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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家生
休管他两军对垒,休管他箭矢如雨,只纵我白马如飞,有情人相依相伴。
当血光飞溅,爱已经如此灿烂。
一、桑拓弓
虽才入秋,但塞北已经是寒风凛冽,衰草连天。关外的气候就是这么反常,前几天还是艳阳高挂,这才一夕之隔,厉风便没命地刮着。卷起的尘土弥漫在小镇的上空,到处灰扑扑的。
名曰小镇,其实只不过是牧民们一个暂时的聚居点。塞外逐牧水草的生活注定他们只能在不断迁徙中营生。夏天一过,水草便干涸衰败,牧民们便迎来了短暂的定居生活。这时分布在广阔草原上星星点点的人们便会依照姓氏族属聚拢一处,蒙古包及简陋的木门寨墙也就星罗棋布在天地之中了。而一旦开春,万物荣发,人群便又如蒲公英种子般散落开去。
夕阳西垂,两骑白马踏过萎蔫的草丛,驻足在荆条松木胡乱扎成的寨门前。靠前位置的骑士掀下皮帽,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已被灰尘染成淡黄色的面孔还很年轻。只听他不满道:"这鬼天气!"竟是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而非塞外方言。后面的骑士年岁老些,颌下有长长的胡须。只听他笑道:"幸好到了厄尔的村庄,今晚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年轻骑士却有些犹豫:"你说厄尔……会不会不收留我们?"年长的骑士微微一愣,继而释然一笑:"少爷过虑了。塞外民风淳朴,您又救过厄尔的性命,况且他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谅不至于吃闭门羹。"年轻骑士眉头微舒。年长的骑士上前将寨门敲得震天响,一边用突厥话大嚷着开门。年轻骑士不禁摇头一笑:"陈叔还是改不了火爆脾气。"隔了半晌,还是没有人应门。依陈叔的性子差点要把门砸烂了。年轻骑士的眸子中浮起一丝黯色:"陈叔,走吧!我们确实不该来麻烦厄尔,他好歹也要为族人着想。"陈叔又猛敲两拳,但兀自难平,忍不住又踹上两脚,这才愤愤地转身:"这王八蛋表面上说得好听,什么效犬马之劳,什么当涌泉相报……" "陈叔!"年轻骑士责备道。他正待拨转马头,忽然眼中掠起一抹异色,转头问:"陈叔,番人是否也有寒食节一类的节日?"陈叔被问得不明所以,愣道:"没有呀,番人饮食上向来不忌荤腥,哪里有寒食节一说?"年轻骑士策马便朝寨门冲去,同时喝道:"陈叔,里面可能发生了变故。你小心些!"话声刚落,马头距大门已不过三尺远近。眼看就要撞上,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柄长剑,寒光闪过,门闩被劈开,门被劲风带出一隙,恰容风驰电掣的白驹驰过。
空空荡荡的一块草坪,被数十座蒙古包和一些简陋的木房子围着,一片沉寂。此时正是用晚饭之时,既然番人没有寒食节之说,就不该闻不见丝毫烟火之气,而且这里实在是静得过分。
陈叔也策马到了,讶道:"怎么会没人?"年轻骑士游目四察,试图在这压抑的安静中找到些蛛丝马迹,扫视一周后,并无异动,握剑的右手不由松弛下来,眉头却随之紧皱:"你有没有记错地方?"陈叔矢口否认:"不会的。我曾经详细问过厄尔,到了附近的村庄,还找人问过。"年轻骑士收剑入鞘,跃下马道:"我们到帐篷里看——"话未说完,就已被陈叔的一声惊呼打断了。
一缕疾劲的声线撕破猛烈的朔风,朝正从马背跃下的年轻骑士袭来。陈叔一阵心惊,少爷此时正一脚踏在不容易挣脱的马镫子里,一脚悬空,那件暗器来势凶猛,纵使在正常情况下也不容易躲避,更何况是这种情况?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偏偏两人之间有一段距离,不及救援。
年轻骑士当然觉到了破空声,他一个倒转,从马腹下翻到了马匹的侧面,恰恰避过暗器。白马一声哀嘶,向前俯冲几步,轰然倒下。它雪白的腹部上露出了一枝箭翎,鲜血蜿蜒淌下。又是几声劲响,接二连三地射在马腹上,发出如击败革的闷响。而压在马尸之下的年轻骑士却安然无恙。
几声寥落的掌声从一个帐篷中传出:"还没有人能躲过我的连环九箭,阁下的应变能力实在令人佩服。"年轻骑士从马匹下滚了出来,他当然听得出对方的嘲讽之意。陈叔不禁怒喝:"哪来的偷偷摸摸的孙子,还不滚出来受死!"话声未落,又是一枝劲箭,将马上的陈叔逼得手忙脚乱。
随即从中间的帐篷缓缓步出一位神态倨傲的中年男子,左手挽弓,右手食中两指捻着一枝箭。那弓铁胎为背,装饰得颇为华丽,在夕阳下璀璨生辉,显然是主人极喜爱之物。
年轻骑士盯着中年人看了一会,眼睛陡然明亮起来。他摩挲了一会儿马鬓,然后从行囊中取下弓箭,站起身,一眨不眨地盯着中年人。
中年人冷道:"你要用弓箭与我对决?"年轻骑士点点头。中年人蓦地仰天大笑起来,一派肃静中显得异常突兀。然而年轻骑士仍是那样淡淡地直视着他,他的笑声不禁慢慢弱下来,道:"如此甚好,我’弓侠’张广便叫你死得瞑目!"话声未落,闪电般将右手箭枝搭在弦上,拉弓放箭一气呵成。待旁观的陈叔醒悟过来时,箭枝已经在半空中发出嘶鸣。
年轻骑士却没有拔箭,只是泥雕般立着,直到箭枝到了身前七丈处,方卸弓、拔箭、拉弓、射出,四个动作一气呵成。淡淡的阳光下,一条淡淡的影子后发先至,在半空中与张广的箭枝准确无误地相撞了。"喀嚓",张广的箭像折翅的鸟儿般晃悠着落下,而年轻骑士的箭却力道不竭,仍然直袭过来。这是几石的硬弓,竟有如此强的劲力?张广愣了一下,欲待躲避时,已发觉不及。
就在此时,就听" "的一声,寒光贴着张广的面孔扫过,恰恰将那箭枝扫落在地。张广惊魂甫定,眼光瞥过那拨落箭枝的剑刃,只见上面已被撞出一颗米粒大的缺口。他深吸一口气,道:"桑拓弓!"然后冲施援者躬身一礼:"多谢帮主援手!" "桑拓弓?好奇怪的名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张广没有回答,看了看年轻骑士手中的弓。那弓通体黑黝黝的,实在没有一丝起眼的地方,但弓弦犹在来回轻颤,发出"嗡嗡"的余音。
年轻骑士看了看施援者,眼中闪过一抹异彩,那竟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孩,一身刺绣的劲装,外面裹着一袭青紫色的长氅,如画的眉目中尚含着一丝稚气,眉头微皱,现出刁蛮的模样,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光景。想想刚才那么漂亮的身手,真有点不敢置信。
女孩见张广只顾愣愣地看着那弓,而不理会自己,不由嗔道:"张叔叔,你快说说那桑拓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张广的眼神一瞬间明亮起来:"桑拓弓据说是一代名匠’赛鲁班’生平最得意之作,通体以百炼缅钢为胎,绞以桑木古菱,弓弦是特制的天蚕丝。据说,能拉开此弓者若非天生神力,必为一流内功高手。"他搓着双手,力图解释得更清楚些,"寻常的弓箭只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三百步距离已经是极好的硬弓。然而,桑拓弓却有一千五百步的射程。" "哇,这么远!喂,你能不能借我看一看?"女孩轻轻一跃,到了年轻骑士身旁。年轻骑士本能地后退一步,但看到女孩一双无比清澈的眸子时,讶异之色顿敛,莞尔一笑,一口洁白的牙齿从满脸的尘灰中显露出来。
"不可以吗?"女孩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慢慢绽开,挤出两个漂亮的小酒窝。张广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只是冲着她的背影一阵苦笑。
陈叔嘿嘿一笑道:"你们怎么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当帮主,你们究竟是什么帮派?"话音未落,一个身影迅速地向他袭来,一阵热辣辣的掌风已然扑到脸上。
但手掌终究没有落到陈叔脸上。女孩的手被年轻骑士握住,她不由讶道:"你的武功好厉害,连义父也不能这样抓住我。"骑士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眼中有种促狭的意味:"小孩子家,不可以动不动便打人。"女孩脸上堆起了薄怒,手在空中用力扬了扬,然而不能动弹分毫,骑士的手像铁铐一样。"我最讨厌别人说我小,说我不懂事。"女孩一跺脚,气道。骑士突然意识到自己握着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手,慌忙松了手。
"拿来。"女孩摩挲着被握痛的手腕,摊开了尖尖的十指。年轻骑士一愣后,才想到女孩的所指,将弓递了过去。"好沉呀,单这重量就已不愧天下第一弓的美誉。"女孩"嗖"的一声从张广的箭壶中取出一枝箭,轻轻搭上,竟轻松地将弓拉开,"嗯,真的很厉害。怪不得能将我的’秋水’射缺一个口子!"她突然沮丧地松开弓,任其落在地上,却将地上的长剑拾起,仔细地摩挲起锋刃的缺口,"这可是义父临终前给我的,现在却缺了个口子。"女孩话音中竟有了哭腔。
年轻骑士与陈叔面面相觑,这女孩好歹是一帮之主,怎能说哭就哭?"你想怎样,难不成让我们将桑拓弓赔给你?"陈叔冲口而出。
女孩眼中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如果能拿到桑拓弓,义父就不会怪我了。"又将弓拾在手中,笑吟吟地冲年轻骑士道,"喂,你能将它送给我吗?"陈叔一愣,没想到她倒真要。年轻骑士的脸上浮现出苦笑。张广阻止道:"帮主……"女孩一撇嘴:"张叔叔,又怎么了?这弓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他的,还不是别人传给他的,现在换个主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竟然有如此的理论,陈叔听得目瞪口呆。年轻骑士却发话了:"好吧,就送给你了!"陈叔急道:"少爷,这可是夫……小姐送给你的!" "情已逝,弓在犹缺,徒增伤心罢了!"年轻骑士眼中一片黯然。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在众人身后是铺天盖地压下来的沉沉暮霭。女孩却全然没管这些,只想到这张神弓从此属于自己了,喜滋滋地不停地抚摸着弓背,至于秋水,则又被扔到了尘土中。
年轻骑士看着她得意忘形的小孩情态,嘴角扯出一抹涩涩的笑,口中问道:"能不能请教帮主一个问题?"女孩抬起头,正正经经地道:"你既然送给我弓箭,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吧。"年轻骑士直视着女孩的眸子,笑容隐去:"原来居住在这里的番人,他们怎么样了?"女孩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当然是被驱逐出去喽!"年轻骑士眼中的凝重之色终于落了下去,看着女孩友善地一笑:"我们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你不介意吧!"
二、寻夫女
番人的帐篷通常是极简陋的。但这个帐篷不仅布置得典雅有致,而且用一块波斯地毯覆盖着地面。毋庸置疑,这是女孩进驻后布置的。对茹毛饮血风餐露宿的番人而言,就是撑破他们的脑袋,也未必布置得出。
木架上挂着数条华丽的丝巾,隐隐夹杂着一股醉人的清香。年轻骑士微一犹豫,拣了一块最暗淡无光的扔在盛满水的银盆里。波光潋滟中,映出他落魄的容颜。灰尘随着丝巾的移动消失了,光洁的皮肤露了出来。年轻骑士深吸一口气,一股重见天日的清爽让他忍不住阖上眼。
"已有五天没有洗漱了,真谢谢你。"年轻骑士由衷地道,可隔了半晌却没听到那只爱说话的小麻雀的回音。他愕然回首,却见女孩正用双肘撑着脸,坐在那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人眼光撞在一起,女孩"呀"的一声低下头,两颊飞起了红云。年轻骑士心中一愣,微微有些不自在。
"想不到你长得这么好看,真的很像我的义父。"女孩又扬起了头,认真地审视起俊美的少年来。年轻骑士心中一松,不禁自责起来,看来长大了没有什么好处,对着一个如此纯真的小妹妹竟也会动歪念头。他哑然一笑道:"你义父也来了么?怎么没有看见他?" "他老人家去年开春便去世了。"女孩低下头,眼睛红了一圈。
"对不起……"年轻骑士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小妹妹。
一阵脚步声传来,帐篷被掀起一角,张广钻了进来。他有些慌乱道:"外面闯进了两个人,一个老妪和一个少女。那老妪异常厉害,已有好几个兄弟伤在她手下。现在风堂主正扛着,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年轻骑士脸上没来由地一紧:"那个少女长得什么样?" "她用黑纱蒙着脸,看不清容貌,却是番人打扮。"
空地上,两条人影正在飞快地交手。女孩略扫一眼,张广果然所言非虚,那老妪已将风堂主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住手!"女孩娇喝一声。
老妪轻轻一跃,到了那番装打扮的少女身后,静静地伫立,一句话也不说。女孩盯着那番装少女看了几眼,黑纱后面隐隐约约露出的轮廓很是秀美,裹在宽大番服中的身材更是婀娜多姿。不知为什么,她竟然不太高兴,语气也不由严厉起来:"这里已经被我们买下了,你们来干什么?" "我来找我丈夫。"那番装少女竟然是一口纯正的京片子。
风堂主方才受气不小,闻言似笑非笑地揶揄道:"但不知我们中的哪位是姑娘的丈夫呢?"岂知番装少女竟浑不在意地一叹:"也许他就在这里,但他早已经走远了。"听了番装少女这句莫名奇妙的话,众人大都惑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总之,你丈夫不在这儿,你还是到别处去找吧!"女孩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年轻骑士,还好,那人浑然无事地站在那儿。
"不,他就在这儿!"番装少女的眼光陡然锐利起来,径直望向年轻骑士的方向。年轻骑士却是有意无意地避了开去。刹那间,一切声音都沉寂了下去,气氛颇为怪异。
女孩忍不住道:"你指谁,是说他吗?"用手一指年轻骑士,一颗心却不禁怦怦跳了起来,仿佛有一只顽皮的手,在将它推上搡下。
"我的夫君叫柯去,虽然是汉人,但武功高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契丹男儿没有能及得上他的。他常骑着一匹白马,挂着三尺龙泉,背着令草原人闻风丧胆的桑拓弓,纵横在这片牛羊遍地的土地上。"番装少女幽幽地说着,那神情仿佛是对着她的丈夫倾诉。哀切的语声在厉风中回荡,像贯注了某种力量,经久不散。
女孩看到年轻骑士依然冷静地站着时,不禁松了口气,但是她的心很快沉了下去——他负在背后的双手竟然紧紧攒在一起,青筋一抖一抖地跳着。她故意从背后取出弓,问道:"是不是这把弓?"番装少女的身子一颤,旁边的老妪伸手扶住,不禁对女孩怒目相向。番装少女道:"你是怎么得到的?"女孩若无其事地回答:"当然是去哥送给我的。"番装少女猛地推开老妪的扶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年轻骑士,似要从他那儿得到回答。
年轻骑士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倒是陈叔忍不住嚷了起来:"少爷,您……""闭嘴!"年轻骑士猛地转过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极尽复杂。
番装少女"呀"的一声,似含了无限的欢喜,她转向女孩道:"我们想在这儿借宿一晚。你不会因为害怕而拒绝我们吧?"话语中竟有一丝隐隐的挑衅。女孩仰起头,嘴角刻意地堆出一丝不屑,在她稚气未褪的脸上显得异常滑稽:"笑话,我害怕什么,你们尽管住下就是。"可她的心脏却不争气地跳了起来。
月色融融,帐外朔风呼啸,寒意迷离,帐内却是烛影摇红,软香熏人。桑拓弓便搁在身前的案几上。女孩心烦意乱地走着——去哥?当时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呢?好羞人呀!女孩平生第一次这样烦躁。她突然狠狠地踹了凳子一脚,愤愤不平地坐了下去,好像还不解气,又将桑拓弓猛地掼到地上,不知不觉中,又用肘支起脸,望着飘忽不定的烛焰发起呆来。
帐篷外响起了脚步声,女孩捂住耳朵:"走开,别来烦我。"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发出了声音:"在下柯去,有急事想请教帮主。"那熟悉的声音将女孩从椅子上猛地惊起,是他!她喜滋滋地掀开门帘,将柯去让了进来。柯去一眼看到僵卧在地上的桑拓弓。女孩有些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忙拾起挂在壁上。
两人坐定后,柯去却只是一味低着头,搓着手,半晌才露出一丝笑意道:"刚才真多谢你帮我解围了。只是污了你的名声,过意不去。"女孩差点儿笑出声,真是个大木头,然而却故作矜持地一笑:"你送我一把弓,再怎么说我也要帮你一个忙。嘻!我们算扯平了吧!"柯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半晌才嗫嚅着道:"你……能不能……再帮我……把……把傍晚的角色演下去……"说到最后的几个字时,简直近乎蝇语。但女孩还是听见了,她的脸刹那间成了熟透的苹果。
柯去低着头:"我知道这很难为你,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其实也不用多久的,只要把她气走就可以了。"话未说完,他白皙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女孩问道:"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柯去吁了一口气,很苦恼的神情:"我家是在大漠做皮毛生意的,与她家是世交。父母在我未出生时便指定了这门婚事,但我对她却殊无好感。婚期日近,我便逃了出来,谁知道,她竟然追来了。"女孩陡然轻松起来,嘴角微微扬起,浮起一丝稚气未脱的笑容:"好吧!我好人做到底,再帮帮你。"夜黑下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聚集到帐篷围出来的那块空地上。熊熊的篝火燃起来,烤热了寒冷的空气,也烤得牛羊肉溢出诱人的香气。
女孩挽着柯去的手臂出来了,故意装出一脸冷然。柯去倒自然多了。他当然感觉得到角落里那道几乎要飞出刀子的眼光,不禁在心里苦笑。
两人在中间的席位上坐下,他突然感到女孩凑到了他的耳边,于是颇不习惯地移开一点儿,岂知后者如影随形地贴近:"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小忆!"柯去缓过神来,小忆已经立起身,只见她笑吟吟地冲着那个角落道:"若不介意,请过来和我们一起用膳如何。"声音清晰地钻入每个人耳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那个番装少女的身上。
番装少女款款走了过来,老妪寸步不离地跟着。番装少女直视着小忆:"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尚未满十六岁吧。"番装少女的声音很柔和,面纱因为唇中气息的幻动,摇出异常动人的波浪。
小忆依旧是笑容可掬:"姐姐称我小忆好了。奔波大漠,辗转数千里,姐姐想必乏了吧。"说着用小刀割下一块黄澄澄的肉片,搁在锐利的刀尖上,缓缓地送了过去,"小忆就请姐姐吃块肉,聊当接风洗尘。"番装少女也拿起手中的匕首,冷静地观察。小忆的刀尖乍看起来是直直递来的,但隐隐间却变幻着路线,令人无从琢磨走向。她的额上慢慢渗出汗水,黑纱湿了少许。但她终于将手中的匕首探了过去,仿若出袭的蛇头一样迅捷。然而小忆的刀尖只是轻轻一闪,恰将那凶猛的来势错过。番装少女又试了几次,屡屡是差之毫厘,错之千里。每当这时,场上便有帮众轰然叫好。老妪有些忍不住了,想上前帮忙,却被番装少女冷厉的目光阻止。
(她终于将手中的匕首探了过去,仿若出袭的蛇头一样快捷。然而小忆的刀尖只是轻轻一闪,恰将那凶猛的来势错过。)
终于,小忆再一次躲过,并顺势来了个卸力。番装少女始料未及,用劲过大,竟被绊倒在地。她甩开老妪扶持的手,就这样僵卧在地,冷冷地凝视着咫尺之隔的柯去。
然而对方却像泥雕一样地坐着,比大漠上的风沙还要冷漠无情。风偶尔吹着火焰刮过,将两人映得忽明忽暗。小忆说话了,颇有些得意:"既然这块肉不让姐姐吃,小妹只好当仁不让了。"说罢,她一口咬下刀尖上的肉,轻轻咀嚼着,望着番装少女的眼中满是笑意。
番装少女又直直地看了柯去半晌,突然掩面而起,飞快地朝着自己的蒙古包奔去。老妪在留下一道阴冷的目光后,也尾随着追去。
场中都是三山五岳的粗豪汉子,只有一些长老护法有些忧心,他们对帮主突然而巨大的改变感到吃惊。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段并没有多大意思的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兴。坐在中间的柯去和小忆却有了变化,两人闷着头吃喝,前者不想说话,后者找不到话说。
然而这种缄默终于被打破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滚了过来,马上的骑士正欲翻身而下,却被轰然倒地的马压在了地上。一阵痛苦的抽搐,马蹄僵硬地向前伸了伸。在蹄印经过的地方,蜿蜒着一道血迹。柯去扫视了一眼,有些惊讶。那骑士分明用了番人称为"马放血"的手法,即借放马血来刺激其潜力,以达到奔行千里的目的。这种手法因为不顾惜马儿,故甚为人不齿。若没有要紧之事,也没人愿意用这种手法,因为一旦停下,即是马儿油尽灯枯之时。骑士挣扎着过来,跪倒在小忆身前:"帮主,黑鹰教、今晚三更、便到!"这一声像个惊雷,立时炸得满场的寂静。一瞬后,场中又涌起了鼎沸的人声,这些汉子都被愤怒支配了。小忆霍地站起,竟然是一脸的冷静。她扫视了一周,挥挥手将喧腾的声音压下:"虽然黑鹰教比情报中早到一天,但我们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已。大家不要乱了阵脚。马上准备一下,奔赴大青坳为老帮主报仇。"一旁的柯去不觉惊讶了,这小女孩还真有领袖风范,难道自己以前对她的观察都错了?
群雄应和一声,喝干了碗中的酒,各自奔向自己的帐篷。
纷作鸟兽散后的场地一片狼藉,只剩下柯去与小忆。小忆勾着头,不住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良久才道:"今晚我可能不回来了。"一阵夜风袭过,拂动她的衣襟,小小的肩部显得越发地瘦弱。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映出了她异常苍白的脸颊。柯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小忆的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小忆咬着薄薄的下唇,她本期待着对方有所表示,纵然是无关紧要的叮嘱。抑制不住地,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顷刻间侵袭了她的全身,她不禁轻轻一颤。"那好——我走了!"她站起身走出几步。"替我准备一匹马,要白色的。"后面突然传来他的声音。
小忆无限欣喜地转过头,但很快地,她的眸子黯了下去,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不能让他卷进去,他也没必要卷进这本与他无关的仇杀里去。有他的一句话,就够了……
在那片空旷的草地上,他却温暖地一笑:"既然小忆那么卖力地帮了柯去,柯去总得表现得像样一点,对不对?"在那一笑里,小忆忽然觉得寒风蚀骨的大漠突然变成了回春的江南!
三、夜伏
无垠的原野在马蹄下如一卷画轴般平展开去,柯去迎着刀子一样的厉风,痛快地呼吸着。也许他不应该像逃命一样地离开这片土地,这里才是他如鱼得水的地方。计划中要去的江南虽然是故乡,但在快马踏清秋的时刻,突然间竟变得遥不可及。
"你难道不奇怪我们为什么曾对黑鹰教发动袭击吗?我们是什么帮派你都不知道,你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些草率吗?"小忆骑着一匹大青马,并驾齐驱在他身旁,问道。
"敢与黑鹰教正面对敌的帮派,普天之下也没几个,更何况是在关外?也只有沙汉帮才有实力和它相抗。而且我听说沙汉帮帮主在去年与黑鹰教老大决斗时不幸身亡。"柯去很平静地道。
"什么决斗?那是一个阴谋,天底下最无耻的阴谋!"小忆忽然激动起来,"他们在决斗地点埋伏了人,可怜义父毫无防备,虽然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逃了出来,但究竟受伤过重,第二日就过世了。" "所以你们就在大青坳设伏,力图一举击溃黑鹰教?但黑鹰教是一个纪律严密的组织,如何会泄漏行踪?你想过消息可靠与否?"小忆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由张叔叔策划的。张叔叔是我义父生前最得力的助手,义父猝然辞世,我本意要他做帮主,后来由于帮众的反对,而且他本人也坚辞,最后还是由我做了帮主。"顿了顿,笑道,"扯远了。张叔叔说他买通了黑鹰教的一个堂主,消息的来源应该没有问题。"柯去闻言扫了眼落在左侧十几步远的张广。张广在马背上的身形挺得笔直,一双眸子不住地游移,像一匹暗夜中的狼。
"快看,到了!"小忆叫道,于是马蹄撒得更欢了。柯去猛抬头,忍不住惊"噫"出声。坦荡的原野上蓦地耸起一座峰头,绵延数里之远,仅留一道狭隘的入口,谷里成团的暗就如一口不见底的井,令人徘徊不敢上前。
"里面我们已经布置了人,黑鹰教的人只要进了这个口袋,管叫他们不能逃出生天。"小忆脸上洋溢着自信。
策马缓缓入谷,沿着倾斜的坡踏上,马儿明显减慢了速度。群雄也不刻意鞭笞,一路奔驰,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一下,慢慢地有了杂乱的交谈声。柯去却一味沉默着,任凭小忆如何搭讪,却总是有一搭没一搭。他心中始终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觉得有什么不妥。
"停下,快停下。"柯去猛地大喝。他终于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是为时已晚,数十道劲箭从密林荒草中直袭而来,顿时人仰马翻,将山谷的幽寂搅得一团杂乱。
柯去高叫:"后撤,后撤!"队伍一窝蜂地拥向狭隘的谷口。好在还没有深入,一阵混乱后绝大部分人马安全撤出。群雄见到那朦胧的月色像水银一样铺展下来,顿觉胸中一松。然而也不过片刻光景,震天的杀声在背后响起,黑暗中亮起无数支火把,晃动着从斜坡上排山倒海地拥下来。蹄声像六月天的雨点子,急骤地敲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己方不过区区八十来人,而对方却有数百之众。在宽阔的草原上,一旦陷入对方的合围,便惟有等死一途。群雄虽在江湖中混迹半生,但一般是你来我往的厮杀,哪经过这等如两军对垒般的阵仗,不禁都勒马望向帮主小忆。
走在后面的柯去迎头赶上,大喝道:"下马,就地躲藏,准备弓箭迎敌。"犹豫彷徨的人群有了些骚动。张广却策马上前,铁青着脸怒吼道:"还不快走?等黑鹰教的人追上,我们便会全军覆没。"语毕,鞭笞声、马嘶声又汇成了一片。
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像闷雷一样敲击着耳膜,来不及解释了,柯去一把抢过小忆手上的桑拓弓,弯弓搭箭。黑鹰教最前头的火把顿时落地熄灭。群雄立刻醒悟,如果就此奔逃,在这片没有遮蔽的草原,终难逃被歼的厄运;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趁敌人还没有完全冲出谷口、结集停当,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纵使不能反败为胜,也能为逃生赢得一丝契机。
箭枝顿时如蝗般飞向谷口的那一片光。由于是衰草连天的深秋,万物干燥易燃,落下的星星火点立刻蔓延开来,燃成一条带状,滚出浓重的烟,将暗空染得一片红。
箭枝在空中急啸着,毫不留情地飞向谷口那群人。嘈杂中终于响起了一声雄浑的呼喊:"弟兄们,扯乎!"小忆的眼睛陡然燃起了火,她凑到柯去的耳边:"那就是黑鹰教老大!"柯去颇为怜惜地回望了她一眼,轻道:"就让你的桑拓弓为你报仇吧。"缓缓地将一箭枝搭上,眼帘竟闭上了,弦与弓间的曲线似要爆炸出无限的力量。
箭枝看不见了,这是小忆的第一感觉,接着,那片火光中响起了一声痛呼。小忆的脸陡然涨红了,一刹那间,她觉得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自己的心还在怦怦跳着。然而柯去的声音令她滚沸的心冷却下来:"可惜差了一寸,只射中他的左臂。"声音虽然平和,却清晰地传入群雄耳中。顿时欢声雷动,一扫刚刚因为中伏而带来的颓势。
敌人退回谷中,百步远的谷口遗下了横七竖八的马尸人尸。小忆注视着回归空寂的幽谷,朝柯去嫣然一笑:"幸好有你!终于安全了,想起刚才的情况真的很吓人。"柯去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抹冷森森的光亮:"危机还没有真正解除。"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张广,"因为尚有内奸未除!"小忆的思绪十分凌乱,她扫一眼帮众,那些熟悉的面孔都铁青着。如果不是柯去刚刚退敌有功,说不定真会被愤怒的属下碾得支离破碎。张叔叔怎么会是内奸?她心中轻叹一声,沉默了半晌,方期期艾艾地道:"你总得有证据吧?"她觉出了自己语气中的虚弱,难道自己竟有些相信了?
柯去淡淡一笑:"此次行动是由张广张护法一手操办的,除了几个护法知情,寻常帮众都是到了此地后才知道的。"这是小忆在来途中告诉他的。
"可笑,林大尚难免有朽木,这次行动失败,难道就是我泄密?想我张广跟随老帮主数十载,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天日可表,现在帮主你竟然相信一个外人的话,能不叫我们这些人寒心吗?"张广踞坐在马上,一脸冰冷,侃侃道来,竟然勾起了群雄心中的同仇敌忾。
小忆刚想说话,却被柯去挥手制止。他仍是一脸从容:"单凭此点,当然不能断定你就是内奸。但以你心气之高傲,又岂甘屈居于一个丫头之下?若我没有猜错,小忆当初要让你做帮主时,你并未坚拒,只是迫于帮众的压力,才勉强同意让小忆继任帮主的,是不是?"小忆以及一众长老俱在沉思,而帮众却聒噪起来。柯去继续道:"诸位试想,黑鹰教教主如何会到这样一个死谷?若是风景名胜也还罢了,偏偏是这不毛的塞外穷疆。从报信人离开此地到我们赶来,也不过两个时辰之隔。你们预先在此布置了四十之众,就算黑鹰教提前赶到,他们凭着弓箭和地势之利,支持两个时辰决不是什么问题。然而大家看得到谷中有战斗过的痕迹吗?这就令人费解了,惟一的解释就是在谷顶预先布置的人全部背叛了。"柯去的声音像海浪一般接二连三地扬起来,震得小忆脑中嗡嗡一片。别人可能不清楚,但她知道,预先布置在此的大都是张叔叔的亲信。看来也只有这个解释合理了。她无奈地一叹,轻轻阖上眼帘,真倦呀!
张广哆嗦着:"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拿出证据来呀!"他胯下的马儿嘶叫了两声,不安地刨了刨地。
柯去眉头扬了扬,浮起一丝苦笑:"以你为人的谨慎小心,你和黑鹰教的信笺想必都带在身上吧。"张广的脸刷地白了,他猛地掉过马头,全力向谷口奔去,蹄声在只有朔风的夜里是如此的惊心。
沙汉帮群雄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弓箭,一声娇喝响起:"放下,不要射!"那是苍白着脸的小忆。她瘦小的身体似随时会被大风吹去,马的鬓毛飞扬着,被一双小手紧紧抓牢,眼中是无比的坚决:"放下,听到没有!"群雄不甘地垂下手,那跑疯了的马已经在百步开外了,若再不射,就超出了射程。一时间众人都无奈地望向那年幼的女孩。
那马奔得好快,顷刻间到了三百步开外,浓重的暗中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群雄的无奈随着马蹄的渐远而剧增。也就在这一刻,响起了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好快好劲的一箭,在空中倏忽即逝。一声凄厉的号叫响起,空谷中有重物砸在了地上。
小忆疯了似的跃起来,两巴掌摔在柯去的脸上。柯去没有躲,也任那小拳头雨点子一样擂在他的胸膛上。发泄了一阵,小忆终于无力地垂下手,只是痴痴地重复:"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了他……"柯去冷静地道:"他会将我们的虚实全部透漏给黑鹰教。"小忆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发疯似的用鞭子抽着马,卷起一阵狂风消失在苍茫的草原上。柯去无奈地摇摇头,为何要将一个如此纯真的女孩卷进这你死我活的争战中?一干帮众不知所措……
四、困守
雨丝纷纷扬扬,地面湿漉漉的。已经是深秋时节,天气却突然反常起来,昨夜归来之后,天空便乌云密布,接着就无休止地下起了雨。小忆小心翼翼地走着,在朦胧的光线下试探着地面结实的地方。她不喜欢雨,这绵绵不断的雨丝,将天地浇得湿淋淋的,随之淋湿的也仿佛有自己的心境。
小忆猛一抬头,一束光射进眼帘,已经到了他的帐篷口。昨夜她撇下帮众冒失地离开后,他竟然有条不紊地一批批让帮众安全地撤离了,自己断后,结果背部中了一箭。小忆悄悄将头探了进去,立刻又缩了回来,里头弥漫着金创药的味道。柯去的面孔苍白得像融了一朵雪花,显见得伤势不轻。她踌躇了一下,悄悄走了进去,坐在床头看着他,不觉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了步履声。小忆左右扫视一眼,飞快地钻进侧边的一袭帘子里。帐篷口露出一块黑纱,竟是那可恶的番装少女。柯去已经那么决绝了,她竟然如此恬不知耻!小忆嘴角浮上一丝不屑的笑。
番装少女也坐在了床头的位置,轻轻地在柯去的脸颊上抚了几下,又帮他掖了下被子,然后就痴痴地看起那张苍白的脸来。小忆的心陡然揪了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番装少女也不过就那么轻轻的几个动作,却给了她说不明白的震撼。到底哪里出了错呢?总之好像一切都不对劲起来,小忆心中已隐隐觉得,番装少女与柯去之间不会像柯去所说的那么简单。
柯去一个翻身,醒了过来。他发觉了床边的番装少女,并没有惊讶的神情:"水,给我倒碗水!"又微闭上眼帘。
柯去咕噜一气将水灌了下去。番装少女埋怨他不该喝得那么急,掏出手帕为他擦拭溢在衣襟上的水。小忆忽然想起幼时义父义母相处的情景,所有的一切都在相互间的一个眼神抑或手势中传递,眼前的这一对男女陡然和义父义母的形象交相重叠。那么,他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声脆响忽地发出,那个瓷碗被扔在了地上,碎了的瓷片溅出很远。柯去冷着脸,又恢复了冷漠:"不是跟你说了吗?找我也没有用。"番装少女弯下腰去捡碎瓷片。由于是背对着,小忆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态,只是本能地觉得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好半晌,番装少女手上堆满了碎瓷片站起来:"这个碗虽然破成这样,好在我的手不笨,兴许能补好。"柯去窝在被里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萨丝……"小忆心中一叹,原来她叫萨丝。
只见萨丝轻轻地掀起黑纱,将柯去的双手往脸上偎去,幽幽地叹道:"萨丝只是番邦的一个野蛮女,也许没有你们汉人姑娘那样温柔,但是你看过草原上的马儿吗?一旦被驯服了,就对主人生死不离!"柯去沉默了很久才轻轻一叹:"萨丝,你冷静些,我是汉人,你是契丹女儿。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萨丝微微一笑,静静地看着他:"还有吗?"柯去喉结急速地动了动,苦笑道:"你不会不知道我成为你的丈夫只是为了盗取帅印吧!"萨丝脸色微微一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每个月的初一你都要去一趟东林寺,开始你说你笃信佛教我也信了,但是日久天长,你又怎么骗得过和你相濡以沫的妻子呢?"两人无言对视,渐渐地眼光中多了些东西。半晌,柯去闭上眼躺了下去:"我要睡了,你回去吧!"萨丝贝齿咬着下唇,慢腾腾地转过身,轻轻道:"好吧,不过,我不会离开的。"妻子……妻子……原来他真是她的丈夫,小忆只觉心中空了下去……
晨曦微露,雨小了下去,只是毛毛的一丝。风却大了起来,吹得万物都要冻僵了。然而也就在这阴沉沉的早晨,陡然一阵惊雷轰隆隆滚了过来——在地平线上先是黑黑的一线,继而看到马蹄飞扬,鬓毛与黑袍飘飘,像海浪一般席卷过来。
寨子里顿时沸腾起来,那些睡眼惺忪的汉子操着刀和弓箭匆忙地躲进昨天冒雨修好的防御工事中。那绵密的马蹄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中,每只握刀的手都攥得死紧,青筋直跳。然而响声突然顿住,草原顿时又空旷了。
在离寨子两千步的距离,黑鹰教的马队停了下来,怕有千人之众。先是从后面推上了巨型藤盾,上来一排弓箭手,马儿俱被牵到后面,腾出一块环形的空地,然后就见又上来数百人的队伍,持着铁锹等挖了起来。又有递上木材帐篷的,乒乒乓乓地搭起了寨子。
群雄面面相觑,纵使他们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也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以疲惫之师攻坚,是为不智。番人的寨子虽然简陋,但是塞外民风强悍,械斗之事常常发生,所以在防御上是称得上坚固的。黑鹰教的人显然看到了这点,所以采取只围不攻的策略,待敌方士气低落时,再一鼓作气将其拿下。
小忆的帐篷中聚集了沙汉帮所有的堂主护法,众人俱沉着脸。当对敌的意见都被否决后,所有人都在不时地重复同一动作,就是很快地用眼角余光瞥瞥小忆的右首——柯去苍白着脸靠在那个角落的一把大椅上,心不在焉地捧着一杯茶,茶杯上浮着袅袅的热气。
小忆忍不住了,问道:"去哥,你看应该怎么办?"柯去回过神,缓缓立起身躯,将眼光扫过群雄。那些人都挺直了背脊。然而柯去的眼光陡然凌厉起来,迫得众人都低下了头:"原来居住在这里的番人是不是都被你们杀了?"小忆"啊"了声,刚想答话,却被柯去挥手制止:"我是问他们!"有一个年长的护法抬起头,嘴皮子歙动一下,但与柯去的眼光撞在一起,还是将头低了下去。柯去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案几上,突然的声响令沉默的人群心中一震。小忆焦急地分辩道:"没有呀,他们向我禀报过了,只不过将他们轰走了而已。"柯去厉声道:"那是他们不想让你知道。去袭击黑鹰教这样势力庞大的帮派,若仅仅是将番人逐开,肯定会泄漏风声。所以他们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番人全杀了。我说得应该没错吧!"说到此处,他苍白的脸颊上涌起一阵血色,身躯兀自颤抖起来。
半晌没有人敢答话,小忆只是愣坐着。那个年长的护法低低地辩解道:"但那些都是番人呀!"这一句话更勾起了柯去的怒火,急切间竟咳嗽起来,小忆想过来帮他缓缓气,却被他一把推了开来:"番人就是鸡鸭猪狗么,可以随意屠杀?这可是一个寨子,百余条人命啊!"声音未落,已经有了蚊子一样的嗡嗡声。有个长老抬起头,底气明显足了许多:"那些契丹兵在大散关附近对我们汉人可是一杀就连着十几个村子,连刚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那年冬天我被契丹人擒了,亲眼看着他们将一杆长枪从一个刚满月的娃娃屁股里戳了进去,然后一直顶开了天灵盖。那血就像水一样喷了出来!那些狗娘养的,竟然哈哈大笑,连说有趣有趣。"他苍老的面容逐渐黯淡下去,像是堆积了一路的风霜。尤其最后一句,他模仿着契丹人的语言,那样的尖刻,像一根针一样,刺疼了所有人的耳朵。小忆眉头拧在一起,小手狠劲地攒在一块。
柯去脸上的血色褪个干净,缓缓坐回椅子上,脸色铁青着。半晌,方听他一叹道:"还是回到黑鹰教身上来吧!敌人有千人之众,什么突围偷袭都是奢谈,现在惟一能做的只能是坚守。凭着这个寨子的坚固,应该可以撑个十天吧。"先前那个长老抢先说出众人心中的疑问:"那么十天后,是不是只能等死?"柯去望了他一眼,神色复杂:"此地偏近大散关,我与守将狄青大帅有些私交。方才趁着黑鹰教尚未稳住阵营时,我已命陈叔潜了出去。此地距大散关不过三、四日的路程,援军在十天内应可赶到。"小忆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从侧面正好清晰地捕捉到他游移不定的眸子,联想起昨夜窃听到的他与萨丝的对话,顿时猜了个八九分。和狄青大帅有交情?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单凭交情两个字,怎能令一方守将冒险率军深入草原腹地,这样可是一不小心便会全军覆没的啊。
柯去又问道:"寨子里的粮食还可以支持几天?"一人答道:"原先寨子里还有许多储粮,半年八个月绝对不成问题。"众人呵呵笑了起来,终于从死亡的阴影中看到了一线生机,怎能不高兴?
柯去冷冷地看着一道正顺着一根葛藤蜿蜒流下的血痕,葛藤上还惊心动魄地挂着一截断肢;不远处,尸体横七竖八;偶尔还可见一匹孤零零的马在同类与异类的尸体中茕茕孑立,不时地扬扬蹄子,发出一声悲嘶。
这已经是一天内的第二轮进攻了。第一轮凭着弓箭之利,黑鹰教的骑兵还没到近前,便被射落了五六十骑,仓促地败下阵去。然而很快地,他们便发起了第二轮攻势。他们吸取上一轮的教训,不再只从正面进攻,而是分成四个马队,分别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围攻上来。这样一来,沙汉帮的防御就得分成四个方向,顿时削弱。正面和左方冲上了敌方的二三十人,柯去当机立断调了三十人过来,一番血腥的肉搏后,将他们悉数歼灭。
敌方又响起了凄厉的牛角号声,距离上一次袭击不过半个时辰。黑鹰教教主看起来是一个颇谙兵法的人,他将手下分成了两批,第一批刚歇下去,第二批又立刻攻上,如此循环往复,沙汉帮的人累也会被累死。
柯去看着那整齐的马队,锃亮的刀枪剑戟,心中顿涌起一股悲壮,热血直冲上脑门。原以为岁月的更迭和多年的安逸已经消磨掉了那股子血勇,没想到重临此境,它们又翻腾不息起来。难怪父亲常念叨,说自己像他……
柯去令正面的弓箭手前去增援另外几个方向,调集了二十个精通骑术的帮众,让他们一律换上适合马战的大砍刀。当这一切安排妥当,对方马队已到了三百步的距离。另三方从寨子里射出了密如急雨的箭枝,对方冲在最前面的骑士次第倒下。而正面进攻的马队却毫无阻碍,立刻将距离缩短到两百步。柯去率先打马冲出,后面二十骑紧随着旋风般卷出。柯去手起刀落间便将敌人连成一气的马队砍出一个空隙,后面二十人也是下手狠绝,一会儿便从马队的中间穿插而过,杀到了敌人的背后。黑鹰教原先见沙汉帮不过区区几骑,正待取合围之势,不料一接触便溃败下来,正想重新结阵,沙汉帮的人又从背后再度杀来。顿时,马队乱成了一锅粥。
柯去杀得性起,运刀如飞,例无虚发。后面二十人也始终跟随,保持着紧凑的队形。几经反复,黑鹰教原本气势磅礴的马队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当然所有人都挂了彩。这种厮杀不比江湖,什么招式武功一律用不上,只是凭着纯粹的直觉,在根本无法躲避的枪林箭雨中穿梭。
黑鹰教正面的进攻一被瓦解,顿时影响了另外三方的士气,马队顿时潮水般退去。再度回归空旷的草原,黑云低垂,西风卷过残破的旗帜,发出猎猎的吼声。
黑沉沉的天空终于破出黯淡的残日,空气中犹漂浮着浓重的水汽,草原比昨日更沉闷了。地面上一摊摊的水渍里,还有那瑟瑟的衰草上,依然镌刻着昨日大战的痕迹,那一丝丝血迹已凝成暗色。
柯去与小忆并肩立在寨门边,黑鹰教又在聚集马队了。他俩身后,一些堂主护法在谈笑自若,昨天柯去的神勇和指挥令他们的心异常安稳。不多时,只见黑鹰教的马队陡然散了开来,分出十余条通道,轰隆隆地从后面推上了数十架车子。车上载着的巨型藤盾连成了一块巨大的屏障,将其后的人马全部遮住,正缓缓地向前推进。
沙汉帮群雄瞠目结舌。柯去冲小忆大喝道:"快去将帐篷里的松脂油脂全拿来,还有布条。"他的额上泛出一片亮晶晶的细汗,显然黑鹰教的武器令他紧张到了极点。小忆一呆,本能地问道:"要那么多油脂干什么?黑鹰教就要冲过来了。"柯去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解释道:"我们用火攻,烧掉他们的藤盾。天气虽湿,但藤盾经过特殊药水的处理,遇火即燃。"小忆听到"火攻"二字就已明白,折身便往后跑。正在这当儿,一个甜美的声音直破空气的阴霾,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我已搜集来了。"小忆愕然抬头,只见萨丝和老妪正捧着布条和数罐油脂,穿过群雄让开的通道,走向柯去。望着那拂动的黑纱,小忆可以想见那下面笑容的清浅柔蜜。
柯去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不客气道:"快把油脂包裹成团,用线头绑上。挤得结实些。"他自己先拿过一块布,涂上松脂包缚起来,但绑线头里却分外笨手笨脚。萨丝轻笑一声:"你连衣服都不会补,哪会绑这个。"从他手上夺过线头,仍让柯去拿着油脂包,就势捆了起来。两个人的头几乎碰到了一块。太阳终于从重重乌云中挣扎了出来,一时间草地寨子俱沐浴在流溢的光彩中。柯去与萨丝的身上也被太阳勾勒出一道金线。
(萨丝举起火把,在箭枝上一搭而过,只见一团火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弧。)
那些堂主护法也都动起手来。只有小忆望着阳光下的那一对儿,不觉痴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在日光灼灼的此时,在大军压境的此刻,她的脑中竟浮上了这句冶艳的诗。没有谁知道,一个身处人群中的小女孩,此时的感觉竟是那么地落寞。
当对方的阵形移到五百步时,沙汉帮已将油脂包裹在了箭枝上。柯去拉开桑拓弓,望着那缓缓逼近的阵形,嘴角浮上了一丝微笑。萨丝举起火把,在箭枝上一搭而过,只见一团火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弧,对方的藤盾顿时着了,蔓延成一线,似燃烧的波浪。
火箭接二连三地划出一道道惨烈的轨迹,燃烧的藤盾又引燃了蓑草,浓烟滚滚而起。惨叫声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在秋气肃杀中回荡。
寨门已打开,柯去率着一队人马旋风似的杀出,冲向那本就乱成一团的骑队。那里将响起震天价的鬼哭狼嚎。
五、息斗
太阳稍微露了露脸便又躲了回去,接连几天,乌云像浸了水的棉絮,褶皱不平地堆了满天。西天角终于滚过一声闷响,低沉的乌云兀自一颤。柯去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拖了几天的雨,肯定要在今晚爆发。若敌人趁机冲杀过来,这弹丸大小的寨子实难周全。三天前的那一轮冲杀,虽然杀死了近百敌人,但不足以对黑鹰教形成重创,相反倒激起了他们更加疯狂的反扑。一轮接着一轮,前仆后继。那围着寨子的松木栅栏早被毁坏殆尽,沙汉帮八十之众锐减到半数不足,弓箭等防御武器也将耗尽;更严重的是士气,无休止的伤亡在他们心中打下了浓重的阴影。如果不是有着援军将至的希望,他们早就垮了。
小忆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后,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柯去回首看见萧瑟秋风中益发显得单薄的小女孩,不禁努力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给小女孩一个微笑。自从那夜在大青坳过后,小忆便很少跟他讲话了,人也沉静了许多。他虽然明白,却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此时的心境下,嘴角牵出的那一丝笑意竟无比的苦涩。小忆不看他,却坚定地道:"你带着萨丝走吧,只要你说你和我们并不是一路,他们不会拿你们怎样的!"柯去轻轻一笑:"真是小孩子话,我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你说他们会相信吗?"小忆嗫嚅了一下,小脸涨得通红,半晌道:"李长老他们都说你是边关守军的人,否则不会有如此出色的行军打仗经验。只要你对黑鹰教的人挑明身份,谅他们也不敢不放你走。萨丝姐姐对你那么好,你不应该辜负她的……"见柯去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天晚上,我去看你。后来听到了萨丝姐姐和你的谈话……"一些护法长老急切地奔了过来,但到了十丈外,却犹豫不前地交头接耳起来。然后,就听那位年长的李长老喊道:"帮主,请您过来一会,我们有要事与您商定。"小忆冷冷一笑:"有什么事情,等会再说。"李长老急了:"我们禀报的事情刻不容缓,请您快点过来。"小忆满脸愤然,冲着他们大喝道:"你们的急事不就是要我不要劝他离开吗?去哥已经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你们难道还要他将命一起搭上吗?"说到最后,不由哽咽起来。
李长老等人低下头,有心事被戳穿的尴尬与怒意。柯去叹了一口气,将士不一,相互猜疑,乃是兵家大忌。若不能妥善处理,则兵败之时不远。他左右一顾,用脚尖从地上挑起一柄大砍刀,运掌劈下," "的一声脆响,那刀从中间断成两半。然后他朗声道:"若我柯去背离众位,偷生弃义,则当若此刀,天诛之,地灭之,人神共愤之!"这几句话若金玉掷地,竟有隐隐的金戈铁马之音,一时间众人都沉寂下去。
小忆在旁大惊失色:"去哥……"李长老脸上陡然浮现一丝诡异的微笑,截断道:"我们当然相信柯大侠的话,若柯大侠能娶帮主为妻,我们就更放心了。"小忆难以置信地望着李长老,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柯去眉头一挑,冷然望着那群人,当看到他们脸上的疑虑不安时,他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下去。生和死之间的不堪负荷,令这群原本刀头舔血的汉子失去了最后一丝从容。他定定地望着他们,缓慢且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的眼光最终落到小忆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失望。他说道:"小忆,你知道的,因为萨丝!"他看到小忆眼中的泪水若露珠滚荷一样摇摇欲坠,虽不忍,但还是缓缓说出。
"那番人婆娘有什么好,能比得上我们帮主么?"一位堂主带着失望愤愤不平地道。话声未落,传出两声清脆的响声。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位堂主脸上已经多出了两个血红的掌印。柯去负手而立,满脸冷然地望着他:"下次你若再侮辱她,就不止两个耳光这么简单了。"那位堂主"锵"的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剑,旁边的汉子也怒眼相向。李长老制止了众人,沉声问道:"你不同意也行。只是我们想知道,援军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到达?"这才是大家最关心的。
柯去深吸一口气,天边又滚过一声闷雷,然后他缓缓道:"只要我们今晚能退了黑鹰教的攻势,援军最迟明天到达。"挨了两记耳光的堂主此刻再也抑制不住,仰天狂笑起来:"你这句话说过多少次了?但援军呢?连个屁也没有等到!你以为你是谁,狄将军会为你孤军深入?纵使他会为你出兵,但是他上头还有个铁面无私的柯大帅,他能同意么?"柯去淡淡地一笑。那群汉子脸上的犹疑之色更重了。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黄布包裹,一层层解开,露出一方黄澄澄的物事,缓缓举过胸前。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那事物上部镶着一个狮头,下部则呈方棱状,窥那模样,竟似一方大印,只不过比通常所见的要大数倍,且取材黄金,所以更威严华贵一些。柯去的神色异常庄严,他又缓缓将大印翻过,露出镌刻古篆的底部。众人不禁屏了气息,静候下文。
小忆望着那四字,惊"咦"出声:"镇——北——将——军,难道这就是杨帅当年兵败自尽后为契丹人得去的帅印?"一语既出,四座皆惊。镇北将军即关外三军统帅的御用官制,自从五十年前杨帅兵败后,大印便落入契丹人手中。朝廷不知是何缘故竟然不再发与继任者帅印,而辽人屡番挑衅时,必以此为柄,大肆嘲笑大宋守军。
望着这群桀骜不驯的江湖汉子从满脸滚刀肉中渗出来的由衷敬意,柯去陡感手上的分量沉重起来。"若能夺回帅印,其意义远不止于鼓舞士气。"父亲对他说这话时,他是不以为然的。但那群汉子只不过是瞥了眼金印,前后便截然不同了,看来,果真如此。
李长老突然上前一躬,仰起头时那双老眼满是敬佩:"好汉子!不管你是如何得来的,单冲着这个金印,俺老李算服了。"一众汉子也喧哗起来。
小忆却在一旁冷眼看着。有了这个帅印作保,柯大帅是无论如何都会派援兵来了。可是,她却觉得这群本来可亲可爱的汉子的脸狰狞起来,横看竖看,总似有一粒细沙碍在眼中。等那群汉子静下来,她淡然地问柯去:"你本来可以交给陈叔带回去的,不是吗?"群雄一呆。柯去苦笑一下,若不如此,柯大帅又怎会发兵?一阵冷风袭来,柯去瑟瑟一抖,回眸瞥见那裹在宽大番服里的萨丝倚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上,正静静地看着他……
到了掌灯时分,帐篷顶果然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起初还是间断的几声,渐渐连成一片,最后只能听见如浪花拍岸般的轰鸣。帐篷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帐外则是混淆了天地的暴雨。柯去静静地匍匐在新挖的渠道里,泥水从他的衣领和袖口里渗进去,丝绸和肉贴在了一起。
寨门前已经聚集起黑压压的马队,黑鹰教教主果然是一个难缠的主儿。马队已经冲了过来,柯去握紧了刀柄。为了身边这些并肩作战的汉子,为了可爱的小忆,更为了萨丝,他必须战斗到底。至于怀中揣着的帅印,以往的岁月里他求之若渴,此刻却陡然觉得没有什么意义。那怒奔的马蹄声将暴雨声都给压了下去,看来黑鹰教是倾巢而出了。他们瞬间便到了两百步的距离,柯去喊了声"放",桑拓弓率先射出,密集的箭雨一批批呼啸而出。马在悲嘶,人在惨叫,大雨倾盆中,与这暴虐的世界融为一体。
马匹疯了,骑士更是疯了,箭枝再也阻挡不住疯狂的群队,黑鹰教肆无忌惮地冲进了寨子里。然而甫进寨子,冲在最前面的马儿陡然一声悲嘶,带着骑士坠了下去。原来是一条宽达三丈的壕沟,是柯去早命人挖的,就是为了防止敌人的马队汹涌而入。黑鹰教顿时束手无策,飞来的劲箭又射死了数十骑。一声怒喝沉浑地在暴雨中响起:"下马,冲过去!"拥过来的人至少有四五百之数,举目所望,到处是锃亮的刀戟及扬起迷离水气的黑衫。柯去瞥了眼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沙汉帮汉子,纵使他身经百战,也是无能为力了。苍茫中,他来回扫了一眼,一片混乱的人海中再也找不到萨丝!他一抹脸上的雨水,舒展开原本蜷紧的身躯,迎着漫天的风雨,冲了出去。鱼起鹰跃,他后面跟着冲出数十个汉子。
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染红了天地。柯去挥舞着砍刀,已经杀红了眼。过多的血腥令他对濒死者的哀号无动于衷,脑中喧腾的只有一个字——杀!杀以励志,杀以成仁,杀以存活!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驰骋于千军万马刀林箭雨的江湖。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柯去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被逼到了帐篷中心,四十余汉子被杀得仅剩十几人。举目一扫,幸好看到了萨丝和小忆的身影。她俩和老妪凑在一块,萨丝并没有受伤,小忆右臂挂了彩,血淋淋的,而老妪则是体无完肤了。柯去看向萨丝,萨丝也正看向他,两人眼光撞在一起,会意地一笑。若能一起死在这沙场,终要胜过劳燕分飞吧。心意一决,柯去抚刀大笑,越众而出:"黑鹰教教主,你可有胆量与我一决生死?"声音在雨后分外开阔的草原间回荡不休。
黑鹰教教众让开一条通道,一个四十开外的大汉阔步行来:"好汉子,以八十之众对抗千人,竟然抵挡七个昼夜,令我黑鹰教损失半数,算得是我生平所见的高人了。"柯去一抱拳:"在下河朔柯春秋,请教了。"他眼角的余光淡淡扫向萨丝,相识三年,一直没有让她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此刻他的表白何尝不是一种有意的补偿。
几乎所有人都惊"噫"出声。黑鹰教教主仰天一声长笑:"原来是名震天下的柯大帅之子,昔日无敌于疆场的柯少帅,我输得心服口服了。"他从教众手中抽出一柄剑,"柯大帅是我惟一佩服之人,但是为了死去的兄弟,只能和少帅较个生死了。"身后的黑鹰教教众俱举起火把,喝呼起来。声音在被黑暗压抑的夜空中兀自回荡,雄壮悲怆。
柯去早听说过这位黑鹰教教主的威名,虽然生性暴戾,在塞外凶名颇盛,但却当得上一个汉子。此时一见,果然豪迈。心念一动,不禁问道:"豪情如教主者,为何竟用伏击的手段杀了沙汉帮帮主?"黑鹰教教主挥剑劈出一个弧,地面上的衰草折断无数,他的目光落在上面,半晌吟道:"野兔食草,虫豸啖兔。猎犬扑兽,兽尽狗烹。"这是塞外流传最广的一首民歌,此刻由一个刀头舔血的汉子唱来,陡然有了一种浓烈的悲怆。他身后的黑鹰教教众也跟着轻轻唱起,声音漫了开去。
柯去心中微微一动,手抚在胸前的帅印上。在这个逐鹿千里的草原,在这个成王败寇的乱世,不拘方圆地使用些机巧,纵阴狠如黑鹰教伏击沙汉帮帮主者,似乎也情有可原。自己远赴异邦盗取帅印,何尝是用的正大光明的手段?与前者的区别只不过是得益者的多寡而已。他苦笑一声,与黑鹰教教主的眼光在空中相撞。柯去从怀中掏出那块黄布包裹的帅印,递了过去,示意对方解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的举动,只是觉得与黑鹰教教主的寥寥数语,对视一眼,已觉得对方是能够托附一切的知己。
黑鹰教教主捧着帅印的手发起抖来,柯去迎着他望来的目光颔首道:"没错,这就是当年杨帅战败为契丹人得去的帅印。六年前,我潜伏到契丹境内,用了三年时间进入辽人朝廷,又花了三年时间才得到这帅印。"黑鹰教教主一阵犹豫后,将帅印收归怀内:"好,我就是拼着万刀上身,也会替你将它交到柯大帅手中。"转向后面的教众道,"如果我战败身亡,即拥上官护法为教主。不论如何,纵使全帮覆灭,也要将帅印交到柯大帅手中。"满场鸦雀无声,俄顷之隔,却又沸腾起来,那悲壮的呼喝冲霄而起。黑鹰教教众死伤之痛不能忘怀,所以柯去与沙汉帮帮众必杀无疑;然而帅印关系国家社稷,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交回朝廷。果然是燕赵汉子的血性,恩怨分明。
柯去胸中热血沸腾,一刀劈去,那匹白练般的刀光划破空气发出嘶嘶的悲鸣。这迎头劈到的一刀,没有任何繁琐的变化,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式,然而,在黑鹰教教主看来,却陡觉有千军万马拥了过来,他压抑的愤懑也随着刀势宣泄出去。
" ",刀和剑横架在空中,溅出四溢的火花,发出一声巨响。黑鹰教教主踉跄后退了一步。柯去全身的毛孔仿佛炸了开来,一式走完,他口中刚好吐出此招的最后一字——"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又是大气雄浑的一刀,黑鹰教教主又连退了两步。
"骓不逝兮可奈何……"黑鹰教教主再次举剑横架,退了三步。他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没有如此窝囊过。
"虞兮,虞兮,奈若何……"柯去的眼光竟痴痴地望向萨丝,似浑然忘却了这是生死决斗的战场。黑鹰教教主看到空档,剑下意识地袭了过去。
小忆惨呼一声:"小心!"一双小手不觉捂上了嘴。
孰知那柄砍刀在柯去的手中一拨一挑,竟破了刀势,直向黑鹰教教主卷去。刀势中没有杀气,只有柔情蜜意,仿佛在剪烛西窗。
这四刀一气呵成,起承转合间,妙若天成。尤其这最后一刀,将"虞兮将逝"的无奈悉数泻出,刀也随即架在了黑鹰教教主的脖颈上。柯去与萨丝犹在痴痴对视,黑鹰教教众却大气不敢出地望着那柄黑黝黝的刀。
一阵闷雷一样的巨响忽然滚了过来,起初还是低低的一线,然后风雷大作。众人终于看到那无边无际的火光,正风驰电掣而来。沙汉帮帮众人相视一眼,俱松懈下来。援军终于来了!
队伍停在千步开外。柯去脸色陡变,和萨丝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到对方的瞳孔在缩小。发出惊呼的是黑鹰教教主:"是契丹人?!"熊熊的火光如一片燎原的火海,庞大的气势压得群豪喘不过气来。
萨丝无声地惨笑。她走到小忆身旁,拾起那一双小手:"妹子,他便交给你照顾了。"小忆红了脸,却感觉到她话语中的诀别味道,忙道:"去哥心中只有你。"萨丝微微一笑,眼圈却红了,抢过一匹白马,飞也似的跃上,朝着那片光飞蛾扑火样地驰去。老妪犹豫地望了柯去一眼,也紧随而去。那漫山遍野的契丹兵见到驰过来的衣袂飞扬的少女,顿发出山崩一样的呼喊,火光压低了几寸,所有人都单膝跪在了地上。
小忆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气急败坏地走到柯去面前:"你为什么不制止她?她虽然是契丹人,但那样子向千军万马冲过去,仍然会给杀死的。"柯去苦笑:"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契丹军队冲过来,免得我们立时便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抬眼向那边望去。
漫山遍野的契丹士兵像仰望女神一样,萨丝一马所及的地方,有海啸一样的呼喊。小忆目眩神摇:"他们在喊什么?"柯去淡淡地道:"公主殿下千岁!"小忆张大了嘴,半晌都合不拢来。
黑鹰教教主最先缓过神,他看了柯去半晌,苦笑道:"他们会不会因此放过我们?"柯去摇了摇头,道:"有两个理由,他们非要将这里碾成平地不可。第一,我们是汉人;第二,我偷了帅印,这是契丹人一直引以为傲的战利品,如果我将它带回军中,其意义不止于鼓舞士气。"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下去。
小忆犹豫了半晌还是问道:"萨丝姐姐不会制止么?"柯去望着那无边无际的火光,轻轻一叹:"那已经不是她能制止得了的。这次统军的是契丹二王子,她的兄长。若我没有估计错,她将会被软禁了。" "我们该怎么办?"小忆无助地问。柯去望着天边翻起的鱼肚白:"契丹人会马上发动攻势,我们是挡无可挡了,除非援军及时赶到。"
六、重聚首
晨曦微露,契丹军队有了动静。四个千人马队成钳状逼了过来。后面还有八个千人队严密地监视着战场上的任何一丝异动。
柯去跨上了战马,黑鹰教及沙汉帮所有人都整装待发。在面对强大契丹人的此刻,昨天还要分出个生死存亡的仇家,自然而然地携起手来。
黑鹰教教主扬起剑,对着敌人如巨浪般咆哮而来的马队,忍不住长啸一声:"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这是屈原《九歌》中的《国殇》,场中俱是江湖上的粗野汉子,自是无法理解词义,但那曲调浑厚悠扬,顿挫有致,在秋日空旷的草原上,敌人若潮水一样拥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视生死如无物的庄严与豁达。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曲终了,气犹在。契丹人的马队已拥到了五百步的距离。柯去一勒马缰,就待率众冲出。突然,从寨子的另一侧又传来了闷雷一样的轰响,威势隐隐在方才之上。契丹人逼近的马队一听到异响,立刻缓缓地向后退去,但步履从容,丝毫不予群雄可趁之机。
侧面的马队接近得好快,视野中的地平线上很快出现一条黑线,继而看到那翻飞的旗帜,闪亮的兵器。冲在最前面的是一面帅旗,翻飞出一个斗大的"柯"字。
柯去心中万分激动,黑鹰教教主已经惊呼出声:"柯大帅竟然亲自来了。"话音未落,柯去已经一抽马儿,率先迎了上去。
援军来了一万,俱是百中选一的精兵。经过千里的辗转,依旧保持了整齐的队形,那发亮的铠甲和闪着幽光的剑戟幻动出一片眩目的光。
契丹人稳住了阵形,本想趁宋军千里奔袭军心未稳时,以蓄锐之师攻疲惫之敌,一举摧跨对方,但双方骑队一接触,互有伤亡,以骑战之术著称的契丹军队不仅未占到丝毫便宜,且在宋军的弓箭之下吃了不小的苦头。一阵相持后,契丹军营终于响起了鸣金之声,缓缓地退却了三里,垒起了营寨,竟似要与宋军对峙。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两军蜿蜒数里的军营,像蜷伏的两条长蛇,静静地对峙着,朝天空露出它黑黝黝的脊。
柯去进入帅帐之时,已是午后。虽然急切想见到父亲,但他还是先安排妥当了黑鹰教和沙汉帮。老人正埋首案前,白发苍苍,盔甲未解,努力挺直着背脊。他眼中不禁一酸,父亲老了,背脊虽然挺得精神,但终究挺不过岁月的煎熬,还是微微地弓了。屈指算来分别已有六年了。
老人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闪即逝。柯去从怀中掏出帅印递了过去,低头道:"我是故意不让陈叔将这个带给您的。我当时介入了两个帮派的纷争,我想,只有你出兵来,才能迫黑鹰教放过沙汉帮的那些人。"老人冷冷地打量了他一会:"你以为我一定不会出兵救自己惟一的儿子吗?"柯去眉头一扬:"我所知道的柯帅是绝不会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只为救一个人的。"老人脸颊轻轻一颤,白须抖动起来,半晌才淡淡地道:"是的,我不会。纵使是自己惟一的儿子。"微微一顿,语音严肃起来,"但是当这个人的重要性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了帅印时,那就不同了。"柯去淡淡一笑:"可惜的是,这个人永远不可能超过帅印,充其量只是一个斥候,深入敌群的斥候!"他忽然愤怒起来,脸涨得通红,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着说的。
老人冷冷地盯了他一会:"你觉得很委屈是不是?"柯去避开了老人刀子一样的眼光,心中的一把火烧得他不得不说:"我只知道,普天下的父母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像你一样,狠心地让自己的儿子去干这种亡命营生。"难道他真的只是为这个委屈吗?不是的,不是的。他是为了……为了……柯去在心底叹了一声。
老人怔怔地看了儿子一会,那不再是他熟悉的儿子了。半晌,他才轻轻吁了口气,合上了眼:"是的,再没有像我这样狠心的父亲了。"屋中沉寂下来,深秋的风不时从门缝中钻进来,老人似不胜寒冷般地蜷了蜷身子。柯去望着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喉咙一阵堵,忙将眼中的湿润逼了回去。
还是老人打破了僵局,竟然异乎寻常的温和:"听说你娶了妻子,老陈说那是个好姑娘。"柯去的心一痛,正是因为她,他平生第一次冲撞了父亲:"是的,她是契丹人的公主,像母亲一样温婉大方。在我居心叵测的接触下,成了我的妻子。然后我利用她盗取了帅印。"温柔与痛苦的表情同时爬上了柯去的眼角眉底。
老人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准备怎么办?"柯去仰起了头,勇敢地与老人对视:"我当然不奢望你收留她,我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等事情平息一段时间,我准备再潜回契丹一趟,将她接出来,然后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我们就相依为命。"老人盯着柯去看了一会,一字一顿地道:"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柯去冷冷地一笑,道:"小时侯,我厌倦习武,你逼迫我从了军;六年前,又是你的一句话,我变成了死人,隐姓埋名去了契丹;今天,你又逼迫我抛弃相濡以沫的妻子。你为什么总是逼我做不愿做的事情?"老人没有理会儿子的愤怒,静静地道:"你以为我派你潜伏到契丹,仅仅是为了盗取帅印吗?契丹马战天下无敌,但其中不可能没有弱点。你在契丹的这些年想必已详悉于心了。"柯去愤愤地道:"我哪有心思去揣摩什么契丹马术?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知道?"老人眉头一扬:"就凭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身处其境,能不悉心研究?"他的脸上竟出现了兴奋的红色,"朝中那股人以为我是牺牲自己的儿子去博取荣华富贵,殊不知,我用这六年的时间打造出了一个绝代名将。"难怪老人方才说柯去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了帅印,原来其意指此。柯去苦涩地一笑,如果不是萨丝的出现,今日的一席谈话,他可能要由衷地佩服老人的高瞻远瞩。但是,已厌倦了战争的他,究竟还有几成机会成为"绝代名将"呢?
傍晚时分,天空露出了一片惨淡的夕晖,恰落在两军对峙的方圆数里。一时间,寒气森森的兵器被染成了血般的颜色,人也被染成了蜡人似的红彤彤的一具。
契丹人排开三个千人队,缓缓驰出一里地便耸峙不前。一骑白马箭也似的从骑队里冲了出来,到了离宋军射程一里处便也徘徊不前了。这个距离是个安全距离,若再前进,则不及逃逸。
老人眉头一皱:"那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柯去一边观察,一边答道:"那是契丹的二王子,此次行军的统帅。在契丹的三年,与我甚为投契。"那白马上的骑士向后一挥手,三个千人队一齐扯开了喉咙,声音若春日惊雷一样滚滚而来:"契丹二王子请柯去公子出来一谈。"那喊声一遍接着一遍,似乎不喊出柯去誓不罢休。
柯去看向老人,老人示意他自己决定。在这个千万人对阵的草原,一切都透明起来,什么阴谋诡计都会失去屏蔽,所以老人并不虞有诈。柯去一骑白马冲了出去。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空旷处徘徊的两匹白马上,但见两个人只是低低地交谈,契丹二王子似乎递了什么东西给柯去,然后两人同时策马退却。
在这千军万马都凝神关注中间两人之时,却有一人在低头沉思,那是小忆。她立在柯大帅的身旁,这几日的经历不停地在她脑中回放。她越发明了自己对柯去的感情,可是,她更情愿她从未见过柯去……
柯去驰了回来,脸上平静得窥不出任何东西。他感觉得到老人探究的眼光,遂淡淡地道:"他给我看了一份他父皇的手谕,他们将要在军前处死萨丝,以肃军纪。"小忆掩住了嘴,不让自己有声音发出。老人却还是很冷静:"他开出了什么条件?"柯去嘴角轻轻地撇了撇:"除非用两样东西跟他们交换……"小忆脱口问道:"一样是帅印,还有一样是什么?"柯去回头望了一会契丹人的营寨,契丹二王子早已退回,寨门前却出现了骚动,他们搭起的那个瞭望塔已经裹起了白绫,下面来来往往地奔跑着许多兵士,在塔下堆起了一丈高的柴薪。
柯去淡淡的声音使众人收回了目光:"若交回帅印,萨丝将不会被处死,但会被终身幽禁。如果将另一样东西给了他们,他们不但不会烧死萨丝,而且保证不调动军队对这支深入的孤军进行围剿,还会让你们顺利地将帅印带回。"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柯去说完,小忆的心已揪起,她心中恍惚已知道了那一样东西是什么。柯去终于开口了:"另一样的东西就是我的投诚。"老人平静地问:"你准备怎么办?"柯去盯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看了半晌,一笑道:"若是母亲陷入险境,而您又像我一样的无奈,您会怎么办?"深秋的风惨厉地刮着大旗。老人那如古砚一样的脸容终于像滴进了一滴水般,慢慢化开,现出了一丝无奈:"我不知道。"
(瞭望塔顶的斗室陡然爆裂,两条人影在碎布木块中飞身而下。)
堆积柴薪的士兵已经停止了跑动,沉沉暮霭中,那白绫刺着每一个人的眼,显得神秘而又混沌。往事若书页一般在柯去心中一一翻过,这一场浮生的喧嚣究竟到何时才是终结?他觉得很倦,倦得不愿再想任何事情。他好想就这样缓缓地躺下去,让身躯在这无垠的草原上无限制地舒展下去。
契丹王子给的时限是三刻钟。柯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道:"我不会过去。"老人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小忆心里有个声音喊:"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可看着柯去那蚀得生锈褪得苍白的眼神,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当闪烁吞吐的火焰舔上柴薪的刹那,小忆只觉自己的心也被炙了一下——斯人既去,那执着桑拓弓的骑士只怕也就从此远去了!火焰迅速地蔓延开来,一忽儿就成了环形的一圈,然后它们拼命地蹿高,赤红色的火舌已经将白绫的下端灼成灰烬。那被白绫隔在里面的人呢?小忆不敢去看柯去,不敢去看那眼睁睁地看着相濡以沫的妻子即将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男人的眼神。
火焰已经蹿上塔顶,滚滚的黑烟在空中经久难散,深秋的风也吹不开那烟中蕴含的悲情。忽然,一条人影掠上塔顶,瞭望塔顶的斗室陡然爆裂,两条人影在碎布木块中飞身而下,落脚处正是晨间为萨丝骑去的那匹白马。
奇变陡生,契丹士兵都愣在当地。等醒悟过来,那匹白马已经风驰电掣般到了五十步开外。不用主帅发令,早有兵士追来。附近巡视的士兵也纷纷围堵上去,那匹白马的去势微微一滞。
小忆看清了两人身形,惊喜地叫道:"是那个老妪,她把萨丝姐姐救出来了。我去接应她们。"策马便要冲出去。旁边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是柯大帅。老人努力用平静的口吻道:"她们还在契丹人的射程内,你现在上去只能是送死。"小忆焦急地一跺脚:"那我们该怎么办?"老人瞥了一眼旁边的柯去:"只希望她们能脱出围困。她们也并不是没有机会,萨丝毕竟是公主之尊,契丹士兵不敢轻易下杀手。"那白马轻巧地避开了一匝追兵,然而一绕之后,又落入另一个圈子里。幸亏萨丝的骑术高明,在追骑的缝隙间轻灵地躲避。老妪则觑准时机,不住地给靠近的兵士一掌,当者披靡。
然而追截的契丹士兵毕竟太多,后面追来的与游弋的契丹散骑瞬间完成了合围之势,不断缩小的圈子将白马挟制在一个百步见方的圈子内,任凭萨丝如何左冲右突,却总是被挡回。圈子在不住地缩小,萨丝控辔的双手已经渗满汗水,她猛一勒缰绳,朝着追骑最少的地方冲去。老妪心领神会,立刻从马上掠起,横过十步距离,将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劈翻马下,就势在马上一个借力,又向旁边的一骑掠去。如此几个起落,辽骑的合围之势竟被破出一个缺口,萨丝趁机脱出包围圈子。
侧翼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萨丝回眸望去,掠在空中朝她飞来的老妪竟中了一箭。原来是辽骑在没有萨丝的顾忌下,竟对老妪乱箭袭击。几个骑士又从侧翼掩了上来,若再不当机立断立即逸去,缺口又要被堵上。萨丝微一犹豫,猛然拨转马头,驰到老妪身旁,将她拉上马背。如此一来,缺口重新合拢。
包围圈越缩越紧,萨丝只能任由座下的白马悠悠地转着圈子。背后的老妪不住发出呻吟,显然伤势不轻。萨丝轻叹一声,这就是宿命吧,被绑上瞭望塔的那一刻,她已经不做活下来的奢望,再也没有人比她了解自己的夫君,以他的血性风骨,又怎会叛国投敌?由彼度己,自己就算逃出这围追堵截,也不会越过这横亘的平原,到对方的阵营去。事前的千里追寻,只是执意地要与他在一起,却没有想过这中间的层层隔离。
萨丝曼声一叹,放眼夕晖下坦荡的草原,她的夫君,以后是再也忘不掉她了吧?其实姥姥又是何必?就算自己能够侥幸逃脱,宋人又岂会容她和柯去在一起?姥姥自小便伴在自己身边,她早已不把姥姥当做仆从,她又怎会不管姥姥而离去?可是,她真的想在临死前再看他一眼啊,仅此而已!她四下一顾,入目的一群男人如临大敌。她嫣然一笑,自己不过一个弱女子而已,又能如何?她勒住马缰,侧转身子,便待跃下马去。
就在这刻,她的心突然一紧,她听到了一种破空的声音。抬眼望去,千步外的空旷处,正天马行空地驰近一匹鬓毛飞扬的白驹。座上的骑士弯弓搭箭,方才她听到的正是那桑拓弓发出的飞箭的声音啊!它竟然在千万人对阵的嘈杂中,依然如此清晰地传递到了她的耳膜里。
围在萨丝身周的骑士慌乱了,桑拓驸马的威名早已在军中轰传。弓弦不住地响,箭枝掠过千步的距离,带出一串串血珠,射翻一个个敌人。萨丝趁乱逸出包围,策马向千步外的夫君迎去。
五百步了,再有五十步之距,便是宋军的射程。背后追截的骑士逐一在桑拓弓的劲响下滚落,但这也激发了草原汉子的血性。追得最近的三骑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他们将射到的箭枝一一格开,如此的穷追如果还让一个女子逃脱,他们今后将何以面对?不由得就急红了眼,使劲抽着马匹,疯狂地加速,竟又拉近了与白马的距离。
眼看白马就要进入宋军的射程,而最近的一骑也在十步之外,那名骑士竟大喝一声,横空跃起,恰落在白马的上空。老妪一咬牙,她知道白马千万不能被耽搁下来,否则前面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萨丝陡觉背后一轻,回眸望去,姥姥已经跃离马背,在空中将那个骑士截下,两人同时落地。紧跟在后的两名骑士已经赶上,老妪已是有死无生的局面了。萨丝盈眶的泪水就落下了一滴,手中却是一紧,狠狠地抽了白马一鞭,已经跨进了宋军的射程。
风中响着翻飞的蹄声,两匹白马风驰电掣般靠近。夕阳的最后一抹斜晖打在了两匹聚在一块的白驹之上,镀了一层淡金。长风拂至,白马鬃毛飞扬,连带着两人在风中飘飞的雪白衣袍,便宛若青天上悠悠而过的白云。
小忆松了口气。可是两匹白马碰在一起后,为什么在两军中间游弋不前?契丹人的军队缓缓移近了两百步,两匹白马便处在了两军的射程之内。
两匹白马孤零零地立在两军中间,上面依偎着衣袂翻飞的眷侣,他们游弋在千军万马之间,然而又超脱于千军万马之外。
小忆焦急了,问道:"他们为什么还不过来?再迟了恐怕契丹人就要射箭了。"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了老人脸上。
"他们不会过来了,因为萨丝是不会过来的,就像柯去不会过去一样。"老人静静地望着那两匹白马。"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隔了许久后,老人喃喃自语道。
契丹的阵营中已经驰出了一个千人队,向前五十步,就势蹲下,弯弓搭箭。箭已在弦,一触即发。
小忆却在默默咀嚼着老人的话,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骑白马,心灵中的幽思陡然沉寂下去,一如黄昏的阳光消逝于森林。真如老人所说的,这样恐怕是最好的了,嗯,真的是最好的了……
萨丝依偎在柯去怀中,突然仰起首:"你还是回去吧!"背后的千百枝箭早已瞄准了两人,只要契丹王子一声令下,急若蝗雨的箭枝将蜂拥而至。
柯去低下头去,在她温润如玉的脸颊上轻吻一下:"我在驰出来的一刻,就没打算回去了。"他轻轻一笑,前尘往事一一浮现,"还记得大婚的晚上,你迫我发下的誓言吗?此刻的情景,倒真应了那个誓言——我若负你,则死在契丹铁弓之下,只不过不是你送给我的桑拓弓了。"萨丝惶急地抬起头,然而窥到柯去脸上平静的神色后,也平静下来,嫣然一笑:"还记得你教我读的第一首汉诗吗?’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如今磐石方厚,蒲苇坚韧,卒矣千年。我已无憾了。"大草原的长风又一阵卷过,哗啦啦地摇响了战士的铠甲——这风千年不歇,万年如斯,它就那么漠漠然地看着云卷云舒、日出日落,就那么倦怠地观望着水草的兴涸,部落的衰起——现在,它看着这对交颈的鸳鸯,难道竟为他们奏出了这一曲单调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