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典籍屋
作者:苏镜
一
元初武林魁首夏中孚作《名剑谱》,列述历代奇兵,天下风传。它的第一篇,便是“谪仙剑”。据说夏中孚每逢深夜听雨之际,就会取下此剑,一边赏玩一边趁兴在纸上写下那么一两行。偏偏《名剑谱》中记述最少的也是这柄剑,对此,夏中孚曾说:“夫人、剑皆不世出,吾自愧难形其状,焉能误导后人。”
谪仙剑的主人名为杜丘原。其人决非飞扬跋扈、纵情放诞之辈,也从未当众歌过太白词,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为人沉静寡言。他虽胸中有丘壑,却从不曾以此标榜,对酒遣怀,也并非对李太白情有独钟。
当初,他在江湖上有“谪仙人”之称,大抵是因为他腰间之剑的缘故,其次,便是他凌虚缥缈、仙气霭然的不世剑法了。
话说,杜丘原第一次带着这柄剑出现在武林人士面前,是咸淳元年春三月,当时的情形,远没有后来传说的那般神怪。在铁骑横行、狼烟四起的时候,江南是一个例外。三月之时,西湖边的垂柳照样萌绿了,湖面上画舫春风,桃李初绽。
然而,就在黄龙山下,杭州城中势力极大的风雷帮正一片缟素地办丧事。众人尊卑有序地跪在灵前,杜丘原从白花花的灵堂外走进来,年纪瞧来是二十八九,身量不过七尺。
他的相貌和老帮主确实像极了,但不知为什么,风雷帮的弟兄们很难把已故帮主同眼前这个佩剑的男人联系起来。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帮主的这个儿子,一下子难以接受,也许,就真的如江南武林宗主苏千愁后来所说,比起杜老帮主的威仪,杜丘原实在是过于平淡了。
灵堂前还跪着杜老帮主生前最为倚重的谋士钱佥,他望着杜丘原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气。这个杜丘原是他再三挽留才答应留下来当新任帮主的,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风雷帮就要顷刻间倒了。
几天前老帮主弥留之际,还在咬牙切齿地怨恨清波门一带的长青帮欺人太甚,要钱佥代选贤能之辈为帮主,灭了长青。钱佥这时不管是为了恩主遗言,还是为了他自己,都需要一个能撑住场子的人,而他看上的,便是来奔丧的杜丘原。
钱佥甚至不知道腰间佩了长剑的杜丘原到底有几分高明,但他深深懂得“诱之以利”的道理。他先是大谈了一气“金钱美女”,发现杜丘原抬头看屋檐,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禁有些另眼相看的敬服。于是他又开始谈“权势地位”,渐渐转到“功业声名”。这钱佥外号“南张仪”,常人听得他巧舌如簧,无不为其所动。但这天他舌头都要嚼烂了,发现对方又改看窗外,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钱佥又是惊讶又是不忿,他两眼翻白,已经开始绝望了,最后只好随口引用陈词滥调,道:“阁下可知,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阁下身悬长剑,又承乃父基业,就非要这般独往独来,而不敢慨然以当天下事吗?”他信口胡诌了这么一句,却发现杜丘原眼睛猛地向他望过来,目光皎如皓月,竟似拨云雾而见青天。
杜丘原正色,向钱佥作了个揖,道:“你说的对。独往独来,何如慨然以当天下事?”
最后竟是这种迂阔陈腐的话最管用,钱佥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纸钱纷纷扬扬地撒下来,在这一片雪白中,众人都看着杜丘原,却没见他从略红的双目中抹出一滴眼泪来。很多人都说他天性凉薄。
钱佥起先也这样认为,但是那天晚上,他来到杜丘原的卧房,正与他谈论着长青的事情,忽然发现对方头一歪,竟晕了过去。钱佥吓了个半死,赶紧叫来医官,把脉之后,那医官有些莫名其妙地道:“这个么……倒不妨事,不过是饿晕的。”
钱佥更觉惊讶,只听医官道:“看此人的脉象,似乎是心中哀恸愁苦,以致不欲饮食,想必是遇到了极为痛苦的事,沉滞在怀,又不肯说,所以米水难下。这个倒不要紧,过几天气顺了自然就好。”
钱佥听得又呆住了。望望杜丘原苍白的脸,一时口才尽失。
等到杜丘原醒来,两人却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杜丘原很少主动去管风雷帮中的事务,基本都交给了钱佥处置。时间一久,帮中上下多有口出怨言的,说钱佥故意扶持着一个没用的傀儡,好把持大权。而钱佥听了只有苦笑,只好恨自己坚执地选了一个甩手掌柜,现在累死累活的,却四面都不讨好。
最可笑的是,这些不满和置疑杜丘原可能从来就不知道。而它们也在最甚嚣尘上的时候,突然,消失无踪了。
事情约摸是这样的。那是三月底的一天,长青帮中有人在北西湖后的酒馆中挑衅,同风雷帮众争执起来,接着掀桌拿椅,打成一团。十余年的宿仇,没人压制了,一旦发作起来,自是十分可怕。
这里是京畿重地,很快朝廷的人马就赶了过来。长青帮主范易澜最近势大财雄、志得意满,同官府也勾结得正紧,因此风雷帮众被抓去不少,长青的人反而都得以全身而退。
风雷帮众人自然怒气冲天,在衙门外吼吼叫叫无济于事,于是怒气冲冲地回来,要求见帮主。钱佥知道拦不住,而且他也觉得,是该警醒一下新帮主了,应该让杜丘原明白做一帮之主何等不易。
于是钱佥放他们进了杜丘原的屋子。但听里面七嘴八舌嚷了一阵,一个人跑出来,两手一叉,道:“钱先生,帮主请你进去。”
钱佥一面苦思对策,一面缓缓走进屋。他看见杜丘原站在众人当中,向他道:“我去长青讨人,你守着黄龙这里,可不要离开啊。”
钱佥大惊,只觉得乌云压顶。他跺着脚,叫道:“帮主万万不可鲁莽啊,咱们从长计议……”他就算再想叫杜丘原管事,也不想要他这么个管法——他杜丘原就算是神仙降世,这么送上门去,也只能自取其辱!
杜丘原却异常平静,甚至面无表情,好像主妇在耐心地讲一件柴米油盐的事。他道:“我知道我朝律法,要把人保出来,只有叫长青去跟官府解释。我这就叫范易澜解释去,小小一个长青,我还没有放在眼里。”
杜丘原的手按在案上,春日的风正从湖上吹进山里,拢起他的衣袍,而他脸上甚至带了一丝笑,仿佛遇到的是一个虽棘手却有趣的麻烦。
钱佥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从来以算无遗策自许,可是自杜丘原出现后,似乎很多事都脱出了他的盘算和掌握之外。钱佥很不习惯这种感觉。
杜丘原袖着剑,带着一帮汉子走过涌金门,引得士民百姓纷纷侧目。——原因无他,从来不见帮派火并这么明目张胆的。
清波门的垂柳掩映着长青帮的屋舍,杜丘原抬头看了一会儿。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这个发呆的人在想什么。终于有长青的人走上来,喝道:“看什么看?”杜丘原回过神,道:“自然是看你们范帮主敢不敢出来。”他的剑套在很普通的黄铜鞘中,毫无光彩,然而他手一旦触及腰间剑柄,便立刻有峥嵘崔巍之势,恍如立于白龙江之望剑阁。风雷帮众齐声喝骂,气势甚大,长青的人不敢上前,扭头便去禀报帮主。
不一时,范易澜出现在清波门内,怒道:“什么人前来讨死?”
杜丘原独自上前,以剑支地,道:“听说阁下帮中除了帮主你之外,还有七大高手,现在可都还在吗?”范易澜恨声道:“你这贼子,想必是知道我帮中高手皆已外出,所以才敢上门,还装模作样问个什么?”
风雷帮众一时喜怒交集,喜的是无意间来对了时候,正好趁高手们不在杀长青一个片甲不留;怒的是范易澜辱及本帮,却无人能够反驳。
风雷帮众人都向他们的帮主围过来,以免长青偷袭,而杜丘原抬手止住他们,说了一句叫在场所有人纳闷的话,他道:“不在吗?他们不在的话,我可以等。”
范易澜也怔了一会儿,暗地命人去将七大高手找回。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众人都有些不耐烦,开始搓手顿足,悄言低语。而杜丘原只是望着地上,慢慢地来回踱步。
直到长青帮那七大高手都下了马,范易澜得意了,道:“杜帮主,还要动手么,在下等盼你指教呢。”
却听杜丘原笑了一声,用剑鞘向对方八个人一一指过去,道:“在下也正准备向贵帮讨教,只是不能没有彩头。这么吧,在下若是输了,任凭阁下处置;如若赢了,那么请范帮主出面到官府把我风雷的人领回来,两相甘休。如何?”
他竟要一个人挑战“长青八奇”吗?范易澜像看鬼怪一样看了杜丘原一会儿,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不要怪我。”说着,他一挥手,七个人在杜丘原面前站定,七件兵刃缓缓卸了鞘。一时肃然穆然,针落可闻。
杜丘原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凝在湖光山色之间,仿佛那里有什么勾动了心底最沉重的思绪。他的剑还袖在怀中,叹道:“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西湖春光消磨意志,王公大臣终朝享乐,又怎知北国子民风霜之苦?”他一面叹,一面出了剑。
万里寒光生雪色!而雪色之外,剑气透彻如青琉璃,无形,却有质!
谁都知道,高手对决之时,应当全神贯注。起先,旁人的确都专注于杜氏的剑路中,但下一刻,却又都只想从这死寂的纯青剑气中逃离!
杜丘原的剑刺来的时候,风雷和长青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像是要抗拒什么。然而,刹那间,这一剑的雪光已经照透了他们的五脏六腑,在肝肠之间流转,将整个人都冻结。那样肃杀的风和色,决绝到不留一丝余地,让他们的心凝结成一块冰。
这一刻,向他出手的所有人的兵刃都已折断。不是被剑锋切断,而是被剑气摧折!这一道冷漠如雪、势比潮奔的剑气,如同纵横在塞外广袤原野,又席卷了茫茫漠海的长风……不是源于力量,仅仅是因为心志。
杜丘原的剑势逶迤无尽,仿佛长河天垂,星辰陨落,他自己仿佛也被这剑意中的悲壮所感染,因此垂首发出一声唏嘘般的低叹。
等到众人又睁开眼时,他们发现,旁边他们一直引以为傲的清波门垂柳,竟如霜打雪埋过一样,显出一片蔫蔫的黑褐,仿佛由美人的秀发变为乞丐的破衣,风拂过时,又仿佛还在不胜剑意地颤动,一片萧条,连不远处湖中的碧波也漾起了白森森的颜色。
所有人都觉得膝盖发软,腿骨发软,脚也发软。只因为在这战云四起的时候,最可怕的是武功,最可羡的也是武功,它是所有江湖人赖以自保、依为仗恃的唯一一件东西,和性命一样要紧。
只有范易澜的剑还举着,因为他刚才还没有来得及出招。此刻他竟不觉得怕,只觉得自惭形秽,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他,竟然对这谪仙之剑,挥了他自己的剑!光是想想,便觉羞愤欲死!
古人云,一剑曾当百万师,说的大约就是这样的剑吧!
钱佥焦急地等着消息,最后却听到了这样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结果,他呆呆立在当地。自从杜丘原来风雷之后,已经有无数事情超出他计算,但又有哪一个像这一个来得痛快酣畅呢?钱佥发愣中,竟忘了前去“恭喜帮主、贺喜帮主”,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却看见杜丘原向他这里走过来了。
钱佥赶紧下拜道:“帮主神威盖世,我有眼无珠,先前却是失言了。”这种话他早说多了,反正丝毫不觉得肉麻,更何况,今日似乎还别有一番真心在内。
杜丘原挥了挥手,像毫不介意,又像有些不耐客套。停了一会儿,他道:“钱先生,你是家父从前最信任的人,我有很多话想问你,晚上来我这里喝酒吧。”
这一次,钱佥当真是受宠若惊,忙躬身道:“全凭帮主吩咐!”
可是这晚上一直喝到最后,杜丘原也没问出什么。曾经有好几次,他都似乎想问钱佥什么,可是最终也没有问出口,钱佥也不好妄加揣测,最后,两人只好一直拿不关痛痒的话来下酒。
喝到点灯的时候,钱佥有些醉了,看见杜丘原腰悬的长剑,忍不住道:“帮主剑法如此高绝,真可谓天下无两,来日必传颂于江南士女之口,便如那太白诗篇一般。只是……不知帮主早年游历于何处,何以竟不曾在江湖中享尽声名?是我等孤陋寡闻,还是帮主有意藏名惜声?”
杜丘原似乎也有了酒意,他笑了起来,道:“其实我又何尝藏名惜声过,我早年游历名山,行走于各地,很多人都看过我的剑,他们有的是被欺压的寻常百姓,有的是受凌辱的孤儿寡母,只是,他们不懂这是什么剑法,更不会知道我的名字罢了。”
钱佥听着,不知为何心中突觉悲凉,念及自身,更不免有些自伤自怜,不禁叹道:“怀绝世技艺而天下不知,岂非可惜?”
杜丘原闻言,笑道:“他们虽不识我剑法,却都对之心存感激,未始不是我知音,又有什么可惜。”就着灯烛跃动的光芒,他饮尽杯中之酒,见钱佥默然不语,叹道,“看来我与钱先生心志不同,恐怕……迟早要分道扬镳。”
钱佥也半醉了,神思不似从前清晰。他心中不以为然,暗道,我不过是你手下一介幕僚,一切以帮务为重,又谈得上什么心志?我也不过倾心尽力辅助你,报答老帮主赏识之恩,也为自己博得声业功名。
钱佥平生最信奉的,便是太史公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是后来他才知道,这世间原来真的有一种情形,叫做“一语成谶”;也确实有一种人,可以那么地坚执于旁人所不屑不解的心志与品格。
事实确如钱佥所料,杜丘原那一剑第二日便传遍杭州,武林为之震动。那时侯,江南武林宗主名叫苏千愁,此人年近五十,独霸江浙二十余年,刀法惊世骇俗,为人深沉精明。他坐在所谓“武林盟主”的位置上这么久,经营了这么多年,便好似一坛极烈的酒,封了几世,由辛辣而转醇厚,醉起人来只会更狠。
大宋国疆之内,无论在朝在野,没听过苏千愁的名字的人可以说都是聋子。江南一带武林帮派不下数十个,没有一个不对他俯首听命,因为每一个胆敢不听命于他的人都被教训过。
苏盟主惯于以一种君王式的宽宏示人。他是真的不喜欢出手教训人,所以他每教训谁一次,就一定要保证那被教训的人和所有旁观者都牢记一辈子。江南武林中,谁做事情的时候敢忘记苏千愁是盟主这一事实,下场都会惨得出奇。所以,没有人敢忘记。
然而,除此之外的苏盟主是很好说话的一个人,他性子温淳,耐性也很好。大多时候对众多武林帮派的所作所为不予干涉,大家各做各的买卖,就连寻常的内讧、火并,盟主大人也都只是冷冷看着,并不插手。
苏千愁关心的只有大事,譬如最近,就是给新君和朝廷上贺贡,还有防止流民在杭州搅生事端,别的他还真不怎么放在眼里。江湖上大家都闷头生财,这是最好的情形,闹到动武便已落了下乘。
然而,就是这位盟主大人,正和众人议论如何处置南下流民的时候,听得杜丘原的事,脸色骤然惨变,手中酒杯跌落,咔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侄子名叫苏清,在一旁笑道:“伯父乃是一方霸主,闻真风雷而色不动,何以被一个小小风雷帮惊成这样?想那杜丘原,昔日名不见经传,能有多大作为?如今他帮中人才凋零,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苏千愁摇头道:“你还小,不懂。世间最可怕的,往往不是很多人,而是一个人。此人剑术超凡入圣,不可以常理度之。”
苏清不忿道:“哼!伯父乃我江南武盟共奉的尊主,地位何等不凡,那姓杜的虽有些本事,但他既在杭州,就得受咱们管束,还敢翻了天?”苏千愁冷笑起来,拍着桌子,道:“你懂什么?江湖上以力服人,今天我势力压过了旁人,便是盟主,明日倘若姓杜的压过了我,我马上就得受他管束、尊他为主!到时候,你们这些人,个个都得给去他为奴为婢!”
苏清讶然,半晌才道:“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苏千愁站在“钱塘居”楼上,望着苍茫烟水,似乎也在回味那传说中剑光如雪的一瞬。过了很久,他道:“你亲自去官府把风雷的人保出来,然后我派人去给杜丘原送请柬叫他来赴宴,希望……他会接下来。”
苏清奇道:“请他赴宴……做什么?如果他不接,又当如何?”
苏千愁叹了一声,道:“如果杜丘原不接,我倒没什么,只怕我死了之后,你们都给他逼得在江南没有立足之地。所以,我总要向他示好,让他今后多多关照,可不要赶尽杀绝……”他就着案上的纸笔亲自写了起来。
从小跟着伯父长大、一贯张狂跋扈、锦衣玉食的苏清一口气噎住,说不出话来,只好瞪着眼珠将手里的铁骨扇子捏扁了泄愤。
这一夜,苏千愁不顾众人劝阻,在“钱塘居”直等到星月将沉、湖水深暗,才盼到派去风雷的使者归来。
他匆匆跑下楼,发现骑在马上的送信使者歪歪斜斜,喝得烂醉。抬下来一问,才知道杜丘原特意取了名酿答谢盟主厚意。苏千愁有些诧异,但心中仍是觉得不安,连忙取了杜丘原答笺观看,看着看着,脸上便露出了古怪的神气。
苏清跟在后面,急道:“难道姓杜的真敢不买我们的面子?”
苏千愁摇摇头,将信摊在他手中,一脸迷茫地走上楼去。
苏清低声念道:“久闻盟主高才,善以德屈人而不以武勇。某初下江南,薄德寡能,无寸功以报,若蒙不弃愿附骥尾……唯望盟主行天之道,伏以宁静为要,救弱济贫,慨然以当天下事。”
苏清念完,不由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他这所谓谪仙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却原来是这等陈词滥调!什么宁静为要、救弱济贫都出来了!哼,说来说去,还不是明白自己实力不济,怕了咱们?伯父你太小心翼翼了,这等人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
夜色清朗,苏千愁本已拾阶而上,闻言猛地顿步回头,正色道:“你错了。这个人,他根本就不会怕我们!”苏清愣了愣,难以置信地道:“不是……不是怕我们,为什么又要服软?”
这话问得恰到点子上——以力服人,力屈则服软,这不管在武林中还是江湖上都是颠扑不破的法则。
然而,苏千愁冷笑一声,扬声道:“这世上,有什么是‘谪仙剑’会畏惧的?你还不明白他的剑是如何使出来的啊。他说的不是陈词滥调,而是真心话!”苏清惊异地叫道:“这……这……怎么会有这种事?”
盟主大人贬低自己也就罢了,苏清想不通的是,何以伯父竟然以为这世间会有人真心实意地说出“救弱济贫,慨然以当天下事”这种话。这分明就是几百年来的江湖套话,没有一个江湖人还拿它当真。
苏千愁望着清寂月色许久,道:“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枭雄啊……”听他口气,也不知是喜是叹,但似乎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过了十余日,苏千愁宣布在西湖摆酒,说是要给风雷、长青两家说和,风雷帮的人对此群情激愤。
他们受长青欺压已久,此时只盼着一雪前耻,甚至连苏千愁什么的也完全置之不理。众人都说,当初风雷帮受长青帮欺压之时,从没见盟主出面压制,现在却出来做什么和事佬,分明是忌惮风雷坐大。
实际上,杜丘原所出的那一剑,叫所有人心中都有了底气,因此心情亢奋,各自下去吵闹不休。
就连一向小心谨慎的钱佥也说时下之机,千载难逢,大可趁势灭长青以立威,对苏千愁,也大可以若即若离、虚与委蛇。钱佥心里明白,苏千愁近日忧心着别的事,只要面子上的功夫做足了,他不会真的对风雷怎么样。然而钱佥说了半天,杜丘原只略作沉吟便将话头岔开了。
钱佥叹了口气,心里明白了,这一次新帮主对他可未必还会那般言听计从。可是他感到很痛心,因为身为谋士,他自负谋略,却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抢夺地盘乃至称雄争霸的大好时机丧失。他不知道杜丘原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就像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是怎么使的。
于是,钱佥只好一边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一边琢磨着自己今后究竟该怎么和新帮主相处。钱佥发现杜丘原看似温和,但一旦做出什么决定,便谁也改变不了。
这天,涌金门旁边,“钱塘居”的大老板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好运,苏千愁经常来,每次都格外赏脸,倒还罢了,要紧的是这一次他还带来了江南武林中都在传说的“杜谪仙”,这是一定要仔细看看的。
但他一看之下,似乎有些失望。只见一身白衣的一个人,孑然地立在楼下,也并不见什么出众风致,甚至相貌气质都是很平常的,湮没在众人中也不见得会被认出来。
苏千愁特意站在楼下,笑着挽了杜丘原的手,两人一起上楼,苏千愁笑道:“听说老弟你在清波门以剑气摧柳,端的胜过三冬寒威。我虽没有亲眼看见,私底下却思量着,老弟你虽神威旷代,却实在煞了些风景。今年乘船去那里游春的人,怕是要少了许多。”有些揶揄的话,说来却似乎满是赞赏和亲密之意,可见其人谈吐造诣之炉火纯青。而杜丘原便不那么擅言辞了,只是笑道:“见笑了。”
杭州一带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基本都来了,三个主要人物也都入了座。可是席间原本最多话的范易澜讷讷地说不出什么,而杜丘原又本来不喜说话,于是苏盟主只好自拉自唱,饶是他精明强势,又有众人捧场,还是觉得口干舌燥,非常疲惫。
恰在这时,他们听到楼下涌金门的湖边传来一阵吵闹,一个声音道:“姑娘,借船一用。”接着一个女子有些愤怒的声音道:“阁下是谁?既要游湖,便该自带船来……我这是捞鱼的船,可乘不得贵人!”那声音顿时变得凶恶傲慢:“小妮子好利的口!你知道我是谁?左右给我把她拖下来!”
“我昔年也是官宦家女,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话音中已略带泣声,可是转眼就被推攘喝骂声阻住了,渐渐地越吵越高声。
“钱塘居”里这些江南武林大佬们也不知是位置坐得不对,恰巧背对这一幕,总之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可是偏偏,杜丘原的耳朵和眼睛都太好使了一些,他举着杯子,发现这酒他喝不下去了。
钱佥看见了他猛然沉肃下去的脸,有种不好的预感,忙道:“帮主可是身体不适?”他怕杜丘原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于是连连使眼色。但是杜丘原根本没理会他,凑上前正色道:“苏盟主,下面吵闹得好生厉害,在下过去打发了如何?”
苏千愁正在大谈当今皇上与丞相,闻言一讶,竟不及应对。众人也都惊呆了,这等事每天在杭州何止千万,这个人是怎么了?真的那么少见多怪?还是成心扫大家脸面?
杜丘原将众人态度尽收眼底,唇边忽然浮出一个带着揶揄之意的冷笑,这笑太淡,几近于无。但他下一个动作,立刻震住了全场。杜丘原自行起身,淡淡地道:“此事不能不管,诸位,我去去就回。”他朝众人作了个揖,然后亲自拢剑下楼,像怀着笔的书生、捧着笏的谏臣。
他拿着剑,就像剑原本就该这般用的。
除了苏千愁以外,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了,这种行侠仗义的举动,原不当在这么多人面前作的,好像给在场人人都打了一耳光。他们都看不顺眼,却又无从责怪杜丘原。苏千愁终于回过神,笑道:“俞四啊,涌金门不是你的地头吗?”
下首坐的一个人顿时涨红了脸,道:“那是胡尚书的公子,他若是出来游湖,照帮里规矩咱们还得遣人上去伺候呢!就算用用一个妮子的船,又打什么紧了?”钱佥听着,不知为何脸竟红了,心中有股羞怒,埋怨杜丘原太过迂直,惹人笑话,于是连忙笑道:“我帮帮主久居北国,不懂江南人习性,盟主见谅。”
苏千愁笑道:“且莫如此说,行侠仗义原是我等本分。只是,杀鸡焉用牛刀啊,呵呵。”
钱佥说的没错,杜丘原确实是久居北国,不懂江南人习性,但更要命的是,钱佥发现这个人看似深沉,其实是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的。
后来,苏千愁的手下问,要不要照原计划同风雷帮联手,将贺贡的差事和好处都分一半给他们。苏千愁手拍扶栏,想了想,向苏清道:“杜丘原这个人不够老成,和风雷联手的事,我还得再想想。”
苏清在旁边喜道:“伯父英明!侄儿早看那姓杜的不顺眼了,他岂止是不老成,简直就是个糊涂鬼!”苏千愁笑了一声,道:“你?论斤论两,你有几分,就敢看他不顺眼,怕是嫉妒吧?今天那姑娘生得美貌,她上来道谢,你就盯着看个不休,我瞧着都恶心。可是,你怎么就不敢为了人家去得罪胡尚书呢?”
经过这件事,最懊恼的人莫过于钱佥。然而接下来却有更烦心的事情。杜丘原平常虽从不主动干涉帮中细务,但偶尔问出些话来,真叫钱佥无从回答。譬如某一日,他看见钱佥整理账簿,便道:“你们这些江湖帮派,整日里做的都是些什么啊?除了抢地盘、收罩门费,难道就没有别的了?”
钱佥有些不解,难道连武林帮派平常都干些什么,这人都不知道吗?他只好赔笑道:“这个……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帮主……以为有什么不妥吗?”杜丘原看了他一会儿,道:“晚上来我这儿喝酒吧,把风雷帮帮务都讲给我听听。”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出门。
钱佥看着他深青绿色的袍角消失在门外,倏地从怔忡中惊醒,然后,嘴角猛然泛起一丝微笑——这位帮主还知道靠一起喝酒来解决问题,似乎也并非全然不可救药呢。
然而到了晚上,钱佥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哭笑不得。
饮至半酣,他将本帮所有文书都拿了出来,一样一样地给杜丘原讲解。翻到第一本,杜帮主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又不可思议的东西,大声道:“什么!我们风雷帮还收高利贷?这不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吗?”
单纯到这个地步的人,真的在江湖上行走过吗?钱佥强忍着将嘴里的酒喷出来的冲动,忍得极是痛苦。
翻到第二本时——“天啊,你们连赌场也敢开!”
第三本——“你们……你们竟然收这么高的罩门费!”
称谓已经从“我们”变成了“你们”吗?钱佥想着,忍不住想说点什么,然而杜丘原开口终究比他快了一步。他猛地抬起头,眼光澄明,直视钱佥。在他漆黑的眸子里,钱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丝愤怒、一丝无奈,还有一丝不解。
“这,就是你们的江湖?”杜丘原皱眉问道。
一句话,宛如一道冷电划过深黑长天、陌陌流年。风凋露冷,窗明几净,酒意阑珊。钱佥也猛然抬起双眼,用他饱经世故的目光直视对方。
“这,就是我们的江湖。”钱佥只能一面点头,一面如此回答。
这一刻,他在杜丘原身上看到了很多很多不一样的、他不熟悉的东西。钱佥猛地联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句诗:心如皎月常孤圆。是的,能叫他“南张仪”都无言以对的,也只能是这样孤皎到不通世故的人吧。钱佥瞄了一眼对方腰间的“谪仙”宝剑,心想,真的就如此剑衬其人吗?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呢。
“原来如此啊。”杜丘原抬起头,淡淡地道,“从前我在北国听到的那些,原来都是假的。”
钱佥迷惑了,不知道对方究竟听说了些什么,以致对江南武林有着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也听过的某些东西来着——评书唱本里关于所谓“江湖”还有“侠士”的那些段子,里头无非是什么仗义疏财,什么替天行道,什么救贫济弱……该不会,这人竟都信以为真吧!
钱佥觉得心底凉透了,他从前以为,杜丘原在江湖中行走那么多年,对它一定看透了。可是现在他才很悲哀地发现,他和杜丘原所理解的“江湖”,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意思!他们已经是倾心竭力经营地盘生意的帮会,而对方却似乎还停留在千年之前“朱家郭解鲁仲连”那段光阴里。
杜丘原脚踏着一地苍凉月色,又用他那无比平淡的口吻道:“钱先生,我至今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的话。你说,‘阁下身悬长剑,又承乃父基业,就非要这般独往独来,而不敢慨然以当天下事吗?’”
钱佥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想起“自作孽不可活”这个俗语——原来,造成杜丘原那不切实际的错觉的,也有自己的份儿啊。
杜丘原背对着他立在窗侧,钱佥看不见他脸上神情,只听他平静地道:“你说的不错,杜某人从前独来独往得太久,如今还真想慨然以当天下事。所以,即使你们眼下是这个样子,我也会想法子做点儿什么来改变它……钱先生,或许你想法和我不同,但是你记住,你为我谋主一日,便当倾心尽力辅佐我一日。当初是你留我在风雷,现在你也必须为我留在这里。你若背叛或者离开,我杀你也非不当。”
他说罢,推门而去,不略回顾,更不在意钱佥的回答。
钱佥只见昏暗光线里,他身着布衫的背影,孑然地消失在夜色之中,眼前忽然有些迷茫。平生第一次,杜丘原用如此坚决的口气同旁人说话,所以没有人可以当这是玩笑。可是——
改变?纵使你真乃谪仙,又能改变什么?在这平庸无比而又坚不可摧的江湖中,你以为就凭自己可以做到什么?
要我留下来?……好吧,我也许……可以为你刚才那番话,留到最后一天。留下来,看我们的结局。
钱佥猛地扬起头,觉得自己十余年来宁静到死寂的心里,恍然有什么烧燎了一下。
二
此时的临安,正漫天缟素地为大宋理宗皇帝做丧事。
然而麻烦却接踵而至。战乱之时,最多的便是流民。长江以北逃来的倒还罢了,一来人数极少,二来多被当作间谍收监或杀掉。可是,江南的流民又不一样了。由于上年收成极糟,兵役极繁,税赋又极重,各地百姓离乡避祸乞食者不计其数。
临安乃国都之所在,流窜而来者更是不可胜数。于是城中驻军除了拱卫皇城之外,所需做的另一件事便是驱赶乞丐。这些蝇虫般的流民,怎能容他们在大宋风流旷代的都城里出现?或捕抓或虐杀无不可以,总之不要让他们在杭州城里碍眼。
以苏千愁为首的各武林帮派,这时自然更是卖力帮忙——就算没有朝廷密令剿除,各商家住户的“罩门费”也不能白收。倘若任由流民滋扰,商家们的生意就不用做了。
苏千愁在此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人手,因此他的地盘上清理得最干净。相应地,“罩门费”也添了不少。全了朝廷的脸面,也增收了银钱,可谓一举两得。于是,他照例做另一件事,就是向新君上贺贡。所谓“贺贡”,说白了就是贿赂朝廷以求个安稳。当然,盟主大人是不用掏什么钱的,他只需要为其他帮派定个数目,尽量不要让人说他偏袒就好。
几百年来,朝廷和江湖就是这么互相牵系的。
江南诸帮派对于向新君上贺贡这件事颇多微词,因为数目确实不一般。但是碍于盟主神威,他们没有一个敢多言滋事。杜丘原对此也没有异议,他只低头想了一会儿,便点头同意苏千愁提出的数目。他们不得不答应,纵使明知盟主大人会毫不客气地将其中一部分据为己有。杜丘原对钱佥道:“为了八千两银子得罪盟主大人,委实不值得。”
钱佥听了这话,心里很是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帮主大人说到银钱时的那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而是他说的“不值得”这个词。钱佥暗自胆寒:难道到了“值得”的时候,帮主便不惜“得罪”苏千愁?
他胆寒归胆寒,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人有的时候,偏偏就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天,苏清来向风雷帮传达盟主的另一个要求,即驱赶黄龙一带的流民,杜丘原当场答应得极爽快,仿佛也早做好了准备。然而,苏清脚步声才刚刚消失,他便立刻对钱佥道:“此事伤天害理、惨绝人寰,我绝对不会听苏千愁的!”
风雷帮的账本,不光让杜丘原看清楚了本帮是什么样子,连带整个江南武林,包括那位盟主大人,他也都看透了。此时他只看了看钱佥,等待这位谋士的答复。
钱佥打了个寒噤。从他站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临安如今最悲惨却也最平凡的一幕。
从这样高的阁子里看下去,你才会明白什么叫“蚁民”。他们面带菜色,衣衫褴褛,密密麻麻,迟钝麻木,仿佛一脚下去可以踩死一大片。在黑压压的流民中间,唯有官兵们手中的刀刃雪光刺目,耀眼生花。鲜血溅满了街道,木枷锁住了脖颈……
钱佥头有些晕眩,但决不是因为这些被驱赶乃至残杀的乞丐。
他有一瞬惘然,只是想,杜丘原,他真的要为了这些人对抗武林盟主吗?这些人的生死于他又有何意义呢?
“帮主……”他开口要劝,扭头却看见了杜丘原目中深切的悲悯,埋得那样沉重。这悲悯是如此干净纯粹,宛如一城初雪,没有任何理由,也无需任何人看见。于是钱佥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
结果,他真的很识相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下去着手准备。在心底,他似乎也想看看杜丘原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
钱佥一边着手调兵遣将,一边思量着要取出自己几年来积蓄的银钱,去贿赂朝廷官员,买一张出临安的路引。他不准备等到演足了戏码,下了台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路可以逃。即使在最冲动的关头,钱佥也不会失了所有冷静。
五月初三,由于官兵退出,风雷帮正式开始清扫黄龙附近的流民。然而清扫的方式,又与众不同。除了寻衅滋事者,大多数流民都被允许留在这里乞食。风雷帮众像从前一样四处巡走,而流民们只允许行乞,不允许打劫。这样做的结果,自然是众商家大惊大怒之后怨声载道,于是钱佥宣布,罩门费减半。
杜丘原之名又在一夜之间传遍杭州,不似一剑败长青时那样的风流倜傥,影响波及的人却远远超过那一战。不过他才无心理会这个,“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说的便是杜丘原这种人。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他心中自有是非。
只有钱佥最清楚风雷在这其中的艰难处境,这天他正微蹙眉头往黄龙山上走,忽然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钱佥看清来人,不免微感惊讶,道:“范帮主缘何在此?”
范易澜微笑道:“特来相请,可否一挪尊步?”说着朝湖边画舫指了一指。钱佥一脸惶恐之态,心中却冷冷思量起来,瞧了瞧对方得意的神情,已知他此番举动所为何来,于是脸上益发显得恭谨。
钱佥主动走下船,道:“帮主相邀,敢不从命?”他特地在语气中含了些结纳的深意,范易澜一听便能意会,一时喜出望外。
果不其然,长青帮范帮主一开口,便是成心要收买他。钱佥一面同范易澜周旋,一面暗暗思忖:照理,范易澜在杜丘原手上吃过大亏,不至于忘记得这么快。这人敢勾搭自己,甚至不怕被自己拒绝或者被杜丘原发现,那么只能是一个原因——背后有人撑腰。接着,听得范易澜笑道:“范某久在江南,仰慕钱先生亦非一日,先生既成心要离开风雷,何不就入我长青?”
见惯了杜丘原不动声色的平定淡然,钱佥忽然觉得这范帮主得意洋洋无所不知的模样很惹人厌,便笑笑道:“范帮主何以看出我必然离开风雷?”范易澜摇了摇头,神色了然,道:“钱先生与我们是一路人,又如何受得了杜丘原那种愚辈?我当日在钱塘居,便知二位原非同道中人,终究难以相处。此次风雷清理流民之举,百害而无一利,不用说就是那人的主意,钱先生大概是不会赞同的吧。良禽择木而栖,以钱先生之智,断不会在那朽木上吊死。”
钱佥愣了一愣,接着不禁失笑。他暗想,这范易澜倒也可谓知人甚深,只可惜他却不晓得,凡事皆有例外。譬如这一次,尽管他不赞同,却已决定要跟着杜丘原走到底。无关任何利害得失,只是情愿这么做。
钱佥举着酒杯怔忡片刻,然后道:“帮主听我消息。”
范易澜自觉得了允诺,于是送钱佥下船。钱佥来到黄龙时,已是近午时分,他急于找到杜丘原,却听说已被人叫走了。
钱佥有些疑惑,何人有这么大的面子?他站在高阁上,负手看着下面的景象。几日来,临安城流民大多涌向黄龙,各路施舍的人也都来到这里,弄得原本幽雅清寂的黄龙山脚真正成了救济场。虽然商家住户多有不满,但慈悲心肠的人也有不少,来施舍的人里尤以僧道妇人居多。杜丘原也曾暗中挪用帮中银两捐助,只是未曾稍露痕迹。
钱佥叹了口气,坐到案边一面检视账簿,一面等杜丘原回来。直到晌午已过,才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钱佥起身迎出来,却是吃了一惊。
走在前面的人是杜丘原不错,穿了一身灰色道衣也并不算奇怪,他前几日就经常穿着这么一身混在众僧道之中。奇怪的是——“帮主抱着个什么啊?”钱佥瞪着眼睛惊讶地指着杜丘原胸前道。那漆黑一团粗一看还以为是一包破烂衣服,仔细再看才发现竟然是个一岁大的小孩子。乍见杜丘原抱着这么个“东西”,样子实在有些可笑,但钱佥苦着脸一时笑不出来,只得问道:“他爷娘呢?”
杜丘原道:“听说几天前就饿死了。”
跟着从门外进来一个僧人,钱佥就眼睁睁看着杜丘原将这小孩子交到那僧人手中,从屉中取出一锭银子奉上,最后合十行了一礼。那僧人也回了一礼,然后头也不抬地出去了,剩下钱佥呆呆地不知所谓,直到杜丘原开口道:“要守着此地不乱,我瞧人手还是不够,黄龙的赌场继续,高利贷暂不收了,把人都调回来,你看如何?”
钱佥点头,道:“黄龙脚下一定不能乱,不能落人口实,眼下只好这么办。”沉吟了一下,又道,“帮主,还有件事,属下以为有必要叫帮主知晓……”他将今日在船上与范易澜的谈话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回,杜丘原静静听着,没有插口。
钱佥最后才讲到自己的看法,道:“我帮此番做法,确实大违江南武林规矩,说是引起众怒也未尝不可。眼下长青胆敢挑衅,属下以为一来必有苏千愁首肯,二来范易澜暗中收买我风雷帮众的举动想必是颇有成效。实不瞒帮主,只因最近我帮不事生意,给众人的月钱少了很多,兄弟们都很不欢喜,这才让姓范的有机可趁。”
他说着,倏地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据说黄龙的商户们纷纷抱怨生意做不下去,前几日闹着要联名去知府大人那里告状,不知怎么,今日却突然安静了?”
杜丘原点点头,道:“我要跟你说的便是这件事。”
对于风雷的这一震惊临安全城的举动,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苏千愁,但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磨着刀子静观其变。流民虽暂时得了性命,但这样的情势,朝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天子脚下,乞丐混杂,多么有碍观瞻!于是,到了第七天时,临安知府马光祖的僚属们也急得坐不住了,围着知府大人再三请求他下决心驱赶流民,并将苏千愁等人召来责问一番。但知府大人想了想,拒绝了。
这位马光祖大人乃是名儒真德秀的学生,为官几十年,一直以宽养民力、兴废起坏为务,当时任提领户部财用、兼知临安府事。听说有江湖帮派在黄龙救济流民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很好奇!
是的,他好奇为什么有江湖帮派敢于管这种连他都不敢管而且管不了的事。所以尽管师爷们劝了再劝,要他以仕途为上,不要因为处理不好流民一事惹言官弹劾,马大人还是坚持要先见见杭州城里众口相传的杜帮主,并吩咐师爷去安排。
上午杜丘原见的人,便是马光祖的僚属之一,二人约定了秘密会见的时间地点。
杜丘原说完,等着似乎满怀疑虑的钱佥开口。钱佥深吸了口气,道:“只怕有诈。”
杜丘原摇头道:“不,那人给我看了马光祖的手谕,而且这次约见还请了第三个人,你猜是谁?”钱佥道:“苏千愁?”
杜丘原抚掌点头,笑道:“钱先生敏捷无双。”钱佥得他称赞,却面无喜色,反显得愈加忧虑,道:“眼看芒种将至,帮主若能再撑上两三个月,待青壮回乡,那些老弱妇孺或许有一条活路。然我方才翻看账册,有出无进,情形甚是不妙。再给范易澜一闹腾,人心浮荡,危险之极。”
杜丘原道:“照你看,剩下的银钱还能支持多久?”钱佥皱眉道:“半个月,或者……最多一个月。”杜丘原沉默了好一阵,忽然问道:“长青的钱,很多吧?”钱佥愣了一愣,道:“是。”
杜丘原吐了口气,神色平静,语气淡然,道:“好,灭了它。”
真是平静且淡然啊——平地一声雷,炸得尸骨无存!已经被帮主大人惊吓过太多次的钱佥已经有了不小的承受力,却仍是一下子跌坐进椅子里。他知道这种事情,杜丘原绝对能做得出来!
最后,钱佥哭丧着脸道:“我早叫帮主灭了长青,当初不趁时就势,如今怎可逆取?苏千愁已经将我们恨得牙痒痒的,再灭了长青,他怎么也饶不了我们。”杜丘原轩眉道:“当初我又怎知你们这些江湖帮派是什么样子的?如今既然已经惹了他,又何妨惹到底?”他见钱佥呆呆的,便逼上了一句,“怎么,你怕了?”
“我没有……”钱佥锁着眉,忍不住开口辩驳。他有什么可怕的?他早给自己备下了退路,何况真要灭长青,也轮不到他拿刀子拼命。钱佥想着,忍不住在心底冷笑——杜丘原这话算什么,对他使激将法么?真无聊。于是,他道:“属下只是在想,有什么好一点的法子。”
办法钱佥那里其实是有的,但他想先听听帮主大人的主意。
看着钱佥满怀疑虑的眼神,杜丘原竟微微掀唇笑了笑,钱佥惊讶之余发现他笑得有几分诡秘,不觉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喃喃道:“帮主……”然而杜丘原的下一句话叫他挨了当头一棒:“钱先生,我倒觉得你这样的人,是最像能被收买的呢。”
“我……”钱佥闻言既惊且怒,正待剖明心志,却又发现对方盯着自己的眼睛里含着些深意,顿时呆立当场。半晌,方才疑惑道:“帮主的意思,究竟是疑我,还是要我去……”说到这儿,他更惊讶了!想不到杜丘原这单纯得似乎不通世故的人也会有打这种鬼主意的一天!
杜丘原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笑道:“马光祖和苏千愁既指名要见我,我总得叫他们花点本钱,你说是不是?”
以后的三天之内,钱佥同范易澜暗中会面了四次。
钱佥这段时间私下对范易澜实在是感激涕零的。不为别的,在被杜丘原压制了这么久之后,他终于又在范帮主那里找回了他“南张仪”的感觉。而范帮主对于钱佥,差不多也是相见恨晚、感激涕零,尤其当这晚上钱佥指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范易澜虽见钱佥说得笃定,但原本还是不甚以为然,直到钱佥拿出图纸勾画讲解一番之后,眯着眼睛将笔一掷,范帮主这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只见钱佥收起图纸,搁在烛火上点燃,须臾之间,一切尽化为灰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范帮主要把握住了。”最后,钱佥微笑着逼上一句。
“青梨苑”四面朱阁青轩,高挂的黑底白字匾额上,是黄庭坚亲笔题的三个字,遒劲挺拔,笔笔如写在人心头。这临安有名的歌舞妓馆,坐落在保俶山后,位置颇僻静,这一晚被杜丘原包了下来。此刻他站在青阶上等候马光祖,而苏千愁早已入了里室。
马光祖一副财主装扮,没有带随从,软轿直到外厅才放下。他第一次看到杜丘原,差不多也是毫无反应,兀自东张西望着,寻找想象中的“谪仙人”。直等到对方走到他跟前礼见如仪,他才愣了一愣,万难相信此人即是堂堂风雷帮主。
杜丘原唤了一声:“马大人。”他才惊醒了一般,道:“杜帮主。”
杜丘原本就不善言辞,一时只是束手而立。而马光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捋须笑道:“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太白诚不我欺。”杜丘原闻言亦笑道:“大人若以此句谓杜某人,恐要气煞那李太白与东方朔。”
两人相对一笑,前后进了里室。烛火潋滟,丝竹声声。密密的青竹帘后,马光祖与杜丘原攀谈之声几不可闻。马光祖笑道:“杜帮主此举,诚有古侠士之风,本官钦服。然则旁人则未必作如是想,内忧外困之时……”他说着与杜丘原对饮一杯,“又不知杜帮主能扛多久?”
杜丘原猛然抬头,道:“大人可是已经下决心要驱赶全杭州逃难流民?”马光祖叹了一声,道:“朝廷有命,不能不遵。杜帮主或许不知,这官做得越大,便越不得自由。临安数万难民,我一直请求朝廷矜恤,可是一旦上位者毫不顾惜,我便也无能为力。”
杜丘原猛地握住马知府的手,也不管是否冒犯唐突,深深看进他眼中,道:“大人既不甘心,为什么不尽人事、听天命?江南数万生灵,大人难道真能置之度外?”
一瞬间,打动马光祖的心的,不是杜丘原所说的话,而是他洁净的眼神。马光祖心中半是迷惑,半是了然。是的,一个江湖草莽之人都敢以救恤无辜为己任,为什么他不敢?几十年圣贤之书与名儒的言传身教,难道还不敌所谓的侠义之道?
他一时动念想见杜丘原,无非也是这个原因,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个人却何以为所欲为?
最后,马光祖对杜丘原实言相告,自己最多能再拖一个月,在此之前,黄龙所有流民必须离开临安,否则即有刑狱之灾。遣散这些流民,官府也不可能出一文钱。他这番话,也有相当一部分是说给苏盟主听的,表明官府的态度。
杜丘原明知如此,却也只是点头,没有再说话。
唱到第四曲时,一名美姬独自奉了两盏酒上前。钧窑的瓷盏,青碧中透着几块紫红,十分艳丽,而酒则是淡淡桂花色。“这酒可有什么特异之处?”马光祖盯着酒盏,向那美姬道,不明白为什么桌案上明明已有几壶,却还另外端上。
岂知,他不过随口一问,这美姬却瞬间红了脸,有些慌乱,捧盏的白皙玉手颤抖起来,低了头不作声。杜丘原在一旁道:“此酒名唤‘莼黄’,乃是青梨苑名酿。”他说着端起一盏,“我敬老爷一杯。”
马光祖闻言也举盏,两人均是一饮而尽。马光祖并未尝出任何异味,只觉一杯饮下,芳醇萦绕口齿之间,不由颔首道:“果然是好酒。”他见那美姬还跪伏在地,便道,“下去吧。”
美姬这才惊醒了一般起身行礼走下去,下阶时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幸而坐在台上的三人都未曾理睬她,又低声说起什么。
这美姬走出里室,猛地跑了起来,渐渐地额角冷汗模糊了粉黛。此时她步态动作都已非寻常歌妓模样,疾快的脚步带起衣袂翻飞。四周黑洞洞的,灯火亦不明不暗。穿过两道回廊,一个小小隔间在偏厅之侧。这美姬掀开门走进去,再打开一个暗门,露出一条地道来。
这条地道据说是十余年前某王侯所开,极为隐秘,罕有人知。钱佥告诉范易澜,就是因为有这条地道,他才建议杜丘原将密会的地点定在此处,以方便范帮主行事。
此刻,美姬小心翼翼地从这阴暗潮湿的地道中溜过,终于走到半里之外的一处平地上。这里远远地可以望见青梨苑的绮丽灯火,冷月凝天。
范易澜负手站在石头上,道:“事情如何?”美姬捏着一手心的汗,颤声道:“回大人,已经让他喝下去了。”范易澜面上露出一丝喜色,继而问道:“与那杜丘原坐一处的人是何等模样?”
美姬低头想了想,压抑住剧烈的心跳,道:“竹帘之后,看不十分清楚,但是个财主无疑,那姓杜的对他十分恭敬。还有一个人,约摸五十岁,坐在那财主身后,面目也看不清,大约是个保镖?”
范易澜笑了一声,这女子是他两天前才安插到青梨苑的亲信,她所说的情形和钱佥告诉他的几乎完全相合——果然风雷最近是太缺钱花,杜丘原才迫不得已和黄龙的商家谈和,还对对方加意奉承。
范易澜正这么想着时,一个长青帮的人走上前来跪下道:“禀告帮主,钱先生已经将守在青梨苑中的风雷帮众全数调开,只等我们杀将进去!”
范易澜心血灼沸,兴奋与得意一起涌上,但他勉强按捺住了,道:“他人呢?”这人道:“钱先生说他马上就出来,要我们动作快些,以免失却先机。”
范易澜脸上兴奋之意沉下去了些,他一皱眉,望着黑沉沉的夜色,陡然升起一丝疑虑。他斟酌了片刻,道:“事关重大,还是先等等他吧。”他和钱佥约定的计划是,由钱佥将把守在青梨苑的风雷帮众调开,然后立即出来与自己会合。此时见钱佥不出,心中自然生出些怀疑。
然而,正当他这么转着念头的时候,钱佥却远远走了过来,夜色下步履匆匆,神情严肃,离得老远,朝他们做了一个决断的手势。
苏千愁一直在马光祖身后静听二人谈话,马光祖平日与他来往不少,互相都很熟悉了,因此今夜也并未着意攀谈。杜丘原更是全心结纳马大人,似乎无暇顾及其余。此时,苏千愁见两人谈兴终于转淡,一时有冷场之虞,便提议道:“女子歌喉终究软弱,杜帮主何妨为马大人舞剑一曲以助酒兴?”
说完苏千愁笑着拍了拍掌,帘外的歌舞一时停了下来。
杜丘原闻言也不推却,他起身,向马光祖行了一礼,道:“未知大人尊意如何?”马光祖鼓掌笑道:“固所愿也!”他看着杜丘原潇洒决然撩帘下台,心中竟真的涌起一股兴奋。
一名歌妓闻言上前,席地而坐,双手将古琴置于膝上,一揉一划,但听清凌高远的琴音剖金断玉般流泻而出,响彻全堂。杜丘原微微一笑,抽出剑来,毫不着意,随手挥洒。一时间宛如张旭泼墨,不带半分游移,又好似太白挥毫,只在半酣之境——正所谓“天下之艺一也,能操其一则必能操其二,盖其道一也”,心志如此,剑意自然如斯。
谪仙之剑,即使全然收敛了剑气,仍是华彩如素霓,光芒如寒彗,清逸如皓月,气韵如孤云,无论如何比拟,都仿佛不够。硬要揪出一个词来,那么——莫过于“倾国”。
满室灿灿胜雪。然这旷代绝景之下,猛起暗涛,令人心生惊悸。苏千愁耳目甚灵,听得外间沉闷脚步声,已觉不妙,而马光祖竟仍是呆望台下,叹一声“今日方见真气魄”,对旁事全无知觉。
苏千愁站了起来,正待有所动作,“哐啷”一声,门已被踢开。
范易澜亲自带了十余人破门而入,歌妓吓得一声尖叫,拔腿便走。而范帮主霍然挥剑,在琴上一劈,但听得清音崩裂,琴弦齐断!他志得意满地一笑,道:“杜丘原,你中了‘桃阴’之毒,那什么谪仙剑还使得出来么?”
十余柄刀剑,宛如亮晃晃的一片林子,陡然立于室中,弥漫着嗜血的气息。杜丘原方才喝下“莼黄”,已知其为毒酒——这原本就在他们的谋划之中。酒中所含封息药名叫“桃阴”,常人饮之无碍,然习武之人喝下后一刻之内,内息便会被封,手足无力。
杜丘原眼下正处在这一状态,他手臂发软,指尖都是僵的,却仍是淡淡的没有一丝惧意。这情状叫范易澜在自觉占尽上风的时候,竟突生了不妙的感觉。只见杜丘原在台阶下单膝着地,以一种稳定且不带半分游移的口吻道:“范易澜,你自寻死路。”
范易澜怒道:“你还敢说我找死?”杜丘原支撑着有些虚软的腿站起来,虚睨对方,淡然道:“你妄图行刺知府大人,人人得以诛之!”范易澜大惊失色,望向那竹帘之后,一时手脚冰凉,浑身颤抖。
杜丘原无声地冲他笑笑,然后也朝身后望了过去,道:“苏盟主,在下被人下了毒,今日只得靠你了。”苏千愁早已挡在马光祖身前,闻言手一挥,竹帘“哗啦啦”落在他脚下。盟主大人此时虽一身灰布竹衫,模样滑稽,可范易澜看见他的时候,第一个反应自然不会是想笑——事实上,眼下他只想哭!
苏千愁紧绷着脸,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如何想。
长青帮众并非人人见过苏千愁本尊,只晓得帮主大人早先下过死令,一旦看见杜丘原,格杀勿论!而方才那什么“行刺知府大人”的话,也并没有几个人听懂,故而一时间刀剑齐挥,向杜丘原砍了过来。
因为是密会,苏千愁并不曾召集护卫,只有苏清等几个人在楼外候着,而长青之人竟从地道中冲杀出来,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苏千愁何许人也,只一个转念间,便已明白是中了他人圈套。然而此时此刻,情形早已容不得他另做筹算!
苏千愁半眯双目,按上腰间刀柄,肃杀之气瞬间在室内充盈!他自己心下明了,眼下真正想杀的人,却是最杀不得的!念及于此,久违的怒火冲上心头,他不掣刀则已,拔刀之时,长青帮众才知一切悔之晚矣!
苏千愁站立不动,唯凭臂力挥下一刀,但人人顿觉雷霆之势骤然压下,一件件兵刃未尝触到杜丘原分毫,便已被击散。一室灯火皆在这刀意之中战栗,最终摧灭成一片漆黑。
淡淡的月光,照着兵刃交碰,刀剑入肉,却勾勒不出苏千愁挥刀的一个动作。太快,于是连影子都全然消融,只余片片飞血,将人与刀剑都彻底裹挟。呼喝与嘶叫声,都没有能持续到一瞬。
苏千愁知道自己身后是马光祖的目光,而前面是今夜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杜丘原。苏千愁连声冷笑,纵然长青这些帮众他根本不看在眼里,却仍施展开全身解数。如今多一刻工夫,便多一分可笑!
他的刀长而弯,两缘皆刃,如同一柄钩子,挑刺点劈之间,状似奇诡狠辣,却暗合兵家正道,实是宗主气象。
一个又一个人,在距离苏千愁几尺处倒地,腥稠血污泼溅开来,就连想逃的人也被斩于刀下——他们闯入马、杜二人密会已是该死,更何况还是闯进来杀人!最后一个被捅穿的人慢慢地在苏千愁刀下跪倒,抽刀之时照旧带出一泼血红。
盟主大人再转身时,已克制住杀意,刹那间,便换上一脸焦急关切,叫道:“马大人可安好?”
趁着黑,范易澜踉踉跄跄跑到室门口,却发现杜丘原一手扶门,挡在那里。一刹那,惊弓之鸟的范帮主几乎以为自己被亲信欺骗,杜丘原根本没有喝下那盏毒酒。但转眼间,他发现并非如此,杜丘原扶门的手上青筋鼓出,支撑得颇费力,看来绝非作伪。
于是,范易澜一把拖过钱佥,将剑架在他颈上,喝道:“让开!”
杜丘原迟疑了一下,看看一早就便被拿住的钱佥,发现他眼中并无丝毫慌乱畏惧,平静中反倒有催促的意思,甚至隐约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两个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信任的意味。
这让杜丘原想起了当日他们造膝定计之时的情形。
那天他与钱佥不是没有争执的,杜丘原最初的打算,是要钱佥调开风雷帮众之后留在里室之中,等长青自行杀过来,但钱佥想了想,摇头道:“范易澜多疑,我若不同他一道,他必疑我,所以我非出去不可!”
当时,杜丘原闻言颇觉骇异,不由道:“这怎么行?你留在范易澜身边,被捉做人质或者杀掉泄愤怎么办?”
然而这一次,钱佥却是决然镇定得出奇,任凭杜丘原如何反对,只是坚执着一句“事已至此,不得不然”,让杜丘原最终无言可对。
杜丘原敛了口,拧起眉,仔细看了看这位师爷,就像钱佥曾经仔细看他那样。然后他也在对方饱经世故的眸子里看到了某些从未见过、异于凡类的东西。
——所谓肝胆相照,从来只在一个瞬间。
杜丘原撑起酸软的手臂,缓缓举剑。他朝身在范易澜挟持之下而面不改色的钱佥瞥了一眼,不由便想起《庄子》中让匠石持大斧劈去鼻尖一点泥污的楚郢人,于是转过头,笑得有几分真心诚意,轻声道:“为大事者不拘小节,江南师爷数不胜数,你杀掉他,我另请别人便是。”
范易澜怔住了。
此时他恍然发现,杜丘原这人有一种奇特的天分:他说出口的所有话,都能叫人以为是理所当然的。范帮主一时不知所措,就连手中之剑应当先划向钱佥还是先刺向对方,都没了主意。
就在这一瞬间,杜丘原出了剑。范易澜下意识地顺着剑路将杜丘原剑锋引过来,寒光陡闪即灭,钱佥被范易澜揪着头发挡在身前,咬着牙没有出声,却已经感觉到有温热腥黏的液体滑下颈部。
范易澜觉察出杜丘原剑上已无余力,狞笑一记,一翻手腕,锋刃压着对方的剑,直刺上去。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他惊骇地向下望着穿透胸口的剑锋——视线模糊了,痛感亦来得不真实,他无法再呼气,汩汩的血从下撇的嘴角溢出。
杜丘原双目霍亮,就在方才范易澜翻腕的一刹那,他猛地借力转剑下削,时机把握得不差分毫,却因险到极处,将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此时他侧身让开范易澜直直刺来的长剑,再一把将钱佥拖了过来。
范易澜“砰”一声坐在地上,保持着震惊至极的神情,将血泼溅在明晃如镜的青砖地上。窗外,夜还深沉得很,天是深不可测的苍黑色,星斗晦暗,唯有一轮明月盛放光华。
“啪——”苏千愁手中的酒盏被他砸碎在地!
他愤怒地一脚踏在碎片上,法令纹骤然深得宛如刀削。清晨,楼中聚满了人,苏千愁照例被他们簇拥着坐在当中椅子里,脸上却是难得一见的怒意!众人都缄口不语,没有人敢在盟主大人将怒意流露在脸上的时候随便说话。苏千愁胸口起伏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苏清。”
苏清连忙上前道:“是。”
可是苏千愁沉思着,半晌没有再说一个字。接着,他做了一个叫众人都惊讶万分的举动,慢慢俯下身,竟亲手将那些瓷片一块块缓缓拾起,在掌心狠狠一握。苏清讶然道:“伯父。”
不顾掌中溢出的鲜血,苏千愁冷冷地道:“这个人……终究是留不得了。不过,也不能现在就动他,咱们……走着瞧吧。”
能让苏千愁说出“走着瞧”这样的话的,自然是强敌了。接下来,苏千愁恨恨地自语道:“这人原来如此奸险歹毒,竟敢假我之手灭长青!哼,有这等手段,还真是叫人不服不行,我原来竟是看走了眼!”这才是他方才握住碎瓷克制住巨浪般上涌的杀意的原因。苏千愁想起了那传说中恍如谪仙降世的一剑,还有风雷帮中那个他很早以前就试图收买过、却总是被谦卑和顺地拒绝的人——“南张仪”钱佥。这二者分开来,可能谁都不是最可怕的,但合在一起,就叫人不能不心头悚然。
风雷的杜老帮主对那钱佥解衣推食、言听计从,苏千愁是知道的,所以那时他也理解钱佥的忠心,可是他真的想不通,杜丘原又凭什么能叫钱佥对他死心塌地?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难耐愤怒,又平生第一次艰难地克制恨意。从很早很早以前他持刀的第一日起,那种战栗地渴望着杀戮的感觉曾跃然而起,但等到刀法初有小成之时,便再没有出现过了。等当了所谓的“武林盟主”,最擅长的就应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苏千愁从来鄙视那些热血冲头只知砍杀的江湖人,以为他们都是莽夫,却不想,自己竟也有被那个什么杜丘原勾起最单纯杀意的一天!不过,他还能忍。忍到时机来临。
苏盟主半眯着眼,知道这一天不会太久。
三
暴雨来临之前,总是出人意料地宁静。气氛或是沉重压抑,或是短暂的晴朗明净。
到了这一年的七月底,黄龙流民终于渐次离开,算是又保住一年性命。而知府大人马光祖则因为最终没有着力捉拿驱赶“流贼”,致使“京城之中,匪人流窜,朝廷颜面尽失,甚乖国体”,被降职处分。不过,这曾经在临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也终于是结束了。不过几日间,几乎所有城里人就都忘记了这一切,富贵闲适的人家已经带着仆童重上黄龙游山。
但没过几天,又一件震惊全临安的事情发生,于是更将曾经的流民逃窜、帮派喋血,都如同秋风落叶一般扫出临安人的记忆。
丞相贾似道遇刺,未死。
即便未死,这可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新君登基之后,贾丞相因为“有定策功”,加太师,特授平章军国重事,如今可谓气焰熏天。等闲之人捻虎须也就算甚有胆量了,谁都想不到,这时候竟然有人敢捻贾太师的“毒龙须”!
第二天,临安人便纷纷拥上街头看朝廷张榜公布的凶手图像,一时间物议沸腾。贾太师被刺伤手臂时和凶手打过照面,那图像便是照着贾太师的描述画的,也不知似与不似。
杜丘原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忍不住去外面壁上看了看贴着的图像。回来正遇着钱佥,钱佥很难得地说了一句极其大逆不道的话,道:“可惜没死,不然倒是老大功绩,朝廷该当奖赏,可拟同杀敌国元帅。”
杜丘原答了他一句更大逆不道的话:“北方的蒙古汗廷之所以没有派高手来保护你们贾丞相,就是因为明知临安朝廷里居高位者,全都是贾氏这等货色吧。换了哪个还不都是一样?”
七、八月的杭州仍是热得可以,西湖的荷花早都凋完了,而黄龙的山道还没有开始热闹。杜丘原连日来无事可做,便取了一本棋谱,走到半凉的山道上,借着手中的烛火翻看起来。那日范易澜加在酒中的封息药一月之后便全然失了效用,因此眼下杜丘原一个人在黄龙山四处乱逛,钱佥也听之任之。
树林阴翳,石道逼仄,走到一个山洞旁,杜丘原忽然顿住步子。
长年习武的人,都有非同凡俗的敏锐,何况杜丘原?尽管四面有风,他还是觉察到洞里有人屏住呼吸,生怕被发现的样子,甚至蜷缩成一团。
这事若放在平时,杜丘原根本就懒得理睬,但这天晚上他不知怎么地突然生出些恶质的好奇,于是走上前,举起火烛一照,道:“什么人?”
一股刺鼻的猛兽气息腾然而起,灰衣一闪,杜丘原吃了一惊,不防对方身形如此迅疾,连忙弃了烛台闪身后退,骈指为剑,削向对方。然而错身之际,杜丘原看清了对方面孔,惊讶之下叫出了声:“是你!”
即使手无真剑,也无人能和他谪仙剑术相抗,再一个错身,杜丘原骈起的两根手指已经轻触上对方脑后风池穴,凝而未发。
这人显然也是习武之人,知道不能再挣扎,于是顿住身形,瞪着两只眼,满怀戾气地注视着杜丘原。
“行刺贾似道的,难道就是你?”无怪乎杜丘原这么诧异,贾太师的记性看来是好得出奇,刑部的画师就算对着眼前这个人画,估计出来的模样也就是墙上贴的那个样子了。其实这么看上去,这刺客年纪并不大,不会超过二十。
“我……我不是!”这少年发怒了,他脸色铁青,眼睛血红,脸上遍是泥污伤痕,一怒之下倒真有点骇人。
“哦?那阁下身穿僧衣,躲在这山洞里做什么?”杜丘原没有点他穴道,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这少年人一动也不敢动。一阵静默,只听见秋蝉在树枝上聒噪,岩石静静地滴着水。杜丘原很有耐性地等着对方开口,而这少年也着实让他等得太久了些,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变了不知多少种神情,最后迟疑着道:“我本来就是团龙寺的僧人,只因容貌与那图画上相似,住持以为行刺贾大人的人就是我,要拿我去官府讨赏,因此我……才逃了出来。”
杜丘原察言观色,明知另有隐情,便道:“哦?你们住持这么怀疑你,只怕也不只是因为容貌吧。你说清楚,我送你回去。”
这少年迷惑了,道:“你是什么人?”“风雷杜丘原。”
少年的眼睛瞪大了:“原来是杜帮主,上一个月我们团龙寺也曾经在黄龙做过救济的,住持一定认得帮主你。”说完他犹豫地问了一句,“帮主真的能送我回去么?”杜丘原道:“自然。”
少年再次犹豫了好一阵,最后孤注一掷地跺了跺脚,道:“我……我乃是向将军第三子,当初家父被杀,我在部将护卫之下离开漳州。只因年不满十四,故而朝廷特许出家为僧……就为这个,住持才怀疑我。”
他说得不明不白,杜丘原初听也觉纳闷,但转念一想,便即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的父亲,就是被贾似道冤死的大将向士璧!那已是几年前的事,但确曾轰动一时。被贾大人倾轧陷害致死的良将虽不少,可做得像向士璧这么绝的确实也还不多。据说向氏堂堂统军大将,在牢狱中是被区区一个幕僚凌辱殒命的,而死后家眷也都不得安宁,妻妾被拘到官,勒索尽全部家产,才勉强放归。这一切自然都是拜贾丞相所赐,原来这少年是他的儿子,那倒也难怪……
就在杜丘原转着念头时,少年憋闷不住了,皱眉道:“帮主大人不会食言吧!”杜丘原仔细看了看他,忽然问了一句,道:“你真的敢回去?”
少年一怔,随即端端正正地单膝跪下,道:“帮主活命之恩,小僧断不敢忘。”杜丘原的所行所为早已轰传江南武林,所以少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杜丘原与那少年一并下山,他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把这少年僧人藏在哪里比较好。然后他颇懊恼地发现,自己的屋子位置真是很不好。
走过钱佥卧房边时,杜丘原相当小心翼翼,直发现屋中确无灯火,这才绕过去。回头一看,发现那少年还愣在后面,不由压着声传音道:“钱先生不在,你最好快点进来,若被他看到,定然又有一套说辞。”
这灰衣的少年僧人连忙跟上,然而才走出几步,忽然又顿住了。杜丘原一诧,也停在当地。晦暗的天色下,一道人影正从隐蔽的树木下出来,臭着一张脸,像刚被大理寺判了绞刑似的——不是钱佥又是谁?
既然已经被逮住,杜丘原干脆连掩饰也不屑了,走上前拉住钱佥的手,求贤若渴、从善如流地笑道:“钱先生,你看把他藏在哪里比较好?”
钱佥抑着满腔怒意将那僧人装扮的少年关进自己屋中的暗室里,然后冲进杜丘原的屋子。和苏千愁一样,他真的有很久很久都没这么生气过了!由此可见,那所谓的谪仙,其实不折不扣是个祸害!
钱佥骨子里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和外表的谦卑温顺不同,从心底里讲,他对自己才智其实是自负得很的。从前杜老帮主在的时候,几乎是什么都听他的,这样钱佥才能大展手脚,他曾以为那是最合他自己心意的情形。因此也就不奇怪,杜丘原初到之时,他曾一度极不习惯:杜丘原骨子里的刚愎自用,同他相比,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到流民一事之后,钱佥好容易觉得在这位帮主大人手下做事似乎也不算太糟,毕竟这个人很多时候会让他情愿让步——在钱佥来说,实在已是太过不可思议,然则……
钱佥冷笑着想,然则今夜这件事,根本就是让无可让!
遗憾的是,如今钱佥并不明了杜丘原心中所想,而他在想些什么,杜丘原却是再明了不过,见他怒气冲冲进屋,便道:“钱先生是不是想说,眼下如果我不撵走那个刺客,你就要离开风雷?”
钱佥虽然怒极,却还是愣了一愣,半晌才一点头,道:“不错。道不同不相为谋,帮主一意孤行,钱某恕难奉陪!”
钱佥神情严肃之极,杜丘原冷眼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一声,道:“杜某是何等人,钱先生并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像今晚这种事,我会如何处置,钱先生也一定早就明白得很。这么动怒,却是所为何来呢?”
“你……”钱佥再一次负了自己“南张仪”的盛名,竟被噎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是的,他动什么怒呢?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杜丘原是这种祸害!路引和地图都揣在他怀里,他不愿留在风雷了,甚至不愿留在临安了,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他又为什么要生气,难道因为气杜丘原不听他的话么?既然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便已尽了谋臣之责,对方不肯听,就同他钱佥没有任何干系了!
钱佥沮丧地坐下,捧着头想,其实利与害,早都不用自己再说,桌子对面这个人,他什么都清楚得很!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他甚至比别人都要明白得多——然而越是明白,却越是要反着来!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风雷帮,也不在乎钱佥的任何想法。
钱佥气得直想砸桌子,但一种很深的无力感笼罩了他,令他刹那间失语。他很久没有说话,只见烛火摇荡,自己脚下的影子也跟着晃。杜丘原以手支颐,目光深沉得很,同映着烛光,却定定的不见分毫摆动。
最后钱佥叹了口气,想起自己的决定——留到最后一天。留下来,看他们的结局。于是他对自己承认,确是不愿现在就离开。他还不甘心。
钱佥起身向外走去,咬着牙想,杜丘原,我看你怎么死!
接受了这样的想法,钱佥虽仍是恼恨至极,却不待杜丘原再说,便开始琢磨对策。他想到了很多,比如这会不会是谁的阴谋,比如眼下怎样才能将那刺客送出临安。最后他想,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这个人留在风雷,哪怕是阴谋,也得尽快将他送走。
到了第三天,他终于打通了各处关节,回来向杜丘原道:“帮主,如此这般应该算是较稳妥,至于他最后能否逃出去,那就要看天意了。”杜丘原听他将办法说了个大概,想了想道:“似乎……并不怎么靠谱。”
钱佥听得这一句,险些又当场气得晕过去,好容易木着脸道:“帮主另有奇招的话,恕属下多言。”说着躬一躬身,却在转身要走时,被杜丘原拽了回来。只听杜丘原笑道:“奇招是没有的,不过要是我和你们一道去,这事情恐怕就靠谱了。”
若说这件事一开始就有阴谋,那是假的。
不过,杜丘原和钱佥对于苏千愁这个人,还是掉以轻心了。流民一事之后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平和,那已经是最虚假的表象。
风雷通过那一件事,虽然除了长青,最后解决得也还算妥善,但自身也委实大受损伤,说是犯了众怒也不为过。而盟主大人的力量终非常人所能及,当他决意针对某一个帮派时,布置如水银泻地,绝对地防不胜防。如今对于杜、钱二人来说,能做的也只是被动地见招拆招。
苏千愁一直在等的,不过是一个极小的契机。
这天早晨,他捏着传来的谍报,纳闷道:“钱佥去找钱塘江边守军做什么?”到了天色黑透之时,另一封谍报被他拿在手上,苏千愁的疑惑更深了,自语道:“奇了怪了,他们今晚要去钱塘江边?”
斟酌了约摸一刻,苏千愁叫来苏清,道:“备马,传令。我要亲自瞧瞧去!”
一行人终于走到江畔,钱佥差不多都松了一口气时,丘陵上,几支火把猛地亮了起来,夜色里红得刺目。
苏千愁一手按在刀柄上,定定地俯视下面一行人,招呼道:“杜帮主哪里去?”
杜丘原抬眼一看,黑蒙蒙的天空下,立在苏千愁身后的人约有八九个,不算多,但个个皆是临安城中数得出来的绝顶高手,与两月前长青帮那些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杜丘原暗中懊恼,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道:“在下兴来夜游钱塘,盟主大人若也有兴趣,不妨同去。”
苏千愁冷笑道:“杜帮主与朝廷钦犯同游,就不怕朝廷拿问么?”他目力多么灵锐,早已经看清了那显然经过乔装改扮的少年僧人。
其实,在刚看到画像的时候,苏千愁就已经知道这刺客定然是向士璧的小儿子,只不知何处去寻他。眼下苏千愁小小遗憾了一下,早知杜丘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谋逆”,自己实在应该摆个更大的排场来恭候的,也不知今夜自己带出来的人手够是不够?
闻得苏千愁此言,一行几人齐惊,钱佥更是懊恼欲死!杜丘原的手也慢慢抚上了剑柄,只是身周仍没有丝毫杀气。他轻笑一声,道:“在下却是今日才知,堂堂江南武林盟主竟是替朝廷做事的。”苏千愁一时心中大怒,道:“本盟主亦是今日方知,有人单人只剑,竟也敢向本盟主言语挑衅!”
杜丘原看了看丘陵上,淡淡地道:“挑衅不敢,请教却是敢的。”
两个惊慌的声音立刻叫了起来,一个道:“帮主不可!”另一个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杜丘原一甩袖子,将钱佥拂开,道:“你带他走!”
眼看他们要逃,不待苏千愁吩咐,他身后三个人一起扑了下去,丘陵上草木皆在暴起的杀意中簌簌战栗。
仿佛只为了阻拦这股猝然而生又令人不快的杀气,杜丘原,抽了剑。夜气里,谪仙之剑似迎非迎地由下朝上划过,数丈开外火把齐齐一暗!
陵上陵下,众人皆见一幕奇景,那三柄雷霆般压下的森冷刀剑一分三路,分明极凶狠极刁钻,却在杜氏挥剑迎上的瞬间,漫天扑下的狂暴杀意倏地如壁垒颓败、旗帜灰飞。万物过眼,尽成云烟。天地间唯有谪仙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直之无前,运也无旁!
一刹那喧嚣沦为死寂,心机亦变作悚然。三剑之后,惨叫之声尚未响起,鲜血已然随着三件脱手的兵刃滑落,滴滴沿着清淡孤标的剑光飘洒开去,散于无垠之野。最后一划之后,杜丘原右手中的长剑掣过头冠左侧,却停在了那里,没有再挥下。
在那三个人捂着手腕痛呼呻吟之中,他的剑凌然其上,仿佛不屑置于这场杀戮之中。沉郁的剑意,困住了光阴。高洁明净,胜于一城初雪。
丘陵之上,苏千愁没有注目于杜氏的谪仙剑,而是始终凝视着他的脸,还有他淡定的双目。那里面蕴含的如此丰足复杂,就连苏千愁也难以形容,是坚定、冷酷、傲慢、高贵,然而一个刹那间,能为人所见的便又只余下平淡。
“走开,”杜丘原淡淡地道,“你们不配我杀。”
他虽青衫溅血,却并无半分狼狈与污浊。
江风掠过低矮的树丛,草木萧萧,簌簌作响。杜丘原一步步走上丘陵来,苏千愁瞠目而视,手也忍不住按上刀柄。
待到相距两丈之处,苏千愁身后终于有人厉声喝道:“站住!”
杜丘原恍若未闻,再次迈出一步。天地间所有的刀剑都阻挡不了他,更别说是言语。
几条黑影齐声清啸,纵身拔起。他们身在半空,已成阵列,正中一个朝着杜丘原,另几个扭身左右,一齐扬手打出暗器,哧哧声急如骤雨。
而黑影们兵刃在手,随之向左中右三路扑下。左为乱披风,右是雁荡刀,中间一人剑直劈下来。眼看近得杜氏身前,此人目光暴涨,猛地左手倒加于右手,剑势瞬息陡转,竟以逆手挥法向杜丘原斩去。
苏千愁张大眼睛,想要看清谪仙剑的路数,但——他再一次惊呆了!
杜丘原,甚至没有拔剑!他一个转身间,青衫被长风掀动。正面的剑招从他胁下刺过,穿透了空荡荡的布帛;暗器如雨,一纵身正掠过其间死角;长剑削过他肩头,相差不过分毫的距离;雁荡刀直直砍过他的发冠——于是衣袂破了发散了,身在刀光剑影之中,步法凌虚缥缈,几不可见。至此,几大高手阻拦他的阵列,也形同虚设了。
兵戈扑空,青衫翩跹,人已绝踪。
等苏千愁再次看清杜丘原长风中缥缈不定的身形,两人已几乎是背靠而立,都如同被定在当地一动不动。一时间,苏千愁握着腰间刀柄,背心全是冷汗,只觉得心底寒透。
然这样的悚然,终究不过一霎。苏千愁定了定神,冷笑道:“杜帮主自恃技艺,是不将本盟主带来的人放在眼里了?”杜丘原点头,道:“这些人绝非我对手,盟主不信,可以一试。”
苏千愁忍不住狞笑,道:“哼,那么如果本盟主命他们下去杀了钱先生和那小刺客,杜帮主能阻止得了么?”杜丘原道:“有盟主在此,一时半会,在下自然是阻拦不了,所以,我只想和盟主大人做个交换。”
苏千愁冷冷地道:“你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放在眼里的?”
杜丘原面无表情,一对瞳孔却在缓缓地缩起。他沉沉地点头,缓声道:“有。盟主大人的性命,那是一定要好生珍惜的。”
威胁!这是最目中无人的、赤裸裸的威胁!那个人竟敢说得如此坦然!苏千愁不得不唤起最坚韧的最后的理智,克制住拔刀的冲动——对杜丘原,他没有一丝把握,所以,不能就这样同他砍杀!
待到那一阵杀意充盈的晕眩过去,盟主大人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敢说能杀我?”杜丘原点头道:“未尝不可。”
“哐——”声音悠悠回荡在长风里。
苏千愁与杜丘原已是正面相对,光是刀剑互碰的声音便已令人心惊胆寒。杀气白茫茫充盈四周,所有人毛骨悚然。
抵住谪仙剑,苏千愁看见映在自己刀上的、杜丘原的双目,沉静明洁,如清透阳光下的皑皑寒雪。
不知为什么,苏千愁忽然觉得怒气都消失了。也许是方才那一刀用尽了他所有的滔天愤恨,却动不了杜谪仙分毫;也许是……为这样一个疯子的话而动怒,根本毫无必要!
苏千愁想了想,开口道:“杜帮主要和本盟主一决胜负,只怕没有百十招是不行的。如若惊动江边武备,过来一探究竟,倒霉的是谁,帮主想必清楚得很。”
杜丘原缓缓点头,道:“不错。若非不得已,在下也不愿同盟主大人动手。所以依鄙人之见,今夜不妨就此罢手,改日我必登门请罪。”
“要请罪,何必另选时日?”苏千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侧过头喊道,“苏清!”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苏清应了一声。苏千愁道:“把你随身带的‘露华浓’拿出来。”
一个檀木瓶被递到盟主大人手中,苏千愁昂然笑道:“杜帮主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把它喝下去,我今夜便罢手,如何?”
杜丘原尚未回答,下面猛传来一声叫喊:“帮主不可!”
苏千愁扭头一看,见喊话的是一脸惊慌之色的钱佥,便转回头笑道:“杜帮主怕什么呢?‘露华浓’虽是毒药,但以帮主功力之精深,日后将之逼出来亦不是什么难事。还是说,帮主不相信苏某,情愿斗个玉石俱焚?”
杜丘原撤了剑,一笑,道:“盟主大人从来言出成诺,自然不会欺骗于我。”
苏千愁冷冰冰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杜丘原亦不动,于是两人冷冷地对望了一刻。最后,终究是苏千愁先让了一步,叫道:“所有人都给我上来,放风雷的人离开!”
苏清跺着脚,叫了一声:“伯父!”苏千愁根本不睬他,于是苏清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人消失在夜幕里。
等所有人走远,杜丘原拿过那瓶“露华浓”,一饮而尽。苏千愁虽明知道他会这样做,一瞬间也不禁动容。
想想自己如今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要挟这个人,他却仍然守诺而为,苏千愁暗想,自己率先放人的举动是没有错的。若换成是旁人不了解杜氏脾性,只怕今日之事双方都难得善果。
杜丘原甫一喝完那瓶“露华浓”,苏千愁冷笑一声,皱起双眉,道:“昔日杜帮主扶救临安城中数万流民,还可以勉强算得上行侠仗义沽名钓誉之举。如今却只为了一个小小刺客,便不惜折损自身,值得么?”
杜丘原神色淡然,道:“一个人和几万人,又有什么分别?”
苏千愁一夜无眠,转过千百个念头。
第二天,他终于在思量过的千百步棋中选定一步,于是,叫来自己最看重的幕僚,吩咐道:“你去告诉刑部吴大人,风雷帮藏匿私纵行刺贾丞相的罪魁祸首,本盟主发现得迟了,不曾捉住刺客,有负朝廷信任。刑部若要缉拿匿贼者杜氏,本盟主愿效犬马之劳,将功折罪。”
这幕僚狐疑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盟主,若那吴大人问起何以是杜氏藏匿此人,有何罪证,属下又该如何回答?”
苏千愁冷笑道:“杜丘原本为北人,南下临安,原就意图不轨。”
幕僚怔道:“这个……这个……”
苏千愁道:“哼,还嫌不够的话,你再告诉他,几月前临安流民一事,此人居功甚伟,连马光祖都是被他说动的。”说罢,他取过一叠银票,交到那幕僚手中,道,“另外,你去贾府走一趟,尽力说服贾太师,出动内廷镇廷卫,一同缉拿杜氏。”
盟主大人吩咐完,转身拂袖而去。幕僚略一思量,便已明白过来:那刑部吴大人与马光祖乃朝中死敌,此时定杜丘原为匿贼要犯,正好可以借机构陷马光祖,也将风雷收容流民一事定为谋逆者别有用心之举。如此这般,那吴大人一定是乐见其成并且会尽力而为的。
果不其然,递上名刺,见到吴大人之后,幕僚将这番意思一说,吴大人立刻笑道:“这事刑部一时间恐未能有定论,不过,苏盟主愿去拿人的话,本官现在就可以给信牌。若查明属实,朝廷一定另有重赏。啊哈哈哈……”
出了衙门后,向贾府走去的幕僚这才将袖中银票取出翻翻,不由吓得怔在当地:赫然竟有八万两之多!
四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钱佥。可以说,苏千愁昨夜想过多少种方略,钱佥便也同样想到了多少种。奈何,眼下他真的没有妥善应对之法。
昨夜送走那小刺客之后,钱佥没有再和杜丘原计较:后悔、抱怨已经发生的祸事,智者不为,这是其一;帮主大人毒发严重,没有听他唠叨的心力,这是其二。
钱佥不知道杜丘原身上的毒有多厉害,因为昨夜杜丘原只面色铁青地对他说了一句“守住门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便进了屋。直到第二天早上,杜丘原自己开了门出来。钱佥见他颜色苍白似雪,不禁非常担心,但杜丘原的手搁在他肩上,稳定如初,眼睛看着他,冲他点点头。钱佥见他确实神色如常,这才稍觉放心。
钱佥知道昨夜盟主大人没有乘虚而入,纯粹是因为守诺,今日之后决不可能再指望他手下留情。于是连忙选下一个极其隐秘的所在,将杜丘原送去休养,功力未复之前,不准他再回来。
然后,钱佥一个人坐下,将账簿取出来翻看。
虽然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钱佥没有困倦的感觉。他捧着头,努力地要将事情理出一个头绪。茶水的白汽在眼前一缕缕旋升,两种声音同时在心底叫嚣着,他一时竟不知听从于哪一个。
就在这犹豫不决的当口,苏千愁的人拿着刑部的信牌来了。与其说是来抓人,不如说是来宣战。在风雷帮中,杜丘原这个人自然是已经搜不到了的,这一点苏千愁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而这一道信牌,除了彻底表明朝廷的立场,也预示着极尽险恶的前景。
这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钱佥将盟主大人的信使遣走之后,心中有了决断。
是的,他决定在杜丘原离开的时候做一件事:解散风雷帮!
如今再要支撑下去,未尝不可以。可是,事情到这个地步,钱佥不得不为风雷帮的人考虑,他不能让这些人落到被朝廷或者被盟主大人剿灭的地步!哪怕保住风雷帮众的代价是背叛杜丘原,钱佥也会那样做。因为这是对死去的老帮主最后的忠心。
哪怕再被杜丘原这个人所吸引,钱佥心里明白,自己,终究并非仅仅是杜丘原一个人的谋士。
要遣散帮众,法子很多,钱佥选择的是在帮中散布流言。
其实流言早就已经在散布了,从前范易澜的煽动,如今苏千愁的威慑……只是都没有能够动摇到风雷的根基罢了。钱佥这一招的打击是致命的,几乎和杜丘原刚来风雷时状况一样,帮中人人口出怨言。有的人听说本帮积蓄都已成空,立刻便卷了铺盖走人;而更多的人则是完全不信,堵着钱佥要求见帮主大人,终日叫嚣不去。
钱佥这时才无心理会他们,他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如今他准备做的,是收买刑部某些官员。帮众们暂时散去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朝廷不再追究刺客的事,只要杜丘原还能安然呆在临安,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仅仅是苏千愁的话,事情还并不那么可怕。
不过,这种事钱佥自然是不会让杜丘原知晓的,他希望自己能在杜丘原回来之前把一切都办妥。可惜,这一次又事与愿违了。
“钱先生,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
猛地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钱佥心都跳进嗓子眼了,连忙不动声色地将账簿塞进抽屉里,然后垂手而立,道:“是,听帮主吩咐。”
他慌忙之中态度太恭敬老实了些,以致杜丘原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暗想,几天不见,这人怎么忽然又成了这个假惺惺的样子?想着便开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把账簿拿出来,把你自己的份例留出来,其余的银钱散给风雷帮众,叫他们另谋生路。要快,迟恐生变……”
杜丘原还未说完,猛地发现钱佥竟呆立着,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不由拿手指在对方眼前晃晃,疑惑道:“钱先生?”
接着,却很意外地看到钱佥复杂的眼神。那是不满与悲哀、愤怒与疼痛,交织在一起,说不清的复杂眼神。一闪即逝。
“不行!”钱佥一转身,背对着杜丘原,断然道,“让他们另谋生路,可以。但是钱,我别有用处。”杜丘原皱眉,不解道:“你别有用处?除掉长青之后,如今风雷帮的积蓄有十多万两吧,能有什么用处?”
钱佥沉下脸,道:“是十五万两,用来买通刑部官员,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余地!”
杜丘原震惊莫名,正要开口,外面送线报的人进来了。杜丘原将手一伸,于是原该交给钱佥的线报落到了他手中。杜丘原毫不犹豫地撕开封蜡,抖开一看之下,竟有些哭笑不得。
钱佥接过来看,捧信纸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话都说不出了。
原来,刑部诸位大员已经初步达成一致意见——当然是在贾太师的授意之下——将风雷定成藏匿罪犯的匪帮;在黄龙山收容流民一事为用心险毒之举;而杜丘原,按照贾太师的说法,倚凶助恶,以武犯禁,最是留他不得!
钱佥虽早已清楚这些朝廷官员的所作所为,知道他们比臭水沟里的烂泥都还要污浊,但看到这线报时,他还是觉得透心地寒冷!如此肮脏龌龊,简直是令人发指!而最令他震骇的则是,贾似道竟然提议出动宫禁之中的镇廷卫,只为了捉拿杜氏!这分明是只有军国要犯才有的待遇,竟要用来对付这样一个人!
过了很久,钱佥从震惊中清醒,愤怒、疼痛、不满、悲哀种种情绪纷纷晃过之后,他再一次露出决然镇定的神情,喃喃地切齿道:“贾似道!苏千愁!你们想要得逞,未必那么容易!”他一撩衣,拔步便走,却猛地被抓住双肩按在当地,怎么挣也挣不脱。
钱佥只得转身,再一次面对杜丘原那双皎月般的眸子。
他知道。他知道杜丘原是根本不会受那些人影响的,但还是从心底里替他觉得憋屈!是的,憋屈,甚至有些不值。
“你准备去做什么?”
钱佥勉强按捺住那些莫名其妙又不合时宜的情绪,等平定了一些之后,自己也对方才的失态有些惊讶。定了定神,钱佥正色道:“帮主,贾似道固然气焰熏天,却也并非没有政敌,朝廷大员中奸险贪财的非止他一人。只要帮主能放心将风雷积蓄全交给我,我愿为帮主放手一搏!”
除了焦急与不安,还有一种神色在钱佥目光中流转,那是孤注一掷的决心,危险而凶狠。
杜丘原一言未发,只怔怔看着钱佥,脸上忽然露出悲伤的神色。他从未如此过,于是钱佥恍然觉得,自己的心也正随着他逐渐敛起的眉峰狠狠揪紧。“已经守不住的,弃了又如何?钱先生后悔了?”
这话一出口,钱佥便知道杜丘原误解了自己。虽然已在风雷如许岁月,费心经营了那么久,然一朝雪释冰销,他也并不觉得有多可惜。对于挽留杜丘原做帮主一事,如今更谈不上什么后悔——浮生蹉跎,得见斯人何其难哉!纵不敢效其行,然心实慕之。
钱佥闭上眼,心里积了一层阴云,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他缓缓摇头,道:“自己决断的事,何悔之有?”
“那现在做的,又值得么?”
钱佥点头,道:“为帮主分忧,值得。”
钱佥面色沉痛之极,杜丘原凝视了他片刻,敛起的眉舒展开来,拍拍他的肩,忽然笑了,道:“跟我来。”
时隔几天之后,风雷帮众终于又见到了他们的帮主大人。可惜,杜丘原并无心思与他们多言,只是命钱佥结算每个人的月例钱,再额外多加一份。于是一时间厅中一片肃穆,鸦雀无声,谁都知道:明日此时,风雷帮便将不复存在了。
每出一两银子,钱佥都觉得在自己心头割上了一刀。看着风雷帮众人恨不得吃了自己的眼神,钱佥也只有苦笑而已。这些人刀头舔血地讨生活,原本就极是辛苦艰难,没想到自己还会欺骗他们吧……
最后,他拿着红笔勾去一大半的账簿,随手点了点,向杜丘原道:“还剩六万两。”一抹一抹的朱红诚然刺眼,但心里终究还有一分执念,如同灰烬上未熄的火星,灼灼而孤寂地亮着。
可那本账簿被杜丘原夺了过去,扔在了桌案上。钱佥的手里握着的,变成了杜丘原的右手。
像它握着谪仙剑时一样,直到最后一刻,也是波澜不惊。
“我曾经说过,我与钱先生心志不同,只怕迟早要分道扬镳。如今,已是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吧……”
钱佥闻言,猛地抬头,抽回自己的手,一声冷笑,道:“原来帮主终究是不放心我!”杜丘原摇摇头,重又紧握住他的手,万分郑重而诚恳地道:“钱先生国士无双,奈何埋没于此!人生在世,每每得意尚有余阳,失意遂成枯木,杜某蒙你不弃,相携至今,情义在心,不言自明。”杜丘原说着,转身面向窗外,语中微带感慨,“先生既知时势,何必计较一隅得失?方今天下,中原英雄群出,豪杰辈起,正是风云际会逐鹿定鼎之时,钱先生何以竟自误前程!”
钱佥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杜丘原将账簿搁进他手中,微带讥诮地道:“六万两白银与其献给贪官,不如弃之沟渠!钱先生自去取兑,权为川资,日后一展韬略得施奇才之时,或许还能用得上。”钱佥惊骇之余待要推却,却被杜丘原止住:“我非敬先生,实敬先生之能也!”
钱佥苦笑一声,仰起头,良久,道:“那么,若是方才那份线报属实,两天之后镇廷卫出动、全境通缉,帮主你准备怎么办?”
杜丘原笑了笑,道:“怕什么?”
钱佥见他仍是云淡风轻,忍不住道:“帮主行事,真能无悔?”
杜丘原道:“古之侠客,事定即死,毫无怨尤。今我有长剑可恃,性命无忧,若再发牢骚,岂非可笑?”他望着天边,意甚平淡。
这情状叫钱佥想起他初至风雷、自己喋喋不休大谈金钱美女功业声名之时,他便是这副模样,于是,心知杜丘原是真的没有将这困厄置于心上。难以知晓他不在意的究竟是苏盟主、镇廷卫,还是一己生死,钱佥只是明白,自己是真的已经无从插手了。
八月初三,杜丘原在六合塔下为钱佥饯行。
两人把盏对饮,自是各有一番心绪在怀。钱佥平生第一次喝了这么多的酒,弄得杜丘原都有些惊异。耳听凉风袭来、木叶萧萧,钱佥一笑,迎风而起,举盏道:“今日一去,此生未必再下江南,此山此水,永难再得。”他满是醉意地唏嘘一声,心头微醺,忽有人生沉沦的悲慨怨尤,那一股酸涩之意涌上之后,便哽住再也消不下去。
石亭外,树阴里,渐渐淅淅地落起雨来,钱佥半眯双目,忆及数月前在黄龙初见杜氏的那一幕,赫然如昨日。如此旷代绝才,百世不出,便如盛景当前,倏忽则逝,只令人深感不祥。
“帮主保重,后会有期!”最后,他摔了杯子,深深行礼,然后独自行至西湖边,特意叫了船,由南至北横穿全湖。桂棹兰桨,绿水苍山。站在舟头,一闭眼间,困顿数年,风尘盖脸。苏堤、阮岛、保俶塔、岳王祠。不觉喟然叹息,一转身已是涕泪承睫。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这一天,初秋的风拂过涌金门中的湖水,万物皆在这清寒里悸动。
苏清和苏千愁站在“钱塘居”,便恰好看见风雷帮烟消云散的一幕。
苏清笑道:“伯父一直对我说,能成就大事业的英雄豪杰,必然有赖于众人之力。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杜氏竟然是众叛亲离,说明其人决非英豪之属,这下伯父你该不用愁了。”他扭头,见苏千愁白发飘拂,双眼迷蒙,似乎有些出神,便大声道,“难道我江南武林人众数万,伯父你还畏惧单人只剑?”
苏千愁的手缓缓拂过雕栏,下面有衣饰各异的风雷帮众走来走去,多有持刀带剑、袒露胸腹之人,神情却是无所归属的茫然。
苏千愁看了一会儿,叹道:“苏清,你又错了,我并不畏惧杜丘原的剑法,我畏惧的是他的性情。”
苏清“扑哧”一声笑了,道:“伯父好生说笑,那姓杜的直而无谋,人又怯懦,既不能自保,又不能保住投靠他的人。哪里有什么可怕?”
苏千愁举起酒杯,也笑了笑,这一笑颇有落寞的意味在内,道:“你不懂。此人才是天下孤勇之气所集啊。”许久,他又向苏清道,“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绝顶的剑法么?”
苏清探询地道:“伯父从前说,从心而不逾矩,乃是所有武功的绝顶之境,想必剑法也不过如此。”苏千愁点头道:“对了。”他望向楼下的熙攘人群,“知道么,谪仙剑是永不会逾矩的,所以,有什么样的心性,便能使出什么样的剑法。杜氏的心性啊……”
这一天,苏千愁给杜丘原送了第二张请柬,上面写道:“某闻杜先生将出临安,欲设席相送,不知还肯光降否?”
八月初四,仍是钱塘居。烟云淡淡,微雨稀疏,润透了青色的镶边酒旗。杨柳外偶尔露出西下的斜阳,一派衰飒景象。
杜丘原青衫寥落,独坐楼上。他人还未醉,但心里却有醉酒的疲惫,举杯向着空中吟道:“夫造化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苏清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眼见这情形,哈哈笑道:“杜帮主难得雅兴,尔等在这里何异焚琴煮鹤?都给我下去吧!”挥手斥退随从,独自上了高楼。
杜丘原重又回复到平日淡淡的神情,脸上仅有的一点酒意也倏然不见。他一步上前,微笑道:“在下本以为盟主大人设宴相邀,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前来凑趣。”
苏千愁坐下,笑道:“我也没想到今日只杜帮主一人来赴宴。”
杜丘原亦笑道:“只剩我一人又如何?”见他仍是一副天塌地陷不为所动的淡漠神情,苏千愁冷笑,恨恨地道:“剑折人亡,难道不可惜?”
杜丘原神色亦冷然,道:“若不借它一逞我胸臆,又要此剑何用?”
苏千愁仰天一笑,道:“说得好!苏某人称霸江南十余年,逞强斗狠之事多,纵情任性之事却少。”他脱了刀鞘,回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赢,我去应对镇廷卫,保你出临安;你输,我葬你于钱塘。如何?”
杜丘原拱手道:“多承盟主厚意。”
气,一股莫名的气力在楼中,弥漫,愈来愈浓,愈来愈重,如同一张网紧紧笼在每个人心上,收缩,挤压。沉闷、压抑、恐惧,每个人都在这莫名的气力下不住地颤抖。苏千愁沉沉地开口,道:“杜帮主,你的余毒还不曾拔尽吧,纵然如此,仍要与苏某一战么?”
杜丘原淡然一笑,更不答话,抖了抖长剑,一声沉沉龙吟,人已离席而起。
没有一丝算计,没有丝毫迟疑,清逸的剑气剖开所有沉闷与压抑,甚至让人忘记了什么是恐惧。倏忽之间,两条身影已经斗在一起。
杜丘原一剑在手,顿时风骨棱棱,身姿轻逸,如风裁衣,如云为履。一个飞掠间,立于楼栏之上,长袂飘摇欲凌虚飞去,却又在下一个瞬间,陡然转身凌空下击,剑光一闪,苏千愁倒退几步方才立定身形。
迥异于苏千愁刀法的老辣与世故,杜丘原的谪仙剑可谓单纯至极、肆意至极。剑意汪洋如海。苏千愁无数次听人说起,也曾亲见过一次,但这一刻仍觉其恣纵浩瀚迥异凡俗,难以形其名状、窥其万一。
两人一为一代武林宗主,一为不世之剑仙,此一战无论结果若何,都将流传千古。然则原本在楼上观看的众人不一时便承受不住这刀风剑气,纷纷逃下楼去,衣裳都被摧破,多有连鞋子都挤丢了的。
杜丘原剑势如银河泻落、江海倾天,令人目眩神迷。苏千愁连接了他六剑,感觉到那传到刀上的剑气有微不可察的薄弱,心下渐渐明了。
杜丘原身带残毒,之前将那“露华浓”生生逼出也大耗功力,因此剑法虽神异如昔,但终究力气不足。苏千愁冷笑中一刀挥下,道:“身被重创,还敢与我为敌,岂非太过张狂!”
两人拼斗之时,相隔其实甚远,几招之后桌椅全被扫平,楼中木石尽被摧毁,尘烟萦绕不去。
杜丘原的剑始终没有煞气戾气,仿佛他的剑术根本不是为了敌手而存在的。苏千愁看着他那宠辱不惊、淡定如霜的面孔,接下他手上深广如海的剑招,逐渐转换了心情。这人的平易与温和之后,是何等傲然啊。这傲然就如那剑鞘中的光华,终究掩饰不住,又刺伤所有人的眼。
楼下猛地一片鼓噪之声,苏千愁不用想也知道是镇廷卫前来拿人,可是他与杜氏的一战,容不得任何人插手。
百招已过,杜丘原仍是面无表情,但苏千愁知道他已经忍得痛苦至极,又斗了十余招,苏千愁感觉到他剑上气力猛地减弱,于是在他转身挥剑的分际倏地逼上,杜丘原全身似已近虚脱,此时见苏千愁挺刃平削自己右臂,竟不避不让,长剑却在一瞬间到了左手之中,脚下一个停顿,就势按下。
苏千愁刀已斩入杜丘原衣袖,却在一瞬间生生顿住。他颈上一寒,鲜血流下。杜丘原顿住长剑,猛地低下头,一口鲜血涌出,未及咽下便喷将出来,溅上谪仙宝剑,洒落在粼粼清光上。他面色青白,道:“盟主大人还有何话说?”
苏千愁将手中长刀一抛,仰头而叹,道:“非你敌手,莫可奈何!”
耳听喧闹声愈烈,苏千愁冷然道:“本盟主从无虚言,待我召人上楼,镇廷卫亦不敢拿你怎样。”
谁知杜丘原一笑,他衣袖染血形容惨淡,却倏地将架在苏千愁颈上的长剑抽回,后退一步。身后窗棂早被砍作乱柴,凌空望去,下面严装正甲、持剑举刃之人何止上百。苏千愁震惊之下不知他要做什么,楼下众人见杜氏现身,更是一片喧嚣吵嚷。
不等这些人有所动作,杜丘原一掠而下,手中长剑划过,寰宇日走,极地生光!只一招,谪仙剑架在了刑部尚书的脖颈上。
这是真正的剑法之极致,没有人对此还可以说出一个字。一片苍茫之中,连惊恐、羞愤亦已催生不出。
“在下欲出临安,还烦吴大人相送。”
最后,杜丘原平淡的声音在一片清寂之中响起,静谧中,恍若在寂寥钱塘、漠漠湖山之间回荡。
兵戈过眼,恰似三千乱梦,一枕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