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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日戒

作者:上官瑶

楔子

阴坡云杉遮天蔽日,湖滨芦苇迎风摇曳。寨子里很静。

低矮的草棚中,族人们围在一起,气氛肃穆。

床上躺着垂危的少女,面容惨白,仿佛死去多时。

族长双手合十,似在祈愿,无名指上的戒指光彩夺目。少顷,他将戒指递予身旁少年。少年俯下身,凑到少女耳边低语,为她戴上那枚戒指。顿时,宝石折射出耀眼光华,通明万丈。少女如同受到神灵的召唤,猛然睁开美丽的大眼,以她那苍白柔荑,紧握少年双手。

族长收回戒指,爬满皱纹的眼角绽开欣慰的笑。

……

很动人的传说,流传甚广。而这个隐秘的西域纳兰安族,从此被外界知晓。不管是西域的土匪流寇,还是中原的剑客豪士,无不垂涎那枚“神戒”。

不料未过几月,有前往西域寻宝之士传出消息:纳兰安族销声匿迹了!

于是,人们猜测纷纭。有人说,那族长深谙树大招风之理,领着族人选择了迁徙,避免惹来祸端。另有人说,其实已有人夺得“神戒”,且将纳兰安一族全数屠杀,以防走漏风声。

一切,都只是猜测,没有人仔细追究。

当初耳闻“神戒”,人人垂涎,实属常情。但真正愿意不辞劳苦、千里跋涉去寻找“神戒”的,仍是少数。更多的人一如既往地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

光阴荏苒,转眼十年。

此时,外界似乎早已淡忘了“神戒”的传说。

神秘掳匪

六月的天,暖燕翩翩,闲云缱绻。别致的竹楼临海屹立,宛若开屏孔雀,又似起舞少女。身后碧浪欢腾,恰如奏乐。

好一个世外桃源,好一方人间净土。

十日前,江湖传出盛事:紫月姑娘将首次敞开她的圣月楼,为贤者而舞。

江湖无人不晓,这紫月姑娘乃盟主阮星月亲封的天下第一舞姬。紫月好清静,盟主便为她在南海辟地造楼,对她的疼爱可见一斑。于是各地群豪纷至沓来,有人图美色,有人则图讨好武林盟主。

此刻的圣月楼水泄不通,楼后泊了各式船只。

嘈杂声中,依稀听得一人问道:“据说进楼很难?”

身旁那人回道:“不错,你看来了这么多人,楼里怎会容得下?将有一场夺铃之争,胜者方能进去观舞。”

又一人道:“盟主或许想通过这种方式遴选人才,所以我们定要尽力。”

正说着,竹楼的大门突然敞开,数名彩衫少女飘然而出,婀娜不可方物,她们手托锦盒,在门前台阶上排开仪仗。

众人当即屏息凝神,拉开架势。

天女散花,起!”清脆的嗓音划破沉寂,少女们素手齐挥,奋力抛出盒中之物。

下面炸开了锅,一场激烈的争夺即将上演。

却见数道黑影鬼魅般游走,眨眼工夫已跃上台阶,双掌平摊。

当中的少女凤眼微扫,数至二十,不禁诧异:“八位何必独占圣铃?”

那八名黑衣男子默然不答。

从衣着看,应是中原本土人氏,却一律有着罕见的麦青肤色,颇为神秘。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清朗笑声。众人循声而望,只见一名白衣男子缓步走出。此人身姿挺拔,年过而立,深邃的眼眸配上麦青肤色,稳重不失俊朗。他潇洒地跃上台阶,把玩着手中折扇,笑对那当中少女:“据说得铃者方可入内,是吗?”

“是。”

“却没规定每人只许得一铃,是吗?”

“……”少女哑口无言。

白衣男子灿然一笑,欲转身进楼。

岂有此理!”台下霍然跃起一名青衫少年,宝剑出鞘,长虹贯日,直击黑衣男子。

下一刻,众人无不咋舌:那少年横亘长剑,剑身上码着一排精巧铜铃,整整齐齐十一只,正是黑衣人多占的数目。

他的剑快到不可思议,几乎无人看清他的出招,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在下莫隐风,诚邀更多朋友进楼同观!”少年满身风尘,说话却神采飞扬,他取下一只留与自己,随后重演一场天女散花

白衣男子微皱眉头,若有所思。

门窗俱阖,楼内伸手不见五指,二十名得铃者枯站良久,正有人生出倦意时,周遭突然有了亮光。这亮光发自壁上的万千星火,火光透过缤纷的琉璃罩,交织成斑斓的华彩,置身其中,恍惚如梦。一道水晶珠帘从顶梁倾泻而下,如瀑如练,将客座和舞台就此隔开。

“请入座,茶水自便。”少女们略作交代,转身进帘。

少顷,丝竹交响,珠帘徐开,一座象牙高台清晰浮现,皓白如玉。彩衫少女们怀抱乐器,绕台而坐。高台中央,一个紫色身影翩然起舞,是那样曼妙多姿,只可痴望,不可名状。她仿佛化身为蝶,泛着流光溢彩,时而振翅高飞,时而驻足呷蜜,时而湍急如流水般地呐喊着心中的悲怆,时而寂静如落叶般地诉说着古老的秘密,蛊惑而绝美,令观者神魂俱销。

可惜,台下猝起一声大喝,将这美好意境生生打破。

“秦潜今日有幸一睹紫月姑娘风采,方知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那白衣男子呷一口茶,对他人的不满视若无睹,“这奏乐平淡无奇,实在辱没姑娘的不凡之舞。”

“公子意下如何?”高台上的女子喘息未定,柔美的声音略微发颤。

“恳请姑娘赏脸,且听秦潜为你奏乐一曲。”他并不真待紫月应允,自从怀中取出一只玛瑙洞箫,斜倚于唇,吹奏起来。那箫声柔和清越,如清泉漱石,水滴绿苔,或春风徐来,山花遍开,又若秋水回旋,森林天籁,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鸦雀无声,除了秦潜等人,满座纹丝不动。秦潜收起洞箫,负手踱至莫隐风案前,俯身道:“不该抢的,永远别抢。如今众人皆中夺魄之香,全身穴位尽封,三日不得动用内力,想必——你也过意不去吧?”莫隐风保持着品茶姿势,僵如雕塑。秦潜转向彩衫少女:“我暂带走舞姬,让你们的盟主按此地图过来。”言罢一只纸鹤出手,不偏不倚落在象牙高台上。

不料此时,莫隐风闪电般掠上高台,抱下紫月破门而出。

原来适才,他嗅出了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心头大凛之时,忙运功护体,可惜仍慢了半拍,咽喉已被封住。

行走江湖两年来,他仗着一手精妙剑法,从未遭过暗算,此番自是恨恨不已,于是佯装中计,只待知晓对方意图后,伺机报复!

楼外,绿柳摇曳,碧波荡漾,人群早已散去,岸堤上只余一艘精致篷船。莫隐风未及多想,抱着少女跃了上去,撑篙疾划。但见秦潜等人追了出来,却兀自站在岸边发愣,心中不禁得意。

可惜,他想错了。

八袭黑影足尖疾点,踏浪追来。莫隐风心中大骇:这些人的轻功好生了得!当下锵地拔出长剑,在周身画出凌厉的气圈,口中喝道:“手下败将,也敢拦我去路么?”

黑衣人置若罔闻,神情专注,招招欲夺他怀中之人。莫隐风不禁恼怒,手腕一翻,长剑连刺。不料如此正给了对方空当。稍不留神,一只手抓上了紫月的衣襟,莫隐风忙收剑下劈,剑光流泻,青莹若霜雪,险些砍下那只手。

然而,他的剑在尽头生生顿住。

紫月的衣襟内露出一只铁环,确切地说,那是缀在羊角中部的大铁圈,大铁圈上另串着五六个小铁圈,莫隐风死盯着羊角上刻着的“琳“字,顿如失掉魂魄,动也不动。

浪花迭起,水珠四溅,秦潜飘然而至,细剑刺出。

莫隐风对身后寸寸逼近的寒意毫无知觉,秦潜这一剑下去,利索地洞穿了他的小腹,刹那间鲜血汩汩,剧痛难忍,不由踉跄跌倒,少女被秦潜接入怀中。他却紧咬牙关,兀自死盯着紫月的脸,嘴唇不住翕动,欲语不能。秦潜有些不解,下意识地低头,只见怀中少女肤白胜雪,清丽绝伦,云鬓上插一支水晶簪,气质高华。他微微一怔,感受到她眼里的怨意,当即挪开目光去。

“倘若你不是这般爱管闲事,也许我会欣赏你。”秦潜冷声道向莫隐风,再次举剑。

莫隐风这才如梦初醒,只可惜以他负伤之身对付这九人,绝无半分胜算。他还在竭力站起时,秦潜的剑已然朝他的脖颈劈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当”的一声,一颗石子狠狠撞在那把剑上,使它偏离了原始的方向。

“以多欺少,羞也不羞?”不远处驶来一艘货船,风帆鼓舞,旗帜飘飘,印着“龙”字的苍劲篆体。一名妙龄少女立于船头,绿衣鲜艳,神色凛然。

秦潜暗自心惊:此番入中原,意外颇多!莫非皆是阮星月事先布置?

但面上却不改色,幽幽向那绿衣少女道:“我劝姑娘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只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那少女斩钉截铁道:“我凌灵最不怕管闲事,你们以多欺少,实在卑鄙!”说完,她的目光触及紫月与莫隐风,当下会心一笑,续道,“看你们这架势,多半是抢了人女眷,还要杀人灭口!”

秦潜沉声道:“一派胡言。分明是此人胆大妄为,掳我夫人在先,我即便杀他,又有何不对?”

凌灵一愣,顿时无言。她是恰巧看到这一幕,为青衫少年抱不平,欲拔刀相助,倒未想过究竟孰是孰非。此刻见那青衫少年始终不吭声,看来多半是理亏了。

这时,货船舱内步出一人,鹤发童颜,神采奕奕。数名年轻壮士紧随其后,俨然一副领袖风范。

那人看见秦潜,稍稍一震,但瞬间即恢复镇静,劝道:“阁下救妻心切,某完全能够体会。但江湖有句老话,得饶人处且饶人。阁下何必赶尽杀绝?”

秦潜与那人四目相对之际,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奇怪至极:为何此人给我熟悉之感?尤其是那双眼眸……仔细打量,却又感觉陌生。他思忖片刻,为避免节外生枝,叹道:“好,我暂且放过他。”当即抓起莫隐风,扔向对方的货船,“告辞。”

那人望着他们的船向东疾驶而去,眉头渐渐蹙起。

“以后,不要总是多管闲事!”他对凌灵轻声斥责一句,进了船舱。

凌灵对着那人背影吐了吐舌头,扶起地上的莫隐风道:“我爹爹只是怕我出事,你别介意。”

末将后裔

夜,静极。汪洋上,只听见浪的喧嚣。

掌舵的两名黑衣人以内力提速,其余人等均在舱内休息。

秦潜望着抱膝而坐的紫月,心中难以平静。

他给她服了半颗解药,本以为她会破口大骂,抑或试图反抗。不料她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

他不禁生出怜意,道:“我不会伤你——”

只见紫月蓦地合上眼。

他不禁愣住,仿佛喝了极寒的水,冻的牙齿生疼,再难开口。

此后半夜,众人昏睡,相对无语。

一只海鸥掠过苍穹,发出凄厉的叫声,篷外掌舵者道:“主上,我们已到相模湾。”

秦潜轻掸衣角,看向沉睡的少女:“紫月姑娘,准备下船。”

紫月睁开眼,眉头紧蹙,毫无动身之意。

她始终在坚持着一种无声的抗议,这让秦潜十分无奈。

“你且放心,我无意于伤你,只要阮星月把东西给我,我定然送你回去。”

“可是你伤了他!”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语气却狠。

秦潜一愣,旋即明白她所指,问道:“你与那少年认识?”

“不。”她口气缓了些,眼神暗淡。

那少年的身影始终在心里挥之不去,她偎在他汗湿的臂弯里,仿佛回到十年前的夜晚,但少年坚实的胸膛,比母亲的怀抱更有安全感,让她没有丝毫的惶恐。

秦潜见她恍惚,索性抱她出去。

岛上阳光明媚,清澈的河水穿城而过,天然的卵石垒起了宽阔的河坝 。一行人沿着石子路往南直走,穿过一片原生林木,来到了岛上最南部的海角——石廊崎。

绿树葱郁,环抱着一座恢弘的建筑,房顶琉璃瓦砌,四个顶点处弯起翘角。当中的楼阁共有五层,向两侧各伸展出一条长廊,分别衔接一座三层楼阁。整体外形似极了中土的寺庙。

楼前空地上,百名武士排成整齐方阵,人手一刀,横斩、斜劈或直刺,招招直线击出,相较中原武学,少去甚多花巧,却似乎不逊威力。他们身着白边黑袍,衣袖极阔,腰带宽大,背后系着方形布包。

队列最前端站着一个女人,身上的碎花红袍长及脚踝,腰带更宽些。她看到秦潜,先是神情欢欣,却见他怀抱少女,顿时俏脸一沉,眼含妒意。

紫月柳眉轻轻一蹙,极不愿受这不明不白的目光,冷声道:“放下我。”

她这么一说,倒让秦潜觉出几分尴尬,连忙遵照了她的意思。

红衣女人目光如蛇,自紫月的身上蜿蜒而下。只见紫月面色憔悴,却丝毫不减绝色,盘起的云鬓与紫缎长裙相得益彰,极显高贵气质。她望着望着,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武士们躬身行礼,齐齐道了声将军。秦潜点点头,对着武士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随后转向红衣女人道:“雅子,你带他们继续练,我安顿下她。”说罢走进了正中央的楼阁,两名武士带着紫月紧随其后。

雅子目送他们进去,蓦地眼一红,险些掉泪。

大厅内窗明几净,天花板、地板、桌案均为上等木制,墙壁上挂着几幅精裱的水墨画。秦潜将紫月带到三楼的闲置卧房,指着靠墙的床具道:“你先休息吧,我住在隔壁,有什么事叫我。”

所谓“床”,就是两寸厚的长方形草板,表面铺着淡绿色凉席,席面光滑,清香扑鼻。紫月坐了下去,纤指拂过,“嗯”了一声。

秦潜恳切道:“另半颗解药我会尽快给你。”

紫月淡然道:“无妨。”

这样的口气令秦潜莫名地心酸。他默然了一会,出去拉上了门。

“看好她。”他轻声嘱咐门口的两名武士,然后走进隔壁,褪了那身中原打扮,换上了属于自己的行头。

他的黑袍与普通武士服大致无异,只是胸口处印有一道白纹:二つ引两。

这是足利族的纹(纹在战争中是区别敌我的依据,战后用于战功的查验),一个特殊族的纹。

如果没有应仁之乱的爆发,如果足利义昭没有被织田信长驱逐,如今,秦潜,便是足利幕府的第十六代大将军,统治日本的王者。

他就是足利义昭之子足利义兴,为复兴幕府而生的唯一后人。

当年,足利义昭无法接受幕府的灭亡,带着寥寥无几的忠心下属,隐居到这伊豆小岛,秘密创建了一个武士组织,名曰精英阁。不料此阁成立不久,他却身患重疾,于十年前含恨而逝。

从此,复兴重任完全交给了年轻的足利义兴。

足利义兴深知敌我力量悬殊,一度消极,徜徉烟花之地,沉醉不归,结识了不少纨绔子弟。

也因此,上天给了他转机。

他受邀参加一场酒会,从几个中土商人的聊侃中听闻一枚神戒。

“各位所说当真?”他凑了过去。

“绝对真实,那族长的飞日戒可以起死回生!话说族中一名少女已死去多时,就因族长给她戴上了飞日戒,她霎时间奇迹般复活了!”

“不仅死人可以活过来,而且活人可以变神仙,土匪可以成大王,无名小厮可以斗武林盟主……”

“只要戴上飞日戒,全身力量尽数释放,所向披靡!”

那些人讲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他不禁疑道:“若这飞日戒真有这般神力,为何无人去夺?”

那些人叹了叹气,道:“西域地广,纳兰安族又十分隐秘,找都难找!”

他点点头,心中已有了计较:虽然精英阁人数有限,难以抗衡织田信长的千军万马,但有了此戒,岂不胜利有望?

于是,他精神陡振,率领着三十名最出众的武士远赴西域,誓要夺得飞日戒。

那夜的山寨,月黑风高。全族的老弱妇孺被绑出屋子时,甚至睡眼惺忪。他笑吟吟地看着那倔强的老头,猛地一变脸色,武士的长刀即刻刺穿了一排族人的胸膛。他笑看那老头,猛地再一变脸,顿时惨叫破天……

最终他赢了。

倔强的族长虽然无谓自己的生死,却无法罔顾族人的生死!

他捧着那只檀木盒子踱向寨外,身后血流成河,叫声凄厉。他紧皱着眉,心头逐渐裂开一条缝,直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

意外,便在此时袭来。

三把梅花针悄然掷出,虽力道欠猛,却分别准确地插在他的肩井穴、腰柱穴和肺俞穴,又在每处穴位分刺五点,状如梅花五瓣,令他霎时间动弹不得。他未得喘息之机,数名蒙面人猛虎般扑来,将他四肢死死缚住,领头者利落地夺过檀木盒子,手一挥,全部撤退。

待他的武士匆匆赶来,那些人早已遁入夜色,无影无踪。他握着从对方腰间扯下的五块红木令牌,眼眸红得可怖。

几经打听得知,那些人是中原第一大庄的人,庄主还是中原武林的盟主,若硬闯,只会让精英阁损兵折将。于是这些年来,足利义兴将主要精力投入壮大精英阁,同时等待着一个恰当的夺戒时机。

而这个舞姬的出现,一下子让他抓住了阮星月的软肋。

当日圣月楼开放,竟引得各路豪士纷至沓来。这么大的面子,岂是一个舞姬受得起的?很显然,众人为取悦盟主而来。阮星月对她的珍爱,早在册封大典上便人尽皆知。以她为砝码,神戒指日可得。

足利义兴思忖着,眼里浮出几丝笑意。毕竟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十年。

可惜他无法提早知道,这世上珍爱她的,不止夜月教王一人。否则,他的人生必将是另一副局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足利义兴走下楼时,雅子跪在案前怔怔出神。

他坐过去,呷了口茶水,道:“三日后,阮星月应该就到了。他会按地图上的方向到达雪谷,你明天就布置人手过去。”

雅子点点头,忧道:“你确定他会为了这少女交出神戒吗?”

却见义兴眼神笃定,她稍稍宽下心来,一阵默然,怯声道:“义兴,你喜欢她吗?”

义兴甚觉意外,笑道:“你不觉得这问题很荒诞吗?她只是我的人质。”

雅子展开笑颜,上前倚入他怀中,柔声道:“你去支那(室町时代日本人对中国的一种侮辱性称呼)的这几天,我很想你。”

他由她抱着,抬手抚摸她的发髻。

这时,木梯上突然一阵咚咚的声响,武士匆匆跑来:“舞姬好像出事了。”

义兴与雅子齐齐一震。

房内,紫月躺在席上,面容苍白,呓语不止。义兴探手试她额头,倏地皱起眉,将半颗药丸送入她口中,抱起她往外走。

雅子急道:“你去哪?”

“修善寺。”他风一般下了楼。雅子咬了咬唇,埋头紧追。

修善寺位于伊豆岛中部,寺内有温泉涌出,顺着桂川伸展开来。据说于公元807年,高僧弘法大师在此地因感动于孝子不辞劳苦地照顾病弱母亲,就以枯杖在桂川上击出泉眼,流出来的温泉水治好了孝子母亲。

此泉眼即是今日修善寺的独钴汤温泉池。

这“汤”从湖中央的一块巨石中涌出,水量很大,足利义兴试了试水温,将怀中女子平放在池岸上,回头唤雅子。

雅子面色阴沉道:“我会照顾她,你先回去忙吧。精英阁——”

义兴举了下手掌,目光自紫月身上缓缓挪开,道:“我等你带她回来。”

雅子望着他举步维艰的背影,胸中大痛。

晴天霹雳

伊豆群岛的夜,明月皎洁,苍穹万里湛蓝,没有一丝游云。远山苍松绵亘,翠柏蜿蜒,近处樱花烂漫,泉水莹洁。萤火虫轻盈飞舞,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你好了吗?”雅子瞧见了水中女子的苏醒。

紫月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紫衣上,蹙眉道:“我的萨巴依呢?”

雅子搁下她的衣服,从怀中取出一只铁环状的物件:“是这个吗?”

紫月嘴角轻扬,倏地起了身,水声哗啦。这举动让雅子委实吃了一惊,但她却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月光下,少女的胴体曲线玲珑,凝脂般的肌肤洁白无瑕,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朵出水芙蓉,从湖中央盈盈漂来。

她当着她的面从容穿好衣裳。雅子的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心中一阵犯酸,咽了口气道:“你知道吗?我曾经是伊豆最出名的舞女。”

紫月没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你的身体完全好了是吗?我想请你舞一曲!”她从身旁的樱树上折了片绿叶,“给你伴奏。”

紫月将萨巴依收入怀中,轻道:“我不想跳。”

一把亮闪闪的弯刀冷冷拦在她身前,日本女人的声音斩钉截铁:“除非你躲得过我的刀!”

“我不想跳,便没人能逼我。”话音未落,袖下倏地放出两道紫色锦缎,颤如风絮,游龙般缠上那把弯刀,利落地往回收。

雅子弯刀连切,苍劲的银光透过漫天碎布直逼对方。紫月凌空跃起,身形如燕,锦缎疾速倾泻,紧紧缚住了雅子的手腕。

只是,刚复原的身体毕竟气力不足,长缎出现瞬间的松弛。雅子趁机脱身,弯刀砍向紫月胸襟,不料却将她怀中之物勾了出去,不偏不倚撞在湖中央的巨石上,发出“砰”的一声,碎入湖中。

紫月倏地脸色煞白。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母亲和她都曾在它的伴奏下跳过无数次的舞,于她,这不仅是一个乐器,更是弥足珍贵的回忆。她垂下锦缎,神情落寞之极。

然而,雅子的刀尖已触及她胸口,虽有回转之势,却也不免将她肌肤划伤。

正在此时,弯刀突然被震飞,那股力道甚猛,令雅子虎口一阵发麻。

义兴站在两丈开外,背着手,神情冷峻:“你在干什么?”

雅子第一次遭他如此斥责,只觉委屈无比,一咬唇,纵身跳入湖中:“我给她捞上来就是!”

紫月香肩微颤,冷声道:“碎了,捞来何用!”当即上前几步,两道锦缎以蛟龙之势扑向湖中女人。雅子手中无刀,武功大打折扣,正欲躲闪,却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我若败给她,义兴,你救是不救。于是洒脱相迎,任由锦缎将她紧紧缠起,朝湖中巨石上狠狠撞去。

义兴一惊,疾速掠至湖中央,将雅子抄抱开去。他来不及思考,也忘记了紫月的内力还未复原。这一扯之下,紫月难以自控地被锦缎带了出去,自己直撞巨石!

千钧一发之际,义兴纵身下水,背部紧贴在巨石上。只一眨眼间,她撞上了他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阵晕眩,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略溅了几滴在紫月的额头,她怔怔望着眼前的日本男子,心头隐隐发热。

“回去。”义兴将她拦腰抱起。

雅子站在水里,泪盈于睫:再没有请她跳舞的必要,自己输得彻彻底底。

翌日黄昏时分,天边晚霞如火,透过窗,染红了整个房间,紫月抱膝而坐,身旁整齐地摆着三只托盘。左边两只盘子里的饭菜早已冷却,最右边的盘子里是雅子刚送来不久的晚餐,仍旧冒着丝丝热气。

义兴从外面回来,瞧见此景,轻声叹道:“不吃饭,你会垮掉的。”

紫月低着头,声音哽咽:“垮掉罢了。”

他一愣,倾身上前,指尖触碰到滚滚而下的泪,顿时一阵揪心的疼。

“带你去个地方。”他不由分说地抱起她。

石廊崎的最前端,有座百米峭壁,名曰海蚀崖。崖顶建有一座凉亭,昔日,足利义昭时常与爱子在此饮酒畅谈。如今,这里只有义兴一人的身影了。

他乐意来此。当伊豆群岛的风景尽收于眼底时,那种汹涌而来的陶醉之感,总为他拂去一切烦恼。

这次,他带来了另一个人。

崖顶,晚风清冽,吹得两人衣袂纠缠不清。

“你可不可以别再抱我?”紫月迎风而立,“中国有句俗话,男女授受不亲。”

义兴低头剧烈咳嗽起来,耳根爬上一团红晕。

他刚将她放下,她便来了这么一句,并且还是以询问的语气。

“支那的规矩我不懂。”他不抬头,语气却强作傲慢。见她不再言语,突然将一个物件塞入她手中。那是两根并连的一尺长檀木棒,中部缀有两只相叠的大铁环,每只大环上另套着八只小铁环。他隔着衣袖抓起她的手有节奏地晃动起来,顿时,棒环发出格外清脆的声响。

“我一时找不到羊角,先用木棒代替。”义兴漫不经心地说着,暗自捕捉少女眼中的情绪,“应该还不错吧?”

紫月呆呆看着铁环与棒相撞处的铁皮,她知道,就是这些小铁皮,让棒环迸发出了更悦耳动听的声音。这棒环模仿萨巴依而制,却精致胜过萨巴依,每一处细节都体现着这日本男子的智慧与汗水。她听着这欢快的节奏,深受感染。

“不要停!”紫月转开身去,迎风起舞。暮色下,佳人如仙,裙裾飞扬。义兴一阵目眩,兴致高昂地取出怀中洞箫,左手持箫,右手摇环,曲乐别样优美。他望着她舒展的模样,蓦地记起那日在圣月楼,她在高台上这般翩然而舞,他在台下却忍心生生喝断。现今想来,不禁惭愧。

这晚的海蚀崖格外美丽,耀眼的晚霞,落入宁静的海洋,和着粼粼波光,抖出一串串诗意的浪漫。身穿黑色武士服的男子与身穿紫绸长裙的少女一个奏乐一个欢舞,酣畅淋漓直至月暗星疏。

凉亭内两人相对而坐,亭外樱花香得浓烈。紫月望着那一树粉红,不禁心生赞叹,神情陶醉:“这花叫什么名字?我从未见过。”

义兴笑道:“科樱,在伊豆是很普遍的花。不过,它有一个奇特的花语——命运的法则就是循环不已。”

“命运的法则就是循环不已?”她托腮凝望花树,“果然是奇特的花语。”

义兴饮了两杯酒,忽地灵光一现,笑道:“给你现酿一口好酒。”说罢重拍树干,顿时震落满树樱花。他腾空跃起,沿树干横身而上,长刀疾甩,漫天花瓣仿佛受了不可挣脱的引力,牢牢凝聚在刀身外,宛若一团粉色云朵飞速旋转,最后笔直贯入紫月面前的酒杯,芳香四溢。

紫月望着发丝飞舞的男子,灿烂一笑。

义兴蓦地陷入恍惚。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她微笑的样子竟是如此迷人,像春日的阳光般温暖,又像怒放的樱花般夺目。

“给你现做一道好菜!”

义兴还未回过神,紫月已掠下悬崖,单脚撑在中部峭壁上,另一只腿屈膝,面朝大海,袖中垂直放下两条长缎,破入水面后迅速聚拢,一拉而上。

只见她捧着一兜湿漉漉的东西进来,麻利地清光酒壶,用兜里的海水和鲜虾将之填满,续以内力在壶表面加温片刻,掀开盖子。

“群虾戏水,尝尝。”

义兴甚是意外,吃了一只,海水的咸与残留的酒香混在一起,使得原就鲜美的海虾分外入味。他诧异道:“你竟会做菜?”

紫月也吃了一只,淡然道:“在星月山庄做了八年的侍女,如何能不会做菜?”

义兴愣住:“……你不是天下第一的舞姬么?”

“七岁时又不是。”紫月嚼着虾肉,眼神逐渐变的空渺,“那时我和母亲流落在中原街头,被星月叔叔带回山庄做厨侍。母亲是很传统的纳兰安族妇女,擅长舞蹈,平日空闲时便耐心教我。十五岁的一个秋日清晨,我在花园中偷偷跳舞,恰被星月叔叔看见,惊叹不已,那以后才封我为‘天下第一舞姬’,并赐我圣月楼,教我武功。”

纳兰安族?这几个字怎么如此耳熟?义兴猛地不安起来,试探着问道:“你们怎么会流落街头?”

许是因为之前那支舞跳得酣畅,她今日难得的健谈:“十年前,爹爹被贼人刺死了,族人也似乎全部遭难,母亲携我逃亡,受尽艰辛。”

说者语气平淡,毕竟事隔十年,再痛的伤口也早已愈合。然听者却仿佛被重物砸在胸口,半天透不过气。

“夜已深,该回了。”义兴说完兀自掠下崖去。

紫月愣愣望着他的背影,舌尖的虾肉莫名地有一丝苦味。

雪谷转机

伊豆四季温暖如春,却有一处幽邃的山谷,永远白雪皑皑,终年不化,亦因此得名“雪谷”。谷内森林茂密,银装素裹,极是壮观。

阮星月朝山谷内每迈近一步,寒意就更甚一分,不得不运功护住心房。好在此次他抱了必胜之心,且知对方占有地域优势,所以带来的二十名弟子皆非等闲之辈,完全耐得住这严寒。

只是,怕要多耗去不少内力。

他一边皱着眉向前走,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围动静。

不多时,山谷上空突然盘旋起一阵长笑:“你终于来了!”

阮星月仰起头,雪白的发丝在风中飞扬:“我要见小月。”

那声音很是苍老,却充满震慑力。

十道黑影从天刷刷而降,落在对面的雪坡上。义兴站在前端,冷声问道:“想见人?东西带了没有?”

阮星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凛然道:“问得正好!我此番前来,不仅为救小月,也要求个清白。请问阁下最后一句话是何意?我星月山庄何曾与你抢夺飞日戒?”

义兴的嘴角浮出冷笑,朝身后的武士使了个眼色。

“你果然抵赖。那么,看看这些是什么吧。”

阮星月定睛一看,武士扔来的是五块红木令牌,中央雕着一弯月牙,赫然正是星月山庄的标志!

“哈哈哈——”阮星月忽地放声长笑,“真是好笑至极,好笑至极!”

这个反应让义兴有些费解,但他面不改色,等着看对方使何花招。

阮星月敛起笑容,肃然道:“试问,有谁会在夺戒时,蠢到随身携带这样的物件?至少我星月山庄不会!更何况,这个令牌,根本就是假的!”

义兴仿佛醍醐灌顶,陡然发觉长久以来,自己竟忽视了一个极其浅显的道理!即如阮星月所说,谁会蠢到携带这样一个能揭示自己身份的物件!

“阁下自行比较吧!”阮星月扔过六块令牌。

他伸手接住,端详片刻,骇然发现差别就在于那弯月牙。抢匪留下的五块令牌上,月牙光滑极了,而阮星月的令牌乍一看,月牙很是粗糙,满眼划痕,他仔细辨认,却发现那些划痕竟是无数颗星!

“星月山庄……”他呢喃自语。

雪谷茫茫,寒风呼啸,他的眼睛隐隐刺痛。

阮星月厉声道:“如今,即使阁下不予追究,老朽也定要揪出那群胆大包天之徒!”

义兴回过神,忽道:“贵庄的令牌不会轻易给外人吧?如何抢匪可以仿造得惟妙惟肖?”

阮星月道:“令牌自然是从不给外人,不过——”他顿了顿,道,“若委托镖局押镖,会暂借出令牌,以方便通行。”

义兴眼前一亮,道:“贵庄通常委托哪镖局?”

阮星月回道:“这没有定数,且老朽很少亲自过问此事。但阁下放心,回中原后我庄必要彻查此事。”

义兴默了会儿,指向谷深处:“一直往里面走,会见到紫月。”

阮星月正欲追问,对方已化作来时的十道黑影,鬼魅般消失。

“好生了得的轻功!”阮星月忍不住惊叹一句。

“盟主,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身后一名弟子问道。

他望向谷深处,决然道:“往里面走!”

为了小月,他可以赴汤蹈火。因为,他早将小月视若己出。

越往谷深处,视野越是开阔,沿途出现欢快的小溪,两边开满缤纷野花,空气也逐渐湿润起来。阮星月领着弟子溯源而上,突然豁然开朗!

眼前一片蔚蓝,潮水悠然拍打着礁石,海风恣肆,紫衣鼓舞。

“小月!”阮星月惊喜上前。

紫月站在船头,转过身来,蓦地一愣:“星月叔叔……”

“小月,不用怕了。”阮星月扶着她的双肩,语气充满疼爱,“我们这就回去!”

她不禁眼神迷茫:这就回去了?

此番被秦潜掳来,虽不知所为何事,但她以为必有一场对峙,不料竟是这样的过程与结局。第一日,他带她泡温泉治病;第二日,送她“萨巴依”,为她伴奏;第三日,带她到海湾,让她耐心等待,结果,等来星月叔叔。

她的心头莫名一阵怅惘,恍恍惚惚间,跟众人进了船舱,朝中原的方向驶去 。

雪谷外,岩石间,一双深邃的眼眸远远眺望。

是昨晚她说出的族名,让他知道,他们之间存在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就像那三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字----纳兰安。他彻夜未眠,下定了决心:无论阮星月是否交戒,他都要放她走,永生不见。

天各一方,埋没真相,求得一个温和的结局,哪怕放弃神戒!

他低下头,不敢再去望那艘船,生怕再多望一秒就会改变初衷。思绪,杂乱极了,脑海里满是初见之日的情景:那日的舞,那日的她,甚至那日的突变,那日的海……

对了!他心中一震,蓦地想起当日遇见的那艘货船,那船上摞满了木箱,旗帜飘飘,不正似极了镖队么?

星月山庄的令牌,外人难以获取,替其押镖的镖局却可以!

他终于明白与那人对视时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

十年前的那夜,在纳兰安族山寨子里,他无法看清蒙面者的容貌,却对领头者的眼眸留有印象。

念及此处,他的胸膛重又燃起熊熊火焰。

同一屋檐

中原。

黄昏时分,街头路人渐稀,各大酒楼客栈纷纷点起灯笼,映照着红火的生意,一名为“天然居”的老字号酒楼尤为热闹,此时宾客满座,菜香扑鼻,酒香四溢。

少年已经走了许久,满身疲惫,饥肠辘辘,此刻正好经过,便踏了进去,找了个靠墙的座,要了壶烧酒和一只鸡腿。

突然,酒楼门口出现一名绿衣少女,双手叉腰嚷道:“莫隐风!你快死出来!”

天然居的老掌柜笑容满面地迎上去,恭敬道:“凌大小姐,快快请进来坐!老生这就给您上最好的女儿红!”

那凌大小姐却丝毫不领情,推开掌柜大声喝道:“莫隐风!你在的话就快快现身。否则我把这里拆了!”说罢当真顺手操起一张长凳往地上砸。

“凌灵!”墙角的少年霍然起身,两眼狠瞪绿衣少女。少女顿时收住长凳,得意一笑:“好小子!可叫我好找!”说着便欢腾地奔到他身边。

那少年脱下斗笠,面目清雅,神情俊逸,正是莫隐风。

就听凌灵埋怨道:“你为何一定要走!早知如此,当初我才不救你!”

莫隐风肃然道:“我没骗你,我当真有要事在身,不能留在你镖局——”

“忘恩负义的伙!你究竟有什么事?你说啊!”凌灵大声问道,同时掐他手臂,一举惹来周围无数目光。

莫隐风轻轻“哎哟”一声,低声道:“姑奶奶,我怕了你了,出去再说!”随即将她向外推去,举动颇是亲昵。

他们不知道,这一切,被楼上的人尽收眼底。那人怔了半天,合上窗。

房内屏风雅致,绣着盘根错节的古树。烛火昏黄,映照着那张绝世容颜。流光溢彩的裙摆铺在地上,宛若怒放的紫薇花,而她静呆在花中央,似一只折翅的蝶。

那日救她的青衫少年生死未卜,令她始终牵肠挂肚。于是在返回中原的第二日,她便瞒着阮星月,离开了圣月楼,一路打听他的下落。

黄昏时分,她随意挑了一客栈住下,不料推窗之间,一眼注意到坐在墙角的少年,青衫夺目,如山中初发之树,俊逸而挺拔,正是他。

他没死,很好的结果,但她笑不出来。

因为他的桌旁,还坐着一位俏丽明艳的姑娘。她撒娇般地掐他,他求饶般地推她,多么亲密的两个人,令她莫名怅惘。

遐思中,忽听隔壁响起一个声音。

“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紫月一惊:秦潜!

她没有听错。

隔壁屋内,三十名日本武士整装待发。足利义兴的眼眸宛如结了冰的湖水,雅子站在他身旁,身着红色披风,英姿飒飒,迥然异于伊豆的小女人模样。

几个时辰前,船刚靠岸,他们挑了这客栈住宿,却不料冤路窄,在此看到了莫凌二人。他们的谈话,让他再次确定凌便是所要找的镖局。

“雅子,你办好事情后迅速过来。”义兴拿起刀,领着一众武士出了去。

奇针出体

眷恋人世的夕阳在下山之前留了一抹红色给溪水,微风吹过,涟漪不断,辨不清是夕阳的笑容,还是溪水的欢送。清澈的水面上,覆盖着丛丛密密的硕大莲叶,在绿叶簇拥之下,无数只粉莲迎着晚风悄然绽放。莫隐风弯腰掬了一捧水,鱼虾四处游开。

“哎,忘恩负义的小人,连鱼虾见了都躲。”凌灵倚在他身后的岩石上坏笑道。

他泼出手中的水,扭头瞪着她:“要不是你连连喊累,我早走远了,怎可能还在这给你捧水喝!”

凌灵旋即收起笑容,气道:“走走走,你就这么急着走吗?也不想想你重伤昏迷的时候,是谁给你喂饭,谁给你喝水,谁给你擦药!居然就留了这么一封信,不辞而别——”她说着说着,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莫隐风愣了会儿,道:“我昏迷的时候,还能知道是谁给我喂饭,给我喝水,给我擦药?”

凌灵瞧他那副惘然的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莫隐风坐到她身旁,认真道:“凌灵,我真的有私人要事。”

凌灵柔声道:“究竟什么事?你不肯与我爹说,难道也不肯与我说吗?”

他望着她真诚的眼眸,黯然道:“好吧!这得从我的身世说起。”

“身世?”

“我本名卓玛,是西域纳兰安族族长唯一的儿子,生活原本平淡而快乐。不料九岁那年,我族竟遭受了灭顶之灾,父亲也惨死在贼人刀下,母亲带着年仅七岁的妹妹逃往中原,而我幸运地被游历至此的世外高人莫天寒救走,收我做义子,替我改名莫隐风。我们相依为命,直到两年前义父去世。”

“那么,你要报仇吗?”凌灵鼻尖犯酸,心疼不已。

“不,我至今不知仇人身份,他们痛下杀手的原因我也不清楚,义父似乎知道,却从不向我提及,直到临终时,仍教导我,冤冤相报何时了,只有洒脱放下过去,才能走得更远,否则一生都可能困在死胡同里。”

凌灵点点头,道:“你义父所言极是!”

莫隐风续道:“那以后我踏入了中原,一直在打听母亲和妹妹的下落。直到那日在圣月楼,我歪打正着,救了那舞姬,发现她怀中竟有一只萨巴依,上面刻着我母亲箬贝琳的“琳”字。我那时才知道,眼前少女竟是我的妹妹依娜。可是,我中了毒,发不出声。”他说着说着,神情痛苦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凌灵恨恨道,“那狗贼还说什么是你掳了他夫人,真不要脸!我们把整个中原翻过来,不信找不到他们!”

莫隐风心头一热,情不自禁揽她入怀。

凌灵轻叫一声,俏脸刹那间酡红如醉,深深埋进他的肩窝。

夜色静谧,皎月当空,晚风推动溪水,睡莲恬静依旧。两人紧紧拥抱着,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不过如此。她感觉很疼,却疼得心甘情愿,仿佛冰雕的堡垒融化成淙淙流水,淌遍全身,让她一阵阵发酥。

莫隐风却愈来愈不适,左胸疼得厉害,他稍稍松开凌灵,痛感竟明显减弱,他试着再松开些,痛感又明显弱下去。他诧异地扶起她,打量了一番,最终目光聚集于她的项链。那链子上嵌满了粒状之物,色黑质硬,非水晶珍珠之类。

“这是何物而制?”莫隐风奇道。

凌灵拎起链子道:“是磁石,治病用的。以前练武时不小心伤了颈椎,落下顽疾,郎中给了一块磁石,说要用这个长久治疗。我爹灵机一动,将它碾成十八粒,嵌在我的项链上。”

莫隐风疼惜道:“现在颈椎好些没?”

凌灵嗔道:“好很多啦。”

他点点头,捂住左胸疑道:“我听说过磁石,是种吸铁力很强的东西。可为何我离你越近,这里越疼?”

她满眼困惑:“有这事?难道你是铁做的啊?”

莫隐风眼睛一亮,当下握拳运功,将气力汇聚到痛处,大喝道:“拍我左背!”

“好!”凌灵利索出掌,但只用三成气力。

不料这一掌却让莫隐风痛感倍增,仿佛被锐物狠刺了一下胸口,直要捅破皮肉。他汗如雨下地喝道:“用力再拍!”

凌灵愣了一会儿,闭眼再次出掌。

却听莫隐风又道:“再拍!”

她急道:“我怕伤了你!”

“用力拍!没事!”他大汗淋漓地喊道。

“啪”的一声,一枚细针飞出莫隐风的前胸。

两人面面相觑,惊讶不已。凌灵捡起那细针,骇然道:“谁使的暗器?什么时候下的手?你一点没有察觉?”

莫隐风拿过那枚针,恍然道:“原来是它在作祟。”

“什么?”

“我的左胸时常隐隐作痛,有许多年了,只不过没有靠近你时这般强烈。今天,终于揪出‘元凶’了!”他上前几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这针拽出了我许多肉啊。”

身后却迟迟没有响应。

他扭过头,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凌灵不见了!

灰飞烟灭

气势雄伟的宅院,门楣上挂一金匾,篆刻着四个草书大字:龙行镖局。

空旷的院内灯火阑珊,十几名守卫恹恹欲睡,浑然不知此刻危机四伏

屋顶,义兴广袖轻挥,二十八名武士当即从四面八方跃下屋顶,手起刀落,将这些不中用的守卫顷刻剿尽。

义兴却心头一凛:空气中恁地多了一股浓烈怪味!可惜为时已晚,武士们在眨眼之间全部倒下!

他迅速运功封住气息,跃至院中,这才看清地面上竟撒了一层黑色粉末,夜色下极难发觉。

“哈哈哈——”厅内突然传出一阵浑厚有力的大笑,百余人快步跑出,分两路排开,浩浩荡荡。当中老者坐于一张精致的紫檀扇面椅上,鹤发童颜,神采奕奕,正是当日海上遇见的那人,凌灵的父亲凌雪峰。

“某候阁下多时了啊!”他抚须轻叹。

自那日海上偶遇,他便预料到这一天临近了,尽管从姓莫的小子口中问不出所以然,他仍是提前作好了准备,随时应敌。

义兴冷眼相对,以内息发声道:“你用毒。”

凌雪峰又是一阵长笑,道:“误会误会,某得知故人来访,特在寒舍撒上黑玫粉,原只想净化空气,却忘记阁下或许并不知晓,此粉沾血则迅速散发毒气,哎,真是惭愧惭愧!”顿了顿,又道,“不过幸好毒气只产于瞬间,此刻血已凝固,阁下大可放心呼吸了!”似乎为表诚意,他两臂在胸前轻描淡写地画了一圈,地上余粉顿时如受飓风,尽数刮入墙角花池。

义兴恢复了呼吸,冷声道:“我只问一句,飞日戒是否在你手中?”

凌雪峰沉声道:“念在你命已将尽,我便让你死个明白。不错,十年前,正是我等假扮星月山庄弟子,夺你飞日戒!”

义兴脸色陡转凌厉:“卑鄙!”

老者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卑鄙?你为夺神戒,将纳兰安族赶尽杀绝,论卑鄙,某实在不比阁下!”

义兴冷笑道:“十年前以暗算取胜,如今还想以此取胜吗?你错了!”旋即缓缓拔刀。

一旁人等见此情景立马蜂拥而上,义兴原地不动,出招简捷而狠辣,长刀或横斩、或直刺、或斜劈,每一刀皆是直线攻击,没有任何花巧却威力无穷,招招必杀。这些弟子学艺不精,武功低微,加之此刻,义兴的刀根本不留丝毫余地,他们更是不堪一击,成片倒下。

凌雪峰却不为所动,坦然观战。

周遭血气冲天,义兴大汗淋漓地劈下最后一刀,终于,偌大的院内只剩下两个人。

“杀完啦?”他的声音嘶哑,裂帛般难听。

义兴拄刀轻喘,眼中透出强劲的戾气。

“车轮战果然是个好办法。如今,你还能接我几招?”

“打了便知。”他轻声道完,陡然碎步上前,速度快如飓风,长刀在刹那之间横斩老者颈部。老者不动声色地坐于椅上,掌部用力一按,那扶手竟立时凹下,弹出一把匕首,对准义兴的心脏刺去,竟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打法!义兴当即刀锋疾转,侧身跃开。老者袖下甩出铁鞭,状如竹根节,杀气浓烈,不容对方占得半点先机。义兴身形如魅,雪亮的刀光白龙般蹿向老者的胸口。老者手中铁鞭劲气翻卷,将他的刀裹在其间。义兴长啸一声,刀身破出包围,原方向径直刺下!老者心头一惊,急忙收鞭护体,却是为时已晚,此刻刀锋离他心脏只有一寸之距。

不料义兴却突然垂下刀,单膝跪地,嘴角流出一行细细鲜血。

他再次中了十年前的那三把梅花针!针身准确插在他的肩井穴、腰柱穴和肺俞穴,又在每处穴位分刺五点,状如梅花五瓣。

“这一招,叫作‘梅花三弄’。我苦练多年,却始终因真气有限,无法达至最高境界。否则,此刻你早已毙命。”凌雪峰幽幽道,分不清是得意还是遗憾。

“不过,再补一招也无妨。”他脸色一变,当下铁鞭化剑,直刺义兴心脏!

“住手!”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宅院上空蓦地响起一声娇喝,四个身影从围墙外跃进来,当中少女被两名武士押在刀下,明艳动人,正是凌灵。雅子站在一旁,厉声喝道:“放下兵器!”

凌雪峰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没料到,爱女竟会被对方劫持去!

“你们想怎样?”他颓然道。

义兴拄刀站起,一字字道:“只要交出飞日戒,我发誓决不伤你父女二人。”

凌雪峰望着被架在刀下的女儿,无奈道:“我拿给你。”言罢转身进屋。

义兴恐其使诈,视线紧盯他背影。雅子轻轻抚摸着他背上的伤痕,心痛不已,忙不迭从腰中取出一瓶膏药来,帮他涂抹。

不多时,凌雪峰捧着一只檀木盒子步出:“戒指这就奉上,只要放过小女。”

话音方落,一缕幽香无声无息闯入他的鼻孔,他一惊,却已感觉双腿酸软,直要站立不住。

“你……”凌雪峰扶住椅背,怒目指向雅子。

雅子站在义兴身边,浑若无事地继续帮他擦药。

“你放心,夺魄香不会夺命。只要拿到戒指,我决不食言。”义兴阔袖一挥,将那盒收入手中,只见优质的檀木上雕刻着蛟龙飞天的图案,果然是十年前的那只盒子。

这瞬间,突然无限感慨涌至心头:当年犯下滔天罪孽才得来的东西,自己连盒子都未来得及打开,便被他人夺了去。这一找,便是十年。

盒里面垫着柔软的白绸,上面安然躺着一枚别致的金指环,别致在于它的顶部并非嵌着常见的宝石珍珠等,而是一枚指甲大的金属小球,且球身两侧各有一细孔。他迫不及待地将戒指戴上食指,却毫无动静,陆续换戴其余手指,均不见反应,他重又翻看盒内,这才发现白绸下刻着一些奇异字符。

难道飞日戒的神力需要激活?那么这些字符……就是法门么?如何破解呢?他暗自思忖着,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个熟悉的紫色倩影。纳兰安语!这些字符定然是纳兰安语!

念及此处,他的眼神倏地暗淡下去。

他不可能请紫月来辨认,尽管这世上,她极可能是唯一认识这些字符的人。但他不能那样做,那样太过残忍。何况,他怎能去冒险?一旦她知道,那个害她破人亡的元凶就是足利义兴,她会怎样对他呢?他又将如何面对?

一切,他不敢想。

凌雪峰察觉到义兴脸上的阴晴不定,恐其对凌灵不利,谎道:“某诚意交还宝物,只要阁下放了小女,某即刻道破字符含义。”

足利义兴抬起头,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要和我讲条件,知道就快说。”

凌雪峰顿了顿,沉声道:“我只能先告诉你,这些字符是纳兰安语。当年你屠杀那一族时,自以为天衣无缝,但事实上自有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难道他指紫月?他不露声色,厉声道:“如果你说出字符含义,我立刻放人。否则,休怪我伤人!”

凌雪峰一时无语,暗自焦灼地思量对策。其实他何从得知这些字符含义,否则仗着飞日戒神力,今日的他又何必受制于人!

“不说是吗?”义兴顺手操起雅子手中的膏药瓶,利落地砸向凌灵颈下的刀柄,凌雪峰大惊失色,却是如何也赶不及拦下那把刀了。眼见刀锋割喉,空中却疾速飞来一颗石子,体积微小,力道却强劲。那武士还没回过神,弯刀呛啷落地。

月光下,一袭青衫猎猎飞舞,长剑闪闪发光。

“卓玛!”凌灵见莫隐风在这危急时刻及时出现,不禁喜极而泣。

莫隐风却死盯着义兴,眼眸红得可怖:“原来是你,灭我全族的原来就是你。”

义兴稍一愣,疑道:“你是纳兰安族人?”

“不错!”莫隐风恨恨道,“我妹妹呢?你把我妹妹怎么样了?”

义兴知其指的是紫月,心中不由生出苦涩:原来她日夜挂怀的人,竟是她的亲生兄长。倘若她知道了,不知会如何。

“她回圣月楼了。”义兴怅惘道。

他说的是实话,但莫隐风哪里能信,当下大喝一声,真气灌注剑尖,幻出点点寒星,猛然刺向义兴。

义兴站在原地,毫无闪避之意。

倘若当真一对一动起手来,此刻重伤的义兴,绝对敌不过莫隐风。他的剑术造诣甚高,那日在海上,若不是因为紫月分心,义兴自知难以取胜。

不过此刻,义兴确实不用动手。

“放下剑,否则我杀了她!”雅子在背后脆生生喊道。

莫隐风如梦初醒,这才想起凌灵还在对方手中,转头惊道:“不要伤她!”

却听凌灵喊道:“投降了我们还是会死,你只管报仇,不要管我!”

莫隐风鼻子一酸,目光触及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郑重道:“不,我不能看着你死!”言罢竟洒脱弃剑,对义兴道,“我可以不报仇,也可以千刀万剐任你处置,只求你放过她。”

凌灵听闻这番话,顿时泪如雨下,那泪中又似开出一朵笑颜来。

雅子冷哼一声,素手轻挥,莫隐风立时在夺魄香的幽香中倒下去。

义兴却陷入恍惚,他们令他想起一个人,曾几何时,他也有这样的情怀,想好好照顾一个人,疼惜她,保护她,甚至为她而死。可惜宿命弄人,到最后他才发现,天各一方,永生不见,已经是他们之间最温和的结局。

他默然了许久,幽幽道:“好,我只杀你。”言罢提刀。

这时,镖局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清丽绝世的紫衣女子直立于门外,妙目通红,泪痕满面。脚下,有一堆木棒铁环般的碎物。

义兴呼吸一窒,持刀的手瞬间垂下。

直到此刻他才了然,许多事是早已注定的。乌云过后必降暴雨,他与她之间,既然有那般惨烈的最开端,结局注定无法温和。

紫月缓慢踏进,朝义兴与莫隐风一步步走来。莫隐风惊喜难抑,连连叫道:“依娜!依娜!”

她望了他一眼,声音淡如云烟:“不用叫了,我知道你是哥哥卓玛。”

莫隐风被她的冷淡几乎冻住,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事实上,她的内心远不如外表平淡,当凌灵大声唤“卓玛”的那刻,她内心痛极!

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让她那些暗生的情愫,隐隐的失意,统统变得莫名其妙,可笑无比!

“你都知道了。”义兴努力沉住声音,一股无法抑制的凄怆却从心底袭来,塞满整个胸腔:她果真对这少年动了情,所以得知他是自己的亲生兄长,才会这般介意!

“是。我住在天然居的八号房,听到隔壁响起你的声音。那日在崖顶,我忘了与你道谢,次日又走得甚是突然,我想,还是应当与你说声谢谢的,便握着你给我做的萨巴依跟来,在门外默默听了一会儿,全知道了。”紫月声音颤抖,吃力说完时,泪已千行。

义兴心头大热,嘴唇翕动,却只字难发。

紫月哽咽道:“那戒指真的如此重要吗?”

义兴仰望夜空,眼神缥缈:“十年前,我听说了一个故事。传说,在西域有一个隐秘的纳兰安族,族长有一枚充满神力的戒指,可以让死去多时的少女复活。”

莫隐风一愣,直觉得这故事好生熟悉。

“原因就在于,这戒指可以释放出人体所有隐藏的力量。所以,它不仅能够起死回生,也能让任何武学平凡之人一飞冲天,拥有强大的威力。”义兴低下头,“而我精英阁人数有限,若硬拼织田信长的千军万马,必定全军覆没。要复兴足利幕府,唯一的希望便是夺得飞日戒,增强武士威力,以一敌十,甚至以一敌百!”

紫月深吸一口气道:“即使你要夺戒,也无须灭我全族。你可知道,杀了那么多人,是要以死赎罪的。”

义兴蓦地笑出声来,持续不止。

那笑声凉薄无比,回荡在清冽的夜风中,冻得在场每一个人都生出寒意。

紫月从衣袖中缓缓抽出数截锦缎,倏地双管齐下,海浪般汹涌扑向义兴。

“谁都不许插手,否则我足利义兴必定断其手臂!”他大喝一声,同时疾趋疾退,弯刀大开大阖,巧妙钻入锦缎缝隙,轻柔游走其中,浑然不似对敌应有姿态,而仿佛一叶徜徉于海洋的扁舟。紫月一怔,猛然高高跃起,身形倒挂于夜空,紫色长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缠住义兴的刀柄。义兴仰头而望,又望见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那在风中飞舞不息的紫衣,还有那裙摆上若隐若现的流光溢彩。

那日在圣月楼,她略带颤音地轻声问他:“公子意下如何?”

他潇洒起身,风采翩翩:“恳请姑娘赏脸,且听秦潜为你奏乐一曲。”

那个在海蚀崖顶的黄昏,她轻声询问他:“你可不可以别再抱我?”

他满面通红却强作傲慢:“支那的规矩我不懂。”

那晚星疏云淡,月光蒙眬,他与她对坐凉亭,心血来潮道:“给你现酿一口好酒。”随即震落樱花漫天。

她不甘示弱:“给你现做一道好菜!”随即捧来一兜海虾。

……

短暂的过往纷乱掠过脑海,锥心刺骨的痛密密麻麻堆积于胸,他失神跃起,以刀柄为轴,将她的紫缎徐徐卷起,宛如在记录那些消逝的时光。

紫月的锦缎曾有那么一瞬间松弛,却只是一瞬,夜风拂过脸颊,她的紫缎脱离他的牵引后重又绷紧抽开,绕周身划出几波浪花,汹涌层叠,像在舞一场诀别,星空是她的舞台。

义兴胸中大痛:“好吧,杀了我吧,总好过你恨我。”当下弯刀脱手,生生让锦缎缠了去,紫月顺势拢回,在胸前缓了一瞬,猛地弹出缠刀长缎,刀锋直刺他的胸口。

他不避不闪,漆黑的眼眸深深注视着她的脸。

波涛汹涌中,她看见他若隐若现的眼眸,那样的哀怨,那样的绝望,她指尖一颤,在刀尖抵至他的胸口之时突然竭力收回锦缎。

他来不及惊讶,却见她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紫月!”

“依娜!”

两个男人同时失声呼唤。莫隐风瘫软在地,无力行走,只能一寸寸挪向她身边。

义兴失魂落魄地抢上去抱住她,在她的背部染得满手是血。

那把弯刀深深插入她的身体,又狠狠拔出。

他歇斯底里地吼向雅子:“你干什么!”

雅子双眸红肿,神情却出奇镇静:“义兴,你疯了,你以为你可以就这么死掉吗?”说罢拿过武士的刀,决绝地砍向左肩,一只玉臂惨然落地。她紧咬牙关,竟一声不哼。

“我不用你说……”她吃力说道,剧痛已然令她直不起腰。那两个武士慌忙上前扶住她,为她包扎。

他只觉万箭穿心,凄然道:“你知不知道,她不想杀我的。”

紫月从嘴角挤出一丝浅笑,气若游丝:“科樱……的花语……命运的法则……就是循环不已……我……懂了……”

义兴的心被撕成千丝万缕,她竟然还记得这句话。是,他也是时至今日才明白科樱花语的真谛

命运的法则就是循环不已。

十年前他害她破人亡,如今,轮到她让他痛不欲生。

彼此伤害,循环不已。

紫月望着义兴,眼神逐渐涣散下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挣扎了一番,摘下发鬓上的水晶簪,望向莫隐风,艰难道:“娘亲说……如果有一天……见到卓玛……便将此簪交予……”

莫隐风泪眼模糊地接过,只见那簪身中若隐若现一枚细针,他蓦地想起之前逼出体内的那一枚,竟同这枚一模一样!

义兴的泪宛如潮水,在眼眶中恣肆起伏。他将她的头枕于双腿,连割手腕数刀,鲜血顿时汩汩流出。

“来。”他轻轻捏开她的唇,将手腕放了上去。她看见他逐渐苍白的脸,眼里浮出一片惊慌,却无力挣脱。

“紫月,假如十年前我能够知道我将遇见你,或许一切都不同了。”他双掌紧贴于她的后背,心中反复回荡着这句话,酸楚至极。

雅子发现他是要将真气灌输给紫月,惊吼一声道:“不要!”想冲上去拉开他,却被莫隐风一把抱住腿。

“不要,否则他有可能走火入魔。”

雅子顿住脚步,刹那间泪如雨下。

这世上,她始终是最爱他的人。无论他是否为了别的女子斥责她,无论他是否用自己的胸膛去接别的女子,她对他的爱从不曾改变。

是在十年前的那场酒会上,她应邀领舞,却不慎被长裙绊倒,全场哄然大笑,只有他从案前走过来,一声不吭地将她扶起。她满面红霞,偷偷看了他一眼,不料从此情根深种。她抛弃了伊豆舞后的身份,苦修武术,直到可以为他执掌精英阁,永远留在他身边。十年来,她悉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纵然没有夫妻之名,她亦已满足,全力协助他的复兴大业。

万分没料到,他竟会为了一个横空闯入的女子,将十年的努力弃之不顾,甚至要丢弃性命!

莫隐风望着面如纸色的义兴,对他那刻骨恨意也悄悄地一点点褪去,反而暗生恻隐。

义兴紧闭双目,大汗淋漓。院子里沉寂如夜,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日本男子将虚脱而死。

或许,他只是在奉行紫月的那句“以死赎罪”。

尾声

三个月后。

玉门关外,斜阳如血,黄沙飞扬,辽阔天地间,一对妙龄男女驾着骏马,直奔西方。那少年青衫猎猎,俊朗挺拔,笑容十分阳光:“灵儿,到了西域后先带你去吃维吾尔族的哈密瓜。”

少女展颜一笑,无名指上华光耀眼:“不只是哈密瓜,我什么都要吃!”

这熟悉的音容笑貌,自是莫隐风与凌灵二人。而凌灵指上那闪亮之物,正是开盖后的飞日戒。开盖法宝,就是那两枚细针。

那日,当细针双双插入戒指上的孔眼,瞬间,一颗五彩宝石折射出了耀眼光芒。

盒底字迹:给心爱之人戴上,爱的力量无限大。

莫隐风恍然大悟,不禁感慨万千。

所有人都误会了那个故事。

当年,吉方婶婶的雪蕾姐姐患了怪病,生命垂危。他的未婚夫塞罕在床边伤心欲绝。族长父亲赶过去,十分不忍,便拿出祖父留下的宝石戒指,让塞罕为雪蕾戴上,以此慰藉两人不得正果的爱情。却不料,当塞罕给雪蕾戴上戒指,在她耳边悲伤低语时,奇迹发生了。

雪蕾苏醒了过来。

顷刻间,全族上下为之雀跃,啧啧称赞爱的神奇与伟大。

那时,九岁的卓玛也偷偷挤在雪蕾的草棚里。

凌灵听他讲完,一阵怅惘,叹道:“我爹一心想将‘梅花三弄’练至最高境界,竟也听信了这飞日戒的传言!”

莫隐风转过头,抑制住心中苦涩,突然将飞日戒戴上凌灵的无名指,郑重道:“灵儿,跟我去西域吧!”

凌灵甚是感动,点点头,欣然随他上了路,于是便有了如今这一幕。

“什么都要吃?真是贪吃鬼!”莫隐风伸手欲捏凌灵的脸蛋,她却一侧身,叫道:“看,大雁!”

莫隐风仰起头,寥落天幕中,一群北雁时而排成一字,时而排成人字,寂寞地往南飞行。他不禁怅惘:此刻,依娜正在圣月楼里寂寞地跳舞吧。

“其实我很希望她跟我们一起回西域。”莫隐风低声呢喃道,“不知她如今是否寂寞。”

凌灵柔声安慰:“不会,你忘记依娜告别前说的那句话了么?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那个人留给她的回忆,足够她重温一辈子。她想着他时,就不会寂寞。如果她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会打扰到她,让她不能安心想那个人,那样才会真的寂寞。”

莫隐风点点头,忽地扭头嬉笑道:“我们为什么会打扰到她啊?”

凌灵知他别有所指,俏脸一红,啐道:“像你这样整天叽叽喳喳胡思乱想,不烦到人才怪呢!”说罢向前骑了开去。

莫隐风急道:“不是吧?你本意不是这样的吧?怎么信口开河啊你?”说话间扬鞭紧追。

远方驼铃悠悠,古道依稀。那神秘遥远的西域,在归者的心中,仿佛近如咫尺。

回看江湖诡谲处,驻华天地同寿时。但愿人世美好的一切,尽如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万年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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