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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茱
简陋的斗室中,一老一少两人隔着一张破桌子相对而坐。那个小伙子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小菁子,鞋子已收到。俺很好,你放心。倒是你让我时常不放心,你弟弟还打你不?俺不在,你多忍着他些,知道吗?等俺攒够了银子,就回来娶你过门,到时候咱和你妈三个人过日子,永远不要再分开了。俺现在在孙捕头手下做事……”小伙子说到这里,坐在他对面的驼背老人抬起头,混浊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干什么?没见过吹牛的人吗?俺让你怎么写你就怎么写!”小伙子怒道。他方脸大眼,嘴唇厚厚的,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即使作金刚怒目状,仍掩不住骨子里的稚气。
驼背老人点点头,把笔杆褪色的笔在桌上的破碗中醮了墨,颤抖着手写下歪歪斜斜的几个字:“俺现在在孙捕头手下做事”。这个老人不但背驼,还是个哑巴,据说年轻时赴过乡试,因此识得字,在城里帮那些从乡下来找生活的粗人写几个信,拿几个铜钱糊口。他姓乌,城里的人都喊他老乌。
“咳咳。小菁子,孙捕头是个天神般的人物,黑道恶霸见了他,就像老鼠见到猫。俺武功不好,跟在他身边做做杂活。他每天都教俺武功,俺的本领现在越来越大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做他老人家的副手喽!以后你弟弟再敢欺负你,俺就狠狠教训他。嘿嘿,看到这个你又该骂俺了,你放心,俺讲笑话吶,你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做人老老实实,不可以欺负弱小,不可以行差踏错吗?俺小福子决不会忘记的……”
老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然后向他投以问询的目光。小福子搔搔头道:“嗯,反正你一切小心,千万不要牵挂着俺。这专门有人帮俺写信,也有送信的,保证半个月一封。看到信就和看到俺一样,你就好好等着俺回来吧。”说完站起来舒展肩臂,好容易等老乌把信写完。老乌把信纸折了几折,摇摇晃晃地放到他伸出来的手掌上。
小福子翻着白眼用左手把信接了,右手却仍是摊在老乌面前。老乌无奈,只好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送过去。小福子掌一翻,把铜钱全数收在手中,这才满意地走出老乌的破房子。时值午后,一丝风也没有,巷子里头静悄悄的,墙后偶尔传来几声孩子的轻啼。
小福子吹着口哨信步而行,忽然转角处一男一女拐了过来。男的一见小福子,吓了一大跳,就如白日见鬼,说不尽的惊恐,低头道:“福哥,你好!”小福子认得这是摆点心摊子的阿喜夫妻。喜嫂生得浓眉大眼,满脸的痘子,小腹已经高高隆起。小福子盯着喜嫂看了半晌,笑道:“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
“去看大夫?”
“是啊。”
“怀胎十月,挺不容易的,你多留点神。”小福子比阿喜小着好几岁,说话间却俨然是兄长的语气。阿喜虽然生得粗壮,却只是个安分守己的小民,哪敢和金雕社的人犟嘴,只好连连点头,看着小福子笑嘻嘻地走远,欣慰之余却不由奇怪:这小煞星怎的不跟自己要钱?
他哪里知道这小煞星看见喜嫂,却想起了乡下自个儿的媳妇,幻想有一天小菁子也怀了孩儿,自己搀着她去看大夫的样子。小福子自幼没了爹妈,在小菁子家做童工。小菁子的母亲生不出儿子,早早被当家的冷落,当家的死后,母女俩更无立锥之地。小福子和小菁子偷偷订了终身,然后自己跑到城里打工,攒钱成亲。他大字儿不识一个,人又憨厚,来到城里找不到什么差事,最后竟跟了金雕社的一个头目,捞上了偏门。金雕社是城里的暗官府,连知县、捕头都要看两位当家的脸色行事。社里的小弟兄欺压乡众,强取钱财,小福子初时畏首畏尾,于心不忍,但终究敌不过叮叮当当的铜钱声,半年下来,这行当是越干越得心应手了。
小福子穿过小巷子,就来到瓦子弄。他现在是金雕社老大赵雄关的亲信丘六儿的当红小弟,出入都跟着赵大爷和丘六儿。最近赵雄关每日总要到瓦子弄的妓院清月楼来转悠,但时间却很奇怪,不在晚上也不在凌晨,只在中午上楼,晚饭前回府,神情还闷声不响。这时段正值楼里的姑娘休息洗梳的当儿,弟兄们都说赵大爷恁地奇怪,难道去给哪个阿姑洗脚擦背不成?但就连丘六儿也不知道赵雄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福子倒甚是爱跟赵雄关走这一趟,他总是趁赵雄关没出来的时间,跑到老乌那儿去写信,或是东晃晃西晃晃,遇上好吃的果子就上前狠敲几个,没有弟兄们在旁,用不着上缴,哪怕半串小钱,也是进自己的私囊。
眼见清月楼在望,小福子赶紧躲入墙角,掏出小菁子托人捎来的布鞋,把从老乌那索要来的铜钱一枚枚往鞋子里塞。守在楼下的弟兄个个都是如狼似虎,见了面你打我一掌,我揍你一拳,万一晃出了这几个私钱,那可就不太妙。小福子准备停当,抖抖衣服,正要走出墙角,忽然头顶风声一响。他蓦地抬首,只看见斜对着的屋檐上立着一人,瘦瘦的身材,目光如隼般凌厉。也许是想不到这僻静处竟藏有人,那人冷峻的脸上显出微微的震惊。
小福子认得他就是社里的二当家谷苍山,不由吓了一跳:“你……二……二当家……”话没说完,谷苍山已朝另一边落下,迅如鬼魅。大当家赵雄关虽然平素深居简出,到底还处理着社里的事务,但谷苍山却如深闺里的小姐般难睹其容。小福子来了半年,只在元宵节那天见过赵雄关一面,当时知道他是二号人物,说不准什么时候能扶自己一把,因此牢牢地记住了,但此后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
但是在这地方猛然碰到谷二爷,小福子首先想起的不是其中的原由,反而是那位谷二奶奶。就在大前天,二奶奶说是十年难逢的黄道吉日,想去城隍庙求子,不巧二爷的轿夫却得急病而死,丘六儿便临时拉夫,找小福子去抬骄子。
小福子出发的时候满肚子的气,回来却着实请丘六儿喝了顿好酒。二奶奶漂亮是不用说了,难得的是丝毫没有架子,对他就像姐姐对弟弟,不住口地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小福子从乡下出来,众人都不太瞧得起他,只有二奶奶对他是真的好,半路上还请他到酒楼上吃了很多好东西。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和二奶奶谈天,什么都对她说:小菁子啦,小菁子弟弟啦,小菁子妈妈啦,还有怎么偷隔壁大婶的黄狗来宰了吃……二奶奶托着腮,饶有兴味地听着。小福子觉得二奶奶眉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愁味儿,像是有什么不大称心的事,便寻思日后总要帮她一下。
“二爷他古里古怪,平日鬼鬼祟祟躲着不肯见人,光天白日却来爬墙走壁。二奶奶嫁了这样一个怪物,难怪要不高兴。”小福子搔搔头,带着疑惑来到楼前,却没有看到守着的弟兄。他以为是赵雄关提前打道回府,那自己便掉队了,于是慌慌张张地推开清月楼的门。
刚推开门,小福子不由的惊呼出声,赫然看见大堂上到处是尸体,都是社里的弟兄,东倒西歪,腥红处处。小福子扶起一人,却见他张大了口眼,眉心有个细细的血洞,血早就流干了,再看余下的丘六儿等,都是这样。小福子长这么大没见过成堆的死人,蹲在地上把黄胆水都呕了出来。
忽然小福子瞥眼见墙上写着十来个血淋淋的大字,他不认识字,但感觉那字就像成群妖红色的恶魔,随时要扑出来咬人似的。他揉揉眼睛,楼子里死寂一片,阿姑和龟奴都不知道哪去了,倒是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像打红夷炮。小福子转身便欲逃走,忽然听到“喂”的一声,一回头,只见赵雄关站在楼梯上,满脸的惊愕,喝道:“这些人是谁杀的?”
小福子被弟兄的死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就算知道是谁干的,这当儿也答不上来。赵雄关身后的房间“呀”地打开,又有人探头出来,云鬓散落,俏脸生韵,居然是谷二奶奶。谷二奶奶竟和赵大爷同时出现在妓院里头!小福子惊吓交集,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栽倒在地。
小福子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在自己的床上。外面天早黑了下来,桌子上的残烛一跳一跳,映得满室摇摇荡荡。看到对面的丘六儿房间灯火全无,他才想起丘六儿还有其他的弟兄都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妓院中,而事发之际赵大爷和谷二奶奶正在楼上鬼混。
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那后果可大可小。小福子并不是傻子,这种道理还是明白的,想到这里他立刻下了床,匆匆穿上鞋子,谁知道刚打开门,便看到一个人铁塔般地堵在眼前,竟然是赵雄关赵大爷!
“啊,你醒了。你是叫小福子对吧?”以前连正眼都没瞧过小福子一眼的赵大爷,居然笑吟吟守在门口等着他醒过来。
小福子心中狂跳,眼睛一花,赵雄关蒲扇大的手已搭在自己肩上。那手柔柔的似乎毫无力道,但小福子知道赵大爷的外号叫做裂金掌,掌上功夫在江湖上绝对数一数二,把自己的全身骨头扭成麻花儿,简直比吃个小笼包子还容易。赵雄关道:“你是弟兄里头唯一活下来的……我给你把过脉,半点伤也没受。”
“不、不、不,不是俺干的。”
赵雄关呵呵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当然不会是你干的。来,进去再说。”
小福子乖乖跟他回了屋子,一进去又是一惊,只见瘦削挺拔的谷苍山站在黯淡的灯火之下,手上捧着一幅长长的卷轴,正看得入神,两人进屋也不打招呼。屋子的窗户就在门边,小福子出来的时候没觉着屋里有人,怎么在门口站了这眨眼功夫,谷二爷就无声无息地闪进来了?
赵雄关看到小福子惊愕的样子,好像很满意,伸手让他坐下。小福子连声说不敢,赵雄关笑了笑,说道:“白天的时候你是掉队了吧?”
“是、是的,找老乌写信去了。”小福子知道瞒不过,只好直认不讳,“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丘六哥他们……”
赵雄关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杀了这么多弟兄,我在楼上居然毫无所觉,这人的轻身功夫可真是了不得啊!阿山,你说是不是?”谷苍山轻轻“嗯”了一声。赵大爷又道:“阿六等人无一例外,都是额上神庭穴下两分半入,后脑玉枕穴上三分出,贯穿足太阴肺经…这手刺脉法,阿山你觉得怎么样?”
“嗯……”
“伤口圆只半分,如此尖细的凶器,居然能穿破头骨,且眨眼功夫以同样手法连杀十八人,其中阿六由我亲手点拨,武功不弱……阿山,这世上真有这种鬼神般的人物吗?”
“嗯。”
霎时之间三个人都缄口不语,只有蜡烛爆裂和赵雄关手指敲打桌子的声音。什么太阴经、神门穴,小福子都不知道,但凶手令金雕社的大龙头深自忌惮,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人?”赵雄关忽然盯着小福子道,“比如,作老者、乞丐打扮的,看起来毫不起眼,却从没有见过的人?”
小福子心中盘算要不要说出谷苍山曾出现过,偷眼看了谷苍山一眼,见他还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卷轴,对两人的应答毫不在意。
“只见过阿喜夫妻。”小福子还是决定不说出来,不是为了谷苍山,而是为了谷二奶奶。小福子不希望这件事和她牵连上。
“阿喜是谁?”
“街口摆点心摊子的。”
“哦。阿山,你看看这孩子,还信得过吧?”赵雄关转头问谷苍山。
“嗯。”谷苍山又应了一声,把卷轴拿过来摊在桌上。
“这上面写的字,你认得吗?”赵雄关早知道小福子不识字,继续道,“上面写着:黑刺现日,血鸦授首。五月初五,前来提头。”见小福子满脸茫然,便像个老学究般温和地对他解释起来。
经过赵雄关的讲解,小福子慢慢明白了过来。原来所谓的黑刺,既是一件兵刃,也是一个奇人的名号。在很多年前,世上出现了一个神秘古怪的高手,手握一根漆黑的短刺,上至黑道巨豪,下至帮派混混,只要干下恶事被他知道,必杀无赦。这人行踪诡秘,但消息极为灵通,连很多背地里杀烧抢掠的白道翘楚也莫名其妙地死在他的黑刺之下。这人在日,居然凭一己之力,使得黑道白道无不战战兢兢。白道中人行事固然不敢行差踏错,黑道大豪在干那些偏门勾当的时候,也得饶处且饶,得放处且放,多取不义之财,少害忠直之士。十多年来黑刺销声匿迹,大概是老病而死了,江湖中人这才渐渐忘了此人。
至于血鸦,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他作案从来不讲道上的规矩,一律是杀光抢光烧光,而且做完案子之后,便留下血鸦图案。不管是盗贼还是官府,富人还是穷人,被他光顾的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血鸦便如一股腥红的恐怖风暴,半年之内从山东席卷到云南,死在他手上的正邪两派人物、失落的重宝秘籍不计其数。后来黑白两道连手重金悬赏找他的行踪,他大概明白一个人终究无法和整个江湖对抗,于是就学黑刺那样,来个消失不见,后来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小福子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江湖,也就无法明白黑刺和血鸦这种震动整个江湖的奇人有多么恐怖多么传奇。长久以来他心目中的天下第一高手是赵雄关,第二高手是谷苍山,不过看到赵雄关忌惮的样子,心里对黑刺和血鸦的可怕也就有了个谱。
赵大爷道:“这封信,三天前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殿的匾上。这四句话,和清月楼墙壁上的一模一样……。”小福子想起那几个腥红骇人的字,喉头就忍不住阵阵抽动。
“那个什么黑刺,把我们当成了血鸦,说五月初五,也就是后天就要来提我们的脑袋,嘿嘿。”赵大爷笑了笑,表情显得有点勉强,“干他娘,这黑刺想是狗眼老花,居然把咱们金雕社看成了血乌鸦。一开始鬼鬼祟祟地装神弄鬼,如今是明刀明枪地跟咱们干上了啊!咱们金雕社摆明了出来混,杀人多过打坐,放火多过拜佛,他妈的怕过谁来?这个贼杀胚的闲着没事干,要来老虎头上搔痒痒,我赵雄关的裂金掌可有好多年没用过了。阿山,你的长空剑生锈了没有?”
这回谷苍山总算开金口说了八个字:“只宜智取,不宜力敌。”然后赵大爷把眼睛盯着小福子看,小福子的心里渐渐毛了起来。
“小菁子,嘻嘻,俺又写信给你了。没什么要紧事的,就是想你想得苦。嘻嘻,你知道吗?昨儿个晚上孙捕头刚派了个要紧任务给俺,要俺帮着捉一个大贼,叫做黑……不,叫做血鸦的。这个血鸦可厉害了,杀人不眨眼!不过,你千万不用担心,这任务半点儿危险也没有。吃个包子还会咽死,俺跟在孙捕头身边,那可是稳如……那什么泰山来着,绝不会出岔子,你就放心吧!没事的,没有要紧事的。对了,孙捕头说,这次要能把血鸦捉拿归案,就升俺当个见习捕快,哈哈,到时候俺穿袍子挂腰刀回来,你可别被吓着哦,哈哈哈。”
小福子口述完书信,走出老乌的屋子,心里像是舒服了一些。
“没什么要紧事的。”这话与其说是在安慰小菁子,还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昨晚赵雄关倒是很客气,说什么六儿不在了,就视你小福子为传人,将来自己和二爷那些武功,都要教给你云云。当然,要入师门,就得先替金雕社立功。小福子说立什么功?俺一不会文二不会武的。赵雄关笑笑,取出一样东西塞在他手上,说如此如此,要是事成,算你头功。小福子说这件事危险得很,又那么重要,俺可干不来。赵雄关拍拍他肩膀,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种小事怎么难得倒你?况且你乡下的小菁子,每天都在巴望着你出人头地呢!眼下大好的机会,怎地白白放过了?”
小福子并不是傻瓜,赵雄关语带双关,他自然听得出来。小菁子是他的生命,他从乡下跑到城里打工是为小菁子,走歧路入了金雕社也是为小菁子。他活着就是为小菁子,小菁子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个人便不死也没有用了。当下他只好答应了赵雄关。
赵雄关给他的东西是个小小的、雕着精致仕女图的鼻烟壶,只要在壶嘴上轻轻一拧,便会有淡红色的药粉从壶底漏出来。按赵雄关的说法这叫红蟾粉,带有剧毒,见物即腐,只有融在酒中或贮存在瓷瓶之中才不会有异样。只要服下丁点儿,就是大象也捱不过半刻,非七孔流血而死不可。他的任务说来很简单,就是想法子让那黑刺吃下这毒粉。至于怎样才能做成这事,赵雄关却没有挑明,只说明儿午后去内院再说。
“杀掉黑刺,俺就正式变成坏蛋了。”小福子心道。不过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像黑刺那样武功高强,早就把金雕社这种残民自肥的黑道帮会教训得找不着北了,可事实上他小福子啥也不是,武功智谋,半点没有,所以就只能加入金雕社做个小混混,因为他要攒钱和小菁子成婚,让妻子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小福子不知不觉已来到金雕社门前,进了府门,远处传来哀哀的哭声,把小福子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小福子穿过几道弄堂,来到内院进口,只见三个金雕社的弟兄正围住两个人。那个跌坐于地、掩脸低哭的是喜嫂,倒在血泊之中的却是阿喜。阿喜浑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小福子后悔得真想咬自已几口,想来是因为他说过那天见到阿喜夫妻,赵雄关就把他们带来问话了。赵雄关堂堂大豪,自是不屑跟升斗小民较什么真,只是社里那群小混混却个个如同饿狼一般,喜嫂小有姿色,既已入得虎口来,这些王八蛋又怎肯放过?
一个混混抬脚狠踢阿喜的腰部,喜嫂挣扎着过去保护丈夫,被另外两人牢牢拽住,动弹不得。小福子跟阿喜没什么交情,以前甚至和别的弟兄一样都欺负过他,然而这夫妻俩的身影总让小福子想起将来的自己和小菁子,依稀间喜嫂的哭号变成了小菁子的哭号,阿喜低沉的吼号变成了他心底的呐喊……
“给我住手!”小福子情不自禁地抢上几步,把那混混推得跌开几步。三人没想到在自己窝里打人会有人横加阻止,待看到出手的是小福子,更是一愕,心想这家伙平日呆头呆脑,屁都不吭半个,今儿个是吃错了药还是怎的?一个混混打趣道:“原来是阿福。怎么?这娘们肚里的肉是你的吗?”
小福子和阿喜齐声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不是你的肉,你急个鬼啊?弟兄们今天要尝尝鲜,玩大肚婆,你给老子乖乖看着,待会儿也算你一份——呀!”那混混话没说完,下巴已吃了小福子一拳。他又惊又怒,反掌回击,小福子低头闪避,却迟了半拍,“砰”的一声,被打中额头,登时眼冒金星,站立不稳。
那几个混混哈哈大笑,拳脚像车轮般碾过来。小福子一肚子怨气找到了发泄口,发疯似的还击,反倒把阿喜夫妇丢在旁边。小福子个子中等,并不怎么壮实,而且丝毫没有武功底子,打了片刻,就渐渐不支,被人脚下一勾,扑向墙边,“哗啦啦”,盆景、木架倒成一片。那几个混混平时看在丘六儿份上不敢欺负他,现在丘六儿死了,手下更不容情,提脚猛踢。小福子浑身剧痛,迷糊间摸到一块碎瓷片,抓在手中往前狠刺,“噗”的一声,插入了一人的肚腹。
那混混长声惨叫,双手在脸前空抓几下,便倒下不动了,肚肠屎尿流了一地。小福子闻到血腥味,更觉得有人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吶喊,那人是另一个自己,是自己被漆黑俗世吞没已久的良知。霎时间他心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痛恨那几个恃强凌弱的家伙,瞪着眼向剩下的两人逼近。那两个家伙可没想到会见红,身边又没带武器,被唬得连连后退,背脊撞上了墙壁。
小福子发出沉闷的咆哮,挥动碎瓷片没头没脸地刺过去,堪堪要刺到两人眼前,突然横里伸过一只大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拨,他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重重摔在一丈之外。来人正是赵雄关。
“大、大爷!”那两个混混扑通跪倒在地。赵雄关冷哼一声,看着让他摔得七晕八素的小福子,咬牙切齿地道:“好啊,枉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却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残杀同门……喂,把他吊在刑堂,明儿端阳节,由执法长老行刑。”
过不了多时小福子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刑堂的柱上。不知道是否出于赵雄关的授意,社中弟子又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只打得他皮开肉绽,昏过去好几次,末了还浇上冷水。小福子眼里望出去都是迷迷糊糊的人影子,好容易等恶人们散去,四周黑了下来,开始吹起刺骨的寒风。俗话说“过了端午还得冷三冷”,冷风掠过伤处,更是刺心地剧痛。
“小福子……小福子。”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喊,他脱口道,“小菁子,你来啦!”然后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心想小菁子准是在为自己难过,便勉强笑道,“小菁子,俺没什么事,你放心好了。”
接着他觉得额头一片冰凉,鼻端却有阵阵芳香回荡。他心中一颤,顿时清醒了许多,睁大眼睛,叫道:“二、二奶奶,怎么是你?”
原来是谷二奶奶拿着丝绢在为他拭汗。谷二奶奶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福子忍痛转头,只见堂中没有别人。门前银白的月光洒落,映得谷二奶奶份外的清丽动人。她手上拿着丝绢,为他来回揩擦,拂过处清凉舒心,疼痛大减。然而小福子的心却越来越酸,忽地低声抽泣起来。
“怎么,还疼吗?”谷二奶奶关切地问道。
小福子摇摇头,哽咽道:“不,不是。你、你待俺好,俺很感动。”
“真是傻弟弟。”谷二奶奶一笑,站直身子,绕到柱子后面,“姐姐这就放你走,回家好好做人,再也别和黑道混在一起了。”
“不,不,你放了俺走,大爷会发火的。”
“不会的。你不用担心……”谷二奶奶话没说完,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她吃了一惊,颤声道,“弟弟,你先等等,姐姐待会再来给你松绑!”说着匆匆走了出去。
小福子目送她消失在黑暗之中,蓦地里一人出现在门外,却是谷苍山。小福子暗叫不好,谁知道眼睛一眨,谷苍山便不知去向了,也不知道是他真的来过,还是自己被打肿的眼睛看花了。
偌大的刑堂只剩下小福子一个人。谷二奶奶的丝绢上不知有什么灵丹妙药,轻轻拂过,身上的伤处便不再疼痛了。小福子心想要是真有个这样的姐姐,那该多好。想着想着,小福子便盼她重新回来,放不放自己逃走还在其次,总之是想再见她一面。可是伸长脖子候了好久,却人影儿都不见半个,小福子不由担心起来:谷二奶奶和赵大爷好像有什么秘密的关系。昨天谷二爷出现在瓦子弄,大概就是来窥探两人吧?那么,丘六儿等弟兄的死与谷二爷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想到这里小福子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对,至于不对在什么地方,却又说不上来,总之谷二爷、谷二奶奶、赵大爷和那什么黑刺、血鸦之间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还有赵大爷不是找自己帮忙对付黑刺吗?怎么突然之间又翻脸不认人,还要开堂审他?
月光渐渐移动,谷二奶奶始终没有回来。小福子昨夜没有睡,这时候支持不住,慢慢打起了瞌睡。等到有人拍着脸颊把他弄醒,天已大亮。有两个人把他从柱子上解下来,依旧反缚双手,让他跪在关帝祖师的灵前。关公像下面是六张空椅子。不多时刑堂上弟子越聚越多,到约摸晌午时分,先后进来四个老头,清一色的着黄衣,系金带,分坐在两边的四张椅子上,坐下后便闷声不响地闭着眼睛。
小福子不认得他们,但听兄弟们说过本社有四位执法长老,武功十分厉害,凡有重大事务,两位当家都要和他们一同商议。这几个老家伙看起来就是什么执法长老了。
好容易到了午时,站在门口的弟子高叫大当家到,除了那四个老头子,别的弟兄同时俯首。赵雄关昂首阔步,拂袖生风地进了刑堂,走过小福子身边,居然向他佻皮地眨眨眼睛。接着和执法长老们谦让几句,坐了中间右首的位子,也不等谷苍山,径自缓缓说道:“现有黑衣社弟子周福残杀同门,因此请四位长老、诸位红衣、青衣弟兄,同设刑堂,依律处罚。本社律例,凡我社中弟子,需终生遵行三十三天条,七十七地条,天条第一不可奸淫妇女,第二不可欺凌弱小,第三不可忤逆犯上,第四不可戕害同门。如今周福兄弟犯了第四天条,请问长老,该处何刑?”
“重者生剐弃野,不得殓葬。轻者剜目刺颊,三刀六洞。周福初入社中,战战兢兢,颇树苦劳,当属轻者。”四个长老齐声道,把小福子听得寒毛直竖。
“好,端午瑞节,正阳昭昭,忠烈如日,蛇鼠僻易。我赵雄关先为周兄弟行三刀之礼!”赵雄关从弟子手上接过尖刀,走到小福子跟前,又向他眨了眨眼睛。小福子实在猜不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想开口讨饶,大腿上剧痛传来,忍不住尖声惨叫。赵大爷拔出腥红的尖刀,又向他眨眨眼,狡猾地笑了笑。
“大、大当……啊!”小福子没来得及说话,赵雄关又闪电般刺了两刀,道:“三刀六洞刑毕,换刀!”早有弟子递上另一柄小小的匕首,刃尖微微上翘,小福子知道这玩意名叫“珠勺”,专门用来挖眼睛的。
小福子来不及哼声,便被赵雄关在颈侧轻轻拍了一掌,他觉得微微刺痛,似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嵌入了皮肉之中。赵雄关又是诡异地一笑,珠勺向他眼睛直送过来。眼看着尖利的刀子越凑越近,小福子动弹不得,所能做的惟有闭上眼睛。这时耳边突然响起风声,赵雄关喝道:“什么人?”
小福子连忙睁开眼睛,登时看见赵雄关被一团漆黑的影子缠绕纠结,不住地后退。四位执法长老同时站起身子,四只干枯的手爪前后左右攻向黑影。黑影旋风般转动,只听到“啪啪啪啪”连声脆响,四个长老一齐跌开几步,把身后的桃木椅子撞得粉碎。不过那团跃动的黑影也被他们的掌力扯得停了下来,变成一个高瘦的黑衣怪客。
赵雄关吸了口气,沉声道:“阁下是……”
怪客就挡在小福子前面,身穿黑袍,脚蹬黑靴,顶覆黑冠,双手戴着黑皮手套,即便凶光闪闪的两只眼睛,也是黑多白少,简直整个人都裹在黑色之中。他说道:“黑刺重现,血鸦授首。”话声有点僵硬,如同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也像是在刻意隐藏原本的嗓音。小福子一见他出现,心里就隐隐猜到几分,然而听见这八个字还是不自禁轻轻惊呼。
“是你?好啊,今儿个老子倒要看看你那根烂鱼刺有多大腥气。”赵雄关踏前半步,四位执法长老却缓缓移到黑刺身周,隐成合围之势。黑刺恍如不觉,冷冷一笑道:“就凭你们这几只小鸡小鸟,还不配让本人动兵刃。”
赵雄关怒声冷哼,双掌向前平推,看起来迟滞呆板,但小福子感到周遭泛起了无形的重压,随着掌力的推进,连呼吸也渐觉困难。黑刺却仍是悠然而立,对敌人的攻击视若无睹。赵雄关掌到中途,蓦地如雷霆般的一声暴喝,双掌陡然加快。小福子只觉得四周的风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霎时如同置身火炉,全身都冒出豆大的汗珠。与此同时四长老腰间的金带像毒蛇似地窜到手中,变成刃泛金芒的锋利软剑,分从四面刺到,封住黑刺的上下左右各方退路。
眼看着双掌四剑,要把黑刺击成齑粉,黑刺身子一缩,又成了一团黑风,赵雄关的掌明明击个正着,却什么声音也没有,踉踉跄跄地跌了开去。而四柄软剑就像拱桥似的弯了起来,然后弹上半空。执法长老们大声呼喝,跃开数步,各舞拳掌护住门面。
黑刺发出轻蔑的笑声,掠到小福子旁边,在他身上一拂,粗韧的麻绳便断裂开来。赵雄关怒道:“这小子是我社里的人,你要干什么?”
黑刺冷笑道:“今儿个端阳佳节,好好一个小伙子,可不能睁眼瞧着混进蛇鼠堆里。”话没说完,小福子只觉身子一轻,已被黑刺提着直飞而起,撞破屋顶,接着身子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几个起落后小福子勉强一回头,已和金雕社离得很远了。
小福子被黑刺提着后衣领在屋檐上疾掠,两旁景物飞速地后闪,已无法分辨身在何处,去往何方。他暗道:“这人的轻身功夫,看起来不输给谷二爷……”随后腿上的伤痛发作起来,疼得他昏昏沉沉,更加不辨方向。小福子隐约记得黑刺带自己走出城外,来到到郊外一间茅屋里,然后把自己安置在床上。双腿的伤口不知道被敷上了什么灵药,清凉如洗,疼痛骤减,那感觉就像谷二奶奶的丝绢在拂拭……
后来,小福子依稀觉得有一个女子在喂自己喝些什么,时而苦涩时而甘甜。他想看清楚女子的相貌,但不管怎么睁大眼睛,眼前总是白乎乎的一团,面目模糊不可辨识。高烧终于慢慢退去,身体回复清凉,眼前的事物也明晰起来。灰蒙蒙的屋顶,对面墙壁上挂着弓、箭壶、兔皮之类的物事,全都积满了尘。这里大概是间弃居已久的猎户屋子。
小福子试着转动脖子,颈侧便感到一阵酸麻的痛痒。小时候让木屑之类的小东西扎了手,留在皮肉里面,就和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小福子翻了几个身,腿上的伤痛木木的,反而脖子旁边的麻痒却越来越难耐。他忍不住伸手大力搔抓,一下针刺般的疼痛之后,像是抓下了一小块皮肉。他拿到眼前,发现居然是颗带着血丝的蜡丸。
小福子心中登时浮现出赵雄关行刑前眨了几次眼的古怪神情,而且在自己颈侧轻轻拍了一下。他当时觉得微微刺痛,好像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嵌进肉里,显然就是这玩意了。小福子以前在弟兄那里见过一次,据说是用来隐藏秘件的工具,眼前的蜡丸里面,肯定也藏了赵雄关给自己的密示。他又想到金雕社里的都是黑帮混混,平时为了争女人争金银而大打出手的弟兄不在少数,也有搞出人命的,大当家全都自行处理判决。自己只是个初入门的小弟,杀死的那家伙地位也不甚高,居然要劳动四大长老出来监刑,原来都是大当家安排出来的陷阱,好让自己能接近黑刺,在他的饭食中下毒。小福子正要弄开蜡丸,门被“咿呀”一声推开来,他忙把东西塞在怀里。进来的是黑刺,仍旧是黑衣黑靴黑冠黑手套,左手拿一碗馒头,右手提一包荷叶粉果子,放在桌上,然后双眼精光闪闪地盯着他。
“能起来?”他说道。声音还是嘶哑难辨,带着别扭的味道。
小福子点点头,试着站直身子,腿上虽然酸软无力,但已能勉强站着。所谓的三刀六洞就是一刀刺穿身子成两个洞,原是可怕的酷刑,大概赵雄关和他玩的是苦肉计,下手估摸着份量,因此不曾伤及筋骨。
黑刺向桌上指指,小福子刚才还不觉得,看到粉果和馒头,这才发现自己已饿得狠了,连忙坐在桌前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黑刺在旁冷冷地瞧着,什么也不说,待他吃完便收拾碗筷,临去时带上门,“啪”的一声从外面反锁。小屋子并无窗户,只有两扇柴门之间透进阳光。
小福子微觉不安,这么一来,除非杀死黑刺,否则就别想逃走了。他坐下来在怀中摸索,摸着小菁子捎来的布鞋和自己让老乌写给她的信,不由鼻子发酸,看到赵雄关给的鼻烟壶,心儿却又狂跳不止。
最后便是那蜡丸了,小福子往门缝外看了看,外面并无动静,屋里一床一桌一板凳,也没有隐藏的地方,总不见得在马桶里躲着个人吧。他吸了口气,咬开蜡丸,里面果然是卷着的纸笺。他摊展开来,上面都是图画,敢情赵雄关知道他不识字,所以特意画画给他看。纸上共有四幅图,所示和小福子所料半丝不差:头幅画上有个酷似自己的人手拿鼻烟壶,往一个碗里转动;第二幅画上穿黑衣的男子将碗里的酒水仰脖子喝干;第三幅图中那黑衣男子倒卧在地,脸上满是鲜血,天上还挂着圆圆的月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最后的图是小福子和一个女子手拉着手,身边还有一箱金银珠宝,那是赵雄关许给他的报酬了。那女子脸面模糊,大概是小菁子,其中当然有提醒威胁的成份,意思是你成功了就人财两得,要是出了差错,开了小差,那么你媳妇儿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小福子不由叹了口气。黑刺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侠客,而且还仗义相救自己,自己要真是害死了他,那可是恶人中的恶人,坏蛋中的坏蛋了。出门时小菁子千叮万嘱,让他千万不能混上偏门,但他为了攒钱和小菁子过点好日子,终于还是加入金雕社,当了欺善怕恶的小流氓。可如今不害黑刺,小菁子也得跟着他遭殃。
“俺为来为去,都是为了小菁子,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俺就算成了圣人又怎么了?有什么意思?事到临头,已回不了头……”小福子打定主意,便躺在床上休息。门缝里的日光渐渐变成金黄色,黑刺开门送来食物,这回是两只肉粽子和一碗咸豆浆。咸豆浆好喝得很,肉粽子也香喷喷。黑刺看着他吃完,然后锁门离去,仍是什么话也不说。
如是一连过了五天,每日三餐,都是好吃的点心,黑刺还给他的大腿换了两次药。起初小福子不知道这家伙想拿他怎么样,心中七上八下,后来力气渐渐恢复,腿上的伤口也结了疤,便不再担心。这期间黑刺加起来说了不到五句话,全是“能走”、“吃饭”、“喝药”之类。小福子不时听到门外边有人交谈,依稀能分辨出有一个是女的。看起来这地方除了黑刺与自己,肯定还有第三个人,说不定就是昏迷时喂他喝药的那女子。小福子好几次眯着眼从门缝中看出去,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神秘的女子露不露面倒还是小事,但黑刺每天只出现三回,总不和他一道吃东西,鼻烟壶里头的毒药无用武之地,那才是大大的问题。小福子日想夜想,想不出怎么办才能毒死黑刺,后来索性安慰自己道:“反正俺的伤还没有好,要是他临死前给来一下子,俺还不成了肉泥,总要等伤好得十成,跑得快了才好下手。”
于是吃饱就睡睡饱就吃,回思自己过了小半世日子,居然最闲悠的就是这几天。一天夜里他想起种种往事:他和小菁子青梅竹马,私订终生。小菁子被二娘和弟弟虐打,他看着受不了,决心到城里赚钱,再把她们母女接出去。临走前小菁子把他送到村口,千言万语叮咛,嘱咐他万不可行差踏错。她说宁做穷人,不做坏人。来到城里之后,他自告奋勇跑去衙门想做见习捕快,反而被管门的骗走了盘缠,别的地方谁都不肯聘他做工。受尽了白眼之后,他把心一横,这才加入金雕社……现在他已攒下了不少银子,再干两年,他就可以回家买头牛,买对驴子,起四五间好看的屋子……然后和小菁子快快乐乐地过活,忘掉以前的一切事情。
“小菁子现在在干什么?大概也在想着俺吧。以前在家的时候,总和她一起看十五的圆月。嗯,今儿个是初几来着?”他望着从门缝中泄入的点点月光,忽然心中一颤,拿出那张图画来,第三幅图上画着圆圆的月亮,难道说赵大爷的意思,是要自己在十五月圆之前把任务完成?
小福子暗忖换作自己是赵大爷,为了防止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也会定下时限。说图中圆月便是限日虽然无凭无据,但小福子关心则乱,生怕事情拖得稍迟,赵雄关便会难为乡下的小菁子。小菁子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城里干什么勾当,金雕社的家伙要糟蹋她就如踩死一只虫子那样简单。
是夜小福子翻来覆去,整晚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黑刺拿了蒸糕进来,小福子几次想开口,都没有机会。午饭之后又来给他包扎伤口,小福子忍不住道:“黑、黑大爷,俺不过是一个小混混,要您蹲着服侍俺,叫俺怎生受得起呢?”黑刺不答话,只点了点头。小福子道:“您把俺从金雕社救出来,俺还没有道过谢呢。”
“不谢。你当得的。”
“啊?”
“见义勇为,舍己救人,难得。”
小福子被他夸赞,脸上陡然发红,嘴里苦涩涩的,满不是滋味。还好黑刺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利落地包好伤处,拍拍他的腿,道:“最后一回。伤口都好了。”说着站起身来。小福子眼看他又要离去,鼓起勇气道:“那俺可以回家不?”黑刺道:“随你喜欢。”
“走之前想和您喝顿酒。”小福子边说边低头,不敢和他漆黑的眼睛相触,等到抬头的时候,大门敞开,黑刺已不知去向了。他的心砰砰乱跳,莫非黑刺已识破了自己的奸计,不然怎么谈得好好的,突然间就走了?
小福子站起来盘算着该不该赶紧扯呼,忽然眼前一花,黑刺又闪了进来,手上拿着一瓶酒两只杯子。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斟满了酒,道:“请。”
霎时间小福子的心如要跳到喉眼上来,要毒死黑刺,这便是最好的,也是惟一的时机了。小福子搓搓手,强笑道:“俺只是说着玩的。像黑大侠这种豪杰,又怎么能跟俺这种混混一道喝酒呢?”
黑刺哈哈笑了一声,道:“我只和看得起的人喝酒。”他的笑声很难听,穿着很古怪,但寥寥片言,尽现锋芒,举手投足,弥漫着令人心折的凛然正气。小福子觉得如此人物就算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也无法狠心使卑鄙手段加害,何况他为了救自己,不惜硬闯金雕社那样的龙潭虎穴!
“喝。”黑刺掀开蒙脸的面纱,把酒喝光,杯口朝外。小福子只好陪他干了,拿过酒壶,替他斟上。
“有心事?”不知是否烈酒下肚的关系,黑刺居然首先挑起话头。
“没有……只是觉得您的身形很是眼熟。”小福子倒不是随口扯淡,这人的身影的确似曾相识。黑刺“嘿”的一声,算是回答。
两人又干了一杯。小福子颤着手把酒斟上,仿佛有个人不住地叫:“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下手,就没有机会了!”他微微心动,又有另一个人对着耳朵吼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是警恶除奸的大侠,你竟然出手害他,你还算是个人吗?小菁子对你说过什么来着?”
“小菁子……小菁子说宁作穷人,不作坏人……但黑刺不死,俺和她就连人都做不成了呀!”想到小菁子,他猛地咬牙,叫道:“我的腿好疼!哎哟,疼死我了!”黑刺微怔,伸手摸了摸,道:“怪了。”小福子道:“现在不疼了,却有点儿痒。”
黑刺低头沉思片刻,丢下一句“等着”,便又闪了出去。小福子把握机会,掏出鼻烟壶,放在黑刺的酒杯上转了转。赵雄关教授的用法是要转三转,但小福子暗忖若真是见血封喉的毒酒,一丁点儿也就够了。小福子看着淡红色的毒粉倾入酒中,瞬间融没不见,似乎自己身体中也有什么东西,随在汹涌的俗世波涛中沉没。
不多时黑刺拿着几个药瓶子回来,小福子说腿上见痒,那是中毒的症状,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解开伤处细细检查,自然是不得要领。小福子搔搔头,道:“刚才挺痒的,现在一点不痒了,没准是让木蚤咬的。”说着赶紧拿起没有毒药那杯酒道,“来,俺们还有第三杯没有干呢!”
黑刺点点头,拿起来就往嘴边送。小福子眼睁睁地瞧着,忽然着魔似的伸出手,要打落酒杯,但掌到半途,臂弯上泛起酸麻,登时软软地垂在腰边。只看见黑刺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漆黑乌亮的短刺,尖刃贴住小福子的下巴,然后将杯中的酒缓缓洒落在地,随着“嘶嘶”响声,一股白烟袅袅升腾,毒酒竟把石砖蚀出一个深洞。
“苦肉计。”黑刺道,“还有没完成的心愿吗?”
小福子迎上黑刺眼中森寒的杀意,知道死在临头,无法避免。幼时父母双亡,除了小菁子世上好像更没有别的牵挂了。
“请您杀了俺之后,千万别让俺媳妇知道……要是她知道俺死了,不知道会多么伤心……嘿嘿,最好替俺写信给她,稳住几年,说不定她就会嫁别人了……”小福子掏出怀中的鞋子,里面的几个铜钱顺势倒在手中,他想起了老乌,道:“还有,这些钱请替我还给城里的老乌……就说俺跟他道歉了,谢谢他帮俺写了那么多信……”
黑刺点点头把钱接过,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小福子被他问得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黑刺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我年轻时,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后来师父对我说:‘一个人,就算全身都被染得漆黑,但只要留下一点白,就总有发光的时候。’”
小福子茫然不知所对,黑刺却点点头,倏忽间收回兵刃,对着门外道:“请进来。”话犹未落,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到小福子面前,什么也不说,跪倒在地“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阿喜哥,阿喜嫂!”小福子惊道,“你们干什么啊?”
“福哥,我阿喜以前一直误会了你。你为我们两夫妻和金雕社的混蛋拼命,是大大的好汉!”
小福子确曾救护过阿喜夫妻,现在已知道是苦肉计的一部分,而且他出手只因为从阿喜嫂想到了小菁子,也谈不上仗义不仗义,不由惭愧地道:“原来喂俺吃药的是阿喜嫂,每天做点心给俺吃的是阿喜哥。这可真是羞死人了,救你们的不是俺,俺自己都要靠黑大侠搭救呢。”
“救我们出来的也是黑大侠,但没有福哥你及时出手,我老婆就要受那几个畜牲的凌辱,就算我能保全性命,她说什么也活不下去的!原本早几天就要给你叩头的,黑大侠怕扰了你静养,这才等到今儿个。”阿喜道,“我阿喜两口子能活着,全是靠着福哥!”
“两口子……”小福子这才发现阿喜嫂脸容憔悴,肚腹却平平的,惊道,“孩子……”阿喜勉强笑道:“孩子没了。不过,只要她没事,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咱们这些穷人,就算孩子生下来也不一定能养活。”
“是啊!”小福子茫然点点头,心里既有一种久违如同甘霖的满足感,又似乎夹杂着极度的无奈。
“这些你自己去还给老乌。”黑刺把铜钱塞在他手里。
黑刺的所在果然是猎人留下在山边的小屋,离城里只有半天的路程。小福子从黑刺的住处走出来,圆月当空,照得青石板惨淡生辉,街道被一层薄如透纱的夜雾幽然笼罩,寂静得针落可闻。
小福子本来想直接回乡下接小菁子,然而走到半路,又踌躇难决起来。跑出来总有整年了吧,回去该和小菁子怎么说呢?信上吹吹牛容易,面对面的谎可就撒不来,难道直认在金雕社做了一年的混混?虽然救过阿喜全家,但阿喜是谁啊?阿喜是摆点心摊子的……就算做了一件好事,但俺做过的坏事却更多,这一年里头抢过多少穷人的血汗钱,欺压过多少阿喜那样的老实人?
当初究竟是如何违背了初衷,小福子已记不清楚了,或许是终于明白“侠”不过是个梦,而所有梦都是不真实的。他打出生就是个普通人,他没有黑刺的武功,也没有黑刺的胆量,面对恶势力他根本什么也干不了。放在他眼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如阿喜般祈求不幸中的大幸;或者如金雕社的社众般,欺负弱小,残民以自食。
懵懵懂懂间小福子居然又转到城门口。微风拂面,他暗道还是把钱先还给老乌,回不回家明儿再说。
以前小福子每次心血来潮去找老乌写信,不管是早是晚,总能在这昏黑简陋,泛着霉气的小屋子里找到他驼背的身影,可是现在他却不在。这使得小福子隐隐感到不安,半夜三更,这个走一步晃三晃的老头能去什么地方?据城里的街坊讲,这几天金雕社到处拉人,说是帮官府搜捕江洋大盗,因此太阳一下山,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窗,平时到瓦子弄买醉的书生商贾,也都绝迹龟缩。
不知道黑刺和赵大爷最后谁能取胜?他们的武功都很高强,但赵大爷人多势众,身边还有谷二爷和执法长老,按理说是占了上风的,可惜他小福子连三脚毛功夫都不会,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好笑啊好笑,俺自己是金雕社的小混混,帮着赵大爷干过不少坏事,怎么反过来要消灭他?俺有什么资格这样想?”他拍拍脑袋,眼下还是找个地方睡觉最要紧,金雕社是绝计不能回去的,不若就在老乌家里借住半宵,顺便等他回家。
主意已定,小福子正要回头钻进屋子,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有个人从街角处转过来,走不到几步,便摔倒在地。小福子以为是老乌,急忙赶过去,把那人扶起来。
“二、二爷,谷二爷!怎么是你?”小福子惊叫道。这满身血迹,身受重伤的人竟是谷苍山。月光下的那张脸虽然血污斑斑的,却仍不失冷峻。谷苍山看到小福子,也微微吃惊,但随即便镇定下来,沉声道:“送我去社里。”他左腿上血红一片,显是受了极重的刀伤。
小福子心道必定是黑刺和金雕社的人干上了架,大抵终究邪不胜正,社里的老爷们日子过到了头,谷二爷首先遭殃,只是不知道赵大爷生死如何。只是谷二爷既已逃出来,为什么还要自己把他送回去?
“我妻子在赵雄关手上……请你送我回社里。”谷二爷的语气有点生涩。他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往日只有别人求他,从没有他求别人,但小福子听他一说,登时想起谷二奶奶。如果在城里这段日子有甚值得回忆的,那就只有这待自己如同亲弟弟的女子了。金雕社火并在即,可千万别伤及她才好。思忖间小福子连忙将谷苍山扶住,道:“怎么回事?二奶奶她还好吧?”
“她在赵雄关手上!赵雄关这畜牲,他、他趁我练功的时候,玷污我妻子,又派执法长老围攻我,被我杀了三个!嘿,我谷苍山就算死也要拉他陪葬!”谷苍山脸色胀得通红,接连吐了好几口血。
小福子还以为是黑刺打伤谷苍山,岂料正点子没到,金雕社的两位当家却先演了一出争风呷醋的闹剧。小福子对谷苍山本来就谈不上什么好感,这人明明知道妻子被赵雄关侮辱,仍然隐忍屈从,可见算个正牌的活乌龟。只不过谷二奶奶在小福子心目中,却如同亲姐姐般,听到赵雄关要加害她,心里登时火烧似的急燥起来。
“你、你带我回社!你一个人救不了她的。”谷苍山又道。
小福子心想这倒是真的,赵雄关武功极高,自己万万不是敌手,于是将谷苍山负在背上,迈开步子便跑。
走到半路,就看见远远的有火光冒起,撩动夜空,那下面正是金雕社的地段。小福子心里头全是谷二奶奶的笑貌仪容,像条发疯的牛般低头疾走。好容易奔到社前,热浪迎面扑来,如置身火炉之前,石阶上伏着几个红衣社众,有的大声呻吟,有的不知生死。金漆门匾已被烧成一块焦木头。
谷苍山捡起一根齐眉铜棍,道:“可以放我下来了!”不等小福子蹲下身,便以铜棍拄地,在地上轻轻一点,已借力轻飘飘地掠进门去。他虽受腿伤,轻身功夫还是如鬼如仙。小福子瞧得目瞪口呆,听他回头招呼,这才急步跟上。
偌大的金雕社此际被火舌罩着,社众负伤携友,呼爹喊娘地往外涌,谁也无暇理会两人。谷苍山捉住一个走得慢的,喝道:“怎么会忽然起火的?”那家伙身着青衣,是品级颇高的内社弟子。他指着内进,慌慌张张地道:“啊,是二爷您!黑刺!黑刺杀进来了!”
“赵雄关呢?”
“二爷您和大爷闹翻出走之后没多久,黑刺就不声不响地来了。大、大爷和他动手,一上来就被他打了一掌,慌忙让弟兄们齐上,他自己、他自己不知躲到哪里了。”
小福子生恐黑刺见人就杀,连谷二奶奶也误遭毒手,急问道:“二奶奶呢?你见过她没有?”那家伙茫然摇头。谷二爷放开手,冷笑道:“居然让小的们送死,自己却躲起来,金雕社的脸都让这畜牲给丢光了!”说着铜棍点地,向火光暴长处闪去。小福子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刑堂、花厅一一搜过,最后来到正殿。大殿烧得猛烈,小福子的心更是焦急如焚,不断地大声叫唤。谷苍山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但赵雄关、黑刺、谷二奶奶全都踪影不见。
霎那间“喇!”的一声,殿梁颓然倾倒,漫天火舌向小福子顶上罩来,幸好谷苍山眼快技高,一手提着他的后颈,一手撑着铜棍,堪堪在大殿倒塌之前逃到花园之中。
饶是谷苍山武功强横,但在轰轰巨响和红龙般的火舌之下,也不禁暗叫侥幸。忽然身边的小福子指着高处叫道:“那是什么?”
谷苍山顺着小福子所指,只见后院的屋顶上站着三个人,迎着火光而立,似幻似真。谷苍山的眼力比小福子高明得多,已看清楚站在中央的是个浑身漆黑的怪客,檐边的两人,魁梧有若铁塔的是赵雄关,赵雄关怀中揽着一个娇小的女子,那是自己的妻子谷二奶奶。那所屋子是女眷住的,大概起火较迟,但也已瓦落壁剥,摇摇欲坠了,谷二奶奶被赵雄关挟持,立于边缘,更加危险之极。谷苍山怒哼一声,也来不及放下小福子,铜棍连点,轻飘飘地上屋顶,与黑刺、赵雄关成三角之势。
赵雄关左手提火把,右手挟着紧闭双眼,吓得颤抖不止的谷二奶奶,狞笑道:“老二,你也来啦!”谷二爷冷然道:“快把我妻子放了!”
赵雄关怒道:“操你妈个王八蛋!难道你要帮着外人来对付我?”
“你作恶多端,自有别人来收拾你。”谷二爷看了黑刺一眼,“快把我妻子放了,小弟两不相帮。”言下之意要是不放我妻子,我就出手夹攻了。
赵雄关仰天狂笑,听来就如同受伤的猛狮。他嘶声道:“好啊,姓赵的人头就在这里,要拿的就来拿,只是这婆娘生得娇嫩,老子要带到阴间去做夫妻!”说着掐上谷二奶奶的脖子。他的裂金掌功夫赫赫有名,只要稍微用力,谷二奶奶如花似玉的头颅不免要和身子分家。谷二爷和小福子齐叫道:“不要!”
“既然不舍得,你他妈的还站着干什么?”赵雄关白眼一翻,谷苍山连忙退了几步。赵雄关转头,黑刺不言不语,也退了半步。黑刺身为侠者,当然不会睁眼看着无辜的女子被杀。
赵雄关哈哈大笑,叫道:“什么黑刺大侠,什么长空剑谷苍山,都是婆婆妈妈的混账东西!你们要这骚狐狸,就给你们好了!”话没说完,就把谷二奶奶用力抛了起来。脚下的屋子已烧得不成模样,随时都会倒塌,谷二奶奶一旦落地,非压破瓦层,摔死在火场中不可。
危急之际,小福子哪儿还顾及自己的死活,三爬两跌抢上去,正好把谷二奶奶接在手里。但她下坠的力道十分猛烈,檐上本来就滑不溜秋,两人登时摔做一团,忽然身子腾空,滚出屋檐向下摔落。小福子把谷二奶奶抱得更紧,背脊朝下,以防摔伤了这个娇滴滴的人儿。将落地之际,忽然旁侧有一股力道推至,把他们平平地送到远处,稳稳落地。
小福子惊魂甫定,看到黑刺站在方才落下的地方,微一挥手。也只有黑刺这种绝世高手,才能迅如鬼魅地赶在他俩触地之前,以强猛无伦却又巧妙无方的手法化解两人的下坠之势。小福子道了声谢,黑刺并不回应,静静地看另一边谷苍山和赵雄关恶斗。
赵雄关大声呼喝,掌力挥处,激起阵阵热浪。谷苍山左手以桐棍柱地,右手挥动一柄淡蓝色的长剑上下遮拦。
这里本来是金雕社女眷居住的内苑,草木亭台,建造得雅致精细。这时火势不断漫延,各种奇花异草反而成了助燃的物料,四处冒着浓烟,如同火焰地狱一般。赵雄关和谷苍山不但竭力打败对方,更得留神闪避那些不断落下的焦木燃枝。两人激斗了片刻,赵雄关的掌法越使越快,谷苍山吃亏在腿脚不灵,渐渐地周转不开。谷二奶奶看到丈夫形势吃紧,急道:“小福子!小福子!快想办法帮帮二爷!”
小福子忿忿地道:“二爷也不是好东西。那天你和大爷在楼上……楼上那个,他明明瞧见了也躲着不敢吭半句声,整个儿一孬种!”
“不不,你错怪二爷了。他生平最顺着我,他大概以为我恨他日夜练功冷落了我,这才对姓赵的投怀送抱……”当此情势,谷二奶奶也顾不得羞涩了,哽咽道,“因此二爷假装不知道,是怕我难堪。实情却是姓赵的威胁我,如果不从他,他就要对付二爷……这厮在社里位高权重,纵容弟子行恶,大伙儿都向着他,真要动手,二爷哪里是他对手?我爱二爷便如二爷爱我一般无异,这才被逼相从的!”
“啊,是这样。”小福子心里老大不是滋味。这时候谷苍山失声惊呼,原来赵雄关避过了他的长剑,双掌中宫直进,他来不及迥剑防御,只得举起铜棍挡隔。赵雄关得意地一笑,左掌倏地变招,抓住棍端,右掌拍在棍缘上。谷苍山内力没赵雄关浑厚,棍子脱手而落。谷苍山滚倒在地,长剑撩刺敌人下盘,虽临窘局,剑招仍是凌厉狠辣。赵雄关忙不迭闪避,裤管被刃锋划过,险些连脚也被削断。
赵雄关惊怒之下一掌全力挥出,将长剑荡了开去,同时一脚狠狠踢在谷二爷腰眼上,把他整个身子踢得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小福子身前。
小福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谷二奶奶已猛力挣开他的手,扑过去护在丈夫身上。赵雄关如影随形地掠到,二话不说,向谷二奶奶背上拍落。赵雄关的裂金掌能把三十块石砖击成碎末,这一拍下谷二奶奶固然会筋断骨折,谷苍山也必然五脏齐碎。
赵雄关的铁掌堪堪碰上谷二奶奶的身子,肘上猛然一紧,原来是黑刺悄没声息地闪过来,及时托住他的手臂。赵雄关想抽回手,但自己的手却像陷在铁箝里头,分毫都动不了。他把全身功力都集中在左掌,疾声暴喝,排山倒海地向敌人推至。两人相距极近,黑刺的武功纵然胜过赵大爷,但对付这种拼命招数也不得不全神应付,可就在这要命的时刻,地上的谷苍山推开妻子,长剑猛地刺向黑刺的胸前要害。
小福子正要过去保护谷二奶奶,异变陡然已生,眼前人影闪动,黑刺倏然退到他身边,谷苍山和赵雄关左右紧欺,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黑刺手捂腰肋,握着长空剑的剑锋。小福子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好家伙。”黑刺道,“戏演得真不错。”
“对付阁下这样的传奇人物,不花点儿心思可不成啊!”谷苍山向前踏出一步,站得挺拔如山,腿上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小福子恍然大悟:谷二爷压根没和赵大爷闹翻,他诈伤来找自己,无非是要找机会对黑刺偷袭。
“那可是你的妻子,刚才我要是始终袖手旁观,她不就被赵雄关打死了?”黑刺冷冷地道,声音还是那样呆板生涩,教人听不出深浅。
谷苍山看了茫然呆坐的妻子一眼,笑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区区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任你黑刺纵横江湖,也要栽在我谷苍山手里。”
“二弟真是神机妙算啊!”赵雄关笑道,“当日若非你假意在清月楼外窥探我,故意让黑刺看到,心中先入为主,认定咱兄弟因为女人心存芥蒂,今日也就不会轻易上当了。”
谷苍山道:“黑刺兄,在下的剑上淬有剧毒,你就算引我二人说话拖延时间,到头来也无非是让毒气入骨,无可救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已。”
“果然不愧是血鸦。”黑刺道,“我算是服了。”
谷雄关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来套什么?就算我把血鸦的秘密告诉你,对你又有什么用?”黑刺冷笑一声:“可惜,可惜。”赵雄关隐隐觉得不对头,皱眉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弄了那么多花样,武功却太不济了,那一剑好像没有刺中我。”黑刺猛地站直身子,从身上拔出长空剑。小福子惊呼出声,因为这样拔剑会扩大伤口,实在和自杀无异,但他却看见湛蓝的剑刃被黑刺两根手指牢牢挟住,没有点滴血迹。谷二爷那一剑,原来被黑刺用手指箝住,根本没有刺入他的身体。
谷赵两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同时感到狂潮般凌厉的杀气从黑刺身上不断散发,就像一股无形的风暴,把两人紧紧缠住,别说是出手攻击,就算是转身逃跑难以做到。他们这才知道黑刺的武功比自己高出太多,他们的计划很精密,戏也演得很像,却没有想到双方武功的差距。
“其实就算我的武功和你们差不多,这计策也难以成功。”黑刺笑道,“你让谷苍山刺死那些小混混,再在墙上写血书嫁祸我,然后利用小福子来害我。只是这条苦肉计太拙劣:一个乡下小子身上居然揣着精致的鼻烟壶,三刀六洞之刑不过是皮肉之伤!”
“你们知道小福子这家伙和别的混混不一样,心里还存在良知,因此料定我不会杀他。小福子投毒失败后,你和谷苍山又开始演现在这场戏,嘿嘿。可惜你们的苦肉计蹩脚得不合常理,反而让我一直心有提防,要是赵雄关你那三刀刺得重些,或许这把剑就真的钉在我胸口上了。”
小福子听得头昏脑胀,原来刺死丘六儿等人的居然是谷苍山,牺牲这么多人,居然只是针对黑刺所布的陷阱!小福子望向谷二奶奶,发现她也正望着自己:好像在说:“我和你都只是让人利用的棋子……”
“好,最后再问一句。”黑刺道,“你们两人,到底谁是血鸦?”
赵雄关脸色铁青,恨恨地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血鸦!金雕社是我们两兄弟一手创办的,和血鸦有什么关系?”
黑刺笑道:“老夫在暗中观察了两年,怎能诬陷你们?当年血鸦横行天下,掠走数不清的武功秘籍和宝物,其中有一本南少林的《大悲掌谱》,刚猛厚实,不就是赵雄关你的裂金掌吗?”
赵雄关脸色本就难看,这时候更是如死人一般。黑刺继续道:“我有一个朋友死在血鸦手上,他的佩剑名叫洗碧,用星宿海的天外青铁铸成,色作淡蓝,如洗长空。谷苍山,你用的长空剑原本叫什么名字来着?”
谷苍山嘴唇微微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还有记载红蟾粉配法的《百毒经》,不也是被血鸦抢走的吗?嘿嘿,江湖上都说血鸦是独行狂魔,依老夫看,只怕是两个人也未可知吧?”
突然间谷赵两人纵声厉啸,同时向黑刺凌空扑击。黑刺不慌不忙,左手长剑挥出,化作破空青虹,穿透了谷苍山的身体;右手迎上赵雄关的大悲掌,双掌交击,骨骼碎裂的“咯咯”声从赵雄关的手臂一路漫延,直至全身。眨眼工夫,金雕社的两位当家都倒地而亡。
黑刺眼光扫过两人尸体,脸上神色显得古怪之极,既非愤怒也非恐惧,而是极度的愕然:这两人明知不敌,不分头逃命,为什么反而扑上来送命?
正发怔间,一阵凛冽的杀气突然从黑刺背后暴起,杀气之浓,连他这种大高手也为之心寒。黑刺心叫不妙,但已太迟,他所能做的只有拼命转动身体,避过致命的要害。转身之间,黑刺眼角闪过鲜红色的光,一道纤丽的身影擦身而过,转过身来,变成俏生生的谷二奶奶。只见她轻笑嫣然,轻轻柔柔地提着一截漆黑的东西──那是黑刺的整条右臂。
“原来你就是血鸦!想不到竟是个娇滴滴的女子……这次是我太疏忽了。”黑刺右肩鲜血淋漓,声音却仍旧镇定如常,“怪不得这两人死不瞑目……你为什么不一起夹攻,却让他们白白死在我手上?”
谷二奶奶乌黑的长发披散,随着狂风飞舞。她笑得温柔婉转,如含深情,腻声道:“这两个家伙不过是我暗中收罗的男徒,像他们这样的人我手下多着呢,死一两个算什么……黑大侠的武功天下无双,就算合我们三人之力,也不是你的对手。只有在你刚毙二敌,杀气和警觉都降到最低的时候,才有把握一击得手。即使如此,你仍能避过妾身的致命狙杀,果然不愧是名震天下的黑刺啊!”
黑刺伸手在右肩上拍了几掌,止住泉涌般的鲜血,接着左手一翻,一柄乌黑发亮的短刺来到手上,遥遥指着谷二奶奶。谷二奶奶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刺尖,悠然的神色逐渐敛去。
两位高手积聚功力,谁也不愿意抢先出手。谷二奶奶心中略觉焦躁,黑刺的武功远比她想象的高,像刚才的偷袭,自己明明可以取他性命,却只废了他一只手,而且发簪先被他反手抓落,差点儿连两只眼珠也不保。空手应战犹是如此,眼下他威慑群魔的神刺在手,难以对付。谷二奶奶费尽心思布下连环计,终于重创了对手,不料弄到现在两下对峙,好像并没占什么便宜。
谷二奶奶越是焦躁,就越觉得眼前的敌人定如渊岳,无从下手。她忍耐不住,厉声尖叱,身子变成一道白芒,向敌人疾掠而去。
黑白两道人影在空中一触即分,落回原地。谷二奶奶连连倒退好几步,花容失色,左胸衣衫碎裂,白玉般的肌肤上露出一头血红的乌鸦纹身,狰狞欲扑。“住手!别打了!”小福子插到两人之间,叫道,“黑刺大爷,谷二奶奶对俺很好,你就放她一马吧!”
黑刺冷笑道:“她就是当年欠下无数血债的大盗血鸦,如今在各地暗中操控着无数像金雕社那样的黑道帮会,祸害世间。我明查暗访近十载,在这城里潜伏了整整两年,这才盯上此魔,你居然要我放过她?”
“俺、俺……”小福子脑中混乱之极,敬若女神的谷二奶奶居然是作恶多端的血鸦,他实是敲破脑袋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谷二奶奶出手偷袭在先,亲口承认在后,加之她身上那可怖的纹身,都在证明着可怕的事实。
“小心!”黑刺猛然暴喝。小福子一怔,紧接着身子被人提了起来,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和一条白影纠缠在一起,随后一股力量轻轻一推,把他推出丈外。小福子站稳后,隐约看到黑刺和血鸦身形纠缠,合而又分,这回轮到黑刺喝醉酒般摇摇晃晃地跌退,坐倒在地。
小福子虽然不懂武功,但也猜得到刚才是谷二奶奶猛然向自己出手,黑刺仓促救护,又着了她的道儿。即便此时此刻小福子仍是不信谷二奶奶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叫道:“二奶奶,黑刺大爷是好人!你别害他!”
谷二奶奶向他柔柔地一笑,道:“好人?好人值几个钱一斤?好人生下来就得让坏人欺负。”说着五根青葱般的纤指遥遥一勾,谷苍山胸前的长剑呼地飞到她手上,“弟弟你看,姐姐的功夫俊不俊?”谷二奶奶把长剑倒转着柄儿抛过来,小福子呆呆接过,茫然地点头。
“乖弟弟,这家伙不中用了,你去送他上路。以后姐姐把功夫都传给你,让你做金雕社的老大,姐姐做你的小妻子,你说好不好?”谷二奶奶轻掠乌发,火光中玉脸生辉,星目溢情,玲珑的身段半现半隐,诱人之极。
旁边的黑刺心里暗暗叫苦,他被谷二奶奶接连重创,已无力再战,只是蓄着最后一口真元,待她逼近,就拼个玉石俱焚。谁知道血鸦真是刁滑,竟不愿意冒一点风险,而是怂恿小福子来当这个刽子手。
小福子握着剑走近几步,茫然道:“你说金雕社的老大?”
“是啊。以后你就是金雕社的老大,连姐姐也要听你的话。谁不听你的,你就狠狠教训他。”谷二奶奶昵声道,“那天你抬姐姐去城隍庙,姐姐就看出你是成材的料子,把这黑炭头困在这里,你可是帮了姐姐不少忙的。”
小福子颤声道:“难道你让俺抬轿子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要利用俺来对付黑刺吗?你对俺不是真的好?”
赵雄关那晚曾说清月楼血案三日之前黑刺就已留书挑战,算起来二奶奶找上自己正是在留书的翌日,可见让他去替骄夫,就已经是计划的一部分了。可笑他还把谷二奶奶当成亲生姐姐般,为她牵肠挂肚,涉险蹈火。
谷二奶奶笑道:“姐姐对你当然是真的好,嗯嗯,姐姐早就发现咱们社里有这么一位小弟弟,做了坏事又很害怕。其实不用怕的,这世上好人又没有好报,那咱们干么不做坏人?”
“好人没有好报……”小福子脑海中现出阿喜夫妇丧子的悲痛,他们的痛苦岂非都是来自于谷二奶奶?黑刺说血鸦在各地都培植类似金雕社的黑道势力,那么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和阿喜夫妇一样,无缘无故地失去了最爱?又有多少人朝不保夕,过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害的恐惧的日子?谁来搭救他们?谁为他们呐喊?小福子望向黑刺。他总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嫉恶如仇的侠者,要把自己的身体包裹在一片邪恶的颜色之中。
黑刺剧烈地摇晃几下,终于站直了身子,手上的漆黑短刺指向谷二奶奶。小福子更加不明白了,他断去一条臂膀,又身受重伤,为什么还要战下去?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有死无生吗?为什么明知会死还不肯退缩?
忽然间,小福子看见漆黑的短刺尖端,反射着一点明亮的锐芒。渐渐的这点光芒越来越强烈,掩盖了浓重的黑色,掩盖了血红的火光,整柄短刺和黑刺的整个人,都仿佛闪着纯白的光。谷二奶奶似也察觉了这点光芒,再次现出凝重的神色。
“我年轻时,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后来师父对我说:‘一个人,就算全身都被染得漆黑,但只要留下一点白,就总有发光的时候。’”黑刺僵硬生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每个字都像一柄尖刺,直钻入小福子的心中。
“俺明白了!”小福子蓦然大叫,长剑向谷二奶奶直劈过去。
这一下出其不意,黑刺、谷二奶奶无不大感意外。谷二奶奶眼中闪过又惊又怒的怨毒神色。眼下她正和黑刺对峙,知道敌人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小福子敢于挥剑一击,黑刺便会立刻倒地不起。但就在这要命的时刻小福子却发疯似地拿剑劈向自己。
谷二奶奶心想这小杂种必定是吓傻了,不然怎么会放着权力和美色不要,反而自找死路?要是在平时,她只消随随便便一下子就能让他上西天去,偏偏这紧要当口,稍微动半个指头,都会使黑刺趁虚而入,暴起进攻。
谷二奶奶暗暗咬牙,准备硬受一剑,等收拾了黑刺之后再将这小杂种煎皮拆骨,反正他不会武功,只从持剑的姿势和攻过来的角度,就知道根本无法对自己造成什么大的损害。然而等小福子的剑劈到面前,眼中尽是蓝汪汪的剑芒时,谷二奶奶却猛地想起,谷苍山的这柄长空剑是淬过剧毒的!那种毒药是她亲手调制,毒性之烈她自然最是清楚,就算事后服下解毒剂,也得原气大伤,数年难复。
与此同时黑刺厉啸一声,手中短刺的刺尖上闪耀着一点白芒,向她作出最后的扑击。时机把握得并不算好,可是黑刺绝不能看着小福子无辜牺牲。“就算要死,死的也该是我这副老骨头。”黑刺心道。
谷二奶奶是绝顶高手,这中间的细微差异当然明了于心,她从狂怒转为狂喜,侧身避过长剑,双手变成可怖的血色,迎上飞速而来的黑刺。
随着沉闷声响,两人都喷出漫天的血花,黑刺如断线风筝似的飞向远处。谷二奶奶正要起身追击,结果宿敌的性命,眼角处蓝光激闪,小福子的剑又劈了过来。谷二奶奶不屑地冷哼一声,手一挥。小福子也看不清她用了手法,长剑不受控制直飞上了天,然而他却夷然不惧,一把抱住谷二奶奶的腰身,说什么也不让她伤害黑刺。
谷二奶奶啐了一口,五指插落。小福子只觉得背上痛彻心肺,神智和体力一下子像决堤的河水,不可竭止地泄出了身体。迷糊中,小福子仿佛看到小菁子、老乌、阿喜、阿喜嫂的面容在眼前闪来闪去,他大叫道:“我不要!我不要再有无辜的人受苦!我不要做坏人!”
谷二奶奶倒被他吓了一跳,转动身子,却不知小福子哪儿来的怪劲,居然被他抱住死死不放。谷二奶奶愤怒下又是一掌拍在他背上,传来咯咯的筋骨碎裂之声。
小福子松开手,神智陡然清醒,知道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叹道:“小菁子,俺要走了!”伸手到怀里想摸索那两封尚未寄出去的信,但重伤之下力竭神衰,信抓不住,倒是握上一个圆圆的小瓷瓶子。他心中电光石火般地一闪,咬牙把那瓶子“乒”地捏碎,笑道:“再见了!小菁子!”奋起最后的力量,把那碎瓶子用力了撒出去。
谷二奶奶觉得眼前一片淡红,随即双眼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又惊又怒,伸手乱抓,随即脸上、臂上、身上都像被虫噬般又麻又痒。
“这是什么?是红蟾粉?为什么他会有红蟾粉?”那鼻烟壶中的红蟾粉,小福子只用了三分之一,谷二奶奶决没想到这剩下的三分之二会在这当口没头没脑地撒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拼命在脸上乱抓乱搔,身子在地上翻来滚去,大声惨嚎,直到一棵烧焦的大树轰然倾倒,把她压在下面。
黑刺挣扎着起身,赶到小福子身边,只见他脸上带着笑,手中紧紧握着给小菁子的信。
昏暗的斗室之中,老乌正伏案书写。他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拙劣地以左手执笔。
“小菁子,俺和孙捕头终于把那个血鸦给逮住了。说起来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俺亲手抓住的,孙捕头还一个劲儿夸俺呢!是真的,俺绝不骗你!不过,孙捕头说天下的恶人千千万万,可不止一个血鸦,他说要带着俺去别的地方抓坏人。只是这么一来俺可能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你了。
“不过,俺会一直给你写信,你看到信就和看到俺一样,你就好好等着俺回来吧!到时候等俺攒够了银子,逮光了坏人,就回来娶你过门,咱和你妈三个人过日子,永远不要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