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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头凤

作者:南小山

引子

都说十年一梦,又是人间,一样的陈旧默然的屋檐,一样的喑哑平常的酒肆,一样的青疏浓淡的垂柳,毕竟没有世情变幻得迅疾。后来他们还是可以清楚地回想起初见,多年的风霜都不曾模糊的侧影,依旧能在下雨的日子里沉淀的旧事,一幕一幕地随阶前点滴浇落下来。

初见他时,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身穿白衣,衣上满是血渍,手里拿着剑,剑上簌簌地淌着血迹,沿着来路径直到他的酒肆。江南正值多雨的季节,酒肆外几株杨柳浅浅淡淡地洇开些许青渍,里面散散地坐着几个人,喝着酒,随意地闲谈。

她的出场就是这样不寻常,打破了惯有的沉稳和平静。

他并不惊异,只是俯下身,看着这个奇怪的小女孩:“是要酒么?”

她仰起下巴看着他。睫毛很长,眼睛清亮地一眨一眨,一脸单纯茫然,如果不是手提利刃,满身血污,真如一个找不到回路的孩子。

“是的。”她静静地站着,淡然地看着他,“要烈酒。”

他不觉笑了,轻轻道:“小姑娘能喝烈酒吗?”

“不知道。”她眼神迷茫,虽然是对着他,却不知道是望着何处,“我没有喝过。”

“为什么要喝呢?”他一向谨慎,却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颇有怜惜,“烈酒伤身,就是大人也不宜多喝。”

“因为我害怕。”小女孩微微颤然。

“害怕?”他皱了皱眉,“害怕就要喝酒么?怕什么呢?”

“我刚杀了人,看着那些人死掉,突然很害怕别人杀我。所以要喝酒。他们说喝了酒就什么也不怕。”小女孩轻轻道,一直平静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分惧意。

他嘴唇微微翕动,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回身拿了一碗水给小女孩:“那么,喝下去就不会害怕了。”

她接过碗,对着他缓缓道:“你叫什么?我叫谢空城。”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长街寂寥,许问书随意走进一酒铺,铺中无客,只见长身旧衣的酒肆主人正与一女子对酌,旁边放着一管竹笛,两人只是这么寥落地相对饮酒,忽然就忆起这前人的诗句来。

他轻步走近,问道:“有酒吗?”

“自然。”店主舒简起身,“我这里酒分三品,不知客人要哪一品?”他看着来人,浅灰色衣衫,相貌清秀,只眉间有不羁的风度,不然倒像一个文墨书生。

那女子放下瓷杯,仰头看他一眼。她眉目清朗,只是肤色沉郁,而神情中多有傲气,并不似相同年纪的寻常女子。许问书忽然想起什么来,脱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荆钗门主谢女侠?”

“我是谢空城。” 那女子并不避讳身份,“不要叫女侠,我当不起侠这个字,还是叫名字好些。”

荆钗门正如其名,门中皆是有武艺的巾帼女子,在江湖上出现也不过近十年的事情,其名声却广为人知。金陵谢曾是江湖上显赫一时的武林世,因被仇灭门,早已在江湖上消遁。谁会想到,谢掌门谢寻的小女儿谢空城逃脱出来后,学得一身武艺归来,却不登门寻觅仇,反而若无其事,成立荆钗门一派,与江南各大门派世往来交易,多有结盟,甚至是从前的仇人也不例外。只是过了几年,再细推想,当年参与灭门谢的几大族或破人亡,或门人叛乱,或分崩离析,都没好下场。只要有人细思此处,便无不畏惧谢空城的聪明与隐忍。

江湖上的事正如江湖中的水,清浊难分。荆钗门正是如此,平暴安良的所谓善举经常有,但是,与荆钗门不和的门派也都很快崩塌,市坊间有“宁侵胡马,不犯空城”的说法,因而她的名气也越传越远。

“谢……掌门倒是爽快。”许问书暗叹这女子的坦荡,回身向舒简道,“试问三品如何分别?”

“下品浊酒,甚无滋味,解渴而已;中品烈酒,能壮声气,借胆量,江湖莽汉之选;上品自为上等好酒,味浓味淡,需真正懂酒之人饮之,好酒如同高人,都需知己。”舒简徐徐道来。

“不过是喝酒,畅快就好。就算是莽汉,我要烈酒。”许问书道。

谢空城轻声道:“这倒是与我一般,看你衣冠人品,舒老板以为你是懂酒之人,却令他失望了。”

许问书微有诧异:“谢掌门身为女子,却也喜烈酒吗?”

谢空城淡淡道:“我喝酒只为消除血腥气,烈酒壮胆,江湖上闯荡的女子,总是要些牵系来安稳自己的。不过偶尔与舒老板喝些清酒,也算是不负浮生飘零了。”许问书闻到话语中隐隐的怅然之意。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也会有如此寂寞的感叹么?

舒简把酒放在许问书前面的桌上,笑问道:“不如坐下一起喝?”

“好。”许问书坐下,却不用酒杯,拿起酒坛一仰首,“果然好酒。”

“这不算上品。”舒简举起酒杯,轻酌一口。

“只求畅快,哪里分什么中品上品?”许问书笑道,“我却不是舒老板一样品酒的人,只是贪杯之徒罢了。”

“是个有性情的人!”一旁的女子拍案喜道,“算是结识了你。怎么称呼?”

“在下许问书,直唤即可。”

“这名字却古雅,倒不知是个什么来历。”舒简道。

“我父亲在江湖多年,深知武林险恶,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从小教我诗词曲赋,不授武功。但是,我弃书学剑,希望为世事鸣不平。父亲后来见我本性如此,也只有奈何奈何了。”许问书自嘲道,“想来如今学业荒废,只是浑有一身功夫,整天浪迹江湖,真也愧对这个名字。”

舒简道:“江湖多风险……你父亲是对的。不如那些读书人,窗前终老一经,倒也是一生平安。”

“江湖人刀头剑底的生涯,又哪里求得平安呢?”谢空城轻叹道。

“其实,谁也不过是这么一辈子,庸碌也过豪放也过,索性到不理那些,宁愿过得自在,只要问心无愧就好。”许问书略一扬眉。

“你这名字真是取错了。” 谢空城哑然失笑,“书生气这么浓,哪里像你本人呢。不如叫许逍遥,或者许轻狂。”

“谢掌门说得在理,我倒也想改,只是我父亲恐怕不会同意。”许问书顿了顿,又道,“按理说,谢掌门还比我略大几岁,那叫你谢姐姐行吧?免得总是掌门掌门地称呼,显得生分。”

“这才认识多久,本来就是生分嘛。”舒简拍了拍他的肩,笑道。

“不能一见如故吗?我就认了问书这个弟弟了。”谢空城喜欢许问书的直率、坦诚,笑道。

舒简无奈道:“空城,你这个见人不疑的风格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混过来的?”谢空城道:“谁说我见人不疑,我瞧得起的人还不多呢。如果不高兴,谁我都不理,只管剑下问客罢了。”

“如此该叫谢姐姐了。”许问书笑道,“古时候,谢道蕴垂一方青绫待客清谈,我看姐姐不愧姓谢。而‘神情散朗,有林下之风’的评论,也像是说姐姐的。”

“你有这么一个弟弟,一生的抬举话都被他说完了。”舒简苦笑着对谢空城说道。谢空城也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多言。

这样偶然认识了许问书,直如唐人诗篇里的“相逢意气为君饮”,后来,三个人就常在一起饮酒,舒简能笛,偶尔兴起会吹上一曲,许问书和谢空城在一旁闲听,倒也是这萧索江湖里的一种快意相知。

有时候闲下来,他们会听舒简讲一些千古兴亡,百年悲笑,街头巷尾的传奇,坊间流传的纪闻。听到拍案叫绝处,他们三人会痛饮几杯来一洗心中积郁,一畅英雄之气。

很多年以后,那个已经是一方传奇的女子回想起这段时光,恍然觉得遥远到只留下舒简缥缈的笛声和许问书浅淡的笑,而所有曾经的情感和关于某些人的记忆,那些喜悦与凄凉,都葬到山前简陋的一方茔,最终消散在那个曾经一起少年纵歌的旧年酒

第二章 东风回首已成非

扬州是太奢华的地方,那些车水马龙的街巷,喧闹繁嚣的市声,烟视媚行的女子,一掷千金的富贾,长身玉立的公子,往来匆匆的行人,是这个城市一直依存的底色和格调。

而谢空城不喜欢这些。她喜欢简单,如同她喜欢白色与黑色的衣裳,是非分明而透彻。然而,江湖的残酷让她学会潜藏和隐忍,还有贪恋——贪恋这世间的繁华和奢靡,还有可以操纵一切的权力。

江湖上关于谢空城的武功一直是个秘密。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她师父的来路。她只大概可以记起师父是一个常穿黑衣的蒙面女子,关于师父的其他记忆,几乎都被日复一日的练剑和杀人代替了。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第一次不敢杀人的时候,师父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如果你没有杀别人的勇气,你也只好留着勇气看别人来杀你。”

谢空城记得自己一脸茫然地看着别人死在自己剑下,然后木然地走进一酒肆,看见那个和善儒雅的店主正在卖酒,她仰起头看着他。

“我叫舒简,舒服的舒,简单的简。”

然后谢空城就喜欢找他去喝酒。只是她从不喝醉,因为她成了门主,必须清醒。她小时候爱听他吹笛,笛声本嘹亮气高,只是他吹着却别有一种惘然的情怀。舒简的竹笛那时还不太旧,暗青色一如坊间寻常的笛子,只是笛身上刻着李义山的旧句“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舒简却不爱吹那些《梅花落》一类的古曲,只喜欢淡淡地吹同一首不知名的曲调。音色低沉婉转,仿佛是一种遥远的追思和悼念。

谢空城知道他又在想那个女子——是叫阿宛吧,他的亡妻。他有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只是认识这么多年,她模糊地知道他原来也是武林中人,后来因为某件事情就退隐到了市坊,当垆卖酒为生。她想这件事情应该和阿宛有关,但是她很乖,从来不问。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事情,就像那年她从里逃出来,从此就再也不敢回想。

谢空城正这么独自出神,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喧哗。

“门主。”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急急地冲了进来。荆钗门中女子多不施脂粉,粗衣布裙,而这女子却打扮得明媚异常。“怎么了?”谢空城微一蹙眉,“跟你说过多少次,小庭,进来要先通报。”

“我又忘记了,下次记得就是。”小庭浑不在意地说,“是‘别来堂’的。”谢空城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旋即消失,只淡淡地道:“所为何事?”

“他们说我们断了他们的财路,在门口聚众闹事,要我们把夺来的生意交还给他们,说他们一直是经手扬州城的丝帛生意,如今被我们抢去,失去了经济依靠,无以为生。”

扬州城商贾云集,真正的中坚力量却是四大族——赵沈卫许。这四大族都是江湖门派,要养一大子的人,经商是他们的经济来源。“别来堂”沈是几代经管丝帛生意的,但是,荆钗门成立后就与他们抢夺生意。由于荆钗门全是女子,善于打点,多有能手,而势力又逐渐强大,“别来堂”的生意渐渐衰落。

四大族本有联盟,而谢空城惯会寻隙而入,最后另外三大族与荆钗门结为同好,反而是“别来堂”势单力孤。堂主沈戍一直苦无出路,这一次看来要破釜沉舟拼一次了。

谢空城不动声色地缓缓道:“我们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这是要来拼命。要大小心,我去会会他。”她顺手将挂在一边墙上的剑取下,和众女子一起走出大门。门前有一群拿着刀剑的人,为首的是略显老迈的堂主沈戍。想来是这些年的风霜,逐渐消磨这当年威震一方的江湖宗主的豪情。令她惊异的是,一边还站着清水派的掌门许襟。

“许门主,我记得我和许立过誓约,许对于我们两个门派的争执两不相帮,怎么这会儿却违背诺言,与沈戍一起对付我?”谢空城微微皱眉。许襟性格淡泊,无意于名利,武功却深不可测,有这么一个强劲的对手,她有些担心无法掌控今天的局面。

“迫于形势,我曾经这么答应过。”许襟直视着谢空城,“不过,我今天并没有带许其他的人来,我来这里,是作为沈戍的好友来帮忙,与许无关。我与沈戍知交二十余年,岂能坐视沈败落?谢门主,你要得到的也该得到了,为什么不放沈一条生路呢?如果没有了丝帛买卖,沈戍一上下几百口人,还有不少是老弱妇孺,该怎么活下去?”

“你违背诺言,倒还冠冕堂皇,义正词严。”谢空城冷笑道,“不过成王败寇,却是江湖的常态。”

“许兄,不必和她多言,我早知道她这人心狠。”沈戍手握刀柄,愤然道,“那么照你所说,我们也只好照江湖规矩,刀剑上见生死!”

“你们是一个一个来呢,还是一起?”谢空城淡淡道,她面上不动声色,暗里兀自心惊。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和地位,有一半是靠手腕。真凭硬本事,沈、许二人都不易对付。沈戍武功较弱,如果只有他,凭自己的机智或可应付,若加上一个许襟,自己就绝对不是对手。

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一局她未曾想过会走到这个地步,她对于沈的考虑已然周全,唯独忽略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的因素——人情。事到如今,仿佛自己已经不是操纵全局的下棋人,倒如同身不由己的一枚棋子了。她忽然心里沉沉地想,如果自己穷途末路的时候,会有人拔剑相助么?

应该不会有吧。从来就没有过。

谢空城来到这个世界上没多久就是流离失所,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永远守着自己的孤独。因此她也只有捍卫自己,让所有的人都不敢欺负自己,永远让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让江湖中人闻名生畏,作为一个女子……这也足够成功了吧?只是孤独和恐惧是她无法逃避的。在面对门人的跪拜和服从的时候,她有时候会觉得格外寂寞。所有人都想坐在那个最顶端,但那上面决不能承载两个人的重量。

谢空城心底蓦然就起了一种孤傲之气——半世伶俜空自许,一生风雨却谁知,从来都只需要自己一个人罢了,独自应对人间风霜,独自撑起半壁江山,独自来回首这么倥偬的一生……那么,今日之局,又有何忧?又有何惧?而自己,又有什么是不能担当,不能放下的呢?

谢空城激愤孤苦,蓦然出手。许襟即刻持刀相迎。

刚一接招,她就心中一凛——许襟不负这么几十年的声名,内功深厚,看来不是寻常功夫能应付的。她从小练的武功都是杀人,讲究的是杀手实战中的阴冷、迅疾,一剑致命,剑法虽狠而后劲不足。而许襟是几十年深厚的功底,内力上来,局面只会一招险似一招。此刻,双方还相持不下,如果斗到百招上下,谢空城必败无疑。

谢空城心知局面对自己大为不利,许襟也看出这一点,更加几分功力,要力挫她于此处,渐渐她已显出不支之态。一旁的荆钗门中众女子见局势不妙,暗自握紧剑柄,一旦有什么情况,准备立刻一齐攻上。而许一群人也暗地里调派人手,双方已是剑拔弩张,只待一发。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她忽然低吟一句,猛然将剑一提,疾风骤雨般刺向许襟,他未料到她突然变招,猝不及防,被她占到一步先机。

“主父西游困不归,人折断门前柳。”她眼中忽露凄怨,剑若冤魂,倏忽索命。这一路“致酒行”的剑法是谢空城依李贺原诗创制,李贺有诗鬼之称,其诗哀愤凄苦,却有不平之气,因而剑招也格外狠毒诡异,不着痕迹,她尽力于攻,疏忽于守,颇有绝命之意。

许襟暗暗惊心,本来今日之局亦不过是成败而已,但她这样拼命,逼迫自己也只好使用杀招,如此下去……必有一人毙命!

旁边众人也看出情势危急,纷纷抽剑近前,但到此关头,即便是相争的两人也无法控制局面了,眼看着刀剑相持,两人已是汗透重衣。

许襟与谢空城争斗许久,看她剑剑凶狠,下手无情,便也狠下心,如果定要有人毙命于此,那么一定不是……自己!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谢空城一边浅吟,一边挥着快剑,却内力不足,缠斗中许襟的功力无法使出十成,忽而他抽身一跃,气贯重楼,翻转出刀,刀虽未落,而刀风沉沉之气,已令谢空城难以支撑。她忽然明白这已是必败之局——甚至,是必死之局。她却没有感到恐惧或者伤感,只觉得空荡荡的倦意,很深很深的倦。于是她不想再做抵抗,只是把头仰着,看着刀似乎很缓很慢地劈下来,难道就这样……命丧于此么?

此时,谢空城竟然想到那个城郊的小酒肆,觉得有些自心底涌出的温暖。如果自己再不能与舒老板一起喝酒,那他会感到很寂寞吧。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她听说,人死前会忆起自己一生的光景,不过,她倦到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自己这么一生的杀戮,想一想就会做噩梦的,又何必去怀念呢。只是突然想到这四句诗,她本不解诗,是舒简曾经念给她听的。她自小离,从来没有读过书,认字和读书都是他教的。他说,这是李白哭一位酿酒老人的诗,老人死了,谁来喝他的酒,两个人无论天上还是人间,都倍感寂寞。如今却是恰恰反过来,我若死了,又有谁陪你一起喝酒?又有谁会来哭祭于我?不过是十年的杯酒之交——而就是人间的这么一点慰藉,也成了碧落红尘相见不相识的落寞。

谢空城隐约听见轻微的利器穿过人体的声音,而对方的刀缓慢落下,伴随着物体落地的沉沉一震。随后,她看见许襟身上的一抹暗青。

那是舒简的笛子。

第三章 风雨消磨生死别

舒简就这么安然地站在她几米之外,还是那熟悉的青衫旧衣,和不动声色的侧影。她忽然间觉得,有一种放下一切的释怀。毕竟,这个世间还有那么一个人在意自己,那么这惨淡的生涯也就不会太孤冷。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而周围的喧哗也就越发大了起来。

沈戍木木地从许襟身上取下竹笛,折成两半,扔在一边。他好像突然间老了,头发微乱,一缕白发垂在鬓边,连同他的人一起萧索。他颤颤地走到舒简面前,深深地看他一眼,目光中甚至没有什么仇恨,只是深深的悲哀。他慢慢地将许襟尸身抱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别来堂”的人见他先走了,也都跟着离去了。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人影长长短短地渐行渐远,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门前就只有众女子和孤独伫立着的舒简。

许问书正在回的路上,他拿着云水斋的山水画册,父亲最喜好水墨丹青,而于扬州的画派中最喜欢云水斋,那么他一定会开心的吧。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总会给他带回很多好玩的东西,于是每当傍晚他就坐在门口,直到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才欢喜无限地将门打开。现在父亲老了,更多时候愿意坐在里,等待着那个喜欢在外漂泊的儿子回来,然后母亲亲自下厨张罗好菜,这个时候真觉得功名富贵都可以弃若敝履,只要还有等待自己回吃饭的人。

然而他看见父亲默默地躺在自的大厅,神色安详而平静,他手中的画册倏然落到地上。

许问书仿佛无知无觉地缓步走过去,周围人的喧嚣和哭泣都恍若无闻。

“爹……”他试探着唤了一句,缓缓跪在许襟尸身旁,“我回了。”

旁边的人担心他伤心过度,急忙将他扶起,他不挣扎,任由别人摆布,心中只是茫茫然的疑惑。

“老爷难道不冷吗?你们为什么让他躺在这里?”许问书忽然转过身,愤怒地问身边的侍从。

那个侍从吞吞吐吐地说:“老爷他……他……”

“老爷他怎么了?父亲本来就有伤寒旧疾,怎么能就这样让他躺在这里?”许问书打断了他的话。

一旁的管匆匆走过来,对着侍从呵斥道:“少爷要你们做的事情,还不赶快去做?”一干下人急忙应声,将许襟抬了起来,送到内堂。许问书目送父亲远去,颓然道:“父亲他……是怎么……”

“是荆钗门的人。老爷帮助沈去荆钗门处理事务,争斗起来,最后……”许管愤然道。

“是谢……空城?”许问书觉得四肢冰冷,如入冰窖。

“不。眼看老爷就要打败她了,但荆钗门阴险狡诈,居然暗藏高手,偷袭老爷,老爷他……走得真冤!”管恨恨道。

“那么害死他的,究竟是谁?”许问书神色突然变得阴郁。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是有人认出他来,说他一直在城郊卖酒,与谢空城交情很好,但从没听说他有如此高的武功,居然用一管竹笛能伤害真气充沛、刀剑难以近身的老爷。”

“舒简——居然是你。”许问书兀自冷笑一声,木然望着远方,遥遥看见日已西沉。他颓然地喃喃自语,“太阳下山了,难怪……这样冷。”

许问书走到酒肆时已是夜半,他远远看着酒肆前一盏孤灯,仿佛自己还是昨天那灯下人影,正把酒言欢,谈笑自若。曾经的那些豪情相与的岁月,还有酒肆里浓郁的酒香和那个……自己一直心许的女子。

——尽管她从来都不在意他。

许问书轻轻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舒简却不在,但意料之中,他一眼看到了谢空城。她背对着门静立出神,并没察觉有人进来。

“谢姐姐。”许问书轻轻道。

谢空城回过头来,看到是许问书,略感奇怪:“这么晚还来喝酒?”

许问书淡淡一笑,涩声道:“姐姐不也是一样。”

这时舒简从里面走出,手中还拿着一坛酒,刚好听到许问书的话,对着他道:“你谢姐姐今天刚过了一场生死局,心存余悸,只有借酒一浇心中块垒了。”忽听窗外雨声淅沥,白昼晴方好,夜里却下起雨来。

“是吗?”许问书缓缓道,“那么今天我也恰好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别,能否借舒老板的酒来一浇我的心中块垒?”

“什么酒?”舒简奇道。

许问书傲然将剑拔出:“以阁下一腔鲜血为酒,大好头颅为杯,不知舒老板能否赊我此酒?”

谢空城颤声道:“问书,你说的生死之别——”

“清水派掌门许襟正是父。”许问书低声道。

“这与舒简无关,是我……”谢空城话音刚落,就被许问书打断:“无关?好一个无关!说到底,是他杀了我父亲,对不对?”

“是我。”舒简拦到谢空城身前,直面着他道,“你找我报仇就是。”

许问书当下将剑一横,直冲舒简而来,舒简避过剑锋,在斗室之内躲避。许问书与其缠斗半晌,而舒简空手相对,居然来去自如。他决然没有想到一个酒肆主人有这么高的武功,听得是舒简杀了自己的父亲,只当是他背后偷袭,心中已将他视为了小人,对其武功也不以为意。如今与他拼斗几回,心中已然明白自己不是舒简的对手。但他向来倔强,偏偏是不服气,不停剑势。而舒简却只是一味躲避,并不还击。小小的酒肆里长剑挥动风声,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合为一处,听起来似料峭的春寒。

一直静静立在旁边的谢空城忽然出手,趁许问书心思激愤,一味狠攻的时候,从旁轻轻巧巧地夺下了他的剑。许问书一愣,呆立片刻,随即心中只觉得无穷无尽的沮丧和绝望——以父亲的武功,都折于舒简之下,而舒简与他缠斗半天,竟像是全然不费力。就连谢空城,也只一招便夺下了他的剑。自己的武功与这两人相去甚远,而谢空城又偏偏是自己在意的女子,无论如何,眼看难报这血海深仇了。

舒简轻轻道:“以你眼下的武功,决然拿我没有办法。给你十年的时间,到时你再来这里找我,我与你光明正大地决斗一场,你看如何?”

许问书略一思索,这么十年正是自己年轻气盛,武功上应当大有进益,也许十年后真可以手刃仇人也未可知,便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既然舒老板肯给我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我当然求之不得。”

他转身走了出去,经过谢空城旁边时,略略停下,语音微颤道:“谢姐姐,以后又只有舒老板一个人陪你喝酒了,保重。”不待谢空城回答,他又轻声说,“十年后……生死由命,但我希望无论如何,你能记得我。”谢空城微微颔首,从柜台边拿一柄伞,连同剑一起递给他。

许问书缓缓接过,推开门径直出去,背影渐渐消遁在茫茫夜色里。

“十年,为什么要定下十年之约?”谢空城喃喃道。

舒简轻叹道:“难道你想他立时毙命于我手中吗?我也想再过几天清闲日子,十年……也足够长了。所有的事,到那个时候再做决断吧。”

他略一顿,缓缓道:“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从来都没跟你谈过阿宛,现在倒也不妨说说这陈年旧事。算来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我与阿宛……相识相知,倒也有过一年的快乐时光。那时我也不过刚及弱冠,正是少年轻狂的年纪,倒与问书有几分相似——”他嘴角忽而有几分笑意,“胡闹得很。因而在江湖上结下了一些仇。光明正大地打斗,他们争不过我,却没想到他们找到了阿宛,我那时却不在她身边,回到,她已经是冰冷的了,一柄剑直直地插在她胸口。

仿佛又看到那许多年都不能释怀的一幕,舒简低低地叹了一声,“她与我结缡一年,心地善良,贤淑知礼,实在是个好妻子。而我就这么误了她……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从那时我就开始觉得疲倦,仗剑江湖,侠义天下,到头来只是误了自己身边的人,也不知道有什么……生趣。渐渐疏远了江湖,卖酒为生,倒也淡泊宁静。人活在世上就有很多身不由己,但是若能远离那些江湖恩怨,正邪是非,我想也就够了。只是这一次又卷进一场争执——

“问书也一样,从此以后都不会再如从前了。只是他与我不同,不像我这么意志消沉,也许只是殚精竭虑地练武,想要报仇吧?那么,一切随他去吧。不过是十年,也许到时候一切都了结了吧。”

“这话什么意思?”谢空城颤然道,“你想死?”

“说好了是公平决斗,我不会相让,更不会认输。”舒简道,“不过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不希望你卷进来。”

“真是好笑。”谢空城扬眉道,“我早就置身其中了,又怎能袖手旁观呢。你以为我谢空城就那么懦弱怕事吗?”

“如果是别人,也许你可以插手。” 舒简叹道,“但是许问书对你……我都可以看出来,而我们又是结交十年的好友。这一战无可避免,那么,你希望谁生谁死呢?你——怎么管呢?”

“许问书……我懂得他。”谢空城轻叹道,“但我十岁杀人,二十岁就已名动扬州,这么多年,我也明白了,人这么一生,能得到的并不太多。那么,我希望谁生谁死呢——女人是自私的,我只是希望你……你能活下来。”她眼睛忽然一闪,似有蒙眬的光晕流动。

“但我不会插手你们的比试,说好了公平决斗,我就不能毁你清高。只是你若死了,大不了我也舍了这一生了。”她定定地看着舒简,“这世上若无值得留恋的人,生,也就是一种无涯的惨淡的倦。”

两个人这么默然立着,听得窗外风雨渐渐大了,谢空城只身穿单衣,不禁有几分萧索的寒意。然而她心中已是非常的安定。该说的都说了吧?她一向是自私到心狠手辣的女子,但忽然觉得喜欢这么一个人,却好像不一定非要是自己的,不一定要去得到什么或者害怕失去什么。只是看着他,就觉得自己是安稳的了。而诗经里亦有: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谢空城明白千年前那个女子的感受——人世间浮华流水而去,长夜寂寥,漫漫不知去路的生,所期待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安”字。

第四章 人间何事缁尘老

舒简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恍惚地记着,大概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了吧?年少时候的轻狂与豪情早已被十年的隐遁生涯消磨成中年人的稳重和淡泊。只是面对着这个女子,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所适从。十年的相知相识,他心中到底不是波澜不起的,只是觉得彼此道路不一,止于杯酒相见也就罢了。然而她这么……倔强的话,倒是牵动起心下一点涟漪来。

“许襟既死,我在扬州也不得安宁。我想我只能离开这里,这么一去,十年内大概是不会回来了。”舒简略一迟疑,终于说道,“那么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谢空城只是静静地侧着头看他,并不说话,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终于还是等到他这句话了么?自己从小习武练剑,只想着名震天下,而从不像凡女子,只求一生一世,安稳妥帖。但是经历一场生死劫,真也觉得倦了,只是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自己甘心放下一切离开,而亦是觉得非常安心。

她推开门,风声忽然大了起来,雨也斜了进来,她却浑不在意,只是看着风雨中扬州城的万灯火,喃喃道:“那些灯火人寒夜落寞,不过是候着一个回的人。来年天涯逆旅,道路尚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有一个可以怀想,可以归去的呢。”

那城中灯下人,也会有深闺女子,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吧。

扬州城中一个普通的酒楼,有一个客人正在喝酒。虽然雨夜辨不清面容,但从身影看得出还很年轻,他一杯一杯地喝着,仿佛这一夜就想这么醉饮过去。

雨深夜浓,楼中也只剩下这么一个客人,酒楼老板也要打烊了,正叫小二去催客,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喧哗,显是有人进来了。

他连忙下楼,看见一群装束显贵,带刀挟剑的人径直走过来,于是小心翼翼地说道:“几位客官要点什么?”

带头的锦衣人道:“借你的酒楼歇息会儿,好酒好菜尽管拿上来。”

“几位客官请稍等会儿,我这就叫人去准备。”酒楼老板手心里微微渗出了汗,“几位楼上请。” 一群人陆续往上走,他才看见后面的几个人推着一个年轻女子上楼,那女子长发用青丝巾轻轻绾着,微微低着头,看不见神情,只是旁边的人对她有几分忌惮。

那群人在楼上坐定,锦衣人身边的一个黑色衣服的青年环顾四周,看见那个年轻人在一旁喝酒,回身对他道:“二师兄,我们要不要赶他走?” 锦衣人皱着眉头看了那客人一眼,淡然道:“算了,看上去倒像个酒鬼,何必跟这种人纠缠。”

那青年道了声是,就走到一边,将那女子扯了过来,向旁边一拉。他看上去斯斯文文,但力气却大,这么随手一扯,那女子立时重重地摔坐在椅子上,她却也倔强,强忍着疼痛不发出声音来。她缓缓地仰起头,虽然头发有些凌乱,面色苍白,但依旧可以看出清秀的轮廓来。

“五师弟,你下手不要那么重,若是把小师妹弄伤了,我们怎么向师父的在天之灵交代呢。”锦衣人漫不经心地道。

“哼。”那青年恨恨道,“她平时仗着是师父的女儿就自以为尊贵,对我是理都不理,现在师父死了,要怎样还不是二师兄你说了算。”

“话不能这么说。”锦衣人微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几个年轻些的,哪个不希望得到小师妹的青睐,但是偏偏她谁也瞧不上。我可不帮你,只要小师妹把《九章刀法》的所在告诉我们,我就不会为难她。”他虽然是瞧着那青年说话,却一直注意着那个女子。

旁边立时有人急急地说道:“小师妹,你何必顽固不化呢。我们本来就是师父的徒弟,如果不是师父去世了,二师兄应该也可以学习这刀法,你一个女子,要这刀法有什么用?师门武功总该有人继承才是。”

“他还不配。”那女子冷冷道。那人脸色一变,正待发作,却被锦衣人拦住:“七师弟,你的性格也太急躁了些,还是让我跟小师妹说。”

被唤作五师弟的青年走上前,大声道:“都几天了,我们一直好好待她,她就是不说,二师兄你也太天真了,我看我们只能不客气了。”

“小师妹,我倒是念及师父的恩情,想对你好——”锦衣人微微笑着,向她说道,“可这几个师兄弟就不耐烦了。你如果再不说的话,叫我怎么办呢?”

那女子神色凄然,轻轻道:“爹他尸骨未寒,你们就等不及要逼迫我这个弱女子,世态炎凉,我也看透了,反正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不要白费心机了。”她语气虽淡,神色言语中却尽是傲气和鄙夷。

“你们放了小师妹吧。”旁边忽然有人插话,“我看她铁定是不说了,毕竟大在一起这么多年,难道情谊连一本刀法也比不上吗?”

众人纷纷回头,说话的却是一个肥头大耳,长相古怪的人。他说完后也觉得唐突,似乎是从来都没有这么大胆过,慌忙又把头低下了。

“八师弟,想不到你也敢为人出头啊?”一边的黑衣青年冷笑道,“你忘了当年是谁让你入教的?凭你的资质,能让你混到今天,还不看你老实,可以做些力气活。这些事情,也是你能插嘴的?你忘了二师兄当初收复这教中九九八十一门教徒,不肯臣服的人是什么下场!”

这些人却是九章教的弟子。当年教主江若水以一人一刀连胜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四派八会,九章教于江湖中也声威大振。只是江若水苦心练武,无心顾及门派琐事,因而教中实权是掌握在他的大弟子赵鼎手中。但赵鼎武功虽高,为人却孤傲,教众多有怨言。而二弟子欧阳闻诺怀有野心已久,暗地里笼络人心,这样密谋策划了几年。等江若水因病而卒,欧阳闻诺见时机已至,就暗杀了赵鼎,掌控了教中大权。

那锦衣人正是欧阳闻诺。虽然他已掌权夺政,但还有一件事情终归放不下,那就是江若水独传秘笈《九章刀法》。江若水正是凭此刀法称霸一方,重振九章教的。但江若水生前只将刀法传给了赵鼎一人,此外知道《九章刀法》所载所在的,就只有江若水的独生女江离了。

那八师弟魏起因为入教早,在教中辈分很高,但却是一个极懦弱的人,惯常受人欺负。那黑衣青年语音刚落,就笑声骤起,魏起经常是在这笑声里将头埋得低低的,仿佛一种逆来顺受的姿势。

但此刻,他却忽然将头抬起——只这么一抬,好像找回了失落许久的……那么一点骨气。“无论如何……”因为将头微微昂了起来,在他是从不曾有过的,因而面貌更显得古怪。他歪着脖子,看了看那个女子清秀的脸,“我希望自己可以……可以保护那些自己在意的人……”

江离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道:“八师兄,不要逞强,你斗不过他们。”魏起微微一笑,这笑使他丑极的脸忽然有了光华:“我自己愿意。”

“凭你吗?”欧阳闻诺似乎惊诧于他的大胆,转瞬又冷冷道,“没想到你连这分自知之明也没有。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以你试刀。”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妹虽然性格温婉,但脾气极倔,若对她下手恐怕得不到好处去,但若以魏起相迫,反倒未可知。

他反手抽出一柄长刀,刀锋过处冷风凌厉,显然是上好的兵器。这时魏起却已站在了江离之前,也拔出双刀来遥遥相对。欧阳闻诺冷笑一声,喝止了旁人,上前几步,当下与魏起兵刃相交。

那魏起头脑愚钝,但气力极大,近身的搏斗为他所长。纵然如此,过了二三十招后显然已落下风。欧阳闻诺神色一厉,喝道:“断!”忽然有什么东西凌空而起,重重摔落在桌上。

待刀风已过,众人凝神看去——那却是一截血淋淋的断臂,无力地垂在桌角。而欧阳闻诺则敛衣站在一旁,冷冷看着魏起抱着右肩在地上挣扎。他本来长得极丑,这么挣扎痉挛中更是整张脸皱到一块儿去了,众人看他模样,大都笑了起来。江离眼角噙泪,缓缓走到他旁边,她本来轻功极好,他们为防她逃走,废去了她的武功,因而她身体虚弱,只这几步路就微微颤抖着。她缓缓蹲下,看着魏起在血泊中挣扎,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他仅存的左手,只是并不说话。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旁醉酒的客人缓缓拔出剑来。

“小师妹,你都看见了,如果你把刀法交出来,八师弟就不会失去右臂。” 那五师兄袁叶凑上前,道,“不过现在也不晚。如果你肯,我们保证不为难你和八师弟……”袁叶见江离依然沉默着,忽然冷哼一声,抽刀便斩向魏起的左臂,正在这时,一道剑锋从他后面绕了过来。袁叶猝不及防,当下被刺中右手,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上。

袁叶大怒,疾旋回身一看,却是那个醉酒的客人,踉踉跄跄地提着一柄长剑。欧阳闻诺见他虽已半醉,但出手迅急,招式得当,显然武功不弱,暗自后悔忽略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他倒也不愿意多得罪人,于是上前作揖道:“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我们处理教中事务,似乎不需要阁下插手吧?”

那客人却不理会他的客套,只是懒懒地说道:“把这两个人放了。”

欧阳闻诺与袁叶交换了一个眼神,袁叶退后一步,将手一挥,旁边的弟子都拿出兵刃,围了过来。欧阳闻诺微微一笑,对着那个客人缓缓道:“你多事了。”他脸上笑意未绝,杀气已起。

第五章 莫向横塘问旧游

雨夜惯常是寂寥的,即使如扬州城的繁华,被雨水浇了又浇,轻烟弥漫在灯火氤氲的街道上,行人也总能感觉到几分落寞。

谢空城辞了舒简,一个人回城处理事务。她苦笑着想,即使要离开,也还是有那么多放不下的牵系。毕竟,荆钗门是她一手扶植起来的,亦是这么多年,她唯一的骄傲和自许。这样,就要离开了吗?

从此——

七里归路,六尺巷陌,五更晨钟,四季衣裳,三餐茶饭,二个人儿,一生一世……这些人间凡尘,就要将那些江湖的烟水汽侵蚀了吧。

“你们……一起上吧。”忽然有一声长叹重重摔落在她的耳畔。极倦极倦,又隐含几分年轻的锐气。“问书?”谢空城蓦然惊觉,四下顾盼,酒楼里刀剑交锋的凌厉透过雨声传了过来。

她疾步上楼,一眼就看见许问书以剑撑地,勉强半跪在地上不使自己倒下,他身上血迹斑斑,地上也躺着不少受伤挣扎的人,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殊死的恶斗。但围攻的依旧还有不少,当中一个身穿锦衣的人应该是首领,他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根本没注意有人上楼,对着许问书狠狠道:“去死吧——”话音未落,他已举刀向许问书攻去。

他没有看见谢空城,许问书却看到了,心下一阵绞痛,紧握着剑的手一阵颤动。她为什么要来?——他不想,他不想见到她,他不要她见到他这般潦倒的模样,不要她用这样……慈悲和怜悯的眼神看他。

许问书蓦地一扬眉,腾身而起。他看见欧阳闻诺举起的刀,谢空城紧握着剑柄的手,千钧一发。他知道谢空城既来,必能救他——可是他心底有个声音:我,不想,不愿,不能让你来救我!唯独你不能!

世代相传的是刀法,但许问书一直追求招式轻巧好看,因而学刀不久就弃刀学剑了。他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一直练习自己独创的 “刀意”。“也许,最后它能救你吧……”他依然记得父亲叹着气说这句话的神情,心下一恸。刀意名为刀,却不一定要用之以刀,然而却渗透了刀的蕴意。这是父亲多年苦思的结果,招式都还未老,父亲已经远去了……

许问书猛地将剑一横,斜着劈向欧阳闻诺,虽是用剑,然而变幻游离,仿佛始终有一把刀的魂魄藏在剑中。欧阳闻诺未料到他忽然换招,匆忙应对,拆了几十回,眼前纵横的剑影旋转成了刀锋,待刀锋掠风而去,似乎又成了剑光。因而出招收招,都没有规律,奇诡殊异。

许问书早已体力不支,而且刀意亦本是使对手陷入迷惑,一旦欧阳闻诺熟悉招式,以他现在的状态很难取胜,因而最好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他寻中时机,一振剑锋,“剑气未绝刀意起,未斩风云不言归……”这是刀意最后一式——绝斩。是绝望,亦是绝对。穷途末路的一斩,是绝望的终结,还是绝对的结局?

他只没想到结局是这样的凄厉——欧阳闻诺生生被劈成了两半,然后重重倒在地上,血流蜿蜒成诡异的图案。欧阳闻诺城府虽深,功夫却远远不及他的师父江若水和大师兄赵鼎,但这样的结局,大概他自己也从未想过。许问书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向后倒去。

谢空城见旁边的人一哄而上,哼了一声,仰头,拔剑,只是一挥,他们的刀剑就倏然落了一地。袁叶见来人显然是个硬茬儿,又因为欧阳闻诺被斩于当场,无人号令,狠狠道:“我们走!”一群人就一哄而散了。谢空城走近,拾起一把刀,看见上面刻着九章教徽,轻轻叹道:“九章教江教主乃一代武学奇才,居然有这些没用的徒弟,原来英雄真是寂寞。”

一边半坐着的女子,听到她这句说不上是嗟叹还是嘲讽的话,微微一颤。她一直默默地观察着当场,仿佛是局外人,其实,她实在已经无力坐起。她本来就是沉静的女子,当此时局,也只能如此。因而,谢空城一上楼就看到她了。谢空城穿着一身黑衣,本来沉郁的肤色在黑衣的衬托下显出一种古玉的光泽。她不施粉黛,五官长得棱角分明,有一种林下美人的风度。而她挥剑收鞘,行走叹息里都有一种六朝山林的烟水气,来自江湖然而又脱略其上的味道。

她的叹息仿佛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高傲,说是为人叹息,不如说是一种相惜。江离是心细的女子,感觉到此种意蕴,虽然谢空城语气轻蔑,她倒也不恼。谢空城上前几步,扶着许问书走到江离身边。

“我不知原委,不过想来他是为助你吧?”谢空城微微低头道。

“是。”江离仰起头看着她,“你认识他?累他这样,是我的缘故。”

“他是这样的性子……”谢空城微微露出几分笑意,“不顾自己,即使硬撑着也不肯认输……”

窗外草木深浓,江离静静地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伤重昏迷的两人。谢空城留下足够的盘缠,踌躇一会儿,对江离道,“等问书醒了,请你告诉他……让他以后,不要太由着性子了。”

谢空城不是拖泥带水的女子,话音一落,人已经在客栈之外。江离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年轻人,她不知道他与那个来去飞扬的女子的曾经,但她看到过他看她的眼神,很苦,很苦,带着一种绝望的痴迷,也能猜出大略。她在某一瞬间忽然有些……动心,轻轻地把他的被子拉紧,她喜欢那种情到深处的眼神,尽管那是别人的爱情。

许问书还没有醒,魏起先醒来了。他受伤更重,但他体力超于常人。他一眼看到江离,蓦然坐起来:“小师妹……你没事吧?”江离连忙把他扶着躺下:“我自然没事,你不要动,伤那么重还顾着别人。”

他笑了笑,憨然道:“只要你好就行了,我这种莽汉,能有什么事。”

这时一边床上的许问书也有了动静,轻轻地挣扎着,江离走上前去,俯身看他。他眼睛紧闭,嘴唇翕张,仿佛想说些什么,但喃喃的话语听不清楚。他眉头微微皱着,仿佛处于迷茫的梦境,无助得像一个孩子。江离想起那个女子决绝的背影,轻轻地叹口气。

黑衣女子轻轻走进荆钗门的大门,旁边驻守的女子看见她,半惊半喜地传话道:“谢掌门回来了!”

谢空城却不作一语,默默地走进大厅,看见小庭急急地走过来,便吩咐道:“请荆钗门的众姐妹到前庭,我有事要说。”然后一跃而出,伫立在前庭,衣袂飘扬。

待得众女子陆续来到前庭,谢空城点点头,扬声道:“关于沈戍和许襟的事情,我已经解决,众姐妹不必担心。这扬州的丝帛生意,尽归我门。另外,我……”她略一迟疑,终于道:“要外出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门中无主终究不好,因此……”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听门主的语气,似乎要请人代理门中事务,这职责关系重大,若得了门主和众人的信任,此后在门中地位声望自不可同日而语。谢空城此去本打算再不回来,但她做事向来谨慎,从不给人留后路,但一定要为自己留出路,因而她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把话说绝,只道是出门几日。

人群中的低语渐渐消失,因为小庭是众望所归的人选,她本是孤女,纤细灵巧,明眸善睐,却自幼寒苦,是谢空城从市井中救出来的,亲授武艺,令其随侍左右。小庭聪明有心计,为荆钗门立功不少,是门主最亲近的人,于门中事务也都熟悉,因而她应是当之无愧的了。谁知谢空城环视四周,冷冷道:“我走之后,由霜落负责处理门中事务。”听到谢空城的话,门下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随即议论之声又起。

小庭本来是把头低得很低的,此刻忽然把头抬起来,看了谢空城一眼,手蓦然握紧,指甲紧紧地压在手心上。谢空城心下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荆钗门有“清歌一曲月如霜”之说,说的是门中四大庭主,清歌,曲水,月见,霜落。而小庭又在四大庭主之上,居庭中,随谢空城左右。霜落本是小户人的女儿,父母为攀富贵,将她嫁入豪门,时时受欺,于是寻隙逃出,来投奔荆钗门。她容貌清雅,年龄较谢空城还略大,性格沉稳庄重,门中遇到大事,谢空城常与她商议。但她平时少与人言,不如小庭活泼大方,交游广泛。霜落闻言,略略一惊,她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当下推辞道:“门主,我平素沉默寡言,怕是……”

谢空城一扬长袖,神色傲然:“我荆钗门中谁不是荆钗布裙的好女儿?谁不可担此任?我念你稳重而声望又高,故委以此任。切莫推辞!”

霜落知她心意已决,低低叹了口气,便转身退下。小庭扬着头一直看着谢空城,神色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谢空城暗忖,她已经知道了。她觉得小庭必是心头一患,但自己既然已决意要走,就不愿多生事端。对小庭道:“你对门中事务十分熟稔,我走之后,你要辅助霜落。”小庭冷冷看着霜落背影,忽而嘴角一弯,眯着眼睛,微笑着朝谢空城点了点头。

众人渐渐散去,谢空城看着寥落的门庭,长叹了一口气,牵了两匹快马,走出大门。自己十几岁就出道,创立了荆钗门,这么十年的呕心沥血,换来这高门大户,门徒三千。如今随人去后,不知是否会回头堪惊?霜落本是个矜持无争的人,自己这步棋,太强求了些吧。然而既然要走,也管不了这许多,只能头也不回地离开。

舒简轻轻地吹着竹笛,在酒肆里等着那个女子回来。他的旧笛已然折断,于是又折竹枝做成新笛,吹起来少了几分沉稳之气,倒添了几分嘹亮的味道。他放下笛子,叹了口气,也许因为自己心中不再平静吧。他微笑着端详笛子,从前竹管上有一句诗——“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这么多年,到底等来了那个同与泛舟湖上的人。

黑衣的女子听到他的笛声,远远地微笑,微笑漫开在三月的东风中,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只把这笑也映照得明媚婉转。宛然又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笑容灿烂,衣袂翻飞。酒肆的主人收拾了行李,与她一起离开,留下笛声在酒肆旁久久地徘徊,渐行渐远渐无声。

第六章斑骓一系无寻处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魏起告别江离,用左手披上斗笠背上行李离开。

江离拦住他:“八师兄……你身有残疾,”她紧紧攫着他的衣袖,“我不能让你走。”魏起看着她,眼神里有种无奈悲哀:“假如,假如你喜欢我,我再怎么看不起自己,也不会离开你……即使我不配。”江离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紧紧攫住的手缓缓松开。

“我当然不配。从前就不怎么敢和你说话,只想着能看到你便是好的。现下又是个废人,更不用妄想。”魏起似乎要把一直鼓起勇气说的话说完,“但是我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吧。我可以活下去,作为我自己活下去,而不只是作为曾经救过你的八师兄,一辈子被你可怜。其实那次不是我救了你,而是救了我自己,让我能看得起我自己,让我有了能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勇气。”

江离抬头看着他,眼噙清泪。命运多舛,受人欺辱,半生都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然而八师兄却可以这么……骄傲地说要凭自己活下去。这个世上有太多的可怜的人,然而其实最可怜的,是失去了自己。

她再没有说阻拦的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魏起缓缓地温言道:“我是个蛮汉,不懂女儿心思。但这么长的时间,你喜欢的人我倒也能看出来。你若能开心,我也就安心了。”她羞得脸上晕红,连忙道:“八师兄,等我一下,我进屋给你拿点东西。”

待江离再从屋里出来,魏起已经离开了。只看见外面白茫茫大地,一串沉重的脚印一直通向远方,大雪漫天,隐约可见远方那个蹒跚的背影。她手里捧着自己缝的衣服,怅然地伫立着。

春去秋过的这么几年,历经坎坷波折,如今总算是召集九章教徒,重新振作了教派。她这么伶俜地站着,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情,不禁微笑着轻轻慨叹。当时,许问书的伤刚刚痊愈,便想着学好武功复仇,苦于父亲已死,他也不愿意武功未成就回,于是立志要拜师学艺,决定要四处寻访。江离见他无处觅师,为报当日之恩,就把那日一群人所寻觅的《九章刀法》告诉了许问书。

许问书素以剑长,但刀法却是学,练剑走的也是“刀意”的路子,本不为难。然而再次提起刀,仿若回到年幼时,父亲练刀的情景浮现,倏而心内如绞,刀走悲情,正合《九章》怫郁幽怨之意,故此进境颇快。天赋与苦学交汇,武功上大有长进,已趋一流,而年岁渐长,阅历渐深,已非从前的鲁莽少年,只有复仇之心,无法挥去。

有时候,江离在旁边看他习武,闲下来,他们也一起说些浮生闲话,相处淡如秋水。许问书本是轻狂的性子,但遭受变故后性情变得稳重,又因为心思全在练刀上,亦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江离虽则有意,但本性矜持腼腆,也就这么默默地等着。

许问书的功夫日渐进益,江离的武功却已被废去,九章教中无人统领,教众为争夺教主之位自相残杀,九章教日薄西山了。当许问书习完《九章刀法》第五层“怀沙”时,他便带领教众一举平定内乱,本来教中弟子准备推举许问书为教主,但一来他毕竟不是教中人,二来他这些年只想勤加练功为父报仇,就推辞了,依旧在九章教旁边的山谷里居住,练刀度日。

这一日风雪漫天,她在谷中见到他依旧在练剑,低低地唤一声:“许大哥。”许问书见是她,笑着放下刀,走过来说道:“今天这么冷,怎么过来了。”

“我看天气寒冷,怕你衣裳单薄,就给你做了一件御寒的衣服。”虽然相处日久,江离仍有些腆然。

许问书接过衣服,料子厚实,针脚密缝,显是花了一番心思。看着江离,他轻轻道:“从我第一次碰到你,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你都这么大了,只怕想娶你的人踏破了门槛,还不思嫁么?”这语气带了几分少年时的调侃意味,似乎好久没说过这样的话了。他追忆着几年前的事情,又想起那个来去如云,宛若惊鸿的女子,心中暗暗一疼。

江离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缓缓道:“他们还不是贪教主这个位子。嫁与不嫁有什么关系,我倒不急。”自许问书推辞教主之位后,教众推选了几位德高望重的教中人物来主持大局,但教主一职一直都没有确定下来。由于江离是老教主的女儿,若以她为妻理所当然能继承教主的职位,因而教中武功威望较高而又独身未娶的都仰首以待。

许问书微笑着摇摇头道:“本来群龙无首也确实是大的心头一患,若真有好的人,你还是早作决定吧。”江离忽然抬头看着他,鼓起勇气说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教主?”

许问书怔了一怔:“我早就说过,我还有父仇未报,数年之后生死未定,如何能担此大任?”

“你一定能赢,一定能活下来。”江离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坚定。

“谢谢你了。”许问书脸上微微现出笑意,忽然又笑不出了,如果谢姐姐能说这样的话该多好,但她挂念的一定是舒简吧。他们彼此早已有了默契,是自己不该动心。想到此处,神色忽然一暗。

江离见惯了他这样的表情,知他心中所想,不禁微微心酸,急急地低下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眼角湿润。喜欢你的人,你待她好,对她微笑,但你一转身,恍惚间,想的念的都是另外一个女子。

许问书却没有注意到江离微妙的变化,他只是静静地想,不知道谢姐姐现在怎样了?这几年他潜心练武,对江湖上的风波一概不知,所以他不知道,如今的荆钗门,早已不独闻名扬州,更威震天下了。

数年前,江南某个小镇。

“空城,我们游历江南这么久,都不如这里幽雅别致。不如就停下来吧。”舒简勒住马,向着谢空城问道。小镇偏僻人稀,很少有人骑马经过,两人一路骑来,多有行人侧目。“我也爱这里清静。就是这儿了!”谢空城看见旁边正有一客栈,翻身下马,“今日就住这里吧。”

不久,舒简和谢空城就对镇上环境十分熟悉了,他们用随身带的盘缠买下一个小宅院,相邻而居。这小镇居民朴实厚道,加之二人和善相待,不几日往来熟络,又知他二人正待嫁娶,都热心地帮衬,张罗着要早些办事。

吉日将临,小小的宅院披红挂喜,很是热闹。两个本是江湖人,又都漂泊闯荡惯了,也就不那么大张旗鼓,只整理了庭院,请来女邻为谢空城裁剪嫁衣,整理发髻,梳妆打扮。一切妥当,谢空城一个人呆在新房里,却不盖遮头,只是坐在镜子前,细细地打量自己。

谢空城从未梳妆打扮过,但天然去雕饰,一直被江湖人誉为林下美人。如今仔细敷了粉,面色白皙如瓷,晕开两颊胭脂,唇上一点朱红。本来她眉生极浓,不似女子,修剪画好后平添了几分温婉的味道。而头发绾成高高的发髻,显得颈项修长而典雅。烛影摇红,灼灼其华。

她静静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容颜如韶华一样美好。她嫌眉毛画得淡了,准备拿起眉笔又添上几画,但是拿着眉笔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再美的容颜,也遮掩不住神色中的凄凉。

三个时辰以前,黄昏时分。

谢空城在屋中拾到了师父留下的纸条,于小镇旁边的竹林里碰到了蒙面的女子。她不见师父很多年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重逢。

“你的剑呢?”蒙面女子看着谢空城,冷冷地道。

“师父……”谢空城看到久已不见的师父,本来很是开心,这话却如一瓢冰水淋头,低头轻声道,“用不上了,没随身带着。”

“笑话!”蒙面女子仰头一笑,“一个江湖人不随身带着兵刃?”她冷冷看着谢空城,“枉我教你这么多年,你居然就想嫁人了此一生?”

谢空城低着头,除了师父,没有谁敢让倨傲的她这样谦卑。

“你以为江湖是你的牢笼吗?你错了,只有在这江湖,你才能获得自由。你是谢空城,名动天下的谢空城。但出了这个江湖,你什么都不是。”蒙面女子缓缓道,“而且你怎么都逃不掉的……你要嫁给舒简,真是笑话。他是谁,你以为你知道吗?”

谢空城猛地抬起头:“师父,他……”

“当年金陵谢为什么被灭门,你知道吗?是了,你当时不过三两岁,是你母亲抱了你从暗道逃走,后来她也过世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告诉你的。但最重要的事我并没跟你说。当时扬州城的大小帮派分为两股势力,彼此对峙,世代结仇。其实这种对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势力的平衡,所以这么多年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直到谢寻,也就是你父亲,得到了一本上古的武学秘籍《御道》。这个世界上最高妙的武功,就是自然之道,飞花摘叶都是武器,天地万物皆可师法。舒简仅凭一管竹笛即可制敌,因为他研习过《御道》上的武学。”

谢空城觉得过去的岁月忽然变得不真实起来,她无力地听着蒙面女子淡淡的描述:“谢寻是其中一派的中心人物,他得到了这本武学,就有可能打破这种相互对峙的局面,独占扬州。其实不只两派之间在争夺扬州的地盘,就是派系内部也有明争暗斗。

“那时最与你父亲交好的是刀箭盟的盟主袁中正,也是这一派势力的中心人物。他对那本秘籍有了觊觎之心,便对你父亲起了杀机。因此,他暗中笼络另一势力中的各大门派,对你父亲下手。他是如何暗算你父亲的,我也不确知,但他偷袭得手后自己也受了重伤,不久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十余岁的儿子。他儿子解散了刀箭盟,独自闯荡江湖。过了一些年,却又回到扬州,开了小小的酒肆。然后就认识了你。”

“不,我……我不相信!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这个江湖。那些可怕的过去像旧日的伤疤,一揭又是血痕。

“你母亲在我最落泊的时候救过我,因此我答应帮她照顾你,让你永远不受人欺负。哼,想要不受人欺负,就只好欺负别人,弱者才相信命运,强者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剑。我在扬州城隐居多年,对于这个城市的一切看得透彻。”

蒙面女子的神色隔着面纱依然可以看出落寞来:“原来不告诉你,是觉得……你太寂寞,需要一些温暖。可是没料到你居然会放弃一切跟他离开。知道当年血案根底的人,多半早已经死了,可是真相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即使我不告诉你,你也迟早会知道。现在告诉你,为时未晚。还有一件事,你的继任者霜落,因你的有始无终,已经……荆钗门有人似乎正暗中寻你……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谢空城木木地站着,就算真的死了又如何,不会比现在更痛苦吧?她这么多年唯一的温暖和安慰,就这么失去了。杀父之仇——舒简居然跟她有这么深的缘分。她忽然觉得好笑,这些年到底争些什么呢,她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啊。

烛影摇红,女子美好的侧影映在纸窗上轻轻晃动。

门外,舒简静静地伫立着,面色不知是喜是忧。

第七章 断肠声里忆平生

空荡荡的贴着喜字的新房,妆容精致的女子静静地坐着,对着一面镜子。很多陈年旧事恍然间翻出了记忆的箱底,潮水一样向她涌来。谢惨遭灭门的那一年,没日没夜地练剑的那一年,冷漠地踏着仇的尸体离去的那一年……还有,遇见舒简的那一年,听他吹笛的那一年,三个人举杯畅饮的那一年……

她的二十余年的春秋,这么流水一样地淌了过去。然后也是这样,她将几十年如一日地凝视着镜中人,看那绾起的青丝一缕缕染成白发,面上的颜色一点一点消褪成枯槁,看那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舒简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他姓袁。”

我竟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呢。

然而,还是拼命想攫住那刹那的温暖……那平凡的人间,有我所要的温暖和……爱。

舒简终于推开了门。铜镜里,盛装的女子泪流满面。

谢空城精心化就的妆被泪水沾染,使她的面容有一种破碎的美。她一直凝视着镜子,直到舒简慢慢地走近,直到感觉到他的温度,直到他俯身看她,忽然回过身将头狠狠地埋在他的怀中……泪如秋雨。

他第一次见到她哭,那个睥睨天下、傲视风云的女子,就这样在他的怀中痛哭,像一个脆弱的孩子。他忽然间觉得无所适从,怔怔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问你,如果要你跟我回去,你愿不愿意?”谢空城声音沙哑。

舒简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问道:“空城,你怎么了?”

“回答我,你愿意吗?”

“江湖太深了,也太冷了……”舒简轻轻叹气,“我太累了。”

“这样……你不愿意对吗?”谢空城忽地凄然一笑,“你骗了我,你一直在骗我。当年阿宛被人所杀,并不单纯是与你有仇,他们是想要《御道》吧?你甚至连名字也不告诉我——你不姓舒,你姓袁,是不是?”

舒简的眼神蓦地暗淡了下去,神色悲凉,但并不说话。

“是不是?”谢空城眼角噙泪,倔强地仰着头看他。

舒简看着她,咬牙道:“是。”

“其实我希望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谢空城眼神冰凉,“认识了十几年的人,居然还是一个陌生人。”

“其实我想到了有这一天,可是我是那么自私地希望你在一起。如果你要报仇,现在取我性命也无妨。”舒简低低地说,“即使我们之间没有这些恩怨,又能在一起么?我爱的,只是江湖里自由无羁的谢空城。你爱的,只是草野中闲云野鹤的舒简。也许本来,就不是同路人。”

“我不会杀你,我也累了,真的太累了……”她依旧微微抽泣。

他们本来就道路相歧,十年的杯酒之交而已。他们是泉水干了的时候遗落在岸上的鱼,吐沫互相润湿,可是最后……

不如相忘于江湖。

舒简脑中一片空白,她哭得那么伤心,她的眼神那么绝望,他只想安慰她,不要那么难过了。他试着轻轻抱住她,发现她竟然这么瘦,哭花的妆容在灯火摇曳下显出一种枯萎的美丽……如同他们的爱情。

像十年一现的昙花,等待很长时间才盛开,然后凋谢在寥寂的夜。

谢空城拿起桌上的喜酒,仰起头看着他,怅然地一笑:“本以为饮酒一杯,结缡三生,谁知道竟然是……”她把酒送到舒简唇边,“小时候你教我念过一首诗,我一直记得的。劝君更进一杯酒——”

舒简接过酒,怔怔地接道:“西出阳关无故人。”他只是略一迟疑,就仰头将酒饮下。

“舒老板……我还是习惯叫你舒老板啊。”谢空城的声音忽而有些华媚的味道,只是渗了悲戚的底色,“我即使要离开,也要你一生,都忘不了我谢空城。”她忽然拔下头上的发簪,青丝飘散。她略一理头发,右手拉了舒简,左手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剑,足一点已在门外。

舒简被她拉着,也就随着她走。两人施展轻功,纵起落下,不多时候已至南门外的湖水之畔。大片大片的枫树林,虽然已是夜晚,绵延到远方的红色在月光下依然清晰。谢空城放开拉着舒简的手,俯身用清水洗去了脸上的残妆,脸上忽然一灿。她猛地站定,拔剑——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见过师父拔剑起舞,她告诉我,这种舞,叫一寸丝。那样寥寂的夜晚,她一个人舞着,唱着,看不见表情,只有一个小女孩默默注视。想必正是……绛唇珠袖两寂寞。”

枫树林中,穿着嫁衣的女子忽然一跃,手中长剑随风而起,枫叶片片飘飞,落成一地嫁妆。夜晚,所有的色彩都暗淡了,只有那个女子身上嫁衣的大红,在枫树林里旋转,变幻,渲染……天地静极了,只听到长剑呼啸而过和枫叶簌簌落地的声音。

“现在,我明白了这段舞为什么叫一寸丝……一寸还成千万缕……”月光照在女子身上,映出她神女一样的侧脸。她在漫天红叶中翻覆纵横,到了最后,不知道剑在哪里,人在哪里,又或者说是处处是剑,处处是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更不如说是……一寸相思一寸灰……”谢空城念出这七个字的时候,声音一哑,仿佛哽咽。一寸相思一寸灰,这是怎样的失落,怅惘,甚至……绝望!远去了,消逝了,幻灭了,这尘世中唯一可以信任的爱情,不过是心字烧到最后落下的灰烬。

谢空城蓦然收剑,叶子在她身旁飘舞落地:“你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如此惊艳的舞蹈。我不会忘记你,我也要你永远都忘不了我。”谢空城傲然仰着头,远远地望着他,好像他的一眉一眼,都要深深地刻在心上。此年何年,今夕何夕,以后若再相逢,刻骨的相思,也只是陌路。

舒简久久地伫立着,一直到那个女子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谢空城再次回到荆钗门的时候,不理会众女子的惊诧,大步踏进大门,不出意外地看到坐在门主位置上的是小庭。

谢空城看着小庭,微微点了点,若无其事地问:“霜落呢?”

旁边的女子都低着头不敢作声,小庭忽而一笑,懒懒地答道:“霜庭主身体不适,就麻烦我来帮她处理门中事务。”

“我记得霜庭主一向身体很好,偏这会儿就出事了?”谢空城凌厉的眼神如刀般扫向小庭,看得小庭微微一寒,但还是直视谢空城道:“这有事没事,谁也作不了主。谢姐姐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谢空城语音中带着一丝强抑的怒意,道:“谁允许你这样唤我?”

“这荆钗门的门主,如今已是我了。”小庭轻笑道,“我倒是想问谢姐姐,你明明说是出去几日,结果就是大半年,就这么弃我荆钗门一门女子于不顾。我还听闻姐姐准备嫁人了,看来这消息不准啊,不然的话,我倒要恭喜了。”

“这么说你是反了?”谢空城冷笑道,“也不看跟你说话的是谁!”

小庭长声道:“众姐妹给评评理,谢姐姐当初惹了人,把个烂摊子留给我们,现在大好不容易自己闯过了难关,她又回来坐享其成。这门主,究竟该由谁坐!”众人沉默着,但这沉默里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小庭有些焦急,大声道:“你们说话啊!”

谢空城担任门主十几年,威望犹在,她目光一扫,无人敢出声。她仰天笑了一声,飞身向前,一剑寒光刺向小庭。小庭躲闪开来,回身抽剑,两人就在庭中斗了起来。

小庭当然远不是谢空城的对手,没有几招就已落下风,她假装躲闪,以荆钗门中其他的女子作掩护,却露出袖中暗藏的小刀,向谢空城刺去。谢空城对小庭的身手早已了解,却并未提防她还藏有这样一招,一愣之下小刀已至喉前,而她的剑也停在了小庭的胸口。

小庭看着她的剑,道:“我们都让一步,你放我活路,我收刀离开,如何?”谢空城冷冷地看着她,摇头道:“离开?你当初放了霜落活路么?叛徒的下场,我要让她们每个人都看到!”她的剑只在小庭胸前停了一瞬,然后就毅然刺了进去。

但小庭却忽然叹息了一声,把刀缓缓放下,笑了:“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的,是么?当年如果不是你,我也许早就葬身市井了……我的命本是你的,现在算还你了。”刀当啷落地,小庭也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谢空城猛然回头,不想让其他女子看到她眼角噙泪。

谢姐姐……当年那个清秀的孩子也这么唤过她的。

“姐姐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好心的姐姐,她们都会待你很好,再没有人会欺负你了。”

“真的吗?没有人用鞭子抽我逼我学艺了?也不用再挨饿了?”

“不会的,那里有香喷喷的饭等着你,你好乖,大都会喜欢你。”

“谢姐姐,你喜欢我吗?”

“当然。”

“我没爹没娘,就只有姐姐待我最好了……”

“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叫小庭怎么样?”

“好,以后我就叫小庭,再没人能说我是没名没姓的野种了……”

谢空城蹲下来,看见小庭嘴唇翕动,仿佛在说些什么,她就把耳朵凑近了。“谢姐姐,现在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了。可你……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我记得的……”然后话就断了。

谢空城抽出剑,仔细拭去了血痕,站起来无力地说:“把她葬了。”

她心里一片空白。当初要霜落主持门派,也早就料到回来面对的会是小庭吧?其实走的时候,就布下了一个回来的局。这样如果要回来,也正好名正言顺地除去了小庭这个心头之患。其实小庭只不过是一个有点野心的伶俐丫头,根本就谈不上有缜密的心思,谢空城苦心打理荆钗门十几年,不是一点小小的波澜就可以撼动的。

大概,小庭也是认为,这一次谢空城是真的愿意……归于市井,泛舟太湖?是这样的么?谢空城心上泛起无尽的倦意,或者自己当时,根本不想真正离开?而且不在乎,小庭和霜落,会是什么结局?

世间薄凉如此,人的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坐在门主的位置上,小庭的体温尚存。

十年的时间可以淡去很多事情,但消弭不了一个约定。舒简这么些年就一个人独自在江南一带漂泊,依旧卖酒为生,却没有固定的处所。他也逐渐听到那个女子的名字,他一早就没有看错她,她迟早会扬名天下,那样自由的剑,那样自由的灵魂。

江南依旧草长莺飞,无限繁华,来往行人俱已不识,而旧地重游亦有恍如前世的陌生。舒简静静地坐在已然破旧的酒肆门前,轻轻吹着笛子,等待着许问书的到来。

那是一曲《阳关三叠》,像落日时眺望远山,连绵不绝的怅然。“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从此以后,天涯寥落,无亲无故。

这时有钓鱼归来的老人听到笛声,随着曲子哼,笑着招呼他道:“真是决绝的歌啊……这曲子本就很悲,你又吹得更苦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人生也无非是大梦一场。你还年轻,有什么可愁的?

“确是决绝的歌啊……决绝得就像那个女子呢。”舒简仿佛自语般地微笑道,“已经不年轻了,现在就离开,也正是时候。就当是吹一曲挽歌吧。也不知道是给自己吹的,还是给他?”那老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神色舒然,摇了摇头,拎了鱼篓,踽踽走远。

正午的时候,许问书终于来了,手中拿着一柄沉甸甸的长刀。他已经不是十年前还未脱稚气的少年了,皮肤比从前黑了许多,嘴角添了几分坚韧的线条,眼神专注而深沉。舒简鬓旁生了些许白发,神色有着微微的倦意,只是依旧带着许多年前那种捉摸不透的笑容。

舒简看着许问书走近,笑笑道:“你来了,我已恭候多时。”

“你果然守信。”许问书道,“这么多年没见,你……老了!”

舒简看着他,轻叹道:“当一个人开始疲倦的时候,他就老了吧?”

许问书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环顾四周,迟疑着道:“谢姐姐……她不来吗?”

舒简神色忽然一暗,并不回答。许问书满心疑惑,却又不好多问。

“那么就现在吧。”舒简眉头一直微皱着,眼底有着深深的倦意。

许问书点点头,再不说话,缓缓拔刀。舒简静静地站着,直到刀锋已至眉前,他忽然闪避,轻轻巧巧跃开,反手抽出腰上笛子,回身一击。

一别十年,他的内力又上了一层,而竹笛所到之处,愈发凌厉。

许襟当年便是被舒简的一支竹笛刺入心间而死,因而许问书这么多年一直苦苦思索破笛之法。若以刀的厚重来对笛的轻巧,则体力消耗得太快,虽然许问书正当壮年,但舒简内力深厚,只怕难以为继。而以剑对笛,则轻巧不如之,反而容易陷于被动的境地。许问书苦苦练就的《九章刀法》,虽然是使刀,但飘忽神秘处更甚于剑。而这套刀法向来不传外人,舒简也无从得知,更觉诡异莫测。

两人拆了几十招,舒简微微笑道:“十年不见,你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此!”许问书淡然道:“这十年之间,想来你也是昼夜练武不辍吧。”

许问书刀刀紧逼,步步险招,舒简只是信手挥笛,便将对方杀招消弭于无形。但他看似轻松随意,实则每拆一招都颇费力气,拆了数十招,亦未抢得先机。他心下暗忖,不料他十年之间,竟有如此造诣。

许问书亦心下焦急,他知自己内力修为尚浅,若一味缠斗,恐怕难以为继。他忽然疾转刀尖,横着从侧划过,刀风斜带过一片光影。刀的去向似乎漫不经心,然而前方都笼罩在一片刀意之中,无从逃遁。

《九章刀法》共有九九八十一式,而绝技共有九式,从“惜诵”到“悲回风”,这每一式绝技并无高下之分,而是因武者本身的内力、刀法、剑术、轻功等不同而各异。许问书闭门揣摩《九章刀法》十年,九种绝技中,“涉江”、“怀沙”、“悲回风”几式,已经修行到一定的境界。而这几式之中,数“悲回风”最是变幻莫测,也最不易把握,刀剑在此式中仿佛不存在,留下的只是溅血的风声。许问书于“悲回风”修炼多年,依旧不能达到理想的境界。

舒简有一瞬间的凝滞,刀锋带来的杀气已经将他的衣袂舞起。就在电光石火间,他翻身一跃,笛子对着许问书的头顶疾旋而下。许问书大惊,侧身回刀,这一招舒简已然是破了,两人俱已如见生死。

舒简寻到了时机,笛子忽旋向前——两人俱不知对方武功数,是以步步惊险,错过时机,也许就会输掉一切。

笛子本来不是利器,舒简以竹笛问敌,倒也不是因为自负。他武艺诗书俱通,尤精于音律。其实以自然之道,这世上一切莫不可以互相师法。竹笛虽然轻巧,但不锋不利,迎敌的重点不在竹笛本身,而在于它处于一种和谐状态。舒简于对峙之时,并非仅仅注意对手本身,而是耳听风声,眼观天色,以气御动,进退之间莫不遵循自然之道。

舒简出招并无奇绝莫测之处,而竹笛也只是普通的竹笛,但许问书每逢舒简的笛子相迎,都觉得有一种排山倒海之势。他曾经以为舒简的功夫在于轻,快,准,直到与之对敌,才发现自己谬之远矣。

舒简只是在自顾自地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圆,似乎与这天地都无关,却又与这天地浑然一体。笛法其实亦有多种,圆是最高的一层境界,因为圆是世间最简谐的图案。但是许问书隐隐觉得舒简的笛法里有一个破绽。一个看似完美的圆,放大了看,依旧有棱有角。但他无法确知那个破绽在哪里,在舒简完美的攻势下,他只能勉强招架,无力还手。

如此过了百招,太阳已经渐渐西沉。许问书忽然长啸一声,刀已出手,看上去没有任何奇绝的一式,只是普通的当中一斩——破,道!

舒简的圆,以自然之气为圆心画圆,圆在天地外,又在自然中。而要破这个圆,亦从圆心始。要不凝滞于圆形,才能破掉圆心。

许问书左肩被笛子所御之气削过,血透衣衫,那个圆,已经破了。

两人站定,舒简点头道:“你居然深谙自然之道。几十年来,从未有人破过我的圆,”舒简长叹一声,“这一战,只怕你会取胜。”

许问书讶然道:“胜负未分,我还负了伤,沉稳如你,居然会说这样的话。”舒简摇摇头,轻声道:“你说得没错,我可能是真的老了,可能早就已经老了。”他忽然扣着竹笛,纵声高歌: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为谁采莲,为谁悲歌,为谁日夜辗转,为谁长路回望,为谁孤独终老。一首古诗,他唱起来别有一种咏叹不绝的悲伤。

许问书刀意又起,这便是九章——悲回风。他的刀开始缓慢,然而越来越快,先开始看得见整个刀面,后来只能看见刀锋的一条线,再后来只剩刀尖的一个点,最后刀似已遁形。刀风所至,交织重叠,仿佛在织一张巨大的网。内力再充沛的高手,也无法保证构造一个充满杀气的空间而没有破绽。而这网,处处是破绽,也处处是陷阱。

时间已经是黄昏。

世界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舒简好像全不理会,依旧唱着未完的歌:“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是谁笑容明媚,衣袂翻飞?

是谁舞动中原,纵马江湖?

是谁哭我在寂寥的夜?

太阳终于落山了。

尾声

十年决战,许问书胜。

那个一直等候的女子早已泪流满面:“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百里之外,荒草前,另一个女子伏倒在地,恸哭失声。

远方似乎还回荡着古歌的韵律,但是唱歌的人在哪里呢。

很多年以后,也许会有人唱起另一支歌: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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