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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茱
第一节明朝时,沿海一带常被东洋来的日本浪人侵扰。除了有限的几位名将外,明朝的官兵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些浪人持有和中土人完全不同的观念,他们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别人都异常残酷。于是沿海百姓如同回到了宋元交战、蒙人铁骑来去蹂躏的黑暗日子,甚至犹有过之。
民间抗倭的英雄有很多,在万历年间最出名的是一个被誉为芙蓉天女的奇女子。她带领的义军往来扫荡,令倭寇闻风丧胆。如果说某个浪人武士的名字可以止住小儿夜啼,那么“芙蓉天女”这四个字便是驱散恐惧阴霾的祥光。
一天,忽然传出芙蓉天女的死讯。据说是在德城附近死于一个极厉害的刀倭子之手。
阿梨忧心如焚地走在街上,行人贩夫都在为天女叹息,但她挂念的,却是父亲的安危。阿梨是德城一座青楼里的姑娘,今年尚不满二十,可在楼子里做营生却已有三年多。她父亲王十三是个赌徒,现下欠了小刁公子的债,被扣押起来,等着她拿钱赎回。德城在浙、闽两省的交界处,两省的抚台嫌无油水可捞,都放任不管,因此倭寇横行,捞偏门的家伙分外吃得开,小刁公子便是其中一霸。对阿梨来说,天女的死就像来自天边般遥远,眼前的厄运却无法可解。
阿梨按小刁公子的吩咐,来到城东的一间棺材铺子,只见天井正中摆着一具黑沉沉的棺材,盖子歪在一旁。小刁公子身穿浆蓝黄边的袍子,左手摇着檀香扇,右手翘起兰花指拈着一方丝巾,与他的几个爪牙正倚在棺材旁。阿梨还没走近,一阵令人欲呕的狐臭就熏将过来。
“阿梨!”一个猥琐的瘦老头从棺材里坐起身来,正是她父亲王十三。小刁公子“刷”地收拢折扇,在王十三头上敲了一下,淫笑道:“梨妹子好久不见啊!”
阿梨瞪了父亲一眼,颤声道:“他……他欠了多少钱?”阿梨小时家境还可以,后来父亲迷上了赌博,把家产输了个精光。三个儿女全是母亲一人拉扯大的,两个兄长成家后便不再管家中事,只剩下阿梨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死后,阿梨为了安葬母亲,只得把自己卖入青楼。可父亲仍是赌性不改,常欠下赌债被人扣押,阿梨虽然恼怒,却终不忍见他被活活打死,往往拿攒的赎身银子为他还债。
小刁公子咳嗽一声,竖起四根手指道:“不是四串钱,也不是四钱碎银子,而是四两纹银!四两!”
四两!阿梨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每做一回生意,她大概能得半钱银子,楼子里扣除抽成,一年能攒下半两几钱,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事了。
“怎么?拿不拿得出?你倒是说句话呀!”小刁公子淫笑着问。
“能……能不能宽限几天?”阿梨嗫嚅道。话虽如此,可宽限几天又有什么用?她不是才女,不会吟诗作画,更不是艳名远播、四方豪客慕名而来的名妓。难道又哭又跪痴求某个恩客为她还债不成?那不过是戏里的事。
“拿不出嘛,也不要紧……”小刁公子摇着折扇,“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四两银子就一笔勾销。”阿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不,不成!”王十三听了大叫道,“阿梨,你走你的,千万别……”话还没说完,小刁公子的折扇已“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他下手颇狠,王十三被打得眼泪、鼻涕、鲜血一起涌了出来。阿梨见父亲被打,连声道:“别打!别打!我答应你!”王十三又怕又怒,稍一迟疑,阿梨已跟在小刁公子身后进了内间。
内间是个制寿木的作坊,小刁公子把门闩上,室中便暗了下来。阿梨的心怦怦乱跳,忽然间觉得很是不平,她虽然是个妓女,但也是个人,为什么别的女孩子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而她却要做这种事?她悄悄挨到一柄榔头旁,手指触上冰冷的木柄。昏暗中,小刁公子正俯身搬着一具棺材的棺盖,丝毫没有留意她的举动。
“过来!”小刁公子站直身子叫道。阿梨不待他转身,榔头已砸向他后脑。小刁公子哼也没哼一声,便仆倒在了一具棺材上。阿梨吓得一把丢了榔头,连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她见小刁公子没什么动静,就大着胆子上前把他的身子扳了过来,隐约看到他睁大了眼睛,口中流出涎沫。一探鼻息,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糟糕!小刁公子被她打死了,这可怎么办?正不知所措之时,阿梨忽然发现面前的棺材有点儿异样。它比寻常棺木宽得多,里面黑沉沉的。刚才小刁公子搬的就是这具棺材的棺盖。她定了定神,勉强提起胆子,爬进里面,脚下空荡荡的,居然没有底儿!她双手猛然滑脱,摔了下去。
“腾”地一声,她摔在了地底。离地面不是很高,但已摔得阿梨全身像要散成碎片。身周漆黑一片,仅仅前面有隐隐约约的一点灯火。原来这具棺材是一个暗道的入口。她听某个做镖师的恩客说过暗道的事,凡是大户人家的宅子里一般都有地道,或用来贮藏财宝,或用来危急时刻逃生。阿梨阅历不多,猜不到小小的棺材铺子里为什么会有暗道,但总算是有了转机,希望这个暗道可以通到外面。阿梨赶紧摸索着前行。
“出去之后还得想法子救爹。”她提醒着自己的当儿,已来到暗道尽头。那是一扇虚掩的木门,微弱阴森的灯光从里内透出来。阿梨推开门,不禁大失所望,门后并非什么出口,而是一间窄小的牢房,四面都是湿漉漉的石墙,连个窗户都不见,正中木桌上放着一盏油灯,房中的所有东西都随着跳跃的灯苗一晃一晃的。一个农夫装束的男子垂头靠墙而坐,听见开门的声音,缓缓抬起头。这男子相貌很平庸,眼里却有着某些可怕的东西,使阿梨不敢直视他的眸子。
“姓刁的家伙呢?” 这男子轻蔑地问。阿梨心想:“难道他也是小刁公子的敌人,被关在这里吗?”她大着胆子打量这人,不禁惊呼出声,原来这男子的双腿已经被齐膝砍断了。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阿梨心生怜意,内心的恐惧也减退了不少。“你放心,姓刁的……姓刁的被我打死了……”她走近几步,忽然捂面跪倒,失声痛哭,方才所受的惊吓泪水溃堤而出。良久,她觉得头发被人轻轻抚摸,她抬头,发现断腿男子正看着自己。
“该杀。”他说,“这家伙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但是他的手下不会放过你……”阿梨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坐直身子,顺势避开了他的手。
“本来……”断腿男子沉吟道,“本来我要对付他很简单,但我的腿受了伤,所以才被他关在这里。过两三天,我的身体一复原,就能狠狠地教训他。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就留在这里,等我把伤治好了,就带你出去。”
“不,不行。”阿梨急道。
“是啊,这样有损你的名节……倒是我疏乎了。”断腿男子恍然大悟道。
名节!阿梨不由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爹还在他们手上,这些人如果发现我打死了小刁公子,一定会拿我爹偿命的。”断腿男子道:“那些喽口罗不算什么,我怕的是别人。你听说过倭人和天女吧?”阿梨点点头:“怎么会没听过,不过天女好像死了。”
断腿男子看着自己的腿,脸现难色地道:“这个姓刁的和倭人勾结,准备攻占德城,现在已经有很多影武者混进城里来了。这些家伙很懂得乔装打扮,平时像个普通人似的,一旦行动就变成杀人狂魔。天女虽然牺牲,抗倭的大业却不可放下,我不但要救你脱险,还要保护德城。只要能和城外的同伴联系上,我就有把握了。”
“你是天女的同伴吗?”阿梨崇敬的语气使断腿男子嘴角微现笑意。他叹了口气道,“天女的牺牲,都是我们这些做属下的没用……”
“要怎样联络你在城外的同伴呢?”阿梨低头想了一想,问道。
“他在城外三里,土地庙旁的义庄中。” 断腿男子道,“和我一样,他也受了很重的伤,不过我是外伤,他是内伤,要麻烦得多,如今躲在棺材里龟息疗伤。他本领比我高,只要把他弄进城来,事情就好办了。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但是,我爹……”阿梨向后缩了缩身子。
断腿男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和一块黑乎乎的铁牌,道:“你用这些钱去租一辆马车,把我的同伴运来,余下的就给你做酬劳好了。”阿梨接过银锭,心里“怦”地一跳,起码有三两重,几乎可以买一辆刷新的马车了。
“至于你爹的安危,你可以不用担心,那些喽口罗很怕我。你只要把这块铁牌在他们面前一亮,保证没人敢阻拦你们的去路。我的同伴也是个很爽快的人,他一高兴,说不定送你更多的钱。要劳小姐去做这种事,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实在是形势紧迫,倭人正在陆续赶来德城,一旦城被攻陷,大家都要吃苦头。”
阿梨把银锭紧紧握在手里,向他点点头,便沿着来路而出。出口的地方有突出的石块做垫手,她轻易地便爬出了棺材。回到原来的作坊之中,小刁公子仍然歪在一旁,动也不动,显然是死透了。方才的一切就像是不真实的梦,漆黑的暗道、幽冷的灯火,还有那个断腿男子。可是银锭和铁牌却无比真实地握在她的手中。
阿梨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阳光已经西斜。小刁公子的爪牙一见铁牌,果然十分畏惧,不敢阻拦。阿梨一把拉起坐在棺材里发呆的王十三,没命似的跑出铺子,一连跑了好几条街,确信没人追过来,这才停下来。
“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啊?”王十三气喘吁吁地问。阿梨随口应了一声,甩下他,在街角处理了理头发,心想德城就算被倭人占领,她的生活也不会比现在更惨。但为了赚钱赎身,只好玩儿一回命。
“断腿男子的同伴也会给我钱吗?会不会有十两银子?”她摇摇头,“哪有这样的好事?能给三四两就很不错了,不过这些江湖大豪,往往极讲义气,真的有十两银子的打赏也不出奇。这样我就能赎身了……嗯,最好那位断腿男子一高兴,再赏我一些,这样就有本钱做些小买卖了。”
第二节阿梨在客栈里租了一匹老马和一辆破旧不堪的篷车。她以拙劣的手势挥动马鞭,那马懒洋洋地嘶叫了一声,迈开蹄子缓缓地向城外走去。走到半路,阿梨忽然觉得似乎有一双眼睛正紧盯着自己。她不时回头,却不见有人,但越往前走这种感觉越强烈,那眼光和断腿男子的眼光极其相似,令她很不舒服。难道有什么妖怪不成?她想弃车而逃,但瞧在银子的分上,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赶车。天空中一个闷雷响过,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土地庙的一角飞檐。
不多时马车便来到了土地庙前,这时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被人窥视的感觉还是萦绕不去。阿梨下了马车,蹑手蹑脚地穿过土地庙的走廊,来到义庄门前,轻轻推开门。阴暗的厅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四十具棺材,阿梨心中不由一惊,喃喃自语道:“断腿男子的同伴到底在哪一具棺材中呢?”忽然一阵风夹着雨点倒卷进来, “砰”地一声,门被关上了,昏暗的厅中登时弥漫起一阵鬼气。阿梨感到背脊上一阵凉意直冒上来,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着进来了。她的手心全是冷汗,想转身夺门而逃,但心里总是舍不下银锭闪闪的白光。
义庄外面雷雨交加,窗户被狂风吹得咿咿作响。忽然“啪”地一声大响,闪电把庄中照得雪亮,其中一具棺材的棺盖猛地跌落在地上。这情景就算七尺大汉也要吓个半死,何况一个女子?她双手抱着头,强忍良久的尖叫终于爆发,混在隆隆的闷雷声中,像从另一个世界发出的鬼号。
夏天的雨,往往是骤来骤去。外面的雨声、雷声渐渐停歇,檐前雨滴轻响。阿梨强忍住恐惧,吸了口气,缓缓抬起头,只见那没盖的棺材上弥漫着碧绿色的光,如雾如烟,很是邪异。她一边不断安慰自己,一边合手连声低叫“得罪”,慢慢走到那具棺材旁。只见鬼火般的绿光下,现出极美的脸庞和修长的身形。棺中躺着一个素衣女子,绿光发自她颈上悬挂的一颗硕大明珠。阿梨一见这女子的容貌,便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这女子容色绝美,而且带着难以逼视的光辉。
“天女。”阿梨喃喃道。她一定是天女!断腿男子的同伴,原来就是芙蓉天女!她没有死,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虽然双目紧闭,但明珠的光华丝毫不能掩盖她优雅的神情。阿梨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如果手上有把刀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刺入天女的胸口。
“她是大英雄,我却是人尽可夫的妓女,为了几两银子跑来跑去的丧家犬,呵呵……为什么她是天女,我却是丧家犬?”她知道这是不合理的妒嫉,但就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杀意。她四下摸索,找到了一块尖尖的瓦片,握在手中,慢慢移到天女身边。她想刺下去,可又觉不忍。这时天女竟忽然睁开眼睛,看到阿梨,微微愕然,随后闪过复杂的神情,讥诮、不屑、惋惜、慨叹……却独独没有恐惧。阿梨被她的神情所慑,扔掉瓦片,直奔而出,被门槛一绊,跌倒在地。
外面还在下着雨,冷冰的雨点打在身上,阿梨悚然一惊,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居然想杀死一个民族英雄,原因只不过是妒嫉!忽然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再次强烈起来。阿梨抬起头,赫然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鬼魅般的人,全身都罩在黑衣之中,只露出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散发着野兽般的光芒。阿梨可以肯定出城以来,就是这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现在已经有很多影武者混进城里来了。这些家伙很懂得乔装打扮,平时像个普通人似的,一旦行动就变成杀人狂魔……”断腿男子的话浮上心头。影武者是东瀛忍者的一种,行动诡异,无声无息,就像影子一样。
那影武者侧头看着她,如同野狼侧视猎物,令阿梨瑟瑟颤抖。过了好半晌,那影武者木然转头,双足不动,身子便飘到了门前。他的动作极其生硬,像是一具扯线木偶,行走之间连一丝响声也没有。“他要伤害天女!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不过是个妓女,轻举妄动,无非白赔上一条命……”她刚才也想杀死天女,如今却情不自禁地担心起来。
那影武者伸手向后,缓缓从背后抽出精光闪闪的短刀。眼看天女就要被杀,阿梨再也控制不住,一声尖叱扑了上去。那影武者像是没料到她会横加阻拦,居然被她一把抱住,只好倒转刀刃,向她背脊刺下。刀尖离她身子不到一寸时却听“叮”地一声,那影武者突然向后仰跌,两人摔作一团。阿梨挣扎着站起身,只见那影武者的双眼圆睁,手中的短刀只剩下半截,心口嵌着一块尖尖的瓦片。阿梨退开几步,正好和天女四目相对。天女双手扶着棺木,脸上现出苍凉的笑容,忽然她的身子一阵剧烈的摇晃,翻倒在地。她刚刚拼命凝起功力救下阿梨,此时压下的伤势反噬,再也支持不住。
阿梨抢上把她扶住,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样?”
天女脸上闪过一丝鲜得令人心寒的艳红,有气无力地道:“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既要杀我,又要救我?”
这个问题连阿梨自己都答不上来,只好摇摇头,说道:“你伤在什么地方?要找大夫吗?”说着瞥了眼天女颈上的夜明珠,暗暗盘算,万一诊费太贵就典当了它垫付。天女苦笑,她的伤可不是什么大夫就能治好的,可她已没有力气对阿梨解释,干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
阿梨心想该把天女送到断腿男子那里去,虽然这两个人一伤一残,什么也干不了,但自己眼下能做的只有这些。打仗是官兵和英雄的事,她只是个平民百姓,若非为了银子,真想把天女就此弃下。
天上乌云散去,现出一轮明月。阿梨把天女背到马车上放好,擦了擦汗,自语道:“都瞧在银子的分上。”她奔回义庄用绳索缚紧一具棺材,正拖倒拽地弄上马车,再把天女轻轻放进去,虚掩棺盖。她累得手脚发软,倚着车辕喘了几口大气,瞥眼看见那影武者的尸体,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停留。她三两下攀上马车,鞭子“啪”地一声打在马背上,老马半睁睡眼,呼噜噜拨动蹄子,向前缓缓而行。
阿梨看了看月色,已是将近一更天了。德城本没有宵禁,但附近的几处村镇都有义军和倭寇在交战,因此二更起便要关闭城门聊作防备。阿梨忍不住鞭打老马,想要快些赶路,然而老马也许是年纪太大,也许是瞧不起她这个妓女,想它快上几分,它却说什么也不干。又行数里,隐约听到德城周边沙溪的水声,转过一座小丘,便看到黑呼呼的城墙,望楼上还闪烁着灯火。
阿梨大喜,蓦地背后传来一声暴喝。老马受惊,人立长嘶,她拼命抓着缰绳,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岔路口立着五六骑人马。为首的骑士背上背着两柄刀,手中又提着一柄长刀,嘴里叽哩咕噜地朝身旁的长衫男子说了一大堆。那长衫男子以汉语叫道:“前面的站住,三更半夜的要到什么地方去?”阿梨再无知再浅薄,也瞧得出这些人便是恶名昭著的浪人武士,长衫男子则是汉人通译。
阿梨暗道:“一定要把天女送进城领了赏钱!”心下想着,猛地一鞭抽在马背上。老马长嘶一声,向着坡上跑去。武士首领大声咒骂,拍马直追。阿梨探头回望,只见一道黑烟似的身影落到她马车后面,不禁迭声叫苦──那人居然是被天女打死的影武者,不知怎么又活了过来。令阿梨出乎意料的是,那影武者竟向那些武士投出几道黄色的烟雾,烟雾迅速扩散开去,武士们登时陷入混乱。武士首领连珠炮似地骂了一大堆话,猛夹马腹,他的坐骑居然冲天跃起,逸出烟雾范围。武士首领挥动手里的长刀向那影武者砍去。
阿梨没料到倭寇们居然内讧,正自庆幸,忽然“砰”地一声巨响,被一股大力抛出车外,重重摔在地上,登时昏了过去。
过了好久,阿梨才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老马长长的脸正凑向自己面庞。她抬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丘顶的崖上,崖下水声哗哗,破碎不堪的马车歪倒在崖前摇摇晃晃,棺材横在马车不远处。天女怎么样了?天女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要是死了,那么此行所受的惊吓和创伤都算是白挨了。她不及多想忙爬起来抢上前去,棺材里的天女仍是双目紧闭,胸口微微起伏。阿梨拍拍胸口,长出了口气。
阿梨走到崖边,看着下面隐约可见的溪流,忽然灵机一动,把天女抱出来,用尽全力将棺材推下悬崖,心想:“这些家伙看到破马车和下面的棺材,一定以为我和天女连人带马都已摔死,尸首被溪水冲走。他们往下游找,我们却已向上游走得远远的了。”她把天女扛上马背,牵着马往上游走去。
阿梨不敢直接进城,在一个山洞里缩了半夜。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出来,阿梨扯下一块衣角蒙上天女的脸,然后两人一起骑着老马,杂在百姓中入了城。
阿梨带着天女回到楼子里。姑娘和伙计们干的是晚上活计,每到早晨一个个睡得跟猪似的,没有人看到她把天女搬进房间。阿梨把天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便坐在床沿发呆。昨夜的冒险恍如隔世,那时她是智勇双全的天女保护者,可现在她仍是令人恶心的妓女。谁也不知道,她从倭寇手中救出了浙闽百姓视之如神的芙蓉天女。谁也不知道!
天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谢谢。”天女的声音犹如天籁,使人不禁为之陶醉,“这是你家?”阿梨脸上微红,支吾道:“嗯,是的,是的……对了,你伤在什么地方?我去给你找个大夫好不好?”天女摇头道:“你不懂的。”言者无意,阿梨的心却一痛:“是啊,我自然什么都不懂,我又怎么能和你比?”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里?”天女又问,看来精神恢复了不少。
“是个断腿男子让我来接你的。”见天女神情茫然,阿梨才发现竟不知道那人的姓名,便将铁牌掏出来道,“这你总该认识了吧?”天女猛然脸色大变,阿梨只觉得劲风扑面,身子直摔而出,撞得桌椅翻倒。
“干……干什么!”她睁大眼睛瞧着坐在床上呼呼喘息的天女。只见天女紧抿着双唇,眼中闪动着慑人的精芒。两人一个惊一个怒,对峙了片刻,天女像是突然松掉的弦,颓然瘫倒。阿梨勉力站起身子,退到房门口。过了好半晌,天女还是一动不动。“不会是死了吧?”阿梨心道,“万一死了,断腿大哥非杀我偿命不可。”她战战兢兢地走到床头,看见天女双目紧闭,脸上又出现妖艳的红色,显得极其痛苦,却没有断气。
“难道她看出我是妓女……”阿梨心中一酸。
房外渐渐有些声音传上来,那是厨房的小厮起来烧火。如果天女被发现就麻烦了。阿梨忙把天女藏在衣柜中锁住,下楼招来一个小厮,让他把马车交还客栈。她自己则匆匆洗了脸,换了件便衫,向棺材铺子走去。
第三节阿梨转过街角,迎面走来一群人,当先那人叫道:“臭婊子,你干的好事!”只见那人头上缠着绷带,脸色灰败不堪,一双眸子却凶光闪闪。
“小刁公子!他居然没死!” 阿梨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街上行人甚众,她专往人多的地方挤,小刁公子一时竟追之不上。忽然小刁公子捏着尖利的嗓子叫道:“啊哈!王十三,你这家伙也会落在我手上啊!”阿梨忙回头望去,果然看见小刁公子抓着一个人,瞧身形依稀便是父亲王十三。她对父亲虽然冷淡,但一见他遇险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转身奔回。
“你别为难我爹!”她跑到小刁公子身前,却发现那人根本不是她父亲,她想再逃,可为时已晚,爪牙们早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臂膀。小刁公子一挥折扇,一行人转入小巷。阿梨吓得浑身发抖,暗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小刁公子押着她径直回棺材铺子。进了作坊,小刁公子喝退手下,拉着她下到暗道之中。阿梨心想姓刁的既然没死,那么断腿男子必然是凶多吉少。小刁公子轻轻推开牢室的门,断腿男子仍坐在里面,姿势、位置都和上次一模一样。阿梨微微宽心,背上却被小刁公子推了一把,摔倒在地,紧接着又被扯着头发拉起来,阿梨痛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没用的东西,一点儿小事都办不好。”小刁公子骂道,“老大,这贱货就交给我处置吧,何必还要带来让你费神……”他正自得意,脸上却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放开她!”断腿男子道。小刁公子显然对他极是畏惧,忙放了手。阿梨看看小刁公子,又看看断腿男子,不知所以。
“你走!”断腿男子下了第二道命令,小刁公子不敢违抗,乖乖退出。断腿男子看着他隐没在黑暗之中,才转过头微笑地望着阿梨,目光变得十分温柔,但阿梨却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很奇怪,是不是?” 断腿男子笑了笑,道,“上次的话都是骗你的。我姓柴田,名叫竹氏。听过柴田这个姓吗?”
阿梨摇摇头。柴田竹氏“哦”了一声,略觉失望道:“那么织田、明智、羽柴这些可知道?”阿梨仍是摇头。柴田竹氏打了个哈哈道:“这也怪不得你,中土人称我们为倭,称我们为寇,自以为了不起,当然不屑知道我大和的事情。”
阿梨不知道什么叫大和,但“倭”和“寇”这两个字却听得清楚,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倭寇?”
“我是东瀛来的武士。请别叫我倭寇,也别在我面前提‘倭寇’这两个字。” 竹氏的语气十分温柔,但刀刃般的眼神却令阿梨打心底战栗。
“我们柴田一族,曾经是信长将军最依宠的家老。那年,信长将军和信忠公子双双死于逆贼明智氏光秀之手,这就是著名的本能寺之变。此后,我伯父胜家公剿灭逆贼,与藤吉郎小儿争夺天下,终因过于忠直而遭殂崩……”他说得甚是陶醉,阿梨却听得满头雾水。似乎这人的家族在东瀛很了不起。
“啊,把你给闷坏了。”竹氏拍拍自己的额头,“还是说说你我现在的处境吧。你也听说天女战死的消息了吧?人们都说凶手是个极厉害的刀客,便是我柴田竹氏。其实天女没有死,我们在德城附近的荒野相遇,打得两败俱伤。她虽然用火铳轰断了我的双腿,但也被我的刀气击伤了血脉,手脚都不听使唤,所以最后得胜的还是我。”竹氏说着嘴角漾起得意的笑。
阿梨曾听说天女擅使一柄叫做芙蓉铳的火器,看来竹氏不像是在吹牛。竹氏继续道:“你一定想问,既然我是天女的仇敌,为什么要让你去救她?呵呵,我击倒天女后,她的同伴尾随而至,我只好暂时把她放在棺材之中,自己躲到这牢室来。但天女杀死了我的同胞,我必须要以武士之礼,亲自将她剖腹斩首,以祭死者的亡灵。因此我让小刁公子去找一个不起眼的人物,把天女偷偷运进城,结果他选择了你。”
阿梨恍然大悟,原来小刁公子并非想强奸她,而是要带她来见竹氏。她击昏小刁公子,闯入牢室,竹氏却不点破,反而骗得她运送天女回德城。难怪天女看到那块铁牌,立刻出手攻击她,肯定以为她是竹氏的一伙。那么紧接下来,竹氏就要向自己讨取天女。如果把天女交出来,她就变成大奸贼了;如果不交出来,肯定性命不保。现在该怎么办?
“可惜你没有完成任务。”竹氏继续道,“不过这错不在你,是我没有想到会有另一股浪人武士出现。”阿梨不解其意,反问道:“那个影武者是你的手下吗?”
竹氏笑了笑,他好像很喜欢笑,而且笑得很迷人。阿梨虽然知道了他的身份,但仍是情不自禁地去掉了几分防备之心。只听他道:“那是我的臂助罗刹丸,他受我之托跟踪你,在义庄中为你指示天女所在的就是他。后来你不知为什么,竟想杀掉天女……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阿梨沉吟道,“她……她太美了,美得一点儿缺陷也没有。看见她,我……我恨不得自己死掉,可是我又怕死,所以只好让她消失,毁掉她……”
“古怪的孩子……”竹氏道,“后来你又放弃了,跑到了庄外。罗刹丸只好想法子引你回来,促成你和天女的旅途。他佯装被天女击杀,直到你被另一股浪人阻截,他才现身帮你解围。嘿嘿,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后来你是不是又起了杀心,把天女丢到了溪涧里?”
阿梨才明白罗刹丸并没有看到她布置疑兵计的一幕,当下把心一横,辩道:“没有的事,是马车太旧了,经不起急奔,把她抛下去的!”说完垂下头,不敢看竹氏。
竹氏皱起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天意如此,我也不好再勉强什么。”接着缓缓道,“昨日有一伙浪人趁黑攻击德城,却被及时赶来的义军击退。贵国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阿梨心神稍定,竹氏却又话锋一转,“我害死了天女,你恨不恨我?”
“我……我也不知道。”
“呵呵。”竹氏对她含糊的回答甚是满意,“天女是贵国的英雄,你作为她的同胞,自然对她亲近。然而又不可自禁地妒嫉,妒嫉你和她同是女子,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人人敬仰,而你却是卑贱的妓女,人人都瞧不起。呵呵,上天何其不公!”
“上天何其不公!”阿梨的内心发出回声。
孤灯因油将竭而跳动不绝,更显得牢室中幽影幢幢。好半晌竹氏从怀中取出一叠纸来,放在阿梨面前:“这是贵国北京丰冶钱庄的南北通兑银票,足足有纹银三百两。”
“三百两!”阿梨“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三百两纹银可以做什么?她简直不敢想像。
“你知道了我的藏身之处,按照贵国人的作风,是断不容你活命的。呵呵,所谓的杀人灭口吧。”竹氏又把银票收回,“但我大和民族的高贵武士,向来最为尊重女性。只要你再帮我做一件事,这些银票便都是你的了。”
阿梨心中大动,颤声道:“你……你又要我做什么坏事?”
竹氏叹了口气:“昨日骗你做了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也觉得十分抱歉,本无颜再向你开口……”阿梨长这么大,除了母亲,竹氏是第一个对她如此有礼貌的人,讽刺的是,他竟是所谓的倭寇,中土人的公敌。
“其实我们东瀛人,一直对贵国的文明心存敬慕,打从李唐开始,便派使者来天朝学习各种礼仪和学术。直到洪武年间,朝廷里出了一个叫胡惟庸的丞相,他结党谋反被太祖皇帝发现,诛了九族。那也罢了,太祖却从他家中抄出他与我国商人的书信,遂令贵国上下不许和我国幕府通商。像我们这样的武士在东瀛遭排挤,又不能和贵国有正常对等的交往,逼不得已才走上浪人这条路。”竹氏黯然道,“我在中土转战了近五年,掠得了不少财物,可是如今双腿已经残废,身边的好兄弟也死了十之七八,这几天在这牢室之中,思念妻儿之心就像火烧一般。我想,飘零的落叶,是到了归根的时候了……”
“是啊,这里本来就不是你们的地方,总是家乡最好。”阿梨大着胆子道。
“要回去也不容易啊!天女有个得力助手,叫做赤流星。他、天女、我、罗刹丸,我们从半年前开始一直互相追踪交手,谁也占不了上风。他率领的义军已于昨晚赶到德城附近,现在正搜索我和罗刹丸的行踪。这人自小在德城长大,对附近的地理环境了如指掌,以我现在的景况,没有办法脱离他的包围。因此又需要你帮忙。”
阿梨默念“赤流星“三个字,不知何故,竟觉得莫名的亲切,心中想起一个人来。
只听竹氏殷切地道:“你只要找到他的驻地,让我绕道去最近的港口,三百两银子就是你的。答应或不答应,就在你的一句话了。”
阿梨沉默不语:竹氏手上沾满自己同胞的血,自己若出手帮忙,实与汉奸无异。然而他对自己却很好,起码在谈话的时候,流露出对自己的尊重。同胞又如何?他们视我为贱种,就算是天女,也仇视我、误解我。亲如兄长,更是见面不识,生怕被我负累……竹氏手上沾的,便是这些人的血。这些人对我不好,我又为什么要顾念他们?也许可以先佯装答应他,然后偷偷通报赤流星,可这有什么好处?我还是妓女,天女还是天女。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上天何其不公!
“好的,我帮你。”阿梨道,“只是我怎么才能找出他们的驻地?”
“这个,”竹氏道,“你先回去。我会让罗刹丸和你联系,你放心,一定保证你的安全。”
第四节阿梨走在街上,觉得运气渐渐好了起来。竹氏放弃追杀天女,决意归去。她只须找出赤流星的驻地,通知竹氏,让他绕道逃回东瀛,便能得到梦幻般的三百两银子。
她心道:“帮一个对我很好的、残废的浪人返家,说到天边也不能算是坏事。” 忽然身后传来笑骂声,她回头,赫然见小刁公子远远地跟在后头。阿梨大惊之下,忙快步钻入前面的横巷,穿到另一条街上去了。这是早上的集市,馄饨摊子冒着腾腾的热气。阿梨刚刚觉得安心,猛听得身后小刁公子尖声叫道:“喂,小蹄子,你还要跑吗?”
阿梨不敢回头,低头急步前行,两个正在吃馄饨的汉子忽然站起身来,拦住了她的去路,笑道:“小姑娘,小刁公子喊你呢。”这两人也是小刁公子的爪牙,早上赌馆还没开门,便到这里吃白食。阿梨要待从一旁闪过,却被其中一人按住了肩膀。小刁公子三两步赶上来,伸指在阿梨面上轻弹,啧啧地道:“小骚蹄子,傍了个新大爷,就不要老相好了吗?”
旁边吃馄饨的人都知道小刁公子的厉害,吃完的赶紧走路,没吃完的端起碗躲得远远的。阿梨见小刁公子竟敢不听竹氏的命令,心里又惊又怕,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她越是害怕,小刁公子越是起劲,重重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哈哈哈,臭婊子,还会脸红,装烈女啊!操你娘的,大爷才不稀罕你这烂货!”说着吐了口浓痰,挥起左手向她脸上打去。他这一掌劲风十足,如被击中,非打落半边牙齿不可。幸好横里及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刁公子只觉得腕骨像要被捏碎似的,忍不住叫道:“大侠饶命!”
对方“哼“了一声,手上稍松。小刁公子趁机右手猛然抽出领后的扇子反打出去,只听“叮”地一声,精钢扇骨像是碰在什么铁器上。小刁公子没能击中对手,却趁机矮身脱出擒拿。
此时小刁公子才得看清阻拦者的面目,居然是个生面孔的青年。老老实实的脸盘,皮肤微黑,如果没有那身光鲜的红色披风,就和寻常的庄稼汉子无半点儿分别,袍角露出铁器的一角,不像刀剑鞘柄,不知是什么兵刃。听说城外来了一队义军,这个家伙看起来一脸正气,说不定就是。小刁公子抱的宗旨是欺民不欺官,吃黑不吃白,抱拳道:“阁下脸生得紧,哪条道上的兄弟?”
红袍男子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是小刁吧?”居然是德城一带的口音。
小刁公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红袍男子,道:“阁下大好人才,为什么要帮一个贱人出头?她父女俩欠了我的债,不但不还,还想用榔头打死我,我没有报官治她的罪已经是大慈大悲啦!”
红袍男子看了阿梨一眼,道:“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小刁你真是越来越不长进啦!她欠了你多少钱,我替她还就是,卖我个人情。”言下显得熟稔无比。小刁公子忌惮他的气度,陪笑道:“阁下要学佛祖博爱世人,小弟也不好说什么,钱我多得紧,也不差这五钱半两的,咱们山水有相逢!”说罢扇子一招,和爪牙们转过横街去了。
阿梨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全身像被针扎一样。她低着头不敢抬起半点儿,只觉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暗中都在不屑地骂:“臭婊子!贱人!”红袍男子见她脸色不对,担心地道:“你没事吧?”阿梨不敢看他的脸,转身没命似地朝小刁公子他们相反的方向跑去。
阿梨逃命般直奔到城郊,才停下来喘气,不觉得凄然失笑。她恨自己不能像楼子里的其她姑娘那样,自己明明处于孽海之中,却不愿沉沦;又恨自己贪生怕死,做了人尽可夫的妓女,丢尽母亲的脸。
此时阳光明媚,初夏的朝阳夹着鸟雀的乐鸣,渗入她身体的每一处。阿梨忍不住脱下鞋子,向花树幽深处走去。鸟在鸣,风在吹,溪水在流动,树影婆娑,纯洁的大自然把她包容在其中,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里没有善恶,没有高贵和低贱,没有天女和妓女。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大叫大嚷,可以手舞足蹈。最后她在满足中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勾起一串遥远的记忆。
“阿梨!阿梨!”朦胧中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她,“你看,流星。”
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脸上黑漆漆的,只有两只眸子亮如明星。那是他童年的玩伴红红。“红红,在哪儿呢?”她一边说着,一边顺着红红的手指,望向天空,天空黑沉沉一团,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流星本就是一闪而逝的。”红红说,“眨一下眼就不见了,但是出现的时候却把半边天都照得发亮。我长大了也要做流星。”
忽然红红的脸变成了她母亲的脸。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爱怜的眼光看着她,她伸手去搂母亲的脖子,却什么也没搂到。母亲的脸渐渐向后隐退,最后变成一抹流星,一闪而逝,照得夜空如同白昼。
阿梨醒来时,太阳已到头顶,变得刺眼起来。她计算了一下方位,穿出树林,直上城北的小山。她母亲的墓便在这小山上,她母亲知书识礼、善良仁慈,家境尚可时常接济周围的穷人。她很少去上坟,因为觉得无颜面对母亲,但今天却很想去坟前坐一会儿。
阿梨远远看见母亲简陋的坟前单膝跪着一个红袍男子,不禁快步走了过去。红袍男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回过头来,两人都不禁一怔。“你……”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同时欲言而止。
“阿梨?”对视半晌,红袍男子方试探地问。
“你是谁?”阿梨点点头问。方才替她吓走小刁公子的,就是这红袍男子。
“阿梨!你真是阿梨!原来你就是阿梨!” 红袍男子跳起来,想握她的手,见她神态冷漠,微微一愕,有点儿不知所措,“我是红红!红红啊!你不记得了?”
“红红……”阿梨当然记得,红红是露宿在她家附近的小乞丐,周围的人都很讨厌他,说他一出世就害得爹妈先后死于倭寇的劫掠,是个不祥的扫把星。只有她母亲没有嫌弃他,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常常接济他,要不是父亲和两位兄长反对,母亲只怕早已收他做了义子。
阿梨整天和他在一起玩。跟许多青梅竹马的孩子一样,两人一起到河边摸鱼虾,一起到田里捉蟋蟀,一起到山顶看星星,一起哭,一起笑,拥有无数共同的回忆和秘密。直到有一天,红红忽然来向他们告别,说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阿梨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雨,他向她们母女俩一揖,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密的雨线中。从此,便没有了他的消息。
“近十年了!”阿梨喃喃地道,“你……你还好吗?”
红红搔搔头,比起小时候的坚强和顽皮,现在的他多了几分内敛:“嘿,我还好。你呢?”阿梨呆然点头。红红转向坟墓,黯然道:“我终于回来了,可是伯母却再也见不到我了。”
阿梨走到坟前拜了拜,道:“妈妈直到死前,还惦记着你。”母亲死前惟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女儿阿梨,她说要是红红在,那该有多好。
“伯母,我来迟了……”红红伏地叩头。阿梨看着他宽厚的肩膀,心里一片茫然。母亲死后,她也试过等待红红,想法子打听他的下落,可是人海茫茫,终是成空。如今红红回来了,英姿飒爽地出现在她面前,然而一切都已不同。
“一进城我就找到你父亲。”他叩了三个头,起身说道,“得知伯母已过世,觉得十分难过……”阿梨登时不舒服起来,他见过父亲,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事?
“我……我爹还对你说了什么?”阿梨声如蚊蚋。
“也没说什么。”红红道,“对了,你是怎么招惹上小刁的?这家伙对你满嘴的吐粪。我真该打,居然没有认出你,如果知道是你的话,我非让他吃足苦头不可!”他眼中忽然射出慑人的精光,阿梨打了个寒颤,那犀利的眼光,实不在天女和竹氏之下。
“不过不用我出头,你夫家也放他不过吧?”红红故意眼望远山。
阿梨惊疑不定,他这样说,到底是何用意?是在讽刺她的堕落?她窘得不敢抬头,没有发觉红红眼角的余光正不断地瞟向她,想看清她的反应。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红红柔声问道,“我们是多年的交情了,你要是有困难,就算是赴汤蹈火我也会帮忙的。”
他的语气越是关怀备至,阿梨越是难受。忽然远处传来几声炮响,只见德城以东方向几道红色的烟袅袅升起。红红“咦”了一声,撮口尖啸,树林中奔出一匹棘红色的骏马,疾风似地来到两人面前。
“上来!”红红跃上马背,向阿梨伸出手,阿梨微微沉吟,自行跨到他身后。红红很是焦急,也顾不得这些小节,猛得夹动马腹,阿梨但觉身子骤轻,两旁景物如飞似地向后退。劲风迎面扑来,吹得她睁不开眼,自然而然地攀住红红的肩膀,心神一阵荡漾。曾几何时,午夜梦回,对月遥想,也是这般景象,如今他活生生地回来了,一切却已不同。
驰到德城南门,红红勒住马,回头道:“我就不送你回家了!”阿梨依言下马,呼啸声中,红马瞬间远去。四野茫茫,又只剩她孤身一人。
蓦地里蹄声渐响,红马又飞驰而回。“这个给你!”红红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抛了过来。阿梨接在手中,呆呆地道:“是什么?”红红搔搔头,支吾道:“小东西,瞧着好玩,便买了!对了,明天中午,还在今早那摊子见!”
“我……”阿梨尚未答话,远处“嗖”地一声响,她知道那是战场上的响箭,用来紧急召唤友军的。红红向她一挥手,红马再度远去。
阿梨拆开锦囊,里面是一方湛蓝色的丝绸手绢,握在手里,柔滑似水。绢面上绣着两个并肩而坐的孩童,左边是个衣着破烂不堪的小乞丐,他手指天空,身旁的女童顺其所指抬头望天,手绢角上还绣着一丝银线。
“流星。”阿梨把手绢贴在胸口,眼泪夺眶而出。
红红赶到响箭发出的位置,只见数十名义军倒在地上。他扶起最近的一个,发现这人脸上泛着妖艳的鲜红色,眼睛睁得老大,鼻息全无。他又察看了其余的死者,都和第一人无异。
烈日炎炎,他的身上却凉飕飕的,早上还生龙活虎的弟兄,此时全都横尸就地。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他已记不得上次感到如此震栗,是在什么时候了!
十岁的时候他离开德城,在浙闽一带游荡,被一位抗击倭寇的老英雄看中,收作弟子,学习射铳、剑术、兵法。后来老英雄逝世,他和其女儿同领义军,纵横沿海,倭寇海盗,无不闻风丧胆。两人的名气越来越响,老英雄女儿的铳名芙蓉,因此被称为芙蓉天女;他喜爱红色,行动疾似流星,所以叫做赤流星。
他们月前探得东瀛柴田竹氏的倭寇队密谋夺取德城、卢城一带,以控制浙闽交界,断开两省义军的联系。柴田竹氏和那些只会掠夺、杀人的倭寇不同,他精通兵法,野心极大,别系的义军已有好几支栽在他手上。收到消息后天女领前队出发,赤流星带着火铳队为后应。谁知他还未出发,前方便传来天女和竹氏一场恶战、同归于尽的消息。得到消息后,赤流星匆匆赶到德城,不料还没查到天女的消息,义军又遭重挫。附近并没有大股的敌军,就算有,也不可能在不伤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就把这个分队的义军全数毒倒。
他猛然记起老英雄生前曾提到过一种叫“不条理之女”的东瀛神秘武器。据说可在一瞬间杀死数百人,而且无声无息,如鬼如魅,遇害者全身呈鲜红色。老人家也没有亲眼见过,推测当是忍者所用毒气弹的一种,与徒弟、女儿说起,深以倭人的奇技淫巧,将来终成中土大患为忧。莫非夺走数十位弟兄性命的,就是这“不条理之女”?暗地里有个极厉害的家伙在策划一切,赤流星想。
第五节此时德城中已是一片混乱,人们争相奔告倭寇来攻城,和义军打得天昏地暗的消息。阿梨要是迟上片刻,恐怕连城也进不了了。其实所谓的倭寇人数并不多,但个个骁勇善战,狠辣亡命,曾经就有四十名浪人武士把二千名官兵杀得落花流水。加上倭人和海盗、富商勾结,进而影响很多小城的官府,德城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养有数百名官兵,但只紧守城门,并不相助义军,也不敢向福州或杭州求救。
城外不时传来火炮声,阿梨忽然想起天女,这么半天折腾下来,别饿坏了她,当下急步赶回楼子。阿梨在厨房拿了几盘糕点,战战兢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她刚打开柜子,天女便倒了下来,俏脸又现出那鲜红色,虽增娇艳,却隐透不祥。
忽然街上传来潮水般的嘈杂声。阿梨忙掀开窗户看,只见城东冒着熊熊烈火,不知道是什么被烧着了,街上满是走避的百姓,隐隐听到有人在喊:“倭寇杀进城来啦!快逃命啊!”
天女似有所觉,睁开眼睛,道:“求你一事。”阿梨想不到天女竟会开口求自己,心中不由荡过一丝得意,道:“什么事?”
天女喘着气道:“提醒赤流星。小心……小心……不条理之女……”
阿梨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东西,难道是个人?芙蓉天女和赤流星不是一对吗?为什么要自己去传话?正想着只见天女已挣扎着起身,向前冲出了几步。阿梨一把拉住她,叫道:“你去哪儿?”
天女道:“去挡住敌人。”她是义军首领,就算战死沙场,也绝不能躲在这里,坐视倭寇入城屠戮百姓。阿梨猜到她的心思,忙将她扯回床上。天女大急,但她中毒太深,勉强走了几步,竟又昏了过去。
但听“砰”地一声大响,阿梨心中一凛,奔到门外,只见楼下堂上杯盘狼藉,客人和姑娘都已逃得干干净净,整个楼子空荡荡的。
阿梨不忍抛下天女独自逃生,忽然想到天女伤势这么重,补补应该会好些。于是她忙摸到厨房,用斧头劈开妈妈锁着的柜子,里面果然放着人参、灵芝之类的补品。她挑了株最大的人参,又从锅里盛了一碗鸡汤,这才回到房中。她想起自己也从未吃过这种东西:“她是天女就了不起吗?现在是我说了算,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于是她先喝掉了半碗鸡汤,才把剩下的半碗喂入天女口中。她又把人参切成小片,一半自己吞掉,一半喂天女服下。阿梨心里暗暗好笑,这东西妈妈视如珍宝,时不时拿出来看一阵摸一阵,却说什么也舍不得吃,不知道明儿她回来会不会气得吐血。
谁知天女服下半株人参后,呼吸陡然急促起来。阿梨大急,不断抚她的胸口,只见天女脸上又泛起妖艳的鲜红色,猛地坐起身子,“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竟是近乎黑色。阿梨听人说只有中毒极深的人,才会吐出这种颜色的血。看来人参不但没有一点儿用,反而加重了天女的伤势。
“怎么办?怎么办?”阿梨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猛然间她想到竹氏,天女的毒是竹氏所下,解药也必在他手上。如果他将解药交出来,救了天女的性命,赤流星他们也自然会放他平安归国。想到这里,阿梨忙为天女盖好被子,匆匆赶往城东的棺材铺子。
城东的战斗好像已经结束,路上满是德城百姓的尸体。阿梨不敢走大道,只往偏狭的小巷子钻,她来到棺材铺子外,蹑手蹑脚地从后院攀墙进去,直入内间的作坊。几具棺材和昨夜一样摆在那里,只不过半夜入内,多了几分阴森的鬼气,她翻开那具棺材的盖子,进入暗道,摸到牢室外,轻轻叫道:“竹氏先生。”幽暗的烛光从门缝中透出来,里面却没人回答。
“难道走了?”她大着胆子推开门,室中空荡荡的。灯盏中的油将尽,火苗跃动,正是将灭未灭之时。灯旁放着一朵粉红色的小花,似芙蓉而非芙蓉。阿梨纳闷道:“上两次在这里见到竹氏,桌上只放着灯,并没有花,但不知为何这花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蓦地里灯火“噗”地一声响,所有东西归入黑暗。
阿梨慌忙退出牢室,攀回小作坊。她倚着棺木喘息半晌,忽然想到,既然身边的这具棺材可以是一个暗道的入口,那么别的棺材呢?
连番遇险,她的胆子竟大了不少,除了刚刚的那一具,室中还有四具棺材。她一连掀开三具,都是空空如也。
只剩下角落里的最后一具。阿梨深深吸了口气,慢慢走近,两手抓住棺盖,微微掀开些许。
“呼”地一声,一团黑影蹿了出来,她不禁厉声尖叫。那黑影跃上旁边的一具棺材,却是一只黑毛白鼻的猫儿,向她“喵喵”低叫两声,便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该死,吓我一跳。”她拍拍胸口,忽然闻到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正是小刁公子身上的狐臭味。她霍地转头,但门外静悄悄的,根本没有小刁公子的影子。然而恶臭仍在,还混着别的什么难闻味道,似乎正来自面前的棺材。她掀起本已半开的棺盖,就着月光往里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具尸体,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上虽有几处被猫咬破,但仍可一眼认出正是小刁公子!竹氏不见了,找到的却是小刁公子的死尸。小刁公子被自己打了一榔头,后来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如今,却躺在这里。阿梨只觉背脊凉浸浸的,跌跌撞撞地跑到铺子外面,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咦,阿梨,怎么是你?”不远处有人叫道。
她抬起头,见红红正快步向她走来。阿梨这才发现四周静了不少,想来义军及时赶到,将入城的倭寇重新赶了出去。
“你没事吧?怎么会在这里?”红红将她扶起关切地问道。
“我……”阿梨嘴唇轻颤,不知道说什么好。
红红轻轻拍着阿梨耸动的背脊,瞧着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禁痴了。作为义军的青年俊秀,一路之上青睐他的女子不在少数,就算是美丽的芙蓉天女,也不时显出亲近的意思,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惟独对眼前这位青梅竹马的女子总有无限的思念,常常回忆两人一起看流星的日子。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还愿不愿意做一颗耀眼的流星?他还会不会离开阿梨,踏上成为流星的不归路?“很难说……”红红略带茫然地看了眼瑟瑟发抖的阿梨。
“咦,赤老大,你也认识这个女的?”一个尖利的声音道。阿梨忙抬头看,险些晕过去。
矫揉的腔调、狡猾的眼神、作呕的狐臭,紧跟红红而来的,居然是小刁公子。那躺在棺材中的死尸又是谁?莫非是她昏暗中看错?还是活见鬼?
“铺子里有暗道,那刀倭子竹氏就躲在里面。”小刁公子道。阿梨又是一惊,小刁公子竟然出卖了竹氏。赤流星点点头,放开阿梨。
赤流星击退倭寇之后,小刁公子便来求见,说知道倭人首领竹氏的下落。赤流星心想这是德城地头,总不会有什么陷阱,于是带了五个弟兄匆匆赶来。这五人都是队中出类拔萃、智勇双全的铳士。这时他分出两人,让他们护送阿梨回家。两位铳士走到阿梨身边,作了个“请”的手势。她依言走出几步,回头叫道:“红红……”赤流星微觉尴尬,咳嗽几声道:“什么事?”
“你……”阿梨仍是混乱无比,难道对他直说小刁公子已经死了,竹氏已经不在了?可小刁公子明明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至于竹氏的行踪,自己又该如何解释?
“我……你要小心。”阿梨道,“这是一间棺材铺子,里面有棺材……”
“嗯,我知道。”赤流星哑然失笑。
“里面有一具棺材……在角落里的那一具,你先去看看……”说这句话的时候阿梨尽了最大的勇气,虽然可能会让红红疑惑,但心中总觉得非要对他提示一下。
“阿梨,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赤流星果然起疑。所有人都向西撤,她却反常地出现在城东竹氏的藏匿之处,而且知道里面的棺材有不妥。当然他并不认为阿梨是倭寇的一伙。
“我……我乱说的。”阿梨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想要离开,小刁公子却道:“慢着!阿梨,你就这么走了?”
“别再难为她。”赤流星冷冷地道,一想到阿梨被欺负的那一幕,他就忍不住想揍小刁公子。但这家伙能准确描述出竹氏的外貌,并且声称知道竹氏的藏匿之处,作为首领的他只好压下厌恶,以大局为重。
“我干嘛要难为她,你可以问她自己喔。”小刁公子理直气壮地道,“阿梨,我为什么要难为你?”
“你……我……”阿梨说不出话来。
“哼,我问你,”小刁公子冷哼道,“深更半夜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我找我爹。”阿梨信口胡诌。
“找你爹找到这地方来了?”小刁公子嘿嘿笑道,“是找另一个人吧?”
“小刁,够了,让她回去!”赤流星骂道,他还以为“另一个人”指的是自己。可是小刁公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大感意外:“赤老大,这个阿梨姑娘可不简单喔,是城西满月楼的红牌姑娘……”
“你胡说什么,嘴巴放干净点儿!”赤流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旁边一个铳士凑到他耳边道:“老赤,对付倭人要紧,这种事较什么真?”赤流星冷哼着放开小刁公子,现在确非争论阿梨是不是满月楼姑娘的时候。“带路。”他说。
谁知道小刁公子整了整衣襟,从容地道:“不用去啦。竹氏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
“你问她。”小刁公子指着阿梨。阿梨的脸色本来就苍白不堪,这一来更是惨白若死。赤流星心中一惊,道:“为什么问她?难道她一个小小女子,还能把竹氏藏起来?”小刁公子忽然并起五指成刀,划向阿梨前胸,“嗤”地一声,阿梨的外衣破裂,掉出一块黑乎乎的铁牌来。
他蓦地施展武功,赤流星等人居然都来不及阻止。只见地上的铁牌上铸着一朵小小的樱花,生硬却真实的勾勒,如在对月哀叹。铳士们吸了口凉气,不约而同地望向赤流星。赤流星脸色铁青,颤声道:“这是柴田家的权杖。”
站在阿梨身旁的两个铳士,一个抽出长刀,一个从背上取下火铳。这种火铳由当时的巧匠根据本国的突火枪和外国传入的火枪研究而成,形如琵琶,每铳能填二十八发火弹,既可以像刀剑一样拿在手里,又比外国火枪威力大,一铳便能打穿武士的厚重盔甲,可以说是倭寇的催命符。
阿梨定定地望着赤流星,叫道:“红红……”赤流星长长叹了口气,刹那间竟像是老了十多岁。转头对小刁公子道:“竹氏真的不在了?”小刁公子耸了耸肩膀:“不信你可以进去搜,反正我可以肯定他已跑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搜。”赤流星推开大门。
“那地道就在正中的棺材里面,别弄错了哦。”
“不要去!”阿梨叫道,她觉得红红一旦入内,便再也出不来了。赤流星转头朝她瞥了一眼,惋惜、轻蔑、痛苦。
一切都已不同。那冷酷的声音又在阿梨心中响起。她和红红注定了要彼此对立,从前红红是小乞丐,她是富家小姐;分别重逢之后,他是人人仰视的赤流星,而她沦为低贱的妓女;如今他是抗倭义士,她却是倭寇的奸细。
两个铳士把刀和铳直抵到她腰际。既然她是恶魔竹氏的同党,那就不得不严加防范。赤流星沉思半晌,终于举步,似要入内,却猛然间身子回掠,夹着一片刀光向小刁公子削去。这一下突袭快如疾风,不仅阿梨,便是五名铳士也觉意外。但小刁公子却似早有提防,他的身子如狂风中的枯叶,向后飘退,看起来有气无力,却堪堪躲过一刀,翻上围墙,轻功之高,简直是可畏可怖。只见他收起油滑的笑意,眼中透出奇怪的光,沉声道:“为什么要偷袭我?”
赤流星冷笑不答。小刁公子刚才出手对付阿梨,又快又准,赤流星便发现这家伙此前一直是在隐藏实力。而且小刁公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混混头子,怎么能够如此准确地知道柴田竹氏的下落,不但肯定阿梨是竹氏的奸细,还知道她怀有竹氏用来号令各系倭寇的信物?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小刁公子也是竹氏的同党,目前因某种未知的原因,背叛了竹氏。不管怎么样,拥有如此武功而立场又暧昧不清的人,不制服他赤流星难以安心。只可惜突如其来的一击,竟仍是被他避过。
“他交给我,你们快行动!”赤流星像是变成一头紧盯猎物的野狼,向队友喊到。三个铳士和他合作多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竹氏很可能还在铺子里面,对付这魔鬼,不能够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当下鱼贯入内。
赤流星双手握刀,跃上墙头,他的身法没有小刁公子那样诡异,但取的是最近、最省力的路线。长年军旅生活使他和讲究招式花巧的武林高手不同。在战场上,没有什么高手、低手之分,惟一区别优劣的只有生和死。强者生,弱者死,因此赤流星的武功要诀只有四个字,那就是“己生敌死”。
赤流星的刀没有招式可言,像剑般地直刺而出。小刁公子把手上的折扇展开,长刀划破扇面,堪堪要刺入他的眼角的时候,折扇猛地收拢,紧紧夹住刀刃。小刁公子转动扇子,要把赤流星的刀绞脱手,赤流星底下一脚却无声无息地踢了过来。小刁公子移步趋避,还以为赤流星会趁势缩回长刀,想不到赤流星竟抢先放脱刀柄,双手闪电似地搭上了他的手腕。小刁公子可不想一招就被扭断腕骨,手掌顷刻间如泥鳅般滑出,扇、刀却都被赤流星夺去。
虽抢得先机,赤流星脸上却无半丝得意,他把刀一挥,折扇如箭般击向小刁公子的脸。小刁公子不敢用手去接,侧头闪开,刀光接着扑面追至,他又使出鬼魅一般的身法,在刀锋中穿梭灵动,简直就像一阵风。赤流星刚好相反,极少移动脚步,让人觉得扎实如山岳。
阿梨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连连对两个铳士道:“你们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帮他?”两人白了她一眼,心里都在说:“我们去帮他,你好趁机逃走?”他们也不是泛泛之辈,都看出小刁公子虽然轻功了得,但在赤流星的强攻下并没有还手的能力,但赤流星的刀把他笼罩得紧紧的,就像一道坚韧的网,不管他怎么闪动身形,却始终无法得以挣脱。
观战的三人都把全副心思放在了赤流星身上,剧斗中的两位高手更是无暇他顾,全没有觉察到周围已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红雾。忽然间“砰”地一声响,铺子的门被撞得飞了起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内扑出,摔倒在地,正是其中一个入屋搜捕竹氏的义军。两个铳士冲到倒地的义军身边,只见他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脸上泛起一层令人心悸的艳红。两人不知道他伤在什么地方,登时慌了手脚。倒地的义军呼吸越来越微弱,艰难地举起手,“啪”地一声,掌心掉下一团物事,乃是火石和绒线。他吃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两个铳士不约而同地附耳到他唇边,只觉得他呼出的气息虽然微弱似无,却带着醉人心沁的甜香,嗅了几下,脑中突然发晕,同时栽倒在他的身上。
阿梨看见那股艳红,已经可以肯定这人中了和天女一样的剧毒,但竹氏明明不在里面,又是谁对他们下的毒?正不知所措之际,耳中传来赤流星的怒喝,只见他带着血光摔下墙头,小刁公子却反守为攻,像巨鹰似地扑在半空。想来赤流星因同伴的猝然遇害而分心,使敌人有可乘之机。赤流星背头甫一触地,立刻豹子似地跳起来,手中长刀“呼”地投出。小刁公子飞脚挑在刀刃上,那刀陡然直飞向天。赤流星袍袂掠动,手上已多了一柄暗红色的火铳,打闪火石、按动机括,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迅疾无比。震天的巨响声中,火光暴闪,烟雾弥漫,他整个人被火铳的后挫之力推得连翻了几个跟斗。未几烟雾消去,两人相斗的矮墙被炸塌了半边,小刁公子伏于墙侧,动也不动,似乎已被轰死。
阿梨跑过去,扶住赤流星的肩膀,却被他甩开。他跳起身子,掠到小刁公子身边,忽地“咦”了一声,整个“小刁公子”被他提起来,却是空荡荡的衣服。 “他根本不是小刁。”赤流星摇摇头,把衣服扔在一边。
阿梨恍然道:“不错!他的确不是,小刁公子已经死了!”真的小刁公子早就被自己一榔头打死了,然后被竹氏藏在那具棺材里,那么刚才的小刁公子又是谁扮的?她细细回想那人搏斗时呆滞却飘忽的身法。
“罗刹丸,一定是罗刹丸。”她脱口叫道,竹氏说过东瀛的影武者可以天衣无缝地装扮成任何人,像罗刹丸这样的影武者高手,扮作小刁公子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赤流星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你居然还知道罗刹丸……”
“我……”阿梨忙道,“你听我解释!”赤流星转过头不再理她,俯身察看那三名铳士的情况。
赤流星先取出一颗祛毒的药丸服下,这才翻动三人的身体,第一个铳士的死状和日间那些义军完全一样。“又是不条理之女。”他暗道。另两个同伴却只是昏倒,呼吸还算均匀,看起来并没有性命之忧。他喂两人服下药丸,站起身子,又看了阿梨一眼,只见她在风中垂头孤立,飘飘欲坠。他强压下过去抱她的冲动,把注意力转向黑沉沉的棺材铺子。
“谜底就在其中。”他对自己说。为防中毒,他盘坐运气半晌,确认已从方才的剧斗中恢复过来,这才点着火折子,大步踏入。一进里面,赤流星立刻屏住呼吸,只见正中一具棺材的盖子歪在一边,露出黑沉沉的入口。忽听见旁里“喵”地一声,他寻声望去见一只黑猫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自己。赤流星心中一动,试着呼吸几下,果然并无异样。看来夺命的毒并不在此处散发。思忖间他一手捏住黑猫的后颈,屏息跃入暗道内。刚落入暗道,黑猫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此处毒气竟是厉害之极。他学过潜水功夫,闭气片刻不在话下。于是他忍着呼吸,向前摸索,来到牢室之外时,一口气已快到尽头,他忙快步返回上面,又运了片刻的气息,才再次跃下。这次识得路径,快步掠到室内。只见里面弥漫着艳红色的雾气,除了两位倒地的同伴外,便只有油尽的灯和一株与雾气同色的鲜艳小花。两个同伴都已死去,手上都拿着火石和烧掉一半的绒线。似乎是因为室内昏暗,他们想打火照明,刚一打着便已中毒而死。
赤流星又在室中搜查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地上。看到棺材,忽然想起阿梨曾说过什么“角落里的那一具”云云,像是要提醒自己什么,便来到那具棺材前,赫然见到了死去的小刁公子。
他微一思索,便猜到了七八分。整件事是针对自己的陷阱。竹氏早就离开了这里,却留下了那粉红色的妖异之花,然后由扮作小刁公子的罗刹丸引诱自己前来。想来不条理之女这种毒物,须得靠火花一类的东西作为引发物,才能发挥威力。密室中灯油已尽,他如来到,第一件事便要点火照明,于是义军的第二号人物便会步天女的后尘,栽在柴田竹氏之手。幸好阿梨出现,他才没有亲自进入牢室,但三位兄弟却做了他的替死鬼。
算起来阿梨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是她受小刁公子指责时的神情,那块竹氏才有的权杖,对柴田系倭寇的熟知,还有毫无理由地出现在此地,种种事实都在说明她可耻的奸细身份。
大明律例通藩罪皆处腰斩,义军作为和倭寇对抗的先锋,更是痛恨奸细多于倭寇本身。可如今是阿梨呀,难道真要把她就地处决,或是送交官府?
赤流星回到铺外,两个同伴已微微醒转,目光呆滞,像是服了麻沸散的病人。阿梨仍在原地站着。“真是个该死的傻瓜!”赤流星暗骂,“为什么不趁我不在的时候逃走?”继而心中一宽,“说不定其中有什么隐情,是我错怪了她。”想到这里,他便试探着问:“这铁牌,是不是你捡来的?”
他明明有心引导,阿梨心中明白,只消自己顺着他的口气点点头,对方便不会再追究下去。可她就是不能点头,她知道赤流星就算当没有发生过,心里也必定会鄙视她。当下她摇头道:“不是捡来的,是竹氏给我的,他亲手交给我的。”
“是他威胁你替他做事,对不对?”赤流星搜肠刮肚,为她寻找开脱的理由。阿梨却又摇头:“不是的,他把铁牌相赠,小刁公子的手下便不敢为难我了。”
“如此说来,你真的在为竹氏做事?”赤流星脸色渐变。阿梨点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赤流星一把抓住她的双臂,语声中已带有哭音。自己日夜思念的女子,竟是头号大敌竹氏的的奸细。这种痛苦便如经年累月建造而成的阁楼突然如泡影般幻灭,一阵阵地撕扯他的心胸。
“因为竹氏,他给我希望,不把我看成是低贱的妓女。”
“阿梨,你在说什么?” 赤流星听到“妓女”两个字,目瞪口呆,连声追问。
“我在说什么?我是一个妓女,正如小刁公子所说的那样。”阿梨凄然一笑,“你不知道吗?我是人尽可夫的妓女,就算是我的亲生哥哥,也怕见到我,因为我使他们蒙羞。呵呵。”赤流星绝望地松开手,原来一切都已不同。昔时天真善良的少女,如今不但堕落风尘,还沦为倭寇的奸细。
“我要赎身,我要钱,竹氏能给我钱,我为什么不可以帮他做事?”
“你根本不知道倭寇所到之处,那种人间地狱般的惨状。死在柴田竹氏这个魔鬼手上的百姓和义军不计其数,而你居然为了自己,去帮他……”赤流星紧捏着拳头道。
“哈哈哈,人间地狱!我本就活在地狱里面,每天晚上都要被肮脏的男人搂抱,被人百般鄙视。又有谁来管?”阿梨声音嘶哑,分不出是笑是哭。
赤流星觉得她不可理喻,霎时间心灰意冷,转过身摇头道:“算了,看在伯母的情分上,你走吧。”语气出奇得平静。
忽然间阿梨崩溃了,她疯了似地冲上前搂住赤流星的肩膀,身体紧贴着他的背脊,哽咽道:“红红!我不要离开你!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平平凡凡地过日子,好不好?”
赤流星轻轻挣脱她的搂抱,道:“阿梨,你知道吗?不管你是妓女还是富家小姐,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可爱善良的阿梨,那个陪我看星星的阿梨。”
“红红……”阿梨泪如泉涌,听到这番话,以前所受的屈辱和痛苦,仿佛都变得微不足道,在红红身上,她好像又找回了过去那个纯洁的自己,那段美好的时光。
“但是我不能跟你走。倭寇还在横行,百姓还在受苦,我在这世上的责任还没有完成。”赤流星继续道。
“对抗倭寇,那不是朝廷的责任吗?”阿梨像从天堂又堕入地狱,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几步。
“这也是我的责任。”赤流星举起手上的流星铳道。
“为什么这是你的责任,却不是别人的责任?”阿梨觉得眼前的男子不再是红红,而是自己完全无法明白的一个人。
这个问题赤流星答不上来,或者说从来没有想过。他望着阿梨,目光中也满是疑问,一道巨大的鸿沟正无情地横在他们之间,使他们彼此无法理解。
倒地的义军忽然发出呻吟,赤流星忙俯身照料二人,不再看阿梨。远处传来轻捷细密的脚步声,十多个义军从街角转了过来。阿梨转身掩面,飞奔而去。赤流星目送她的背影,久久不肯移开,心里百感交集,竟不知是喜是悲。
第六节东方微露鱼肚白。平日街上已满是早起的农人和商人,如今却空空荡荡,随处可见倭寇或德城百姓的尸体。阿梨如失魂的行尸般游走,她想起了天女:“芙蓉天女、赤流星,他们才能互相理解,才是志同道合、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算什么?”
阿梨懵懵懂懂地回到楼子,到了自己的房间,不禁大惊失色,天女不在房间。重伤不能动弹的天女,此刻能到什么地方去?难道被罗刹丸劫走了?一定是。
“万一天女有什么三长两短,红红一定会很伤心……”正在此时,门“笃笃”地被人敲动。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小乞丐在门外探头探脑。
“你……你是不是叫阿梨?有人让我给你这个。”小乞丐伸出黑黑的手,递过来一个纸团。
阿梨微微一愕,给了几个铜钱,那小乞丐便欢天喜地地走了。她打开纸团,不觉低呼一声,竟是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想是那小乞丐不识字,把它揉得皱巴巴的。她翻动票纸,只见背后角上写着几个蝇头小字:请速至城外义庄。竹氏。
“是竹氏!” 阿梨的心又是一跳。竹氏原来已逃到城外的义庄去了,只是他为什么还要找自己?虽然有很多事情都不可理解,但她还是决定去见竹氏,设法救出天女。“就算是为了红红。”她想。
她忙去客栈租了那匹灰马直奔城外,一路上只见德城百姓们扶老携幼,人人脸上戚然有忧。有的孩子死了母亲,在父亲怀中大哭大叫;有的老人失去了儿子,抱头痛哭,纵有旁人苦劝,仍是难止悲声。阿梨受悲怆的气氛所感染,鼻子一酸,险些掉泪。造成这些悲剧的就是包括竹氏在内的倭寇,而她现在手握着竹氏所赠的银票,正在前往与他相见的途中。一时之间,阿梨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不到半晌工夫她便来到义庄外。“是阿梨吗?”竹氏的声音从庄中传了出来,“抱歉不能出来迎接,请进来吧。”他的语调仍是从容有礼,透着耐性和尊重,但阿梨的心头却忽地闪过德城百姓可怖的尸体和哭号的老弱。
阿梨大着胆子走了进去,见竹氏坐在棺材上,微笑地望着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坐着的棺材,正是当日放置天女的那一具。“阿梨姑娘,”竹氏明显地憔悴了许多,“真的很感谢你能来。”
阿梨垂头不语,心中暗自盘算该如何打探天女的下落。竹氏叹了口气,又道:“昨天夜里的事很抱歉。罗刹丸已跟我说了,他当时也是迫不得已,而且此前并不知道你和赤流星是好朋友。我代罗刹丸向你道歉。”说着低下头行了半礼。
竹氏抢先道歉,阿梨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见一步行一步地问道:“那小刁公子呢?小刁公子是被我那一榔头打死的吗?”
“是。”竹氏点头道,“因为怕你自责,所以让罗刹丸装扮。呵呵,不过小刁那家伙是个鱼肉乡民、自私自利的坏蛋,死不足惜,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么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阿梨不时偷眼打量四周,想要确定天女是否在此,或者说被藏于何处。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竹氏的笑容还是那样好看。阿梨答道:“你要我找出义军的驻地,然后绕道回国。”她曾为三百两银子的报酬十分喜悦,但与赤流星决裂也是因此,当下愤然道,“你骗了我,你根本没有回国的打算,只是一次次地利用我,去对付义军。”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义军到处搜捕我,如果你觉得我应该坐以待毙的话,那也未免太无情了。”竹氏挥挥手,又道,“眼下发生了一些我控制不了,也不想见到的事。几股浪人势力联成一气,想要攻下德城。如今优劣之势已然逆转,赤流星的义军就算得到官兵的协助,也很难取胜。”
“如果天女还活着,你们就讨不了好去。”阿梨边说边察看竹氏的反应。竹氏却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仰天大笑起来。阿梨心中暗惊,难道天女已被他杀死?
“你刚才说‘你们’?哈哈哈,阿梨小姐,你是在嘲笑我吗?哈哈哈,连我也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你看看现在的我,双腿断折,雄心己歇,归心似箭,如果不是浪人攻城,我也无法趁乱逃到这里。可是混在那些又臭又低下的贩夫走卒之中的屈辱感,你能够理解吗?”他笑得甚是苍凉,抚着脸道,“算了,算了,这些不足再提,中土的谁是谁非,谁胜谁败,都已与我无关。我已经让罗刹丸弄好了今晚的海船,午夜之后,便要踏上归途。”
竹氏对阿梨来说,就是这样有魔力。每次见他,阿梨都会怀有敌意,但言谈之际,他总能通过某些情感上的共鸣把她打动。
“我在中土这几年,杀了很多人,不过都止于沙场对决,并不和其他低下的浪人般,残害手无寸铁的妇孺。嘿嘿,这或许是在归船上迎风自省之际,惟一可以聊作安慰的吧。即使你听起来觉得刺耳,我也要说,对于前来贵国劫掠这一事实,我竹氏虽有歉意,却不愧疚。”竹氏侃侃而谈,不卑不亢,纵是一件可耻之事到了他的口中,也变得光明磊落。
“走之前我想见见你,对你说说心事。呵呵,在中土可以倾吐心事的朋友,就只有你了。嗯,顺便再委托一件小事。”竹氏说着解下背后的搭包递过来,柔声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心地洁若仙女,可惜不幸堕落凡尘。我为此惋惜不已。这是我聊以相帮的,望能收下。”
阿梨接过搭包打开,里面有五锭闪闪发光的白银,还有一柄雕着精美花纹的火铳。竹氏道:“这里足有三百两,我怕银票会引起义军的猜疑,还是给你银锭的好……至于这柄火铳,却不是给你的。说来惭愧,这便是轰断我双腿的元凶,当日从天女身上缴下,却总舍不得毁去。如今既已决定离去,就需了却一切恩怨。这柄芙蓉铳,还请你交还给天女的同伴或家人,告诉他们是我害死了天女,但我也遭了报应,所有的恩怨,便由它随风而去了吧。阿梨小姐,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阿梨望着芙蓉铳和银锭,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不管竹氏这个倭寇杀了多少人,干了多少坏事,对她总是好的。瞧来天女并没有落在他手上。天女或许是硬把伤势压下,找红红去了。
“可是,我并没有为你找出义军的驻地,这些钱……”
“呵呵,小小意思请千万不要推辞,就当是你替我送交火铳的报酬好了。”
阿梨暗道:“有了这笔钱,我和爹下半辈子便能无忧了吧……只是……只是红红若知道我接受倭人的赠金,一定会更瞧不起我。”想起红红,她禁不住心中发酸,可又实在难以拒绝竹氏的热情。正在两难之际,她忽地想起出城时的孤儿和老人,这笔钱何不拿去送给他们?既不让红红看轻,又不用推拒竹氏,还能帮得到可怜的人,简直是一举三得。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此永别吧。”竹氏道。阿梨一言不发,把包袱整理好,向他微道一福,走向门外。
“哦,等一下。”竹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阿梨转身以目相询,他微笑道:“忘了对你说,我其实还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两国交战,是将士的责任,作为平凡女子的你,惟一的责任就是好好活下去,不要让前方作战的男人为你牵挂。”阿梨一震,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下,急步而去。
竹氏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叹了口气,静静道:“现身吧!”话声未落,门外出现了一个修长婀娜的身影。
“天女!”竹氏道。他没有任何惊慌和不安。
“红红!我不要离开你!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阿梨的话在耳边回荡,他右手连连挥动,似是要把这话声挥去。城头的疾风吹得他红衣飘扬,状如天兵,这形象使得守城的军民微微心安。
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那是奇迹般联成一气的十多股倭寇势力。赤流星和倭寇交手多年,知道他们都只是各自为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竟要攻城掠地。突然一个领头的武士高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上城头,所有的武士们都抽出长刀,“刷”的拔刀声悠长而沉郁。他们同时把刀贴着额头,迎着太阳,精光闪动。
“他妈的,装什么样子!”一个义军头目骂道,声音却带着颤抖。一眼望去,敌人起码有两千多,义军虽然装备精良,却只有二百人,即便算上德城愿意加入城防的五百官兵,人数和气势上也吃了不小亏。但谁也没有撤退的想法,因为他们身后,是德城手无寸铁的百姓。
“火铳队准备。”赤流星举起定若磐石的手。五十支威力强大的火铳是现在仅余的优势。但出乎意料,敌人并不进攻,不知不觉日已过午,仍然毫无动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赤流星对沿海一带的倭寇势力了若指掌,对方如今已聚集了超过两千人,倭寇能在中土境内掠夺,靠的是来去如风,忽然聚众攻城,已经是大违常理,眼下又这般拖延时间,更是和自掘坟墓没有两样。只要再过半日,各山寨的义军来到加入战团,他们就讨不了好去。
“不愧是天女。”竹氏轻松地道,“为了活命,居然匿于青楼污浊之地,使我和罗刹丸失算。”天女目光中寒气凛凛,和手上的短剑锋刃相映合,道:“国家有难,百姓受苦,我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临死之时,我想问一下,你会怎么样对待那个叫阿梨的小姑娘?”
“关心这个干什么?你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吗?”天女冷冷地道。
“彼此彼此,她不也一直在骗我?”竹氏笑道,“我故意制造机会让她和赤流星相遇,本来是想通过她找出义军的驻地,不过她和赤流星的前事,倒实在是始料未及,以至于我们狙杀赤流星的行动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天女奇道:“你知道她在骗你?你一直都知道我还活着?”
“所谓的马车掉落溪涧,只能骗倒三岁小孩子。”竹氏道,“你中了不条理之女的剧毒,已与死人无异,我又何必再追杀你?”
天女现出一丝笑意:“原来你如此喋喋不休,是在拖延时间,要让我毒发身亡。”她的脸色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但两人心中都明白,这只不过是她尽全力压下剧毒的假象,天女可能在任何一瞬间倒下。
“接下来我要跟你说说不条理之女的秘密了。”竹氏狡黠地笑道,“这是一个赌博,你可以选择听下去,也可以选择立刻杀掉我。”
天女想起数天前和竹氏的那场惨烈之战,她以芙蓉铳轰断了竹氏的双腿,但隐伏一角的罗刹丸忽然放出了那些粉红色的毒雾,把她的手下全部毒倒。她因为内力深厚,没有死,却被毒气侵入身上的重要血脉。“不条理之女”这五个字在她心中,便如一场永难醒来的噩梦,如果倭人手中有大量的不条理之女,那也将是整个中土的噩梦。“你说。”她把剑轻轻垂下。
“呵呵,所谓的不条理之女,是我国樱花的一种。几百年前一位妓女愤恨苍天不公,怒饮毒酒而死,她喷血身亡之处,长出奇毒奇怨之花。大宗师十来户天空坊亲手将它移植培养,名之曰‘不条理之女’。此花需用怨气深重者之热血浇灌,十年而开放,其间不可沾上半滴凡水,否则便失去毒性。长成后蓄天地之至毒于蕊尖,遇火而发,半日而消,其间方圆一里之生灵尽皆萎落。我柴田家自伯父死后,阀中多有怨者无颜活于世,我以他们的剖腹之血浇灌,居然种活了四朵,实在是不世奇缘。”竹氏道,“我携之西来,第一朵用在天女你的身上,第二朵和第三朵相继用以暗算赤流星,却都坏在阿梨的手上。这第四朵嘛……”
天女并不出声追问,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竹氏也不禁佩服她的定力,笑道:“第四朵我磨成粉末,全部倒入芙蓉铳的弹膛之中,并让阿梨送回你们义军手上。”他说到这里,天女脸色顿变。
“眼下武士们在我的号令下围攻德城,这芙蓉铳是你的信物,交到赤流星手上,他为振奋军心,必然以此铳射击,呵呵。你不妨想想那场面,状如天将的红袍英雄迎风傲立,手持华丽精致的芙蓉铳,意气风发地按动机括,啪!哈哈哈,这真是太有趣了!咳!”他还没说完,已被天女刺中胸膛,鲜血溅得两人满身皆红。
“太迟了。”竹氏大声咳嗽,狞笑道,“其实你刚才一直在偷听我和阿梨的对话,完全可以拦住她,但你太骄傲了,不相信一个妓女会造成什么危害。哈哈哈,数百年前不条理之女因一个妓女之血而生,数百年后的今天,中土义军又将全数覆没于另一个妓女之手,人算不如天算啊!”
天女抽出短剑,竹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他无力地道:“你可知道影武者在我国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守卫君主的死士;咳咳,另一种是天生的演员,他们是假扮君主,防止敌方刺杀的傀儡人。我罗刹丸便是后者。咳咳!”
天女本已掠到门外,听到他的话又是一惊,脱口道:“你不是竹氏?”
罗刹丸道:“如果你以为已手刃了竹氏大人,那就大错特错了,真正的竹氏大人眼下正指挥各处武士,驻于德城之外,只等不条理之女爆发,便要夺取德城。咳咳,占德城后再取福州,呵呵,迎接我国康将军的雄师西来。竹氏大人早和你们中土关外的后金、鞑靼等部立下密约,几面夹攻,分割中土!”罗刹丸说完又喷出一口鲜血,便睁着双眼,再也不动了。
那鬼魅般的罗刹丸才是竹氏本人,而且他的野心竟大到这种地步。猛听见庄后一声马嘶,天女循声掠到,却见一匹灰马正疾驰而去,马上之人背影纤瘦,正是阿梨。天女大叫道:“阿梨,你回来!”谁知道不叫还好,一叫之下,阿梨连连鞭打灰马,反而跑得更快了。天女正要发力追赶,四肢却一阵酸软,仆倒在地。强自压下的剧毒,终因接连的惊慌失措,又如狂潮般地倒卷而至。
第七节
方才阿梨走出义庄不到里许,脑海中开始闪动赤流星和天女的神情笑貌。“他们才是一对。”她心道,“他们已经见面了吧?说不定正在谈论我的事。天女一定对我充满怨愤和不屑,红红会怎么看我?也会和天女一样吗?一定是的。我只是个不知廉耻的妓女,人人得而诛之的倭寇奸细。他昨夜放我走,无非是看在过世的母亲分上……”
思忖间阿梨把芙蓉铳取出来细看,冷冷的铁质、精致的雕纹,无不渗透着和天女一样的高贵。一时之间她自伤自怜,暗道:“我不要见他们,我不要见他们!”于是她调转马头,又驰回义庄,想把芙蓉铳还给竹氏。接近义庄时她隐隐听到竹氏在大笑,便悄悄潜到庄后,伏在墙下偷听,正值竹氏说到把不条理之女磨成粉注入弹膛之中。她全身如堕冰窖,表面上尊重她的竹氏,竟然也是在做戏。他要她把含有剧毒的芙蓉铳交在义军手上,他要她做千古罪人。什么心洁如仙女,什么好好活下去,全都是骗人的,全都是把她引往万恶世界的魔音。
天女刺死真身为罗刹丸的竹氏之后,阿梨豁然而惊。她不敢面对天女,急急跳上马,纵马飞奔。烈风吹在脸上,触肤生痛,却挥不去她心头的茫然和绝望。结识竹氏,接受他的要求,不过是想早日脱出青楼这个人间地狱,这有什么错?想和自己所爱的人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这又有什么错?为什么红红断然拒绝?为什么她到头来会变成倭人的奸细,被天女追捕?
“为什么我不是天女?”她忽然纵声嘶叫。但心里一个声音道:“你不但不是天女,你还是个可耻的妓女、卑劣的奸细!你此生永不能和红红在一起,你永远不能脱出地狱,千生万世,都将堕落在里面!”
忽然前方一人喝道:“站住!”阿梨回过神来,只见百步外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和马。一骑迎面奔近,马上人的口音奇特,显然不是中土人氏。“你是干什么的?”那人喝道。“是倭寇……”阿梨竟忘了危险,反而是灰马晓得危险,放慢了脚步。她看看身旁的芙蓉铳,忽然心里涌起一个念头。“停下!”倭人武士离她越来越近,弯弓搭箭。
阿梨霍然抬头,举起竹氏的令牌,那武士连忙让在一旁,让她驰入阵中。武士们认得令牌,都不敢阻拦,任她直奔阵营的中心。然后她看到了罗刹丸——真正的柴田竹氏,不条理之女的培养者、倭人的首领、一切阴谋的策划者。竹氏也看到了她,露在面罩外的双眼倏地睁大。感觉敏锐的竹氏,似乎已察觉出阿梨的图谋。竹氏厉声长啸,跃离马背,向她扑去。
阿梨举起芙蓉铳,自语道:“只要这样,红红便不会瞧不起我了。”说着轻轻按下机括。随着一声大响,艳红的雾气以她为中心,迅速地扩散开去。竹氏发出绝望的呼号,从半空中坠落于地,蕴藏着上古妓女对世间不条理而生的怨气的红色雾气,如同无声的死神般席卷大地,所到处生灵尽皆萎落。
直到三天后,义军们还在眉飞色舞地谈论当天的奇迹。那日义军虽有赤流星统率,但人数相差太远,眼看德城便要陷落于倭寇之手,城上义军却看到一匹灰马从后方突入敌阵。马上人身形曼妙,所到处倭寇争相退让,不多时敌阵中散出一团红色的雾,远远看去,状若芙蓉之瓣,历半日方散,倭寇人马尽皆倒毙,没有一个生还。
义军将战场搜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天女的尸体,看来天女早已死去,但英灵不昧,危急时显灵,救了全城的百姓。没多久德城百姓在原地建了一座天女祠,以作纪念。义军呆了几天,便要去泉州平乱,百姓和县衙置酒相送。
赤流星骑在马背上,一边挥手致意,一边游目巡逡,然后叹了口气,心道:“阿梨一定还在恼我。”那夜他和阿梨争吵过后,便觉得十分后悔,恨自己不该拿重话说她。其实不管她是什么人,他都深深爱着她,这便足够了。
两天前他找到王十三,交给他足够为阿梨赎身的银两。王十三大喜道谢,说是要把阿梨许配给他。“让她等我!” 赤流星当时道。
“喂,又是叹气又是魂不守舍的,受伤了?”身后的副将问道,“眼睛看来看去,在找你的小媳妇儿?”他一笑默认。副将笑道:“啊哈,什么时候成亲的?”
“还没有,不过等这次的任务完成之后,我立刻回来娶她。” 赤流星如沐春风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