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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璎璎
清傲的女琴师耗尽一生气血,终成就了人生最高昂的那个强音!
曲罢不由一声叹:"一阙《金缕》成绝调,半生寂寞付琴心。"
一、灯下琴
旧历十三的月色是潮湿的,并不清冷,却也不够明朗。黑黑白白的剪影之间,偶然露出一角狰狞的兽头,或是一树幽艳的石榴花,仿佛万籁俱寂中潜藏着无数活物,正蠢蠢欲动。
于是侧耳倾听,死寂的青瓦山墙下,那些五色的潜流涌动了起来,那些熏醉的气息翻扰了起来。血红的灯、碧绿的酒、钗头的玉凤、足下的金莲,云篦击节碎,舞罢彩云归。说不尽的繁华温柔,原来都藏在这暧昧不明的月色底下。
渐渐的,歌声远了,色彩淡了。南城的深处,纠结着的,不过是一些零落的灯影。月光穿过逼仄的巷陌,青石板路的缝隙间沤着积水,发出烂菜叶的酸腐气息。转过几个弯,胡同里最深处,横着一道半面倾倒的木栅门。透过木栅门,里面原是一间年久失修的祠堂。因为早已断了香火,无人看管,祠堂里的桃木土偶都褪了油彩,缺胳膊断腿的,竟看不出是何方神圣。门板仄仄地掩着,似乎除了泥地上洒落的几缕月光,百年来再无人造访。
一个幽居古庙、失却了双腿的残废人,枯坐院中,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仍是夜不能寐。
后半夜,本就黯淡的月,一发没有了光。浓重的黑夜里,风乍起,倏忽阴云满空。阁楼上的窗扇被拍得"啪啪"作响,一点残灯如豆,在冷风里挣扎。
"要下雨了。"院子里,残废人喃喃道。
这原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南城的每一条胡同里都透着微熏的醉意。快活坊的肖老三在这微微的熏醉中,渐渐眼花起来。花眼之中,那人到底赢了几局,他数不清,也不用数。
快活坊是南城黑市上有名的大赌楼,每个晚上多少声音吆来喝去,多少黄白物进进出出,多少人欣喜发狂,多少人寻死觅活,肖老三做了二十年的守门人,看得多了。
那人连着赢了三个晚上,混在一帮汗腾腾的赌棍中扯了嗓子吆喝。青白脸孔,看起来还年轻,却鹑衣百结,眼睛发红,一看就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肖老三百无聊赖地瞧着——此人赢钱,纯粹靠的是过人的眼力耳力,有这等身手,却在赌场中鬼混,可见是个衰到家的主儿。
夜深了,一阵雨声惊醒了肖老三。他揉了揉迷糊的老眼,看着那青白脸孔的人摇摇晃晃地挤出人群,两手颤抖着捉住胸前的衣襟,里面满满的,全是铜子。"下雨了,得快回去了。"那人自言自语道。
他一消失在门外雨中,立刻有三四个人暗暗跟了出去。雨下得大了,雨声中有人在叫骂厮打,街角处几条黑影扭在一起。那人已经被几个小混混推倒,毫无还手余地,抱了头在泥水里乱滚,护着怀里的铜子。
近旁,一架青布小车不知何时停在路边,老车夫挑着个灯笼,跳了下来,朝这边走,灯笼上写着个大大的"李"字。
"快跑,有人——"一个小混混眼尖,呼哨一声,一群人顿时跑得干干净净。青面人在地上挣了几下,爬不起来。老车夫皱了皱眉,弯腰去拉。他顺势攀着车夫的手臂坐起,仍是满地乱摸。一边摸,一边骂着:"这帮该死的,一个大子儿也没给我剩下。"忽然,头上的雨停了,只听有人微微叹了一声。青面人一仰头,一个宝蓝衫子的丽人,俨然立在面前,手中擎了柄素白的雨伞。青面人不由从鼻中喷出一道冷气。
"大剑侠,在受小流氓的欺负么?"丽人讽道。青面人猛地爬起:"说什么大剑侠,你认错人了吧?"说着扭过身,头也不回地径直走进雨里。丽人闻言,手一抖,素白的雨伞落在地上,被风吹了几个翻滚,跌在泥泞的积水里。她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那人已经消失在茫茫白雨中的巷陌深处。
"玉师傅,雨大,快请回吧。"老车夫低声道。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飘灯阁空有如此轻灵出尘的名头,可南城人没有不知道的,这家戏园子从来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早几年只是个唱昆曲儿、清汤寡水的穷戏班子,多两个跑堂的都雇不起,可后来被一个叫做曹媚娘的女人盘了下来,就发达了。
那曹媚娘,据说原是个卖解女子,年轻时在江湖上还颇有些名头。不知她何以本领通天,竟得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成令海成公公的扶持。从此飘灯阁里,无论唱什么,都会有人鼓着劲儿捧场。名气越来越大,做的生意也就越来越大了。
目下南城里风头最盛的"明月照流黄",说的就是飘灯阁两大顶梁柱——台前的青衣谭小惠和幕后的琴师玉流苏。
谭小惠身为女子而入梨园行,倒不见得比那些成角的男伶们更显多少功力,只是那水秀的扮相、玲珑的身段,却是男伶望尘莫及的。飘灯阁青衣美人儿谭小惠,捧的人一多,想不红也难。
而藏身幕布之后的琴师玉流苏,则全凭十根手指的修为,赚得满城的盛名。玉流苏一手胡琴拉得出神入化,这也还罢了。难得的是,她还会奏七弦古琴。不止是会,简直是伯牙再世,中散复生。老票友来飘灯阁听戏,必点的一出是《琴挑》,为的就是听玉流苏弹琴。
猜不出这玉流苏一个风尘女子,是何处学来的琴艺。不过,一样是梨园子弟,她却倨傲得很。即使是天天泡在飘灯阁的老票,亦很少有见过她庐山真面目的。喝彩的声音大不过了,谢台时,宝蓝的衫子在戏台角上一闪,便算是露了脸。
传说这女琴师玉流苏,相貌不在青衣谭小惠之下,如此影影绰绰,越发惹得人们议论纷纷。这一议论,更是抬高了身价。有这么一个摇钱树,曹媚娘当然决不含糊。她放出价来,有玉师傅操琴的戏码,一出要贵上三分。若单点玉流苏一个琴曲,竟要五十两纹银缠头。
这风月场中,从来不乏自命风雅之辈。玉师傅纵然一曲千金,也每每应接不暇。银钱之外,珍珠宝贝收了个满盆满钵。几年下来,人人都说,这玉流苏两只纤纤素手,也能挣回十个飘灯阁了,当是梨园行里数得出的"阔人"。然则这都是面上的事儿,白天戏园里的闲人眼睛看得见。飘灯阁的夜晚,潜流着什么,那就没人说得清了。
这一晚雨大,戏早早散了,还留着一道角门。曹媚娘坐在小脚凳上磕着烟袋。"哎哟,玉师傅回来了。"她笑眯眯地迎了上去,为玉流苏撑起油伞,"我还道这么大的雨,李府必是要留客的。"说着眨眨眼睛。
老车夫一面套马起驾,准备回李府,一面冷然道:"我们李老御史何时留过堂子里的人。"玉流苏不以为忤,扭头问曹媚娘:"又冷又饿的,厨下可有粥?" "我叫谭妈给你温着呢。"曹媚娘一面殷勤,一面接过玉流苏怀里的琴,"这宝贝,竟然给弄湿了。难道玉师傅也淋了雨不成?"玉流苏忙道:"这琴——我自己拾掇便是,不敢劳妈妈费心。"
白粥里搁了一勺蜜,温暖清甜。灯光幽暗,玉流苏坐在厨娘谭妈的小凳上,一边吮着粥,一边瞟着地下的一摊殷红。谭妈撞见了女琴师清亮的眼,慌忙抛出块抹布,掩住那摊红。
玉流苏放下粥碗,站了起来。谭妈吓得双膝颤抖,一下子跪在琴师面前:"玉师傅,玉师傅……" 抖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玉流苏心生疑窦,待要追问,却又不忍吓坏了这老下人——怎么说,谭妈也是谭小惠的亲娘。末了只得道:"谭妈,你益发老糊涂了。杀了鸡,也不把地上的血擦净,叫班主看见了,该怎么说。" 玉流苏有晕血的毛病,她再瞥一眼那血迹,一阵恶心,匆匆拂袖而去。身后,谭妈瘫倒在地上。
铜盆里的水,散发出茉莉香的氤氲。玉流苏掬一捧水,泼在脸上,让薄薄的温热浸透冷雨冰凉的面庞:雾气散去,水中映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儿,眉目清朗如同墨笔勾画一般。卸妆后的玉流苏,肤色是白腻的,却并非那种剔透的白,带一点浊重,仿佛水中沉淀过一年年的白沙。
琴名"喑哑",静静地枕在案上。墨绿的丝绒缓缓滑过古旧的纹理,流光的冰丝。松香抹在琴弦上,发出"嗡嗡"的低鸣,如诉如泣。玉流苏凝了凝神,手指一挑,铮铮地拨了起来。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 "好一阕《金缕曲》!" 帘外飘来幽幽地轻叹。谭小惠也已卸了妆容,松松地挽了个髻,斜披了一件松花色的褂子,面上隐隐泛着桃色。
"大好良宵,竟然有空来我这里?"玉流苏见是她,停了弦,轻笑着。 谭小惠涩涩一笑:"姐姐,今晚我睡在你这,好不好?" "随你。"玉流苏淡淡道,"这雨夜……怕是冷得很呢。"玉流苏回来的晚,未听见曹媚娘和谭小惠的纠葛,可看光景也就猜出了几分:小惠今晚不肯出去唱堂会、喝酒陪客,得罪了一个安徽来的富商。这一来,少不得又和曹媚娘大闹了一番。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了。在人前,玉流苏从来不说什么,只是在私下里,她总会劝劝小惠。
但是今晚,玉流苏有些心神不宁,待小惠也是冷冷的。谭小惠坐在玉流苏妆台前出神,一边看着镜中琴师的身影,一边犹豫着。
——她本来应该留在自己房里的。那人分明已经精疲力竭,可还是逃到了这来,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他说了好多好多话,一件一件的秘密,都是让她惊心动魄的,可是她不能害怕。最后他累了,睡熟了,握着她的手。她不忍再看,放下鸳帐,把血污的衣衫卷成一团,悄悄转到厨房,让谭妈烧了。却听谭妈说玉师傅看见了什么,她心中一动,望着楼上的一盏孤灯,就上来了。
玉流苏不说什么,但那张平静漠然的脸,令谭小惠望而却步。她想起玉流苏的《金缕曲》,慷慨激昂,非人间声调,却从不在堂会上演出,只在夜深人静时弹给自己听。这是怎样一个心思深沉的女子,又有着怎样辛酸苦楚的过去。小惠一忽儿觉得她如此陌生,一忽儿又发现其实她俩是彼此明白的。
"还不睡,出什么神?"玉流苏突然道。谭小惠苦笑,翻了个身,露出一角衣襟,淡淡的一丝血痕。玉流苏微微皱眉,只作未见。
"听说李府的厨娘,做得一手好杏仁茶。"小惠闲扯道。玉流苏道:"是啊。" "李老御史是正派人,听琴便只是听琴,看戏便只是看戏。"小惠叹道,"不比外头那些老爷们,只把这飘灯阁当堂子!" "你怨了?"玉流苏含笑道。"姐姐呢?"小惠一把抓住玉流苏的手指,"姐姐若不怨,这些年洁身自好,又是为的什么?"玉流苏默然,过了半晌方道:"其实这飘灯阁原本就是堂子,我们不过是他们买来伺候人的姑娘。" 小惠一笑,幽幽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姐姐。一样火坑里的,姐姐便是咬死了,不向班主低头,卖艺不卖身。我就挺不住,一朝失了足,什么都完了。" 玉流苏抚了抚她的发。
"可是,"小惠仰面续道,"姐姐让人看不透。如我沦落风尘,心心念念的,无非望着将来,遇见那个命中的人,带我苦海超生,再不做这人前抛头露面,人后卖笑陪欢的龌龊营生。从此泛舟江湖,夫唱妇随,白头终老。有时我看着姐姐清高冷傲,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我一面是艳羡,一面却猜不透姐姐究竟是怎样想的。流苏姐,天下男人都不在你眼中,异日又当如何了结呢?"玉流苏心里一沉,却转头笑道:"原来小惠已有了意中人。" 小惠面上一红,微笑道:"可惜不能长久。" 玉流苏闻言,一颗心止不住往下坠:"虽不能长久,亦可谓无憾罢。" "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谭小惠倚在玉流苏肩上,漫然地唱着,"姐姐,几时,我们再合一遍《琴挑》,好不好?"她朦胧道。
玉流苏瞪着天青色的帐顶,迟迟合不上眼。过了不知多久,那天青色渐渐幻作一张瘦骨嶙峋的青白人脸。
——"你认错人了罢。"他漠然道。"张化冰!你就是死了,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玉流苏尖叫。
那人哈哈狂笑:"你不就是想我去死吗?好,我这便死给你看!"说罢他真的拔出一把剑,残破的、雪亮刺眼。转眼人和剑都不见了,只剩下血,满地的鲜血。
"不——"玉流苏哇的一声哭了,猛地坐起,一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原来是梦,犹自惊得气喘吁吁。雨声渐小,巷陌深处传来更鼓的敲响,一声、一声。身边的小惠已经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玉流苏是被曹媚娘的哭骂声吵醒的。谭小惠早不见了,其时曹媚娘正在楼下摔盆子、砸碗、寻死觅活:"我把这忘恩负义的小粉头,辛辛苦苦养这么大,教她唱曲儿,捧她成角儿,花儿朵儿一般……她把狼往家里招!天啊,我们家清清白白的地方,她就这么给我毁了!这一门里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可怎么活啊……"一夜之间,歌舞升平的飘灯阁就翻了天。红漆大门贴上了十字封条,台上的幕布被大刀劈成了碎片,一条一条好似招魂幡,桌椅家什摊了一地。下人们惊得躲在楼梯下面,动也不敢动。门口站了一队带刀的人,个个绷着脸,据说竟是成公公派来的。曹媚娘的哭叫一半是自己发泄,一半是唱给门里门外的看官们瞧的。
照老例来听戏的人都被吓得远远的,却不肯走开,都想看热闹,猜不透这飘灯阁后台如此的硬朗,怎么也能一下子被弄得鸡飞狗跳的。
"妈妈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当玉流苏清淡的声音响起时,曹媚娘止住了哭骂,一双眼落在宝蓝色的衣襟上,若有所思。玉流苏被她看得有些别扭。忽然曹媚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儿啊,如今妈妈可就只能望着你啦!" 玉流苏心里一缩,却强自镇定道:"究竟是为的什么呀?"曹媚娘扯着玉流苏进了内室,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谭小惠窝藏刺客,我还蒙在鼓里呢,居然一大早官府就来抓人,从她被窝里把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了出来,她自己也被条大链子铐走了。" "刺客,刺谁?"玉流苏睁大眼睛。曹媚娘撇撇嘴:"还不是冲着那位爷?这一年里头,来来往往,都好几回了。"飘灯阁的人提及成公公,无不恭恭敬敬以"爷"相称。
"可这回竟落脚在咱们这里了,他老人家岂不动怒?"玉流苏小心道。 "可不是么!"曹媚娘怒道,"登时就翻了脸。你看看这飘灯阁,多少也是爷自己的恩典,竟然说封就封了。这几年我们跟着爷,鞍前马后地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这次,爷一点情面不留,一点活路不给。" "妈妈千万别怨。依我看,此事只怕尚有斡旋余地。"玉流苏劝道,"你想,依爷的手段脾气,这事儿落在谁家,不是立马的满门抄斩?可爷只是叫人带走了刺客和小惠,还没追究旁人,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可见爷心里,还是挂念着妈妈您的好处的。"曹媚娘眨眨眼,玉流苏续道:"赶明儿,爷平下气来,自然明白原只是小惠这蹄子一人发昏,赖不得我们大家。好在小惠从来也就不是爷心里的红人儿,爷犯不上跟她计较。该杀的杀、该剐的剐,飘灯阁还是爷的飘灯阁。爷跟谁怄气,也不能跟妈妈怄气,至多罚妈妈一个律下不严,也就过去了。
曹媚娘不以为然道:"哪有这么简单啊,真是小姑娘心思。" 玉流苏嫣然一笑,"其实爷那边的事儿,还不全看妈妈您的本领?您少不得去趟北极阁胡同,给他老人家多请几回安罢了?" "死妮子!"曹媚娘嗔道,然后面上一滞,又红着眼叹道,"他有些日子不肯见我了。"
回到房里,耳畔仍然吵闹非凡。那些乱糟糟的哭骂声,把玉流苏的心一道道豁开口子,淌着血。她一把抓过妆台角上一只弃置的煤玉胭脂盒子,翻过来,盒子底下密密麻麻地划着道道。
玉流苏拔下簪子,在盒底又划下深深的一痕、两痕。每一道划痕中,深深嵌着紫黑色的胭脂,和了灰尘泥垢。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噔噔噔"跑到后院。柴房的门半掩着,里面黑咕隆咚看不分明。玉流苏想了想,一脚踢开柴门。一件巨大的东西忽地飘晃过来,玉流苏一惊,待那死白浮肿的脸转过来,嘴角挂了一丝红……玉流苏见了血,忍不住要呕。
——是谭妈,自己上吊死了。
二、月半歌
"一壶上好的明前,再来一盏杏仁茶。" 伙计飞快地抹一把桌子,把手巾往肩上一搭:"好嘞——明前一壶,杏仁茶一盏——"同庆楼是南城最大的茶馆,三教九流杂聚的地方。这一日风晴日丽的,茶馆里早已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了。
喝杏仁茶的客人原是个俊秀的公子哥儿,雪白的长衫一尘不染。他独自挑了间僻静的阁子,静静候着,一面注意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门帘一挑,进来一个穿团花锦马褂、戴瓜皮帽的中年商人,他一撩下摆,坐在青年对面。"徐老板——"青年笑容可掬地为来人斟上茶。
那姓徐的瞪着雪白的瓷杯中沉沉浮浮的青绿叶片,半晌方道:"王骞是我们手里最出色的杀手了。" 青年的脸白了白,沉声道:"我知道,你们青龙堂是京城、乃至北方,势力最盛的杀手组织。我也知道,这一回你们派出了最好的杀手王骞,可他还是失了手。我为他付出了天价,却没收到任何成效,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给暴露了。更加失望的应该是我吧?" "可是王骞死得不明不白!"见青年茫然地摇摇头,徐老板续道:"不是我徐剑夸口,我们青龙会揽下的生意,不敢说算无遗策,但绝对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从我接下你这笔生意,一共——动手四回了吧?"青年点头:"只可惜,回回铩羽而归。"徐老板沉声道:"刺杀那人,本就恐怕是天底下最艰险的任务。第一次,你拿出价值三万两的一只翠玉鼻烟壶,我们派出了绿刀娘子张竹花,算是投石问路。张竹花扮作江湖卖解女子,元宵节献灯,被立斩于灯市口。第二回,你拿出两颗价值二万两的夜明珠,我们派出了桑新亭,手段更高些,可还是被他的侍卫生擒。桑老兄不愿受毒刑拷问,自己服毒死了。我们自此怀疑那人身边暗伏有高手。第三回,你直接给了一箱金条子,我们的’绝杀’夏溟出马了。那一次,你也知道,真是计划周详、步步为营。没想到还是落了他们的套,夏溟惨死剑下。说事不过三,这一回一回的失手,若说都因老贼的保镖太厉害,也不完全像。看起来老贼那边,每回都是早有准备的。堂中的弟兄们都说,别不是出了内贼。我们青龙堂自己关起门来悄悄清理过一遍,却没发现是哪里出了问题。可苏公子,你还是不肯罢休,定要请出堂中第一的王骞,零零总总的,一共给了十万两银子。王骞这一回的行动,绝密到了极致,只有你我还有一两个元老知晓。行刺的一切步骤,全由他自己策划,不曾跟堂中任何弟兄提起,连我都不知道他是昨晚动手的。不过当然,他还是会预先通知你的。"青年眉毛一挑:"难道你们怀疑我?" 徐老板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旋即凛然道,"堂中是出了些议论——不过苏公子,我是知道你的。只是这其中,你那边,是否有些纰漏?"青年叹了一声:"我也想到恐怕是有内奸,就要去走动走动的。不过徐老板,我所不明白的是,王骞身受重伤,为何会逃去飘灯阁。他难道不知,那里原就是老贼的地方吗?"徐老板不以为然道:"他有个相好的在那里,走投无路时,只得求她搭救性命。我们有规矩,但凡失了手,宁可曝尸街头,也决不回去连累弟兄的。" 青年皱了皱眉:"当真只是为此?" 徐老板摇摇头,表示说不清。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个女戏子,也算有情有义。明知道是必死的罪名,还是把王骞藏在了自己床上。天还没亮,刑部就把王骞锁走,她自己也站出来跟着去了。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道风月场中,还有这样的奇女子。" 青年闻言,眼中亮光一闪,旋即又低下头,喝他的杏仁茶。
徐老板沉吟一会儿,试探道:"王骞已死,堂中年轻一辈再无高手。但是,如定要青龙堂拔除那人,尚可做最后一击。我们堂中风雷电三长老……当年击杀大佞臣李乃适,一度名动江湖。后来隐退了,也有十多年没出山了。" 青年道:"徐老板是说,如贵帮的三长老出山,就能奈何得了那人?" "虽然那人身边伏有高手,但以三长老的功夫,获胜的把握还是很大。"徐老板接道,"只要你肯出钱。"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贩珠宝的波斯胡?"青年疲惫地笑着,"你早该知道,请动王骞的时候,我已然倾尽所有。如今我已经没钱,再请不起你们的人。我挣钱全凭两只手,不容易啊,徐老板。"徐老板苦笑道:"苏公子,你别这么说。你知道,我们青龙堂虽然名为杀手组织,其实并非黑道上那种惟利是图的帮派。几代老堂主的训诫,都是扬善锄恶、劫富济贫——只是这年头,奸臣当道,唉……其实我们也想帮你,不过你知道,规矩就是规矩。何况,为杀那老贼,一连折了这些好手,我们也是禁不起了。"青年点点头。徐老板忽然压低声音道:"苏公子,我们青龙堂的杀手看来是功夫有限。你为何不找风尘三侠襄助?" "风尘三侠?"徐老板道:"二十年前邙山剑会,天下第一的河洛剑师程康安,座下两个徒弟马水清和张化冰,加上他的独生女儿程凌波,三人都是皎皎不凡的年轻剑客,一同行侠仗义,一时天下闻名,被人比作当年的风尘三侠。其中又以老二张化冰的剑法最为神奇。老实讲,就算拿我们的王骞跟他对阵,大约也就接个四五十招而已。你难道不知道他们?" 青年默然不言。
"我记得从前你家和风尘三侠还颇有交情啊。"徐老板道,"不过七年前,三侠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人只说他们死了,但最近我们有兄弟在南城看见了一个人,很像三侠中的老二张化冰,你可以试着找找他。风尘三侠最是正直慷慨、义薄云天。这等惩奸锄恶之事,一定肯帮你的。" "我找过他很多次了,"青年淡淡道,"他不肯。" 徐老板哑然,半晌方道:"那——你也不会就这样算了吧?已经赔了这些人命,我们青龙堂可也不想轻易放弃。"青年一脸木然。
"如果公子你一时手紧,还可以慢慢合计。"徐老板努力地劝着,"我回去也可跟几位长老再商量商量。其实……"青年摆摆手,阻住了他:"容我再想想。" 徐老板叹了一声:"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老法子联络。"他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凉茶,起身匆匆而去。
青年没有去送他,自己出着神。过了许久,他慢慢喝完了杏仁茶,负着手,踱出同庆楼。时辰尚早,他有些茫然,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却不知应该朝哪里走。街边有人在卖蓝鸟儿,用红绳系了一条腿子,面前放些鸟食。蓝鸟儿单腿蹦着,去够那小小一撮鸟食,无奈红绳已崩成一线,依然够不到,只差那么一点点。青年看那蓝鸟儿已经精疲力竭,可卖鸟人却仍然不住炫耀着,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乐子。
也不知走进了哪条僻静的胡同,猛地看见一个"回春堂"的匾额。门面很小,里头黑黢黢的,一排排抽屉的黄铜把儿闪着幽幽的光。青年不由自主地踱了进去。
店里正没什么生意。伙计一声不响地切着药材,门角有个胡子拉碴的坐堂郎中,眯着眼打盹。
青年凑了过去:"请问先生,人有晕血的毛病,应当怎么办?" 郎中半睁开眼,瞧了瞧客人,笑道:"晕血?晕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见不得杀生,原是福分。难道一辈子纠缠在血光之灾中,是什么好事?你说对不对,姑娘?" 玉流苏闻言一惊,待要再问,那郎中却眯起了眼睛打盹,不再搭理她了,她又茫然地望望店铺里的伙计。
——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客人,坐在轮椅上,背影黑瘦。伙计正把包好的一捆药放在他膝上,依然是一声不响的。玉流苏呆呆地望着,那人扶着轮椅走向门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张黑瘦得几乎失却了人形的面孔上,有一道横贯的刀伤,刀伤下是一对小而亮的眼睛,发出野兽一般犀利的、满是敌意的光芒。
玉流苏又是一惊,抬足欲追。那人猛地摇起了轮椅,倏忽消失在门外。玉流苏揉了揉眼,只看见胡同口,一片白花花的阳光。
夜色是这样的冷,寒云满空,不见一点月光。远巷里贪婪的野狗们在争夺撕扯白日里的死尸,一声声狂吠溅开夜的死寂荒凉。过了一会儿,吠声远了,幽幽地飘来一缕琴声,明晦不定,如同死水中的沉石,微现一缕灵光,奋力穿透粘稠混沌的黑,发出不绝的吟叹:"……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分明是光风霁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琴师冷硬的手指绷紧了丝弦,发出震人心魄的蜂鸣。
不远处,地面上传来一声叹息,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蠕动了一下。"是你?"玉流苏讶然。饶是她镇静小心,也未能掩去面上的惊魂不定。那人爬起来,摇晃着走过,抖了抖手中的钱袋,几个铜板撞击着发出"叮当"声。
"又赢钱了?真厉害啊。"玉流苏不由得讽道。"赢钱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又有什么可笑的?"那人转过一张青白沉郁的脸,冷笑着,玉流苏说不出话来。"倒是你,玉师傅,居然会在这里弹琴。怎么,如此良辰,没有堂会吗?" "飘灯阁被封了。" 玉流苏忍不住道,"小惠临去那一晚,只听了半阙《金缕曲》。她今日蒙难,我悄悄来送一程,亦不枉她和我姐妹一场。"那人收起了脸上的讥讽,幽幽道:"又是九月二十九,和七年前选了一样的行刑日子,是巧合还是故意?你要当心,是不是被那人识破了。" 玉流苏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实她自己早已想到这点,但此话由他特特地提醒,自是不同。
一时两人都是无语,于是她又想起七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从那时起,他们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到如今,谁都不肯重提。
玉流苏低了头。她心里的惨痛是不输于他的,可她更愿意收在心里,慢慢酝酿。此时她只想静静地坐在故人身边,在无边的夜色里,体会片刻重逢的凄凉与婉转,回头已是千山路。
那么此时在他心里盘绕的,又是什么呢?
中庭的一株腊梅,开了满满一树,雪压霜欺下,掩不住憔悴之色。一名中年男子负了手看花,灰色的旧布袍随着寒风微微流动。
在廊下探出两支伶俐的丫角,她抱了擦拭干净的五弦琴,离他三步之遥,不敢走近,也不想离去,就这样静静地候着。过了许久,似乎听见从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发出声呜咽似的叹息,她竟也跟着一声长叹。被他听见了,转过身,微笑着招手唤她过去。不知何时,他手里竟多了枝馨香的腊梅,插在她乌亮的丫角上。
她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多年前,厨房的女佣从门外拣回个女婴。那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也许是哪个逃荒的外乡人扔下的。他道了声"可怜苍生",便让女婴随了自己的姓,读书学琴,如此过了好多年。
在皇城边角这座简陋的院落里,除了三两个仆役、一树老梅,就只有他和她相依为命了。他是个狷介的人,连妻子亲眷都不敢留在身边,怕被自己连累。可他总说浩浩苍天,自己并不是没有同道的。
"太祖皇帝早有遗训,宦官不得参政。然则眼下那个姓成的宦官竟然篡居要职,蒙蔽圣上,欺压清言,鱼肉百姓。每年国库里一半的银子,都悄悄流到了北极阁胡同。我有罪证,早晚扳倒这个巨蠹。但目下朝政大权被他把持,百官敢怒不敢言,倒在他门下、作了鹰犬的也不在少数。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我苏靖梅身为御史,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我就不信,没有青天白日的一天!"她渐渐长大晓事,爹爹和那奸臣的斗争也愈演愈烈。这陋巷蜗居,卷在政治漩涡的惊涛骇浪里,危如累卵。她一度担忧、害怕,可看着他,依然伫立中庭,老梅铁骨铮铮,便也无所畏惧了。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金缕曲》亦是她的回应。他击节浩叹,长歌当哭,留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他的女儿,他的弟子。
有那样一天,寂静的院落中,忽然出现了几个佼佼的身影,她惊得不行。父亲说,那是些正直的江湖义士。中有一人,白衣出尘,她低声问父亲:"这是不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父亲微笑。
她坐在腊梅后面,弹奏她的《金缕曲》。一时座中沉寂,都为这大漠孤烟,铁骨铮铮的声音所伤。腊梅花落了下来,她心里一动,有意无意,手指撩到了另一根弦上,发出错误的琴音。白衣人回过头来,正撞见她的目光。她一慌,低头起身就跑了,也不知自己怕的是什么。
那晚父亲来到她房里,捧着一架古雅的七弦琴,说是风尘三侠临走前留赠的:"喑哑琴,是经东海风篁岛收藏三百年的宝物。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此琴就留给苏小姐,弹奏她那《金缕曲》。" "我一直放心不下,原想——原想托他们关照你,不过……"苏靖梅欲言又止,忽然道,"此琴曾经三侠的师父程康安程大侠亲手修理,据说,不仅音色高亢凛冽,而且尚有防身的机关,藏在琴箱之内……将来大变之日,或者能护得我儿性命,也未可知。"她轻轻地抚摸着琴面的纹理,对那些话恍若未闻,半晌方道:"父亲说笑了,就算大祸临头,孩儿也不会离开的……" 父亲又是一声长叹,背过身去。窗外梅花如雪。
玉流苏的眼光朦胧了。她不敢再想那眼神、那背影。妖冶的夜色吞噬了回忆的清淡,幻出父亲的眼睛——布满血丝,訾目欲裂,灰袍片片撕碎,露出密密麻麻、黒紫色的鞭伤。
父亲终于出事了。他甚至不是被暗杀,而是被"名正言顺"地带到了菜市口。秋日萧索,浮云无光。她是拼了一死,才偷偷从夺翠楼逃出来,藏在围观行刑的人群中,不忍让他看见。
他虚脱地靠在牢笼里,粗重的铁链下皮肉溃烂,露出白骨。只剩下一对瞪大的眼睛,不屈不挠地宣告着自己的愤怒。她掩住了双眼。
就在那一刻,人丛中忽然爆出了一片尖叫,接着人群潮水般迅速退开,似乎有千军万马从天而降。
雷霆般有人喝道:"苏御史无罪!" 像漫天光华,把阴霾如夜、死寂如铁的皇城,齐刷刷劈成两半。从天而降的,是三只羽翼矫健的大鹏,落到囚车四周。刀剑削铁如泥,风扫落叶,把父亲的禁锢一一劈开。
玉流苏不敢相信……她心里的弦绷到了极致。
那个冲在最前面的白衣人掠过她身边时,她一眼就盯住了他的面孔。认得的!她激动地颤抖起来,又看到那个沉稳如磐石的青年,和那个轻灵如紫燕的少女。区区几队官兵,被他们轻轻掠倒。那功夫,几乎不是人所想象。人群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四散逃窜,她听到一些声音窃窃私语:"风尘三侠,是风尘三侠出手了——"只见白衣人凌空而起。她只觉一道如雪的剑光,笼罩了整个天宇,囚笼顿时变成了千千万万的碎屑。父亲得救了!得救了?可父亲却木然倒了下来。一下子,他们三人全都停住了手,眼神是不信,又是愤怒。"谁杀了苏御史——是谁!"父亲——苏靖梅已经死了?玉流苏一怔。
原来那奸臣留有这样一手。玉流苏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好狠,好狠!暗暗折磨死了父亲,还要拖到这菜市口来对尸身行刑,掩人耳目。
"不要放过了贼寇——"大队大队的人马赶过来了,如洪流浩卷,一时血流成河。玉流苏惊魂未定,再看时,眼前只剩下那白衣人,右手的剑已落下,袖子里不住地流着血。她看见血,头晕目眩。
这时,官兵的队伍中,一把长枪暗地里从他背后递了过来……只觉喉中一阵腥气上涌,她厉声唤着他的名字。忽然,那个紫燕一样的少女扑了上去。她看见长枪一抖,在少女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的鲜花。燕子落了下来,淹没在人群里。
(忽然,那个紫燕一样的少女扑了上去。她看见长枪一抖,在少女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的鲜花。)
他猛然转过身,凌乱的掌法为自己劈开一条血路。她听到他叫着那少女的名字,声嘶力竭,可那少女被官兵拖走了。而另外那个沉稳的青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被一群官兵团团圈住,越围越紧。玉流苏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冲过去,和他们在一起。可是人群疯乱地涌了过来,隔开了,冲散了。她一边嘶喊着,一边被人潮越推越远……最后一切都结束了,什么都没改变。
昏昏沉沉的,她被几个人拖回了那个叫做夺翠楼的龌龊地,打了一顿。关在地下的黑屋子里,在伤病中挣扎了月余,没有人搭理这个半死的少女。以后的风尘岁月中,每每忆起这鬼门关前的一段,她就自嘲地想:这场大病还真是救了自己的性命。不然,当时她一定是宁愿自尽,也不要做妓女,受人侮辱的。
其实,在苏御史被判死罪的同时,她就和那个破旧的院落一同,被发卖了。人牙子牵她走时,她只来得及抱住那架喑哑琴。她和父亲一样的硬气,怎样的折磨引诱,都不能让她就范。鸨母气不过,又怕人死了赔本,只好唤了人牙子又把她卖出门。如此转了好几家,身上伤痕累累。
夺翠楼的那一间黑屋,噩梦一样的时光。她整天昏迷,不停地做梦:梦见年少无知的岁月,过往宁静的生活,渐渐的,魂魄已经从躯体中化散了。可是每当她觉得就要解脱的时候,梦忽然就变了!她只看见父亲那张惨白失血的脸,白骨嶙嶙。她拼命地叫喊,没有人答应。突地,雪白的剑光从头顶倾泻,劈开了她的梦境,于是她又活过来,活在铁一样的现实里。惊醒,头疼欲裂,用虚弱的手指抹去面上的泪水。
死不了,这个世界还牵绊着她的悲哀和愤怒。她知道,从今往后,这一生都要为噩梦纠缠,可是,她决定要活下去,她要复仇!当梦中漫天的剑光在天空明亮起来的一刻,她明白了自己一生的决定。
"那天,我看见你的大师兄马水清了,他坐在轮椅上。"玉流苏忽道。"嗯。"张化冰点了点头。玉流苏悠悠道:"记得当年,他伤得最重。大家散了以后,我以为他和程凌波女侠都死了,原来他还活着。" "你跟他说什么没有。"张化冰问。"没有。他怎肯理我。"玉流苏道。
"凌波师妹,也还活着。"张化冰缓缓道。玉流苏微微一怔,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张化冰的脸依然是凝然不动的,眼角有着银脆的微光。
"凌波她,现在可好?" 张化冰不言。玉流苏等了一会,又道:"我猜,你现下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是吧?" 张化冰点点头。玉流苏一字一句道:"放心吧,从今往后,我决不会再来麻烦你了。" 张化冰看了看玉流苏,依然是什么都不说。
玉流苏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喑哑琴,知道他悄然走开了,连他漫然的吟唱,也渐渐远去:"……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 歌声是嘶哑的,零零落落几不成调。可玉流苏听得出来——是半阙从未听过的《金缕曲》。
三、悲中醉
飘灯阁被查封,至今已有一个月了。在班主曹媚娘看来,这一个月,过得无比漫长。她先是派人往成府里送帖子,却如泥牛入海。于是她每天在空荡荡的戏台上踱来踱去,渐渐烦躁不安。终于有一天,她冲到后台去,挑了一身颜色的衣裳,又涂脂抹粉梳了个时新的髻子,唤小厮驾了车,自己上成府去了。去了一天,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门里,红着眼,谁也不理。过了几天,好点了,又去。来来往往几趟,依然没见飘灯阁有解禁的风声。
曹媚娘对人只说,事体太大,得慢慢来。话虽如此,班子里已渐渐有人离去了。曹媚娘气得直骂:"有日飘灯阁再火起来,他们想回来递手巾把子,都没门儿!"玉流苏只作不见,自家也没有半点想挪窝的样子。这一点让班里的旁人看了踏实,曹媚娘多少也有些感激,对她益发地和气恭敬。
玉流苏笑道:"妈妈不必如此。当初若不是妈妈您抬举,流苏哪有今日的风光。"曹媚娘叹道:"人都似你这般念旧,我也就不必伤心了。"玉流苏闻言心动:她不是瞎子,飘灯阁是什么地方,她比谁都清楚。以她的技艺声名,找个正经的戏班子跳槽,是再容易不过的。可是这些年,她也就一日一日混了下来。一来固然是为了接近仇人,二来也是因为曹媚娘于她有恩。
当初卖在夺翠楼,她大病初愈。既然决意不死,终于只好咬牙应承,梳妆了出来见客。
那天晚上在一堆烂醉的伧父大佬中间,心如死灰地弹着喑哑琴。忽然间,进来一个中年美妇,当场就给了夺翠楼老鸨三倍的身价,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
这中年美妇就是京城风月场中大有脸面的主儿曹媚娘,摸爬滚打多少年,手段气魄,十个男人也赶不上。南城这些鸨儿妈妈,无人敢对她说个"不"字。玉流苏大惑不解时,曹媚娘说:"喜欢你弹得一手好琴,我新招了个戏班子,若有你这么一位琴师,必然不同凡响。进戏班子,哪怕是飘灯阁这样的,也远远好过卖身为妓。"玉流苏几有超生之感,怎么也不能忘记曹媚娘的襄助。再说,玉流苏自己的事情也忙不过来。这一个月里,她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有些听琴的老主顾那里,还要去应酬的,比如说,李老御史府上。
这天晚上,玉流苏从李府回来,时候尚早。她洗了脸把自己关在屋里,慢慢盘算——只要能拿到罪证,李老御史甘愿拼将一把老骨头,在朝堂上扳倒那人。
李府内,玉流苏有些决然:"既然雇杀手不成,只有我冒险深入虎穴了。"老御史皱了眉:"我这里尚有积蓄,不妨请青龙帮三位长老出山,再试一回。"玉流苏断然拒绝:她是不忍,不忍让青龙帮再受一次重创;更不忍的是,老御史府中的清寒与当初的苏家不相上下,为了行刺,这些年已经零零碎碎帮了她不少,所谓尚有积蓄,指的怕是他自己的棺材本了。
李老御史摇摇头,又道:"苏小姐,你又有什么机会能够接近成令海。" "凭我的琴。"李老御史叹道:"凭你的琴,只怕近不了他的。从前飘灯阁的戏班子有机会到他府里去唱戏,你也只能在后台拉拉胡琴,近身不得,何况现在你们不唱戏了。成令海又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不可能单独请一个琴师上府里去弹什么高山流水,什么《金缕曲》……"他没有再往下说,是不忍心。
那老车夫却毫不顾忌地开口:"成令海虽是个太监,却也是色中饿鬼。苏小姐若舍得牺牲色相,机会倒也不是没有。"老车夫名叫孙尹,不是常人,实为李老御史几十年的心腹手下,据说武功谋略均佼佼不凡。
李老御史有些痛心疾首。其实他和死去的苏靖梅并无多少交情。只是同朝为官多年,人品彼此仰慕,君子之交淡如水。当年苏靖梅冒死弹劾大太监成令海时,他没有站出来——人都有懦弱的一面,当时他想,自己已经老了,早不复年轻人的耿耿气概了。
可苏靖梅血染菜市口后,李泽坚心里越加悲愤,更多的是懊恼,于是就辞了官,不愿忍受是非颠倒的世道,躲起来总可以罢。直到这个弹琴的女子找上门来,被她复仇的决心所撼,他才突然警醒,宁愿倾尽余生心力,也要襄助。 他想,有女如此,苏靖梅泉下亦可无憾了。难道此刻,自己竟要劝她失身于那个禽兽不如的老贼?
"不可,绝不可!"老御史连连摆手。
玉流苏便起身告辞了,心里渐渐拿定了主意。李老御史愈发地不安:"苏小姐,你要答应我,在有所动作之前,一定要告知老夫。"
回来的路上,照例是孙尹送她。路过快活坊赌楼的时候,玉流苏请他停了一会,犹豫着往里面瞧了瞧:张化冰似乎不在。玉流苏暗暗苦笑,都说了再不麻烦他,还有什么好看的。
孙尹低着头,忽然沉声道:"玉师傅,你雇佣青龙的人,已经失手四次,难道没有想过,是有人在出卖你?"玉流苏道:"青龙那一边,应该是很可靠的。其余……我实在想不出是谁。" "真的么?"孙尹一双鹰隼般的眼,在暗中一闪。玉流苏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一直带回了飘灯阁、她自己的房间里。玉流苏一边拨着灯芯儿,一边揣摩着孙尹的意思:他说得不错,这次下手之前,必定得先找出消息泄露的源头。可是,究竟是哪里呢?
"玉师傅啊——这么晚了还不睡?吃点宵夜罢。"曹媚娘蹬着门槛儿,手里托了碟桂花糕。玉流苏笑着接了:"有劳妈妈这样费心。" 她两根指头拈起一片桂花糕,抿了一下,绵软清甜。
"不错吧?"曹媚娘问。"不错,像是含了一口鲜桂花似的。是宜和斋做的吧?"玉流苏道。曹媚娘抿嘴而笑:"这可是宫里的东西。"玉流苏一滞,桂花糕忽然变成了一张棉纸,涩涩地糊在嘴里。
"是我们的爷成公公,特意赏给你的。我今儿,跑了趟北极阁的成府,见着了成公公。说起咱们戏班子的事情,他老人家也风闻你的名声,说有这样出色的琴师,戏班子倒不开张,怪可惜的,不如明天就重新唱起来罢。成公公还夸你端庄老成,特特赏了点心。流苏,过几日是他老人家的寿辰,去成府里磕头谢恩吧。" "不去。"本能的,玉流苏道。"不去?"曹媚娘的脸顿时撂了下来。玉流苏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事到临头,却有些……她不再说话,尖尖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里面。
"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几时!"曹媚娘甩门出去,在楼下摔东西跺脚,指桑骂槐。玉流苏只作未闻。她坐在妆台前,慢慢勾着长眉。
——她的眉生得不好,淡而细,且高高地挑到两个太阳下面。螺子钿用完了,玉流苏拉开抽屉,看看还有没有剩的。抽屉有些深,一只不用的粉盒跌了出来,里面竟有一张字条。玉流苏一惊!字是用画眉的螺子钿写的,歪歪斜斜,文理不通,可是玉流苏看得懂,是小惠的字迹。
"小惠,小惠……" 她紧紧捏着那张纸。写字的人已成了荒郊野外、乱葬岗子里的腐骨,自己甚至不曾去为她收尸。
小惠原来已经从王骞那里知道,她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这字条,便是王骞和小惠临终前,给她的最后警告。可如此重要的警告,她却发现得太迟。待流苏再细细读一遍那些字句,更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小惠那一晚的歌声宛然还在耳边,玉流苏有些头晕,走到窗边,让清晨的冷风吹着发烫的额头。
喑哑琴悄无声息。据说程康安大侠在其中留有机关,可以用来防身,可这么多年了,也没找到在哪。她不想找了,其实未必真有,就算有,总不至把琴拆开来看罢,她舍不得。
还是南城那个肮脏破落的旮旯。中午的回春堂,依然没什么生意。房檐的影子刚刚落到门槛上。
一只轮椅悄无声息,滑到油黑的柜台前。伙计照例拎出一捆包好的药材,放在残废人膝上,轮椅又慢慢地滑出门去。忽然,斜刺里横过来一个宝蓝衫子的人影,一只玉白的手死死扣在他肩上。残废人眯着眼抬起头,在强烈的日光里,他看见一双清亮的眼。
玉流苏随着马水清来到了那间破祠堂,看着他把各种各样的药材倒入了一个黝黑的吊子中,底下添上一根柴。一忽儿,狭小幽暗的屋子里就充斥了一股奇异的药香。
"是你的药?" 马水清轻轻哼了一声:"腿都断了,吃药难道还能再长上?" 玉流苏低了头,接过他手里的筷子,在吊子里搅了搅。
马水清缓缓道:"是凌波师妹的。" 玉流苏怔了怔,顺着马水清混浊的眼光,她看到一道逼仄的楼梯上面,阁楼黑洞洞的,一盏昏灯似明似灭。玉流苏面上有一丝惊喜:"我一直很想再看看凌波姑娘,一直很想。"犹豫了一会,她接着道,"上次见她,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可我还记得,她很美丽,也很温柔……" "你不用见她了!"马水清打断她的话,"她如今连个畜生都不如!"筷子掉到了地上,玉流苏慌忙拾起来。
"那一年劫法场救苏靖梅的时候,她为保护老二,受了重伤,落在官兵手里。等我们把她抢回来时,她已经成了傻子。这些药是让她吃了睡觉的,不然她就会发疯,发起疯来,她就会死。" 玉流苏无言。
"这些年,我每天惟一的事情,就是到回春堂拿药回来煎了,给她灌下,让她睡着、活下去,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活下去,直到我死的那天。"玉流苏忽道:"马水清,你是不是很恨我们苏家?" 马水清点了点头。玉流苏怆然:"我知道。当初不是为了救我父亲,你不会残废,凌波不会沉疴,还有张化冰……你们三个,风尘三侠,还是铁骨铮铮的侠客义士——可是,不正因为你们是侠客,才会救我父亲,才会不容许成令海这样的奸贼在世上横行无忌……" "哈!"马水清大笑,"说得好!" 玉流苏涨红了脸,有些激动:"这些年,我就是这样想的。"马水清瞧着琴师的脸,默然片刻,旋即又冷笑起来:"当初劫法场营救苏御史,是老二的一力主张,其实我并不赞成——和成令海这样的老奸巨猾去硬碰硬,胜算太小。可是,既然是老二提出来的,凌波师妹当然极力支持。他俩年轻气盛,说总要有人出来,碰这个硬石头。"玉流苏默默道:"总要有人出来,碰这个硬石头,可是如今呢?" 马水清瞥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老二说,苏御史于他,有知遇之恩。我看他对苏小姐你……" 玉流苏的脸白了白。
马水清缓缓道:"我和老二都是师父——也就是凌波师妹的父亲一手带大的,我比他俩大了六七岁。凌波和老二,从小一起玩耍,一起学武,长大后又一道出师,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师父临去的时候交待我,要我好好照顾他们。那意思虽然没有明说,难道我还不明白?虽然有些伤心,可我……" "不要说了!"仿佛不耐,玉流苏厉声叫道,"谁要他报什么知遇之恩!张化冰——他也配么!他……他只管去报成令海的知遇之恩好了!" 这一下,轮到马水清脸色煞白了。
玉流苏冷冷道:"接连杀死’青龙’的几名好手,不留一个活口,连王骞也敌不过。这等功夫,天下能有几人!风尘三侠,好厉害啊!"她退后一步,死死盯着马水清的脸,"我要去告诉青龙的人,如果他们知道张化冰竟然做了大太监成令海的秘密保镖,可决不会放过他。哪怕他再厉害,善恶到头,终有个了局。侠义道的人,就算死到最后一个,也要除掉……除掉这等叛逆!" 马水清叹道:"苏小姐,你就这样恨老二?"玉流苏咬紧了嘴唇——她恨!自从看到谭小惠留下的字条,她的心每天都被滔天的恨意噬咬。王骞虽败,终于挑掉了成令海身边那个神秘保镖的面纱,他冒死逃到飘灯阁,就是为了告诉她,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究竟是谁。可怜他和小惠死得好惨,玉流苏竟蠢笨至此,还一直在期待这毒蛇有朝一日,会重拾故剑,帮助自己复仇雪恨。这么多年来,统统看错了,统统想错了,她怎能不恨!
"你真的恨他?"马水清又问。
吊子中赤褐色的液体上下翻滚着,仿佛千万条小蛇正拼命地纠结蠕动。"你不要恨他。"马水清缓缓道,"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他这样做的。你父亲死了,凌波师妹又落到成令海手里,受尽折磨。我当时双腿已断,疯了似的要老二救凌波出来。成令海的条件是,老二从此为他效力,老二不肯,我就在一旁骂,说凌波与你青梅竹马,对你一往情深,你不管她,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师父。老二这样还是不肯,说以身事贼,更是师父和凌波都不能答应的。最后我拔出剑来,以死相逼。为救凌波,我情愿在他面前自刎。’原来你爱她,还不及我!’他听我说了这话,才终于点了头。苏小姐,你不要怪他,老二也是很苦的。自从进了成府,他的心就死了。他一直留在成令海身边不能脱身,是因为凌波被他们下了药,解药在回春堂。可就算老二他杀了青龙堂的那些杀手,却从来没有出卖过你。成令海至今也不知道,苏御史还有你这么一个义女留在人间,也不清楚那些杀手全是你买来的。早年间老二还提过,要设法把你从夺翠楼赎出来,我便骂他三心二意。当然后来你成了名,又不同了……"玉流苏再也听不下去,她扔下筷子,夺门而出。
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犹自喃喃道:"那时候老二不肯屈身于成令海,还说也许凌波自己情愿去死,也不愿意我们像这样,苟且偷生。我大骂他没有人性……" 他顿住了,分明看见地上投下一个瘦长的人影,也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那个女人是谁?"门口的人问。马水清听出来,是回春堂那个切药的伙计,"你们说了些什么?"那人语调冷冷的。
马水清叹了口气,把筷子往地上一掷。那支细细的竹筷忽然反弹起来,直戳入门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
马水清忽然清醒过来,慌忙过去试探,回春堂的伙计已经断了气。他茫然地抬起头,望着黑沉沉的阁楼,愣了好一会:"……我们在苟且偷生。老二说的,也许是对的。"
玉流苏喝得大醉。在玉楼春这样僻静的馆子,不会有人发现,居然是矜持的玉琴师躲在这里,喝酒买醉。她开始头晕,扶着桌子不敢站起来,顺手又给自己灌下一杯。一时间不胜酒力,只觉得腹中翻滚得厉害,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店小二从门外探了下头,看见不过是客人在发酒疯,也懒得搭理。
玉流苏发泄了一阵,嗓子就哑了,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声高,一声低。
——她想起小的时候、在义父身边无忧无虑的岁月。她原是个无根无本的孤儿,耿直清高的父亲,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终生信仰的一切。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正邪,这些都是山穷水尽,也不能妥协半分的东西。可是,这样的生存注定是孤立无援的。那间狭小的院落终年笼罩着血腥愁云,只有琴声与腊梅,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后来出现了关于侠义的梦想。曾经以为那人、那剑,也会成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而去的父亲一般。却很快的,一切都结束了。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就如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迹,怎奈沧海横流,身不由己,相望时已然相忘。不能改变的,惟有孤独。谁共我,醉明月!
玉流苏哀哀地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与哀怨都倾泻出来。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是躺在飘灯阁自己的帐子里,面前晃过曹媚娘银盆似的圆脸儿:"玉师傅,你可醒了。"玉流苏挣扎着坐起来,依然头晕目眩,脸上还敷着块冰凉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别别——你看你这脸,肿得不能见人了。流苏,你怎地哭成这样,莫不是有心事?""哪有。"玉流苏笑道,"我醉得难受,又呕不出来,就哭了。"曹媚娘似信非信地笑笑:"你不知道,你这一天不回来,可把我们给吓死了。今儿一大早,成府的总管就来了,交待我们明儿进府里去,给成公公做寿。他老人家还特特单点了你的曲子。我还担心,若是你从此不回这飘灯阁……"玉流苏揽过镜子,果然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忙扑了扑粉:"或者可以掩饰一下。但愿明儿不要叫成公公看出来。" 曹媚娘听见这话,知道她已是应允了,满意地笑笑。背过身去,变戏法似地托出一套彩衣:"流苏啊,这一身如何?你进成府去献艺,可不能再穿那件大蓝褂子,一口钟似的。"玉流苏依言穿戴,件件合体,霎时变了个人儿。如原来冷冷的清水里,忽然开出一朵粉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过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玉流苏此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有注意到曹媚娘的脸:那张脸已然显出老态,每日的精雕细琢仍然盖不去唇角的细纹,两个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满了泪水,此时有一滴悄然漫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曹媚娘转身笑道:"玉师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苏娇嗔着:"好妈妈,流苏这辈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在戏弄女琴师,一边说着话,一边转着手里那只精巧的银酒壶。壶上刻着一串串曼陀罗花,似是藏人的工艺,"你不知道,这酒名唤洗尘缘,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了。这人世间的烦恼,未免太多了。"玉流苏没在意,笑笑摇头。曹媚娘脸一沉,不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又沉默下来,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
(玉流苏依言穿戴,件件合体,霎时变了个人儿。如原来冷冷的清水里,忽然开出一朵粉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明天,她就要自己去刺杀成令海了。而成令海身边,是她惦记了多少年的那个人。即使拔剑四顾时,周遭所有的支持与慰藉都弃她而去;即使脉脉深心里,温暖的记忆和期待都化作飞烟;即使绝壁深渊;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弃。
生命本就是一场漫长的朝觐,其间充满了孤独与艰辛,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玉流苏已然独自跋涉了多年,可如今,她情愿做那曝尸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后倒下时,依然朝着原先的方向,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中最盛大隆重的光华。而这光华,在漆黑如铁的漫漫长途里,将照亮一个短暂的片刻。
她要的,也就是这样一个片刻,得到了,便无憾了。
更何况,到时他必然会出场。她根本不会武功,他杀死她,应该只是一刹那的事。不过,她总可以再次看见,那漫天的剑光从天而降。那刻,她的灵魂将会挣出这伤痕累累的躯壳,腾空而起。可是,不知她还有没有机会,问他最后一句:"你那日唱的那支《金缕曲》,后面一半是什么?"
残阳如血。张化冰拖着疲惫的脚步返回南城,惊讶地发现那座破旧的祠堂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满地的断砖残瓦。倒下的房梁中间,还隐隐冒出一股股黑烟:"大哥,大哥……"他惊惶失措。没有人回答。
那黑烟冒得奇怪。他跳了过去,搬开那道枯朽的房梁。下面乌黑一团,隐约是两个蜷曲的人形。一个没有腿的,正抱紧了另一个的腰身。
张化冰几乎晕了过去。
"可不要怪我们见死不救啊!"旁边一个地皮懒懒道。"是啊是啊,"另一个随声附和,"我们连水都打来了,可那个残废却横在门口,说火是他放的,谁要敢救,就打死谁。看不出这个病歪歪的小老儿,还真有两下子,我们可不敢跟他较劲儿。过一会儿,火大了,就更没法子了。"如醍醐灌顶,他忽然清醒,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这几个人,都是疯子罢?"有人小声道。
四 、金缕裂
十月十九这天,京城东边的北极阁胡同,被往来的车马挤得水泄不通。成府的后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从早唱到晚。曹媚娘像只穿花蝴蝶似的,进进出出。成令海一个白天都没露面,几个干儿子在大厅里招呼客人,指挥小太监把一担担礼物挑到里面去。
外面鼓乐喧天,成令海靠在书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闭着眼。重重帘幕遮住了他的半边身子,幕内传出一阵阵沉稳节律的呼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睡着了。
成令海今日已经是四十岁了,因为面白无须,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当今皇帝宠爱这个宦官,一则是因为他办事利落、说话得体,这自是不必多说的;二则,成令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赛雪,兼之驻颜有术,不知底里的人还道他只是个年轻童子。宫里隐隐有传,皇上对成公公别有所好,百依百顺,竟然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屋子里熏着伽南香,一尊白玉如来在淡紫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窗外忽地闪过一道金光,是女人头上烁烁的凤钗。成令海一动也不动。那女人微微叹了一声,忽然脖子上一冰,却是一个青面的侍卫,不声不响地用一只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么?"曹媚娘转过脸,鼻中喷出一道冷气,轻蔑无比。那侍卫一溜烟地消失了,快得像掠过水面的一道阳光。
玉流苏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成府的。轿子落在院中,一个披着大红猩猩毡的美人儿挑帘出来,一时间喧闹的后花园渐渐安静下来。看她盈盈登上戏台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观众行了个礼,然后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圆凳儿上,一双烟水晶似的眼睛飘忽着,再不肯往下看人。
旁边立刻有人奔上来,捧上胡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的——这便是飘灯阁那个从不露面的女琴师,今日竟然在成府的堂会上亮相了。一时间,议论纷纷。
一忽儿关公出场了,唱的是《单刀会》:"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家这小舟一叶……"扮关公的是一个刚出师的老生,一身半旧的银甲绿袍,声气如虹。可是满园子的眼睛耳朵,全都着落在台边那杆胡琴上。那胡琴拖、随、领、带,清音朗朗,壮怀激烈,真真让下头的观众如痴如醉。
谁都没看见,这时,一个暗暗的人影滑了出来,悄然落座在不远处的一张圆桌旁,自斟了一盏八宝茶,一边抿着,一边把眼珠子望台上瞟。
可玉流苏看见了,她立刻猜出,那便是成令海。她手指一抖,袖中有一件物事贴在了小臂上,冰凉生硬。
"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这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曲罢掌声雷动,老生草草谢了台下去,玉流苏方站起来,依然是冷冷的,却似不经意间将眼睛往那人身上一落,无限婉转的。成令海也微微点了点头。
"琴挑——琴挑——" 底下已经有人呼喝起来。曹媚娘早就备下了这一出,此时她见成令海也出来了,便唤了莺莺、红娘和张生快快上场。
《琴挑》一出,是《西厢记》中的名段,唱的是张生思念崔莺莺,在西厢弹琴抒怀,被莺莺听见,两下里心意沟通,却是无缘得见。
玉流苏端出喑哑琴,只听那青衣唱道:"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一时四座皆惊。原先飘灯阁的这出,一向是谭小惠扮莺莺的。如今小惠死了,却不知何人顶缸。
其实那女伶是谭小惠的师妹,名唤徐意瑶,虽是初次登台,端的是宽阔婉转,深沉凝重,一时众人的心思又都落在了青衣身上。
琴师默默地调着弦,小生接道:"则落得心儿里念想,口儿里闲题……"下面却是莺莺的一段《小桃红》,咿咿呀呀,早被如潮如海的叫好声淹没了。莺莺唱罢,红娘咳嗽了一声,念道:"来了。"来了!遍地的喝彩声忽地静了下来,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都知道下面是要听张生的琴了。
玉流苏开始拂弦,开始只是若隐若现的,不甚明了,却哀哀绵绵,一丝一丝勾去了人的魂魄。后来渐渐响亮,如子规啼夜,山鬼长吟。
就在所有人都被琴声吸引的时候,斜剌里有人出手了。
——那是个不起眼的老头儿,穿了杂役的衣裳,朝成令海飞过来一个手巾把子。飞手巾把子,原是戏园子里堂倌们的绝活,求的是方向不偏不倚,力道不轻不重,堪堪落在客人的手里。这个杂役想来是飘灯阁的老人,手上功夫颇为了得,白乎乎的手巾,携着一团温热,如一道闪电般迅捷。
成令海专心喝着八宝茶,却似无意地用手肘撞了一下手巾把子。于是那白乎乎的一团又飞了回去,势头之快,竟然三倍于飞来的速度。那杂役一击之后,回身便闪,不料手巾打了转,尾随而至,直扑后脑,不得不把头一偏,手巾从耳边掠过,落在近处的一张桌子上。他猛然回头,狠狠瞪着成令海。成令海正把茶杯搁下,轻轻一顿。老头哼了一声,便倒在地上,颈下斜斜插着的,是手巾把子里飞出的短刀。
座中早痴了,只听莺莺幽幽地唱:"……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竟没人注意到,倒了一个杂役,他近旁的桌上一条白手巾,手巾下露出粘粘的一丝红。
琴声抵死缠绵。成令海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心里踌躇:刺客动手了,却有些出乎意外。他没有听见手下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反倒有一人轻快地掠过杂役身边,拾起白手巾。
"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 "好辞!"成令海忽道。白手巾呈到成令海面前,一人低头跪着。成令海皱了眉头,把茶碗一搁:"放肆!不换块干净的来!" "爷恕罪,小的这就去换。" 那人忙忙地爬起来,做势欲退。成令海眯着眼,定定看着台上,并不理会。
忽然,那人扑了过来,势如雷霆,一只手勾成利爪,挖向成令海胸口。成令海似是吓住了,呆在当场、一动不动。那人心中一喜,爪上运足十分力道。可是,一沾成令海衣襟,那力道竟如泥牛入海。那人一惊,成令海却微微冷笑,胸口呼地缩进,死死吸住了那只利爪,一面一只铁掌,就朝那人手腕劈下。那人哼了一声,手腕被生生折断,另一只手却立刻去拂成令海口鼻。成令海不免气息一滞,胸前便松了。那人一狠劲,趁机拔出断手。成令海立刻双掌缠上,定要留下那人性命。那人只剩单爪,不顾命地扑杀上来……
曲未有几句,两人已是默默拆了几十招。成令海稳坐如石,铁掌技高一筹。那人一个脱空,被他一掌拍在胸骨上,"砰"的一声,骨头碎在了肉里。"奸臣!你会武功!"那人闷声哼了一句,倒在了地上。
"呀——"此时,听众中有人发现了死人,尖叫起来。成令海皱了皱眉:今日真有些奇怪,他本来有保镖四位、侍卫百人、家丁护院无数,现下居然一个都不来,逼得自己不得不露出真功夫。他头一次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只是此刻决不能乱了方寸,于是毫不言语,抖了抖袖子,继续喝他的八宝茶。众人见状,皆变了脸色,又不敢喧闹逃跑,一时惶惶。
台上,张生装模作样地弄起了丝弦,歌曰:"凤飞飞兮,四海求凰。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好身手,我来会会!" 背后有人断喝,铁塔一样地立着,大刀横在胸前。"刺客呀——"那些文武官员、闲杂散客可是再也端不住了。眼见这个刺客颇有些年纪,白须飘飘,黑脸膛上风霜凛冽,一见便是个硬朗了得的角色。眼见一场厮杀再也免不了,刀剑不长眼,谁也不想当屈死的冤大头,于是大伙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成令海一面悠然欣赏着青衣的水袖舞,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抽出一根乌黑的针,指着眼前的尸首:"刚才你便已使出这暗器伤我。那时我尚在分心与人相斗,你都奈何不了我,我猜你功力尚不如前人。怎么,现下还赶着来送死?京师青龙堂,声振江湖的杀手帮派,竟然一下送上风雷电三长老的人头,这份贺寿大礼,未免也太大了点,我可还不起啊!"老刺客厉声道:"成令海,你休要得意!大不了我把这条老命送在此地,又怎能容你这样的奸佞逍遥世上!" 成令海抖抖站起来,转身拱手,朝那刺客深鞠一躬:"惭愧啊惭愧……"话音未落,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刺客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那老人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掌风,就势大刀一抡,刷刷刷几下,周身舞得密不透风。成令海也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守势。
一时间,两人对峙着,周围的看客早一一走了个干净。成令海舒了一口气,合身而上,变掌为爪,直向老人天灵盖罩下,立时要取他性命。老人大刀在头顶一抡,削向成令海手腕,同时一翻身,右脚飞起,去踢他脸颊。成令海急忙回手抓他脚踝,不料这老人的功夫,看似刚猛一路,轻功竟也甚是了得。
其实此人正是三长老之中的"风"长老,轻身功夫绝佳。他顺势腾起,踏着成令海的肩膀飞过去,人未落地,回手就是一刀。成令海躲闪不及,镶金绣玉的官袍,"嘶啦"成了两半。成令海玉面涨得通红,转过身去,两只手掌朝着老人,铁锤般砸下……
成令海从不在人前动武,外人根本不知他深浅。其实他暗地里修习的铁掌功夫,果敢狠辣,已臻完美。果然,风长老捂住了右肩,已被他抓中一掌。
成令海狞笑着,右掌就要拍向风长老的头顶。风长老大刀点地,一跃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整个身躯飘向成令海。成令海倒转掌法,抓他胸口,忽见他手中刀光一闪,向自己的双臂缠过来。
这刀法中的"缠"字诀,是从剑术中化生出来,端的厉害。成令海忙松下攻势,双掌百错,舞成了一团花。忽然"呀"的一声,成令海惨叫一声,向后跃开,跌倒在地,原来右腕已被风长老砍中一刀,鲜血淋漓。风长老乘胜追去,大刀劈下。
——他忽然呆住了。
"成令海,你使奸计!"一只黑针插在了风长老的小腹上、丹田位置,不偏不倚。那本是风长老的暗器,不知何时,被成令海敷了剧毒。他佯作受伤,趁其不备,暗中要害。"哪里,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耳……"成令海一跃而起,卷起袖子,右臂上的伤其实甚浅。
"恨我不能手刃你这……"风长老的大刀砸在地上,"哐啷"一声,余音不绝。
戏台上犹然唱着:"一字字更长漏永,一声声衣带宽松。别恨离愁变作一弄……"四顾无人,成令海缓缓踱到风长老身边,俯下身:"这一回,又是谁叫你们来的?" 风长老面色铁黑:"你逃不了的!"一口鲜血夹着碎了的舌肉,红红地喷在成令海面上。成令海大怒,一掌劈在他头顶,登时脑浆迸裂。
就在这时,他腿上一麻,几乎瘫倒。那第二个刺客,身骨俱碎的,滚了过来。一只仅剩的好手,五只指甲深深掐入了他的小腿肚子。成令海又惊又惧,他想不到已被自己置于死地的人,居然还能挣扎。
这是执拗的雷长老,断气之前,将雷霆的手爪定格在仇人的骨头上。成令海用力地蹬踢,正自腾挪不得,斜拉里飞过来一个巨物——是那第一个死去的杂役!直到此时,成令海才明白这趟刺杀非同小可。
——被手巾里的短刀刺中劲脖的电长老,整个人化作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挺挺地刺向成令海。成令海见他空门大开,猜不出是何怪招。忽然隐隐听见"咝咝"声,似乎看到电长老的衣襟冒着缕缕青烟。再不多想,他抄起地上风长老的尸身,向电长老砸去,两个身体一起"咚"地坠下。
(忽然隐隐听见"咝咝"之声,似乎看到电长老的衣襟冒着缕缕青烟。再不多想,他抄起地上风长老的尸身,向电长老砸去。)
电长老身上的烟越来越盛,他倒在地上,站立不得,却依然滚着"咝咝"作响的身体,向成令海而来。成令海慌了,顾不得疼痛,又一把抄起雷长老的尸身,扑在电长老身上。
"轰——"终于炸了。三位长老灰飞烟灭。
成令海扑倒在桌子下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他看着一地的血肉模糊,分不清胳膊大腿,谁是谁的。方才自己用力太大,雷长老的一只利爪被生生扯断,五个手指还深深镶在他骨头里,支棱着。
成令海擦擦血迹,忽然一笑。坐下,依然听戏。
"……张生呵!越教人知重……"青衣愣在那里,水袖飘飘荡荡。她方才唱到忘情处,蓦然回首,才发现红娘和张生都不在了。只见座下空空,一些血淋淋的断胳膊断腿,在地下横七竖八。她干干地念了一句:"你差怨了我——呀——"转身逃了出去。
只剩下琴师岿然不动,把手指按在弦上息了音。
暮色巍巍,成府的后花园却没有上灯,笼在一片黯然阴郁之中。风有些冷,此外寂然无声。
过了许久,成令海放下茶杯,缓缓道:"玉师傅好气度。" 玉流苏微笑:"是爷好气度。爷既然还坐在那里听琴,流苏又怎敢退却。" "呵呵",成令海笑了一声。"说得好——怎敢退却,说得好啊!你看这伏尸三人,流血五步,众人都吓得跑了,只有你,犹自说不退却。当年苏靖梅被我关在大牢里,打得只剩了一口气,亦是这样说。苏小姐,你倒真有乃父之风。"他说什么?乃父之风?玉流苏心里一凉,手底的琴也不觉停了。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头脑里"卡拉"一声,忽然明白了,当初曹媚娘为什么费尽周折把自己弄进飘灯阁,曹媚娘本就是他的人。
"我怎会不知道苏靖梅收养了一个才貌双全的义女?他是我当年最可怕的对头,我若连自己敌人的底细都不摸清楚,还怎么当’爷’?"他眯上了眼,细细打量着女琴师,"我本来打算把你卖到南城最脏的堂子里,还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身份,好好折辱一下苏靖梅——他平生倨傲的,不就是自己的清名令誉么。我就要让他不仅死得难看,而且身后还声名扫地。
不过没想到,苏家小姐真是个硬骨头。我看你不肯屈就,倒也有了几分好奇,就让媚娘收了你。一来,呵呵,成某虽然心狠手辣惯了,也并非不懂得怜香惜玉;二来,哼!"他瞳孔一缩,在夜色中发出烁烁的光:"我也知道苏靖梅这个人不简单,他不仅在朝中有声望,更结交了一帮江湖义士。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靖梅虽死,难保没人要为他报仇。我在明处,人在暗处,防不胜防。留了你这个引子,也许一牵,就能牵出一大串来。事实证明,我没有做错,有苏小姐在,像风尘三侠,像青龙堂,像李泽坚,这些人不是一个一个都显了形么?"玉流苏听得明白,这原来是一个局,一个早就设下了、等着她往里钻的局。这些年来,她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曹媚娘和成令海的眼睛。
"也难为了你,为刺杀我费尽心力。听说玉流苏一曲千金,那些金银财宝,大概都拿去收买杀手了吧。可是苏小姐,你不如我会算计。你用了毕生经营的积蓄,不过买到些二三流的刺客,空有一腔热血,却是技逊一筹。而我,只用了几副药,就买到了当年天下第一的剑客,打败了你所有的杀手。’风尘三侠’,呵呵,说起来当年还是苏靖梅的人。苏小姐,就凭这一出,你已然败给我了,还有什么好说?
什么张竹花、桑新亭、夏溟、王骞,也算身手不错,不过既然我早有防备,他们还不是白白送死?对了,我还忘了那个痴情种子谭小惠,加上地上这三个青龙堂的长老,本来早就归隐林下了,偏要出来搅这趟混水。他们都死得不值,都是被你出卖了。苏小姐,你不抱愧么?"玉流苏无言,看看地上青龙堂三长老的遗骸,有些奇怪——她并没再和青龙堂的徐老板联系,何以青龙堂的人会来行刺,而且竟然是堂中元老亲自出动?
她微微叹了一声。青龙堂的火药味还在空气中浓烈着。不过是一段琴曲的功夫,她的所有愿望就都幻灭了。此来成府,不过是为了作困兽之斗,以为未必没有机会和老贼挣个鱼死网破。可没有想到,这个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巨蠹,竟然还有一手连青龙堂三长老都奈何不了的本事。更没料到的是,他对自己早有防备。这样一来,她是根本没有半点机会的了,只有落在他的股掌之中等死。
绝望了吗?是绝望了!但奇怪的是,这样的绝望让她觉得无比平静。本来她还在为行刺成败与否而忐忑不安,如今,心静如止水。
"我不想杀你。"成令海眯着眼道。玉流苏恍若未闻:只有绝望到底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无悲无喜的境界罢。她缓缓站起身,解开颏下的结子。大红猩猩毡如一滩碧血落在脚下,亮出里面素白如银的长袍,在幽暗的夜色中,如一股不肯熄灭的磷火一般,猎猎生辉。
成令海却似未见,悠然道:"虽然你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我却仍然不想杀你。你的琴弹得真好,人也长得不错。念在你这些年不容易,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在这盏茶喝完之前,我不会叫任何人进来。" 说罢,他为自己续上一盏八宝茶。
玉流苏的白衣下掖着一把匕首。她本来准备在接近成令海时,将匕首刺入他的身体。这一招没有名字,也不需要武功,只要靠得够近,且对方不曾防备就行。不过现在看来,是没用了。
成令海又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放下:"玉师傅,我倒是真的很喜欢你的《琴挑》。"夜色中,玉流苏粲然一笑,忽地捧起了喑哑琴。成令海不由得微微一愣。冰弦闪了闪,玉流苏忽忽然:"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成令海变了色,这不是风光旖旎的《琴挑》,而是《金缕曲》,忠臣烈士的《金缕曲》!
在这盏茶喝完之前,她必须发出一招,自己也必然死去,不可能等到他来了。即使是这样明确的死亡,亦不免留下一段遗憾:她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会知道,他的《金缕曲》,有没有下文。但悲歌未彻,毕竟是要唱下去的。"——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玉流苏的手指在颤抖,一种炽热似从足底涌出,渐渐上延,回肠荡气,搅得满腹满腔汹涌着,那是不能平息的怒气、杀气,还有不能绝灭的浩然正气!
"不要弹了!"成令海大怒,顺手将茶杯拂到地上。那八宝茶落地,忽然"呲——"的一声,化作一缕淡紫色的烟。成令海低头看那茶,呆呆愣在那里。玉流苏毫不迟疑,端起喑哑琴,朝成令海头上狠狠砸去。
成令海挥臂一格。"嗡——"琴在空中发出巨大的蜂鸣,袅袅不绝。一时间天上地下,全都震荡起来。玉流苏扬起脸,看着那冰一样的琴弦缓缓地摆动着,摆动着,最后挣断了,接着那千年的蜀桐裂开一道缝隙。
"呀……" 成令海捂住了眼睛。
——是琴箱裂处,放出无数牛毛一样的细针。成令海万万没有想到,甚至玉流苏也不曾料到,所谓喑哑琴中暗藏的玄机,便是在它粉身碎骨、毁于一旦时,发出同归于尽的致命一击。
鲜红的血,从成令海惨白的手指缝间缓缓渗出来,勾成细线。一声一声地,他不住嚎叫,踉踉跄跄扑向那些细针的来处。满天的银针,细密入微的,割裂了他的视觉。
事出突然。玉流苏盯着那两道触目的红,一点点逼近过来。她看见了血,一阵恶心,腹中翻江倒海。她有晕血的毛病,但在这命中的刀光剑影中,她没有动、没有躲,只是十支青白冷硬的手指,在剧烈颤抖。
"父亲,父亲——你在天之灵,可曾看见?" 扑——她翻起手腕,尖利的匕首,直插向成令海的胸膛。成令海反应极快,虽目不能视,一只厚重的铁掌仍猛地扣向玉流苏胸前。
玉流苏一滞,旋即匕首压上全身之力。然后她整个身子向后飞去,落在远处地上。那一掌把她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震成了碎片。她不能呼吸,干呕了一声,于是那些淋漓的血肉从胸中喷射出来。
成令海狰狞地狂笑着。玉流苏几欲晕死,她微微仰起头,看见自己的匕首,贯穿了成令海的那只铁掌,不由得叹息。老贼似乎不知道痛,也不去拔匕首,只是狂笑着。
冷月如霜,花园深处,只有老鸹一声一声地哀鸣。
"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 成令海抖动着鲜血淋漓的衣袖,大声叫嚷着。玉流苏心想,他在叫谁呢?
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情似水,仿佛能化解夜色的凝重:"阿海,你不要这样,虽然眼睛看不见了,可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是曹媚娘。曹媚娘慢慢靠了过去,扶着成令海的臂膀。成令海触到她柔软的肩膀,渐渐平息了暴怒,跟着她缓缓地挪动,坐回到椅子里。曹媚娘道:"阿海,你休要怕。那小妮子已经被你打死了,这世上再无人敢伤害你。"说着蹲下身子,扯下一角衣襟,准备为成令海拔出匕首。
忽然成令海手腕一翻,死死掐住了曹媚娘的脖子。"阿海——阿海——""贱人!"成令海瞪着空洞的眼睛,白玉一样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殷红的血,十分可怖,"那茶里面,难道不是你下了毒!" 曹媚娘不能否认。"若非如此,我怎会分了心思,遭那小妮子的暗算!你跟她原来是一伙的!你竟敢背叛我,我岂能饶你!" "我没有背叛你!"曹媚娘拼命尖叫道,"我不是背叛你。那不是毒,不是毒——" 成令海紧紧捏着她的脖子,曹媚娘用一缕游丝般的声音说:"那药叫做洗尘缘,是洗去记忆的药。我不过是想,让你忘了那些荣华富贵的虚名……"成令海闻言,心里一空,手上便软了下来。
曹媚娘嗓音沙哑:"阿海,对不起。求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想你陪我度过余生……" "余生?"成令海喃喃道。
"阿海,从前我们两个住在洛阳城外七家村,你教书,我织布。虽然贫寒些,总是丰衣足食,从来不知什么是愁。可自从那年氓山剑会,你败给了那个什么程康安,就从来没有服气过。武功不成,你就要做权位的天下第一。科场功名,你又嫌它来得太慢,竟然抛下我一人,自己进宫做了太监!"曹媚娘眼中,渐渐滴下泪来,"阿海,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整日在那见不得天日的皇宫里,争权夺位、勾心斗角,又没我在你身边,你真的快乐吗?我想要你回来,每天都在想。可却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现下你眼睛瞎了,那些名利呀、富贵呀,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没关系的阿海,我决不离开你,决不会的。我们两个一起走,走得远远的。京城里这些,都不要了。我们还回到七家村去,我服侍你一辈子,好不好?" 成令海木然地点了点头。
曹媚娘破涕为笑,站起来为成令海擦拭脸上的血痕。就在这时,她耳边听见"扑"的一声,自己的胸膛被个什么东西穿透了,冰凉而锋利。
成令海扶着曹媚娘委顿的身子缓缓滑到地上,喃喃道:"傻女人,谁都回不去的。"万籁俱寂。
玉流苏倒在地上,如日光下一滩融化着的冰雪。血液不断地涌出,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渐渐离开身体。她似是听见了那边发生的一切,又似是没听见。她知道曹媚娘死了,死得无声无息。这女人成全过她,可也毁了她。可是那仇人还在,玉流苏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好恨!
"你来了?"成令海冷冷道。那人悄然站在他背后,在夜色中,隐然如鬼魅:"来了。" "可惜你来晚了。青龙堂三长老已死,那个弹琴的女子也快死了。你身为成府第一保镖,怎不早点来?" "你说那弹琴的女子快死了?" "她活不了了。你既然在意她,早先做什么去了。哼,如果你跟那三个老家伙联手,我打发起来,也许还要多费点力气。我听人说,南城的祠堂走水了,就知道你小子会有古怪。如果不是被那三个老家伙缠住,我早就去料理你了。不过你既然跟青龙堂约好联手,为什么不来帮他们一把,嗯?" "他们的任务是拖住你,把你打伤。我另有任务。" "什么任务?" "李老御史亲自出面,请得青龙堂的人再次出手。而我则答应徐剑。在你和三长老缠斗之时,拿到你这些年谋逆的罪证,交给孙尹老前辈。那些作假的账目、篡改的圣旨,你不是全都收在书房里么?当年苏靖梅苏御史几乎已经扳倒了你,可惜功败垂成,还被你反咬一口,屈死在菜市口。这一回,你难逃罪责。苏御史泉下,亦可瞑目了!" "瞑目?哼!"成令海仰天大笑,"你看我瞎了眼睛,就那么有把握杀死我?枉你在我身边这几年,还是小看了我。告诉你,威名赫赫的青龙堂三长老,半点也没伤到我……倒是那个弹琴的女子……"成令海沉吟着,忽然道,"小子!你们的人都快死绝了,没死的也不会放过你这个曾经的叛徒。你现在倒戈,有什么好处?我成令海虽然瞎了眼睛,照样能做皇帝身边的红人,照样有文武百官围着我团团转,照样收尽天下的金银财宝、享尽荣华富贵。这皇城是我的,这天下也是我的。现在我只要叫一声,任你天下第一剑客、江湖第一高手,也别想逃出我的掌心!"张化冰冷冷道:"外面的人已全被我们打发了。随我一道进来的,除了三长老,还有徐剑和孙尹,带着青龙堂剩下的所有弟兄——现在,我要替苏家父女报仇,亮出兵刃来吧!"成令海徐徐站起身,空洞洞的眼睛里不停淌着血。他努力想看见什么,可是周遭一片黑暗;努力想听见什么,可是所有的声音都没了回响。然后似远似近的,一缕风声破空而来。成令海本能地拂袖去挡,然而什么也没挡住。那是一声清吟,由远及近。他看不见张化冰拔剑,可是他能感觉到那一时间,凄风冷雨,席卷天地,随着《金缕曲》的歌声,盖顶而来:"愁来天地悲无数……"不远处,玉流苏本已昏死过去。这一声长吟,如罡风过顶,呼地把她震醒。
成令海倒退几步,暗蓄气力,远远推出一掌。他要拼出命来,挡住这灭顶之灾。一击成功,那歌声忽又远了:"……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张化冰手中,挽起无数剑华,挽起流年如水、逝者如斯。沧海横流、世事翻覆的时候,能守住心中那一点信念不灭,已经是耗尽全力。藏于深心的那一点遥远的奢望,又如何挽留得住?
他不知道满天的银色,究竟是悲怆的剑意,是激越的泪水,抑或只是秋霜点点、寒星粒粒。成令海已陷入极度的疯狂和兴奋中,掌力凌乱,阴风四起,面上那两道血,凝成黑色,益发衬得脸苍白如鬼。张化冰冷冷地瞧着,长歌剑舞中,他只是天际间最后的一只孤雁,临风而上,不啼清泪长啼血。
"……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他已然无牵无绊,天地背弃。只剩了一剑,倾尽全力的一剑。一片冰凉之中,跳出一道闪闪的剑光,凄厉无伦。成令海展开错步,闪过黑暗中如煞星一般的剑意。他躲得快,而那剑却追魂附骨,不肯离弃。忽然成令海的脚底,踢到了什么东西,柔软的、哀婉的。他心里一动,忽然双腿就软了下来,再也挪动不得。就在这一霎那,如雪的剑光贯胸而过,他便倒在那件东西上面——那是曹媚娘的尸体,犹自温暖。
张化冰抖了抖手,从成令海的胸口抽出了剑,于是血流汩汩而出,淹没了两具纠结的尸体。
"……天与地,当袖手。"他心里空无一物。此刻只有一片霜华如水,几许枯叶悄然飘落。抹了剑上的血迹,转过身来,望着远处。
"天与地,当袖手……苏小姐,你可听见?"地上婉转着一堆白,如初落的新雪,雪中一朵瑰丽无伦的红花悄然绽放,那是碧血。
"天与地,当袖手。",玉流苏听见了,那是后面一半的《金缕曲》。她目不能视,隐隐感觉到两只瘦嶙嶙的臂膀,于是努力地将脸侧了过去,唇角滑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张化冰看到她睁着的眼睛,空明而安详——一种她毕生未曾得到的安详。那双眼停留的方向,是喑哑琴,已经碎了。琴名喑哑,自兹绝响。
余音
西山,大雪漫天。
火盆里烧着吴丝蜀桐,其声清脆凌厉。"苏小姐,快过年了。李老御史惦记着,叫我来看看你。你的琴,虽然碎掉,也为你化了。在地下,你还可以弹你的《金缕曲》。成令海那个奸贼已经彻底翻倒,皇上特意下令,给令尊建立祠堂,代代祭祀。苏小姐,你在那边可安心了?"新坟如首,墓碑上却还是空的。孙尹还没拿定主意。安葬女琴师的时候,挑夫就问,碑上不刻墓主的名字,算什么呢?可玉流苏只是她风尘中的化名,刻不得。而苏御史的千金,闺名没人知道。
"她姓苏,单名一个’琉’字。"孙尹缓缓回头,一个白衣人凝立在暮色里。白衣人自言自语道:"闺名苏琉,以前她的父亲曾经告诉过我。"孙尹站起来:"张化冰,你便是不来,我也要去找你的。"张化冰道:"我知道,孙老前辈。我身在侠义道中,却为虎作伥,罪孽深重。奸贼成令海既死,我纵自戕亦不足以谢罪。我来,还请孙老前辈用家师留下的宝剑,赐我一死……只是,容我先祭奠苏小姐……"孙尹闻言,心中一空:张化冰盗取罪证,手刃大奸,连李老御史亦说,非他,不能把成令海这巨蠹翻过来。然则青龙堂好几个弟兄的性命,还要着落在他头上。侠义道中人,决难放过这血海深仇。
错了便是错了,覆水难收,而张化冰自己,也是知道的。十月十九那一夜后,青龙堂的人在京城里四下找寻他,却是杳无踪迹。有人说他早已乔装改扮,远遁他乡,不想,此刻却出现在苏小姐的坟前。
他正慨叹着,却听这年轻人悠悠唱起了一段悲歌。"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很多年前,苏家苍老的梅树下,惊鸿过影,他被《金缕曲》的琴音所摄。此后人海茫茫,世事沧桑。想她华年早逝,衣衫如雪,一阙《金缕》成绝调,半生寂寞付琴心。如今玉石俱焚,人琴皆远,除了一段挽歌,还有什么可以相酬知己?他把手中剑递给孙尹,漫然地续下:"愁来天地悲无数。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冻雨铜箫折幽指,吟老唐诗宋律。有几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天与地,当袖手。"歌声未尽,消散在晚来的雾气中。长剑出鞘,映着脉脉雪光,如一泓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