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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茱
一 魔剑飞舞
“你为什么还不进招?”一个面目清癯的白袍老者淡然轻语。疾劲的山风吹得他披肩的白色长发飘扬飞散,状若天神,不怒自威。
在他面前十步外,是一个身形颀长的人。这人全身都罩在棕色的斗篷之中,只露出鼻子以上的脸部。
白袍老者哈哈一笑,道:“你不肯抢先出手,那定是悟出了后发制人的法子,老朽倒要看看你能等到什么时候。”说着竟然就地盘膝坐下。同时白袍老者发现对方的气息出现了少许的波动,显然被自己莫名其妙、形同自杀的举止所惑。
“你很疑惑。”老者柔声道,“那是因为你心中存在恐惧,你害怕会输在我手上。既如此,你又何必赖在魔道?咱俩坐下来喝酒聊天,岂不是比你死我活地拼杀要聪明得多,快活得多?”这番话说得真挚诚恳。放眼天下,能够对这样恶贯满盈的魔剑士鸩饮如此相邀的,大概也只有这位出了名的好好先生──闲云老人杨紫楼了。
杨紫楼是白道群雄的领袖——“抱剑门”的大祭酒。有人说抱剑门是个奇特的门派,因为它连个掌门也没有,门里大小事务都是由大祭酒、大护法加上十数位长老商议决定,以防有人擅权,满足个人的私欲。也有人说它是个真正的王者之派,虽然门中高手辈出,实力远远超过任何道魔帮派,但那些剑士们只以平息纷争、维持秩序自处,从不妄起争端,也决没有争霸武林的野心。
然而在这世上,有光必有影,有善也必有恶。二十年前,一位魔神般的剑士突现于江湖,创立了修罗道,专门刺杀抱剑门的弟子,并以邪恶的剑术和宝藏为饵,引诱各门各派心智不坚之徒加入。本来以抱剑门百年的基业,修罗道的宗主鸩饮武功再强、身份再神秘,也无法动摇其根本,但抱剑门的门规严谨之极,弟子行事束缚极多,加上大小事务要由众长老议决通过,十分费时。修罗道向一个门派发起攻击,等到抱剑门决定派人支援,往往已是数日之后,那时候受袭者却早就被杀得干干净净了。
正因为如此,修罗道的势力迅速增长,两派之间的斗争也愈演愈烈。修罗道在鸩饮的带领下大肆来袭,直攻到抱剑门总坛之前,挑战大祭酒闲云老人杨紫楼。
两派僵持了二十年,杨紫楼与鸩饮这还是头一次碰头,而这两人的胜负却将决定整个江湖最终是走向混沌还是光明。
鸩饮自出道以来,杀虐无数,武功厉害的高手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但闲云老人在他强力压迫之下仍能闲坐笑谈,实在是罕见的劲敌。他并不畏惧,反而踏前一步,手中鲜红色的宝剑缓缓提起,剑尖发出鬼啸般的“嗡嗡”声。
闲云老人微笑着,不语不动,如比丘入定。鸩饮提剑又走近了一步。所谓十步一杀,七、八步对他这样的剑客来说,已是随时都能暴起取敌首级的距离。眼看老人仍是端坐如斯,视己如无物,他终于一声怪啸,拔身而起,血色剑锋如惊天长虹,向闲云老人直劈过去。
底下发出了骇然惊呼!两人此刻置身于绝壁间延伸出来的一道狭长石梁上,这是抱剑门总坛之外的封魔崖。崖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其中扼守在山道之前的是百余个抱剑门的男女弟子,无一不是剑寒如雪,飞扬潇洒,但看到老人有如自杀的举动,却都禁不住惊呼出声。
闲云老人全身都被无形的剑气所激,沙石以他为中心怒卷而起,向上飞旋。他现出一丝集狡黠与纯真的奇特笑意,伸手轻轻在地上一拍。三步外有一块拳头大的尖石,被他掌力所牵,像个活物似地跳起来,裹着无数细沙,直击半空中的敌人。
这一着连消带打,由被动变主动,用劲之巧妙,功力之神异,是江湖之中绝大多数武人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这次轮到一群修罗道的黑色骑士传出轻轻的骚动,他们跟随鸩饮前来拜山挑战,若尊主战死,那这场仗也不用打了。
“胜了!”石梁下,抱剑门人领头的一个男子如释重负地道,“那魔头的气息已大为减弱。飞雪,你爹爹的仇终于可报了!”
叫飞雪的那个少女站在他身旁,怔怔地望着石梁上两大高手,只见鸩饮不知怎地身子一挫,竟在半空中硬生生落地,避过了飞蝗般的石块。但谁也瞧得出,他先机尽失,败相呈露。闲云老人缓缓站直身子,白发和白袍在风中激扬,背负的长剑已到手中。
“野鹤剑……”飞雪自语道,美丽的眼瞳中竟泛起一丝怅然。
梁上两人短兵相接,一道暗红色的剑光上下飞舞,那是鸩饮的魔剑“阿鼻”,闲云老人的“野鹤”剑运转成圆,守着小圈子,红芒纵盛,仍不能越雷池半步。
飞雪知道那是闲云老人故意牵引,不出十余招,他就要逐步收紧圈刺,到守无可守、防不胜防的时候,这才极而反之,化守为攻,一举将敌人斩于剑下。抱剑门的弟子全是第一流的剑士,都看得出鸩饮时日无多,只要鸩饮授首,他手下的魔兵妖将便也容易对付了。
二十年前,抱剑门四大高手中的两位先后死于鸩饮之手,其中飞雪的父亲万晴空就是在这石梁上丧命,血债深仇,今日了断在即。
蓦地里剑气呼啸,隐约透着空静辽远的鹤唳,那正是闲云老人的野鹤剑转守为攻。他早在数十年前已是绝顶高手,坐关多年,剑技更上层楼,已算得当世第一,犹胜于抱剑门的另一位高手、大护法“孤空远影”江一帆。此刻血色剑芒碰上银白的飞虹,眨眼间节节败退,鸩饮失势在先,颓局已成,修罗道门下有的蠢蠢欲动,想趁早溜走了。
“叮”的一声,阿鼻剑脱手飞上半空,鸩饮依壁而立,无路可退。三步外的老人以剑遥指,挥手点头,像是在点化这魔头。
“师父在干什么?这种恶鬼还有什么道理好讲,一剑杀了就是。”飞雪皱眉道。身旁的那个男子却道:“再邪恶的人,总也是个人,为何没有改过的机会?”他名叫杨铿,是闲云老人晚年所得的独子,剑术高超,年纪轻轻已是门中的次座长老,仅次于大祭酒和大护法,为人也是温柔洒脱,大有父风。
飞雪咬牙道:“那人杀了我父亲……杀了那么多同门手足,这笔账又怎么算?饶过了他,对死去的人公平吗?”杨铿摇头道:“本门的剑术,不是为死者复仇而练。”
忽然石梁上的老人浑身颤抖,像是中了什么邪术,野鹤剑直插落地,哆嗦着连退三步。抱剑门大乱,想要救援已经不及,鸩饮一个箭步蹿上去,提起两柄宝剑,厉芒剪处,闲云老人的头颅直飞上天。
转眼间胜负逆转,人人瞧着那首级自升而落,做声不得。只见鸩饮来到石梁尽头处,举臂枭笑,震得剑士们耳鼓欲裂。那数百名修罗道的黑色骑士应声涌动,策马向抱剑门的弟子排山倒海地冲来。
这边的杨铿目睹父亲惨死,大口吐血,倒地晕厥。一名次座长老将他扶住,暴喝道:“众位师兄弟不得慌乱,快布剑阵!”又转头道,“飞雪师妹,大祭酒身亡,杨师弟又这样,眼下以你武功最高,就由你来指挥吧!”
飞雪不答,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头顶迎风傲立、状若魔神的鸩饮。她猛地厉声尖啸,拔身跃起,在石壁凸出处点了几下,翻上了石梁。脚下杀声动天,双方已交上了手,但她充耳不闻,发红的双眼罩定在鸩饮身上,缓缓抽出佩剑。
“仇恨。”鸩饮双剑在手,仿佛也被这胆大的少女所慑,“看得出来你有比火还要强烈百倍的仇恨。”他的声音出奇得柔和,与阴森狰狞的外表全不相符,“想不到抱剑门中还有你这样的人,呵呵。你很想杀了我,对不对?”飞雪点点头。
“很好。”鸩饮的语气愈趋平和,“你一定是失去了最亲爱的人,夺走他的,就是我。对不对?”
飞雪又点点头,她觉得对方的声音中含着不可抗拒的魔力,她每次点头,都会在魅惑的沼泽中陷得更深,但对方说的都是实话,她又不得不点头。
“你学剑是为了杀人,对不对?”
飞雪摇摇头,然后再次点头,目光已渐渐涣散。
“但你却不是我的对手。要打败我,杀死我,便只有学习仇恨与愤怒的剑术,这是闲云老头儿没办法教你的。要学习杀人的剑法,就只有拜我为师,跟我学剑,然后才能杀死我……你愿意吗?”鸩饮说着缓步走近,伸手去抚她的脸蛋。
蓦地里剑光暴闪,森寒的剑气向鸩饮的手臂掠至。鸩饮才发现这少女竟是假装被自己的慑魂术所迷,伺机偷袭。他危急中凌空翻身,只觉得右手一痛,虽躲过了削臂之厄,手腕却被割伤。他从出道以来,几乎没有遇到能接上自己十招的敌手,像闲云老人这样的绝世高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而眼前这样一个小女子居然可以不受魅惑,还使自己受伤,却是忍无可忍。他又惊又怒,身子未定,左手阿鼻剑已带着鬼哭般的风声直刺而出,穿过了飞雪的胸膛。
二 掌印刻字
飞雪从噩梦中醒来,觉得胸前撕裂般得剧痛。
床前站着满是关切之色的杨铿,看到她睁开眼睛,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真是太好了。”除了依然清澈的眼神,杨铿好像变成另一个人,往日丰神俊朗的他此时已双目深陷。飞雪和父亲,对杨铿来说是两个最重要的人。他知道,如果飞雪最终没有醒来,他自己的生命也将随之完结。
“我还没死?”飞雪虚弱地道:“那魔鬼……”
“你没死。”一个高大清秀的中年人来到她床前,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
飞雪惊道:“呀,是大护法!”这中年人就是抱剑门的大护法“孤空远影”江一帆,当年威震天下的抱剑门四大高手,如今仅余此人。
江一帆如刀的眼神在她脸上巡逡,笑道:“真是天意,那个鸩饮一剑刺在你心口上,真是分毫不差,如果换了寻常人,心脏早就被刺穿了,但好就好在,你不是寻常人。”他叹了口气,“你和你爹一样,心都是偏右长的。你爹当年与岭南黑渊帝主死战,也是因为这样逃过了一劫,还手刃帝主,给中原武林化解了一场大浩劫。”
关于“碧风如洗”万晴空的故事,江湖上多有颂扬,杀死黑渊帝主的故事,更是传得滚瓜烂熟了,但飞雪每次听到,总是悠然神往。
只是她觉得江一帆的眼光有点异样,事实上自小这位长辈看她的眼神就很有问题,令她很不舒服。她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虽然他是父亲很好的朋友,而且在门中的威望绝不亚于闲云老人。
也许是瞧出她的不自在,江一帆倒是体贴地退了出去。听杨铿说,她已连续昏迷了近十日。那天鸩饮率领门下妖魔大举来犯,闲云老人由胜而败,本来抱剑门要全军覆没,幸好危急之际江一帆破关而出,率众弟子击退了修罗道,这百余年来领导群雄的白道至尊才又反输为赢。
飞雪皱眉道:“大护法既已出关,那为什么不乘势消灭修罗道?”
杨铿道:“本门的规矩和别派大不相同,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派是由掌门派主一人定夺,本门大事,却需要由十三位次席长老共同协商,才能实行,哪能说打就打。况且本门的宗旨在于济世救人,随意妄起争端,岂非和魔教邪派一般见识了?”
飞雪抢着道:“除魔就是卫道!你是本门的次席长老之一,大伙儿自然会追随你,难道你亲眼瞧着你父亲惨死,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杨铿站直身子,叹道:“怎么能为了我自己的仇恨,拿本门兄弟姐妹的命去冒险?”
“呵呵,你倒会为人着想。”飞雪微微冷笑,不再说话。杨铿知道这师妹极是执拗,劝也没有用,只好摇着头走了出去。
夜色渐浓,飞雪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父仇难报固然是平添愁绪,闲云老人为何自胜而败,她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要说是中了慑魂术,以老人的心志似乎绝不可能,鸩饮必定是在危急关头做了一件事,或是说了句什么话,使得闲云老人方寸大乱。可是闲云老人心意澄明,了无牵挂,却又是什么事能令他惊惶失措?
窗外隐隐传来咳嗽声,那是杨铿师兄在外彻夜相守,飞雪心中不禁感到一阵甜蜜、一阵凄苦。如果说除却复仇大计,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话,便是杨铿对她的情意了。
蓦然间似有异响掠过,外面的杨铿低喝道:“什么人?”跟着衣袂破风之声响起,追着入侵者去了。
这里是抱剑门的总坛,原本绝不可能有人不知好歹地闯进来,但与修罗道的大战方过,疯狂好战的鸩饮或许会卷土重来也未可知。飞雪“霍”地坐起身,刚好看到窗前一道黑影闪过。她练剑多年,从难以解释的感应可知这人身上充斥着邪恶的杀气。
“鸩饮……”一想起仇人,她毫不考虑自己重伤未愈,提起精神,披衣提剑蹿出房门,月色下恰见一人越墙而过。她更不迟疑,展开身法直追上去,几个起落便出了总坛。前方的黑影似乎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在路口停了半刻,忽然向山上驰去。
这人身法之快,飞雪平生罕见,可见武功绝不在杨紫楼或江一帆之下。想到他有可能真是鸩饮,飞雪哪还顾得了伤处剧痛,尽全力在后追赶。两人始终隔着三十来步的距离,眼看将近山顶,那人影却忽然消失不见。
飞雪大惊,赶到那人消失的地方,左边是一片密林,右边就是那天闲云老人和鸩饮决战的封魔崖。这里也是二十年前她父亲丧生之所。
她捂着伤处,怔怔地踏上石梁。月光清亮,可以看到石壁上印着十来个鲜明狰狞的掌印。她将自己的手嵌入掌印之中,双颊不知不觉已被泪水沾湿。这十多个掌印,是她父亲的遗物。闲云老人说,那年她父亲万晴空与鸩饮在此决战,那场比试没有任何人旁观,结果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万晴空,而鸩饮却肆虐江湖,声势日盛。闲云老人仔细察看过这些掌印之后,断定这是万晴空所留,可见当日的一战,是名副其实的石破天惊。
闲云老人没有想到,事隔多年,他也步上了万晴空的后尘,于同一地点死在鸩饮剑下。
四周寂静无声,那夜行者早已不知去向。飞雪感到莫名的空虚,信步来到石梁尽处。她幼时常常在此以利剑在石上刻出一道道痕迹玩儿,幻想有一天可以用同样的利剑刺穿仇人的身子。这时候飞雪突然心血来潮,蹲下身子,却发现那一道道交错的剑痕之中,似乎还刻着几行蝇头小字。她心中微懔,趁着月色伏地细看,只见上面写着:
见字速赴清凉山涌泉寺,寻得晚渡大师,即知尔父隐情。
她以往也常常在此留连,从没有见到过这行小字,而瞧来这行字是写给她的,似乎父亲之死,其中有着什么大秘密,而秘密掌握在一个叫做晚渡的僧人之手。
知道她常来的人不外有两个,杨铿和代父亲抚养她长大的闲云老人。杨铿如果有话要说,刚才早就说出来了,何必多此一举。难道这行字,竟是闲云老人临死前写下的?飞雪闭目回忆,当日老人忽然坐下,似乎正是坐在这行字左近,也只有他的功力,才能够入石数分。当时飞雪以为是惑敌之策,原来竟是为了留字,这么说所谓的隐事也必然与鸩饮有关系。
负在背上的剑突然传来一阵凉意,那是提醒她有人在后窥探。她年纪尚轻,本不能和佩剑如此心意相通,但这剑叫做“洗碧”,是父亲的遗物,经过剑术大师万晴空多年的倾注,早已是通灵之物,每每示警,从无错漏。
飞雪霍然回头,眼角似乎瞥见黑影闪过。飞雪刚才大着胆子追出来,性命自然不放在心上,但现在有天大的谜团放在眼前,可就不愿白白送命了。她当即抽剑在手,提气直奔下山,不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瞧见。
总算回到总坛,她暗暗松了口气,放慢脚步。抱剑门有四位创派长老、十三位次席长老、十三位首座弟子,除四长老外俱已升迁。她武功超卓,十八岁那年便已跃为首座弟子。她的居所位于总坛左翼,亭台楼阁,树影婆娑。这时她走到几棵垂柳下,赫然看到房外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飞雪起初还以为是杨铿,随即觉得不对,这人的气度与气势,都在杨铿之上,月光照到他脸上,瞧得分明,竟然是大护法江一帆。
三 面具老僧飞雪心惊停步。她对这位护法自来有几分莫名的畏惧,在寂静的深夜,这人为什么会站在自己的房前?但见他负手于背,有时转身探望窗内,便可以看到他的右腕不停颤抖,可是瞧他的样子并不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乎应是伤患未复。右腕受伤……那魔剑士鸩饮的右腕,不正是被自己刺伤了吗!
忽然左侧有风声传来,那是杨铿的气息,也不见江一帆如何动作,便已跃上了屋顶,身影闪没不见。
片刻后杨铿来到房外,敲着窗户道:“雪,雪,你没事吧?”飞雪排柳而出,道:“我在这里。”
“啊,你怎么起床了?”杨铿微感愕然,道,“刚才像是有人在暗中窥探,我怕是修罗道的人,所以追了出去,却被那家伙走脱了。怎么,你也听到了?咦,你的脸色为何那么坏?”
“没什么。”飞雪道:“只是伤处有点疼。”对于江一帆的出现她实在说不出什么,因为这中间的猜测,连她自己也不敢去猜想。杨铿见她满脸死白,痛苦忧伤的样子,眼中闪过爱怜的神色,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却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安慰。
相对沉默半晌,杨铿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临走前柔声道:“你要好好地睡。”但飞雪又怎么能睡得着?闲云老人诡异的刻字、江一帆颤抖的右腕,无不令她打心底里惊悸,似乎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好容易等到天色微明,她将伤口重新包扎,略为收拾,悄悄地下山而去。
飞雪纵马急行,穿过平原,不数日便看到远空孤峰一柱,剪雾穿云,微风迎面袭来,带着清爽的香草味儿。她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同样的土地,同样的景致,听说多年前父亲也曾踏足,也曾看到过,但他又怎么想得到,没过多久他便会死于恶魔之手,而二十年后他的女儿为了追查他的秘密,也会踏上这因缘之地。
飞雪向当地人询问,得知涌泉寺在清凉山腰左近。她缓步上山,按着指示转过一片桃林,便看到一角飞檐露于前方,走到近处,原来是一间小小的庙宇,门户洞开,也没有什么香火。她进入大殿,故意大声咳嗽,还是不见有人出来。
飞雪想,那位晚渡大师能和闲云老人相知,年纪大概也不小了,行动不便也是有的,出声叫唤反而无礼。于是她在殿上踱步,打量了正中的神像几眼,不由心里一动。
这是个神威凛凛的将军,金甲锦袍因年岁太久而剥落,但眉目间英气焕发,令人不能逼视。奇怪的是,五官竟依稀和飞雪有几分相似。那将军手中拄着一柄长剑,寻常寺庙中的天王金刚,宝剑都是涂上银灰色,眼见的剑刃却呈碧蓝。再往上看,神像头顶有块匾额,洋洋洒洒写着四个草书:碧风天王。
至此再无怀疑,这神像正是依她父亲“碧风如洗”万晴空的样子来塑造。她一出生父亲便已逝去,从小到大,她在睡梦中在幻思中,无时不在想像父亲的英姿。直到现在,飞雪才能从这神像之中揣摩一二,但到底是不是父亲的原貌,却是无法得知的了。她怔怔地望着,忽然间跪倒在地,掩面失声痛哭。
“万大侠的孩子,你终于来了。”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飞雪虽在伤心处,但剑客的灵觉仍在,可这人无声无息地掩至,居然丝毫没引起她的警觉。她自悲而惊,骇然转身,看到一个高瘦的僧人合十而立。
此人僧衣僧鞋、宽袍大袖,和普通的僧人没有两样,奇就奇在这僧人的脸竟被面具遮掩,只露出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面谱是个笑容可掬的弥勒佛祖,这本来是小孩儿的玩物,被一个端庄的僧人戴在脸上,显得既滑稽,又诡异。
这个僧人瞧出她心中的疑惑,歉然道:“老衲脸上有难看的疤痕,会吓着小姐的。”
飞雪觉得他的眼神慈祥柔和,与闲云老人倒是有几分相似,而且精芒暗敛,明显也是个绝顶的高手,这样的人物要加害自己,根本不必故弄玄虚。于是她站起来施了一礼,道:“晚渡大师?”
这个僧人点点头,大笑三声,忽又大哭三声,道:“想不到万大侠的遗孤已婷婷玉立,英姿更胜须眉!只是,你既在此出现,闲云老人想必已经仙去了……”
飞雪暗忖,那行字果然是闲云老人所留,于是道:“大师怎么断定小女子是万大侠的女儿?”
晚渡大师道:“当年万大侠探得龙囚崖的暴风盗要来洗掠村庄,他虽与清凉山人素无交情,仍然奋身挡在隘口,凭着一柄洗碧剑将上千名如狼似虎的马贼硬生生地击退。村里人为了纪念他的恩德,这才造了这座庙。只是这几年清凉山人烟渐少,前来上供的村民更是少之又少,若非万氏子弟,又怎么会对着碧风天王的神像失声痛哭?”这僧人越是气度沉凝,谈吐不凡,飞雪心下就越是疑惑,渐渐地竟觉得他的体态身形有些似曾相识。
她收摄心神,沉声道:“家师闲云老人临终前指点小女子来拜见大师,请教昔年先父的一桩隐事。”
“既是隐事,就必然有它隐没的理由……”晚渡大师喃喃道,“不过既然是杨大侠的意思,老衲也没有异议,这就把东西交给你。”说着盘膝坐在地上,伸指缓缓点了自己胸前三处大穴。这一来飞雪又瞧得莫名其妙,他明明说要把东西交出,怎么却坐地自封要穴?她叫了几声“大师”,晚渡如若不闻,不一会儿光秃秃的头上冒出热气,竟是行功到了紧要关头。
飞雪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冲动,将手伸到他脸畔。要摘下他的面具,这是最好的机会,但若他真的因相貌奇丑而遮掩,贸然动手可就是大不敬了。
稍稍缩手,但瞥眼见到父亲的塑像,又暗道:“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爹当年的生死有莫大关连,说不定这僧人的相貌,就是其中的隐情所在,我怎么能白白放过?只要能报我爹的大仇,就算要我性命也在所不惜,不敬僧人,干犯门规,那又算什么?”念及于此,五指已按上面具。
蓦地里晚渡大师长声曼吟,飞雪猝不及防,被震得跌退几步。晚渡大师缓缓睁开眼睛,厉芒毕现。飞雪暗中握上剑把,全神戒备,却见他闪电般地在自己胸腹之间拍了五掌,接着“哗”的一声,鲜血自面具下渗落,染红衣襟。
从这僧人出现至此,事事都在意料之外,又诡异至极。此刻他将面具掀开少许,嘴里吐出一粒鸽蛋大的圆球来,五指轻轻捏拢,手掌摊开时,圆球的外壳碎裂,内里是颗滴溜溜滚动的蜡丸。也不见他掌上稍动,蜡丸活物般“嗤”地飞起来,落到飞雪手中。
“这是杨大侠当年留在老衲这里的一部笔记,也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他老人家曾吩咐说,如果他辞世,便会有碧风天王的后人来访,到时可给访者过目。”原来这位晚渡大师把笔记用蜡丸和锡丸双重封藏,末了还不放心,又将它服进体内,等飞雪来到这儿才运功取出。这种贮藏方法真是万无一失,由此也可见笔记所载,必定是十分紧要的事情。他缓缓站起身,声音略见虚弱:“老衲风烛残年,请恕不能久陪,右侧有客房,小姐可以到那边去慢慢观看。”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道,“这些事不管有多重要,也都是过去二十多年了,已然烟消云散,小姐不必太放在心上。”
飞雪早就迫不及待地捏碎蜡丸,将里面的折纸伸展开来,晚渡大师的话半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可能是因为封藏得好,纸质还是十分白净,正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小字,瞧字迹既不是她父亲的,也不是闲云老人的。只看见第一段上写着:“九月十五,晴爽。大哥神剑炼成,却想不出该取什么名字。三哥说叫‘洗碧’,大哥搔头说不好,最后万二哥赠了‘野鹤’两个字,大哥惊喜,余人亦赞。三哥说‘洗碧’两字大哥不用,那就留给二哥好了,万二哥欣受。其实二哥外号碧风如洗,这洗碧两字好是好的,就是略嫌重叠了,想是二哥不忍拂三哥的心意。”
抱剑门的创派祖师一脉传下四个弟子,依次是“闲云看烟”杨紫楼、“碧风如洗”万晴空、“孤空远影”江一帆、“雁去悠悠”江万翼。字间提到的大哥、二哥、三哥,分别是前三者,那么笔记的作者就是江万翼了。
想不到闲云老人的野鹤剑,竟是父亲命名,而自己背上负着的洗碧剑之名,却是大护法江一帆所赠,看来这四人当年真的是情若兄弟。比起今日的凋零,分外令人神伤。飞雪揉了揉眼睛,接着看第二段。
“十一月初六,阴雨。半月前风火门有弟子杀师自立,门下混乱。风火门是白道的重要部分,我与二哥联袂前去调停,无意中发现竟是魔门挑唆。魔兵突现围攻,我不慎中镖,二哥拼死负我突围。这是二哥第三次救我性命,据大哥说,他已被二哥救了整整十八次,哈哈。我又问三哥,三哥却变了脸不答。”
飞雪心头掠过一丝欢喜,看来这四大剑客虽然齐名,毕竟还是父亲最出类拔萃。她接着看下去,连续数十段都是讲述四人如何往来奔走,行侠仗义,平息江湖上的争端,寥寥数语,惊险纷呈。然而飞雪无意于此,一心只想要揭开父亲之死的隐情,她想跳过不看,惟恐错过紧要的关节,只好逐字仔细研读,正面看完,仍是毫无所获。她又回头重读一遍,确定再也没有遗漏,这才翻到背面,随意扫了一眼,心便忽地紧了。
四 封印笔记 背页上第一段写着:“三月初十,天气大好。今天是二哥成婚的日子。二嫂真是漂亮,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二哥。酒席上三哥喝得烂醉,说了好些怪话,我连忙搀他到外面。他吐了一会儿,就哭。我和他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他心里想些什么,我清楚。唉。”至于江一帆说的是什么胡话,心中到底想些什么,江万翼却没有写明。接下来又是些江湖韵事,到第三十多段上,字迹却极其潦草,内容也极是惊心。
“我但愿从来没有见过万二哥昨天的样子。那简直不是……唉,事后他对我说,他自小父母双亡,是叔婶一手带大的,叔婶和表兄弟是他最亲的人。只是杀他叔叔满门十二口的,是杀手古不平,一人做事一人当,二哥怎么能把古家村二百多个村民不管男女老幼一起都杀了?他和古不平还有什么两样?”飞雪看到这里大吃一惊,从江万翼先前的笔记来看,他对父亲实是尊敬无比,那么这里说父亲滥杀无辜,绝非故意捏造了。抱剑门严禁杀人,就算门中弟子杀大奸大恶之徒,也须向四大长老详细禀明事情的经过,以杀止杀、以暴制暴已是门规所不容,更何况是滥杀无辜。
飞雪心头怦怦乱跳,手也有些发颤了。抱剑门的形势似乎以这天为分水岭,由盛而衰。接着的几段,都是门中弟子在各地受挫的记述,父亲杀人那件事始终未再提起。眼看着接近结尾,“二哥”两字终于再次出现。
“大哥忽然问我,二哥近来的剑术突飞猛进,但气息中隐隐带着些乖戾,让我照看一下,别要是练剑岔道了。我没敢说那日的事。他又说,二哥近日在他面前大力倡议,要废除禁杀的门规,除魔就是卫道,该杀的人还是要杀,一味地空谈以德服人,却不知道有些人简直算不得人,眼下弟子们缚手缚脚,武功明明比人家强,却到处吃亏,用不了多久,就得损折殆尽。我说,二哥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大哥不答,显得很是担忧。
“晚上二哥来找我,说有事要商量。我问什么事,却看见他双眼通红。他说,他查得清清楚楚,托古不平杀害他叔婶全家的,是三哥!我险些晕倒,二哥拉着我的手,走到一个山洞里头。古不平就在那里,他身上已没有半块完整的皮肤,眼睛也瞎了,浑身恶臭。二哥说他足足用了整个月的刑,古不平才肯招认是三哥。二哥他变了,他以前最恨严刑逼供,可这时他侃侃而谈,没有一点羞耻。他说三哥也喜欢二嫂,而且十分妒忌他,这便是最好的理由。我说三哥妒忌你万二哥,恐怕是有的,暗中喜欢二嫂,那也是有的,但你可不能把一堆垃圾都甩在他身上。难道古家村那二百多口性命,害你叔叔也有份不成?二哥大怒,向我出手,我武功不及,被他打了一掌。我索性站着不动,我说你要打死我就趁现在,不然我就把你的事都告诉大哥,让他定夺。二哥神色数变,手掌抬起放下了足足十次,终于转头不再睬我。我大步走出洞去,听到他好像在哭。唉。”
飞雪读完这段,衣衫已被冷汗湿透,纸上记述的虽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读来却仍是惊心动魄,她实在不敢想像江万翼将父亲的秘事宣扬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她赶紧看下去,读到最后一大段开首处“我想了一夜,终于还是没把事情告诉大哥”,她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长老会传下命令,四川峨眉山出了大事,周边的几个白道剑派都让一名叫鸩饮的绝顶剑士给压制住了,让我和二哥亲自去处理。二哥好像忘了昨晚的事,一路上和我有说有笑。他说咱俩是最好的兄弟,就算是天大的事,瞧在我的份上也都让它过去算了。那也就是说他和三哥结的梁子会为我放下。我听得十分高兴。赶到峨眉山,那什么鸩饮吹得虽厉害,但探得我们晚上会到,他早上就溜了号。不料我们回程时路过清凉山,却无意中探得一群强盗要来洗劫山上的村民。事情紧急,附近又没有同门师兄弟,我们商议之下,决定一人留着阻挡群盗,另一人星夜赶回总坛求援。我要留下,二哥却不许,硬要我回总坛搬救兵。我拗不过他,只好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回到总坛,大哥闭关练剑去了,我见着三哥,说明原委。唉,三哥听得好好的,却忽然间将我点倒在地。我当时晕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已被关在一个房间之内。和我关在一起的,竟然还有大腹便便的二嫂!
“二嫂已是奄奄一息,她把我当成了三哥,含含糊糊骂道:‘你这禽兽,给我滚!’不管我好说歹说,她总是不听。她说我三哥找杀手古不平杀了二哥叔婶,又假借鸩饮之名,引二哥外出,于途中买通清凉山群盗把他截杀。我一听大惊,古不平也罢了,清凉山群盗是突发事故,二嫂又怎么会知道?唉,其实三哥忽然暗算我,就是不让我搬救兵,要置二哥于死地。那么二哥之前说的种种,也都绝非诬陷了。想来二嫂无意中探得他的秘密,也被他关在此处。
“三哥和我不但是同母所出,更是一胎双生,只可惜他对我还是不了解,他太低估我的能力了。半日之后我便带着二嫂逃脱出来,但这时二嫂身子极其虚弱,也动了胎气。我顾不得救二哥,先找个农家,替二嫂接生。孩子是个女娃儿,长得很可爱,很像二哥。可惜二嫂身子实在太弱,挨了三天,终于撒手而去。她临终前,替孩子取名飞雪。”飞雪读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江万翼接着写道:“我将二嫂安葬,抱了孩子回到总坛。那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大哥已功成出关,一见我,便告诉我二哥的死讯。二哥却不是死在清凉山,而是回到总坛之后,死在那魔剑士鸩饮的手上。他带我到石梁上去看,只见壁上十多个掌印,一看就知道是二哥的掌痕。大哥很难过,说二哥虽然行差踏错,最后总算为本门而死。
“我大惊,原来三哥趁我们不在,已将二哥滥杀无辜、折磨古不平的事情都抖出了来。二哥在清凉山拼死回来,却为众人所指,有口莫辩,这真是卑鄙之极。我哭着将事情和盘托出,请大哥把江一帆那恶贼处置。谁知道大哥想了一想,竟说要从长计议。他说这件事上两人都有干犯门规,三哥论罪当诛,但十恶不赦之徒本门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何况是自己的弟兄。大哥此生就是心软,这话本来也有理,可是我想来想去,总是觉得不妥。二哥做出疯狂之事,可都是三哥逼的,况且二嫂有什么罪,她为什么要死?飞雪这孩儿又有什么罪,一出生就要孤苦无依?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越想越是愤慨,世上善恶赏罚之别如此模糊,我辈还抱什么剑?沉什么思?我的剑要来还有什么用?我忍无可忍,当场便在大哥面前折了剑,我说他要这么干我也无法,但这襁褓中的孩子却请你好好抚养,到你临终之前,必须让她知道真相!我不等他说话,就大步走了出去,这世上的一切善恶对错,此后再也和我无关!”
五 庙中惊魂笔记写到这里戛然而止。飞雪到现在才知道救自己性命,对自己此生有莫大影响的,竟是一位名叫江万翼的前辈,而害得她们家破人亡的,却是当今抱剑门的首号人物江一帆。顷刻间,苦涩悲伤、愤怒茫然,一起袭上心头,她不禁百感交集。当她抬起头时,不知不觉已经星月满天。
这笔记载述了当今第一大派中四位要紧人物的恩怨秘事,果然是重大之至,难怪那位晚渡大师要用意想不到的方法来收存。飞雪收起笔记,来到右侧僧房之前,轻轻敲门,却没有回应。她心想这位大师特立独行,显然也是位武林异人,说不定可以从他那里找到恩人江万翼,三人联手,为父亲和母亲报仇就绝非痴人说梦了。
飞雪又敲了敲门,房中空空荡荡,并没有任何人,晚渡大师竟不知上哪儿去了。她正感到奇怪,鬼啸般的胡哨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尖厉刺耳,催人发狂。
“鸩饮!”记得那天修罗道大举来袭,也是以这种可怕的哨声先行。她本想夺门而出,眼珠子一转,却提气掠回殿里,藏身在父亲的神像之后,转呼吸为胎息,双手紧握剑柄,不停地积聚剑气。
闲云老人在世之时常常责怪飞雪胆大妄为,她看了笔记之后,才知道这份与生俱来的冒险冲动,其实是得自于父亲。殿堂狭窄简陋,敌人就算有千军万马来袭,能进得来的大概也只有四五个。那鸩饮惊见这里竟有昔日强敌的塑像,一定会忍不住进来瞧瞧,那就是杀他的最好机会。尽管她上次险些死在鸩饮剑下,但至此却完全没有惧意。
神像的手臂和身子之间,刚好形成狭小的空隙,她从中望出去,依稀看到门外几道黑影鬼魅似地晃来晃去。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形缓步走了进来,踏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沉厚呆板,令人心生惧意。
感应到这人近乎无边无际的杀气里,飞雪又是惊悸,又是兴奋,把眼睛眯成细缝,立刻看到身穿斗篷的鸩饮。他的头微微向左右转动,察看四下有没有埋伏,接着向飞雪藏身处走近两步。
其实神像背后根本无法躲藏,只要稍移到侧面,就能发现藏得有人。飞雪便是要来场豪赌,赌鸩饮高傲自大,手下慑于他的威势,不敢跟着走进,这样她只须故意放任气息,引这魔头走近,以蓄势待发的一剑取他性命。
然而鸩饮像是察觉不到她的存在,站定原处,良久不移半分。飞雪不由踌躇起来,该跃出突袭,还是继续等待?前者的话,自己武功远为不及,无异以卵击石;若取后者,她的杀气已蓄至顶峰,很快便要一泻而下,再拖片刻恐怕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进退两难之际,鸩饮忽然轻轻一笑,在飞雪耳中不亚于平地惊雷。
鸩饮“嘿嘿”笑道:“原来,你在这里。”飞雪暗叫“完了!”正想挺剑冲出,却听鸩饮续道:“万晴空……”原来他口中的“你”,是指她父亲。
“这些年过得怎样?”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无比温柔,如挚友重逢,嘘寒问暖。飞雪听这清朗耳熟的嗓音,心下的疑惑和恐惧却越来越甚。但见鸩饮对着神像鞠了个躬,伸手除下斗篷,露出棱角分明的脸来。
飞雪伤过鸩饮的手腕,早在那天夜中看见江一帆那受创微抖的右手,心里就隐隐有了怀疑,看完江万翼留下的笔记,又敲实几分,但此刻亲眼见到鸩饮的面目,还是禁不住骇然欲绝。
修罗道的首领,邪慑武林的魔道头号人物,居然与所谓的白道最后希望“孤空远影”江一帆,是同一个人!
闲云老人明明占尽上风,仍然惨死剑下,现在也解释得通了。忽然间得知一个相交数十年情逾骨肉的结义弟兄,竟是十恶不赦的宿敌,换作任何人,都会惊得手足无措。而鸩饮——江一帆——便是借这片刻的错愕反败为胜,继二哥万晴空之后,又斩下了大哥杨紫楼的头颅。
此时鸩饮轻柔说道:“二哥呀二哥,一帆虽然将你置于死地,但你毕竟是咱们四兄弟中最强的一个,你便是死了,也有人肯给你造庙塑像……呵呵,真了不起。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烧了你的庙?打碎你的像?不不,都不是。你我兄弟一场,我又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呵呵,你可知道,不让你恨得入骨入心的事,我江一帆是不会做的。你也一样,不是吗?你明知我好胜,可你偏偏什么都要胜过我!你明知我要强,你就故意事事都像让孙子似的让着我!你明知我喜欢雪舞,爱她爱得发狂,你就千方百计得到她的芳心,把她迷得颠三倒四,投怀送抱!你这个魔鬼,我江一帆有什么事对不住你了,你要这样折磨我?”
他的话中固然充满恨意,飞雪更是恨得牙痒痒的,这人妒嫉心之重,简直已到了疯狂的地步。
“但你,万晴空,你听好了,我江一帆还是胜过了你,我要做的事,你永远都猜不到!谁都猜不到!现在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呵呵,我要把你女儿骗到手,我要她像雪舞爱你那样爱我,没有我就活不下去!哈哈,你放心,你的女儿是无罪的,她长得可真像雪舞,连名字都像……我会好好对她的,在她眼中,我是个体贴温柔、正直勇敢的好夫君。我还会带着她来拜祭你,让你看看,你的女儿和杀父仇人正在如胶似漆,说不定,我们还会当着你的面亲热呢……呵呵呵,你一定会很期待吧?”
神像后的飞雪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咬牙的声音传到鸩饮的耳中。有那么几次她真想不顾生死地冲出去,在父亲的神像面前杀死这恶魔,或是被他杀死,但随着恨意加深,反而使得她渐渐镇定下来。
“他能够暗中隐忍,默默经营,最后不但害死我爹妈,还将黑白两道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毕生以胜过我爹为愿,我就偏要证明给他看,万晴空绝不会输给他!”这时候她反而盼望鸩饮不要发现自己,就算真的动手,也要拼命逃跑,决不白白牺牲。
“好了,万二哥,咱们下次见面,我可得改喊你岳父啦!你千万要等着我,千万别去投胎,呵呵,呵呵。”鸩饮又低笑几声,披上斗篷,缓缓退了出去。飞雪松口气之余,也不禁纳闷,他劳师动众地找来,难道只是为了对一个木头神像说这番话?
随着鬼哨声的远去,凉意逐步消退,邪恶的气息也消失殆尽。飞雪又躲了一炷香的时刻,鸩饮和修罗道们竟没再回头。
突然间风声掠动,又有一人来到庙中,宽袍在风中微摆,月光在滑稽诡异的面具之上流转,是晚渡大师回来了。只听他长长吁了口气,叹道:“好险,还好躲得快。那女娃儿不知有没有事。”
飞雪正想出去相会,但不知为何瞧着晚渡大师的身形,竟与方才的鸩饮有七八分相似。她既决意与强敌周旋,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这僧人不以真面目相示,其中肯定有古怪。想到这里她内息扭转,一口热血涌上喉头,哇的一声,喷出漫天血花,从神像后摔在地上。
晚渡大师抢上去将她扶住,骇然道:“你……你伤在哪?”飞雪胸口起伏,眼睛半闭,蓦地出掌向晚渡大师胸口拍去。这一下陡然生变,晚渡大师的武功竟也高得出奇,他左手还托着飞雪的身子,右手五指快如闪电,铁钳似地按住了飞雪的手腕。忽然,他看见这女子现出奇怪的表情,脸上一凉,面具已被她趁机摘下。
顷刻间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良久飞雪才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洗碧剑锋芒出鞘,穿透晚渡大师的身体。
晚渡大师圆睁着眼睛,仰天摔倒,月光洒在他脸上,和方才鸩饮斗篷下的脸一模一样!即使在摘去面具前的刹那,飞雪也没有想过这个替闲云老人保管笔记的僧人竟是江一帆所扮。
血从洗碧剑尖一滴滴落下,发出“嗒嗒”的声音。飞雪喘着粗气走近江一帆,只见他张大嘴,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双手“大”字形摊着,手指不住抽动。她忽然想起一事,数日之前扮成鸩饮的江一帆曾被她所伤,后来还颤抖不止,伤得实在不轻,可是晚渡大师适才以右手挡住自己的攻击,却是沉稳有力,决不像是带伤。她俯下身翻看他的右腕,更找不到半点伤痕。
借着月光再看,晚渡大师的相貌虽然和江一帆极其相似,但终究有点不同,前者明显较为瘦削,而且这清澈慈祥的眼神,又岂能是大奸大恶的江一帆会有的?
“难道是……”飞雪猛地想起一个人,颤声道,“你……你是江万翼?”
晚渡大师点点头,扭曲的脸竟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艰难地抬手,想去抚摸飞雪的脸,但抬到一半,终于软软地垂下。
笔记中提到江万翼和江一帆是孪生兄弟,当年落难的万夫人也曾把江万翼错认为江一帆,可见两人的相貌十分相似。江万翼在笔记末尾处尽现心灰意冷,他和二师兄感情深厚,退出抱剑门后隐居在这里,是极合情理的事,而且除了他自己之外,又上哪里去找一位合适的人选来保管关乎抱剑门兴亡的笔记?只因他怕引起飞雪误会,这才戴上面具相见。
本来以飞雪的聪明,就算看到他的真面目,只要稍微思考,那一剑便也绝不会刺下去,但她实在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以至把大恩人误认为大仇人,铸下无法挽回的大错。
无边的自责像狂潮般袭来,盖过了仇恨,盖过了一切感觉,在体内汹涌澎湃,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忽然间她仰天尖啸,洗碧剑寒芒闪处,将自己的右掌齐腕切下,接着狂奔而出。
剧痛虽然刺骨,却好像带着某种赎罪的快意。鲜血把湛蓝的剑锋染成妖异的红色,一股强大的激流从剑上传入手心,刹那间她好像看到父亲在亲人的尸体面前仰天狂嚎,那无穷无尽的悲伤和冤屈。
这股怨气慢慢积聚成愤怒,一个声音在她心里道:“我父亲有什么罪?我母亲有什么罪?我又有什么罪?为什么我们要受苦,别人却不用?为什么坏事做尽的人可以逍遥自在地活下去?还能受人百般尊敬?”
飞雪踉跄奔跑,渐渐地手上伤处也似麻木了,隐约看到东方有金光闪烁,转瞬又漆黑一片,失去所有知觉。
“雪儿,雪儿……”一个柔和的男声把她从混沌中催醒过来。她睁开刺痛的眼睛,发现自己睡在软软的床上,还看到一张慈祥的脸,依稀就是江万翼。她心中又惊又喜,颤声道:“啊,你……你没死?”
“傻孩子,我怎么会死?倒是你,要不是我一路追来,恰巧遇上,你可就要死在路上啦!”那人笑了笑,目光熟悉而奇异。飞雪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江一帆……”
“自然是我。”江一帆温柔地笑道,“还会有谁?”
六 昔梦如影
飞雪忽然带伤失踪,门中上下都大为震动。她是抱剑门的首座大弟子之一,成为历来第一位女性次席长老也是迟早的事,眼下四位大长老已去其三,年青的新代弟子之中,就只有杨铿和她最有潜力。
大护法江一帆与诸位长老、大弟子商量过后,决定只留三位长老率领五十弟子镇守总坛,其他二百多位弟子分成四路,向四个方向一路搜寻过去。
杨铿率领弟子向东直追,一连十天毫无收获。他与飞雪的关系又深了一层,因此最担心的也是他。想到她失踪那夜神情恍惚,似乎有什么重大事情瞒着,自己却不问个明白,杨铿更是自责不已。眼看已到了几百里之外,只要逮着一个行人便详细查问,却说没有见过飞雪模样的单身女子,几个线上的白道友派也都没有发现,看来飞雪并没有走这条路。
他心急如焚,很想转到别的方向寻找,但师兄弟们的体力支持不住,只好飞驰回总坛,看看别人可有消息。
早在他们之前,已有两拨人马空手而归,折回总坛,只剩下西路由江一帆亲自率领的弟子尚无消息。北路领头的长老说无意中探到消息,修罗道各地的杀手在暗里结集,似乎要发动第二轮的攻势,本门存亡攸关,只好暂时放弃飞雪。杨铿勉强压下担忧,天天准备防事,可是对方却没有什么动静,更不闻江一帆与飞雪的消息。
这天已是闲云老人的五七,杨铿向亡父的灵位叩头,心中猛地打定主意,决定不顾一切地孤身去找飞雪。
忽然门外传来喧嚷的人声,震得殿堂上发出阵阵回音。抱剑门人个个都恬静淡泊,这样喧闹一定是出了不寻常的事。杨铿抓起佩剑,奔到殿前,正迎上几个年青弟子跌跌撞撞,大叫大喊地赶到。他举剑鞘挡住去路,沉声喝道:“怎么了?”
年青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飞雪师姐回来了!飞雪师姐被大护法救回来了!”
杨铿呆了呆,抢到栏杆旁边,看见一群人正沿着蜿蜒绵长的石阶登上来,中间被簇拥的果然是白衣飘飘、仙风飞扬的大护法江一帆。他显得有点憔悴,两鬓双瞳都沾上了风尘之色,但仍是笑意晏晏,让人如沐春风。他怀中抱着的女子,紧闭眼睛,脸色苍白,正是杨铿日夜思念的飞雪。
杨铿急步抢到江一帆跟前,望着兀自昏迷不醒的飞雪,忍不住要去握她的手,谁知道盈盈红袖之下,竟荡然无物。
“是我没有用。”江一帆黯然道,“要是我早点赶到,雪儿也不致于被鸩饮斩下、斩下手腕……阿铿,是三叔对不住你们俩!”说着微微垂头。众人见他不以救回飞雪而自骄,反而还责怪自己出现得太迟,以大护法之尊向两个后辈认错行礼,这等广博的胸怀,就算是闲云老人生前也大为不如。
“雪儿的性命已没有大碍了,”江一帆将飞雪递给他,柔声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大哥和二哥与我兄弟情深,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你要好好照顾她。”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们的父亲都不在世了,我就等于是你们的父亲,隐隐有着将飞雪许配给他的意思。
“多谢三叔!”杨铿心下感激,声音也哽咽了。江一帆拍拍他的肩膀,微笑不语。
当下杨铿将飞雪抱进她房里,喂她喝了几口参粥。感觉她的气息顺畅了些,但仍旧昏迷不醒。没多久江一帆便又来探视,和杨铿说起事情的原由。
原来他是在清凉山附近遇到飞雪的。飞雪深恨鸩饮杀父之仇,竟然不顾死活,一路追踪修罗道,终于在清凉山下被鸩饮发现。江一帆赶到的时候,两人正在激斗。飞雪自然不是鸩饮的对手,竟被他硬生生斩下一只手腕。江一帆奋身上前,击退这魔头,找了个隐僻所在给飞雪疗伤,直到周围的修罗道门人逐渐散去,他这才召集分头寻找的众弟子,带着她回山。江一帆道:“祖师说过,人的情绪之中,仇恨最是难以克制。”
杨铿道:“三叔说得是。我记得爹说过,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正反两面,任你是一代宗师,都难免有自己的缺陷,有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因此本门从来不设掌门,由四个人来决断本门的大事,出错的机会总比一个人要小。”
江一帆点点头,叹道:“正是这样。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大无畏的英雄好汉,都过不了仇恨这一关。仇恨与贪欲、美色都不同,有的人面对权力和美女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却能为了报仇而不惜血流成河。我和你父亲早就感到飞雪的气息之中充满仇恨,常常为此担忧,怕她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现在你父亲不在了,你以后更要多留心她些。唉,或许失去一手,对她反而有好处也未可知。”
杨铿看着飞雪的断腕,心里掠过一丝刺痛。她脸色凄苦,像是在做着可怕的噩梦,忽然惶恐地叫道:“走开!走开!呀!三叔救我!”她平素坚毅勇敢,门中许多男子都自愧不如,睡梦之中真情流露,终免不了显出软弱的一面。
杨铿凑到她耳边轻轻道:“雪,没有事的,你现在很安全。”
飞雪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话,喃喃道:“我……我好害怕,三叔,江三叔、江一帆,你别离开我……”她的呼吸陡然间急促,声音也变得十分奇怪,“嗯,三叔,三叔,你快抱着阿雪……”
这一来杨铿固然脸色大变,江一帆更是尴尬得干咳连声,飞雪身在梦中,全不知道,仍是一个劲儿地喊叫。江一帆哑声道:“你千万别误会……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的。”
杨铿涩然而笑,道:“就算是有什么,也不要紧啊!”他寻思江一帆刚过中年,还是独身未娶,他剑术高超,英俊潇洒,正是最吸引年轻姑娘的时候。反观自己和飞雪虽然自小玩到大,但飞雪从来没有片言只字向自己示爱,梦中喊叫江一帆的名字,那可是骗不了人的。这样说来,她竟爱上了这位叔父,小时候故意避开他,是因为少女羞对心上人,而和他杨铿的所谓青梅竹马,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泡影而已。
正在窘迫的当儿,飞雪“呼”地坐起身来,脱口叫道:“三叔!”随即看到杨铿,登时显得十分难堪。
江一帆忙道:“我有点累,阿铿,雪儿就拜托你照看好了。”
杨铿摇摇头,道:“我还有些事没有布置完,还是三叔陪她聊聊吧!”说完逃命似地去了。飞雪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来。江一帆连忙抢过来,扶住她的肩膀,手抚处柔软温暖,眼中又射出奇怪的光。
七 进退两难
修罗道自从上次会战得胜之后,在江湖上加倍地兴风作浪,有好几个白道门派的掌门之位,都被他们的亲信抢夺到手。抱剑门的弟子武功绝不逊于敌人,只是行事被诸多门规限制,这才处处落于下风。门中提出精简门规的呼声越来越高,使门人在行动之际更为自由,设立掌门之职,处决大小事务,以代替臃肿迟缓的长老会。但大多数长老们却觉得由一人擅专,势必使得本门走上称霸之路,那是创派祖师和先贤们都不愿看到的,因此大力反对。这么一来,外有强敌之胁,内有路向之争,偌大的抱剑门,不知不觉间陷入即将分裂的险境。
闲云老人已死,杨铿以次席长老代行祭酒之职,成了抱剑门的第二号人物。他每每见到江一帆和飞雪出双入对的亲密模样,心下就绞痛不已,只好埋头于门中的事务,从不单独去见飞雪,就算是当着同门之面,也是淡淡地聊几句,客气有礼。
终于,过了半年,江一帆在长老会上自请辞去大护法之位。原来他已决定与飞雪成婚,两人本是师叔侄的关系,此举未免乱了伦常,要是放诸俗世之中,早就不被旁人所容,好在抱剑门的长老都是潇洒超然的神仙般人物,俗世的观念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何况江一帆及时出关击退鸩饮,保全本门,后来又将飞雪从鸩饮的手上救回,论人望、论武功,门中都没有第二人能望其项背。长老们商议过后,极力挽留,但江一帆去意甚坚,最后由杨铿为首的长老、首座躬身相请,他这才热泪盈眶地留下。
这天是十年不遇的黄道吉日,也是江一帆和飞雪成亲的日子。由于是师叔侄相结合,因此并没有广邀别派朋友观礼,但门中上下喜气洋洋,欢腾之意丝毫不减,除了杨铿执行任务没有回来之外,所有长老、首座都齐集总坛。
飞雪顶戴霞冠,脸覆盖头,身穿喜服,呆坐如一尊绚丽的雕像。
这世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她此刻的痛苦。不需稍顷,她便要与杀父仇人同床共枕,但惟有如此,才有报仇的希望。
她虽然洞悉了江一帆的真面目,但论武功自己再练十年也杀不了他,而且“孤空远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声望,就算亲近如杨铿,也决不会相信江一帆就是鸩饮,贸然揭穿他的身份,只会是自讨没趣。她看着那些奉江一帆为神明的人,虽然明知这些人是受其蛊惑,仍是恨得咬牙切齿,她觉得这些被愚弄蒙蔽的家伙,简直比江一帆本身还要可恶。
不过,幸好她是个女子,她还有最后一道杀手锏。她还记得在清凉山下,江一帆把她救了起来,丝毫不现恶意,几天几夜衣不解带,照顾得无微不至。那是他对父亲万晴空报复计划的一部分。他要把万晴空的女儿骗上手,让她爱上自己的杀父仇人,他要让万晴空死在九泉也不得安宁。
既如此,她便将计就计。江一帆若是着意提防,她反而不得其便,现在他图谋不轨,一意卖好,她正可顺水推舟,假意被他的柔情蜜意所惑,嫁给他做妻子,再伺机报仇。
这是她报仇的惟一希望。
外面不时传来杯觥交错的欢笑声,抱剑门剑客们的笑声与祝贺越是真诚,她的心便越是刺痛。终于江一帆爽朗的笑声渐近,接着“砰”的一声,门被一脚踢开。
“好啦,好啦!弟兄们快回去,可别碍着大护法的春宵千金之刻,否则大护法纵不追究,夫人可放不过你们呢!”不知是哪个贴心人说的,在客人们震天的哄笑声中,江一帆连连叹息告饶,大护法的严峻风范荡然无存。也不知过了多久,人声渐远,江一帆吁了口气,缓缓闩上房门。
盖头掀起,露出含羞浅笑的容颜,凤烛跃动,映得俏脸娇艳欲滴。江一帆据案赏望,竟也似瞧得痴了。
“真像……”他喃喃叹道。
“像什么?”飞雪抬眼作嗔,“难道在这时候,你心里还想着别的女子?”
江一帆微笑不答,在她额上轻轻一吻,飞雪登时便软了,挨在他怀里,微微喘息,昵声道:“我们……我们快休息吧……”
“小鬼头儿,这样着急干什么?”江一帆又在她的眼帘上一吻,笑道,“我还有礼物送你呢。”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拍在床前玉柱上,覆着鸳鸯锦被的牙床顿时翻转,露出黑沉沉的地道入口。
飞雪凛然而惊,道:“这是什么?”
江一帆笑道:“你跟着我来,不就是了?”拉着她的手,纵身走入地道之中。里面空气流通,每隔十来步,就有夜明珠照明。江一帆道:“这是创派祖师留下以防万一的秘道,如今知道的人,门中就只剩下我了。”
飞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忐忑,百来步的距离,觉着像是走了一生那样长。两人来到一间四壁密封的净室之中,飞雪暗忖:他若要在这里动手加害,那就无处可逃。随即她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白衣人,动也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
江一帆指着这人道:“这便是我送你的礼物。”提起他的后领,让他的脸对着飞雪。
飞雪惊呼道:“这是杨师兄?”白衣人昏迷不醒,剑般的双眉紧紧蹙着,竟然是外出未归的杨铿。
“不错。就是他。”江一帆笑道。
飞雪惊道:“你为什么把他弄来这里?” 江一帆笑道:“你只要想一想就会明白了。近来门中关于立大掌门废除长老会的争议越来越烈,大多数弟子都赞成由一个强有力的掌门来统领门人,可是长老会中的次席长老、首座弟子却怕失去旧有的权威,持反对意见。这些人的首领,便是杨铿这小子。”他平日称杨铿为贤侄,说不出的倚重关怀,眼下却鄙夷之情现于形色。
飞雪道:“所以你就暗中把他捉起来?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心想坑害同门原是你的拿手好戏,当年就曾把亲生兄弟也关起来。
江一帆不答反问:“你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飞雪咬牙道:“那还用问?当然是手刃鸩饮那个恶贼!”
江一帆拍手道:“这不就对了!现在修罗道声势浩大,对方的剑客死士都只听鸩饮一人的号令,行军利落,如秋风扫落叶。相反,我抱剑门大事小事都要诸位长老商议决定。所谓兵贵神速,我门犯了大忌,当然要节节败退。只有立一位行事决断的掌门人,将本门剑士约束团结起来,到时登高一呼,统率白道诸派,才能打败修罗道,杀死鸩饮。”
飞雪道:“所以你要杀死杨师兄,以清除立掌门人的障碍?”
江一帆点点头,道:“不但要杀了他,还要放出消息,说是鸩饮下的手。他是本门的重要人物,一旦身死于敌手,立掌门人之事便迫在眉睫,不容拖延了。我这样做,实在是犯了门规,死后再也无颜见师祖和三位兄弟,但为了本门数千弟子,还有武林中千万同道好友,我一人承担罪责,又有什么不可?况且鸩饮是你的杀父仇人,我就算单是为了替你雪恨,也要不择手段!”
飞雪心中大骂,表面上却装作感动欲涕,颤声道:“你……你对我真好,可是杨师兄他待我不错,还是放了他吧!”
江一帆缓缓道:“这小子和你关系非比寻常,你原也狠不下心来。你说放我就放,但机会难得,如此纠缠下去,不但报仇无望,整个抱剑门都要受灭顶之灾。你可得考虑清楚,别被私情所惑。”说着眼中射出厉芒。他能乔装成鸩饮,二十年来将黑白两道蒙在鼓里,其心思之缜密远超常人,与这样的魔鬼交锋,走错半步就得功亏一篑,对于飞雪来说,眼下最聪明的做法莫过于假意附合,但杨铿可说是自己惟一的亲人,如今身在难中,要她袖手旁观,实在极难做到。
“放还是不放,你快决定吧!杨铿功力深厚,用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的。”江一帆的语声虽不急促,飞雪的心却怦然乱跳。
江一帆若真的要杀死杨铿,暗里悄悄动手,保证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来,现在他百般地逼飞雪表态,多半是要测试她的心意。
杨铿的眼皮微微颤动,显然是就快醒来。这时江一帆没有说话,目光却变得十分奇怪。飞雪心乱如麻,想不出任何解救杨铿或者解救自己的办法。
江一帆微笑,缓缓地提起剑,凛冽的杀气登时充塞着秘室。
至此再无回转的余地,飞雪提聚功力,准备和他拼命,忽然见到江一帆脸色微变,侧首喝道:“是什么人!”与此同时室外长廊传来几不可闻的微弱风声,像是有轻功奇高的夜行者掠过,紧接着“嗤嗤”两声,秘室中的照明宝珠先后碎裂,周围陷入黑暗之中。
江一帆在光亮消去的瞬间,已闪电般抢出室外,但觉甬道尽处风声飒然,他紧追而至,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不由心下嘀咕:“这地方只有我们兄弟四人知道,莫非他还敢回来?咦,不妙!”心中一动,立刻赶回秘室,叫道:“雪儿!雪儿!”
黑暗中却只有细微的喘息声,江一帆点着火折子,见到她软软地倚在墙边,双唇惨白,以至嘴角渗出的血丝红得分外惊心,地上的杨铿早已不知去向。
“该死,中了他的诡计。”江一帆啐了一口,只因所行之事太见不得人,以他的超人胆识也毕竟有些不安,稍有变故,便方寸大乱,到发现着了神秘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已经太迟了。他临危不乱,握着飞雪的左手,缓缓输入真气,既为她疗伤,又试探虚实。未几发现她左肩井穴被强劲无比的掌力透入,要不是及时施救,半边身子怕都得残废。
这么看来不会是她自己在捣鬼,一来她无此掌力,二来右腕已断,左掌不可能伤到左肩井:“对方竟能在瞬间工夫里掌伤雪儿,再救走杨铿,那么武功是不在我之下了。多半是他,不过就算是他,也奈何不了我,嘿嘿。”这时飞雪轻声呻吟,醒了过来,无力地道:“刚才怎么了?你一跑出去之后,我就觉得左肩剧痛,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江一帆抚了抚她的秀发,柔声道:“不碍事。”
八 掌门大典 那晚之后飞雪受伤着实不轻,江一帆煎药服侍,忙得不可开交。她恢复甚快,但她不想受到这魔鬼的玷污,于是故意久久卧床不起。
杨铿像是忽然蒸发于空气之中,抱剑门的弟子苦苦搜寻两个多月,始终没有他的消息,以为多半已经遇害。杨铿的武功直追闲云老人,世上伤得了他,又有出手理由的,自然就只有修罗道的鸩饮。
杨铿在派中人望极高,仅次于江一帆。他的消失使得不少长老、首座弟子都改变初衷,支持废长老会而立大掌门,否则偌大的抱剑门,非一点一点被敌人蚕食不可。剩下的顽固派越来越少,纵然反对也无济于事。
八月十四,迎月。
这天正午,白道大小宗师、派主,抱剑门全体长老、门人共聚总坛讲法台前,以虔诚的目光看着江一帆缓慢却有力地步上高台。
台上正中放着四张紫檀交椅,十二次席长老、十二首座弟子分列两侧。江一帆来到跟前,向四张空椅跪倒,那分别是创派祖师、闲云老人杨紫楼、碧风如洗万晴空、雁去悠悠江万翼的座位。
江一帆向祖师的交椅叩了三个头,又向杨、万二位兄长的交椅各叩一首,最后向兄弟江万翼的交椅拜了八拜,次席长老中有三人排众而出,分执令旗、法杖、佩剑。令旗可调动本门所有剑士,法杖可更改解说本门所有法规,佩剑则号令门人,无敢不从。
仪式上寂然无声,但剑士们脸上都露出激动的表情,只要江一帆接过三个圣物,腐朽迟缓的长老会便会烟消云散,抱剑门在强大掌门的统领下,就会从和事佬的尴尬角色步入统领群雄的光辉时代。
“能够击败鸩饮的人,当世也只有江一帆了吧?”连别派的人也不约而同地打着这样的念头,在鸩饮的巨大压迫之下,江一帆成了众人眼里的救世主。
“慢着!”眼看江一帆的手就要触上掌门宝剑时,一声厉叱如划破长空的闪电,震得群雄心中一凛。
“咦,怎么是她?”诸剑客纷纷惊疑,喝止授剑的,居然是江一帆的妻子飞雪。
只见她展开身法,如投林飞燕,稳稳落在台上,冷冷道:“江一帆是本门的大叛徒,决不能让他接下宝剑!”
“雪,你说什么?”江一帆道,声音虽轻,却将群雄议论之声尽数压下。他向众人深深一揖,朗声道,“内子受伤未愈,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小可在此向诸位陪礼了。”众人见他脸色尴尬关切,没有丝毫怒意,显然关心妻子的伤病,还甚于自己当不当得了掌门。
只听飞雪冷笑道:“成婚那夜我虽受了重伤,但没多久便痊愈了,一直诈称伤重难复,只不过是避免被你玷污而已!你这禽兽,害死我父亲、我师父,又想加害杨师兄!我假意屈从,隐忍不发,等的就是在天下英雄眼前揭了你的画皮!”这番话说完,众人十有八九以为她真的病入膏肓、语无伦次了,有的摇头,有的冷笑,也有人忍不住道:“胡闹胡闹,闲云老人杨老侠、碧风如洗万天王,还有杨铿杨少侠,都是死在大魔头鸩饮手里,你这样说法,难道江大侠就是鸩饮不成?”
“不错!江一帆就是鸩饮!”两人同声说道,清朗低沉,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说话的一个是飞雪,一个是从人群中大步而出的白衣少年,来到场中,昂然而立,马上引起骚动。
江一帆大喜道:“贤侄,你没事,那太好了!这段时间你上哪去了?”
杨铿微笑道:“大护法的武功是不是天下第一,我不敢肯定,但大护法的涵养功夫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人听他既不称江一帆为师叔,也不称之作掌门,都想抱剑门好事多磨,只怕要来内斗。
飞雪不等江一帆插口,便叫道:“那日你在我父亲神像前说了些什么,还记得吗?”
江一帆愕然道:“什么?”
飞雪嘿嘿冷笑,将她依着闲云老人的指示去到涌泉寺,得到江万翼的笔记,鸩饮追寻而至,在碧风天王像前拉下斗篷,露出江一帆的真面目,以至江一帆为了能坐上掌门之位,竟要暗杀杨铿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出。杨铿在旁以剑气锁定江一帆,防他暴起伤人。
她语声清朗,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千百道目光都集中在江一帆身上,却见他既不惊恐,也不愤怒,只是连连苦笑摇头。十二位次席长老低声商议片刻,由地位最高的长老问道:“你说江一帆是鸩饮的化身,闲云老人与万晴空都是他害死的,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飞雪取出江万翼的笔记,道:“二十年前的隐事,都记在其上。”
那长老接过笔记,与众长老看了良久,脸色越来越是难看,沉吟道:“这些事就算是真的,也未可证明江一帆与鸩饮是同一人吧?况且,又有谁能证明这是江万翼的亲书?”四下里地位较低的门人与别派人士看不到笔记,心里都痒痒的,有几个忍不住踮起脚,就算能看到只字半语,也是好的。
飞雪微笑道:“这笔记是否江四叔手书,自然有人能证明。”
长老忙道:“那就请这位朋友出来相见!”他话还没说完,人群中就走出一个低头合十的僧人,缓缓走到台前,这才抬起头来,分明是位慈眉善目的中年比丘,长相与江一帆竟有八分相似。
众长老大惊失色,江一帆颤声道:“四弟!原来你没死!”僧人点点头,道:“三哥的身子也很健壮。”
这僧人自然就是雁去悠悠江万翼,那天他在寺中被飞雪揭去面具,误以为是江一帆,一剑刺穿他的身子。飞雪随即发觉不对,自责下自断手腕,发狂似地奔了出去。其实江万翼武功高强,危急时身子微侧,那一剑虽然刺伤了肺叶,却并不致命,负伤到僻静处修养了两个月,就已痊愈。
江万翼当年心灰意冷,立誓不再管抱剑门的事,但终究担心飞雪,故时隔二十年又重新踏足尘世,回归江湖。他探听到飞雪竟要与江一帆成婚,知道是飞雪孤注一掷之举,想借机亲近江一帆,然后伺机报仇。他想飞雪是个女子,断不容仇人玷辱自己清白,如要下手,成婚之日就是玉碎之时。于是他悄悄借秘道潜进总坛,正遇到江一帆加害大师兄之子,于是用了这调虎离山之计。以江万翼的武功和对地形的熟悉,即使强如江一帆也要着了道儿,他又以重手法击伤飞雪,以免江一帆怀疑飞雪行苦肉计。
他救下杨铿,告知前事,两人设法与飞雪联系上,暗中计议,要在江一帆坐上掌门大位的这天,将他真面目于天下人眼前揭穿。
江一帆踏上一步,喜道:“四弟!好好的你怎么出家做和尚了?”
江万翼合十退后,淡然道:“小弟和三哥,先交待公事,再叙私谊不迟。”说着提高声音,道,“江一帆,二十年前你假借鸩饮之名,设局害死万天王夫妇,这笔账,是该算的时候了吧?”
江万翼二十年前失去踪影,武林中纷传是死于鸩饮之手,他虽居四杰之末,武功人望却决不逊于三位兄长,如今侠影重现,说出来的话仍然大有分量。江万翼、飞雪、杨铿三个重要人物同时指证,众人望向江一帆的目光已大为不同。
江一帆怔怔地望着兄弟,好半晌才叹道:“你们都说我是鸩饮,我倒想问一句,数月前修罗道大举来袭,鸩饮这天杀的魔头在众目睽睽下害死杨大哥……”不等他说完,诸长老、弟子已纷纷道:“对啊!本派危在旦夕的时候,是大护法及时出关,与鸩饮激斗三百余招不分胜负,这可是大伙儿亲眼瞧见的,大护法与鸩饮又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当时杨铿昏迷,飞雪受伤,都没有看到这一幕,江万翼远在清凉山,更加不用说了,猜想必定是江一帆用了替身之法,众弟子在激战中,自然很容易便被他瞒过,但要解释清楚,却大为不易。
飞雪叫道:“这是他的障眼法!否则天下之事哪有如此巧合?他迟不出关早不出关,偏偏在我师父死后才出关?况且江万翼四叔与他是亲生兄弟,还会诬陷他不成?”
诸长老摇头道:“我们又不是瞎子,天底下又有什么障眼法能瞒得过我们?至于江万翼,他不参与本门事务已有多年,只怕其中还有隐情和误会,大可从详计议,再主持公道。”
江一帆道:“不错,这掌门大典可以先搁下,四弟与贤侄既已回归,我是没有这能耐做掌门的。”语气仍是不温不火,与飞雪的气急败坏形成鲜明的对比。
猛见场中碧芒爆闪,剑气呼啸,飞雪洗碧剑出,向江一帆疾刺。江一帆在剑光空隙之中闪避,叫道:“雪儿,你这是何苦?”十二长老齐声道:“快住手!”连杨铿和江万翼也觉得她贸然出手,似乎不是很妥。
但旁人越是劝阻,飞雪越是气愤难平,她狂催剑气,咬牙喝道:“一群睁眼瞎子,还配说什么公道!”
一个柔和的声音笑道:“不错,一群睁眼瞎子,全都杀了最好。”声音虚虚荡荡地钻入众人耳中,就如一柄利剑直透人心,有几个定力较浅的年轻武士,竟然被激得鲜血狂喷,跌倒在地。
十二长老只觉三魂六魄都被震得摇摇荡荡,勉力压下烦躁,十二人便如结队飞行的大鸟,翩翩扑向大殿的屋顶——那声音的来处。然而刚到中途,赫然见殿顶翻出数十名黑衣人,引弓连发,暴雨般的利箭向他们射到。十二长老齐声暴喝,各使重身法坠地,但还是有三人中箭。
只见黑衣人中又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全身罩在斗篷中,迎着风俯视惊骇欲绝的群雄,仿似君临大地的魔王。
众人不约而同叫道:“鸩饮!修罗道!”话犹未了,亭台相间处、草木丛深处,顷刻间钻出无数黑衣剑士,飓风般向白道群雄杀到。抱剑门剑士和别派与会之人本来都是一流高手,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修罗道竟会挑在掌门就职、精英齐集的时候施袭,而且越过山下重重布防,无声无息如鬼魅般直入总坛,惊骇之下立刻有百多人遭了毒手。
倏忽间剑啸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片刻前还是平和庄严的掌门大典,转眼成了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九 饮鸩止渴飞雪红着眼仍向江一帆猛攻。那“鸩饮”现身的时候她也微觉惊愕,但随即想到这定是江一帆安排的,他要在登基掌门的同时,扫除修罗道,立威武林,于是编制了这场奇袭,只要他亲手杀死“鸩饮”,别说是抱剑门,就算是整个江湖也没有人再敢反对他。
江万翼和杨铿对望一眼,双双掠到两人身旁,以防江一帆趁乱对飞雪骤施毒手。江一帆急叫道:“雪儿、四弟!咱们先退外敌要紧!”但三人面带冷笑,谁也不去理他。
抱剑门人和白道群雄的人数毕竟比修罗道为多,一上来损伤虽大,但十二长老与几个正派大宗师站稳阵脚,随将形势扳平,成了势均力敌的混战。殿顶上的“鸩饮”俯视半晌,忽然飞羽般飘落,足未沾地,血色的长剑左右点刺,先后穿透三位次席长老的喉咙,剑锋回掠,又将一位白道宗主的身子挥为两段。
余人见他犹如来自地狱的修罗之王,无不骇得退避三舍。鸩饮也不恋战,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台边走去,遇有阻路之人,这才出剑攻击,不管是抱剑门长老,还是别派的精英,都走不过三招两式,便即被杀。所到之处,人像潮水般向两旁分开。
飞雪瞥眼见到鸩饮欺近,心念一动,喝道:“四叔!师兄!先合力把他制住!”说着剑锋回转,放过了江一帆,朝“鸩饮”激射而去。杨铿与江万翼微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江一帆既在此,那么这个鸩饮就是他心腹假扮的了。世上如江一帆那样的绝顶高手屈指可数,绝难找出第二个来,这替身的武功必定远为不如,把他制住再逼出真相,比对付江一帆要容易得多。
两人正要同时出手,便听到飞雪疾声惊呼,原来那鸩饮的血剑上下指点,不出三招,她已迭遇奇险。江万翼低啸向前,杨铿宝剑出鞘,一左一右,替飞雪接下敌招,瞬息间攻守数易,右边杨铿长剑脱手惊退,左边江万翼和对手双掌相击,被生生震开两步。二人几乎以为身在梦中,这“替身”武功之强,竟似比江一帆有过之而无不及。
猛听头顶长啸震耳,江一帆越过三人,带着紫芒的剑气向鸩饮急卷而至。这一剑如龙击长空,其势排山倒海不可抵挡,鸩饮杀气陡烈,斜移半步,反刺江一帆左肋空门,紫赤两道剑芒纠缠绞合,激得方圆数丈都充满凛冽切肤的寒气。
只见两道人影翻腾飞舞,不少人都停手罢斗,旁观分别代表正邪两道最高峰的剑士殊死争雄。看了片刻,杨铿与江万翼都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两人武功相近,普天之下再难找出第三个来,江一帆上哪去寻了这样厉害的替身来?况且两人都有好几次千钧一发,险些丧命,那可是千真万确的生死相搏,半点都假装不来的。
剑光倏然消去,两人剑尖相抵,成了比拼内力的局面。两柄剑受强力无比的内息压迫,越来越弯,渐渐地成了圆拱形,眼看要折成四截,两人同时出掌互击,发出暴雷般“砰”地一声。江一帆踉跄跌退,鸩饮的身子却凌空而起,落下时点在一名抱剑门剑士的头顶,借力飘起。那剑士全身骨骼尽碎,瘫成了一团肉泥。
江一帆调息数周天,缓缓喝道:“胜负未分,鸩饮兄怎么就去了?”
鸩饮落在一块山石上,血剑遥指,对准了远处突出的石梁。江一帆点头道:“不错,你在封魔崖杀死我两位兄长,不管你我谁生谁死,都该在同一个地方了断。”说着拔身而起,两人就像展翅大鸟一样,低空飞掠,一先一后,落到封魔崖上,遥遥对峙。
“又在捣什么鬼!”飞雪低骂一声,与杨铿使个眼色,正要招呼江万翼追去,赫然见他呆呆地瞪着前方,满脸都是狐疑和惊惧,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飞雪来不及多问,在他肩上一拍,展开身法直追上去。
四周血战不绝,双耳之间充塞着可怕的杀声。飞雪走出十几步,便有三个修罗道的人围上来,她挺剑疾刺,但这三人是对方的一流人物,连拆数十剑,飞雪竟是难越雷池半步。蓦地里身侧剑气飞扬,有人将三个敌人的招数接下,杨铿的声音道:“这里我来,你小心点!”
“你也小心!”飞雪转头,触上他关切的眼神,两人相视而笑,这段日子来的误解和疑惑冰消于无形。
掠到石梁之侧,只见父亲的掌印下,鸩饮与江一帆遥相对峙,互以剑气紧锁,谁也无暇顾及周围的景况。飞雪收敛杀气,暗中提聚功力,等待两人拼得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坐收渔人之利。
一时间剑气肃杀,天地变得寂静无比,连不远处两派弟子的厮杀声也仿佛听不到了。蓦地里鸩饮身子微侧,伸手拍在背后的石壁上,他动作快极,手掌一触即离。飞雪隔得稍远,便看不清楚,但江一帆却失声惊呼,白日见鬼似的,颤声道:“你……你是……”
鸩饮行动如风,一掌拍过之后,像是料到对方必然有此反应,随即反手出剑,暗红色的锋芒瞬间袭到江一帆的身前。
这情形简直就是当日闲云老人之死的重演,但江一帆的反应明显要比老人更快,身首异处之前的一刹那,他突然清醒过来,向旁疾退,堪堪避过必杀的一击,长剑却“当啷”落地,原来右手被剑气扫过,五指齐断,脸色苍白如死,看来全身的经脉都已被重创。
鸩饮奇袭得手,正是气势久蓄忽泄,强弱相易的时刻,飞雪更不迟疑,挥剑向鸩饮扑去。后者似是到现在才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而他的剑技毕竟比飞雪高出太多,血剑回刺,准确无误地击中洗碧剑。本来他这一剑劲道并未达到顶峰,但飞雪左手运剑,腕力也大不如前,双刃互击,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同时荡开。
鸩饮稳住身形,血剑连发,飞雪只觉得眼前寒星乱舞,右臂、左腿、左腰同时中剑。鸩饮血剑再出,这次却是直指胸腹要害。飞雪避无可避,挥剑反刺他心脏,虽知对方可在刺中自己之后再从容躲开,但也只有拼死一搏了。
“二哥,她是你女儿!”身侧传来如雷般的暴喝,鸩饮身子大震,血剑从飞雪腋下斜掠而过。紧接着“嗤”的一声,洗碧剑却穿透鸩饮的心口。
“二哥……女儿……二哥……女儿……”回声在山谷中激荡翻腾,飞雪茫然转头,看见江万翼惶急地站在不远处。她颤声道:“四叔,你说什么?”
与此同时另一个柔和的声音也响起,说的是:“四弟,你说什么?”只见鸩饮身子摇晃,一手以剑拄地,一手除下斗篷,露出一张儒雅却惨白的脸来,面相和飞雪竟有几分相似之处。飞雪顿觉一股难以形容的亲切感自生命深处汹涌而出。
“二哥,果然是你!想不到鸩饮竟然是你……你这又是何苦?”江万翼惨然道,“这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你难道半点也看不出来?她和二嫂那样得像……”
万晴空霍然转头,怔怔地望着飞雪。飞雪这才发现他的瞳仁竟然罩着一层淡淡的死灰色。
“不错。”万晴空叹道,“你是我女儿……你手握的是我的洗碧剑……你的心脏偏向右边,和我一样,你的名字……叫飞雪?”
飞雪万分惊异,眼前的中年男人,难道真的是已死的父亲?如果说不是,江万翼又断无骗人的道理,那种莫可名状的亲切感又是从何而来?明明被刺中心脏,却只是受伤,没有毙命,和自己一样是心室偏右的人,这是否单纯的巧合?
“你是……你是万晴空?”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忽然变得生涩无比,一切如在梦中。
“呵呵,万晴空。”万晴空苦笑道:“那是我以前的名字,我现在是鸩饮,饮鸩止渴的饮,饮鸩止渴的鸩。”
江万翼抢到他身边,握住他的左手,缓缓注入真气,以助他疗伤,黯然道:“二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年江湖上盛传你死于神秘的魔剑士鸩饮之手,为什么这鸩饮的真实身份,反而是你自己?”他和万晴空情逾兄弟,对这位义兄最是熟稔,终于从激斗时的身姿招式中认出他来。
万晴空冷笑道:“为什么?你该去问问杨紫楼,去问问那些所谓的正派人士!当年江一帆这狗贼雇用杀手杀我叔叔全家,又凭空捏造出这个名字,引我前去四川,再在清凉山下布置陷阱要杀我,还将我怀有身孕的妻子害死……”
江万翼接口道:“二嫂被三哥困住,是我把她救出来,不过她身子虚弱,终于生下飞雪之后,就撒手而去了。”
万晴空向飞雪爱怜地看了一眼,语气稍缓:“哦?我却不知道,这可真是谢谢你啦!当日我从清凉山脱身,回到总坛之后,向大哥说明事情原委,请他还我一个公道。嘿嘿,可笑我当时真是幼稚到了极点!”飞雪忍不住问道:“当时怎么样?”
“杨紫楼那老糊涂,居然说我与江一帆素来不睦,买通杀手有心加害,全是我的猜测,让我要信任自己的兄弟,不能为一己的偏见误了大局!哈哈哈,这是人说的话吗?”回忆前事,神态间又有了狂意,咬牙续道,“我带他去见杀手古不平,让古不平对他说出真相,谁知他反而倒咬一口,说我违反门规,滥用毒刑!”
江万翼想起这位大师兄从来就是个好好先生,把兄弟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不管什么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他也曾抑制自己说出事情的真实,自己一怒之下,这才远遁清凉山。
万晴空道:“当时他出手将古不平杀了,说此事已告一段落,咱们抱剑门是超然于世的剑派,身系武林的兴衰,断不可效法那些愚夫愚妇妄作刀剑之争。这简直是在纵容凶嫌!我在他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便想去找别的长老商议,谁知这些人武功高强,平时装出个人样儿,我稍露口风,便个个成了缩头乌龟,说什么‘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好像是姓万的不够兄弟,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哈哈哈哈,这些所谓的侠义之道,江一帆又不是杀死他们的亲人,什么‘有容乃大’、‘冤冤相报何时了’之类的鬼话说来不过是舌头打个卷!那夜我在此地静坐了一整夜,心中抑郁难舒,双掌在这山壁上击出十多个掌印,我的眼睛便是在那时被碎石溅中,险些瞎掉,视力至今模糊……以致,以致险些错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阿雪,真是对不起,你能原谅为父吗?”说到这里万晴空声音转柔,流露出爱怜之意。
飞雪看看那十多个铮然的掌印,再看看他灰黯的眼珠,想起父亲与自己的辛酸委屈,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扑在他怀里,大哭道:“是女儿不孝,刺了爹一剑!”
万晴空抚摸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柔声道:“嘿嘿,傻孩子,咱们父女能够相认,一定是你娘在天之灵的保佑,该高兴才对呀,别哭别哭。”说着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
江万翼喃喃道:“我抱着飞雪回到总坛的时候,门中弟兄都说你是夜游封魔崖的时候着了鸩饮的暗算,激斗过后被击落深谷之中……”
万晴空道:“这是我故意放出的风声。哼,江一帆假造鸩饮这个名字,我索性便拿来用了。这世上,恶人并不怎么可恨,衣冠禽兽也不是最可恨,倒是那些事不关己便大说风凉话,只为求个平安而纵容恶人恶事的所谓好好先生,才最是可杀!嘿嘿,自那夜起,我便是抱剑门的死敌,我在江湖上散布万晴空死于鸩饮之手的谣言,乘着这势头创立了修罗道,招揽邪派为己用。我要让那些故作宽容的虚伪之徒,也尝尝我所受的痛苦!”
江万翼知道他被人陷害,以至偏激暴躁,二十年来堕入魔道,终于越陷越深,此时已全然不可理喻。好在他与女儿重逢,激起天生的善性,似乎还有挽救的余地。只见万晴空伸手按在掌印上,五指嵌合,冷笑道:“当日我与杨紫楼决战,便是这样轻轻一按,他便连剑也提不起来了,可见他对我心中有愧,一发觉我尚在人间,便羞惧交加!”
飞雪对于杨紫楼猝然被杀的谜团一直不解,现在才知道他是看见父亲万晴空将手掌按入以前留下的掌印之中,错愕之下,而被杀死。刚才江一帆之败,只怕也是因为这样了。欲啖其肉饮其血的大魔头大仇人,居然就是她的父亲,造化之弄人,委实可惊可悸。几经伤痛磨难后父女终于团聚,总算聊可欣慰,但飞雪隐隐觉得有个地方十分得不妥。眼前的鸩饮是自己的父亲,那么清凉山上所见那由江一帆所扮的鸩饮,又是怎么回事?想到江一帆,飞雪心中大震,正要问个明白,却听到万晴空和江万翼同时闷哼,晃了几晃,摔倒在地。
十 万念归空原本倒地的江一帆现在满手是血,狞笑着站在两人身前,仿如从地狱中回归的恶魔。
“姓万的,想不到吧?”江一帆笑道,“这世上,人人都不会想到恶名昭著的鸩饮就是大侠万晴空,但惟有我,却在一开始就识破了你的把戏。哈哈,刚才你又用那招老伎俩,我只不过故意让你击中而已。”
万晴空断去江一帆五指的那一剑,注入极强的真力,原以为能断绝他体内所有的生机,但却没有想到,江一帆的错愕是假装出来的,他早已劲贯全身,五指虽断,经脉却丝毫无损,不过是佯伤而静待良机。万晴空百密一疏,又正当认回亲女之时,心神激荡,终于着了江一帆的道儿。
江万翼和万晴空呼呼喘息,都说不出话来。江一帆出手的时候两人正真气相接,因此这一击虽打在万晴空身上,江万翼也同受震荡。
江一帆嘿嘿笑道:“二哥呀二哥,你现在该相信了,三弟我毕竟还是胜过了你吧?你永远也猜不到我要干什么,你对上我,永远只能像条丧家之犬!”他抬头看了飞雪一眼,狞笑道,“阿雪,我的好妻子,你现在一定是在奇怪,为什么那日你躲在庙中,明明看到鸩饮是我扮的,怎么一转眼,鸩饮又成了你的亲生爹爹,是不是啊?”
飞雪大惊,那天她躲在神像之后,原来江一帆竟早就知道。
江一帆得意地仰天长笑,半晌才道:“我说过了,你们要和我斗,永远都没有指望!我什么都知道,大师兄死前在石壁上刻字引你去清凉寺,我早就发现了。那天晚上,便是我将杨铿引开,再将你引到此地,让你去清凉寺,让你知道所有的往事!”
“为什么?”飞雪觉得在这魔鬼的面前,自己简直毫无还手的能力。
“我做出种种假象,让你以为鸩饮的真正身份就是我,嘿嘿,我在神像面前说出图谋,也是故意让你听见!嘿嘿,不出所料,你果然信以为真,以为我想染指于你,于是顺水推舟,假意亲近我,再伺机报仇。哈、哈、哈,我一看见你那装假的样子,就想捧腹笑他个三天三夜!哈、哈、哈!”江一帆又是一阵怪笑,踢了江万翼一脚,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嘿嘿,我等的就是今天,可惜让我这不成器的兄弟给搅了局!”
飞雪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颤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哈、哈、哈,我宣扬立掌门的事,无非是料到万二哥恨我入骨,绝见不得我风风光光,定会趁着掌门大典这一天大肆来袭!呵呵,而你这位想报仇想得发疯的孝顺女儿,自然而然地想到这鸩饮其实是我的替身,不自量力地想将他擒住,再让他揭发我的阴谋。呵呵,万二哥的武功何等厉害,你这个断了手的女娃儿对上他,自然是有死无生……哈、哈、哈,当万晴空知道杀的原来是亲生女儿,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你……你居然……”飞雪做梦也想不到,这人竟会疯狂到如此地步,江一帆与万晴空情同兄弟,却三番五次的加害,所为的,只不过是万晴空比他有才能。江一帆费尽心思布下一个又一个的局,不惜自残身体,竟是想让万晴空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再一次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若非江万翼及时阻止,自己确已死在父亲手中,到时父亲所受的痛苦,想来比任何煎熬更加难以忍受。
“不过,现在也挺好!你们三人,阿雪和四弟必须死,至于万二哥嘛,我要挑断你的手脚筋,割掉你的舌头,让你这个大魔头眼睁睁看着我登上门主的大位,继而称霸武林,一统江湖!嘿嘿,这种滋味虽及不上手刃亲女,总也算非常不错了!”江一帆说着出掌击向飞雪的面门。飞雪的武功本来甚强,但面对江一帆,心中说不出的厌恶痛恨,竟由恨而生惧,被他化掌为爪,轻轻易易地便勾走了长剑。
江一帆洗碧剑在手,毫不犹疑地刺入江万翼的身子,叹道:“四弟,你既不顾兄弟情份在前,便也不能怪做哥哥的心狠手辣。”江万翼是他的孪生兄弟,他毕竟心中有愧,不敢去瞧江万翼的脸,便用力抽剑,谁知道剑刃上忽地一紧,江万翼一手紧握住剑刃,狂嘶着跳起身来,右掌“砰”地一声击在江一帆胸前。
江一帆偷袭的那一掌确是竭尽全力,江万翼和万晴空两人任何一个独受,都非当场丧命不可,但万晴空中招时气息正与江万翼相连,相当于两人分受掌力。万晴空被飞雪刺了一剑,固然是伤上加伤,但江万翼内力深厚,却仍有反击之力。江万翼知道兄长武功盖世,若就这样暴起突袭,多半不起作用,于是等到剑刺入体,对方防范最松时这才出手。江一帆毕生视万晴空为宿敌,全副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对优柔寡断的胞弟反而不怎么瞧在眼里,这时胸口受到重袭,肋骨尽碎,五脏碎裂,呼出最后一口气,仍睁大眼睛,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江万翼狠狠吐了口唾沫,也不去拔剑,对着鸩饮大喝道:“二哥,是兄弟对不住你!当年兄弟要是站在你这边,早点杀死这狗贼,便不至于有后来这些灾难了!只盼二哥瞧在孩子的份上,改邪归正了吧!”说着跪倒在地,“砰、砰、砰”飞快地以额击地,叩到第三个头的时候,身子僵住,再也不动了。
飞雪抢上去探他鼻息,他已经断了气。大仇人死了,大恩人也死了,长久的复仇生涯终于走到尽头,却感觉不到任何的快意。她觉得脑中一阵昏眩,看看苟延残喘的父亲,他前半生行侠仗义,后半生却杀人如麻,毁灭他的正是因仇恨而来的愤世嫉俗。那么自己呢,她一心报仇,堕入江一帆的陷阱,一步步走向灭亡而不自知,江万翼、杨铿、父亲,这三个最亲近的人,都曾险些丧命在她的剑下。当日清凉寺要是一剑刺死了江万翼,打后也就不会有人救走杨铿,今日更不会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父女相残的惨剧,想到这里她不禁冷汗如雨。
本已远离的震天杀声又再冲了回来,总坛前尸积如山,双方重要人物虽然死的死、伤的伤,但这场血战不斗到一方完全灭绝,只怕是不会停下的了。仇恨在不断叠加,不断轮回,使人发狂,驱人堕落,像从山巅滚落的雪球,越积越大。这轮回永远没有止境,人们在报仇的同时,又制造了别的仇恨,明知最后的结局是灭亡,明知仇恨是穿肠的毒药,却身不由己,不得不服下去……
少时携手笑傲的兄弟如今尸横身侧,奄奄一息的父亲看起来如此可怜,如此丑恶,他曾是侠名动天的碧风天王,眼下却是恶贯满盈的魔头鸩饮,一切都是因为仇恨。
鸩饮,鸩饮,饮鸩止渴!
飞雪蓦然间明白了这个名字的意思,她抱起父亲软弱的身子,朝远离战场的方向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