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典籍屋
作者:shakespace
明珠公主、凌人之子,判若云泥的两人,被一同铸造在晶莹的冰山中,成就了一道美丽异常的风景。
三伏天的日头毒辣辣的,没遮没盖地直射大地。青石板铺的路面被晒成白花花、亮堂堂的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
崔汴在太阳下站了一刻,只觉得全身的皮肤都被晒红晒涨了,血管在皮肤下突突直跳,连忙逃也似的进了屋子。
屋子里清清凉凉,与外头是截然不同的两片天地。浓浓的暑气被厚实的木门挡在外面,屋里留下的就只有泠泠的凉风。
崔汴舒了口气,心下却又惦记起来,便跑到窗口隔着密密的湘妃竹帘子张望。竹帘印在脸颊上,细致的凉意划出一道道冰痕。
等了片刻,就听见石板路上传来皂靴整齐的步子声,接着一乘小轿从转角处悠悠地颠过来,一个大眼睛的丫鬟跟在轿子旁急急地走。
崔汴每次见到这丫鬟便觉有趣,想起她第一次喝冰镇乌梅汁时大惊小怪的样子,嘴角不禁带着抹微笑。
小轿子稳稳停在门口,两个轿夫前后拄了轿杠。丫鬟忙不迭掀开轿帘,另一只手在轿门打起宫扇遮阴。一只织锦绣花鞋款款踏出小轿。崔汴不禁心动起来,便要到门外去迎接,但想到她的吩咐便又忍住了。
那丫鬟推开木门,立刻在拂面凉风下打了个寒噤,大声赞道:"好凉快!整个王府偏你这儿最惬意,怪不得公主总想着要来呢。"说着笑嘻嘻地一侧身,把身后的少女迎了进来。
屋里顿时一亮,似乎有种若有若无的柔光从那少女身上散发出来。这是种淡淡的宝气,须得是蓝田美玉、波斯火钻这等稀世珍宝才有的光芒。细看她身上,着一袭藕色纱罗细褶长裙,也没别的首饰,只有胸前金丝锁头上镶了一颗龙眼大的珠子。那宝气就是从这颗合浦大珠上发出来的,而她的秀丽容貌竟不逊于宝珠之美,教人一见,便打心底里冒出"相映生辉"这四个字来。
那少女就是昭阳公主。肃王疼爱这个小女儿,起了个小名叫明珠,原是取掌上明珠的意思。三年前皇上将南海朝贡的珍珠赐给了肃王,肃王便拿来挂在了宝贝女儿的颈中。于是府中上下都叫惯了她明珠公主,那皇上赐的昭阳公主的封号,倒没人提起了。
崔汴心里一甜,便要去拉她的手。丫鬟咳嗽一声,道:"公主驾到,还不迎接?"崔汴的目光越过小丫鬟,便瞧见门外那两个轿夫正朝屋里面张望,只好讪讪地缩回手,躬身行礼。
一月前,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也是这条藕色纱罗细褶长裙。如烟,如雾。
那时他正在练气。屋子里的大池里存着满满一池水,虽说是夏天,这水也冰凉沁骨。崔汴盘腿坐在池底,全身浸在水中。气从血生,血随气行,渐渐把一重重寒气在全身经络行遍,就觉得脸上微微有点刺痛。他闭着眼睛不敢看身外事物,静不下来的池水却将潋滟的波光投射到他眼皮子上。晃呀晃的,隔着眼睑一波波拂过明暗。
似乎有人进了房间。崔汴紧张起来,觉得水波晃得厉害了。说话的声音透过水面传来,嗡嗡地听不分明。
"好个清静的地方!这儿就是冰窖么?" "公主,这里好像没人……还是回去吧……" "难得支开那帮妈子们偷溜出来转转,这么就回去可不成。绛雪,你去看看那池子里泡着的是什么东西?怪招眼的。" "黑乎乎一丝丝儿的……是海苔菜吧?"两个姑娘慢慢走过来。崔汴着了慌,却又不敢动。
蓦然间一只手穿云破日般探入池子,一把揪起他的头发。崔汴吃了一惊,赶忙收了内力,可伸手的小丫鬟似乎比他还要慌张:"妈呀!泡着个死人!"绛雪只觉得手中池水黏稠森寒,吓得把刚拎出水面的脑袋一骨碌扔了回去。崔汴脚下一滑,后脑勺正巧撞在池沿上,痛呼出声来。
"砰"的一声大响,池中冰水激起一蓬数尺高的水花,将三人浇得湿透。崔汴再难掩饰形迹,从池中一跃而起,却正对上两个少女的视线。然后他就看见了明珠的光华。这光华圆润而靓丽,贵气洒然,笼在云雾之中,高不可攀──很奇怪的,公主的藕色纱裙被浇了这么一蓬水,却半分不显出淋湿的样子来。仿佛全世界的水全倾下来,也不能磨灭那美丽的容光。
小丫鬟却没这个福气,衣裳湿漉漉地裹着全身。然而她却顾不得自己不雅,两眼直愣愣地盯在对面少年的身子上。
崔汴与她们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冻僵的脑袋这才慢慢活络开来,看看自己赤条条的身子,大叫一声,急忙重新潜进池底。
又是一大蓬水花。这次小丫鬟有了准备,正要尖叫,却被明珠公主一把掩住了嘴:"噤声!你想让别人看到我们这样子不成?"崔汴在水下隐约听着她的声音,心里仿佛有个什么点着了,再也感不到周围的冰凉。
"婢子早劝过公主,这下可怎么才好?衣裳都淋湿了,回去一定瞒不过嬷嬷们,她们一回禀王爷,就什么都完了!" "别慌!"明珠公主不紧不慢地说,"如今是盛夏,衣裳自然一会儿就干。喂,那边的!"丫鬟不见崔汴应声,从地下捡了根运冰的碾子,"扑通"扔进寒池:"说你哪!"崔汴赶忙浮起个头来:"干什么?" "真没规矩,有你这样和公主说话的么?"丫鬟嘟囔。
明珠公主见了他狼狈的神色,不由脸一红。拦下丫鬟,朝崔汴道:"你这里可有清静房间?不要太凉的。""有,有。从右首那个门进去,转两转便是了。"崔汴赶忙道。
整座冰窖建成太极双鱼之势,贮冰之层为阴鱼,环阴抱阳,崔汴指的那处正是相对应的阳鱼眼,阳气极盛,却又牵动整个冰窖的丝丝阴气。
明珠公主点点头,便和丫鬟去了。临去时却又看了崔汴一眼,不知怎么脸上又是一红。
直至两人离去,崔汴方才猛地喘出口气来,只觉得一颗心"咚咚"直跳,全身发热,满池冰水都快要沸腾了。
又想起初次见面几天后的那个午后。
"喂!"绛雪大力推开门,叫道,"小子!我们又来了!"她瞧瞧房中没人,犹豫着瞟瞟水池,生怕崔汴仍像上次一般泡在里面。
崔汴从里间蹿出来,涨红了脸,讷讷地道:"啊……啊……"自从几天前尴尬相见,他早已知道遇见的是明珠公主。这些天来日思夜想,全是她的身影。他练的内功原是讲究心静自然凉,但心中既有所属,全身燥热难当,功力几乎停滞不前。
绛雪见他出来,不禁大喜:"公主啊,果然就他一个人在。膳房老张说得不错,凌正每天上午都不在冰窖。"明珠公主亦是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好。你这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后半句却是对着崔汴发问的。
崔汴被她看得一阵眩晕,只觉得她的眼神仿佛一潭泠泠春水,自己正不受控制地栽下去。
明珠见他死死盯着自己看,不禁"咯咯"一笑。她虽然从小就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但像这个凌正之子般胆大的少年也是第一次见到。
崔汴回过神来,道:"公主想必走得也乏了,冰窖中有三花露,原是为府中内眷备下的消夏饮品,不如我去取一点来,先解解渴,再慢慢四处游玩,如何?"明珠点头答应了。
绛雪撅嘴道:"是呀,我们公主走得好辛苦,连轿子都没敢叫。连我在一旁也陪着流了许多汗呢!"崔汴会意,知道免不了要讨好这个小丫鬟,于是道:"这里还有点冰镇乌梅汁,却是我们自家做的,不是王府账上的名目。你想喝多少,我便请你喝多少。"绛雪顿时兴高采烈。
崔汴下到冰窖下的珍醪室去取了三花露和乌梅汁上来,陪她们二人一起喝了些。明珠坐在冰室中,喝完手上一盏三花露,只觉得暑气全消,遍体生凉,回首笑道:"你这里真是快活似神仙。还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么?"崔汴道:"有是有,不过这件东西不好太多人看的。"说着也为自己的大胆而感到吃惊。他从小在凌房里长大,除了父母,几乎没和别人说过话。什么王爷、什么公主,最多也只是听父亲说起过,因为也没多少禁忌。
明珠好奇心起,道:"绛雪你留在这里。"绛雪只顾捧着那一盅乌梅汁眉开眼笑,倒也没多话。
崔汴引着明珠拾阶而下,进入冰窖内。灯光渐暗,地下黑漆漆、冷飕飕的,与上面浑然两个世界。崔汴在前开路,偶尔转头,便能见到明珠胸前那颗珍珠在暗中散发莹莹的毫光,仿佛离自己极近,又仿佛极远,一片昏暗中,仿佛亿万年前的星辰。
"为什么不能太多人看?"明珠随口问道。
"人一多,热气便把它融化了。"说话间,崔汴推开一重木板裹棉絮的厚门,拨亮门口的油灯。明珠跟了进来,看清冰室内部,不由发出一声惊讶的赞叹。
——在冰室三面都砌满了巨大的冰砖,每块都有三尺宽,两尺高,一排排从地下直叠到房顶。暗黄色的灯火在冰墙内曲折流动,仿佛江上月影。这间冰室原来多大已经说不清楚,他们几乎能透过半透明的冰墙看到无限远处的黑暗,仿佛整个宇宙已被冰块所填满,而他们就孤零零地站在其中一个小小的气泡里。
四周的冰块在寂静中朝他们涌来,明珠凝神细看时,只是一团寒气流动。崔汴朝她招手:"瞧这个。"中间数块冰,不知是多余而没有地方堆砌,还是用剩下的,叠在地上倒像是桌椅一样。崔汴小心翼翼从冰桌上拿起一样东西,托到明珠面前。明珠朝他掌中看去,只见一朵用冰刻成的小花,枝叶宛然,棱角处折出千百道闪光,立在崔汴指缝间,仿佛还会迎风摇摆。
她又惊又喜地接过,捏着花茎在灯下细看,越看越觉得巧妙。忽然觉得手指濡湿,却是细细的花梗受了她手指的温度,逐渐融化了。明珠"哎哟"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托住差点掉下的花蕾,掌心热力更高,不一会儿工夫,那朵冰花便化成一摊凉水。
明珠微觉歉然,悄悄看看崔汴的脸色,见也不怎么难看,便心想:"他既然能做这么一朵冰花,自然不觉得稀奇。"她是肃王的掌上明珠,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六月冰花虽然罕见,却也不是值钱之物。于是一笑挥手,将那摊水随手甩掉,不再挂心。
崔汴微微叹了口气。这朵冰花是他自上次见了明珠公主之后,花了好几天工夫为她做的,只盼有机会呈到她面前,博她一笑。冰花再美,终究是要融化的,虽然没想到会这么快。此刻他亦不觉得有什么难受,只是心底忽然浮起一丝淡淡感伤。或许所有美丽的物事,终究不能长久。
明珠公主的声音打断了崔汴的遐想,只见她皱眉道:"行啦,起来吧。绛雪,你和两个轿夫先回去,过一个时辰再来接我。"那名叫绛雪的丫鬟嘟起嘴道:"瞧这大热天的,公主你也不体谅体谅婢子。这一来一去的,连歇歇脚都不成,好不辛苦!"崔汴一笑,道:"给你留了一盏自制的莲藕汁,从早上起就镇在冰里了。"绛雪大是意动,不住瞧公主。明珠佯嗔道:"跟猫见了鱼一般!"便挥挥手。绛雪得了首肯,欢天喜地地自朝珍醪室去了。她随明珠来得多了,早已轻车熟路。
明珠道:"我也渴了,快把三花露拿一盏来给我喝,不要太凉的。"崔汴笑吟吟地从身后变戏法般取出一壶贡品三花露,为她倾入桌上的瓷杯中。明珠奇道:"你便一直拎着?那还不捂热了?"崔汴不答,只是努嘴示意她喝。明珠樱唇微触之下,不禁大为讶异。那三花露冰凉沁脾,却又不像刚从冰窖中取出来的那样刺骨,刚好是最宜人的温度。
崔汴瞧着她小口啜饮,不禁看得痴了。明珠堪堪喝光一杯,一把抓过他的手,笑道:"我瞧瞧,你莫不是个雪人?"崔汴此时内力早胜一月前不少,渐渐将入逆水为冰的境界。暗中一运气,双手便如刚在寒池里浸过一般,接口道:"不是雪人的手,却是冰人的手。"明珠握着他的手,如握凉玉,笑骂:"你又知冰人是什么意思?乱说一气。"崔汴心道:"我自然知道。若不是那日正好在练这双手上的功夫,又怎会遇见你?"惟双手被她柔柔地握着,心头暖暖的,话都溶在嘴里,连内力都仿佛缓了下来,手竟是慢慢要被明珠捂热起来。
明珠吃吃地笑道:"怎么忽然面红耳赤了?是了,我是昭阳公主,你这小小雪人定是要融化了。"话一出口,忽然觉得太过轻亵,连忙扔开崔汴的手,自斟了一盏三花露。刚好绛雪心满意足地出来,向明珠公主行礼告退。室内便只留下两人。
内间一层冰室的门被绛雪推开了不曾关上,阵阵凉风从门洞中吹入,两人宛若置身清凉仙山,都不说话,静静地享受宁静。
半晌,明珠问道:"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就在此刻,幽深的冰窖内。
"砰"的一声大震,崔濂与周炬二人双掌相交,各自为掌力震开。两人都是心下雪亮:一上手谁也没有以本门秘技相拼,否则便不会这么轻易过了一招。但即使只是寻常掌力,仍能一眼看出修为深浅。
旁边一个面色腊黄的老汉眯眼看着,脸上殊无表情。
周炬冷笑道:"好得很,我们苦苦追寻你十六年了,你居然没有搁下本门的功夫,难道秦家有人在暗中助你不成?"崔濂淡淡道:"没有秦家人帮忙,我照样胜得了你。你莫要逼我下重手,到时候五行相克,一个闪失,我不好向周老爷子交代。"周炬大怒:"当年你拐走我烟妹,我爹早恨不得将你捉回去下火海大刑,你却还有胆量提他老人家?"说话间一拳"钻山炮"向崔濂打去。崔濂身形如游鱼,贴着墙滑出拳风笼罩范围。周炬心中恼怒,只管拣本支最刚烈的掌法下手,气劲撞击四壁,发出乒乒乓乓的大响。
黄脸老汉忽道:"这里毕竟是王府,别惊动了旁人。"周炬咬牙切齿道:"垣叔放心,这鬼冰窖在地下五六丈,没人能听见。"垣叔眼中精光一闪,略略颔首。崔濂举手投足间一一化解周炬猛烈的攻势,却只用三分余力回击,时时留心垣叔的举动,好似心中颇为忌惮。
垣叔却不出手,轻轻叹了一声,道:"濂儿,当年你们也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的性子,不过一时冲动,犯下过错。如今你和烟儿在外东躲西藏了十六年,也受了不少苦,不如跟我回去,我保你们不受门中长老重罚,如何?"崔濂却不答话。对战二人一个拳风声势惊人,一个招数无声无息,而内力汹涌却不相伯仲。
地下室内一面是冰,另一面沿墙挂了一排油灯,火苗随二人动作吞吐不定,照得冰窖内忽明忽暗。
渐渐崔濂占到上风。垣叔留神观看场上二人互斗,明暗变幻的灯火无端将他脸色抹上一层阴晴起伏。他忽道:"濂儿,怎么这么久了不见烟儿现身?莫非她病了?"崔濂心中一动,手下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破绽。周炬一声低吼,突然使出本支密传的焰爪功夫,十指尖端在空气中划出一条条火花痕迹,变幻莫测,幽暗的斗室中,便如忽然绽开两朵金黄色菊花。
周炬双爪突入崔濂胸前空门,刚以为得手,忽见崔濂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张口朝他双手一吹,便觉一股寒气陡来,跟着十指一痛,立知不妙。
崔濂笑道:"告诉过你别来这一套,莫怪我没早说。"周炬忍痛挥手封架对方滚滚而来的后招,但十指连心,阵阵痛楚传来,招式不觉走样,数招一过,便被崔濂在肩头一击,飞了出去。
耳听得拳脚声不绝,周炬知道垣叔已经下场接手过去了,顾不得细看二人交战,将手凑近油灯,只见十指鲜血淋漓。原来他施展焰爪时将燥热之气凝于指尖,陡然受崔濂寒冰真气凌厉相激,指甲尽数爆裂了。
崔汴痴痴瞧着明珠,竟没听见她问什么。明珠轻轻踢了他一脚,又问一遍,崔汴这才如梦初醒:"父亲在冰室里练……"刚要说"练气",忽然记起父亲叮嘱过不可让外人知道他身负武功,于是顺口道,"练习冰雕。"明珠大感兴趣:"你父亲雕的自然比你好看。"崔汴道:"那是自然。不过我总有一天也能雕得那么好。"明珠"咯咯"一笑:"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崔汴哼了一声,道:"你跟我来。"两人下了楼梯,走入冰窖地下,长长的地下走廊两边是一间间冰室,分年月地点和用途分别贮冰,每走一丈一盏小油灯,仿佛无穷无尽。
在所有的的冰室中,只有一间是父亲坚决禁止崔汴进去的。后来有一次崔汴偷偷溜进去看了一眼,立刻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连着做了三天噩梦。每次崔汴想到那间冰室,心里便不禁一阵激荡。他明白,那一次的记忆将伴随他一生。
寒气一重重逼来,明珠打了个颤,心里微微发毛,嘴上兀自道:"好凉快呀、好凉快!"崔汴眼利,看见她微微发抖,知道她觉得冷了,寻思着把自己外衣脱下给她披上,却不敢动手。
两人认识已有一个月,这是第四次下到冰窖地下。冰窖地下一排排冰室,也不知存了多少冰。前几次明珠他们偷偷跑出来玩,崔汴便每次带她看几个房间,每次里面都有让明珠意想不到的有趣东西。有一间冰室里是好多冰做的宝剑,两人嘻嘻哈哈打了半天,还有一间冰室在冰块里挖空了镶进灯火,照得一室瑰丽无方。
"这次又是什么?是你上次说要雕的那只小白兔么?"明珠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说话间两人来到一扇半掩的门前。明珠推开门进去,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只一人多高的巨大冰凤凰矗立在冰室中央,昂首卓立,双翅怒张,翎毛飘逸,顾盼生姿。空气中有细小的冰晶迷雾环绕在凤凰四周,映着四壁冰墙灯火,交织出一片五彩缤纷,如梦如幻,仿佛随时要乘风飞去一般。
两人默立在冰室中,心神皆为冰凤凰惊心动魄的美丽所摄。良久,崔汴喃喃说:"这是我爹雕的。可总有一天,我会雕得和他一样好。"半晌不见明珠回应。崔汴扭头一看,只见她的眼角蕴着一颗泪珠,如最纯净的冰一样晶莹剔透。
垣叔与崔濂交上了手,场面又自不同。只见他端立中央,气度凝重如山,招数间内劲浑厚,而脚下步法却变化极少,只踏着一套简简单单的四象步。崔濂却身法一变,绕着垣叔团团游走,逐渐越来越快,间或击出一两掌,全被垣叔封住。周炬心中稍定,动手包扎伤处。五行门下各支武学相生相克,自己这一支的武功原是受崔氏一支的克制,只是愤不过亲妹子被崔濂拐走,这才主动请缨。幸而门中长老又遣了垣叔同行,以姜氏厚土一支的武功压制崔氏的流水。
此刻望向场中,垣叔显然行有余力,一边手中攻守变化,一边仍不停以言语扰乱崔濂心神:"濂儿,你和烟儿已然在外十六年,我们难不成这时还来拆散你们?你一身武功,躲在这里做什么凌正?只要你答应回去,又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崔濂绕行越来越快,冲波逆折,灰蒙蒙的身影在冰壁上飘忽不定。
周炬心中一动,叫道:"我妹妹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久不见她现身?"崔濂幽幽一笑:"她好得很,从来没这么好过。你们想见她倒不难,想要我们回去却绝无可能。当我不明白么?崔家武功阴气重,人丁本来就不旺,你们急急地到处找我,想必是我那两个堂兄弟都过世了。五支武功相辅相成,没有润下系滋养襄助,稼穑系的武功就无法大成,郑家大伯二伯这会儿定是急得跳脚呢。"垣叔默然,未始料到他竟一眼看穿己方二人的念头,片刻方道:"你这又是何苦?你自己总也有孩子,没有秦家襄助,他又怎么能练成崔氏最高的武学?"崔濂忽然尖声大笑:"练成了又有什么用!我便是要如此!郑家下一代练不成,跟着周家火支也要倒霉,再过一代,你们姜家土支也难成气候!不出五代,大家全都完蛋,一拍两散!"他纵声长笑,笑声在冰室里回荡,说不出的凄厉。跟着手上招式一变,一反阴柔气象,施出一套惊涛掌法,大开大阖,劲气鼓荡。掌风砸在冰壁上,激起无数碎冰。
垣叔微微一奇,崔濂若固守先前的路子,再不济三百招内当不会落败,现在一味竭力猛攻,却是骤雨不终日之败象。他脸上黄气一闪,运起百舆盾,全身肌肉霎时间坚如土石。崔濂寒冰真气亦发挥到极致,挥掌间从冰壁上切下数十枚拳头大的锋利碎冰,挟在掌风间轰向垣叔。垣叔却不闪不避,冰块撞击到他身上,一阵炒豆般锵锵乱响,尽数弹开。崔濂掌力一滞,如千里江潮冲到堤坝被弹回,不禁气血翻涌。垣叔瞅准机会吐气开声,六戊拳直击而出,和着崔濂自己的逆冲之力,一拳正中当胸,喀啦啦不知断了多少肋骨。崔濂口中鲜血狂喷,倒飞出去,重重落到地上。
垣叔脸上一痛,被那一口血标中,刹那间凝血为冰,在脸上结了一层硬壳。他虽双眼不能视物,却临危不乱,大喝一声,退步一连十二拳,将周身团团护住。
周炬瞧得惊魂不定,叫道:"垣叔,那小子晕过去了。"垣叔方才住手,伸手去抹脸上冻血,却一声惨呼。原来他抹去左颊上冻血的时候,竟将自己脸上皮肤也扯下一块来。周炬连忙道:"垣叔,我来帮你。"运气于掌,慢慢地温热垣叔脸上被冻坏的皮肤。
崔濂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只觉得体内一片滚烫,内息纷乱,背心贴着冰冷的地面,半点觉不到凉爽。勉力睁眼,却见满屋黑沉沉一片,两壁无穷无尽的冰墙仿佛要倾倒下来,将他埋葬于漆黑透明的压力中。
只听不远处周炬的声音道:"我去看看那小子,要是死了可就糟了。也不知我妹妹在哪儿。"垣叔道:"烟儿怕是不妙。我们在王府外打听了一天,不曾听说凌正有妻室,只说有一个儿子。他要是死了,就着落在他儿子身上。" 周炬为难道:"只怕他儿子年纪还小,连入门的武功都没学全。"垣叔咬牙道:"不妨,那就把他的尸首带回去,虽不及活人,也可勉强一用。"
(垣叔脸上一痛,被那一口血标中,刹那间凝血为冰,在脸上结了一层硬壳。)
崔濂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却全身无力、无法出声,一口气憋在胸中,像是要爆裂开来,把身体炸得粉碎──即便粉身碎骨,却终究刺不破无尽的黑暗。崔濂慢慢摸索着,撑起半个身子,一手按在冰壁上,闭目调息。运气一周,只觉浑身火烧火燎,内力逆转,经脉如沸。这等伤势本也并非无救,只要花两三年细细调理便可。可如今两个高手环伺在侧,却哪里还有机会?
全身内力冰消雪融,头脑却出奇空明。崔濂仰视房顶,忽然想起这间冰室的位置,不由无声暗笑:"上天终究待我不薄。"他加紧逆运内息,数十年苦练的寒冰真气逆冲,化为一把把烧红的小刀割裂经脉,冲入滚烫的手掌。那只按在冰壁上的手无声无息陷进冰内,直如刺入豆腐一般。垣叔紧闭双目,周炬在一旁为垣叔清理脸上伤口,对崔濂那边的举动浑然不觉。
猛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整座冰壁被崔濂散功时放出的内力酥解,轰然炸裂,化作一场冰雨四射。顶上天花板陡然失了支撑,被上面一层贮藏的数万斤巨冰压塌,豁裂了好大一个口子。地板裂口间泥沙俱下,纷乱不息,更有一座巨大无朋的冰山,挟万钧之势从上层冰室掉落,重重落到地下,整个冰室猛地一暗。
周炬垣叔二人乍逢剧变,虽惊不乱,各以本支神功护住全身。片刻后沙尘止息,却不见崔濂踪影,不知是埋在砖石下还是被冰山压成了肉泥。
油灯的光焰从急速抽动中平定下来,室内又渐渐回复先前的亮度。 周炬抬头朝那座冰山看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碎冰堆中一动,崔濂运起最后一分力气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冰山边上,张开双臂抱住冰山,大笑道:"烟妹,我们终究还是在一起!"笑声逐渐喑哑,终不可闻。
崔汴心中充满苦涩,缓缓说:"啊,原来你要嫁人了。"明珠歉然一笑,拭去眼角泪滴,崔汴只假装没有看见,心中混乱不堪。明珠的声音传入耳中,却没有他想像中的悲伤:"是呀,见了这座冰凤凰,才想起来必是父王为了婚宴,命凌正做的。原想还有一个多月,不料你父亲却早早做成了。" "婚宴……" "是啊,铺陈海味的冰山子,向来按宴题雕凿,据说皇帝册妃的时候,用的就是龙凤呈祥的山子。" "你……要嫁给谁?"明珠原以为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不料这凌房里的少年却似乎不问世事:"和亲云南呗。是我三四岁时便定下的,嫁给大理皇子。不然我以亲王之女,怎么会被封为公主?"崔汴心里尚存一丝希望,道:"你好像很伤心……"明珠低头道:"将要远离家人故土,总归有点依依不舍。"说着眼圈又有点红,连忙道,"都是你不好,惹我想起这些。偷偷来你这儿玩,本是图个自在,偏你又提起些正经事。一想到和父母分别,眼泪就不争气了。"崔汴眼前一暗:"那……除了王爷王妃呢?你还有别人舍不得吗?"明珠奇怪地瞧他一眼,忽然噗嗤一笑:"还舍不得你这个不懂规矩、粗手粗脚的家伙,行了吧?要不是南方炎热无雪,倒可以把你带去做凌正。"她说着,脸上微微一红,"大理皇子下个月来,见了这座冰凤凰,不知会说些什么?"南方……南方没有冰天雪地,却有丽日和风。南方有炎热潮湿的热带丛林,肆无忌惮的绿色莽荒,连雨林中的动物都充满郁郁勃勃的生机。那里的青年男女可以穿着薄而柔软的花色布衣,在林子外尽情对歌,累了就手牵手,坐在被太阳晒了一天的石头上,并肩看月亮穿过雨林升起,挂在吊脚楼上。明珠想着嬷嬷绘声绘色向她讲述的大理风物,不由痴了。
崔汴脸色灰暗,无力地靠在墙上。隔着衣服,阵阵森寒向他涌来,整座冰窖仿佛在瞬间倒塌。
"砰"的一声,远远不知从何地传来一声闷响,大地震动,仿佛就是崔汴心中敲响的丧钟。明珠也听见了那声闷响,道:"那是什么?"崔汴抚着胸,喘气道:"没什么……"明珠嫣然一笑,道:"瞧我,看见这冰凤凰就想起那么多事来。哎呀,不好,只怕时辰快到了,我得赶快回去才是。" "就……就要走了么?" "我哄嬷嬷们说去前府接皇上为婚礼赐的用具,这才跑出来的。轿子就要来接呢。"崔汴默然,陪她走上地面,又问:"过几天还来么?"明珠想了想,道:"说不准。今后一个月里诸事繁杂,不一定有空。" "哦。"轿子已在外面。绛雪见两人回来,忙朝门外挥手:"来了来了!"崔汴送明珠出去,刚跨出门,就好像被阳光狠狠蜇了一下,立刻缩了回来。明珠在绛雪服侍下上了轿,从帘后朝他挥挥手。崔汴只见白生生一段手臂在藕色轻纱间动了动,便隐没在帘后。
轿夫抬起轿子,绕过街角,消失不见。明珠又回到了她的世界。
少年倚着门坐下,茫然望着外面被太阳照得白花花的大地,心中落寞空寂。他突然想起了父亲亲手制成的那座美丽可怖的冰山美人……
一个月后……
夏末秋初时节,暑气渐退,紫藤花飘满一地,天光云色照入小池,惹动池水中畜养的锦鲤泼剌剌穿梭游弋。崔汴一身白衣,提着个朱漆食箪,踏着一路浮光掠影,静静地朝后府走去。
看园的妈子们大都去忙着准备大婚事宜,只留下一个闲闲地守着空无一人的后府,瞧见崔汴行来,问道:"是谁?做什么来了?"崔汴脸色如常,答道:"我是府里新的凌人。绛雪姑娘吩咐要送一壶冰酪饮进去。"妈子心道:"原来上次冰窖年久失修压死了凌人,就是换这小娃儿子承父业。"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皱眉道:"也不换身衣裳,小心冲撞了喜气。"崔汴道:"孝中不敢。"妈子见他脸上殊无喜怒,沉静如水,不禁呆了呆,竟说不出话,由他径入后府去了。
崔汴摸着门路,来到明珠所居的小楼。仰望楼顶,朱阁碧户,清风徐来,振动四角风铃。花香绕楼,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流动的云影,将小楼罩上一层变幻的空蒙,整座楼便如装宝珠的彩椟,极尽装饰之能事。崔汴原以为来到这里总会心情激荡,然而驻足片刻,却越发沉静下来,心中涌起对自己命运了如指掌的沉着和决然。
他走进去,找到绛雪。小丫鬟大吃了一惊,道:"你来干什么?" "前阵子公主老挂念着要看看那座冰美人,却一直不得空,这两天婚事临近,越发忙了。我想着公主即将远嫁,若从此见不到那挂怀之物,岂不也是一桩缺憾?所以我将冰窖附近都安排妥贴,特请公主移步一观。"绛雪苦着脸道:"今日试了一天首饰,几个嬷嬷又不住训导仪规,哪还有工夫?"说着却见崔汴微微一笑,打开食箪,冰雾流散,露出满满一盒冰块,镇着一个白铜的酒壶。崔汴取出酒壶,道:"绛雪姑娘陪着去云南,以后多半也没机会再尝这冰酪饮,因此今儿个我特地带了来。"绛雪轻轻摸着冰凉的酒壶,舒了口气,道:"我替你去和公主说说。"半个时辰后,一袭小轿偷偷载着明珠到了冰窖。明珠屏退仆役,与崔汴下到冰室走廊。崔汴嗅着她身上新施的脂粉香气,不禁又是一阵微微眩晕。那些婚礼上所佩的珠宝首饰,明珠在出门前都已卸下,仍只佩着那颗大珠,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重复着一个多月前的脚步,他们仿佛是在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每走一步,崔汴心中便多一份祥和宁定。明珠被司仪礼的嬷嬷们训练了十多天,此时随随便便走来,也像是踏在通往喜宴的红毡上。
"天地逐浩淼,逝水终无情。"崔汴默默诵念着五行古卷上的章句,为明珠推开最后那扇门,那扇曾经被他父亲所封禁的沉重之门。
脚下地面凹凸不平,仿佛新近动过土木。明珠好奇地跟着他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柱子矗立在面前,像是陶做的,两人多高,不方不圆,说不出是干什么用的。明珠微觉奇怪,问道:"这么大个东西是怎么搬进来的?"崔汴道:"是我在这里做成的,小火一处处烤遍,勉强成型。反正也只用一次,不必担心是否坚实。"明珠没听明白,又问:"美人呢?"崔汴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柔声道:"你就是天下最美的人。"一阵不知哪里来的风拂灭了长年不熄的油灯。明珠悚然睁大了双眼。无限黑暗中,面前少年的眼睛如万载寒冰里流动的蓝色水光。一道幽幽的光在两人之间亮起,明珠低头看见胸前的珍珠,仿佛忽然跨越了时间和空间,明白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她轻轻地喊了声:"不要──"身子一轻,已被崔汴挟起,飘飘飞上陶柱顶端。柱子里却是空心的,贮满了水。两人一言不发,一齐坠进漆黑的水底。明珠挣扎了两下,想要开口,一大串气泡便泄了出来。崔汴轻轻环抱着她柔软的身体,冰冷地吻上她的双唇。
两人漂浮在黑暗中,没有重力,没有时间。世间一切它物全被摒除在天地之外。崔汴在心中叹息:天下最美的事物,莫过于此。他将寒气一遍遍运行周身经络,渐渐四周流水变冷,肌肤上有如细针攒刺。明珠被他紧紧搂着,纯靠他口中渡来些微真气而不致窒息,此时觉出水中异样,不禁瑟瑟发抖。头顶上传来轻微响动,却是水面越来越大的碎冰相互撞击。
崔汴停了下来,端详着她的神情,俯在她耳边轻轻传音道:"别怕,很快的。" 一滴眼泪飘出明珠的眼角,立刻消散在水中。崔汴伸出舌头舔了舔水中弱不可察的咸味,心中忽然有了一丝迷惘。
如果是泪水,还会不会结冰?
明珠气息一乱,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崔汴紧紧抱着她,喃喃道:"很快的,很快的……我们终究会在一起……"两人周身衣物上已经慢慢积起冰壳,衣带在水中飘飘飞扬。明珠挣扎不久,全身瘫软,再也没有力气,只有一双眼仍是死死盯着抱着自己的少年。
崔汴回避着她的目光,心里忽然阵阵翻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很希望自己还能像刚才一样,全然平静,但胸臆间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梗着,无法宁定。是刚才喝下的那滴泪水么?崔汴低下头去,只见那颗珍珠贴在他胸前,莹莹闪着微光。光芒虽弱,在他眼中却像太阳一般灼人。
冰层渐厚,将两人封冻。崔汴忽然再度吻上明珠的双唇,送入一口真气,然后大喝一声,将她用力向上抛出。
已经冻结的水面喀剌剌破开,明珠悠悠飞出陶缸,掉到外面冰凉的地上。她重重落地,呛出一口水,半晌之后,剧烈咳嗽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慢慢恢复神智。 只听"波"的一声,裂纹瞬间爬满整个脆弱的缸身,巨大的陶缸被冰撑裂,片片碎落。
明珠趴在地上,惶惶然抬头,只见面前是一座硕大的圆柱形冰山。冰山中白衣的少年飘然浮在半空,一动不动。一片黑暗中,他手中握着的那颗珍珠是惟一的光芒,在冰山中流动不息,幻化出幽丽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