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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秋语
一.三尺征尘埋白骨
狭长的谷底一片狼藉,死尸堆叠,残旗遍布。凛冽的山风吹得衣片、尘土纷纷扬扬,和愁云惨雾一并笼罩着这片天空。毫无疑问,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
吴福像往常一样,逡巡在死尸丛中,一双眸子敏锐如鹰眼,反复搜寻着他所能找到的“宝贝”。行军打仗的兵士很少把银钱带在身上,军器、马匹等物又被得胜者当作战利品收缴,所以吴福的这项工作并不麻烦,只需在将官模样的人身上翻翻找找便成。可是今天他的运气并不好,这些死难的将军好像都是轻装上阵,口袋里半点儿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他一面在心里咒骂,匆匆寻了一圈儿,瞥见灌木丛中伏着个人,身着重铠,被乱箭射得像刺猬一般,脑袋已被砍掉,周围尽是干涸的血迹。吴福干惯了这行,一眼瞧出此人定是败军中最高的将领,他当下满心欢喜地跑上前,准备在这位将军的身上仔细搜索一番。可是吴福刚刚翻转他的身子,却吃惊地发现那硕大的身躯下面竟还压着个人,而且是个娇小的女人。
那女人鬓发散乱,遍身血污,也辨不出容貌,只是在她颈间、腕上闪闪的物事牢牢捉住了吴福的眼睛。他兴奋地低叫一声道:“谢天谢地,总算没白忙活一场。”他三两下便将女人的首饰收为己有。就在他满意地直起身,准备凯旋而回的时候,心里忽然跳出个念头,“这女人还活着!”他在触到她手腕及脖颈的刹那,分明感觉到对方那淡淡的体温。吴福便又蹲下身子,伸出两根手指到她鼻前探了探,果然一息尚存。吴福暗奇:“说书的常说花木兰从军,不成想给我遇上一位。”可是这女人穿着重裳罗裙,并不像上战场打仗的模样,而且那质地极其考究,想必是个名门闺秀,却为何要跟着男人们出生入死?吴福再次起身,嘟囔道:“去他娘的,善事我可从来不做,只管捡死人钱,不管救活人命。”举步欲走,却又迟疑道,“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子,若救活了她,或可得到一笔不菲的回报,哈哈,老天有眼,许是见我吴福整日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实在太累,送了这么桩大生意给我。”怀着这种想法,他背起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片鬼域。
吴福生得高大结实,又曾学过几手拳脚功夫,背着个纤弱女子并不吃力。吴福的家是一间茅草房,四壁皆空,连件像样的家什也没有,按说他干这行虽为人不齿,但收入也算可以,怎奈他好赌成性,不管捡到多少银两,转眼便输得精光,所以年届而立仍一贫如洗,连个媳妇也未能讨到。吴福把那女子丢在床上,掩门而去,到街上当了首饰,当铺掌柜经过仔细察看,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吴福拿在手里掂了掂,不满意地嘟囔道:“才值这么点儿?还不够还赌债的!”他至今还欠城里的喜乐门赌坊五十两银子,幸好赌坊的老板雷梦扬对他不错,始终没有催债,但欠人家的终究要还,这么无休止地耽搁下去,毕竟不是办法。
掌柜撇了撇嘴,道:“这已是个大价了,你若舍不得,拿回去便是。”吴福迅速揣起银子,打个哈哈,转身出了当铺。心想:拿回去怎么成?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何况还有个病人躺在那儿,当了人家的首饰,还不给人家买些膏药、补品?当下抓了几味药,再买些米面、酒肉,大包小裹的往家中走去。
街头行客如织,三教九流,应有尽有。落雁城距云州较近,虽已成为失地,但经过短暂的动荡后,依然还算繁华。吴福懒散地走在街上,想起那五十两赌债,不禁又发起愁来,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大娘,请问是否见过一位中原来的姑娘?个子不高,大眼睛,很白很漂亮,穿着粉红色的杭州花罗长裙……”
吴福心念一动,耳朵立了起来,心道:“粉红色的杭州花罗长裙,好像是我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那位姑娘!”他斜眼望去,见方才问话的人是名身材颀长,面容瘦削却十分英俊的青年,一双漆黑的眼睛充满神采,不过现在,却隐隐带着一丝焦虑。
老妪摇了摇头,蹒跚着向对街走去。这里毕竟以北方人居多,若真有那么个穿着花哨的南国女子招摇过市,定会惹人注目。那青年大失所望,轻叹一声,眼神在吴福的脸上一扫,便快步上前,将那问话重复一遍。吴福心下发虚,连连摆手道:“不曾见,不曾见。”青年失望愈甚,讷讷地道了声谢,正要转身,却听街头响起爆豆似的马蹄声,一名黑衣人像阵风似的飞掠过去,随后是几名全副武装的契丹武士,一面纵马疾追,一面大叫道:“拦住这个奸细!”
黑衣人肩头插着支狼牙箭,鲜血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在干净的石板路上留下条血线。他徒步奔逃,契丹武士的快马却追之不上,这身轻功着实令人称奇。街上行人纷纷惊叫着躲向两旁,唯有那老妪腿脚不便,焦急之下,反而跌坐在街心。契丹武士哪肯顾她死活,只管拼力打马,竟是要从她身上踏过去。
吴福低骂一声道:“狗鞑子又要行凶!”在这种地方,汉人对契丹人的横行霸道早已习以为常,那一个个血性的灵魂已渐趋麻木。吴福自也敢怒不敢言,他可没本事在疯狂的铁蹄下救出那老妪。便在几骑健马同他擦身而过的刹那,他身旁的那青年忽然拳出如电,“砰”地打在当先那匹马颈之上。那马长声惨嘶,屈膝扑倒,将上面的契丹武士也甩落在地。后面接踵而至的几名契丹武士眼看便要踩到自己的同伴,纷纷大惊失色,急忙强行勒住。那青年却趁机掠出十几丈远,钻进小巷。吴福骇得呆住了,眨眼之间,竟连续遇到两位绝顶高手!直到那名契丹武士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将怨气发泄在老妪身上,一阵乱刀之后,血光飞溅,吴福才回过神来。
当街杀人,对契丹武士来说已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他们杀的却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旁的吴福只觉得被什么揪住了心似的,双目赤红,却不敢上前阻止,甚至不敢大吼一声。他在心里不知把契丹人骂了多少遍,但骂有什么用?自己若拥有一身武功该多好,把契丹人斩杀殆尽,赶回他们的老家去。当然,这只是他的梦想而已,自己的日子还要一天天的过,欠下的赌债也要自己一点点的还,日复一日,永远不会改变。相比之下,他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一路长吁短叹,吴福回到茅屋。那女子仍未醒转,吴福舒了口气,寻思:“当时我救她回来,原指望靠她发笔横财,但现在想来却可怕得紧,人家若不念救命之恩,反向我讨要当掉的首饰,我却拿什么还给人家?她一个弱女子倒没什么好怕的,若被那小子寻来……”想到方才那青年的身手,吴福不由得汗毛直竖,他凑到床前又仔细看了一遍,粉红色的杭州花罗长裙,半点儿不差!吴福一屁股坐在床上,心道:“便是他第一次在死人身上摸钱的时候,也没像现在这样恐惧,早知如此,不如不救她回来,此后的几天要照顾她不说,还要为此提心吊胆,实在自讨苦吃。”他木讷地探手入怀,掏出块碧莹莹的八角玉佩,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值钱的东西,也不知能不能赎回人家的首饰。但这玉佩他自幼带在身上,感情自然非比寻常,否则早拿去换赌本了。呆望良久,他仍觉不舍,又慢慢地将玉佩揣回怀里。心想:眼下只剩一个办法,就是好生伺候她,让她感动,身为大户人家的千金,未必会在乎那几件首饰吧?
想到这儿,吴福于是忙活开了,捣药、煎熬、喂服,再把外敷的草药熬成膏,查验一遍,发现这女子身上创口约有十余处,但除了胸前那道创口外,其余皆无大碍。吴福将她伤口周围的衣布一片片撕开,但见肌肤白晳似雪,果然又与那青年描述的一般无二。吴福叹了口气,将膏药均匀的涂了伤口,最后才撕开她胸前的衣衫。
忽听“当”的一声,一件黄澄澄的物事从她的衣内滑落到地上,吴福还以为是块金元宝,心头猛地一喜,拾起看时,原来却是块小巧精致的铜镜。吴福大失所望,匆匆在镜上扫视一番,但见菱花镶边,不过鸭蛋大小,中间却映着汗涔涔的自己。姑娘家随身携带这种东西不足为奇,只是这块铜镜古意幽然,精致华美,却不知能当多少银子?翻到背面,则有一个奇形怪状的月牙图案,四角各篆一字,或许只是一种符号,吴福自不认得。他掂了掂,心道:“或许是个古董,一会儿拿去给当铺掌柜瞧瞧,若真能卖个大价钱,哈哈,那可是天助我也!”他将剩余膏药尽数搽抹在少女胸前的伤处,为她盖了被子,再次向当铺跑去。
当铺掌柜手托铜镜端详半晌儿,淡淡地问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吴福眼珠乱转,道:“在青狼峡捡到的,能值多少银两?”掌柜随手丢在桌上,道:“一块破境子能值几个钱?至多半两银子。”
吴福变色道:“你看仔细了,这不是件古董吗?”掌柜气道:“老夫开了一辈子当铺,岂有不识货的道理?你先时拿来的几件首饰,我开口便给你二十两,那些才是值钱的东西。这样吧,你也是铺子里的老主顾了,我给你二两银子,当不当随你。”吴福虽然有些泄气,但二两银子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既然已经当了她的首饰,一不作二不休,便继续当下去好了。吴福当下拿了银子,笑道:“咱们总打交道,掌柜的自不会骗我,日后少不了还要麻烦掌柜呢,告辞!”
既然不是什么古董,当了二两银子确也算得天价,这么一想,吴福心情大好,喜滋滋地返回茅屋。才到门前,他便听见里面传来呜咽声,吴福吃了一惊,暗道:“莫不是她醒了吧?”推开门望去,果见那女子披头散发地拥被而坐,双手掩面,啼哭不止。那女子听到门响,她蓦地抬头,目光惊恐而呆滞地盯着吴福,脸上的血污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愈发显得凄惨可怜。
吴福见状,忙道:“姑娘,我路过青狼峡,从死人堆里把你背回来。我给你服了药,过些日子便会痊愈的。”
“青狼峡?死人堆?”少女低声呢喃,双眉渐渐拧在一起,她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一场可怕的恶梦。
“她若问起首饰、铜镜什么的,我便咬定未曾瞧见,有人在我之前偷去了又有什么稀奇?” 吴福一面想着,不由得心下苦笑,心道,“对呀,我怕那小子干什么呢?他们又没看见是我当了她的东西。”他打了盆清水,捧至少女面前,道:“洗把脸吧,都瞧不出个人样儿了。”
少女直勾勾地望着水盆,水中的倒影令她心头惊跳,不由得叫道:“这是我吗?”她慢慢地伸出双手,再慢慢地捧水敷在脸上,仿佛她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洗脸,而是要让自己的灵魂在这清水的冲刷下彻底安静下来。
吴福放下水盆,转身去取毛巾,随口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承玉。”少女用低沉缓慢的口吻答道。吴福转过身,将毛巾递给她,心头砰地一跳,暗叫道:“好美!”他第一次看清楚了少女的脸,便被她那惊世骇俗的容貌所震撼了,只觉心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奇痒难熬,这是个让人一见之后便不由自主想入非非的女子!
承玉的神情依旧呆板木讷,甚至没有注意到吴福那双几欲喷火的眼睛,承玉缓缓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经她一问,吴福收回心神,道:“这是落雁城,我叫吴福。”承玉惊问道:“落雁城?契丹人的辖地!”
落雁城位于云州东二十里,属云州管辖范围之内,早在前朝,河东节度使石敬塘反唐自立,为得契丹援助,厚颜无耻,与辽太宗耶律德光约为父子,并于两年后履诺献出燕云十六州之地,这些汉家江土,自此便沦于契丹铁蹄之下。承玉虽然死里逃生,却仍未脱离险地,叫她如何不惊?
吴福平静了心绪,在承玉对面的板凳上坐下,笑道:“别怕,你一个姑娘家,住在我这不起眼的小地方,不会有人在意的,等过几天伤好后再作打算吧!”承玉勉强地点了点头,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悲哀之事,脸上浮起一片痛苦之色。吴福道:“真是奇怪,你怎么会跟男人去上战场?若不是那个将军用身体护住你,这时怕早已没命了!”
承玉将头深埋在被子里,悲切地哭出了声。吴福感到一阵慌乱,暗气道:“女孩子就会哭,有什么大不了的?死里逃生,她该高兴才对嘛!”只听承玉断断续续地道:“他死了……在箭矢铺天盖地射过来的时候,他把我护在了他的身下。只因我舍不得,才定要随他出征,哪成想……我们一定是被人出卖了!”
吴福心下恍然,难怪她这么悲哀,他们竟是对恋人!虽然吴福没有经历过爱情,但那将军在危险降临的瞬间用生命保护了她,可见这份爱有多深!
承玉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道:“请你帮我做件事,把他的尸体也背回来,好吗?”吴福理解她的心情,更无从拒绝她这哀求的口气,拍着胸脯道:“没问题,只是大白天的背个无头死尸在街上行走,难免惹人猜疑,若把契丹武士引进门,那更是不妙了,你且等等,入夜之后我一定带他回来。”
承玉见他说得有理,便不再出声。吴福突然想起买回来的肉,默默地生起火,煮了锅香喷喷的肉汤,端给承玉。承玉确也饿了,待肉汤稍凉,狼吞虎咽地喝下肚子。吴福也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喝着,一边说道:“你身体虚弱,还要多多休息,躺下睡一会儿吧!”承玉没有拒绝,小鸟似的缩进被子里,双眼呆直的望着棚顶,泪水顺着两腮悄然滑落。吴福叹了口气,也不再理她,将碗筷收拾下去,便蜷身在墙边的樟木箱子上睡了。夜里还有艰巨的任务,现在他必须养足精神。
二.多情总为离别苦
北方的夏夜,静谧如水,微凉的风就像少女温柔的手,轻拂着吴福脸颊。他睡足了觉,此时精神百倍,飞快地向青狼峡奔去。
月色之下,一具具死尸更显狰狞,吴福却不怕,因为他已习惯了。可怕的是,在这仿若地狱般的死地,却还有个活人。吴福才到谷口,便望见一条瘦长的身影徘徊在乱尸丛中,只见那身影时而伸脚拨弄几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吴福急忙隐藏在树后,心里砰砰打鼓:“这又是谁?难道发现老子这行当赚钱,也来凑趣?嘿嘿,被老子过了手的,还能有什么油水留给你?”他这样想着,偷眼向前观望,那人寻了一圈,转过身来,惨白的月光映在脸上,却正是一拳打死一匹马的那名青年。吴福已知道那青年在寻找什么,愈发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暗暗祷告:“他武功那么高,千万别发现了我,那时怎样解释,怕都难以让他相信。”他把脑袋缩回树后,不敢再去偷窥。却听谷口又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踩着草地,沙沙作响。吴福心中大奇:“今晚可真够热闹的,又是些什么人?不会是那青年的同伙儿吧?”吴福仗着胆子向外望了望,只见一队契丹士兵拖拖沓沓地进了峡谷,看上去约有三、五百人,各持灯笼火把,霎时将谷内照得一片通明。
当先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边走边骂道:“我们只管在此截杀,哪晓得那女人会随在汉军之中?如今弄了块破镜子,便怪罪萧将军办事不力,若找不到她,我们斩下赵赞首级的功劳也没有了,他娘的!”正说到这里,身旁军兵齐声喝道:“什么人?”
吴福正寻思着他们所说的女人大概是承玉姑娘,忽听这声大喝,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忙将身子紧紧贴在树上,却听脚步声声,竟是向谷内涌去。吴福手按胸口,长出口气,暗自庆幸道:“谢天谢地,原来是冲着那人去的。”待脚步声远了,他才又探出头来,只见那青年被契丹兵团团围住,好在吴福所处地势稍高,能够看清中间的一切。
那青年神态自若,同那军官交谈了几句,吴福半句也听不清楚,只见那青年从怀中摸出张薄纸片,递给那军官,那军官慎重地审视几遍,登时露出谄媚之态,连连躬身。那青年又说了些话,众人便分散开来,在谷底细细搜寻,看样子倒好像对那青年恭敬有加。
吴福惊奇至极,想那青年身为汉人,前来寻找承玉姑娘,又为救那老妪打死契丹武士的马,可是现在,如何又跟这些穷凶极恶的契丹兵扯上瓜葛?他给契丹军官看的东西又是什么?怀着这些疑问,吴福在树后苦苦等待,直到三更过后,那青年和契丹兵才悻悻地离去。吴福确定众人走远了,忙从树后闪身出来,直奔到那将军的身前,心里忽然生出种得意之感,暗笑道:“嘿,你们再快也快不过我,你们要找的人,此刻正在我家里睡觉呢!”转而又想:“是了,那青年必是辽国的大官,哼,像他这样的狗杂种吃里扒外,反助鞑子欺负汉人,实在可恶,枉费了那一身惊人的武功。”其时在辽国做官的汉人并非没有,因此吴福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庆幸当初没有把承玉的下落告诉他,实为明智之举。他把尸体上的箭一一拔除,将尸体背在身上,这次可不像背承玉那般轻松,直累得他满头大汗,辗转了一个时辰,方才回到茅屋。
自他离去,承玉便再没有睡,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翘首以盼,听到门响,她慌忙挣扎着坐起来,颤声问道:“吴大哥,人……带回来了吗?”吴福将尸体丢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摸索着点亮桌上的油灯。在微弱的灯光下,承玉只向地上的尸体瞥了一眼,便被这惨象惊得目瞪口呆,哭喊了声:“赵将军!”立时晕厥。
吴福嘟哝道:“真是麻烦。”忙掐住承玉的人中,过了好半晌儿她才悠然醒转,便像失了魂一般,目光空洞地盯着地上的尸体,潸然泪下。吴福知她伤情,寻了块布把尸体盖住,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还是节哀吧,赵将军在危急之时保全了你,自是希望你能好生活下去。”
承玉茫然的点头道:“不错,赵将军为国捐躯,我应该为他感到自豪,我们的国家也将以他自豪!”吴福想起那为虎作伥的青年,恨恨地道:“是呀,如果汉人都能像赵将军这样,天下岂会四分五裂,给契丹狗贼可乘之机?姑娘,不如趁夜把赵将军安葬了吧?”
承玉连连摇头道:“不,我怎能让他孤伶伶地留在这片异域他乡?郭枢密正在云州与辽国鏖战,等我的伤稍好一些,便带赵将军回汉军大营。”吴福点头道:“这样最好,可是现在你很危险,契丹兵正在四处找你!”当下他将峡中所遇之事述说一遍,道,“他们找不到你的尸体,当然认为你还活着,只怕落雁城也逃不脱这番搜查。”
承玉脸色苍白,沉吟道:“奇怪,契丹狗贼这时才四处寻我,显然刚刚知道我在军中随行,难道真有奸细作祟?可除了皇上、郭枢密等几人,并无人知晓我随军出征啊!对了,那个汉人青年是何模样?”吴福依着那人特征描述一番,承玉听后,已不再作声,蛾眉紧锁,陷入冥思苦想中。
吴福知道她所想之事必然至关重要,遂不打扰,找来捻子挑了挑灯花,这时承玉却道:“莫非是狄欢!”吴福道:“你认得他?他一定是奸细,昨日午时我便见到他四处打探你呢!”
承玉斩铁截铁地道:“他决不会出卖我的,而是要找到我,带我回去。”
吴福不以为然地道:“须知人心隔肚皮,即便你们熟识,也难保他不会出卖你。”
承玉道:“他是一等侯,因我随军出征,他便也跟来,这次他被派往另一处大营,才没有继续陪护在我的身边,倒是躲过一劫。”
吴福恍然大悟,“啊”的一声,道:“我明白了,他也喜欢你,对不对?嘻嘻!”承玉脸一红,没再言语。吴福又道:“可是那些契丹兵为何对他那么恭敬?他出示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承玉道:“他智计过人,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这也算不得什么。”吴福悔道:“早知这样,当初我便带他来见你了,天明之后我再去街上转转,但愿能再看到他。”
承玉微微一笑,摇头道:“算了,我已连累你太多,不要那么麻烦了。”说着她目光又转向白布盖着的尸体,脸上一片凄哀之色。
次日一早,吴福做好饭菜,匆匆吃罢,见承玉仍在酣睡,便将饭菜罩在桌上,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他在街上逛来逛去,盼望再次遇到那青年——狄欢,也好把承玉交给他,甩掉这份负担。正行之间,却见从街边一家客栈中冲出一队契丹武士,个个横眉立目,口中骂骂咧咧,街上每走过年轻女子,他们都要展开手中的画像,仔细打量一番。吴福心念电转,暗道:“糟糕,果不出我所料,契丹人开始全力查找承玉姑娘了!”
客栈前面有家妓院,吴福听到一契丹武士道:“她身份尊贵,不可能躲进这种地方,我们还是省省力气,去别处找吧!”随后众人拖拖拉拉地进了巷子,逐门逐户的盘查,直闹得整座落雁城鸡犬不宁。
吴福见此情景,拔腿便跑,他知道搜查承玉的武士不会只这一队,耽搁片刻,都会凶险万分。一路之上,吴福盘算着将承玉藏在何处才会安全,猛然想起方才那些武士的话,他灵机一动,喜道:“不错,让她躲进妓院最为妥当,只是如契丹杂种所言,她不是寻常女子,只怕宁死也不会去那种肮脏的地方,倘若果然如此,却如何是好?”吴福想来想去,觉得不如把她骗到富临春卖了,富临春是本地最大的妓院,结交的都是权势之人,那些契丹武士更加不敢擅入,绝对可保承玉的安全。想到这里,吴福便风风火火地向茅屋跑去,只见承玉已经醒了,她正对着地上的无头尸体发呆,看那饭食,却是半点儿未曾动过。吴福无暇理会这些,进门便道:“我找到那个人了,快随我去见他。”
承玉微微一怔,奇道:“他不来见我,怎么反让我去见他?”吴福早把全部说词设计周详,不动声色地道:“倘若他并不是狄欢,而是契丹人,那你岂非自投罗网?所以我带你先在暗地里辨认一下,确保万无一失。”
承玉暗暗赞许:“他倒是个聪明人。”当下挣扎着起来,蓦地发现身上的罗裙已不能蔽体,不禁低呼一声,苍白的双颊登时如红霞晚照。吴福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还算干净的长袍,甩给她道:“穿上吧!”又为她找来一根烧火棍作拐杖用。承玉指着那尸体道:“他怎么办?”吴福担心契丹武士随时会闯进来,心急如焚地道:“现在不能带上他,日后自有办法来取。”承玉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茅屋,随吴福拣偏僻的巷子七转八转,绕了好大一圈,到得一处阔绰的宅院后面。
因是后门,承玉并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吴福暗暗庆幸路上没出什么差错,指了指道:“他就在里面,我们进去吧。”院子里有假山、亭台,当然更多的是房舍。几伙男女坐在天井当中饮酒谈天,并不时有调笑之声传来,极是淫靡,听得承玉面红耳赤,不停地催问吴福,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在哪里?”
吴福见她走了这么久的路,脸色十分不好,便将她引到假山旁边坐下,道:“我去将他骗出来,你在这远远地瞧着,若真是那个狄欢,你便大声叫我们。”承玉坐下,双手拄着烧火棍,点了点头,道:“你也要小心了。”吴福走出两步,听到这声温柔的提醒,心头一热,他自幼孤苦伶仃,遭遇最多的就是喝斥及白眼,如今得到这样一个漂亮姑娘的关心,如何不让他受宠若惊?吴福找到富临春的老鸨,说明来意,老鸨随他来到院中,远远审视着承玉,才看一眼,便惊喜地道:“果然是上等的货色!”那老鸨仿佛看到摇钱树一般,浑浊的老眼登时一片雪亮。吴福笑道:“如何?一百两银子不多吧?”
老鸨喜得合不拢嘴,连道:“不多,不多,我这就带你去拿银子。”那老鸨生怕吴福反悔似的,拖着他便走。吴福边走边道:“不要忘了你应我的话,在她病愈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接客,否则便是千两万两,我也不卖!”老鸨道:“这个你放心,她若有个三长两短,赔本的可是我,难道我忍心在这时候折腾她吗?”
吴福心满意足地揣着一百两银子,从前门离开富临春,心想这会儿承玉或是在拼死反抗,或是在痛哭流涕,抑或正在骂他人面兽心、卑鄙无耻之类的话,但为保全她的性命,骂便骂吧,过几日风平浪静后把她赎出来,再耐心向她解释好了。他把银子小心地贴身藏好,这银子分毫也动不得,弄丢一块,到时无钱赎人,那可彻底害了承玉。 为了承玉,吴福这两日可谓费尽心思,筋疲力尽,行不多远,却听巷子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响声,举目一瞧,只见昨日被契丹武士追杀的那名黑衣人,正与一群契丹武士斗在一起。那名黑衣人坐在地上,双手各抓一把石子,连番弹出,契丹武士便手忙脚乱地用兵器抵挡,丁当之声不绝于耳。吴福见他左腿又多了处伤口,血如泉涌,想必已不能行走,所以才坐在那里。此时吴福不禁想起昨日契丹武士残杀老妪那一幕,立时怒火中烧,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疾冲几步,拾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向一名武士掷去。他只在儿时随一位街头卖艺之人练过几天把式,此后自己苦练不辍,却终究是粗浅功夫,所以这一掷虽势大力沉,对武功高强的契丹武士却丝毫构不成威胁。
那黑衣人听到风声,随手一拨,将飞来的石头打落在地。众武士此时纷纷扭头望来,便在这时,黑衣人忽地长啸而起,双手在地上连拍两下,有如飞燕般贴地掠出,在一名契丹武士头顶一拍,“喀”地一声,脑血齐流。随后他借力继续向前飞扑,双臂勾住吴福的脖颈,溜溜一转,已到了吴福背后,低喝一声道:“快走!”
吴福来不及多想,便拔腿飞奔,待契丹武士回过神来,他已背着黑衣人出了巷口。众武士自不肯舍,发足猛追,吴福的武功本就很差,又背着个人,如何跑得过这些契丹武士?好在黑衣人不断射出石子,阻挡追兵,双方之间这才始终保持了十几丈远的距离。吴福对于落雁城十分熟悉,转了几转,一头扎进一座荒废的院落,回头望望追兵尚未进巷,便奔到一眼井前,纵身跳了下去。这是一眼枯井,吴福小时候经常到此玩耍,所以毫无顾虑。井下积尘逾寸,二人甫一沾地,灰尘便扑腾而起,二人急忙掩住口鼻,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便听上面脚步咚咚,似乎向废屋方向去了。吴福心下稍宽,但仍心有余悸地暗道:“幸好想起这口枯井,那些契丹杂种便是发现了,也会忌惮黑衣人的石子,不敢下来,但他们若也向井中投石块、灌水,那便惨了。”
等了半晌儿,脚步声渐渐远去,看来契丹武士已经去远了,二人彻底放下心来。这时井中尘埃落定,已能张口说话,只听黑衣人道:“想不到在这沦陷之地,还有如此血性男儿,请问兄弟如何称呼?”吴福仔细打量了黑衣人一番,见他面膛黧黑,眉目间透着股勃勃英气,心下先自赞道:“好一条汉子!”当下抱拳道,“小人吴福,兄台你呢?”
黑衣人道:“在下卑如风。此番到辽国上京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哪知被奸细出卖,露了身份,被契丹狗贼一路追杀至此。”
吴福咋舌道:“卑兄也是朝廷的人?”
卑如风叹道:“说来惭愧,卑某有辱使命,不知该如何回去向皇上交待!”
吴福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奸细从中作梗,也怪不得卑兄。”正说着,吴福望见卑如风肩头箭伤已经化脓,再不医治,这条胳膊怕要就此废了,便道,“那些杂种们想必走远了,我们上去吧,卑兄先随我去家中歇息,恰好我还有些剩余伤药,可为卑兄敷治伤处。”卑如风点头应允,因他腿部刀伤甚重,站起来时,竟先自打了个趔趄。吴福仰头望望井口,他有本事跳下来,却没本事背负卑如风跳上去,他便当下解了二人的腰带,系个结实,沿着井壁爬到上面,再将腰带垂到井底。卑如风抓在手中,吴福较了较力,确认牢靠,这才将卑如风拉了上来。
三.陈年旧耻难追忆
卑如风不愿被人搀扶,寻了根木棍拄着,一瘸一拐地随在吴福的后面。吴福依旧带他绕路而行,只为躲避契丹武士,总算平安回到那间破屋。才到门前,卑如风忽然止住他,神色严峻地摇了摇头。吴福不解其意,脱口问道:“怎么了?”话音未落,便听“砰”地一声,门板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跟着一名契丹武士手舞钢刀扑了过来。
原来卑如风听到屋内呼吸沉重,便感到不妙,哪知吴福冒失问出一句,还是惊动了里面的人。眼见那契丹武士来势汹汹,卑如风木棍在地上一扫,几枚碎石闪电般射了过去,尽数打在那契丹武士的身上。卑如风不敢殆慢,木棍点地,跃到房中,恰好里面的契丹武士要跳向门外,有两人被他撞个正着,当即被卑如风手中的木棍打的昏死过去。卑如风只一打眼,便看清了屋内的情形,算上外面被他飞石打死那人,共有五名契丹武士,当下杖势疾转,扑扑两声,先后刺入二人的咽喉。这时,他已是强弩之末,竟和那两具尸体一同摔倒,刚刚结痂的疮口迸裂开来,鲜血再次涌出。
吴福早被这凶险的一幕吓呆了,站在门前手足无措,只顾盯着那一具具尸体。卑如风咬了咬牙,道:“快……把门外的尸体拖进来。”吴福如梦初醒,他的茅屋虽然偏僻,却也不可掉以轻心,若引来大批契丹武士,卑如风哪还应付得了?吴福手忙脚乱地将尸体拖进屋子,闩了门,卑如风又道:“那两个狗贼只是昏死,快把他们杀了!”吴福懵懵懂懂地应了声,道:“好。”可是到了那两人近前,却又心下吃惊道,“杀人?”他虽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惯了,但让他亲自杀人,还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又惊又怕,迟疑地望向卑如风。
卑如风心下好笑,道:“怕什么?契丹狗贼,死有余辜,你只管想他们是如何残害百姓,如何在中原烧杀淫掠便可,若仍不成,你便想他们杀害的是你爹娘,奸淫的是你姐妹……”这话虽然恶毒,却果真起了作用,吴福眼前顿时浮起那老妪血溅街头的惨景,猛地抓起柴刀,双眼一闭,向那两人的颈间狠狠地斩下去。突觉脸上一阵温热,他知道那是血,敌人的血!睁开眼时,只见两名契丹武士已血肉模糊,再不能活了。吴福如同脱力般坐倒地上,惊悸的叫道:“该杀,该杀!”他涣散的眼神渐渐地落在赵赞的尸体上,心下立时恍然,百密必有一疏,他急着将承玉送到富临春,倒忘了把赵赞的尸体藏起来,几名契丹武士定是查到这里,瞧见这尸体,心生疑窦,才留下来守株待兔。卑如风不再开口,两个人均自喘歇半晌儿,吴福终于从梦魇中挣扎出来,默默地洗了把脸,将五具尸体尽数塞在床下,再把樟木箱子里的杂物搬出,将赵赞的尸身放进去,随后又把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卑如风晃悠悠地到了桌前,点燃油灯,抽出把匕首在火苗上烤了一阵,闪去外衣,露出结结实实的一条膀子。
吴福知道他要疗伤,便找出承玉剩下的药粉,放在桌上。卑如风擎起匕首,对准疮口剜下去,“滋”地一声,吴福嗅到一股焦糊味,心弦不禁随之一颤,暗暗赞道:“卑兄果然条好汉子!”卑如风将脓疮剜尽,洒上药粉,扯了块布条晃了晃,笑道:“吴老弟,过来帮个忙。”这时的卑如风,已是大汗淋漓。吴福帮他扎好伤口,二人双双吐出口长气。卑如风随后又把腿伤处理一番,摸到床上,道:“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了,这些皮肉伤对我来说直如儿戏,三、五日便可无碍,那时带你一起回开封,为你讨个官做,好不好?”
吴福大喜,心道:“该是我吴福时来运转啦,这几日虽担惊受怕,吃尽苦头,却也攀交上这么个人物,若真能去开封做个官,此后荣华富贵还少得了吗?”想到这儿,他自然而然要奉承卑如风几句,说道:“卑兄在朝中的地位不低吧?”
卑如风笑道:“也算不得什么,只是皇上身边的一名护卫而已。”吴福咋舌道:“终日里随在皇上身边,那是何等荣耀!卑兄太谦虚了。”他语气轻快,显然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希望,又道:“卑兄这次潜入上京,究竟是执行什么重要任务?”卑如风道:“实不相瞒,卑某此番到上京,正是要寻找被辽国质押多年的承光太子。”
“承光太子?”吴福奇道:“据说当今皇上才二十出头,他的太子几时被抓到辽国了?”
卑如风摇头道:“不是皇上的儿子,而是皇上的兄长。此事说来耻辱,当年契丹人兵陷开封,先帝仓皇出逃,匆忙之下竟忘了襁褓中的承光太子。契丹人得了太子殿下,如获至宝,将承光太子及抱着他的奶娘一并带回辽国,从此再无音讯。后来先帝复京,又生一子承祐,便是当今的皇上。可惜他年幼多病,至今未有所出,又偏逢近年天下大乱,战事频频,皇上殚精竭虑,病情日重,而能够接掌皇位的,仅有那身在辽国禁中的承光太子。为不使江山旁落,皇上令我火速前往上京,若能寻到承光太子,便不惜任何代价把他救回开封即位。我在上京潜伏月余,却都没有打探到承光太子的消息,反而被奸细出卖,遭到追捕。”吴福切齿道:“我昨日救得一名女子,便是被奸细出卖的,这些个不要脸的家伙,为什么要帮鞑子欺负自己人?”正说到这儿,忽听屋顶沙的一声响,卑如风面色骤变,随手抓起一物射去,屋顶顿时露出个窟窿,阳光透进来,却无半条人影。吴福暗笑,道:“卑兄太紧张了,我这破屋四处漏风,总有响动。”卑如风怔然半晌儿,苦笑道:“被追杀久了,难免风声鹤唳,唉!”重重的叹息一声,合上双眼。
吴福烧火做饭,二人饱餐一顿,正要休息,又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卑如风刚刚松驰下来的神经登时又紧张起来,他抓住木棍,向吴福递了个眼色。却听外面有人唤道:“吴福在吗?我是阿三。”吴福舒口气道:“是赌坊的伙计,不会是催债来了吧?”到了外面,再将房门掩好,瞪眼道,“小兔崽子,突然来找我干吗?”
阿三嘻嘻笑道:“是我们老板找你。”说着抬手一指,吴福望过去,果见赌坊的老板雷梦扬站在远处一株树下。吴福吃了一惊,道:“真是催债上门了!”当下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堆笑道,“雷老板有何吩咐?”
雷梦扬已年过五旬,两鬓微霜,一双眼睛却仍明亮如炬,随便在吴福脸上一扫,便让吴福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开赌场,雷梦扬自也非同常人,据说他的武功着实了得,想当年在江湖上也颇具威名,却不知为何突然金盆洗手,在落雁城开起了赌场,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他的目光渐渐从吴福的脸上移开,盯向房门,道:“我来讨那五十两银子。”吴福虽早有准备,却仍被吓了一跳,道:“雷老板,当初你不是答应我,可以慢慢还吗?您老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尔反尔恐怕不妥吧?”
当初雷梦扬借给吴福银子的时候,确曾说三年两载都无所谓,如今突然上门要债,这让吴福很不舒服。吴福这时拿出五十两银子倒不费力,可那是承玉的赎身钱,无论如何不敢动弹分毫,于是他把烂熟的溜须拍马功夫施展出来,对雷梦扬大肆奉承,以使他拉不下面子。
雷梦扬道:“话是这么说,可我现在遇到了困难,也属无奈之举。”吴福哭丧着脸道:“天底下有什么事能难住雷老板?何况雷老板家大业大,实在不差这点儿银子,小人却不同了,便卖了这间破草房也不够还债,还请雷老板高抬贵手,宽容几日。”雷梦扬终于向他望来,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个纸包,在吴福眼前晃了晃,道:“既然如此,你便替我做件事,事成之后,不但那五十两银子一笔勾销,我还会带你去开封,保你后半生享尽荣华富贵。”
吴福狐疑地看着那纸包,问道:“什么事?”雷梦扬道:“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让躲在你家里的那个人把这包药服下去,毒死他后,砍了人头来见我。”吴福惊呼一声,险些摔倒,道:“这……这可不成,雷老板同他有何仇怨,定要索他性命?”雷梦扬不耐烦地道:“不必多问,你只有两条路,或是还钱,或是帮我做成这件事。我也不急于一时,你仔细想想,是要还钱,做一辈子扒尸小子,还是听我的话,去开封过好日子?”吴福怔住了,自己扒了这么多年的死尸,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成想雷梦扬早看得一清二楚,心道这人莫测高深,实在可怕。
雷梦扬把毒药塞到他手里,冷笑道:“三天之后,如果还不见你提那人的人头来找我,你便乖乖地还钱来。”
吴福醒过神时,雷梦扬和阿三已去得远了。他紧紧攥着那致命的毒药,几乎捏出水来,脑袋里乱哄哄地想着:“这个老混蛋,当初还以为他是什么善类,天底下果然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这几个臭钱就想让我杀人,简直痴心妄想!”他将药包狠狠地摔在地上,碾得粉碎,气冲冲地回到房中。
卑如风发觉他神色有异,问道:“什么事?”吴福道:“雷梦扬让我毒死卑兄!哼!我欠下赌坊五十两银子的赌债,那老家伙便借此要胁我做伤天害理之事,岂有此理!”卑如风哈哈笑道:“卑某怎么说也是个御前护卫,难道才值五十两吗?不必理他,三日之后我这伤便无大碍,还怕他找上门吗?”吴福点头道:“正是,我只奇怪他与卑兄有什么深仇大恨?若说他忌惮卑兄武功了得,不敢靠近,大可以把契丹武士引来,借刀杀人,为何偏让我投毒呢?”卑如风道:“雷梦扬这个人在中原江湖本也有些名气,但跟我卑如风尚无法相提并论,据说他销声匿迹很久了,原来在这里做起了生意。他行走江湖的时候,卑某还是个娃娃,哪里会与他结下仇怨?我看这事颇有蹊跷,待他来时,还须先行擒住,问个究竟。”卑如风在吴福的茅屋住下来,一连两日,再无人搅扰。卑如风的伤口迅速愈合,已能行走自如,接下来便是恭候雷梦扬的光临了。闲来无事,卑如风便给吴福讲述中原的人情风物,令吴福眼界大开,对繁华的京城愈发向往,而随着卑如风的康复,吴福知道自己很快便能如愿以偿,去那个美丽的京都过好日子了。
这天夜里,二人睡得正熟,突听“笃笃”的敲门声,卑如风率先翻身而起,沉声问道:“谁?”外面的人似乎也听出声音不对,敲门声戛然而止,夜静得出奇,便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
吴福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骂道:“他娘的,又是什么鬼叫门?”卑如风轻轻拨开门闩,推开道缝隙,正要观瞧,突觉一股大力袭来,房门砰地开了。卑如风虽有防备,却因旧伤在身,不敢运起全力,被这下震得倒飞回去。只见两条黑影一闪而入,分别扑向卑如风和吴福。吴福惊愕之间,那黑影已到了面前,抬掌往他的头顶按落。吴福但闻香风阵阵,来不及多想,举臂招架。那黑影却已迅速变招,双腕一缠,轻巧地扣住吴福的脉门,一推一带,将他摔跌在地。此时另一条黑影也跟卑如风缠斗一处,狭小的屋子却让他们捉襟见肘,难以施为,倒好像抱在一起摔跤似的。吴福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半晌儿爬不起身,那人凑到桌前,点亮油灯,光芒跳动之下,卑如风和他的对手均自惊呼出口,道:“是你?”吴福抬头看时,见身前含煞而立的,正是承玉!另一人则是他见过的那青年狄欢。
卑如风快步而走,在承玉面前扑通跪倒,道:“公主殿下!”惊魂甫定的吴福更觉得天旋地转,张口结舌道:“你……你是公主?”
承玉挥手道:“平身。”转向吴福,美目之中怒火大炽,想必这两日她在富临春吃了不少苦头。吴福见她也怀有这样一身武功,不惧反喜,嘿嘿笑道:“你回来就好,我再不必为你担心了。”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承玉给了他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啐道:“衣冠禽兽,枉我那么信任你,居然把我骗去妓院卖掉!”
卑如风并不知道他们之间这些事,起初见承玉打吴福,本还有心为他讨饶,听到这里,才知吴福犯下如此大逆之罪,哪还敢插言。
吴福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叫冤道:“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若不把你卖到富临春,你能活到这时?”承玉气极,嗤的一声冷笑,往床上一坐,道:“这么说我还要感激你了?”吴福道:“那天我到街上闲逛,盼着能找到你这位朋友,却见契丹武士已经开始在找你了,他们说你身份尊贵,不会躲进妓院,可略去不查。这倒提醒了我,虽然那时我不知道你是公主,但想他们说得有理,若直言让你躲进妓院,怕你不从,只好想出个馊主意,把你卖到富临春。卑兄可以作证,那日我们回来时,契丹武士已在我房中等着抓人了,你若仍留在这里,还不早变成了契丹杂种的阶下囚?”
卑如风何等机敏,这时已明白个大概,遂道:“是呀,那日我们回来便杀了五个契丹狗贼,尸体还在床下呢,请看!”说着他掀起床帷,露出五具叠放着的尸体,已经微现腐烂,散发出丝丝的臭气。
承玉掩鼻皱了皱眉,望向吴福,目光已柔和了许多。吴福掏出那一百两银子,丢在桌上,道:“这是你的卖身钱,我分文未动,只待风声稍息,便将你赎回来,送出城去。”卑如风“唔”的一声,道:“前日雷梦扬逼他要赌债,他也未将这笔银子拿出来,看来果有此心,公主确是冤枉他了。”
这么多有力的证据在手,承玉再无言以对,吴福那印着指痕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本想问承玉是如何逃出富临春的,但随即想到她武功不俗,如今伤势也已无碍,富临春的龟奴怎能拦得住她?何况还那个狄欢呢。
承玉自觉理亏,双颊微红,撇了撇嘴道:“算我错怪了你,但我的宝镜呢,是不是被你偷了去?”吴福嗤笑道:“不过一块破铜镜,说什么宝镜……”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暗道:“糟糕,她终于发现丢了东西,我该否认才对,怎么应了下来,笨蛋,蠢材……”却发现三人的神色俱严峻起来,尤其是狄欢,双眼便像刀子一般笔直地瞪视着他。
卑如风道:“公主说的可是我们沙陀人的空灵宝镜?”
承玉点头道:“除了空灵宝镜,还会是什么?”她转向吴福,语音凝重的,“念在你对我一片好心,只须把宝镜还我,便可既往不咎,那东西在你手里一文不值,对我却至关重要!”
吴福垂下头,不敢看承玉,嗫嚅着道:“镜子……已被我当了……”
“什么?”三人同声惊呼,承玉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眼中喷出的怒火仿佛要把吴福融化了。
始终沉默不语的狄欢这时说道:“你当在何处?我们立刻去找,或许还有希望。”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吴福虽不知所谓的“空灵宝镜”有何妙处,但从三人的表情来看,也知自己闯了大祸,当下率先而行,引着众人来到当铺。
四.顽石七彩豪杰出
深更半夜,吴福叩了半晌儿,掌柜才披衣出来,乍见门前堵了这么多人,先是一惊,问道:“吴福,有什么急事吗……”众人一拥而入,四双眼睛在柜台内外搜索起来,吴福道:“掌柜的,前日我当在此处的铜镜呢?”听到这话,掌柜顿时睡意全消,支支吾吾地道:“卖……卖了……”
卑如风一把揪住他领口,怒喝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给卖了!老子宰了你!”擎出匕首,压在他颈间,那凉丝丝的感觉让掌柜不寒而栗,杀猪般惨号道:“大爷饶命,有话好说。”卑如风自是意在恫吓,并不真的要杀他。吴福将身上的银子全部掏了出来,骨骨碌碌地落了满地,道:“事关重大,掌柜的千万别害我,这些银子都给你,足够赎回铜镜了。”
掌柜的目光下垂,盯着那寒光闪闪的匕首,带着哭腔道:“实不相瞒,我瞧出那是沙陀族的信物——空灵宝镜,所以……把它献给了北院大王耶……耶……”他明显感觉到众人那喷火的眼神,一口气接不上来,竟吓得晕死过去。即便他不说,承玉也知道北院大王是镇守云州的耶律胡离轸,霎时她心底一片冰冷,国家的象征、沙陀人的图腾,就这样被她轻易丢失了!难怪契丹兵大肆搜捕她,原来不是有奸细,而是空灵宝镜出卖了她。
卑如风将掌柜丢在地上,顿足道:“唉,吴老弟,你……你当什么不好,偏要把这命根子当了!”吴福噤若寒蝉,甚至不敢抬起头来。承玉叹道:“再怎样责怪他也是无用,我们回去吧,还须从长计议,想办法把宝镜夺回来。”众人皆知,她这不过是句安慰之言,想从耶律胡离轸手上夺回宝镜,直若痴人说梦。卑如风机警过人,他立刻将掌柜拍醒,逼他画了幅北院王府的草图,以作备用,小心藏好,这才和众人离开当铺。
转眼之间,几个人好像都成了哑巴,没精打采地走在街上,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在他们心头不断地敲打,每一下都是那么沉重。吴福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本以为自己闯下大祸,众人绝不会轻易饶了他,可是现在,却没有人埋怨一句,这直比打他、骂他还要难受。众人回到茅屋,各找地方坐下来歇息,唯有吴福像失了魂一般,木然呆立。
承玉哀怨地瞧着吴福,想起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肠立时软了下来,叹道:“一切都是因你救我而起,这些日子,的确也给你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别胡思乱想了,坐下歇歇吧!”
吴福凑到卑如风身旁坐下,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卑大哥,那块宝镜究竟有何妙处?如果找不回来,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未等卑如风答言,狄欢已笑道:“天下大乱,够不够可怕?”吴福缩了缩脖子,咋舌道:“那……那自然可怕。”却听承玉幽幽地道:“你不是沙陀人,是不会明白的。远在唐朝初年,西突厥有个处月部,武周时期,沙陀酋长金山因从征铁勒有功,被授予金满洲都督。后因吐蕃所逼,金山之子辅国率部徙于北庭。辗转之中,一天夜里,辅国正在帐内研习兵法,忽见天山方向霞光万道,直冲九霄,便亲自率人前往查探,却是天山脚下的一块七彩顽石在作怪,石上有‘空灵’二字。辅国遂以利剑劈开顽石,得一铜镜,即是‘空灵宝镜’。我们沙陀人崇拜月神,宝镜背面恰有月亮图案,而那四角的符号却是我们沙陀人当时的文字,意为‘月神永佑’。正因为有这么多的巧合,辅国当即将其奉为沙陀神物,世代相传。此后的沙陀果然风生水起,从后唐的李存勖,到后晋的石敬塘,再到我们汉国,都是沙陀人建立的国家。而后唐灭亡之前,‘空灵宝镜’曾神秘失踪,后晋的灭亡,则是先帝窃取了宝镜,发动兵变的结果。所以说‘空灵宝镜’是沙陀人的命根子,失去了它,国家必遭惨祸!”
她这一番述说平心静气,而在吴福听来却是澎湃起伏,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时贪心,竟断送了一个国家的命脉!虽然此事听来荒谬,但沙陀人对此深信不疑,即便不像承玉说的那样危言耸听,丢失宝镜,却至少是对沙陀人信心的极大打击,无意之间,自己竟要成为千古罪人吗?
承玉轻叹道:“该来的终究要来,自从承祐登基后,天下愈乱,契丹狗贼势不可挡,卑护卫奉命寻找太子,看情形多半也未奏功,郭枢密纵有奇谋伟略,终难逆天,难道我大汉真的气数已尽?”话未完时,已是声音颤抖,泪眼朦胧。
吴福忽然朗声道:“是我一时糊涂,铸成大错,便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必定帮你找回‘空灵宝镜’,明日一早我即赶往云州,想法子混进北院大王府里,见机行事。”
承玉摇头道:“你虽然机灵,武功却奇差,何苦枉送性命。明日我们离开落雁城,回郭枢密的大营去,再同他商量对策!”
天近四更,正是困意袭人之时,吴福翻出所有能铺能盖的东西,让承玉独自睡在床上,三个男人则挤在地上安歇。没多久,几个人先后入睡,唯有吴福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除了焦虑,他还感到深深的惭愧及自责,想自己做了十几年的扒尸小子,还从未想到会扒出这么大的事来。他翻了个身,望向承玉,恰好承玉侧卧而眠,一张俏脸正对着自己。吴福在她美丽的脸庞上凝视半晌儿,心下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唉,她贵为公主,又如此美貌,按说该是何等幸运。可现在她只怕比世上任何一个人还要烦恼,情人战死,宝贝丢了,国家逐渐衰亡,让她一个弱小女流来承受这些,实在过于残酷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几人匆忙洗漱一番,便要上路,却听阿三又在外面唤道:“小吴,雷老板有请。”卑如风低叫一声:“糟糕,倒把这事忘了。吴老弟,你出去应付一下,最好将他骗进屋子。”这么多高手在场,吴福再无顾虑,当下挺胸抬头,出了屋子。趁这工夫,卑如风把前几天的经过简略向承玉和狄欢讲述了一遍,三人计议已定,没多久便做好了擒拿雷梦扬的准备。
雷梦扬仍站在远处的树下,脸色阴沉,恨恨地道:“臭小子,还钱来!”吴福故作镇定道:“我已照你的吩咐做了,还钱干什么?”雷梦扬双眉一挑,冷笑道:“还敢说谎,头呢?”吴福道:“我想了好久,刚刚才下定决心,他已被我毒倒,只是未及砍下脑袋,你便来了,若是不信,你便随我进去瞧瞧。”雷梦扬见他信誓旦旦,不像在说谎,将信将疑地道:“若敢耍我,小心你的狗命。阿三,随他进去瞧瞧!”
一句话听得吴福险些滴下汗来,暗道:“娘的,这老家伙当真狡猾,阿三进去一瞧,岂不登时露馅?他站得这么远,卑大哥他们武功再好,怕也追之不及。”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带阿三进房。刚刚推开房门,里面便探出一双大手,将阿三拖了进去。与此同时,从阿三的头顶“呼”地飞出一人,有如星矢丸泻,闪电般扑向树下的雷梦扬,正是卑如风。
雷梦扬早有防备,飞身便走,卑如风扑了个空,双脚猛力一蹬,旋即向前蹿出三丈多远,左脚再一点,鬼魅似的欺至雷梦扬的背后,探爪疾抓。雷梦扬只顾发力狂奔,猛然间听得风声到了身后,急忙躲闪。卑如风手爪从他的腰际掠过,屈指成钩,往回一带,猛钩他的肋骨。这一连串身手早把雷梦扬吓得魂飞魄散,眼看再也无法避开,只得反肘砸去,以期将敌人迫退。
卑如风可不想同他拼个两败俱伤,身形一矮,从他腋下钻到前面,挥拳直捣。雷梦扬实未料到他的身法诡异如斯,当下猛吸口气,腾身暴退,却听“砰”地一声闷响,背心已中了重重的一击。原来狄欢制住阿三后,随即追了上来,雷梦扬没防备后面还有这么个高手在等着他,这一拳直打得他五脏挪移,惨哼着摔倒在地。
狄欢提起雷梦扬,和卑如风快步回屋,将他跟阿三丢在一处。卑如风哈哈笑道:“你躲得再远,还能逃得出我这双‘追魂腿’吗?”听到“追魂腿”三字,雷梦扬惊呼出口,尖声道:“卑如风?”卑如风得意地道:“除了你卑爷爷,哪个还有这种轻功身法?若是我伤势痊愈,让你再躲开十丈,也是相同的结果。”雷梦扬终于泄了气,再也没有了逃跑的打算,兀自喃喃地念叨:“难怪!难怪!”
卑如风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逼迫吴福投毒害我?”雷梦扬眼珠乱转,嘿嘿冷笑道:“看你不顺眼,便让他毒你了,又不必费什么力气。”卑如风怒道:“你娘的老东西,老子几时见过你,被你看不过眼了?”
承玉寒着脸道:“跟他这许多废话做什么?我们还有正事要办,管他何仇何怨,杀了便是!”听到这话,雷梦扬眼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恐惧。狄欢瞧得真切,心下暗笑道:“老家伙原来也怕死。”既然怕死,那便好办得多,他俯下身道,“不给他吃点苦头,想是问不出实话。”随即他伸出一指,抵在雷梦扬的肋骨上,猛一运力,喀嘣一声,顿时戳断一根,直痛得雷梦扬放声哀号,只叫得一半,便被狄欢用块破布堵住了嘴,哀号便即成了呻吟,听来凄惨无比。
狄欢却似一副铁石心肠,笑望着冷汗盈额的雷梦扬,道:“滋味如何?我把你的肋骨一根根戳断,痛也痛死你了,你若愿意受尽折磨而死,我乐于效劳。”一言甫毕,再次戳断雷梦扬的一根肋骨。雷梦扬再也支撑不住,呜咽着道:“我说,我说。”他呼呼喘了几口粗气,指着吴福道:“我……我是为了他……”
吴福冷冷地道:“胡说八道,你会对我安什么好心?”雷梦扬喘息着道:“听……听我说完。”狄欢道:“好,你说。”雷梦扬道:“你们可知道,他……便是二十六年前我从契丹人手中救下的……承光太子!”此言就如一记惊雷,重重地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仿佛整个世界顿成一片空白!
吴福失声大叫道:“我是承光太子?哈哈,有趣,我爹叫吴长贵,他在我十一岁那年才死的,我叫吴福,怎么可能是承光太子?雷老板,你想活命也不必编造这么可笑的谎话吧?”
雷梦扬期期艾艾地道:“当年我救了你,交给吴长贵抚养,便是他也不晓得你那真实身份,我在落雁城开这家赌坊,正是为了可以守着你。”
吴福连退数步,两眼充满惊异,慌乱地道:“胡说……胡说,这……怎么可能?”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却觉得雷梦扬完全没有扯谎的必要,但仅凭他一面之辞,又如何能够确定吴福的身份呢?
卑如风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皇上派我寻找承光太子之前,告诉我承光太子有块八角玉佩,上面刻着日月星辰,并有‘寿与天齐’等字样,吴……”他正要习惯地叫“吴老弟”,却忽然虑及他身份尚未确定,若果真是太子,这称呼便大逆不道了,于是索性略去,道,“你可有那玉佩吗?”卑如风提及玉佩之时,承玉频频点头,显然她也知道那玉佩。
此时吴福的脑子里一片昏然,他浑浑噩噩地道:“玉佩?”雷梦扬道:“就是你自幼带在身上的那块八角玉佩,快拿出来呀!”吴福仍毫无反应,狄欢却已按捺不住,右爪倏探,劈胸扯开他外衣,将块绿莹莹的物事握在手中,只看一眼,便“啊”地一声惊叫:“真是!”
承玉抢了过来,正面反面端详良久,突地放声大哭,一头扎进吴福的怀里,叫道:“大哥……”狄欢和卑如风则双双跪倒,行拜见之礼。
吴福却仍如置身梦境,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目光落在雷梦扬的脸上,茫然地道:“我是沙陀人?承光太子?雷老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雷梦扬暂时忘记了疼痛,缓缓地说道:“当年契丹人将你掳到云州,本拟继续北去,大概是你的奶娘寻机逃出魔掌,我遇见她时,她正抱着你被一群契丹武士追杀。我见她一个女子竟被这么多契丹武士围杀,当即便杀了那几名契丹武士,但凭我的武功,要想带你们逃出云州是不可能的。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她便把你托付给我,交待真相后,竟自尽而死。我带着你趁夜逃离云州,躲到了落雁城……”卑如风截口道:“你既知他是太子的身份,为何不送他回中原?”雷梦扬叹道:“那时也不知为何突发奇想,鬼迷了心窍,认为把他留下来,若有天下大乱之日,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他的名义另建朝廷,或可成就千秋霸业,那时咱也尝尝做皇帝的滋味,嘿嘿!”说到这里,他居然忍不住笑了两声。
众人听了无不瞠目结舌,想不到雷梦扬隐藏吴福的太子身份,居然还有这么远大的图谋!
雷梦扬道:“如今我总算等到了这一天,而且不用另建朝廷,便能让一切顺理成章。”狄欢忽然插口道:“不错,如今皇上龙体欠安,旦夕难测,而先帝只有承光太子、皇上及承玉公主这二子一女,当今皇上至今无所出,所以大汉的下一个皇帝,只能是承光太子。这时你若带太子回朝,只须确认他身份属实,必可名正言顺接掌皇位。”
雷梦扬苦笑道:“正是。虽然当初我有了这个计划,却也不敢把承光太子留在自己身边,于是送给吴长贵,在那样的穷人家,他是不可能读书习字的,让他愚昧无知,到时我才好摆布。我在落雁城开了喜乐门赌坊,既为了监视承光太子的一举一动,又为了保护他的周全。所以那日我在屋顶偷听到卑护卫同他的谈话,得知卑护卫正是奉命寻找承光太子的人,为免卑护卫识出吴福的太子身份,我才逼迫吴福投毒。我一直当吴福是个唯利是图、只会扒尸赌博的蠢小子,定会为了五十两银子毒害卑护卫,所以给了他三天时间考虑,其实也是在给我自己时间安排详细的下一步计划——带他返回开封,登基称帝。可他的体内竟还流着滚烫的热血,现在,所有的计划都没有用了!”
承玉再次扑到吴福的身上,抬着泪眼,微笑着道:“我为有你这样的哥哥而自豪!”吴福此时变得十分严肃,或许是因为这突然的变故,仿佛他从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肩负着自己国家兴衰的重担,他轻轻抚摸着承玉的秀发,此时此刻,一切了然,只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让他措手不及。他曾无数次梦想荣华富贵,可是在他突然拥有了比梦想中更高的地位时,却无论如何也兴奋不起来,反倒觉得双肩沉沉,好像又多了副千斤巨担。
渐渐的,众人从震惊、欢喜中回过神过来,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否则让契丹人得知汉国的太子、公主俱在,还不拼了命的来抓人?他们四人最终没有杀雷梦扬,不管他有多么歹毒的用心,毕竟保全了承光太子的性命。卑如风点了雷梦扬和阿三的晕睡穴,这两人昏睡的这段时间,足够他们四人逃离落雁城。
五.千秋万载复国梦
承玉兄妹重逢,自有说不尽的欢喜,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在后面,又不敢大声,便低垂着头窃窃私语。吴福向妹妹讲述自己的生活,扒尸的经历,承玉蓦地发觉,哥哥说起这些眉飞色舞,竟似比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她快活多了,不禁暗自叹息:“唉,回宫之后,他将锦衣玉食,面南称尊,但还会如从前般快乐吗?”
出了落雁城,一路西行,黄昏时分,来到了郭枢密前线大营的驻扎之地。然而他们惊奇地发现,四野茫茫,天高云淡,除了冷灶残灰,哪有一座营帐?是战败,还是朝中有重大变故?鏖战多日的大军竟这么悄无声息地撤走了。
众人无不掩面悲叹,郭枢密雄韬伟略,天下闻名,原已成为夺回宝镜的唯一希望,但是现在,郭枢密连同他的数万大军走得一个不剩,四人不禁同时生出绝望之心。过了好半晌儿,吴福语音凝重地道:“没有郭枢密,我们一样要想办法夺回宝镜!”人生命运的突变使他此刻终于明白到了肩上的重担是什么,国运!山河!天下苍生!
谁都明白,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狄欢眨了眨眼睛,微笑道:“我们自不能空手而归,只是太子和公主殿下皆千金之躯,怎能犯险地?今天晚上,我和卑护卫走一趟,找不回空灵宝镜,便留在云州陪葬好了。”不管遇到多大困难,他的眼睛总是充满了光彩。
吴福道:“承光和吴福又有什么区别?太子和庶民又有什么区别?宝镜是我当掉的,我便该把它找回来,谁也不必多言,我已经决定了。”卑如风暗暗赞道:“敢作敢当,方是真男儿!”承玉道:“父皇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我却有负所托,若再畏惧怕死,更有何面目见父皇于地下?”兄妹两个一样的执拗性格,卑、狄二人自知劝阻不住,便不再言语。众人找了个平坦避风的山坡,躺下来休养生息,只等入夜之后,潜进云州。
红日偏西,那淡淡的光芒柔和而温暖,云朵几乎落在人的脸上,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一下子便拉近了。蓦地里,四人不约而同的生出一种感慨,何时才能结束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大地一个安静与太平呢?
月明星晞,吴福和承玉公主牵手而眠,宁静的原野上,飘荡着他们轻微的呼吸声。连日来他们遭受了太多的惊悸与变故,疲惫得不知黑夜已然降临,仍沉沉昏睡。
狄欢悄悄爬了起来,挪到兄妹二人身旁,缓缓抬起两根手指,正要戳将下去,恰在这时卑如风翻了个身,狄欢大吃一惊,手指在空中滞了滞,卑如风一眼瞥见,暴喝道:“你干什么?”来不及起身,贴地双腿连扫,踢击狄欢心坎要害。狄欢坐在地上,无法弹身退避,只得单掌一撑,向后移开半尺。卑如风如影随形,一掌劈下,方寸大乱的狄欢再无躲闪的余地,眼睁睁看着卑如风的铁掌打在自己胸前,砰的一声,倒飞出两丈多远。飞跌的过程中,一张薄薄的纸笺从他破碎的衣内滑出,飘飘坠地。狄欢面色大变,甫一落地便又扑上来,抢那纸笺。然而卑如风的攻势密如疾雨,令他半步前进不得。
吴福和承玉在睡梦中被惊醒,双双望向地上的纸笺。承玉过去拈起来,借着月光看了一遍,俏丽的脸庞登时蒙上一层寒霜,将纸笺随手一丢,哭喊着道:“你这个奸细,是你害死了赵将军!”双掌飘飘,如同疯虎般扑向狄欢。
卑如风和吴福俱不晓得纸笺上写些什么,见她如此,无不深感意外。吴福拾起纸笺,念道:“得卿密报,果获全胜,奸偷袭之敌五千,斩赵赞等诸将首级十数,此乃反败为胜之契机也。他日入主中原,卿功至伟,本王必不负前言,助卿得夙愿得偿,重拾霸业。”落款赫然竟是北院大王耶律胡离轸!吴福喟然长叹,那日在青狼峡,狄欢向契丹兵出示的薄纸可能就是这封密信,如今看来,他竟然就是那个可恨的奸细!
狄欢见大势已去,已没什么好争抢的了,托地一跳,道:“公主,事情并非如你想象……”承玉怒叱道:“你还想狡辩吗?还赵将军命来!”她与赵赞情比海深,突然找到了害死赵赞的罪魁祸首,如何不疯狂的想要报仇?尤其奸细竟是在她身边,同时是她满怀信任的人,那份伤害无疑更要强烈百倍。她当下芳肩一耸,又要扑上去拼命。
吴福却拉住她道:“真相已经明了,报仇并不急这一时,倒要看看他有何话说。”说着他将娇躯瑟瑟发抖,哭作一团的妹妹搂在怀中,看向狄欢,道:“既然你喜欢承玉,有心做大汉国的附马,为何还要帮外人呢?”
狄欢的眼神依然澄澈,却少了几许优雅与自信,他凄哀的望着承玉,仿佛在望着一件美仑美奂却永远也不属于他的东西。良久之后,才哑着嗓子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公主,你可知道我的本名叫什么?我本姓王,名叫王延欢。”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承玉三个人都皱起了眉头,努力思索,除了吴福,承玉和卑如风似乎都想到了什么,双双抬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狄欢。
承玉哭声止歇,贝齿紧咬,一字一字地道:“你是闵国的后裔?”
闵国是五代十国中位于福州的一个小国,数年前为南唐所灭,末代国主正是王延政。
狄欢苦笑一声道:“为了复国,我与契丹早有盟约,而且,我必须让中原保持这个混乱的局面,只有这样我才有机可乘。”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辛酸,二十几岁的年龄,他却背负了太多!
承玉嘶声道:“就为了这个,你便去做无耻的奸细,把赵赞偷袭敌后的事密报耶律胡离轸?”狄欢垂头道:“当时虽然我为你从征,却并不在郭枢密的主营,以为那么重要、危险的任务,郭枢密定不准你随赵赞同行,否则我决不敢向耶律胡离轸告密,陷你于死地。在我得知赵赞全军覆没,你也随即失踪后,急忙离开军营,四处找你……”
“哈哈哈……”承玉凄厉的笑道:“你怕我不死!”
狄欢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动容道:“决不是!最初我喜欢你,只因你是公主,皇上唯一的妹妹,一旦皇上御驾归西,拥有‘空灵宝镜’的你必会接管江山,得到你,便是得到了天下。但是后来,我却陷了进去,不能自拔。在得知你落难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也死了,才知道这辈子我最在乎的是什么,没有你,拥有天下又如何?短短数日,我已几度为人,那时我只想找到你,带你回去。”
卑如风道:“可是你到现在仍没有放弃,在我们幸运的遇到承光太子后,他又成了你复国路上的一座大山,只有除掉他,承玉公主才能成为唯一的皇位继承人,所以你又要向他下手?而我在上京泄露了身份,多半也是拜你所赐了。”
狄欢道:“我的确是个可耻的奸细,但是方才,我并没有对承光太子下毒手的意思,在我知道什么对我最重要的时候,我便已放弃了一切,现在,我只想顺利的夺回宝镜,和你们一同回国。”
承玉叫道:“骗子!我不会再相信你的鬼话,现在你就偿赵将军的命来!”她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从承光怀中挣出,身若游龙,玉掌交错,连番切向狄欢。狄欢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他能够体会承玉此刻的心情,袖子一拂,荡开承玉双掌,飘身逸去。望着那逐渐脱出视线的背影,承玉连连顿足,瞪着卑如风道:“你为什么不动手?”卑如风长叹一声,未置可否,也许他更觉得,狄欢才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吴福道:“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何必同他过多纠缠,快到二更了,我们进城去吧。”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后,吴福似乎成熟了许多。承玉眼含怨毒,苍白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她暗暗发誓,迟早要亲手杀了狄欢,为赵赞报仇。
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吴福三人混进了云州。他们没有心情欣赏这北方重镇的夜色,便匆匆来到北院王府后墙外。卑如风对囊中的石子、匕首等物检视一番,望着那高墙,轻快地道:“两位殿下在此等我的好消息吧。”二人纷纷摇头,吴福固执地道:“即便你不带我们进去,我们也会自行潜入搜寻。”万般无奈之下,卑如风只得勉强同意,道了声:“好吧。”冲天而起,有如鹏鸟般飞过高墙。尚在空中时,他的眼睛便迅速查看了一圈,这是处比较隐蔽的地方,附近的花台上坐着两名武士,更远的地方,才有队巡夜的兵丁。
卑如风在空中猛一挫身,扑向花台,两名武士当然不会想到有人胆敢夜闯王府,正毫无防范的谈些什么,忽见一条黑影从天而降,未及惊呼出口,卑如风的石子已电射而出,啪啪两声,洞穿前额。卑如风双脚落地,抓住两具尸体塞进花丛,矮身退到墙边。这二人一除,此处便再无看守,承光和承玉顺利的跃墙而过,在卑如风的带领下,向王府深处摸去。一队队的武士让他们身边危机四伏,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卑如风早把王府的草图琢磨数遍,不必乱撞,自然省了许多精力。
总算摸到耶律胡离轸的卧房,只因这里戒备森然,极难靠近,三人不得不藏身在树丛之中,卑如风道:“我过去看看,两位殿下千万不要乱走,等我回来。”言未毕,身子已贴地射出,他几乎完全伏在地上,以手指和脚尖使身体迅速向前滑行,这种功夫,承光和承玉简直闻所未闻。
卑如风像黑色纸片一样滑到后窗下,正要抬头,猛听脚步声响,忙深吸口气,将身体缩成一团,滚到窗下那二尺高的花盆后面。说来也怪,他的四肢仿佛都缩回体内一般,恰似一个黑乎乎的圆球,靠花盆的遮掩绰绰有余。待那队武士绕过去,卑如风悄悄起身,用舌尖点破窗纸,向内窥探。
只见雕花的太师椅上端坐一人,狮鼻环眼,十分威猛,卑如风在上京混迹月余,倒也见过一次,正是北院大王耶律胡离轸。在他对面是名英俊潇洒的青年,正口若悬河,对着耶律胡离轸夸夸而谈。看到他时,卑如风才着实吃了一惊,暗道:“这混蛋是彻底投靠契丹了,他若将我们意图夺镜之事禀告给耶律胡离轸,我岂非是带着两位殿下自投罗网?”那青年自是狄欢。卑如风听不清里面谈论些什么,当然他也无心再听,这时只想尽快带承光和承玉退出王府,逃得越远越好。
就在他蹲身的刹那,狄欢犀利的目光忽然刀子般刺过来,透过窗纸上的小孔,钉在卑如风窥视的眼睛上。卑如风惊得魂飞体外,陡听狄欢喝道:“有刺客!”卑如风听在耳里,不啻于一记晴天霹雳,暗骂道:“狗杂种,果然又出卖了我们。”接着“咻”的一声,一件物事破窗射来,卑如风随手抓住,感觉这暗器有些特别,在飞退的过程中垂眼一看,原来竟是他们苦苦寻找的空灵宝镜!
这一下喜从天降,使他浑然忘却了身边的凶险,退回树丛,将宝镜塞给承玉,哈哈笑道:“狄欢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把宝镜盗来给我。”说着话抓住二人肩膀,向墙角掠去。
北院王府岂能容他来去自如,家将、护卫、武士,顷刻间潮水般向这边靠拢,火把几乎将整片天空照成了白昼,三人很快便陷入了重围。承光武功最弱,甫一交手,屁股上先挨了一枪,但这时哪还顾得疼痛,只管随着卑如风左冲右突,奋力厮杀。
狄欢终于挤出人群,见此情景,身子一弹,从几名武士头顶踩过去,双掌平推,直奔承光后心打去。承光本就武功低微,加之此刻章法大乱,如何防得住狄欢从后面的偷袭?只听波地一声,承光如秋风中的黄叶般飞上半空,飘飘悠悠的荡出高墙。狄欢喝道:“不要放走一个,快去追。”一时间人影晃动,先后有数十人跃过高墙,卑如风和承玉的压力登时减轻不少。但那只是瞬间之事,很快便有人填补上来,依旧围住二人。
狄欢欺至卑如风身侧,斜手一掌,低声道:“出去保护太子,向西门走。”卑如风立刻会意,举掌相迎,狄欢再次以掌力将他送了出去。
现在只剩承玉一个人在王府内苦苦支撑,她并没有看出狄欢暗地里的手段,见狄欢向承光和卑如风出手,新仇旧恨登塞胸肺,将卑如风适才称赞狄欢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当下只有一个念头:“跟这混蛋拼了!”娇叱一声,不顾轮番袭来的刀剑,直扑到狄欢身上,张口便咬。
狄欢见她身上、脸上都是血迹,心下大痛,伸指在她肋下一戳,承玉便软软倒在他怀里。狄欢叫道:“抓了个活的,外面还有两个,大家快去帮忙。”众人对他深信不疑,发声喊四散开来,有的跃墙而过,有的绕门而行,狄欢则提着承玉,从侧门出了北院王府,向西门奔去。
六.宝镜空灵天地覆
到得僻静处,狄欢解开承玉穴道,苦笑道:“有时奸细也有点用处的,利用这个身份,我盗得空灵宝镜,本想寻机离开。哪知你们这么快便到了。若由着你们四处乱闯,迟早也会给人发觉,当时我又没办法接近你们讲出实情,只好行此下策,不过你放心,我保证可以让你们安然离开云州。”说话之时,他脚下不停,目不斜视,仿佛转瞬间和承玉陌生了许多。
承玉这时才知错怪了他,但他出卖汉军,害死赵赞,却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承玉对他非但没有丝毫感激,反而仍满怀怨恨,冷眼瞧了瞧他,没好气的道:“你便是做千万件善事,也弥补不了曾经犯下的错失,狄欢,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狄欢脚步稍滞,脸色一片凄然,道:“现在不是谈爱说恨的时候,倘若我能活着离开,一定让你亲手杀了我,为赵赞报仇。”
承玉冷哼道:“即便我不能活着离开,做鬼也要找你报仇。”
距城门尚有一箭之地,便见万头攒动,杀声汹涌,城上城下,门里门外,到处都是契丹兵马,中间围困的,想必是卑如风和吴福无疑。这时又有一队军兵飞驰而过,狄欢从暗处蹿出,将最后那名军士拖过来一掌击毙,扒下他的衣服,给承玉道:“穿上它,跟我一起走。”承玉将这身衣装穿在身上,抹了抹脸上血迹,确也难露破绽。
狄欢引着她跑到一名将军马前,故作焦急的道:“述里将军,刺客抓到了吗?”那将军眯着双眼,望着前方激战的人群,冷笑道:“我倒要看他们还能支撑多久!”狄欢随声附和:“他们纵有通天本领,又怎敌得过千千万万契丹铁骑?我过去瞧瞧。”拾起杆长枪,和承玉向前疾掠,到了近处,只见卑如风和吴福都已血染衣襟,幸好两个人未被敌军冲散,卑如风尚挡在承光身前,险象环生。狄欢却并没有停留,径直抢到门下。
守在门前的皆是北院王府的武士,认出是他,便未放在心上。狄欢舞动长枪,蓦地横扫而出,众人尚未回过味来,即被扫倒一片。承玉也用脚尖挑起把钢刀,拦住企图阻止狄欢的武士,狄欢趁机挑开门闩,飞起一脚,在沉闷的隆隆声中,紧闭的城门开了半扇。狄欢复又折回,向承玉道:“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城门,我去救他们过来。”一语甫毕,挺枪便走,像把利刃一样直插进去,密不透风的包围立时被冲开一个缺口。
狄欢杀到垓心,与卑如风会合,二人一左一右护着承光,从那缺口逃出,且战且退,渐渐挨到了城门下。承玉拼得遍体鳞伤,总算据住了这扇生死之门。狄欢将长枪舞得风车也似,一面拒敌,一面催道:“你们还不出城,是要血战到底吗?”
卑如风道:“我们一起走!”
狄欢怒道:“我们现在这副模样,能跑过契丹人的快马?”
承玉忽然摸出空灵宝镜,塞到承光怀里,道:“卑护卫,你带太子先走,我和他留下来挡一阵。”
卑如风和吴福皆道:“不可。”
承玉急道:“眼下再没什么比宝镜和太子更重要,没有他们,沙陀人的一切希望便都没有了,如今只有你这双‘追魂腿’能带他们平安逃离,卑护卫,快走!”
卑如风仍在犹豫,承玉却在砍倒两人之后,刀势忽地一折,反向卑如风斩来。无奈之下,卑如风只得将承光扛在肩上,双腿连弹,飘出十数丈远。承玉和狄欢一刀一枪,将城门封了个严严实实,但随着契丹武士的前仆后继,二人终于渐渐不支,刀光、血光,在他们眼前交错闪动,两个血人缓缓倒了下去。
狄欢睁着双眼,那里面再没有一丝光彩,他的身子不断抽搐,每喘口气,都会有血水从口中溢出来。承玉则是一脸的安详,也许她会庆幸,这么快便可以与所爱的人相会于地下,尽管黄泉路上还伴着个奸细、仇人。狄欢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是真的可以为你放弃一切,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谅,但这句话却必须要告诉你。那时卑护卫误会我了,我只是想点住你和太子的穴道,阻止你们亲身犯险。咳咳,我真笨,在你知道我是奸细后,我才想起自己的这种身份,利用耶律胡离轸对我的信任盗回宝镜,可比让你们下手容易得多。”他的声音缥缈,好像一块云朵,伴随他的魂魄升向空中。而承玉身体笔直,苍白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僵硬的笑容……
卑如风带着承光一路飞奔,后面的契丹兵仍像潮水一样,穷追不舍。卑如风只得拼了命的奔逃,绝境之中,身体里的潜能被逼发出来,甚至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双“追魂腿”竟能跑得如此之快。不多时,眼前现出座葬葬苍苍的大山,卑如风大喜过望,暗叫一声:“月神保佑,让太子殿下化险为夷!”当下矮身投入山林,专拣崎岖险要之路而行,如此一来,契丹铁骑便再发挥不出作用,众兵将弃了马匹,徒步上山,如何还能追到卑如风?很快便被他远远甩在了后面。
经过十余日的艰苦跋涉,承光和卑如风终于回到他们期盼已久的都城开封,带着那块沙陀人的象征——空灵宝镜,同时也带着一颗疲惫的心。护城河水涓涓流淌,多少往事在这里沉浮,多少兴衰荣辱,在这里化作渔樵晚唱。
元化门外,往来行人熙熙攘攘,毕竟是一国之都,终是一等繁华兴盛之地。可是今日守卒对行人的盘查却格外严格,城头上面,也增了队执弓架弩的军兵。卑如风和承光才到门前,便被门兵强行拦住。二人互视一眼,忍俊不禁,双双大笑起来,他们俱都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身上的衣服褴褛不堪,还沾着斑斑血迹,不被当成逃犯才怪。
一名长官模样的人上前盘问道:“你们两个是哪座牢里放出来的?大赦之时,牢头竟没给你们衣服吗?”卑如风心道:“果然被当作犯人了,不过‘大赦’二字,却从何说起?”便道:“官爷,天下大赦了吗?”那人白了他一眼,道:“今日新帝登基,自要大赦天下,皇上体恤犯人,吩咐各牢大赦后发放一石米、一套新衣,究竟是哪个敢抗旨不遵?”
闻听此言,二人如坠云雾,摸不清东南西北。卑如风道:“新帝是谁?”那人终于不耐烦了,喝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知道吗?皇上已经御驾西归,郭枢密做了皇帝,如今已换了天下啦。”
卑如风唇角剧烈抽动几下,本已不堪重负的身心再次遭受了重重一击,跋山涉水,他们还是迟了一步!忽听承光哈哈大笑几声,转身沿河而走,急忙追了上去,道:“殿下要去哪里?”
承光毫不停留,直转到无人处,忽然屈膝跪倒,仰面向天,尤如嘶吼般放声大笑。卑如风惊诧莫名,在这笑声中,他能够听出沧桑、愤懑,及大梦初醒时的那种悲凉。承光笑到中途,又转为号哭,以头抢地,直如疯了一般。卑如风急忙扯住他,哽咽着说了句:“殿下!”想要劝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承光哭号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抹了抹泪,长叹一声道:“改朝换代,自古以来无可避免,国家已不是我们的了。”卑如风恨声道:“殿下才有资格做皇帝,郭威匹夫凭什么篡位?我们这便进宫,讨回这个皇位,卑某便与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辞。”他这话虽发于肺腑,却终究是义气用事,多少人为了这个宝座争得头破血流,手足相残,父子互弑,大有人在,却从未听说还有肯将它拱手相让的。
承光激昂的情绪有所平复,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空灵宝镜,看了又看,喃喃说道:“我们千辛万苦夺回宝镜,却阻止不了国家的灭亡!空灵宝镜,宝镜空灵,早该知道一切都是空的。我不学无术,字也识不得几个,有什么本事治理天下?郭威英名远扬,具有雄才大略,若能驱除强虏,使百姓安享太平,把皇位让给他又何妨?”说着话扬了扬手,空灵宝镜挟着灿灿光华,淹没水中。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失去时又有什么可眷恋呢?即便那是人人垂涎的皇帝宝座!
卑如风本想阻止,却已无力,怔怔望着水面荡起的涟漪,一颗心也随着宝镜彻底沉了下去。承光道:“你进宫去吧,无论沙陀人还是汉人,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言毕大步而行,他没想到卑如风真会留下,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卑如风潸然泪下。
尾声
公元951年,郭威率军亲征,相继收复代州、易州、涞水等失地,同时派大将曹英平定泰宁节度使叛乱,国势渐盛。
攘外之后,再行安内,周太祖开始大规模清洗前朝旧臣,卑如风首当其冲,以通敌之罪判了斩刑。行刑当日,围观百姓不计其数,皆为朝廷传言所蒙蔽,纷纷戟指唾骂,铁铮铮一条好汉子,竟这样含恨而终!
秋后的天气,稍微有些凉爽,午时的太阳朗照大地,金色的阳光洒满屋顶、街头。卑如风的头颅被挂上旗杆,示众三日。看过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街头巷尾却仍有人低声谈论,“听说卑如风也并非像朝廷宣敕的那样,或有冤屈吧?”
“冤?须知一切都是空的!”众人颇感诧异,纷纷转过头来,却见说话之人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一边将双破草鞋套在脚上,一边唱道:“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无非一场堂前宴,繁华散尽数英雄。”他晃悠悠的站起身,拄着木棍,一路摇摆着向前走去,悲凉的歌声,在开封城的上空往来回荡,绵绵不息。
“当年也学尧舜禹,忍让天下求太平。遨游四海常行乐,归来听取落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