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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船

作者:阳朔

第一章

海盗船并不是一艘航行在海上的船,它在陆地,在陪都洛阳的东郊。

其实它也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座船式建筑,又是全木材质,看上去真如同一艘船般。尤其是那巨大的三色风帆上就写着三个大字:海盗船。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造了这样一座稀奇古怪的建筑。它实际是一个集各种娱乐于一体的场所,最刺激的赌坊、最香艳的勾栏、最昂贵的酒楼,简而言之就是一个销金窟。它所在的陪都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这里多的是退隐林下的名公巨卿、得罪了皇上或者皇上看着心烦从而投闲置散的达官显宦,这些人手中失去了权力,却还拥有一般人难以想象的金钱,所以他们便成了海盗船的常客。

除了这些人,洛阳城的贵族世、巨贾豪绅也是海盗船上最受欢迎的客人。他们到这里来既是为了销金销魂,更是为了寻找各种机会、拉拢各种关系,那些退隐林下的名公巨卿随时有可能蒙皇上宠召,坐着驿车到长安重掌朝政。各色武林人物也是海盗船上的常客。到海盗船上的武林人物并不只是扶危济难的大侠,还有独行大盗、绿林好汉。

海盗船对这些人物一律欢迎,它并不管客人的身份,唯一的条件就是付得起银子。在这里喝上一杯水的价钱足以在洛阳城里买到一坛上好的女儿红。饶是如此,仍旧有许多人不远千里,跑到海盗船上来喝一杯。

海盗船上喝清水的地方也很讲究,是一个个独立的小房间。小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上也只有一杯清水。太行山的独行大盗公孙绝就坐在这样的小房间里喝一杯清水。

三个月前,他劫了长安振威镖局的一票红货,随后便遭到了致命的追杀。他出道二十年,劫镖劫货无算,不但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而且从没人发现是他出手劫的。而这一次却是红货一到手便遭到追杀。显然这票红货不单明里由振威镖局所保,还有一批厉害的人物在暗中保护。

他见识到那些人的手段后,便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这绝非简简单单的一票红货,而是别的什么。因为这票红货的价值远远付不起追杀者中任何一个人的费用。所以他明白了:红货里还夹带有货,而且是能要许多人命的货,那批人要抢回的正是这个“暗货”。

他总算还没有错到,根本没有打开那个用火漆封就的小箱子,也没想去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他知道只要剥开了箱子上的火漆,不管里面是什么,他都等于亲手判了自己的死刑。

他早就听说过海盗船上有个专门喝清水的屋子,在这里你只要花足钱,就有人替你解决一切难题。这并非传闻,去年有一位钦犯,海捕文书贴满了大小城镇的城墙,各州府的捕快们如蝇逐血般四处追捕他。他实在无路可逃,便冒险一试,来到海盗船上,喝了杯清水,花了十万两银子。第二天海捕文书就收回了,钦犯又成了皇帝的“赤子”。

公孙绝冲上海盗船的时候,便发现追杀他的人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在那一刻,他的感觉就像是在沙漠里要渴死的人突然爬到了一泓清泉边一样,至少他暂时是安全了。没有人敢在海盗船上杀人、抓人,即便是刑部的总捕头也只能在外面等着。他只对迎上来待客的小二说了句:“一杯清水。”便被带到了这个小房间里。也真的只有一杯清水。

桌子的抽屉里有纸墨笔砚,他定了定神,拿出纸笔,墨是磨好的。他在纸上写下:公孙绝,求助,完璧归货,白银二十万两。

写好后,他敲了敲桌子,声音刚落,门便开了,如一阵清风般飘进一个妙龄少女,什么也没问,只是拿起桌上那张纸,又转身飘了出去。公孙绝看到她的背影远去,心中忐忑。

水才喝了一半,就有两个人开门进来。两个年轻的人,看上去就和外面待客的小二毫无差别:“对不起,公孙先生,我们要蒙上你的眼睛。”

公孙绝并没提出抗议,只是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是必要程序。然后他像一个瞎子般被人领着出了门,走不多时便开始下楼梯。一直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领着他的人才停下来,随后他两腿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知道那是椅子,便坐了下来。

“公孙绝?”一个平淡而冷漠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我是。”

“你本事不小,胆子更大,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是把天捅了一个窟窿?”“我知道。”公孙绝老老实实回答。“不过你倒是既知趣又识相,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容易死掉的。”那声音道。

公孙绝蓦地里浑身轻松,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了。他庆幸自己没去碰那箱子上的火漆,他在纸上写的“完璧”,对方说他知趣,便是说这个。他把左手里一直提着的箱子交了出去,如同扔出一个烫手的山芋。

“我们做事一向很公道。”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价钱也公道,办你这件事是很费钱的,按正常价格应该是二十五万两,不过你既主动开出二十万两的价,那五万两就算你在我们这里的开销吧。你要在这里呆上半个月,然后才能离开。”

“多谢。”公孙绝发自内心地吐出这两个字。“这二十五万两银子就先存在你那里,我们说不上什么时候会派人去提。若不然,你会付出四百五十三条性命的代价。”那人道。

公孙绝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对方的话虽没有多少威胁意味,却让他明白了两件事:对方把银子存在他那里,就表明随时都可以找到你,随时都能从他手里提出二十五万两银子。江湖上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少,却没人知道他还有,而且是个大庭:一房明媒正娶的老婆,十三房姨太太,二十个儿子,八个女儿,外加仆人丫环,恰好是四百五十三人。

他不再说话了,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已不是个人,而是捏在对方手里的一只臭虫。

公孙绝又被原路领了回来。除去布罩后的他又被领到一楼。这里是吃饭的地方,有最好厨师做出的菜肴,有从全国各地运来的最好美酒。

公孙绝喝的就是进贡的“女儿红”。他已从适才的沮丧中走出,尽情享受着自己半个月的假期,也尽情享受着送上来的贡酒和阳澄湖大闸蟹。他的酒量并不大,一坛“女儿红”已使他醺醺然了。他这时才发现右边坐着一个人,也在吃一样的大闸蟹,这令他顿起知己之感。

这个人的桌子靠前一些,他能看到的只是这人的背部和侧脸。此人头发已经斑白,此刻随随便便坐在那里,却有一种高山仰止般的威严。

公孙绝见过许多声名显赫的帮主、掌门,这些人身上很少能看到这种气度,那是一种只有一代武学宗师才能显现出来的气度,或者是手中久握芸芸众生生杀大权的人所有的。

“老先生,公孙绝敬你一杯。”他有些醉了,若在平时,他决不会向陌生人搭讪,更别说敬酒了。那人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并无讶异之色,马上又回头喝自己的酒。

“老先生,我敬你酒,你为什么不喝?”公孙绝有些激怒了。他在那人回头的一瞥中看得出,自己在他眼中连只臭虫都算不上。他站了起来,趔趔趄趄向那张桌子走去,刚要动步,却被四只铁钳般的手抓住。

一个小二忙趋身到那张桌子前,惶恐地说:“李大人,对不起,小的们马上会处理的。”那人微微一笑道:“不必了,他只是喝醉了。”

公孙绝真的醉了,他坐着时还勉强撑得住,一站起来,酒意便随着血液涌上头顶,他头一耷拉,便瘫在扶他的两个人身上了。也幸好他真的醉了,才又死里逃生一次。

他的感觉并没错。这人虽不是武林中的一派武学宗师,却是先皇时的宰相,执掌朝政十年。先皇大行,今上即位,他才退隐林下,从长安的政治漩涡中脱身,回到专供朝廷官员养老赋闲的陪都洛阳。除此之外,他还是当代的文坛盟主,十次主持朝廷的进士会试,门生故吏遍天下。

他就是李实,李相爷。

李实并不老,今年也只有五十岁。他三十二岁时当上宰相,曾被公认为国朝开国二百年来最年轻、最英俊、最有为的宰相。五十岁对于一般的人,已是“耳顺之年”的老人,如果作为宰相,依然属于青年,政治生命和平民的生命本就是两回事。

李实不仅是海盗船的常客,而且常得不能再常了,因为他每天都来,如同做宰相时上早朝一样。歌舞丝竹、酒色赌博,海盗船能提供应有尽有的刺激。没有人能从这纸醉金迷的地方脱身出来。

其实在这种销金销魂的第一年里,李实还不是海盗船的常客。他有一次喝醉了酒,在赌桌上输掉了五千两银子,他付不出,只好把身上先皇御赐的玉带留下。但第三天,便从长安快马疾驰来了今上的使者,口宣圣旨,赐给他御酒二十四瓶。

皇帝赐给大臣御酒,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表明你圣眷正隆,前程无量,这些人通常便是皇帝的重臣和侍从。现在自己优游林下,只可能是后一种情况:那就是毒酒赐死了。

他召集了妻妾儿女,聚拢在摆放赐物的圆桌旁。假如二十四瓶都是毒酒,每个人就都要喝上一碗,别无选择。他用颤抖的手撕开代表御赐的黄封,拿起一瓶酒,却觉得这坛子重得异乎寻常。骇异之下,他仔细向酒瓶中看去,却不是酒,在灯光下黄澄澄的竟是纯金。

李实迷惑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怎会是这样?幸好箱子里还有其他物事,解开了他的迷惑,箱子的底部便是他在输掉的玉带。玉带上粘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助君销魂。

李实认得出那正是今上的御笔,在看到那条玉带和那张纸条后,他仿佛和尚顿悟一般,刹那间明白了一切,竟忍不住狂笑起来。

他明白了,今上依然是要他死,这依然是“赐死”,只不过方法之巧妙史无前例,所以他也没想到。前天输掉的玉带,今天又被皇上赐还给自己,这是皇上让他明白:他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

至于那张纸条,虽然只有四个字,却是“赐死”的圣旨。只是限定了他死的方式,就是他只能在海盗船上酗酒纵欲而死。那二十四个纯金打造的实心酒瓶,就是帮他支付海盗船上高昂费用的。

李实喝了一坛“女儿红”,又吃了一大盘阳澄湖的大闸蟹,便心满意足地用丝巾擦拭嘴巴。然后便上了二楼,在一张赌桌旁看了看,接着走进了贵宾室。能进这间贵宾室的并不分职位高低,也不论江湖中地位尊卑,而是论赌注。贵宾室里的筹码是每一枚一千两银子,如果只想玩玩几百两的输赢,哪怕你是当朝宰相,武林盟主,也只能到大厅里去玩。

李实在一张赌桌前坐定,这张台子是玩最简单、也最刺激的赌博:大小点。每人将三粒骰子掷下,点大者赢,点小者输。这张台子没有庄,想赌的人就坐在赌桌前,等待自己的对手出现,然后双方议定赌注,就可以掷骰子、决胜负了。

这时一个年轻人坐到他对面,李实心头微微一怔,觉得这个年轻人似曾相识,不知是哪的贵胄子弟,再看一眼时,他却确定了,这个人他从没见过。这个年轻人身上仿佛有一股来自远方大山的清新气息,脸上也有一种满不在乎又招人喜爱的野气。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浮上心头,李实知道“久违”是多久了,那是儿时的感觉。

“小友贵姓?”李实自己都想不到会主动问别人的名字。“马如龙。”

“好名字。”李实笑道。“请教尊驾台甫?”名叫马如龙的年轻人问道。“李实。”李实答道。马如龙却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显然他没在官场上混过,只要在官场上混过一天,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你也喜欢赌骰子?”李实微笑着问,心里却为这个年轻人痛惜,这里并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喜欢。”马如龙大声答道。他的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李实一伸手,他的手里便多了十枚粉红色的筹码,也就是一万两银子。

“我们赌多大的?”李实问道。“我只有这么多,就赌这些吧。”马如龙把手掌摊开,手里的筹码散落到绿毡桌面上,恰好也是十枚。李实又笑了,这人显然不是赌徒,因为赌徒摆放筹码的姿势远要好看得多。

“你的胃口倒是不小,想一次把我的赌本赢光。”李实笑着把自己的筹码也扔到那一堆筹码里,他倒希望对方能赢,他已从心里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他用昔日执掌宰相权柄的手抓起三粒骰子,随随便便一掷,三粒象牙雕成的骰子在翡翠玉碗中叮当作响,这是能让所有赌徒血液流动加速的声响,也是赌徒耳中无可比拟的天籁之音。

须臾,骰子停住,三粒骰子向上的点数竟然是两个一,一个二。李实却笑了,他站起身说道:“我输了。”便要转身离开。

“我还没掷,你怎么就认输了?”“这还用掷吗?你不可能比我手气还差,掷出三个一来。”李实解释道。因为是他先掷,对方即便同样掷出个一一二点,他也依然输了。只有对方掷出三个一点,也就是三点,他才可能赢。但据一位赌王统计:要掷九十几万次骰子,才会掷出三个“一”。

“这世上好像没有不可能的事。”马如龙答道,他抓起碗中的骰子,也是随随便便一掷,竟赫然是三个一点。“你赢了。”马如龙两手一摊,跳下椅子便要离开。“等一下。”李实叫住了他。“阁下还想赌吗?我却没有赌本了。”马如龙站住,又摊了摊双手,表示已经两手空空。

“你以前认识我?”“不认识。”马如龙道。“那你为什么要故意输给我?”“我没有故意输,只不过我的手气好像比阁下差了一点。虽然只差一点,我还是输了。”马如龙无奈笑道。

“可是你本来不可能输的,因为我已经认输了,只要你不掷,这桌上的筹码就都是你的了。”李实并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一万两的输赢在他而言也不过“意思”而已。可他心里却怀疑:这人是不是今上派来的?故意输给他一万两银子是否又是“助君销魂”的把戏?

“阁下虽然认输了,我却不能捡这现成便宜,何况我这人有个毛病,只要有可能的事,我都想去尝试。”

“哪怕是输?”“是的。”

“人人都想赢,拼命地想赢,你为什么却想尝试输呢?难道你喜欢输?”“输赢我并不在乎,我只是愿意做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我认为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是没人愿意做而已。”

“很好,”李实又笑了,“这是我几年来听到的最有价值的话。这世上不单每样东西有价值,人说的话有时更有价值。你这句话的价值就是两万两,所以这些筹码是你的了。”李实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当走上三楼拐角时,对像影子般跟随他的人道:“记住,明天好好查查这个年轻人。”

第二章

一间幽暗的屋子里坐着四个人。

四个人都坐在阴影里,屋子里只有一支蜡烛,插在中间桌上一个烛台上。烛光下,只有一样东西很清楚,那就是公孙绝交出的黑漆木箱。没有人说话,四双在暗中发亮的眼睛盯着这只漆箱,仿佛这是只魔箱,随时有可能从里面蹦出一个洪荒时代的古兽。

“方轩主,你能确定这箱子没被人拆过后又重新钉上?”屋子左角一个声音响起,正是和公孙绝对话的那个声音。

“老朽敢以脑袋担保,老朽亲手做的箱子,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拆开后原样钉上。”一个略显衰老而又嘶哑的声音说道。凡是听过这声音的人都会知道,这人一定是洛阳“碧玉轩”的老板方以哲。他经营的“碧玉轩”并不出售珠宝,而是专门制作各种盛放珠宝的匣子。除了皇室成员,任何人都不可能买到他亲手做的匣子。

“董先生,这只箱子上的火漆是你亲手封的吧?”那个冷淡的声音又问道。“是的。”方以哲对面一个人答道。

“箱子上的火漆有没有刮开后重新打封的可能?”“没有,这些火漆是我专为这只箱子打封制作的,用过后那些火漆就被我毁掉了。”

“你能确定吗?”“放心吧,就算我糊涂得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也能认出我每一批做出的火漆。”这句话没人能不相信,因为说这话的人是董贤。董贤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专门制作火漆,宫廷大内和六部每一封发出的书信公文,都是用他制作的火漆打封的。

“两位既这样说,这箱子既不可能被人掉换,里面的东西也不可能被人偷天换日了?”“是的。”两个人一齐答道。尽管两人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对方在深夜把两人拉到这里,又分别付了一万两银子的鉴定费,里面东西的重要性自是可想而知。两人知道自己下的这简短的定论有多重要,也许关涉到自性命。

“好的,有劳两位,两位可以离开了。两位不必急着回,今晚就在船上玩一夜,无论赌钱还是找女人,费用都算我们的,就算是我们一个小小的东道吧。”冷淡的声音道。这样的诱惑没人能拒绝,方董两人心头狂喜,在海盗船上尽情狂欢一夜,可就不仅是区区一万两银子了。

两人离去后,屋子里剩下的两人依然静坐不语,如同睡着了一般。

“看来东西不会错,”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冷淡的声音再度响起,“公孙绝既说完璧归货,他没有说谎。”“他还可以活下去。”屋子右上角一直没开口的人终于开口了。“是时候打开了吧?”那个冷淡的声音问道。“好吧!”屋子右上角那人答道,好像这是件很不情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

烛光下出现了一只手,修长、白皙如女人的手,用长长的指甲刮着箱子上的火漆。

马如龙并没有离开,也没有故作清高地拒绝那两万两的筹码。所以他又有了赌本,还可以在这张赌台前坐下去。马如龙把二十个粉红色的筹码摞得高高的,却没人注意到,更没人想走过来赢这些筹码。

“这些人是不是都太有钱了,不屑于和我赌?”马如龙心里嘀咕着,脑袋转来转去,希望有人能走过来。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一个人在和这间贵宾赌室的总管说什么,眼睛不时向他这面瞟来几眼。

“公子,来杯酒吧?您要是不喝酒,我就给您倒茶?”一个侍女飘身过来,媚笑着问他,手上端着一杯酒,浑若无骨的身躯扭成了三节,把身体上能凸出的部位都凸出在马如龙的眼前。

“酒就好,不用茶。”马如龙接过酒,一饮而尽。“公子真是海量,我再给您倒一杯。”少女接过了酒杯,玉指有意无意地拂过马如龙的手背。“不必了,你坐下来。”马如龙握住她柔软的小手,让她在对面坐下。

“这可不是我坐的地方,我又不赌钱。”那少女挨身过来,身上散发出淡而迷人的香气。马如龙并不知道,这些少女最喜欢坐在客人的怀里,那样便有筹码可拿。

“你为什么不赌?”“因为我没钱可赌。”

“没钱也可以赌啊。”“公子您可真会逗趣,没钱怎么赌,我就是把人押在这赌桌上,也不值一个筹码。”

“我就是赌你这个人,用所有这些筹码。”马如龙抓起码得高高的筹码,又扔到绿毡桌面上。“公子,您可真会开玩笑。”少女媚笑依然,眼睛却紧紧盯在那些筹码上。“不是开玩笑。”马如龙正色道,“我和你赌一把。如果你赢了,这些筹码就是你的了。”“如果我输了,我的人就是你的了。”那少女机械地说,眼睛却无法从筹码上收回来。

“是的。”马如龙加重语气说道。“可惜公子把我的身价估得太高了,我根本不值两万两,何况我的人也不是我自己的,所以只能让公子失望了,不过,公子如果真的想要我,也不必用这么多银子来赌,只要交给船上八千两,我就是您的了,随您怎样都可以。”

少女目光茫然,求助地看向一侧的总管。那位总管也一直关注着他们,马上走了过来:“公子,不才便是这间赌室的总管罗三,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那少女附在罗三耳边细语一阵,眼睛却一直盯着马如龙的脸,而她雪白的脖颈都红透了,像是秋天里树上的苹果。

“公子既执意要赌,我们当然要舍命相陪。”罗三说着便在马如龙对面坐了下来,“玉翠姑娘的身价是八千两,所以公子赢了,除了玉翠姑娘,还有十二个筹码。”他从袖中摸出一把筹码,排出十二个,摆在自己面前。

“我先掷吧。”马如龙抓起翡翠玉碗里的三粒骰子。“我是庄,由我来先掷,这样公子还有追上的可能。”罗三说的是在点数相等的时候,后掷者赢,他非但不肯占人便宜,反而要给人一点便宜占。

“好吧。”马如龙把骰子放到罗三的手里。

罗三把骰子向玉碗里一掷,三粒骰子便相互碰撞起来,好像互相追逐争斗一般,罗三的心里并不紧张,因为“豹子”是固定的,否则他也不会坐到这个位子上,享受着五万两银子的年俸。不多时,骰子停住了,朝上的每面都是血红的六点。

“看来我只有认输的份儿了。”马如龙敷衍了事似的抓起骰子,随手掷了下去,骰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便停下来了,罗三的眼睛却瞪圆了。

“我这人好像是专做不可能的事的。”马如龙皱着眉毛,苦笑着说。

“马公子好高的手法。”罗三的心往下一沉。

“什么手法,只是运气而已,不是吗?”

罗三说不出话,他已感到对方可能是位并不比自己差的赌场高手,但既然自己玩手法在先,也就无法指斥对方了,何况手法精妙并不是出老千,在任何赌场都可以通行无阻的。

“公子,您真的赢了。”玉翠看着三粒骰子,好半天才叫出声来。

“好像是赢了,可你却输了。”马如龙歉意地笑着,好像在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公子,那我以后就是您的人了,玉翠给公子见礼了。”玉翠说完,便盈盈拜了下去。

“且慢。”马如龙伸手拦住了她,“罗总管。”“什么事?”罗三心里一跳。“先前赢了我的那位李实李先生还在船上吧?”马如龙问道。“您是说李大人啊。”罗三松了口气,“您不认识他吗?李大人可是先帝时的宰相,只是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相爷,所以我们都叫他李大人。”

“这些筹码是李大人赢了我后又送给我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我想把玉翠送给李大人。”马如龙笑着说,“至于这些筹码就当是我送给玉翠姑娘的脂粉钱吧。”“马公子,李大人可是风流教主,眼界高得很,这屋里的姑娘他从来看都不看一眼。”罗三也好心提醒道。

“这就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玉翠姑娘总比鹅毛重吧。你只管替我送上去,李大人如果不要,就请他对玉翠姑娘随便怎样好了。”马如龙大笑着,说完后便起身扬长而去。

密封箱口的火漆刮掉后,箱子便打开了。里面还有一只小箱子,却是铁的,上面还有一把精致的黄铜锁,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中又多了一把钥匙,插入锁眼中,锁应声打开。

那只手伸到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首饰匣子,打开首饰匣子,一片并不强烈刺眼,却很明亮的光骤然间弥漫到室内的每个角落,屋里两个人的面目也清晰地显现出来。首饰匣里是枚龙眼大的夜明珠!屋里的两个人脸上却戴着演戏用的脸谱,左上角白脸的是曹操,右上角红脸的是关公,打开箱子的正是“关公”,却有着一双修长白皙的手。

“关公”又把手伸到小铁箱里摸索,却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把手抽了出来。里面并没有蛇,也没有其他什么,什么都没有。他把小铁箱倒过来,使劲拍着箱子的底部,还是什么都没有,连粒灰尘都没倒出来。

“东西不在这里!”“关公”的声音忽然变尖厉起来。“不可能。”“曹操”也挪身上前,仔细搜索了大的木箱,小的铁箱和首饰匣子,除了那粒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确实别无他物。

然而这颗夜明珠不单价值连城,而且是南唐后主宫中之物,即便皇宫大内也没有几颗。可“曹操”和“关公”却似乎并不看重,反而更看重他们没有找到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曹操”冷漠平淡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怎么回事?我们被骗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痉挛似的握住了那颗夜明珠,屋里登时又暗了下来,从指缝间闪射出柔和的光晕,“可恶!公孙绝该死!”

“砰”的一声,光晕彻底消失了,那颗夜明珠已被捏成碎片。

公孙绝醉得并不厉害,所以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

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软红绡金帐里,身底下是柔软的床,身上盖的是绣着“龙凤好”图案的粉红色缎被,一时间他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几疑置身天宫。“公孙大爷,您醒了?”公孙绝循声望去,却见从右面的一个门里走出一个姑娘,珠翠满头,一身湖绿色的衣裙:“姑娘是……”

“我就是这间屋子的,我叫嫣红,今晚公孙大爷就是我的客人了。”

公孙绝在嫣红的伺候下,泡了个舒爽的热水澡。然后赤条条地趴在床上,享受着嫣红一双妙手的按摩,感到自己的身子都在她指下融化。他去过的风月场所也不少,但还是第一次领略到这般销魂的滋味。

外间门上传来几声轻如鸟啄的敲门声,公孙绝没有听到,也没注意到嫣红已然离开,那双妙手的魔力依然停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的魂灵也早已出窍。

嫣红下了床,只在赤裸裸的胴体上套了一件细棉布袍子,便走到外间开门。门开后,就见到一只手递过一张条子,她接过纸条,那只手便缩了回去,随手为她关上了门。嫣红看了看纸条上的字,又向里间床上看了一眼,轻声叹了口气,顺手把那张纸条在桌上的蜡烛上烧掉了。

“舒服,真的好舒服。我还从未这样舒服过。”床上的公孙绝口中喃喃不绝。嫣红脱掉袍子,任由它堆在脚下,然后上了床,轻声道:“公孙大爷,我会让你更舒服的。”

她的双手继续在公孙绝背上揉按着,纤纤十指在公孙绝背上的经脉骨缝间游走不停,蓦然用力下按。公孙绝在销魂的巅峰也听到了两声脆响,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也永远不会明白了。

嫣红看着骤然间变成一摊烂泥的公孙绝,又叹了口气,用缀满流苏的床单把公孙绝紧紧包起来,如拎小鸡般提起来放到床下,然后扳起绣床,又把绣床下的波斯地毯卷起来,抓住地上的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地上便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穴。

她把公孙绝塞了进去,公孙绝便像根木头般滑了下去。她并不知道这洞穴通向哪里。她只知道从这里扔下去的尸体,就再不可能被人找到了。她手脚麻利地把一切复原,又拿出一张同样的床单铺在床上。做完了这些,她才松了口气,可她的身体却忽然间僵了。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有人在她脖子上轻轻吹了口气。

海盗船顶层的平台上,轻歌曼舞已经开始了。

李实几乎每晚必来,所以他的位子是固定的,也是最好的。平台上除了柔靡的歌声和曼妙的身姿外,静得出奇。所以男人们剧烈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也就显得格外清晰。

李实躺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双眼早已眯了起来,看上去好像睡着了。“大人,有人送了您一件礼物,请您去查收一下。”一个幽灵般的人悄悄出现在李实身旁,俯身低声说到。“什么礼物?”李实问道。

“是个大活人。”“什么?”李实的眼睛睁开了。“是个女人,就是下面赌室里的玉翠姑娘。”那人答道。“谁送的?”李实问道。“就是那位输给您的马如龙马公子。”

李实站了起来,转身从一个个圆睛凸目、嘴角流着涎水的男人身旁走过,往下面的楼梯处走去。

四楼的甲字房如同平台上的座位一样,也是李实的专用包房。这里虽然不过是他寻欢销魂的场所,却布置得奢华靡丽,并不比他宰相府邸的卧室和书房逊色。

把“礼物”送上来的罗三原以为李实一定会拒绝收下这份“礼物”。李相爷对女人的挑剔在两京都是出了名的。不料李实不但欣然收下,而且面露喜色,好像别人送他一件无价宝似的,罗三只好躬身退了出去。

“罗爷,上头找您。”他刚退出来,一名青衣侍者便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罗三随侍者走进那间半明半暗的小屋,“关公”不见了,只有“曹操”还坐在暗影里。

“你今天输了?”“是的。”罗三垂手侍立,并不发慌,赌就有输有赢,即便是他这样的赌王,何况输掉的赌注并不大。

“那个马如龙是第一次来?你觉得他的手法是赌徒的手法还是内高手的手法?”罗三仔细回想马如龙掷骰子时手指的动作,却也分辨不出是哪一种。

“他执意要赌赢玉翠,是有意为之还是偶尔的心血来潮?”“曹操”又问道。“看情形应该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先是故意输给老头子,老头子不要,反而把筹码送给了他。”罗三答道。“老头子为什么要把赢的钱送给他?他们很熟吗?”“曹操”问道。“他们好像也是第一次见面。”

“老头子”是这条船上的人对李实的称呼,其实李实并不算老,在他的同僚中甚至还算年轻一辈,至于“头子”倒是恰当,宰相本就是群臣之首嘛。

第三章

“你是谁?”嫣红身子颤抖,不敢转头。但是无人答话,她还要再问,蓦然一阵晕眩涌上,娇躯软软地向后倒去。随着她瘫倒,背后显出一人,满脸阳光笑容,赫然是方才贵宾室中的马如龙。

他四下听了听动静,觉察周围没人,才打了个响指。“咣当”一声,浴室的门被撞开,从里面旋风般冲出一人。“轻点儿,这不是在你自己里。”马如龙却被吓了一跳。

“你还抱着她!这女人长得漂亮么?我就是不会轻手轻脚的,更不会捏着嗓子说话装淑女,你嫌弃了是不是?”却是一个高挑身材、鹅蛋形脸的少女,肤若凝脂,肩若削成,虽在急怒之中,依然有一种令人自惭形秽的美丽与清纯。

“你小声点好不好?小姑奶奶,我们可是偷着进来的,你不会想把船上的人都招到这儿来吧。”马如龙急道。“都招来又怎么?只要我愿意,我高兴,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那少女哼道。

“这一点我相信。”马如龙笑了,两手一摊,“反正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事情砸了别怪我就成。”

少女闻言更是气结,双手叉腰,怒目而视,如同一头发怒的乳虎。

“你消消气好不好,我又没惹你,不过是怕坏了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来?你也要讲点道理啊。”马如龙看着她急怒攻心的样子,又有些心疼,柔声劝慰道。

“讲道理?我是专做不讲道理事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少女怒气虽不泄,双手却从腰上放下来。“知道、知道。”马如龙连连点头,“我是专做不可能事的人,你是专做不讲道理事的人,咱们恰好是一对。”

“臭美吧,谁和你是一对?你嫌弃我?你也配!”

“我当然不配,我哪有资格嫌弃你,我连求你嫌弃我的资格都没有。”

“你知道就好。”少女恨恨地一跺脚,神色却柔和许多。

马如龙小声嘀咕道:“你又不爱我,为何吃我的醋?”“吃你的醋?你也配!”少女用鼻子哼道,“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被你迷死了,我也不会吃醋。”“你不吃醋这是干什么?”马如龙指着她捏住自己的耳朵的手。

“你认为我管你的闲事没道理是吗?你忘了我是专做什么的了?”少女手上又加了力道。

“没忘,没忘。”马如龙痛得直跳脚,“别闹了,万一她醒了麻烦就大了。”少女闻言马上松开手,向他怀中看去,嫣红并没有醒来。马如龙却急忙退开一步,耳朵依然火辣辣的。少女冷哼道:“你是不是一直要抱着她呀?”马如龙讪讪地把人放到床上,转开话题道:“你让我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上了海盗船,还到这地方把个大姑娘点昏?”

“跟你说过了我就是爱做没道理的事,没道理的事你还问什么?烦不烦啊?”少女皱了皱新月般的眉毛,不耐烦地说。

“没道理的事多了,你为什么偏偏让我做这些?”

“我愿意,我高兴,这个理由够不够?”少女又瞪圆了眼睛。

“够,足够,都够我投一千次江,跳一万次悬崖了。”

“不用那么多,一次就够了。”少女又笑了,旋即又正色说道,“这一次咱们要做的事一点都不比投江跳崖安全,你可要想明白,现在退出还来得及。”“算了,上了贼船都很难下去,更别说上了这艘海盗船了。”马如龙有些愤愤不平地说。

“怎么?怕了?”少女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看着马如龙。

“你不用激将,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从踏上这艘船的甲板上时,就没想过能不能活着下去,我只是不甘心当个冤死鬼。”马如龙叹息着说。

“说得够壮烈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想套我的话?”少女撇了撇嘴,却也殊感歉疚,叹了口气说,“你别怪我,我真的不能告诉你,是我把你骗上来的,如果你后悔,我可以把你安全地送下去。”

“好了,废话少说,咱们可耽误不少时间了。”马如龙看着桌上的龙凤喜烛,笑着说,“这里可是夜夜洞房春宵花烛夜的地方,咱们既然进来了,下一步该干什么?”

少女飞起一脚,却踢了个空。

“你叫玉翠?”李实饶有兴趣地看着玉翠,好像在审视一件珍贵的礼品,他几乎天天出入贵宾室,却对那里的女人从不看上一眼。

“是的。”玉翠跪在地上,低着头。“你何时又归马公子所有了?”

“就是半个时辰前。”玉翠把马如龙赢她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这位马公子倒是位有趣的人。”一直跟随李实左右,如他的影子似的人笑道。“他看来也是位了不起的人。”李实也笑了,“一个专做别人看来不可能的事的人一定很了不起。”

“他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小牛犊,大人对他赞许过高了。”

“有志不在年高。”李实笑着说,不禁想起自己三十二岁当上宰相的辉煌。“大人,我派人把玉翠姑娘送回府里服侍夫人吧?”那人请示道。

“这样岂不显得我太不看重马公子的情意?不要送回府里,今天晚上就由她来陪我吧。”玉翠和李实身边的人同时怔住了。

“我要的东西怎么会变成了珍珠?真是白日里撞见鬼了。”宽敞、豪华的船长室里,“关公”焦灼地来回踱着步,不时挥手咆哮着。

“现在看来这箱子里放的就是珍珠,而不是您要的东西。”坐在大副位置上的“曹操”倒很镇静。“不可能。”“关公”停住脚,厉声吼道,“我的人亲眼看见老头子把我要的东西放进这个箱子里,决不会错。”

“那可能是您的人看错了。”“曹操”也站了起来,声音冷静却又不失恭敬地说,“那老头子文韬武略不减诸葛孔明,可变戏法还不会,如果他放进去的是您要的东西,就不会变成珍珠。”

“不会错。”“关公”一口咬定。但声音却减弱了许多,好像是累了,又走回船长的镀金椅子上坐下,椅子的靠背上一头精工雕缕的恶龙面目狰狞,龙头探出在半空中,似欲择人而噬。

“您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不是我好奇,而是真的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对您如此重要。依我看来,那颗珍珠已是世上最宝贵的奇珍了。”

“关公”头仰靠在靠背上,修长白皙的手却习惯性地抚摸着头顶龙身上一片片纯金雕成的鳞片,双目紧闭,胸口微微起伏,许久没有开口。

“我不是想探听您的秘密,只是想替您分忧。”“曹操”又恭敬地说道。“我的秘密虽多,可有什么瞒过你吗?在这世上如果我连你都不敢相信,就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关公”把头直起来,双手向上,小心翼翼地把紧紧贴附在脸上的面具除掉,露出一张面如白玉,俊美异常的脸。

“皇上!”“曹操”急忙跪拜下去。“起来吧。”皇上疲惫地说,“在这条船上,没有皇上,也没有君臣之别。我就是这条船上的船长,你就是我忠心不贰的大副。”“谢皇上恩典。”“曹操”重重叩了个头,站起身来,也除掉面具,放在面前光洁如镜的花梨木桌子上。

“陆士龙,你不知道我当这个狗屁皇上有多烦,远没有我们昔日在海上呼啸往来,快意恩仇快活。”“那只是皇上无事时的消遣。”陆士龙躬身微笑道,“抚有万民,扫平四夷,混一宇内这才是上天赋予您的大任。”

“那颗珍珠的事你说得也没有错。”皇上没理会他的拍马,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那本来就是无价之宝。宫里夜明珠虽然有几颗,却都比不上那颗。那本来就是先皇皇冠上最好的一颗,先皇宠爱那老头子宠得离了谱,说他晚上还要在灯下处理公文,怕烛光的烟熏坏他的眼睛,特地把那颗珠子从皇冠上摘下来,赐给他照明用。”

“那老头子倒可能真的会妖术,把先皇弄得神魂颠倒,一天见不到他就跟没了魂似的,也是天底下一件奇事。”“他不是会妖术,而是真有些道行。”皇上摇摇头,“不只先皇,连四夷那些桀骜不驯,动辄造反的首领见了他就跟见到祖宗似的,俯首帖耳,乖顺得像他从小养大的狗。”

“所以皇上对老头子心有忌惮,不敢对他下手。”陆士龙若有所悟。

“这只是其中之一。”皇上喟叹一声,“我是要留着他的命用来镇服四夷,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四夷就不会有一人造反。”“可这毕竟被动啊。”陆士龙说,“皇上雄心勃勃,不是早想扫平四夷,用那些蛮子的头颅筑成古今无比的奇观,把他们的土地也都归入版图吗?”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要征服四夷,杀光那些蛮子,就要发兵百万。”

“发兵百万又如何?还不是皇上金口一开的事,只要皇上下旨,我虽无能,也要讨个先锋官做,皇上做大元帅,踏平四夷又有何难?”陆士龙站起身来,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吗?”“不知道。”陆士龙老实道。

“现在你还猜不出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猜不出。”陆士龙老老实实说道。“就是调兵发兵的玉符。”皇上叹口气。

卧室之中,只有李实和玉翠两人。出乎意料的,玉翠神色平静,屈身万福道:“贱妾能侍奉相爷自然也是修了八辈子才修来的福气,也是一步登天。不过贱妾有个请求,只是不敢说。”

李实到底是宰相度量,见怪不怪,道:“马公子是送你的人,很合我的意。你说吧,我会尽量答应你的。就算不能答应也不会怪罪你。”李实今天确实很高兴,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原因何在。

“贱妾蒲柳之质,万难入相爷的法眼,相爷府中和身边更不缺贱妾这样的人服侍。”“你是不是有合意的情郎,想求我成全你和他的婚事,这也不难。”李实笑了起来,他在风月场中已近八年,这种事已司空见惯。

“不是。”玉翠摇头笑道,“这种事贱妾怎有脸说出口。贱妾只是想求相爷像马公子一样,把贱妾送给别人。”“什么人?”李实微感意外,但她的提议倒是很有趣。“贱妾的旧主人。”

“是谁?”李实好奇问道。“玉叶公主。”

“什么?”李实站了起来,好像被椅子咬了一口,“你是玉叶公主的人?为什么会沦落风尘?”“贱妾原是公主的侍女,因犯了错被逐出府来,无可归,这才不得已沦落风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李实面色凛然,即便他面对长安宫中的政敌,也不会如此紧张。

“时间贱妾记得很清楚,正是先皇驾崩的那天夜里。”

“我答应你。”李实一字一句地说,身体里却掠过一阵奇异的颤动。

“调兵的玉符?发兵不是用虎头符吗?”陆士龙惊讶地问道。

“那是以前那些朝代用的,本朝自祖宗开国,定鼎长安,因怕手握重兵的武将造反,便削了在外将兵的武将的军权,把他们召回长安,用良田华宅,金钱美女供养起来。另外派了九位亲王镇守九座边关,执掌天下精兵,因而征召亲王必须用玉符,而不是虎头符。”皇上说道。

“玉符没有怕什么?发兵不是有您的圣旨就行吗?难道圣旨还抵不上玉符吗?”

“这不是抵得上抵不上的问题。”皇上又焦躁起来,“祖宗立国之始,就怕有人盗用兵符,借机作乱,所以在发兵之事上慎之又慎。那年恰好蓝田进贡了一块美玉,祖宗便召一位巧匠雕琢成了九对调兵玉符,完工后便把这位巧匠杀了,以免他再仿造出这种玉符。然后每对玉符一半藏在边关的将军府,一半藏在大内。要征兵或发兵时才把玉符拿出,和圣旨一道发出,到边关后合符无误,大军才能调动,仅有圣旨是不够的。”

“这岂不是说皇上虽君临天下为万民之主,却连一兵一卒也调动不了?”陆士龙失声道,他有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正是如此。”皇上俊美的面孔变得有些抽动了,与头顶上狰狞的龙头上下对应,“我现在能调动的只有宫廷禁军,九大边关的精兵猛将却根本无法调动。你明白我为什么既痛恨老头子,却又不得不天天看着他逍遥快活地做他的风流教主,还巴不得他活得长久些了吧?我就是怕一旦他死了,四夷骚动,那些单于、贤王、大汗之流的蛮子欺我年轻,兴兵造反,我却一兵一卒也发不出”

“可是您怎会没有玉符呢?大内森严,等闲外人一步也踏入不得,总不会是失窃了吧?”

“正所谓‘贼难防’,正是被李实这个混蛋给偷去了。先皇驾崩时,我心胆欲碎,每日里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随先皇而去,先皇的葬事和宫里宫外大小事件都是他一手操办的。等我神智清醒后才发觉,宫中的符玺郎居然不见了,九枚调兵的玉符已经不见了。”

“既然知道是那老头子偷的还不好办?莫说他是先朝宰相,就是当朝宰相盗窃兵符也是谋反大逆,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不怕他不吐实,历朝历代的酷刑我还知道一些,用上一两种也就够这老头子消受的了。”

“问题是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兵符不在我的手里,一旦消息走漏,莫说久已窥视边疆,蓄势待发的四夷首领,就是手握重兵的九大亲王又有哪个对帝座不思染指?”

第四章

“先皇驾崩的那天夜里!”

这句话是句暗号,李实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所以他实际上已经被隔绝了。他和玉叶公主也只能通过楼上那些一夜万金的清倌人来联系,而玉叶公主也总是有办法能把自己的人安排到那些清倌人中。李实又怕皇上派人冒充来试探自己,所以设定了一句暗号,就是这句“先皇驾崩的那天夜里”。

但李实确实没想到玉翠也是玉叶公主的人,他虽然从不看这些女人一眼,但这些女人的相貌特征还是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到楼下的贵宾室里,玉翠就在那里。这几年来,从未在玉叶公主和自己之间传递过任何信息。没想到在最关键的时刻,玉叶公主启用了她。也许玉叶公主安排她到船上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吧。

“东西带来了吗?”李实问道,同时心却狂跳起来。“带来了。”玉翠答道。“你放到什么地方了?告诉我,我派人去取。”

“就在我身上。”“什么?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能放在身上?他们送你过来时没有搜过你吗?”李实惊疑道。

“自然是搜了,而且搜得无比仔细,连女人最隐秘的地方都没放过。”玉翠咬牙说,尽管搜她的也是女人,但她依然感到是受了难忍的侮辱,“不过她们也只能用手,还不能用刀。”

李实没有说话,他不明白玉翠话中的意思。玉翠到浴室里拿来一个小浴盆,然后俯身在上面,用中指探入口中,压紧舌根,就像一个喝醉了的酒鬼,难受无比却又呕吐不出时所做的那样,开始干呕起来。

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从玉翠嘴里吐出一连串的白色蜡丸,落在盆子里,而玉翠一阵狂吐后,已经面无人色。

在这一刻,李实也为她感到不忍,很想抱住她,抚慰她,用什么方法补偿她所受的苦难。但他的心思马上又落在那些蜡丸里了。他知道泡着那些蜡丸的液体是什么,却并没有嫌脏,而是亲手把蜡丸捞出来,用清水洗净,再一个个捏开,每个蜡丸里都是一张小心折叠成一团的纸。

李实看了一张,便双手合什,放在额前,叹道:“阿弥陀佛,总算得到了。”“相爷,我没有误事吧?”玉翠很艰难地从浴盆上抬起头来,她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切也都随着这些蜡丸吐出来了,竟然无力站起。

“皇上,天下能工巧匠多的是,我就不信仿造不出那九枚玉符。”陆士龙看着皇上有些灰暗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所谓的能工巧匠我已经杀了二十六个了,没有用。况且那样的美玉也找不到第二块了,仿造的路子肯定是行不通。”

“老头子一定是把它藏在里,干脆出动铁甲军,把他包围起来,里里外外搜个遍,再掘地三尺。”“他的诡计比天下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咱们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任你怎样也是一场空。对老头子也不能来硬的,他执政十年,受过他恩惠的门生故吏布满朝野,一旦动了他,恐怕会天下骚动,四夷也会不稳。”皇上道。

“这岂不是说老头子虽然退了休,什么事也不管,却还是死死卡着咱们的咽喉?”陆士龙也变得焦躁不安了。“你说得没错。”皇上叹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为什么我即位以来,寸步不敢离开京城的原因了吧,我就是怕他在我背后捣鬼。”

“老头子究竟想做什么呢?总不会只想和皇上您捣捣乱吧?”“他是想找机会废了我!”皇上咬牙切齿地说道,脸色蓦然间变得铁青,双眼似欲喷出火来。“这……这怎么可能?”陆士龙吓了一跳,“您可是先皇立的太子,接替皇位名正言顺,他这不是要谋反吗?”

“他敢偷藏兵符已经是谋反了,可惜我就是不能定他这条罪名。”皇上一掌击在坚实的桌面上,把那张“关公”的面具击得粉碎。“皇上请宽心。”陆士龙站起身来,“我明天带人走一遭,把九大亲王府的玉符都偷出来,他们无符可合,您随便用什么的玉符去调兵,他们也只有从命了。”

“你以为九大亲王府是这艘海盗船吗?”皇上冷哼道,“除非我亲自率四万铁甲军去强攻,又绝没有这个道理。”“皇上,朝廷的事不都是您说了算吗?不是您想怎样就怎样吗?”陆士龙倒真的糊涂了。

“朝廷的事不是我说了算,而是要按制度办事,更不是我想怎样就怎样。”皇上苦笑着解释道。“可制度不是您定的吗?”

“制度是祖宗定的,不是我定的。我可以制订新的制度,但却不能违背祖宗传下的制度,祖宗制订这些制度的用意也是为了子子孙孙能坐稳江山,可惜到了我这里却成了作法自毙,真是苍天弄人。”

“皇上,我听得头都大了。您这皇上当的真不如咱们在海上的岁月顺畅快活。”陆士龙的头真的有些晕了。

少女一脚踢空后,不再追击,她侧转身正对着那张大床,脸上的神色也郑重起来,显然是在思索“下一步”该干什么。

“喂,你傻站着干什么?动动手啊。”她忽然又冲马如龙发起火来。

“动手做什么呀?你先把话说明白,不要动不动就发火。”马如龙佯作不睬,他倒是喜欢她轻嗔薄怒的样子。“懒得理你。”少女哼了一声,自己动手把嫣红翻过身去,嫣红身上的白袍却翻卷上去,露出里面雪白、丰满的胴体。“呸!不要脸。”少女啐了一口,脸羞得通红,又急忙转身对马如龙戟指大叫,“不许看,你敢看一眼,我挖出你的眼珠来!”

马如龙只好背转身去,心里却暗道:你明知这里是不要脸的地方,还拼命想法偷着进来,还偏要大惊小怪,但想到她是专做没道理的事的人,这话也就不用说出口了。

少女用嫣红新换上的床单把她紧紧包裹起来,如同一个大肉粽子。然后一只手提起来,放到屋子中间。

“把床挪开。”她又下令道。“你要做什么?”马如龙回过身来,“你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他指着包裹中的嫣红。“我要做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少女愣怔一下,旋即醒悟,“你是以为我要把她从这里扔下去?就算是这样,也是她罪有应得,她已不知往里面扔过多少人了。”

“可她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工具而已,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你知道她姓甚名谁?老是什么地方的?又为什么上了这条船?又是谁强迫她作这种吃人害人的勾当?”少女一句句追问道。

“我哪里知道,”马如龙有些招架不住了,“认识你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船,更别说其他的事了。”“那你怎会说她是迫不得已?如果她杀了那么多人还是清白无辜的,监狱里的犯人就都该当堂释放了。”少女见马如龙词穷,面上大有得色。

“刀剑无论杀过多少人,也依然是刀剑,而不是杀人凶手。”马如龙正色道。虽如此说,他还是把床挪开,又揭开地毯,便露出那块带有把手的地板。他忽然停住手,站起身问道:“你不会是对这下面有兴趣吧?”

“你说对了。”少女娇笑一声,上前便欲掀开地板。“且慢。”马如龙伸手拉住她。“你又怎么了?变得婆婆妈妈的。”少女不耐烦地问道。

“如果你要找什么东西,就甭白费心思了。尽管我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样子,但我的直感告诉我:无论扔下去的是什么,都会像太阳下的露珠一样,蒸发得干干净净,如果你活得不耐烦了,下面倒是最直接最快速的好去处。”

“那你说我究竟想干什么呢?”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着,眼睛里竟真似有两滴露珠在闪烁着光芒。

“我如果能猜出你的心思,我就是活神仙了。”马如龙一声喟叹,“不过我对死人和死法都没兴趣,恕不奉陪。”转身向外走去。

“你真的要走?”少女沉吟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问。“当然。”

“就算我打定主意独自下去,变成不明不白的冤死的鬼魂,你也要心安理得地离开?”“那你又何必这样傻呢?”马如龙气得笑了出来。

“你早就该明白,不傻的人怎会专做没道理的事?”少女说完,一伸手抓住把柄,把地板拉了起来,忽听得“咚”的一声巨响从地底传来。

“你在船上六年了吧?”“六年多了。”玉翠说罢,面部一阵轻微的痉挛,眼眶里涌上两颗晶莹的泪珠。“就为了这一天?”李实通过她的身体感到了她深深的悲哀,也不禁悲从中来。

“就为了这一天。”玉翠机械地重复着。“你也快熬出头了,这一天就是出头之日,你熬出头后有什么愿望?可以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实现。”李实直视着玉翠的眼睛说。

“我如果期望得到回报,就不会这么苦自己了。”玉翠摇头苦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公主身边。”“你也不必这样自卑自怜。”李实笑了起来,“你会得到回报的,国高爵厚赏就是为你这样的人准备的。”

李实走到墙边,掀开墙上自己写的对联,然后摸索了一阵,一大块木头墙壁已经被他拿下来,露出里面一个小洞。他伸手到里边,摸出一个小匣子,和公孙绝劫走的箱子里装的匣子一模一样。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锁,从里面取出九枚晶莹润白的玉符。

“皇上,您这次离开京城,不怕老头子在背后捣鬼吗?”陆士龙问道。“他已经开始捣鬼了,所以我在京城里也坐不住了。”皇上的脸色变得严峻异常,“他要把私藏的兵符发出去,可见他也终于忍耐不住,要出手了。又把兵符伪装成红货,托镖局保镖,想瞒天过海,可惜他的任何举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但我知道得还是迟了一步,便带人半路上阻截,不想老头子还安排了暗中护镖的高手,我们被这些高手拦住了,双方混战了一场,却被公孙绝这个该死的混蛋乘虚而入,把货劫走。我又一路追击公孙绝,一直追到了这里,本以为他是送货上门,谁知最后得到的竟真是红货,我现在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头。”

“会不会是中途被人调换了?”

“绝无可能,我一直盯得紧紧的。况且那口箱子别人也仿造不出。”“这就真是活见鬼的事了。”陆士龙苦笑道,“不过老头子发出兵符又是何意?没有御旨,兵符发出不也是无用吗?”

“无用的事老头子是不会做的,他等了八年才出手,这一击一定是能致我们于死命,我虽然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击,也还是不敢稍有疏忽,我感到这次是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了。”

“皇上过虑了。”陆士龙劝慰道,“他不过是致仕在的人,手中无权,昔日的势力也早就冰消雪融了,纵有不轨企图,又有谁肯冒灭九族的风险和他作乱?他此刻还在船上,您一刻钟内就可叫他人头落地。”

“杀他什么时候也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只不过杀了他后,恐怕又有无穷的麻烦要应付,所以不到最后关头还是不要动他。”皇上沉吟片刻,眼中浓浓的杀机一闪而过。“对了,老头子现在在做什么?还在装模作样观赏他根本视而不见的歌舞吗?”皇上问道。“没有。”陆士龙笑了,“今天有人送了他一名美女,老头子此时可能正调笑新妇呢。”

“什么?有人送他一名美女?是谁送的?”皇上马上警觉起来。

“一个叫马如龙的人。我派人查过了,是马太后娘的远房侄儿,三天前刚来到洛阳。他在船上输给老头子一万两银子,老头子不肯要,反而把自己的赌本也送给了他,他可能觉得过意不去,又赢了船上赌室里的一名美女,就送给老头子了。”

“老头子和这个叫马如龙的人很熟吗?”皇上的两道浓眉皱了起来。“不熟,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那老头子为什么赢了钱不要,反而把自己的赌本也送给他了?”“老头子赌钱和他观赏歌舞一样,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几次,不足为奇。”陆士龙笑了起来。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问题。”皇上站了起来,“这个马如龙三天前到了洛阳,为什么不早不迟,偏偏在公孙绝冲上船来的时候也上了这条船?”“皇上请宽心。”陆士龙也站起来,“今天第一次到船上来玩的也不止马如龙一人,这里面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是和老头子赌钱并送他美女的却只有他一人。”皇上阴沉着脸说,“况且他先是故意输钱给老头子,也是知道老头子的为人,不会收他故意输的钱,反而会送钱给他,这就为送老头子美女打下了伏笔。”

“我也怀疑过,”陆士龙低下头说,“而且也仔细查过了,没发现任何疑点,也许都只是巧合而已。”“一次是巧合,可是太多的巧合加在一起就是必然了,那个玉翠送给老头子前仔细检查过没有?”“查过了,全身上下任何地方都没放过,保证一张纸条也挟带不了。”陆士龙答道。

“那个叫玉翠的女人是什么来历?”“她原来是玉叶公主的婢女,因和奴私通,被赶了出来,无可归,便到了船上。”“玉叶公主的婢女,马太后的远房侄儿,都和皇族有关,今天又都和老头子搭上了钩。”皇上沉思着说,心里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皇上,您即位以来,对马太后和玉叶公主可都供奉得比先皇时还好,她们不会和您作对吧?”

“你懂什么?马太后的亲生儿子是荣亲王,坐镇宣府。她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玉叶公主和我也不是一母所生,她的同胞哥哥裕亲王坐镇辽府,裕亲王在先皇时就几次谋夺太子之位,幸好先皇心意坚决。荣亲王对太子之位也是日日窥伺,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皇上,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那个马如龙现在还在船上吗?你马上派人查清他究竟在哪里,在船上还做了哪些事?同时查清他此次到洛阳来是为了何事?投奔的是谁?落脚在哪里?这几天都和什么人来往?老头子那里加派人手,监视住他的一举一动。”

“你把什么东西弄下去了。”马如龙吓了一跳,急忙冲到洞穴旁,向里面望去。“我什么也没弄啊,你看到什么了吗?”少女也被地下传出的巨响吓得手足无措,花容失色。

“什么也看不见,里面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到尽头。”马如龙抬起头来,看着少女说。“那会是什么呢?我真的什么也没弄啊。”少女如同无意中闯了祸的孩子般委屈地说。

“没关系,也许不是你弄的。也许这里还有别的机关消息,被你无意中触动了,现在赶紧离开还来得及。”“不行,我必须得下去。”少女虽然面色苍白,却是毅然决然的表情。

“有人逼你这样做吗?”马如龙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没有。”少女并不回避他尖锐的目光,“我是自愿的。”马如龙凝视她有顷,叹道:“好吧,我相信你,你说出这样做的理由,如果我认为值得,我来替你做。”

“理由当然有,可我不能告诉你。真的不能。这件事我必须做,无论后果怎样都是值得的,当然对你来说值不值得就很难说了,你走吧。我不用你替我做,也不会怪你。”

“可是你让我来不就是替你做这件事吗?”“是的。”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爽快承认了。“你让我假冒马太后的侄子,又故意输钱给那位姓李的大人,又一定要赢那个女人送给李大人,都是为了这件事,对吗?”

“是的。”少女有些脸红了,她听出马如龙的话中是责怪她利用他,而且是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你真的叫新月吗?”马如龙又问道。

“你怀疑我?”少女叫了起来,其实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如果只是做好玩儿的事,我并不在乎你的真实身份,可是如果我踏上的是一条死亡之路,我有权知道我是为谁而这样做,不管值不值得。”

“我真是叫新月,没有骗你。”少女睁大了眼睛真诚地说,“我姓黄,是长安人,这些都是真的,我刚出生落地时,我父亲听到我的哭声,抬头刚好看到一弯新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你就算说假话我也没办法不相信你,好吧。”马如龙两脚探进洞穴里,便欲顺势下滑。“等一下。”新月又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对了,我还不知道下去要做什么呢。”马如龙省悟道。

“不只是因为这个,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要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海盗船的主人杀了我的父亲。”“父仇不共戴天,只这一条理由就足够做任何事了。”马如龙恍然道。“这下面虽然是处理尸体的地方,但有一条秘道通向海盗船主人的卧室,我们就是要从这条秘道进去杀掉他。”

“那我们又何必要走这条死亡之路,从船上不是也可以想办法溜进他的卧室吗?”“不可能。”新月异常肯定地说,“天下十大高手中的六个都在这船上,他们中有三分之二都是海盗船主人的贴身护卫,他的卧室防卫之严,连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要想混到他身边下手更是绝无可能,只有走这条死亡之路,还有侥幸成功的可能。”

“这怎么可能?海盗船主人是什么来历,会令那么多高人甘心为他当厮仆?”马如龙失声叫道。“他的权势非常大,大得超乎你的想象,也大得可怕。”“比皇帝的权势还大?”马如龙哼了一声。“差不多吧。”新月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很难看。

“管他权势有多大,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马如龙说着,用力下滑,身子已如箭般向黑黝黝的洞穴深处射去。

李实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品着茶,那九张纸和九枚玉符都不见了。

约有一刻钟的时间,那个影子般的人悄悄推开门进来。

“大人,事情都按您的吩咐办好了。”那人躬身说道。“很好。”李实赞许地点点头,又在太师椅上坐下。“大人,今天晚上船上气氛异常,可能会对您不利,我还是护送您下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吧。”

“该来的人都来了,气氛自然会异常,咱们的对手可是长了只猎狗的鼻子,”李实轻松一笑道,“我忍辱不死,无非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怎能离开?成则生,败则死,为人臣子就没有避祸偷生的权力。”那人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不再说话了。

“你估计我们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逃脱,否则后患无穷。”李实问道。“大人神机妙算,布下天罗地网,他也一定难逃天地之诛,否则真就是没有天理了。”

“天理固然无处不在,可也是事在人为。”李实沉思着说,“我真怕因我思虑不密,料事不周,一着不慎,弄个满盘皆输,可就万死莫赎了。”

“大人放心,断无此种可能。”那人笑道,“除非天意让他逍遥海上,那也无法可想,但长安城他是永远不能再踏进半步了。”

李实点头道:“那就好,长安那面更是一点差错也出不得。”

“哪面出了差错都会要命的。”那人说,“所以大人就算不下船,也还是换个房间吧,一旦情况有变,他们第一步就会冲进这里来。”

“你不用为我的安全费心了。”李实笑道,“我一步都不能动,我现在一动,他们就会觉察,如果让他们抢先动手,我们一样会很被动。”

那人躬身退下。屋子里又只剩下李实一人,他的心也陡然提了起来。他从袖中摸出一柄短剑,拔出锋利的剑身,在自己的心脏部位比拟了两下。“决不能落入敌手。”他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皇上沉思片刻,问道:“老头子还在房间里?”“还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独自一人,看起来不像有甚不轨企图。否则他自己早就逃之夭夭了。”

“这也未必,他心机之深是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的,不能因为他让保镖离开自己就证明他心里没鬼,况且他也明白,我若真想动他,他就是把天下的高手都请去当保镖也没用,没有什么武林高手能抵得住四万铁甲军,对了,那个马如龙查得怎么样?”

“这又是件活见鬼的事,”陆士龙哭丧着脸说,“船上找不到他,又没人见过他下船,我也派人到他落脚的地方查了,他没有回去,看来他应该还在船上,可就是找不着。”

“船上都搜查过了?”“都搜查过了,没有找到,只有老头子的房间没有搜,没有您的旨意,我也不想和他有正面冲突。”

“嗯,”皇上想了一下说,“老头子的房间还是不要搜,他是先朝元老,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那就派人盯死,如果马如龙真是从老头子的房间里出来,就证明我的猜测都是对的。”“我已经这样办了。”陆士龙应声道。

“那个马如龙是在谁落脚?”皇上又问道。“他没在哪个皇亲国戚落脚,他是住在同泰客栈,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孩子,听他们说很像一个人。”“像谁?”皇上又警觉起来。“像……我不敢说。”陆士龙支支吾吾地低下头。“说!”皇上怒喝道。“像……”陆士龙踮起脚尖,在皇上耳边低语一句。“什么?胡说!”皇上如冠玉般俊美的面孔立时涨得如猪肝一般,扭曲得不成样子。

“是,是,是小的胡说。”陆士龙从没见过皇上动这么大的肝火,吓得浑身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胡说!”皇上又怒吼一句,抬脚把一张椅子踢飞,“你雇了一群只会拿钱,不会办事的蠢货也就罢了,居然还有这种信口胡言,不知忌讳的混蛋,是谁说的?马上割了他的舌头。”

“是,是,小的立马就走。”陆士龙转身要向外跑,又被皇上叫住了。

“且慢。”皇上忽然间好像被什么东西当胸一击,胸中电光一闪,“你先别走,我好像想到了什么。”陆士龙不敢出声,立时静候当地。

“马如龙……马太后的侄儿,玉翠……玉叶公主的婢女……”皇上口中念念有词,好像道士作法一样。他忽然面色竣变,用力一拍桌子,腾身站起,失声大叫道,“不好。”

陆士龙不防,被吓了一大跳,身子一滑,险些溜到桌子下面。他急忙抓住桌子,失声道:“皇上,怎么了?”皇上身子僵立,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出,一字一句道:“我上当了,上了老头子的恶当了。”

第五章

马如龙身子贴着光滑的金属洞壁向下滑去,直如风驰电掣一般。他在急速下滑中,脑中忽然闪过一句有道高僧喜欢说的“入地狱如电射”。时间其实很短,而在他感觉却很漫长,真如穿越了十七层地狱,一下子滑进了十八层地狱一般。

他忽然感到两脚悬空,心神一凛,想也不想,腰背一弓,两手上撑,稳住身形。“这洞穴的底部居然不是实地,难道下面是深渊?”他心里想着,已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只手,上下左右摸索着,想找到一处能抓住的地方,好把身子探出去,看看下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可是洞壁打磨得光滑如镜,根本没有可着手之处。

上面传来两声清脆的敲击声,马如龙知道一定是上面的新月等得不耐烦了,在等他的回音。他这才知道自己还是太过鲁莽了,本应该用一条长绳子绑在腰上,这样既可以吊在半空中查看下面的情况,万一不能下去,也好攀着绳子原路返回,而现在则是进退不得。

上面又传来两声敲击声,显然是用力敲击的,洞穴中回荡着嗡嗡的声音,震得马如龙脑子里也嗡嗡乱响。

“急什么?捣蛋鬼!”马如龙心里也焦躁起来,他知道向上原路返回是绝对不可能了,不管下面是怎样凶险之处,甚至是万丈深渊,也只有下之一途了。他长吸一口气,调匀体内气血,然后两臂撑着两边的洞壁,尽量缓慢地向下滑行。

刚滑行了约有一尺,忽听得上面尖锐的破空声,如有巨石坠下一般。“不好,上面有东西下来了。”他心念一闪,急忙收拢双臂,身子也如石头般向下滑去。

就在他身子刚刚滑出洞穴的一瞬间,他两手用力向上探出,居然抓住一个坚实的东西,他不暇细想,腰背一挺,身体凌空翻卷上来,落在一个平坦的地方。

他尚未看清自己身处何处,洞穴口又滑出一团黑乎乎的物体。他探臂抓去,物体急速下坠的力道险些把他带了下去。他急使“千斤坠”,使双膝牢牢钉在地面,手上一用力,已把物体提了上来。这才看清手中抓住的正是新月,而手抓住的正是她的后衣领。

他手中提着新月,找寻放下的地方,这才看清自己居然身处一个小平台上,丈许见方。

“你要勒死我吗?”新月瘫在地上,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若非手快,抓住了自己前面的衣领,真要被活活勒死了。

“勒死也比摔死强,更何况……”马如龙忽然张大了口,余下的声音好像被刀锋截去一般。望着下面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之色。

新月向下望去,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皇上,您上了老头子什么恶当了?”陆士龙慌忙问道。

“我一直以为老头子只有玉符,没有御旨,无法调动九大亲王的兵马,而我却忘了马太后这一层。”

“马太后又怎么了?她难道有御旨吗?”

“御旨她当然没有,可是祖宗制度里有一条:如果皇上残暴无道,荼毒无辜,或者荒淫好色,不堪为天下之主,太后也可以下旨,用兵符征调九大亲王率兵入京,废黜皇帝,由太后、九大亲王、宰相重臣另立明君。”皇上的脸色铁青,按在桌子上的手不住发抖。

“可是皇上,您是有道明君,既不残暴也不荒淫,天下百姓谁人不说您是圣明天子?这一条祖制对您并不适用啊。”

“百姓说什么有个屁用?宫廷里的事你还不明白?说你有道,就是比尧舜还圣明,说你无道,就是比桀纣还残暴。至于是非黑白、忠奸善恶还不是一言而定。关键在于谁握有兵权而已。正所谓‘举之可使升天,按之可使入地’。”

“马太后虽然能下旨,可她并无玉符,玉符在老头子手里,马太后深居宫内,老头子在洛阳,一次也没去过长安,更别说入宫拜见太后了。太后的懿旨和玉符不还是不能合在一起吗?仅有太后的懿旨而无兵符,充其量也不过荣亲王能奉旨,但那已不是入京勤王,而是造反篡位了。其他八大亲王断断不肯应和。”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皇上点头道,“就因为老头子和马太后从无联系,我也就没把这两人合在一起想,但现在看来,这两人一定是有密谋。”“这怎么可能?”陆士龙说,“马太后在深宫,一言一行也逃不过您的耳目,而老头子这些年在洛阳,一举一动都在咱们的眼皮底下,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啊。”

“关键在玉叶公主身上,”皇上怒道,“这个贱人随时可以入宫见太后,有时还在宫中住上十天半月的。她若和太后有甚密谋,我们耳目再广,她们也有办法避得开,而这个贱人居然又安插她的婢女到我们船上,分明是充当马太后和老头子的信使。”

“可是我们把那个叫玉翠的女人送给老头子前,确实仔细检查过了。她身上绝对没有太后的密旨。”

“糊涂!”皇上不悦道,“这么重要的物事她会放在身上让你搜出来?她一定是事先放在隐秘的地方,船上这么大,她想藏一张薄薄的纸还不容易?她见到老头子后说出地点,老头子自会派人取出,这样密旨和玉符不就合在一处了吗?”

“皇上,您是说玉符在船上?”陆士龙失声叫道。

“是的。玉符就在船上,在老头子自己的房间里。”皇上喃喃说道,脑中如有一道电光炸开,心中已然雪亮,“这些年来,老头子在长安的府邸我搜了不下十次,地下能挖动的地方也都挖开了。而他在洛阳的里,我连他夫人的马桶、下人的茅坑、往外排水的阴沟也都安排人天天检查,唯一漏过的就是他在船上的房间。老头子等于把咱们想要的东西直接放在咱们的口袋里,咱们却像傻子似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寻。”

“这么说那个叫玉翠的女人离船的时候,身上就藏着太后的密旨和调兵的玉符?”陆士龙跌足长叹,如此重要的东西居然就在他眼皮底下昂然直过。“一定是这样,否则那个叫玉翠的贱人没理由见到老头子后就匆匆离去。她身上带着这么重要的物事,老头子一定会安排人接应保护,你派去拦截的人也一定是回不来了。你马上再派人下船,立即关闭洛阳所有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洛阳城。违者杀无赦!”

“臣领旨。”陆士龙应了一声,转身疾奔出去。

皇上又击一下掌,喝道:“来人。”

站在船长室外的两名中年人推门进来,躬身行礼道:“皇上。”

“你二人马上带人去追查那个叫玉翠的女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死活都给朕带回来。凡是和她接触过的人,也都一起带回来见朕。敢不从命者杀无赦!”

两人应了一声,人影一闪,已出门而去。

“但愿还来得及!” 皇上又颓然坐下,心里推算着:城门早已关闭了,没有军国大事,任何人也无法出城,那个叫玉翠的贱人一定还在城里,她只要还在城里,就算钻进老鼠洞里,我也能把她挖出来。

想到这里,他心里总算安稳一些,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叹道:“李爱卿,你又何苦舍弃已握到手里的世世代代的富贵而和朕作对?你是聪明得过了头了。”

他忽然一笑,心里涌上一股冲动:想马上到李实房间里,把自己如何识破他奸谋的过程和盘托出,然后看看他瞠目结舌、无言可对的表情,能在计谋上胜过李实一筹,皇上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兴奋和快活。

陆士龙又如疾风般回来了,脸上却是气急败坏的神色。

“皇上,船上又有大事发生了。”陆士龙说着,又附在皇上耳边低语一阵。“什么?那小子还在船上?”皇上大惊失色,“李实这个老狐狸究竟在捣什么鬼?”“还有马太后和荣亲王这对母子呢。”陆士龙适时加上一句。皇上又站起身来,双手按着桌面,厉声喝道:“马上封锁所有船舱,拉起吊板,任何人不得离船,也不得在船上随意走动,违者杀无赦!”

平台下面约有两丈多高,这个高度对武林中的高手并不可怕,但如果从上面急速坠下,身体早已失去平衡能力,这两丈多的高度就是致命的了。更何况下面还有四头凶猛硕大的狮子在逡巡徘徊,无论什么人掉到里面,只消片刻工夫,就会被四头狮子撕成碎片。

“原来他们是这样处理尸体的。”新月脸色惨白,看着下面四处狼藉的头盖骨、大腿骨和一堆堆已看不出是什么的骨头碎片,已不敢想象自己落到里面会是什么景象。

“这个方法倒是干净,只是太歹毒了。难怪在船上失踪的人连尸体都找不到。”马如龙低声说道,脸色丝毫不比新月好看,那张永远充满阳光的脸也仿佛变成了没有太阳的灰蒙蒙的太空。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怎能用这般恶毒的法子?就不怕绝子绝孙吗?”新月愤然骂道。马如龙没有说话,他怕新月的父亲也遭到这样的毒手,新月触景生情,就很难说会做出什么了。

正说着,背后的墙壁里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恐惧之色,不约而同地想到:鬼!只有鬼魂才能在墙壁里走动,但鬼走路会不会有脚步声就无暇想到了。

“老王,今儿个上面怎么了?好像扔下来三个人,我怎么只听到一个落地声?会不会是后面那两个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你……喝多了,”一个大了舌头的声音说,“没听……到。我就听到了三声响。”“你才喝多了呢,老王,你别以为咱们在最下面就没人管,你天天喝成这样,小心哪天被上头看见,把你也喂了那几头狮子。”

“我喝多了?你比我喝得还多呢,咱们整年窝在这里,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快忘了,什么叫暗无天……天日,那……那就是……说咱们哪。再不喝点酒自己早……该撞墙死了。”

马如龙和新月心里都放松下来,原来不是鬼魂,而是两个喂狮子的人,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两人身处的平台,就是供那两人给狮子扔食物的,毕竟船上不可能天天都杀人。

也就在这时,两人才发现身后的墙上有一个暗门,只是门和墙壁巧妙地融合为一体,若不用心查看很难发觉,两人又是一喜,有门路可走,总比纵身下去和狮子肉搏,杀开一条血路好得多。

门后传来用钥匙开锁的声音,新月忙贴身门后,用手一指门,又一指下面,示意等两人一进来,就把他们踢下去喂狮子。

马如龙心中虽有不忍,却知道劝不动她,只好黯然一点头,也紧紧贴身门旁。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个右手拿着酒瓶,走路跌跌撞撞的人,一股浓浓的酒气也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他一转头,看见了正冲他扮鬼脸的马如龙,登时真如见了活鬼一般,喝下去的酒都化成冷汗出了,当下拔腿狂奔,却忘了前面不过是个小平台,只奔出几步,就一头栽下去,传出一声凄惨恐怖的叫声。

“老王,你怎么了?”后面那人几步冲到平台边缘,向下望去。“你也下去吧。”新月在那人屁股上轻轻一脚,就把他踹了下去,又是和适才一样的惨叫声。

马如龙和新月也冲到平台边上向下看去,只这眨眼间的工夫,两个人的尸体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肚腹也被狮子的利齿撕开,里面的五脏肠子都流淌出来。新月险些吐出来,马如龙的胃里也是一阵翻滚,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睛。

“大人,他们开始动手了。”李实的影子似的人冲进房里,兴冲冲地说。“他们怎样动的?”李实也是精神一振,知道决战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他们先是派人封锁洛阳所有的城门,现在已拉起吊板,开始封锁船上的房间,任何人不得离船。”“这么说那人真是在船上?”

“当然,别人不可能有权封闭洛阳城的城门。”“可他封锁这条船做什么?对付我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我又飞不到天上去。”李实不解地问道。“他好像是搜索什么重要的人?不是冲着大人来的。”

“马如龙!”李实脑中灵光一闪,“他们一定是在找那个叫马如龙的人。”“大人是说那位马公子还没有离船而去?”

“他一定是负有重大使命才到船上来,难怪我一见他就有非同寻常的感觉,他姓马,可能是太后那面的人。”“可是整个计划不是大人一手制定的吗?还会有大人不清楚的事吗?”那人不解地问道。

“计划是我制定的,可计划庞大,在执行的细节上多少有些变化也是很正常的。”“另外,还有个人也上了船,而且据说是和马公子在一起,他们可能要找的不是马公子,而是这个人。”

“他是谁?”“她是……”那人附在李实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

“什么?是她!”李实如同被人当头一棒,眼前金星乱舞,身子也有些摇晃。“大人!”那人急忙扶住李实。“我们马上出去,一定要抢在他们前面找到她。”李实努力镇摄心神,焦急地说。

“可是现在外面一片混乱,出去很危险。”“就算我们都死掉,也要保住她安然无事。”李实厉声吼道,全然忘了宰相的风度。

“他们就是从这里下去的?”皇上趴在嫣红的房间里洞穴口上,向里面望去。“船上各处都搜遍了,没有他们的影子,有人看见他们偷偷溜进这个房间里,而且再没有见他们从这里出去。”一旁的陆士龙答道。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昏迷不醒的嫣红早已被抬到别的房间里去了。

“都是死人,看见为什么不报告?到彻底搜查时才说?把那人抓来,从这里扔下去。这种蠢材倒是喂狮子的好食料。”皇上冷冷骂道。

“皇上,他们只是一般的侍者,并不知道这个房间的特殊性,还以为这对客人有特殊的癖好,也就没向上报告。”“算了。”皇上挥了挥手,显得心烦意乱,“他们确实看清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保证没有看错?那个女人不是咱们船上的人?”

“皇上,我再三问过,他们用人头担保,绝对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从相貌上看就是马如龙,至于那个女的,他们没有看清面目,不敢确定是不是船上的人。”

皇上久久地望着洞穴下面,心神不宁,许久才站起身叹道:“算了,我的烦心事够多的了,况且这也是不可能的事。”“是啊,皇上。”陆士龙知道皇上担忧的是什么,忙赔笑分解道,“这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皇上不必杞人忧天。”“可是他们下去干什么呢?下面等他们的只有狮吻。”

“他们哪知道这些?也许他们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个洞,以为里面真有海盗收藏的宝藏呢。”陆士龙笑了起来。

“嗯,你说得有理。”皇上也朗声笑起来,“走,咱们去拜会老头子去。也该是他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时候了。”

“走吧。”马如龙轻轻拍了一下新月不住耸动的肩膀,叹了口气,自己起身走向门旁。新月强忍着没有吐出来,胸口间却似有异物堵塞一样,倒不如一吐为快。但她不愿在马如龙面前示弱,也就强撑着。

马如龙走进那道暗门,见是一条长长的巷道。他左右看了几眼,却不知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左面。”新月跟过来,简洁地说。

“你怎么知道?你对这里不也是一无所知吗?”马如龙冷冷地说。

“我怎会一无所知?我若什么也不知道下来干什么?”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下面有四头狮子?如果不是我反应快,侥幸攀住了这个平台,不单我喂了狮子,成为孤鬼冤魂,你也同样难免如此。”

“哟,你还在为这个生我的气。怪道脸都阴得快滴水了。”新月笑道,随即又满怀歉意地说,“你别怪我,我倒真不知道下面有四头狮子,如果知道,就不会带你来,而是带四头老虎了。”

马如龙笑了,他们相识半年多来,这还是新月第一次向他说软话,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海盗船的主人也真怪。”马如龙笑着转移话题,“建了这么一座奇怪的房子,还弄了这么多机关岔道儿。你似乎以前来过这儿,知道得这么清楚。”

新月昂头道:“我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天下间我想要知道的东西,还没有能瞒过我的。”马如龙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新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你那么看我干什么?”

马如龙哑然笑道:“前面没路了。”却是到了甬道的尽头,再无法可走。新月想也不想,道:“向上。”马如龙细细一看,纵身一跃,已抓住顶壁一根不引人注意的铁条,用力向下一拉,铁条被拉下来,竟是一条小梯子。顶壁也随之现出可容一人通过的方孔,如同天窗。他一拍手,退后一步,躬身道:“请吧,公主殿下。”

“什么?”新月迈步刚要上,又收了回来,娇躯一震,双目似有电光射出。“你别怪我。”马如龙掩口不迭,嗫嚅道,“从开始认识你,你就端着公主的架子,对我吆来喝去的。我只是说你像个骄傲的小公主,并不是有意讽刺你。”

“噢,你不是有意讽刺我,那一定是在无意讽刺我了,总之是讽刺。这可是你自招的。”新月眼中又换成柔和的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讽刺你。”马如龙急忙辩解。新月狡黠一笑,迈步踏上梯子细细的铁条,忽然又回眸一笑,说:“我知道你一直千方百计用话套我,想问明我的身世。”

马如龙微微一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如果能永远让你不知道该有多好,可惜没有什么事是能永远瞒住的。你不用急,等这件事完了,你就算不想知道都不可能了。”新月幽幽说着,恍如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把自己的身世说得比这艘海盗船还神秘、还可怕。”“既不神秘,也不可怕。”新月苦笑一下,又叹了口气,“不过,我倒是真怕。”

“怕什么?”“怕……”新月忽然抓住马如龙的手,“怕你知道后就不再爱我了。”马如龙倒吓了一跳,心里暗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你又不是狐狸精,身世暴露后会显现原形?

第六章

海盗船的四周都挖掘了既深且宽的水沟,如同城墙下面的护城河一样,只有一层甲板。这面有一座吊桥,如今吊桥高高拉起,海盗船孤立在四面环绕的水中,真好像要启碇远航一般。

顶层平台上不绝于耳的柔靡的音乐声戛然而止,随即传出的却是一片混乱的嘈杂声和女人的尖叫声。

“你们要干什么?想造反吗?”正在观赏歌舞的前兵部尚书李英武霍然站起,对着几十个匆匆冲上平台的彪形大汉怒道。“李大人,对不起,皇上有旨:暂时封闭船舱,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最后冲上来的一人走到李英武面前,躬身一礼。

“皇上有旨?胡说,皇上远在长安,怎会在这里下旨?”李英武认得面前说话的人正是皇上身边的锦衣侍卫胡涛。“大人,皇上已到了这条船上,卑职只是口传皇上御旨。”胡涛虽知对方是已致仕的兵部尚书,依然不敢怠慢,毕竟是老上司了。

“皇上如果要巡视东部,一定会事先下旨,地方上好做好接驾准备,怎会突然间到了这里?分明是你们这些人见这里生意红火,来的也都是名公巨卿,便假传圣旨,想要抢掠财物,绑架人质!”李英武厉声喝道,依然摆足了兵部尚书的威风。

“大人!”胡涛急了。“皇上确实在船上,您若不信,可以随我下去见皇上。”“好,我就随你去见皇上。”李英武说着,进前两步,忽然伸手拔出胡涛腰间长剑。

胡涛猝不及防,本能地去护住剑柄,却只抓住一个空空的剑鞘,他一时间无法明白这是何变故,惊得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长剑从胸口深深刺了进去。“大人!”他最后痛苦地喊叫一声,依然不明白。

就在李英武拔剑刺杀胡涛的同时,那几十名蹲在地上,吓得娇容失色的舞女忽然如一群鸽子般四散飞起,扑向周围几十名宫廷侍卫。

一袭袭白色的纱衣在夜风中散开,如同一朵朵绽开的白莲,而每个侍卫都看到了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奇妙景象,一个个心神激荡、血脉贲张、眼睛外凸,似欲夺眶而出,没有人注意到胡涛被杀,更没有人听到他最后痛苦凄厉的叫声。但随即每人都感到胸口或咽喉有针刺似的微痛。

几十朵白莲收敛,几十名舞女从空中落了下来,每人脚边躺着一具尸体。李英武这时才把剑收回,看着胡涛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冷冷道:“本部堂在江湖行侠的时候,世上还没有你这号人物呢。你也别怪我,只怪你自己投错了主子。”

那些观赏歌舞的客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明白那些轻歌曼舞的清倌人怎会一下子变成了飒爽英姿的女刺客。但心里却都明白一点,自己怕是卷进一场宫廷政变中了,想明白这一点,俱都吓得面无人色,魂不附体,瘫倒在椅子上。

“李爱卿,真是久违了。”李实一冲出房门,便见由几十人簇拥着的皇上正向这面走来,他沿途经过的房间都留下两名侍卫把守房门。

“原来是殿下驾到,真是久违了。”李实知道无法冲过去,自己的死期也就要到了,心里倒很轻松。“李实,皇上是即位已八年的天子,你还敢称皇上为殿下,想造反吗?”皇上身边的陆士龙怒声喝道。

“皇上?”李实冷冷一笑,“在新皇即位的诏书上我可没署名,所以对我而言,你还是太子殿下。”“大胆!”陆士龙又怒喝一声。

皇上摆摆手,倒是笑容可掬,每一位新皇即位时,向天下宣示有某人继承皇位的诏书都必须由宰相和勋戚文武大臣联名签署,以证明新皇即位的合法性。但皇上即位时,李实和当时的兵、礼、吏三部尚书都拒不签名,掷笔而去,并在新皇颁布即位诏书的当天,上表辞职,不待批准,便一同出了京城,径自回到洛阳。

“李爱卿,你尽心辅佐先皇,为国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功在社稷,简在朕心,将来也会名垂史册。你不慕荣利,甘心淡泊,朕也没有勉强你,你在洛阳诗酒风流,尽享齐人之福,快活似神仙。如此度过余年又有什么不满足的?何苦在朕背后捣鬼,自蹈灭族之祸?”

“殿下,捣鬼的人确实有,但恐怕不是我。”李实微微一笑。

“李实大胆!”陆士龙又忍不住喝道,“皇上圣明如日月,你居然敢指斥皇上?”“你不要多嘴。”皇上挥手示意陆士龙退后,“朕自即位以来还没和李爱卿促膝长谈过呢,不知你今天可有此雅兴?”

“那就要看殿下想谈什么了?”李实淡然道。“玉符。”

“玉符?什么玉符?”

“李爱卿,你熟谙国典制,还不知道玉符是什么?”

“我就是知道才觉得殿下不适宜谈到它。那是国征召分封在外的亲王入京面圣的信符,只有皇帝和皇太后才有权使用。它不属于殿下,殿下也不应该谈论它。”李实昂然道。

“很好,你终于自己招认了。”皇上冷笑道,“你认为我没有资格继承皇位,所以把玉符偷偷藏了起来,是吗?”“玉符是皇室专用之物,我藏它作甚?”李实也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皇上怒意陡生,“皇室专用?你在先皇时,除了龙椅不敢坐,兵马钱粮,官爵封拜,人事升降,哪一件事不是你一言而定。征调边军的九大玉符还不是你的掌中物?如今你倒推得一干二净。”

“我并没有推什么。”李实正色道,“殿下所说的都是宰相的职责,我自然不敢玩忽职守。我任相时,自然可以请示皇上调用玉符,但玉符从未经过我的手。我辞相以后,玉符和我就是毫不相干之物了。”

“可是与你毫不相干之物,却在你辞相的同时不翼而飞了,你还敢说与你毫无关系吗?”“殿下,我说过玉符不属于你。它不在你的手中,是列祖列宗积德钟庆所致,是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李实正色道。

“哈哈,李爱卿,你终于也有理屈词穷的时候。”皇上笑了起来,“你既不好意思说,还是由朕替你说说你玩的那些鬼蜮伎俩吧。”“愿闻其详。”

“先皇大行之时,你在宫中草拟遗诏,部署天下事务,那时不只调兵的玉符,连九大御宝也都在你的手上。宫中专门掌管玉符、御宝的符玺郎是你的心腹,你授意他趁宫中混乱时挟带玉符逃出宫外,随后你也辞相回到洛阳,就这样,玉符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到了你的手里。”

“听上去倒也顺理成章。”李实点头品评道。

“朕即位后才发现九大玉符失踪,而那位符玺郎也好像升天入地了似的,怎样也找不到。李爱卿,朕倒是佩服你,不知你是怎样处置那位符玺郎的,手法干净利索,就跟世上从没有过这个人似的。”

“那依你想来,我又是怎样处置那九大玉符的呢?”李实避而不答这个问题。“是的,这一点你做得更精彩,只不过最后还是被我猜到了。”皇上说着,不禁面有得色。

“是吗?”李实淡淡道。“你就把它藏在船上你自己的房间里。”

“那你进来搜好了。”李实说着,侧身让开。

“现在当然已经没有了,因为你又派人把它转移走了。”皇上冷笑道。

“九大玉符是国征调边军的信符,我就算要调用,也必须请旨,况且我早就连请旨的权力都没有了,私藏这无用之物做什么?”

“你当然有用,李爱卿什么时候做过无用的事?你不仅有用,而且是有大用。不过你这一番良苦用心怕是要付诸东流了。”皇上语含讥讽地说。李实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洋洋自得的皇上。

“你是无权单独调用玉符,因为你没有御旨,但马太后可以下这种御旨,所以你和马太后串通一气,让太后降旨,你调用玉符,然后征调九大亲王率军入京,以武力废黜朕,另立荣亲王为帝,你好重返相位,是不是这样?”说到最后,皇上已是声色俱厉。

“你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朕的耳目,马太后深居宫中,你也无缘拜见,便说动玉叶公主从中牵线。玉叶公主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份,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到船上来做下贱的妓女,为你们串通消息,你们怕那个叫玉翠的贱人贸然到你房里传递太后的御旨会引起朕的警觉,所以马太后又派她的侄儿到船上,先是故意输给你,然后又故意赌赢那个贱人送给你,你把玉符和御旨合在一处,又让那个小贱人带下船去,好送到九大亲王那里。可惜啊,你纵然孔明之谋略,却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被朕及时发觉了。”皇上一口气说完,仰天大笑起来。

“殿下,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出这些的,但我只能告诉你:你想的全错了,所以成为瓮中之鳖的不是我,而是你。”

李实也大笑起来,他从袖中摸出短剑,向自己心脏处刺去,在他自己拟定的计划中,他只是一个饵,负责把皇上调出京城,调到这艘船上,如今大鱼已上钩,做为饵的他也就可以含笑于地下了。

新月把头伸出方孔,却见上面一层乃是一间空荡荡的舱室,两旁摆放了一排排床铺。

她记得在得到的地图上这一间乃是水手舱,也是整条船的动力舱,尽管是在陆地上,两旁却依然建有两排木桨,看上去即便把这艘船放进海里,一样可以划走,她转头看了一圈,确认无人,这才两手一撑地板,整个身子弹了出来。

马如龙随后钻出,左右看看,纳闷道:“咦,这里怎会一个人也没有?莫非又是陷阱?”“你见过这么大的陷阱吗?”新月没好气地说,“这里是船上打手保镖住的地方,可能船上出什么事了,所以都到上面去了。”

“那一定就是咱们打开的洞口被发现了,他们正在船上船下的找咱们两人。”马如龙想了一下说。“你以为船上就咱们两个要和他算账吗?告诉你,人多着呢。只不过没人知道咱们要走的这条捷径。所以他还是属于我的,我非亲手杀了他报仇不可。”新月恨恨地说。

“这位海盗船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是干什么的?”马如龙问道。“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他以前真的当过海盗,还有一个吓煞人的绰号‘骷髅王’。据说许多商船一见到他那面骷髅旗,宁可凿船自沉,也不愿被他掳获。”

“骷髅王?我倒是听说过。”马如龙回想了一下。说“十几年前曾横行于东海、黄海之上,可是八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原来是藏到这里了,真是大隐隐于市啊。”

“他算什么隐者?他在这里杀的人比在海上杀的还要多,彻彻底底的一个食人魔王。”新月怒冲冲地说,一头秀发直欲飘起。

“这怎么会?如果他真是海盗,就是那个恶名远扬的骷髅王,他身边怎会有那么多高人保护?那些高人可决不甘与海盗恶贼为伍,有辱身份。”马如龙搔着头,迷惑不解地说。

“什么样的高人也难过金钱富贵这一关,更何况他的海盗身份知道的人很少。”

“不可!”门后冲出一人,劈手夺下李实手中的短剑,左臂一探,已揽住李实的腰,身形一飘,已闪至楼梯口,喝道:“大人,事情刚刚开始,胜负未定,你岂可自寻短见?以后的大事还要靠你主持哪。快上去,上面有人接应。”

李实只是以为逃脱不掉,又不想落入敌手,才欲自裁。他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忠实的保镖。他此时头脑才清醒过来,暗道一声惭愧,快步向上走去。“拿下!”皇上暴喝一声,登时有十几人蜂拥而上。

“回去。”守在楼梯口的那人也是一声暴喝,双掌翻飞,立时幻出漫天掌影,罡风激荡,如同平地忽起波涛。“千手千幻观音掌!”有一人大惊失色,如遇鬼魅。

十几名御前侍卫还未冲至那人面前,忽然感到好像一头撞在软绵绵的墙上,又都弹了回来,跌倒在地,有几人嘴角沁出丝丝血迹。

只有一人立身未退,衣裳却也高高鼓涨,如同船上的风帆一般。

“你是何人?怎会这项少林绝学?”这人神色犹疑不定,眼中却满是骇惧之色。“凌峰,故人相逢,你还认不出我吗?”那人呵呵一笑,蓦然间身子一挺,暴长许多,显得高大威猛,颧骨高耸、下颏尖削的脸部也一下子变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红光满面。

“苦禅方丈?”凌峰吓得倒退一步,“你……你不是八年前就圆寂了吗?我还亲自到少林寺拜祭过你的灵塔,你怎么又活了?你是人是鬼?”

皇上和他身边的人也都露出惊疑恐惧之色。八年前,先皇驾崩一月后,少林方丈苦禅便也圆寂,因他是禅林领袖,又是一代武学宗师,今上特派凌峰为御使前往少林拜祭。怎样也想不到八年后又见到了活生生的他,更想不到八年来时刻不离李实身边的人居然是他。

“作为少林方丈的我是在八年前圆寂了,因为我又蓄发还俗了。”苦禅又是呵呵一笑,似乎并未把面前几十人放在眼里。“大师,您是高僧大德,无论佛学、武学,均为一代之冠,何苦参与到这谋反大案中?”皇上缓步上前,和颜悦色劝道。

“是啊,方丈大师,”凌峰也苦口婆心劝道,“您一定是不知道李实的狼子野心,被他花言巧语劝动,现在回头还不晚。皇上宽宏仁慈,又一向仰慕您的声名,不会怪罪您的。”

“凌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皇上宽宏仁慈不假,可是宽宏仁慈的皇上在长安大明宫里,在这条船上的只是昔日的太子殿下。”苦禅冷笑道。“胡说,皇上只有一个,就在你的面前。”凌峰虽面对素所敬畏的人,但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还是不禁出言怒斥。

“凌峰,你也是崆峒一代人杰,不思发扬光大崆峒派的武学,反而甘为皇鹰犬,不怕辱没了崆峒派列祖列宗吗?”

凌峰也是崆峒派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内外功均臻化境,更是当世三大武学宗师之一。他听闻此言,不禁面红耳赤,怒道:“苦禅方丈,凌某不过是敬你重你,才好言相劝,你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纵然身为皇鹰犬,也强似你甘心做无权无势的相府奴才。”

“相府?”苦禅大笑起来,“天子、宰相、尘世富贵何曾在我辈眼中?我做的不是某人、某的奴才,而是天下苍生的奴才,这一点我倒是心甘情愿。”

“天下苍生?大言炎炎,欺世骗人!”皇上怒道,“凌峰,无须和他多说,来人,一起上,先把他拿下再说。”皇上身后应声闪出四个人,都未着宫廷侍卫的服装,虽然服饰、高矮有别,两边太阳穴却都高高鼓起,一望而知是内高手。

“来吧!”苦禅长笑一声,向后退了一步,踏在通向平台的第一级台阶上,“看你们谁能闯过这道阶梯,你们都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居然奉一个海盗为主,而且还是凶残暴虐的骷髅王,你们羞也要羞死了。”

凌峰刚冲上两步,闻言脸上又是一热。但他尚未思索,后面的人已冲了上来。他心意一决,一跺脚,展动身形,抢先攻了上去。

“现在应该怎么走?”马如龙探出头四处打量,却未发现有机关消息的痕迹。新月想了想,此处的机关复杂,却回忆不起,只好从怀中拿出地图来:“我也忘了,得先看一下图纸,进入秘道的机关就在这间屋子里。”新月说着,展开那份草图。马如龙奇道:“你怎么会有地图?”

新月白了他一眼:“等事情过后,我就把我的身份告诉你,一并这地图的来处。”马如龙却没有好奇了,或许他早就明了于胸,只是认真看起地图来:“在这里了。”他用手指点了两下纸上的两个黑圆点。

“这是什么地方呢?”新月探出头去,却没发现那两个圆点代表的位置,“为什么有两处,难道有两个入口?”

“我明白了。”马如龙两手一用力,已从床下直射出来。他先冲到左侧那一排木桨处,握住第三个木桨划动三次,然后又冲到右侧第九个木桨处,划动了九次。只听得“刷”的一声,前面墙壁处一块半人高的墙壁向外弹开,现出里面狭窄的楼梯。

“跟我来,快。”马如龙说着,身如电闪,已冲了进去。新月早已从床下钻了出来,速度也不慢,紧随他身后冲了进去。里面墙壁上有一个扳手大的小木桨,马如龙快速扳动六次,弹开的墙壁又合拢回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机关的开法?”新月疑窦又生,警觉起来。

“机关消息和武学一样,变化虽多,却也万变不离其宗。”马如龙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我恰好也学过一点,没有被难倒而已。”“你是不是什么都只学了一点点?武功、赌博、机关消息,甚至勾引女人,却都能做得最好?”新月被他握住手,心中又柔情大动,整个身子偎依上来。

“勾引女人?我可一点儿都没学过。”“你简直就是个扯谎精,”新月嘴贴在他耳边,咬牙说,“可我就是无法不相信你。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来帮我做这件事吗?”

“因为我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除了我,没人会稀里糊涂地跟你上海盗船,又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马如龙说着,心里也充满了柔情。

半年前,马如龙在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见到了比桃花还艳丽的新月。他还记得新月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能帮我做件事吗?”马如龙想也不想,回答说:“能。”新月又问:“你都能做什么事?”马如龙反问:“你想做什么事?”新月说:“是一件世人看来不可能的事。”马如龙冲口而出:“我就是专做不可能的事的人。”新月嫣然道:“那很好,就是你了。”马如龙又问:“你是什么人?”新月昂然道:“专做没道理的事的人。”

两个陌生的人便如磁吸石一般粘在一起了。半年来,新月让马如龙帮她做了七件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且不许他问原因。马如龙知道他是在考验自己,也都做到了。所以当新月让他上海盗船,又做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他也没有问,只是按她吩咐的去做。

新月同时也回想着这些事,说道:“其实那天在桃花树下我就是在等你,我曾仔细查过你的底细,却什么也没查出来。你武功已可列入当世十大高手之内,却在武林中藉藉无名,你赌博的技艺也堪称赌界王者,可在赌界中以前却没有你的记录。”

苦禅一掌拍出,又是一股罡风从袖底涌出。

“大力金刚掌!”凌峰悚然叫道,忙双掌齐出,抵御这号称天下至猛至刚的掌力。从后面冲上的四人顿感呼吸为之一窒,俱都忙不迭出掌相抵。凌峰虽然接住了大部分金刚掌力,其余四人依然被迫得退后一步。

“苦禅方丈,这条船已经封闭了,你们休想逃出去,你就算能守住这楼梯,又能守住几时?苦苦撑持何益?”“谁说我们要逃?”苦禅冷冷说道,“就算我们葬身此处,也要拉上你们这些人陪葬。”

凌峰身后的三人趁苦禅说话的间隙闪身冲上,欲施偷袭。四道凌厉的掌风分袭苦禅上中下三路。苦禅笑容顿敛,面色庄严,却不出掌,四道掌风结结实实击在他胸膛、腹下丹田和两腿膝盖处,苦禅身形不动,坦然受之,直如清风拂体,浑若无事。

“金刚不坏体!”凌峰倒吸一口冷气,“恭喜方丈练成这等不世神功。”

冲上去的四人蓦然止步,原拟发出的第二招竟不敢发出。苦禅并不趁机出招,呵呵一笑道:“你们退下吧,我并不是托大,只是想告诉你们,想过我这一关,仅凭你们几人还不够,非出动四万禁军不可。”

四人含羞退下,均知以自己的功力,想击败天下武学之冠的金刚不坏禅功,绝无可能。凌峰心中念如电闪,他自忖一身功力已至崆峒派武学中登峰造极之境,如果只是与苦禅交手过招,千招之内,也未必落败,但也无法击破金刚不坏禅功。

平台上一人探下头来喊道:“苦禅大师,李相请您上来,不用阻拦他们。”苦禅听得出说话的人正是前兵部尚书李英武,便知道平台上已经清除干净,转身拾阶而上,步态舒缓悠闲。

凌峰不敢紧追,从后步步跟进,刚上到一半,忽听得外面一阵如暴风骤雨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一齐向这里席卷而来。

“这是什么声音?”陆士龙只感脚底的木板在微微颤动,“外面是起了龙卷风还是发了大水?”“我怎么听着是马蹄的声音?”皇上颤声道,他心里已罩上不祥的阴影。

“皇上,是宫中的禁军来接驾了吧?”陆士龙忽然又狂喜。

“不会,没有我的亲笔御旨,他们不会擅离京城来到这里的。”皇上摇头说,随即心一横,“管他如何,上去看看就知道了。”他随五大护卫之后登上平台,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他向四周望去,不禁惊得呆若木鸡。

无数火把照耀下,但见海盗船周围八个方向上立定了八支军马,每支队伍的前面都立有一个黄锦缎子伞盖,伞盖下都立着一匹毛色纯白的宝马,马上人顶盔贯甲,头戴王冠。

“皇上,是九大亲王。”陆士龙看到这副景象,两腿都软了。

“是八大亲王,还有一位可能去长安篡位登基去了。我们真的上了李实这奸贼的当了。”皇上只感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凌峰在旁忙扶住他。

“殿下,你大势已去,束手就擒吧。你不管怎样都是皇室血胤,皇上不会杀你的。”对面的李实高声喊道。“这怎么可能?玉符还在洛阳城里,八大亲王怎会率兵到了这里?”皇上喃喃道,随即又向外高声喊道,“裕亲王,你手握重兵,驻扎边塞,居然敢不见玉符,就擅自率兵到此?”

伞盖下的八人闻言一齐举起右手,手中握有一块已合在一起的玉符,正反两面均用朱笔写着血红的“敕”字。“奕琛,”正面的裕亲王高声喊道,“你的皇位已被废黜,明日就会昭告天下,连同你的大逆罪行,本王奉皇上手诏,带你入京面圣,听候发落。你是自己走下船来,还是等本王率兵攻上船去?”

“玉符已经合符了?这怎么可能?”奕琛并未听清裕亲王在说什么,只是不明白玉符是怎样送到九大亲王府中。“李实,你赢了。”奕琛对几丈远外的李实道,“不过我想知道自己是怎样败的,望你能如实相告。”

“你是不明白玉符的事吗?”李实站在中间,两旁是那些手持刀剑、英气逼人的舞女。苦禅站在他左侧,用身体遮护住他的半身,以防他被冷箭射中。而原来那些看客们已被请到后面了。

“玉符的事是你一开始就想错了。”李实说道,“你以为玉符被我拿走,私藏起来,所以这八年来你处处派人监视我的行动,连我里卧室的下面都被你挖空,安排人偷听,所以这八年来我大多住在船上,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只是想求个清静。”

“玉符不在你身上?难道一开始就已送到他们手里?”奕琛用手一指外面的八大亲王,“他们合符后就静等太后御旨?难怪他们八年来不肯入京见我。” “你又想错了。”李实说道,“没有御旨,谁人敢发出兵符?那是谋反大逆的行为,如果是那样,九大亲王非但不肯合符,而且会立刻擒获使者,送交朝廷严惩。”

“玉符既不在你身上,又不在九大亲王处,这八年来究竟在什么地方,总不会是在马太后寝宫里吧?”李实尚未回答,船外的裕亲王大喊道:“李相,奕琛为人凶狠歹毒,反复无常。皇上特命小王第一要保护您的安全,第二才是捉拿逆贼奕琛。还是让小王派人上船把您接到军中吧。”

“不必。”李实高声回答,“看在他八年来没有灭我满门,也没有赐我一死的份上,我会让他死个明白的。”他转头又对奕琛说,“你总认为玉符一定是在我的身上,因为我不会让国的符令落到别人手里。这并没有错,但你却没有更深地去想,我为什么要私藏玉符?玉符乃天子调兵发兵之物,我纵然是宰相,也无法使用。”

“我可从未给你下过这样的命令。”奕琛冷哼道。“你当然没有,因为你并不是天子。而我虽不才,却待罪宰相之职,只会听从天子的命令。”

“天子?我就是天子,先皇元子,上天之子,除我之外,哪里还有天子?”奕琛暴跳起来。“有,当然有,就是已做了二十年江山的太平天子。”李实拱手向长安方向,正色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奕琛闻言之下,直如五雷轰顶。

“是的,谜底也应该揭开了。”李实微微一笑,“皇上,也就是你和九大亲王的父皇,并没有死,现今已前往长安,明日就会在大明宫勤政殿上复辟了。”

“什么?先皇并未驾崩?这绝无可能!”奕琛一字一句地说,额上青筋暴突,条条可见。

“不是先皇,而是皇上。陛下当时只是受了重伤,这八年来一直在少林寺内养病疗伤。半年前,陛下伤势痊愈,这才着手复辟之事,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宁死不肯奉你为君的原因了吧?一国不容二主!”

“一派胡言!”奕琛愤然骂道,转头向外喊着,“裕亲王、福亲王、康亲王、敬亲王……你们都上了李实这奸贼的当了。他不知从哪里找来面貌身材都和先皇极为相似的人冒充先皇,李实辞相之时把玉符私自带出宫,埋藏起来。他又善于模仿先皇的笔迹,先皇自己都辨认不出。你们接到的御旨一定是他伪造的。”

奕琛此言一出,一直静寂如无一人的几万兵马立时一片骚动。他毕竟是做了八年江山的天子,尽管从未行使过军权,但在将士的心目中依然尊宠高贵如天上的日月。

“肃静!”裕亲王大喝一声,左手高高举起亲王令符。

“奕琛。” 裕亲王又向船上高声喊道,“你以为我真的糊涂到认不出父皇的地步了吗?何况就算我糊涂,我们九兄弟能都糊涂吗?何况还有宫中诸位母后,她们还能认不出父皇吗?你不用巧言饰辩、蛊惑军心。”

数万将士听到裕亲王的话,又都静寂如初。

“你们都鬼迷心窍,被李实这奸贼骗了。先皇是我亲眼看着盛敛,又亲自葬到乾陵里,怎会时隔八年,又活转回来?”奕琛双手挥舞着,对船下大喊大叫。

“奕琛,你还有脸说到父皇?”裕亲王厉声断喝,右手向下一挥,八大亲王的身后立时有一人挑出一面白旗,正反两面都写着:奉旨讨伐弑父弑君者奕琛。奕琛看到白旗上的黑字,登时面色如土,双手扶住栏杆,才没有倒下来。

“奕琛,你现在该明白了。八年前你弑父弑君的逆行并未得逞。你虽然侥幸一时,做了八年天子,却不过是弑父篡位者!”李实庄重威严地说,好像在宣判他的罪行。

“这决不可能!” 奕琛如同落在陷阱里的困兽一般,在原地团团乱转。“先皇分明葬在乾陵里,是朝中文武百官随我一起送的葬。”“奕琛,我也参加了送葬,但那不过是为了掩你的耳目。”李实身后走出一个女人,也是舞女装束,但细看上去年纪已不轻。

“玉叶,你果然也在我背后捣鬼,难怪裕亲王会带头响应。”奕琛咬牙切齿道。玉叶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他射过来的怨毒目光。

“奕琛,你无须怨天尤人。”李实沉声道,“你一生下来就被立为王世子,皇上被立为太子时你被立为皇太孙,皇上登基后立你为皇太子。皇上儿子虽多,爱你、宠你之情始终未曾变过。而你却罔顾皇太子之尊严,先是在江湖中交结匪类,胡作非为。皇上爱你情切,还为你辩护,说你只是少年心性,好玩而已,成人以后,自会收束心性,谁知你变本加厉,听信陆士龙的调唆,居然率东宫禁军到东海上去当海盗,劫掠商船,杀害无辜,还自号‘骷髅王’,你把国皇储的尊严与体统置于何地?”

李实喟然一声长叹,似乎包含了无限惋惜:“皇上虽决意废你,却又觉得有负你母后结发夫妻之情。你母后临终前嘱托皇上尽心教育你,让你成为一个好皇帝。所以皇上迁延不决,手诏已经写好,却不忍颁示中外。消息走漏后,你竟然率东宫禁军入宫作乱,弑父弑君,篡夺皇位。”

静夜之中,李实响亮的声音传遍四野,几万将士人人听得分明,群情激昂,若非慑于军令,早已鼓噪起来。

李实这一番话也是有意让入京勤王的边军听到。奕琛毕竟是天子,在将士的心目中有无可替代的权威。他若蛊惑军心,振臂一呼,也很难说边军中不会有人倒戈一击。

“父皇既未下世,你怎敢诬我弑父弑君?”奕琛反问道。

“皇上未死真是侥天之幸。”李实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兀自心悸不已。“你以为子夜之后皇上寝宫中不会再有旁人,你纵然为逆,朝廷上下也不会有人知道。其实当天夜里宫中还有三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少林寺住持苦禅大师,一个是掌管符玺的符玺郎。”

“你在宫中一定又是逼着皇上废了我。苦禅大师又在宫中做什么?”

“我在宫中也不是和皇上商量废你的事。当时皇上已亲手烧掉了废你的手诏,决定继续让你当太子。”“胡说,你又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李实痛惜地说,“皇上终究不忍违背你母后嘱托,所以特命我把苦禅大师接到宫中,因苦禅大师佛法精湛,所以想让大师用佛法化除你心中的戾念。皇上也知你凶悍成性,怕你不从命,所以命我在宫中拟旨,让九大亲王各率两千精兵入京,以武力解除你的东宫禁军。所以当时掌管符玺的符玺郎也在皇上寝宫里。”

“所以玉符就到了你的手里,我看你怎样抵赖私藏玉符的事?”

“玉符并没到我的手里,而是在皇上手中。”李实看着奕琛,冷冷说道,“皇上倒是想连夜把玉符和诏旨发送出去,我把苦禅大师安排在我在宫中值宿的地方,便回来安排发送圣旨的事。就在这时,你的东宫禁军入宫作乱,占据了各道宫门。皇上知道一定是你作乱,急切之中,又写下一道给九大亲王的手诏:宫中有变,朕处危难之中,宫中如有新君嗣位,尔等切不可奉召。这道手诏我倒是派人想办法逃出宫外,找到兵部李尚书马上传送出去,所以八年以来,你无论怎样巧施诡计,九大亲王就是紧握兵柄,不肯奉召入京。”

“父皇既然并未去世,葬在乾陵中的又是谁?”

“当然就是你怎样也找不到的符玺郎。”李实手抚胸口,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喘息须臾,继续说,“当时皇上的十几名贴身侍卫和太监都出外御敌,因符玺郎身材和皇上有些仿佛,我便请皇上和符玺郎对换了衣服。然后熄掉寝宫的灯火,扶着皇上从后面角门中逃出。而那位符玺郎也就被你的手下当成皇上杀害了。然而皇上也在逃离途中,被你手下高手所伤,心脉险些断裂,只有一线生机。幸好苦禅大师用绝世功力护住皇上,才得侥幸不死。而后一直在少林寺疗伤。”

“那位符玺郎被你的人所杀,不知是谁在他身上盖了一匹黄缎子,可笑你做贼心虚,入宫哭丧时竟不敢掀开那匹黄缎查看究竟,便对宫内宫外宣布皇上患急病驾崩,派人宣我入宫办理丧事,你又怕别人会看出皇上受的伤,便匆忙装殓进玉棺,立起灵位。”

奕琛一言不发,脸上阴晴不定,突然问道:“父皇既在少林寺治病疗伤,苦禅这老和尚为何又要诈死呢?”“皇上在少林寺几位高僧的精心调治下,二十几天后苏醒过来,便嘱托苦禅大师保护我的安全。苦禅大师答应了,便蓄发留胡,用神功缩小身材,变易面貌,护卫了我八年之久。”李实感慨万千地说。

“那么公孙绝所劫的玉符一定是你伪造的了?”奕琛又问。“那倒是真正的玉符。”李实笑道,“我把玉符带回洛阳后,知道你一定会醒悟过来玉符落在我的手里,我无论放在哪里也很难不让你追查出来。”

奕琛面色阴冷,继续听下去。

“我知道你最喜欢我呆在船上,呆在你的眼皮底下,这样你才会安心,我也就日日在此销魂。”李实苦涩地笑了一声,“我从第一次上船就把玉符带到船上,并藏到我在船上的房间里。你把我在两京的府邸翻了个遍,却唯独漏过了你眼皮底下的地方。”

“我想到了,可惜晚了一步,可是城门早已关闭,你又是怎样把兵符送到九大亲王的手里?他们没见到御旨和兵符,又怎会带兵到此?”

“没有御旨和兵符,他们自然也调动不了兵马,这是国典制所在,就算他们想带兵入京,将士们也不会从命。”李实说道,“大约半年前,皇上的身体才完全康复,就让玉叶公主带给我口信,让我谋划皇上复辟事宜。我知道你对我防范严密,所以不敢冒险把玉符送往少林寺。况且九大亲王府也都在你的监视之中,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很难逃过你的眼睛。所以只有先把你调出京城。而你因手中没有玉符,八年来不敢离开京城一步,除了用玉符作钓饵,也无法钓上你这条大鱼。我把玉符放到一口箱子里,故意让你的人看见,但他没看到的却是,还有一口同样的箱子,那里面装了一颗珍珠。然后我命人把装着珍珠的箱子带往长安,托镖局押运,而玉符又回到了船上。”

“那你为什么要用玉符把我引到这里来?”

“九大亲王没有合符的玉符,自然无法调动兵马,但他们还是能调动自己的亲兵护卫。你离京之日,恰好是你母后的祭日,按惯例各大亲王府都要延请高僧诵经为母后追荐冥福。而这次他们延请的都是少林寺的高僧。而这些高僧为九大亲王带去皇上的密旨,让他们到少林寺面圣。九大亲王这时才知道皇上依然活在人间。所以他们立即带着各自的三千亲兵前来,而此时你正忙于追击公孙绝,根本没察觉到九大亲王的动向。当然九大亲王能带着亲兵到少林寺,却无法命令他们进攻京城,将士们都知道那是谋反大逆,断断不肯从命,没有玉符,就是皇上也无法调动这些人,所以最关键的还是玉符和御旨合在一起。”

“父皇把御旨给了玉叶公主,玉叶公主又让她的婢女玉翠转交给你,这样,御旨和玉符就合在一处了?”“是的。”李实点点头,“不仅你没有想到,连我也没有想到,这条船上最重要的人物居然就是她。而她为了这一天已经在海盗船上忍辱活了八年。”

“还有那个马如龙,马太后的远房侄子,你们串通好演了一场好戏。”奕琛恨恨地说。“这一点你猜得并没错。”李实笑道,“不演上一场戏怎能骗过你?不过事先我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串通好了却未必。”

“那你是如何把御旨和玉符送到他们手里?城门不是已经关闭了吗?他们又怎会来得这样快?”“你到了船上后,众亲王已经到了城外,大军就在城外待命。传送玉符的人虽然不能出城,却可以把玉符绑在箭上,射到城外,九大亲王手中有了御旨和玉符,自然可以叫开城门。”

“我说怎么没有看到荣亲王,以为他去长安篡位去了。如此说来,这里面与马太后并无关系。”“马皇后并不知皇上还在世,但明天就可以知道了。”李实想到皇上和皇后重相聚首的场景,欣慰地笑了。

“错了,全都错了,从开始就错了。”奕琛颓然叹道。“李实,父皇废黜我后会怎样处置我?”

“皇上,走吧,咱们在这里不能立足,就回到海上去,您依旧还是至尊王者。”凌峰催促道。“是啊,皇上,咱们可不能再上李实这奸贼的当了。”陆士龙也急忙劝道。

奕琛苦涩地一笑,说:“李实,请转告父皇,我虽不能做中原皇帝,一样可以在海上称王,一样可以攻略四夷,开疆拓土,建立我自己的帝国。”“奕琛,你到现在还痴心不改吗?”李实用手一指船外,“外面有八大亲王的两万四千名精锐铁骑,你率领几百名侍卫、十几个江湖匪类就能冲得出去、逃到海上吗?”

“这就无需你费心了。”奕琛说完,转身向后走去。

李英武忙高高举起一面令旗,向下一挥,八大亲王也同时举起令旗,霎时间从各亲王背后冲出几百人,抬着一架架攻城梯,搭在顶层平台和一层甲板上。随后士卒们便如潮水般向船上冲来。

“哪里走?”苦禅见裕亲王已身先士卒冲上船来,保护李实的重任总算可以卸下了,便凌空飞跃,向奕琛扑去。

凌峰也一跃而起,在空中截住苦禅,二人倏忽间对了三掌,各自后跃落下。“方丈大师,皇上已决意退出中原,您又何必逼人太甚?”凌峰调息须臾,然后说。他也是当世武林中顶尖高手,单以掌力而论,并不在苦禅之下。“他是罪孽深重的人,我不能再放他去别的地方残害无辜。”苦禅说着,身形左右闪动,欲绕过凌峰去擒奕琛。

凌峰并不理会他的身法变化,只是步步后退,却将奕琛护得严严实实。苦禅见奕琛已迈下阶梯,急怒之下,连发数记大力金刚掌,想迫使凌峰让开正面。凌峰却苦战不退,也是连出数掌相抵,几声“轰隆”巨响,几股掌力相撞炸开,罡风激荡,如怒涛狂卷,上来助战的李英武和十几名舞女都立足不住,向后连连退去。

李实高声喊道:“苦禅大师,不必和他们硬拼,八大亲王既然及时赶到,就由他们来擒拿这些逆贼吧。”

苦禅看着奕琛的身影从平台上消失,知道几十招内并无可能战胜凌峰,冲过这一关,倒要防他作困兽之斗,趁自己冲过去时,再擒住李实作人质,八大亲王和边军可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便又退回李实身旁。

“李相。”裕亲王从攻城梯上一跃到了李实面前,“您放心,外面已布得铁桶一般,决不会让他们有一人逃脱。”

“殿下辛苦。”李实看着容貌和奕琛极为相似的裕亲王,心里忽然一酸。“为父皇和国效力,岂敢言辛苦二字。”裕亲王拱手为礼,又过去和玉叶公主以礼相见。

凌峰最后一个退下平台,身后已有十几名边军冲过来。他冷笑一声,砰砰砰连发数掌,把冲到他身后的三人击飞,又撞倒了四五人。然后长笑一声,从容步下阶梯。

“这逆贼倒真是厉害。”裕亲王悚然大惊。此次各亲王所率的三千精兵都是从十几万边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想到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也不过武功出众而已。”李实并不在意,“单打独斗固然可称雄一时,若在万马军中,万箭齐发,他纵有通天本领也难逃一死。”

“好。就让他们冲到外面,用乱箭对付他们。”裕亲王击掌说道。

冲上船来的三千边军很快就占据了整个海盗船,几百名分散各处的宫廷侍卫见到这等阵势纷纷跪倒投降,少数举剑反抗的也都死于锋利的长矛之下。边军们把海盗船里的人不分敌我,统统押到船外的一处空地上看管起来,等候发落。其中也有不少是李英武召集来的江湖侠士,原计划是必要时冲上平台,抢出李实逃亡长安,没想到八大亲王来得太快,这些人反而成了边军的俘虏。

海盗船上叛逆很快肃清。一个军士快步登上平台,跪倒禀道:“王爷,整条船已清除,人犯俱已擒获监押,只是不见了逆贼奕琛、陆士龙和凌峰。”“什么?”裕亲王、李实和玉叶公主身子俱是一颤。

“每个地方都搜过了吗?”裕亲王厉声喝道。

“禀王爷,都搜过了。没有。”

“在已擒获监押的人里再去找!”裕亲王跺脚怒道,“别让他们换了衣服混在人群中蒙混过去。”“遵令!”那人起身又快步下去。

“没用的。”李实蹙眉说,“以奕琛的心性决不会作这种辱没身份的事,原以为他一定会作困兽之斗,冲下船去,便由外面的大军困住他们,可他们既未冲出船去,又不在船上,会飞到天上去不成。”

“船里一定有复壁夹层,他们可能是躲藏起来了。”裕亲王想了一下说,除皇宫外,各大亲王公主府邸大多建有夹层复壁,以备危急时躲藏一阵。“来人!”裕亲王击掌道,“命人把这里给我拆成平地,一块木板也别放过,再给我掘地三尺。我就不信找不出他来。”

“且慢,我想起来了。”玉叶公主一拍额头说,“这条船上有条秘道,是直接通往城外的。他们一定是从秘道逃走了。我知道秘道的入口,我带你们去找。”“出口在哪里,公主可知道吗?”李实问道。

“是啊,如果知道出口所在,我就让五弟和六弟分兵过去守住。”裕亲王焦急地问。“出口就不知道了。”玉叶公主说,“这秘道的入口还是我费尽周折才打听到的。”

“那就快些吧。”苦禅沉声道,“奕琛有凌峰护驾,若被他逃到城外,再想除掉他就很难了。若被他逃到海上,就更是鞭长莫及了。”

玉叶公主当先向楼梯口处走去,苦禅紧随其后。他知道一入秘道,八大亲王的千军万马俱属无用,擒拿奕琛的重担又落到自己身上了。

马如龙在秘道中走着,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各处的机关消息。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机关也渐渐少了,马如龙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回头看看一直尾随他身后始终没有说话的新月,倒吓了一跳。

“你蒙面干什么?难道还怕被你的仇认出来?”

新月笑了,她早就在脸上蒙上一条黑丝巾,只是马如龙才看到而已:“不是怕,而是不想让他知道。我要直到杀了他后才让他知道是谁杀了他。”“这是什么道理?”

“没道理。”新月的声音又冰冷起来。

“对了,我又忘了你是做什么的了。”马如龙扮了个鬼脸,回头继续走路。“快到了吧?”马如龙答道:“马上就要到了。不过你能确定那里一定是海盗船主的卧室吗?”新月道:“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管他呢,上去再说,反正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嘘!”马如龙突然止步,回头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耳语道,“马上就要到了,可是前面好像有动静,不会还有狮子之类的等着我们吧?”

新月困惑地摇摇头,意示不知。“好像有人过来了。”马如龙又耳语一句,拉着新月退后几步,藏身一个凹进去的空隙里。

只听得前面一个声音道:“主公,您放宽心,进了这里,就算他们有百万雄兵,也无奈咱们何了。只要到了海上,就还是咱们的天下。”

另一个声音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凌兄,我把你拉进这浑水中,弄得你也人不人、鬼不鬼的,倒是有负你多年辅佐我的辛劳。”

一听到这个声音,马如龙感到偎靠在自己身上的新月的身体如触了电似的,不停地颤抖起来,他心里明白了,这一定就是海盗船主。

“主公,您待我的恩德我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了,就算为你粉身碎骨也只是略报万一。这样的话您千万不要再说了,我真的承受不起。”前一个声音说,声音中微微带些喘息。

马如龙知道最后关键时刻到了,新月请自己来正是为了这个人,没想到不用上去找,他倒自己送下来了。他转脸看着新月,做了个斩头的手势。新月点了点头,却又用手指指自己,意思是要亲自动手。

马如龙小心地拔出剑来,他突然扑出,倒真像一条从深渊中跃起的苍龙。手中剑化作一道电光向声音传出处刺去。他想先把海盗船主刺伤,然后再留给新月报仇。

“叮”的一声脆响,马如龙只感手臂一阵巨震,剑身已被荡开。

“什么人?敢在这里行刺?”第一个声音喝道。

“你是什么人?乾坤指?你是崆峒派什么人?”马如龙也是大惊失色,他已觉察出点在他剑身的正是崆峒绝学“乾坤指”。“我是崆峒凌峰,你究竟是何人?”凌峰也是大为诧异,自己虽是仓促出指,却也用足了力道,居然未把剑身折断,显然对方内力也大为不弱。

“你是马如龙吧?”后一个声音平静地问道,“是荣亲王派你在这里行刺吗?”“荣亲王?我不知你在说什么?”马如龙委实不知荣亲王是何人,但听到凌峰的名讳却头都大了。

“不是荣亲王,那就一定是李实了?”

马如龙没有回答,心里却叫苦不迭。有凌峰为此人护驾,要杀此人可是难于登天了。“不管是谁指使你的,让路吧。”凌峰一声断喝,一掌击出。马如龙见掌风凌厉,不敢直撄其锋,一侧身又缩进那空隙里去。

“是我指使的!”新月见马如龙无功而返,蓦然冲出,向前扑去,右手所指,也是一道白光射出。“你又是何人?”凌峰听声音已知对方内力平平,并不在意,却也提足功力,发出一记化骨绵掌。

“不可!” 马如龙和后一个声音同时失声喊道。马如龙喊出的同时身子又扑了上去,左掌奋力发出一掌,右手剑向凌峰刺去。

后一个声音正是奕琛,他突然像发了疯似的使尽全力用身子撞开凌峰的手臂,凌峰一记化骨绵掌都击在左面的墙壁上,登时现出一个大洞。

新月的剑未受阻拦,堪堪刺中奕琛的右胸。“新月?是你吗?”奕琛手抚在胸口,大声问道,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

“是我,你没有想到吧。”新月冷冷说道,身体已被马如龙拉了回来,手中的利剑却依然留在奕琛胸口上。

“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吗?因为你杀了我的父亲。这世上最疼我、最爱我的父亲!”新月嘶声叫道,把利剑插入自己的仇人身上,她心愿已了,并无畏惧。

“你是我的妹妹啊!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同父同母的亲人啊!别人嫉妒我,怨恨我,千方百计要害我,你怎么也能这样?”奕琛痛心地说。在这一刻,他突然体会到了八年前他父亲的心情,那种被自己至亲至爱的人所伤害的痛心疾首的心情。

“主公!”凌峰和陆士龙同时也嘶声大叫。凌峰脑子里空白一片,并未听到奕琛和新月这一番对话,他突然怒吼一声,如怒狮般扑过来,左掌与马如龙对了一掌,右掌向新月头上拍下。

“不可!”奕琛狂吼一声,又一口鲜血喷出,但已无力阻止。

新月无处可避,只好闭上眼睛等死,心里却是复仇后的快慰。

马如龙全力与凌峰对了一掌,身子已有些酸麻,但见他右掌击向新月,蓦然间也是一声狂吼,奋力一头撞在凌峰大开的胸口上。

凌峰与苦禅对掌时内力已经耗损不少,此时心神激荡,内力更打了些折扣。他左掌只是想牵制住马如龙,全力发出的乃是右掌。没想到马如龙居然能马上反击过来。他两掌在外,胸口大开,被马如龙撞了个结结实实,登时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起来,从口中喷射出一股血箭,摔倒在奕琛身旁。马如龙撞飞凌峰后,眼睛一黑,也软瘫在地上。

“公主,您这是为何啊?主公平生最疼最爱的就是小公主您啊!”陆士龙跪在奕琛身旁,痛哭流涕道。

“陆士龙,我要杀的还有你。你站起来,今天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杀我父皇的你也有份。”新月睁开眼睛,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丝巾,厉声说道。

“妹妹,我们都受骗了,受李实的骗了。父皇没有死,他现在已前往长安复位了。”奕琛喘息着说。“你骗人!”新月冷哼道,“今天你们只能从我的尸体上走过去了。”

“妹妹,我就要死了,还能往哪里走?不过能死在你的手里也好,总比死在那些嫉妒我、恨我的兄弟手里要好。这也是天意,我八年前确实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富贵要害自己的亲人,却没有害成,今天倒真死在自己的亲人手上。你这一剑也可消除我当年弑父的罪孽了,我用自己的血洗清了。”奕琛说着,用力拔出胸口的剑,鲜血喷出,立时毙命。

“主公!”陆士龙扑在奕琛身上,痛哭起来。

“父皇?父皇真的没有死?”新月喃喃道,还是不敢相信。

“没有。”倒在奕琛身边的凌峰喘息着说,“皇上已在荣亲王的护卫下返回京城复辟了。李实、玉叶公主和九大亲王早就知道皇上没死,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主公和小公主您啊。”凌峰这时才知道自己要一掌击死的居然是奕琛最为疼爱的新月公主,倒是庆幸没有击中。他的心脉已被马如龙一头撞断,也是奄奄一息了。

马如龙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依然感到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清楚。“马如龙,你过来。”凌峰喘息着说。马如龙摇摇晃晃走过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把当世武学宗师撞倒在地。

“你不是马如龙,你究竟是谁?我就要死了,看在同是武林一脉上,你告诉我,也好让我死的明白。”马如龙附在凌峰耳边低声说:“晚辈是摩云神君的弟子司马飞龙,遵恩师之命要做足七件世人眼中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才能正式在江湖中立名。前辈这件事只是第一件。”

凌峰脸上露出笑容,声音弱得几不可闻:“摩云神君?你居然是他老人的弟子,难怪,难怪,很好,很好!”说罢,两手一摊,散掉最后一口真气,魂归幽冥了。

“哥哥!”新月终于相信自己的父亲并没有死,突然扑上去,抱住奕琛的尸体尖叫着,也痛哭起来。

马如龙这才知道自己帮助新月杀掉的居然是当今皇上,是她的亲哥哥。看到这幕人间惨剧,他突然感到恶心,比看到那四头狮子吞噬那两具尸体还要恶心。他看着扑在奕琛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新月,既心生怜悯又为她感到痛心。他默然伫立片刻,转身悄然离去。

“小公主,果然是你在船上!”不知过了多久,新月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抬头看去,却是李实,旁边还有玉叶公主和裕亲王。她又低头看看地上,奕琛的尸体依然在自己怀中,陆士龙却不知什么时候用地上的剑自尽了。

“骗子!你们统统都是骗子!”新月嘶声怒吼,把心中一股无名怒火都发泄出来。“新月,我是骗了你,那也是没办法。如果让奕琛知道父皇还活着,他会继续害父皇的。”玉叶公主怜惜地抱住新月的肩头。

“你们不是为了父皇,根本就不是。你们是因为自己杀不了他,就借助我的手来替你们杀他,才要骗我。你们是想让我们同胞兄妹拼个同归于尽,你们好坐享其成!”

“新月,我从没想过要借你的手来杀奕琛。”玉叶公主正色道,“恰恰相反,我们就怕你参与到这件事中来,所以我们的行动才没有告诉你。我告诉你奕琛杀了父皇篡位时,并不是骗你,那时我也以为父皇已经升天。”

“小公主,你在江湖中筹划这件事我也早有耳闻。”李实说道,“我没有想法阻止你,因为我们都认为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没想到你居然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马如龙,真的做成了。我们联系上玉翠也多亏他的帮助。玉翠虽然是个不起眼的妓女,却是我们这项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点。”

“父皇真的没死?”“你过几天就能亲眼见到他了。”李实笑着说。

新月心中一喜,忽又想起死在自己手下的兄长,痛哭道:“姐姐,我杀了他,我杀了我自己的亲哥哥!”她扑在玉叶公主的怀里,哀伤欲绝。

“她会好起来的,自残骨肉固然是人间悲剧,但毕竟是大义灭亲。”李实看着浑身沾满鲜血的新月,对担忧焦虑的裕亲王说道。“倒也多亏了这个冒名顶替的马如龙,如果没有他,小公主也难成大功。”

“这个冒名的马如龙究竟是谁呢?他怎么可能胜过凌峰?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苦禅看着凌峰的尸体,纳闷地说。

“这个凌峰真的有这么厉害吗?”李实问道。

“我如果不是有金刚不坏禅功护体,也未必能胜过他。而这个冒名的马如龙看上去只是刚出道的雏儿,居然能击毙一代武学宗师。真真匪夷所思。”苦禅摇着头苦思不解道。

“大师都不知道,我辈俗子就更不知道了。”裕亲王笑道。

“问问那个冒名的马如龙自己不就知道了吗?”李实笑道,眼前又浮现出马如龙那张充满远山清新气息的脸。“对了,马如龙在哪里?”

“马如龙?”新月猛然从玉叶公主的怀里挣脱出来,四下望去,却看不见马如龙的踪影,“马如龙,你这个骗子,你溜到哪里去了?”

半年后,还是那株桃花树下,还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马如龙手拿着一支桃花,笑脸盈盈地走到树下。树下站着一个黑巾蒙面的女子。

“你找我?”马如龙问。

“你是马如龙?”

“是我。”

“请帮我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找对人了。”马如龙忽然想起了新月,但这个女子决不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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