦,我愿从此在你面前消失,今生不再见你一面。”

“等等!”铁飞花眼里有些犹豫,迟疑半晌儿,她终于小声道:“其实,你不用走,也不用死。

见颜如玉一脸疑惑,铁飞花垂下头悄然道:“你非寻花会首恶,罪不至死。我会把赵文轩的死办成畏罪自杀。不过你得离开金陵避避风头。”

颜如玉一脸惊喜,道:“飞花!”

“你别再耽搁,连夜就走,我会在城西三十里外的六合镇码头等你。”铁飞花说完最后凝望了颜如玉一眼,转身射出窗外,悄然消失在夜幕中。

颜如玉脸上渐渐现出一丝微笑,突然高喊道:“来人!”

侍书应声而入,只听公子意气风发地吩咐道:“收拾一下,我要出趟远门。”

黎明前最混沌朦胧的夜幕中,一艘小舟顺水而下,悄然靠上了六合镇的码头。颜如玉跳上码头,立刻就认出站在山坡上那个俏立的人影。颜如玉面露喜色,忙叮嘱侍书,道:“你等在这儿!”说着他便三两个起伏奔将过去,正要上前将之拥入怀中,却又陡然停步。只见对方一身劲装,表情严肃,令人不敢靠近。

“柳儿,宣读罪状!”黑暗中响起了她冷厉的声音。

“是!”一旁响起少女清脆的回答。颜如玉循声望去,陡然发现暗处还有三个人影:一个依稀是柳儿,另外一个是位佝偻的老者,赫然就是在船上与自己交过手的老乞丐,乞丐的身旁还有一个颜如玉从未见过的农少女。颜如玉没料到铁飞花身旁尚有外人,不由地失声惊问道:“飞花,你……你这是做什么?他们是什么人?”

铁飞花指向那老乞丐和那少女,道:“这是我的江湖朋友迷糊大叔,你已经见过;他的孙女少如姑娘,你虽然没见过,想必也听过她的名字。”

“她就是少如?”颜如玉一脸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铁飞花没有回答,一旁的柳儿已大声道:“颜如玉!你身为官宦子弟,世受皇恩,更皆饱读诗书,自诩名士,却不恪守做人起码的操守,设立邪恶帮会,大肆掳掠拐卖民女,逼良为娼……”

“够了!”颜如玉厉声打断柳儿,满是失望和痛苦地望向铁飞花,“飞花,你不是开玩笑吧?”

铁飞花神情木然,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一般冷漠,道:“颜公子,实在对不起,鉴于你身份的特殊,我无法将你送到刑部,给你一个公正的审判。我只能凭自己掌握的证据做出判断,对你动用私刑,以告慰一方百姓。”

颜如玉苦涩一笑道:“飞花,我早就说过,我虽不是寻花会主,但依旧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我这条命你随时可以拿去,根本不必费这么些手脚,把我骗到这里来。”

铁飞花淡然道:“颜公子,我看咱们都不用再演戏了。我为了现在这一刻,这几天已经演得心力憔悴,相信颜公子演得也很辛苦。”

“演戏?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在演戏?”颜如玉脸上彻底变色。

“没错!”铁飞花坦然点头,“这场大戏从我刚到金陵就已经开始。我让少如假扮秦淮河上逃出的姑娘,与几个江湖朋友演了场一追一逃的好戏。这样我就可以以追查少如姑娘为名,接近与寻花会往来密切的云依依和淮扬帮。我在金陵人地生疏,一切行动又都被你派人监视,要想找到寻花会的线索实在非常困难,所以我只有让线索自己来找我。”

“原来你夜闯秦淮是早有预谋!”颜如玉恍然大悟。

铁飞花淡然一笑,道:“任何罪犯都想掩盖自己的罪行,这是罪犯共同的心理和本能。我这个名满天下的‘神捕’一旦出现在金陵,寻花会定会有所行动。所以从颜公子接近我那一刻起,我就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颜如玉有些惊讶,道:“你那时就已经在怀疑我了?你又怎敢用我亲手烹饪的河豚?我要是用河豚毒死你,谁也不能因此就判定我有罪,每年可都有人因吃河豚而意外身死。”

铁飞花微微笑道:“从你喜食河豚,我就知道你喜欢冒险,视生死如等闲;你每次都要亲手烹饪,说明你又极端自信。这种人天生就有犯罪的潜质,如果再有个绝顶聪明的头脑,那么,他不成圣人,便会成为魔鬼。我也喜欢冒险,你用河豚试我,我又岂能退缩?”

“你果然骗过了我!”颜如玉谓然长叹,“柳儿的失踪、你对我的信任,原来都是在演戏。可你先前为何要阻止我自杀?”

“我若不阻止你假意自杀,那时咱们就得摊牌。”铁飞花轻叹,“说实话我那时还没有把握将你拿下。”

颜如玉微微颔首,道:“就连赵正轩手中那封信也是你故意留书,激我们生变吧?可你又怎知赵正轩与寻花会的关系?”

“寻花会能在江南作恶多年而不败露,不可能没有官府这把保护伞。”铁飞花与一旁的老迷糊互相会心地微笑,“我尚未来到金陵,迷糊大叔就已经在暗查,所以我刚到金陵就掌握了不少线索,赵正轩也是我重点怀疑的对象,我留书一试,他果然就乱了阵脚。”

“赵正轩为了尽早摆脱寻花会,居然敢算计我,死不足惜!”颜如玉恨恨地道,“可我不明白,你明明可以带人在金陵动手,为何还要多费手脚将我骗来此地?你又怎能肯定我在罪行暴露之后,还会相信你会为我徇私?”

“因为河豚!”铁飞花悠然笑道,“我在颜公子的眼里,也许就是一只河豚,剧毒与美味兼具,你以将我彻底征服,作为人生一大挑战,所以你会不惜冒险。至于为何要将你骗到此地,那是因为你在金陵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我若调动金陵捕快,肯定会惊动你叔父颜承周。你犯下了灭族重罪,他自然会全力替你掩饰,届时我铁飞花恐怕就别想活着离开金陵了。若仅凭我个人之力,说实话我没有半点儿把握,你的武功深不可测,为我平生仅见。”

“你现在就有把握了?”颜如玉冷笑。

“武功是建立在信心之上,你自问现在还有原来的自信吗?”铁飞花也在笑,那是自信的微笑。

颜如玉从未被人如此愚弄,更没想到自己一切计谋俱被铁飞花洞悉,这种打击对他来说前所未有,尤其此时铁飞花的身边还多了个武功不弱的老迷糊。颜如玉信心第一次动摇,无隙可击的气势也出现了一丝破绽。这时颜如玉见铁飞花已抖出彩带,他却悠然笑道:“你说得没错,我的信心已动摇,武功会大打折扣,与你动手已毫无胜算。不过,你也有一个无法克服的弱点。”

“什么弱点?”

“就是柳儿!”

颜如玉话音刚落,已如鬼魅般扑向一旁的柳儿。他知道柳儿武功不济,自己完全有把握将之一招擒获。只要有柳儿在手,今夜他就能平安脱身。一旦回到金陵,他就有把握将铁飞花一行永远留在江南。

眼看颜如玉就要扣住柳儿的咽喉,谁知柳儿的反应竟超出了颜如玉的想象。柳儿不仅毫无惧色,反而抬手一击。就在颜如玉手指触到柳儿肌肤的同时,他陡感胸口剧痛,一股寒意瞬间弥漫全身。

“你……你不是柳儿……”颜如玉骇然后退,他的胸口插着一柄短剑,几乎将他刺穿。

“我发过誓,决不让残害无数女子的寻花会主再活在这世上!”“柳儿”说着抹去脸上的易容膏,露出了铁飞花那张俊秀刚毅的脸。颜如玉没有感到意外,方才中剑之时他就知道,只有铁飞花才能刺出这必杀的一剑。

见颜如玉慢慢地软倒在地,铁飞花眼里闪过一丝惋惜,轻叹道:“我始终不明白,你出身豪门又多才多艺,无论为官为贾都会一帆风顺,你为何却要做下这等人神共愤的恶行?”

“寂寞!”颜如玉缓缓地闭上双眼,“一种枉有一身才学却无处施展的寂寞。污浊的官场容不下真正的人才,庸俗的商贾又素来为我不耻。人生总得干点儿与众不同的大事,不是为善,就是为恶。我只不过选择了别人都不敢干的恶行而已……”

“公子!等等我!”有人跌跌撞撞地奔到颜如玉的跟前,哭着扑倒在他的身上,却是那等在河边的侍书。铁飞花正要令柳儿将之拿下,却见侍书手腕一翻,已拔出短剑横过咽喉,竟决然以身殉主。

天边现出了第一缕晨曦,铁飞花终于翻身上马,她最后望了望那座新砌的茔,眼中既有痛恨,又有几分惋惜。直到柳儿小声提醒,她才扬鞭,一骑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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