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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从
边关外,荒漠中,一个黑点出现在天边,由远而近慢慢变大。走近了才看出那是一峰骆驼,驼峰上坐着一个汉子,手中握着一把黑沉沉的宝剑,满面风霜,疲惫不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更骇人的是,他背上有一道八寸长的伤口,血肉翻结地裸露着。
他胸前缚着一个包裹,鼓鼓的不知装的是什么,他全身上下都已又破又烂,惟有这包布却是完好无损。
汉子勒定骆驼,抬眼望了望前方的碧天黄沙和天际处隐约可见的一杆旗幡,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掀开胸前的包裹,包里竟然是一个不足一岁大的婴孩,吮着手指睡得正甜,那小手小脸嫩得跟粉团一般。汉子凝目看着,仿佛连钢针般的胡须也跟着融化了。
就在这时,汉子胯下的骆驼忽然惊起,一扬蹄将他掀了下来。眼看汉子的后背即将着地,从黄沙下突然冒出一截剑尖对准了他的后背。那汉子背后仿佛长着眼睛,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宝剑在地上一拄,身子已借力弹起,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落下地来。哪知他双脚刚刚站稳,地下又冒出一双手,如钢箍般扣住了他的脚踝,同时黄沙飞扬,一人破土而出,剑光一闪直向他面门搠来。转眼间,汉子已入死地。
蓦地里,汉子怒吼一声,双臂一振,拔地而起,竟硬生生将扣住他双脚的人从地下拔了出来,剑光淹没在那人体内。发出这一剑的杀手大吃一惊,汉子已经一拳打在他面门上,反手叉住了他的脖子,嘶声道:“说!你们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杀手恶狠狠地道:“燕青回,你知道的,你应该知道。虽然我活不成,但你就要跟我来了。”忽然反手一掌打在自己天灵盖上,当即毙命。
汉子惊得目瞪口呆,一跤跌坐在地,忽然仰天大叫:“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回答他的只有沙漠中的风。
这汉子名叫燕青回,武功高强,曾有中原第一剑之美称。七年前,他路遇权相蔡京的侄儿当街奸杀一女子,一怒之下斩了那恶少,惹下大祸,被官府和蔡京的手下追杀,一路逃到大漠外。他的师妹跟着他一起逃亡,两人在塞外成婚,四处辗转,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不久前他师妹生下儿子后,终于油尽灯枯,黯然长逝。燕青回伤痛之余,知道妻子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重归故里,而自己也是思乡之心日切,于是将妻子火化,带上骨灰和儿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本来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七年之久,蔡京很可能已经淡忘,只要自己不显山不露水,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起来应该不成问题。谁知还未过雁门关,杀手就一批批蜂拥而至,这回乡之路他竟是一步一步杀过来的。此刻看着天际那一点旗幡,他眼中绝望之色越来越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这死亡的沙漠,回归故土。
旗幡在高高的旗杆上飘扬,旗杆下却是一排石土垒成的破房子。房屋虽破,但在这茫茫戈壁上却成了旅行者的天堂,况且它是这里惟一的一家客栈。
伙计七彩刚打开门,燕青回就踏了进来。他的衣服更烂了,眼睛更红,背上的伤口也更吓人了。七彩骇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心道:“这家伙是人是鬼?”
燕青回一坐下来就道:“伙计,先给我来碗米汤,快点!”说着从怀中解下儿子,七彩见这凶巴巴的大汉怀中居然藏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这一惊更甚,急忙回过头去看五娘。一直没精打采的五娘也瞪起了眼睛,站了起来,随即向七彩点了点头。
米汤很快上来,还有酒肉、馒头。燕青回低着头一匙一匙喂儿子米汤,婴儿躺在他怀里满足地吮着,小手抓弄着匙柄,朝着他咕咕地笑,燕青回疲倦的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五娘和七彩都瞪大了眼睛瞧着那孩子,连胖厨子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屋子里四个大人八只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婴儿脸,随着他的一颦而颦,一笑而笑,如果这时候有人走进来看见这景象一定会笑出声来。
燕青回喂完儿子,三口两口吃了酒菜,跑起孩子向楼上走去。
“喂,等等。”五娘忽然叫道。燕青回停步回头。
“左首第一间,我给你打盆热水吧!还有……”她指指他后背,“我给你拿件衣服。”燕青回微感惊讶,但仍然说了声“多谢。”转身上楼而去。
五娘回过头见胖厨子和七彩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一慌道:“看什么看?我只是……可怜那孩子。”胖厨子嘻嘻笑道:“是孩子还是大人?”五娘一把抓起算盘向他砸了过去。
这一夜燕青回睡得很香,他梦见自己飞了起来,周围都是蓝蓝的天,绿绿的草和清澈透明的河水……
清晨,燕青回踏着清冷的阳光走下楼来,楼下除了两个新到的客人别无他人。燕青回刚坐定,七彩立刻送上米汤。两个客人看见婴儿也是大为惊讶。瘦瘦的那个走过来道:“好可爱的孩子,老哥是你的?”燕青回点了点头,“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燕青回简短地道,头也不抬,继续喂他的米汤。瘦子却不识趣地在对面坐了下来,一脸羡慕地道:“你可真有福气,老哥,这么漂亮的娃娃我还是头一回见,长大了一定俊得不得了。”他极尽赞美之词,天下父母没有不爱听的,燕青回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他的笑意刚刚绽开的一瞬间,手中汤匙突然打了出去,像小刀一样切入了瘦子的咽喉,瘦子连叫都未叫便倒了下去。“当”的一声,一把精光闪亮的短剑从他手中掉下来。他又是一名杀手!
另一个杀手刚要站起,燕青回目光闪电般盯在他身上,那人浑身一震,猛一咬牙,掀翻桌子兜头向燕青回砸去,跟着飞身而起,手中刀挽起一片刀花向燕青回扑来。燕青回冷笑,拔剑劈下,桌子“咔嚓”裂成两半,那人踉跄后退,一道血痕从他眉间、鼻梁一直向下。
饭堂里一片寂静,只有那人临死前的喘息声。五娘忽然道:“你走吧,这次我不要你赔钱,不过别再让我看见你。”燕青回苦笑一下,他知道没有哪个店家会喜欢惹麻烦的客人,也就不再多说,收拾停当,走出了客栈。
客栈外寒风割面,燕青回眯起眼睛就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排黑影,二十余人正在慢慢走近,散开,像扇面一样将他围在当中。个个目如刀,剑如雪。燕青回的心直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他认识这些人,他们便是权相蔡京手下的前堂十八剑卫。
据说蔡京豢养的死士分为前后中三堂,前堂只有十八个人,却个个都是剑术高手,所以称作十八剑卫。燕青回见十八剑卫同时出马,就知道自己今日恐无幸理。
他一步一步退回屋中,十八剑卫紧随而入,五娘刚要说话,见这阵势不觉闭上了嘴。一个年轻人越众而出,不阴不阳地道:“在下李生扬见过燕大侠。”燕青回愤然道:“蔡京为他侄儿可真是不遗余力啊!”
李生扬嘿道:“此言差矣,阁下北投大辽,成了辽国国舅萧奉先的座上嘉客,现下又秘密潜回要乱我大宋,蔡相为国为民自不能容你。”燕青回哈哈大笑,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话了。但一转念间又是一怔:自己确曾在萧奉先府上做过教习,可是蔡京怎么会知道?突然间他恍然大悟:在辽时,他就知道朝中有官员和辽国勾结,暗中贩卖武器和矿产,现在想来能够做下如此大事的也只有权倾朝野的蔡京一人。所以他一心要置自己于死地。
燕青回怒极反笑:“一群卑鄙小人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为国为民。想杀人灭口也没那么容易!”他解下儿子放在桌上,挥掌一送,将桌子直送至角落处。踏步回身,宝剑一引道:“上吧!”
李生扬喝道:“送燕大侠上路。”十八剑卫一拥齐上,将挡道的桌凳踢得乱飞。五娘不干了嚷道:“喂喂喂,你们干什么?小心我的家什。”李生扬道:“蔡相爷的剑卫在此办事,少管闲事。砸碎多少我加倍赔你。”说罢手一挥,一张银票平平地飞向柜台,好似有只手在下面托着,这份内力连燕青回看了也暗暗心惊。五娘哪敢再说。
这时双方已经战在一处。小店狭窄,剑卫人多势众,怕误伤同伴,反而施展不开。燕青回无所顾忌,一把宝剑上下翻飞,转眼间便杀了两人重伤四人。
李生扬看得直皱眉,忽然叫道:“受伤的兄弟退下。丁峰,你带两个兄弟下去用暗青子招呼他,其他人跟我上。”说着挺身而上,剑光一闪已指到燕青回胸前。燕青回知道他功夫了得,不敢怠慢,横剑一挂,李生扬不待招式用老,回剑削他双膝。燕青回无心和他斗剑,一招“千山万仞”,长剑狠狠砸下,“当”的一声,竟将李生扬的剑砸出一个缺口,同时身子前扑,一掌拍向他胸膛。李生扬从没见过这么拼命的打法,急忙后仰,脚下用力倒蹿出去。同时左右两名剑卫抢上,替他挡了燕青回下一剑。
李生扬心下乱跳,再也不敢冒进,只围着燕青回游走缠斗,不让他有半刻喘息之机。另有三人站在门口用暗器袭扰他。这一招果然管用,燕青回似乎对那些暗器格外顾忌,左躲右闪,极少用剑去挡。李生扬看得奇怪,略一留神就明白了:他是怕磕出去的暗器乱飞,误伤了自己的儿子。
就在这时,又是三枚飞镖射来,燕青回忽然剑交左手,右手一招,三枚飞镖尽数接在手中,抖手打出,比来时快了三倍,飞镖正中他们三人的眉心,三人惨叫倒地。
围攻燕青回的剑卫见他在重围之下犹能从容杀人,俱是一惊,攻势稍缓,又被他连伤两人。李生扬勃然大怒,跃出战团,叫道:“杀了那小崽子,给兄弟们报仇。”说着向墙角的桌子扑去。
燕青回骇然变色,要想杀出战团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陡然一声大喝,长剑脱手掷出,风驰电掣般直射李生扬后背。李生扬听得风声强劲,急忙回剑一架,哪知道这一剑乃燕青回含怒而发,力道大得惊人,李生扬痛叫一声,虎口迸裂,长剑坠地,一跤坐倒在地。
这时燕青回已中了七八剑,杀出重围,抢将过来,一掌向他头上拍落。李生扬大骇,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就地一滚直滚出老远。其他剑卫纷纷抢上,他们都学了李生扬的样子,不向燕青回进攻,剑剑指向桌上的婴儿。躲在柜台后偷看的七彩三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真卑鄙,不要脸!”
燕青回手中无剑,忽然奋不顾身,横身挡在桌前,五娘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寒光闪过,燕青回的右臂被一剑削断,血流如注。与此同时,燕青回飞起一脚,踢中那人腰眼,那人倒飞出去,鲜血狂喷,身在半空就已气绝身亡。
燕青回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挺了几挺都没有站起来。李生扬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宝剑,走上来一脚将燕青回踢翻,恨恨道:“姓燕的,我看你还怎么狠?来人,把他儿子弄来,我要当他面剐了,看他还狠不狠!”有人答应一声,向桌子走去,
燕青回目眦欲裂,忽然狂吼一声,左手抓住李生扬的腿一送。李生扬一时轻敌,身子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撞在那名要去抱孩子的剑卫身上,两人摔做一团。燕青回舌绽春雷地大吼一声,竟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向桌子走去,桌上的婴儿忽然大哭起来……
五娘三人直看得热血沸腾,这时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叫道:“他娘的,宰了这群王八犊子!”冲入战团。李生扬哪把这些开店的伙计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找死!”反手就是一剑。五娘衣袖一挥,竟从袖子中飞出两条彩带,彩带端分别系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嗖”地直飞向李生扬的面门。
李生扬吓了一跳,挥剑急撩,彩带突然转向,在他脸上划出一条血痕。李生扬捂着脸惊叫:“‘彩练当空舞’练五娘!”
七彩抓起地上一把长剑,顺手刺出,两名剑卫还没看清他的招式,手腕已经中剑。两人捂着鲜血淋漓的断腕,大叫道:“慕容荣?你是慕容荣?你还活着!”
那胖厨子如肉球般滚入场中,手中的破菜刀东一下,西一下,泼风也似地一阵乱砍,竟将众剑卫逼得手忙脚乱。剑卫骇然而呼:“乱披风刀法,他是疯魔刀冷厨子!”胖厨子一呲牙道:“你倒还记得冷厨子。”突然一低头,竟从那剑卫剑下钻过,直抢入怀中,一刀将其劈成两半。
这一下场中情势立变,众剑卫与燕青回已斗得损伤惨重,精疲力竭,而练五娘三人却是锐势新出,含怒而发,先声夺人。这时最震惊的当数李生扬了,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一趟任务,哪想到这荒野小店中却藏着三个失踪已久的高手,耳听得身边惊呼声此起彼伏,自己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当下大叫一声:“撤!”飞身就向门外闪去。
慕容荣剑光如匹练封住了门口。练五娘彩带飞扬缠住了他的脖子,李生扬反剑回削,突然身上剧痛,冷厨子的菜刀已经切进了他的软肋。李生扬倒下去的时候还不能相信,自己大好前程的生命竟然断送在了这小小的客栈里,而他带来的十八剑卫无一生还。
五娘转身向燕青回奔去。他静静地倒在血泊中,眼神时聚时散。五娘伏下身道:“燕大侠,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燕青回指了指腰间的布袋子。五娘急忙解下来打开,里面是一只小匣子。燕青回嘴唇翕动勉强吐出几个字:“我妻子……骨灰……合葬……中原……”
练五娘连声道:“我知道,我明白,我一定将你们合葬在中原的土地上。”燕青回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五娘的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小店中一片苍寂,只有那沙漠中永远不停的风声在窗外徘徊而过,连那小小的婴儿似乎也知道了失去父亲的悲剧,停止了哭声。
半晌,冷厨子道:“这小店是不能再待了。五娘,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慕容荣喟叹道:“没想到,到了这边荒大漠还是躲不过人间的恩恩怨怨!”
练五娘一把擦干眼泪,站起来道:“不躲了,到中原去。我要让这孩子在中原的土地上长大!”说着从桌上抱起孩子。那孩子看着她,伸出小手咕咕叫着,小脸上绽放出一种稚嫩而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