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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白羽
一、 长江劫案
月影西沉,东天泛白,黎明就要来临,宽阔的江面上薄雾如烟,水波微澜,空荡荡看不到任何船只木排。几只小舟隐在江边的礁石后。舟上,几个面目阴鹜的汉子正紧盯着下游的方向,脸上都有同样的紧张和焦急。
“老大!是不是金沙帮的消息不准啊?”一个面有刀疤的黑衣汉子不耐烦地搓着手,小声嘀咕道,“咱们在此守了一整夜,连个球毛都没看到!”
“莫急嘛!”那个被称做“老大”的精壮汉子悠闲地摆弄着手中的峨嵋刺,他心里虽然也有些焦急,但黝黑的脸上却十分从容镇定。作为横行长江的排帮老大,海无疆喜怒忧急不形于色,这是起码的素质。海无疆眯起眼望了望朦胧江面,淡然道,“这批货价值连城,听说负责押运的将领,是金陵水师提督吕惊虹,这小子一向行事谨慎,路上走得稳妥些也很正常。”
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有兄弟压着嗓子一声轻喊:“来了!”
众人凝目望去,就见朦胧江面上,三条大船首尾相连,徐徐逆江而上,桅杆上高高飘扬着大清龙旗,在雾色中张牙舞爪,迎风翻卷。由于江水徐缓,岸边的纤夫拉得很轻松,隐约能听到他们那粗犷沧桑的船工号子。
“嗯,吃水很深,护卫严密,果然有货!”海无疆以内行的目光观察着徐徐驾来的官船,眯成一条细线的眼眸里,闪烁着野狼出击前的兴奋和欲望。
“动手吧!”疤脸汉子兴奋地拔出了分水刺。他是排帮二当家向恶,“疤脸水鬼”向恶的名号,可以让任何在江河上行走的商贾两股战栗。不过向恶虽恶,却还比不上“海龙王”,也就是排帮老大海无疆,他才是长江上埋伏极深、凶猛残酷的巨鳄。
“莫忙噢!”此刻海无疆正眯着眼眺望着缓缓驶来的三条大船,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的微笑,“嗯,吕惊虹果然在船上,押运的不是寻常差役而是水师兵将,人数在百人以上。看来这块骨头还有些硬噢。”
“怕他何来?”向恶将分水刺一摆,“这长江之上,还没有咱们排帮啃不动的硬骨头!”
“说的也是!”海无疆最后一次估计了目标的实力后,这才对远处了望的兄弟比划了个手势。那兄弟立刻向更远的上游挥舞起他的双手。这是排帮内部通行的暗语,也只有帮里的兄弟才能看懂。它就像海上的旗语一样,是排帮在水上交流、联络的独门手语。
随着排帮兄弟的手势,江上漂来了一排排空木筏,几乎将江面完全阻断。木筏顺江而下,渐渐向三条官船撞去。船上的兵卒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顿时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避开这些无人操控的巨大木筏。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武将,劈手夺过船工的竹槁跃上船头,将一丈多长的竹槁当成马战的长枪,或挑或拨或点,竟将迎面撞来的木筏一只只挑开。众兵卒齐声叫好,也学着他的样子,齐心协力地用长枪或竹槁将木筏挑开。三艘官船竟在木筏阵中破出一条水路,继续逆流而上。
“好个吕惊虹,果然有两下子!”海无疆遥望着凝立船头,持槁挑筏的年轻武将,不禁赞许地点了点头,转头对身后的向恶一挥手,“动手!”
动人心魄的牛角号如天边的闷雷滚过江面,震得人心尖发颤,随着那声声号角,无数身着紧身水靠的汉子像水鬼一般,从江中倏然翻上木筏,闪电般将手中的长绳飞爪扔向三艘官船。无数飞爪落到船舷上,将木筏与官船连成一体。官船两弦挂上数十条木筏后,再无法逆水前行。众水匪齐声呐喊,手执近身搏斗的短兵刃,嗷叫着扑向官船。几乎同时,江边的礁石后,几艘小舟如离弦之箭,直射向被困在江心的官船。打头那只小舟上,海无疆乱发披肩,迎风傲立,手中峨嵋刺在晨曦中熠熠闪光。他的身后,排帮的骷髅旗在江面上迎风招展,与号角声交织成一股凛冽的杀气,迎风扑面袭来。
“排帮!是排帮!”官船上的兵将失声惊呼,语音中满是恐惧。排帮虽算不上实力最强的黑道帮会,但绝对是水上最凶残的悍匪,众人早有耳闻。
“各就各位!准备迎敌!”吕惊虹用长槁将两个攀上船舷的水匪挑入水中,立刻沉声下令。众兵卒见主将沉着冷静,也渐渐镇定下来,纷纷守卫在各自的岗位上,全力将木筏上冲来的水匪赶入水中,不时有人惨叫着落入长江,在水面上留下缕缕血痕。木筏上水匪虽众,但吕惊虹一柄竹槁使得神出鬼没,众水匪一时间竟不能冲上船去。
“好小子,我去会会他!”向恶一声厉啸,从小舟上纵身跃上木筏,在随波起伏的木筏上如履平地,转眼便冲到官船前。正要提气跃上船舷,就听耳边风声倏然,一支竹槁如矢天长龙,闪电般凌空袭来。向恶手中分水刺应声一挡,虽封住了刺来的竹槁,却感到手臂一麻,分水刺差点脱手,人也不由自主退出数步,差点儿从木筏上跌入水中。他不禁盯着船舷边那个持槁而立的年轻武将吕惊虹,切齿轻呼,“吕、惊、虹!”
“无知蟊贼!既知本将军在此,还敢前来骚扰?”吕惊虹持槁遥指向恶,虽遇突发事件,却无半点惊慌。
向恶哈哈一笑:“别说是你小小金陵水师提督吕惊虹,就算乾隆皇帝来此,老子也照抢不误!识相的留下货物,老子留你一条性命!”
吕惊虹将手中竹槁一抖:“有本事就到本将军手中来取!”
“老子正有此意!”向恶说着再次扑向船舷,吕惊虹的竹槁立刻应声而至。向恶手中分水刺乃近身搏斗的短兵刃,根本威胁不到船上的对手,顿时被吕惊虹逼得手忙脚乱。待他想退后脱身时,才发现已经迟了。吕惊虹一柄竹槁竟如天罗地网一般,将他完全罩在网中,再无法脱身。眼看就要伤在对方竹槁之下,一名水师副将突然惊惶失措地来到吕惊虹身旁,呼道:“吕大人,水匪登船了!”
吕惊虹循声望去,就见有水匪已登上最后一艘官船。他只得猛攻三槁,丢下向恶向那艘官船奔去。向恶压力一轻,不禁浑身一软跌坐木筏,回想方才情形,不由暗自心惊。若非吕惊虹首尾不能兼顾,自己竟要死在对方那并不趁手的竹槁之下。凝目望向远去的吕惊虹,只见他竹槁在江中一点,身形顿如飞鸟一般,从第一艘船扑到第二艘,然后是第三艘。他一到,已经登船的水匪立刻纷纷落水,那艘船又被官兵夺了回去。让向恶看得暗自咋舌。
吕惊虹一人虽勇,但无法兼顾三艘官船,眼看身边的兵将越来越少,三船货物再保不住,他只得对身旁的副将下令:“沉船!这批货无论如何不能落到水匪手中!”
“沉船?”那副将一怔,“这批货价值数万,若上面追究起来……”
“一切由我承担!”吕惊虹怒道,“现在咱们就算拼却性命,也保不住这三船货!与其便宜这些水匪,不如送给水龙王!”
“遵命!”那副将无奈领令而去。沉船令一下,兵卒们立刻动手凿穿船舱,让江水灌入舱中。三艘官船开始缓缓下沉,江水转眼便漫过了甲板,淹没了主舱。
“老大!吕惊虹竟然凿船自沉!”眼看官船缓缓下沉,向恶不禁十分意外。方才差点儿命丧吕惊虹竹槁之下,他再不敢与之正面对敌。
“沉得好!”海无疆不以为意地呵呵大笑,“这里江宽水缓,江水清澈,不管船上是什么货,一旦沉入江中,岂不是送给我海龙王的礼物么?咱们要多谢吕惊虹,他若不沉船,咱们还不知要死多少弟兄呢。”
“吕惊虹逃了!”一个帮众遥指江面,只见一叶小舟之上,一人白衣白袍凝立船头,手扶长剑顺江而下,不是吕惊虹是谁?向恶想起方才差点命丧其手,不禁咬牙切齿地道:“不能让这家伙就这么安然逃脱,咱们快追上去结果了他!”
“算了,咱们求财不求气!吕惊虹丢了这批货,回去后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海无疆拍拍向恶的肩头,笑道,“兄弟若不解恨,咱们就齐声呐喊——多谢吕大人礼物!”
众人嘻嘻哈哈地齐声高喊:“多谢吕大人礼物!多谢吕大人礼物……”
朝阳已经升起,将江水照得一片火红。木筏被江水冲得不知去向,江面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无数排帮水匪身着紧身水靠,不断潜入江中寻找沉船。终于有水匪从江中冒出头来,对船上的海无疆禀报道:“老大!沉船找到了,但上面除了一些杂物,什么也没有!”
“放屁!”海无疆破口大骂,“官船吃水那么深,怎么会没有货物?再找!”
那水匪无奈再次潜入水中,片刻后数十个水匪先后冒出头来,脸上俱是一样的失望,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结果。海无疆不禁望着徐徐流淌的江面,眼里闪过不解的神色,怎么也想不通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明明官船吃水很深,肯定载有分量不轻的货物,怎么会什么也没有?
长江漕运被劫的消息传到京师,朝廷震怒,即刻责成兵部和都察院彻查。
都察院的衙门永远阴郁沉闷,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本能的警惕。这里是监察所有官员的中枢,任何官吏到了这里,都不由自主生出凛凛惧意,即便作为都察院的能臣干将,裴文龙每次来到这里,心底也有一种本能的不舒服感觉。
“文龙,你去金陵走一趟。”都察御使古文仲的脸上,始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冷酷,不过在爱将面前,他的嘴边还是泛起了一丝难得的暖意,“负责长江漕运的金陵水师提督吕惊虹,几天前丢了三船价值不菲的官货。长江水匪的猖獗已惊动圣听,现发下密旨由都察院彻查。你明是调查长江水匪的兵部特使,实际上却是彻查金陵水师提督的都察院密使。现授你一纸圣令,可便宜行事。”
“吕惊虹?”裴文龙眉梢一跳,眼中闪出异样的神色。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一听到“吕惊虹”这名字,他的脑海中还是立刻浮现出那个桀骜不逊,目空一切的英俊男子。五年前,正是他从自己手中抢走了志在必得的武状元,也抢走了师妹的芳心。如果师妹因此就过上幸福的生活,自己虽然痛苦,也会默默为她祝福。但三年前师妹却因难产死在了吕家。从那之后,裴文龙就将心中对师妹的爱,变成了对害死她的那个人的恨。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将仇恨付诸行动,没想到现在机会却突然降临。裴文龙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冷厉。
“怎么,你认识他?”注意到爱将神色有异,古文仲不由问道。
“当年威震朝野的武状元,属下虽未见过,却也听说过他的大名。”裴文龙淡然一笑,将心中的仇恨掩饰于无形。当年他这个败在吕惊虹剑下的少年高手,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了。
“是啊,”古文仲也捋须感慨道,“说起当年的武状元吕惊虹,京师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可惜,自从他离开京师去金陵任职后,还是渐渐被人淡忘了。”
“朝廷怀疑吕惊虹与水匪有勾结?”裴文龙随口问道,虽然对吕惊虹有着极深的恨意,但裴文龙也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话不能这么说。”古文仲捋着颌下几茎短髯,意味深长地笑道,“吕惊虹少年得志,仕途坦荡无比,按说决不会与水匪勾结,干下这等自毁前程的勾当。不过这次的漕运丢得蹊跷,令皇上疑心,所以责成都察院彻查。这也是朝廷惯例,没什么好奇怪。”
“明白了!”裴文龙点点头,“属下会竭尽所能,彻底查清此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既然皇上过问,都察院定要给皇上一个兢兢业业的交待。”古文仲说着拍拍爱将的肩头,“去吧,希望你不会令本官失望。”
“属下定不辱命!”裴文龙接过上司手中的密令,立刻拱手告退。手执彻查金陵水师的密令,他感觉如将吕惊虹的前途命运皆抓在了手中一般,兴奋得难以自持,恨不能立刻就赶到金陵。
二、 红袖善舞
金陵乃天下名城,除了六朝古都的辉煌,秦淮河的风月就算历经数朝变换,也还是绚烂依旧。当裴文龙在随员陪同下,信步登上河边画舫时,也不禁为眼前的明月繁星目醉神迷。
“裴大人这边请!”画舫中,几个身着便服的官吏殷勤地招呼着。他们论年纪足以做裴文龙的父亲,论品级也远在他之上。只因为他来自京城,又手执上令,这些封疆大臣就得小心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虽然还没分清谁是抚台谁是臬台,裴文龙还是客气地与众人见礼,不过他的注意力,更多是落在最后那位神气内敛的年轻汉子身上。五年不见,他比过去少了些桀骜张扬,多了一种沉凝稳重的气质。
众人寒暄落座后,一个老者对裴文龙举杯陪笑道:“今日为上差接风洗尘,望大人不要拘束,定要一醉方休!”
“好说!”裴文龙不冷不热地应付着众人的奉承,注意力却始终在末座的吕惊虹身上。按说丢了漕运被留职察看,应该情绪低落、面色阴郁才是,但此刻在吕惊虹脸上,看不到一丝垂丧,只有一种无言的萧索。
酒过三巡,裴文龙举杯调侃道:“五年不见,吕兄风采更胜从前了!”
吕惊虹神色一惊,忙举杯还礼:“恕在下眼拙,不记得与上差有旧。”
裴文龙淡淡一笑:“五年前,吕兄逞威校场,败在吕兄剑下的武举多不胜数,吕兄不记得我这手下败将也很正常。不过吕兄总该记得我那可怜的师妹吧?”
“你是文秀的师兄!”吕惊虹面色微变,依稀认出了曾经给自己制造过不小麻烦的少年高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伤感,似乎在为死去的妻儿难过。不过裴文龙却无视他的隐痛,冷冷问道:“我师妹还好吧?”
吕惊虹一怔:“文秀已于三年前不幸过世,莫非裴兄不知?”
裴文龙阴着脸淡然道:“我只是想从你口中亲自得到证实。”
二人皆默然无语,周围众人虽不知原委,却也觉出场中气氛的沉闷压抑。一个白面无须的官吏忙圆场道:“想不到裴大人与吕提督竟是姻亲,真是巧极。不过今日是咱们为裴大人接风,吕提督改日再与裴大人叙旧吧!”
“叙旧倒也不必!”裴文龙淡淡道,“这次下官奉上令彻查漕运被劫一案,还要吕提督多多支持才是。”
吕惊虹忙离座拱手道:“吕某定全力配合大人调查。”
裴文龙微微颔首,“我研究过漕运被劫的经过,排帮水匪准备充分,计划周详,显然早知道吕大人的行程。若非吕大人凿沉官船,他们定能得手。不知你们的行程有哪些人知道?”
吕惊虹想了想,“除了我和水师副将,只有抚台大人知道行程。”
裴文龙还想再问,方才那白面无须的官吏已笑道:“今日是为大人接风,只谈风月,不谈公事。咱们秦淮河的花魁红袖姑娘,早已等着为裴大人献舞,大人可不要怠慢了美人!”
裴文龙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心知官官相卫是官场惯例,就算吕惊虹有什么过失,这些官吏都会拼命掩饰。只有彻底拿到把柄,这些蛇鼠一窝的地方官才会牺牲同僚以保全自己。要想彻查吕惊虹和他的水师,恐怕只能靠自己。想到这他微微颔首,对方才的提议没有拒绝。那官吏见状忙拍了拍手,几个花团锦绣的少女立刻捧着云琴竹板来到舱中,先对众人躬身为礼,然后退到角落调试琴弦。片刻后,轻快曼妙琴声如清澈的山溪,叮叮咚咚地奔涌而出,令人心神为之一畅。
裴文龙见那几个少女虽然纤秀可人,却还算不上绝色,不知其中谁才是花魁。心中正自揣测,突听琴声一紧,一个长袖飘飘、不住旋转的女子如彩云般从门外飘了进来,飞舞的长袖如彩虹闪耀,曼妙的舞姿如仙子临凡,让人不由看得痴了。
乐声渐渐和缓,那女子转了两圈后也停了下来,俏生生立于舱中,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一丝娼女的妩媚,有的,只是瑶池仙子般的冷艳和清纯。
待看清那舞女的容貌,裴文龙面色陡然大变,酒杯差点失手落地。她实在像极了过世的师妹,就连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模样也是那般相似。裴文龙正自惊疑,却见那女子微微一福,不亢不卑地款款道:“小女红袖,给诸位大人请安!”
“好!”众人欢声雷动,齐声赞道,“能得红袖姑娘亲自献舞,咱们都有眼福了!”
裴文龙在最初一刻的惊疑过去后,不禁仔细打量起眼前这花魁。这才发觉她与师妹还是有所差别,虽然模样五官极其相似,但师妹眼眸中那种清澈如小溪般的澄净,是这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具备的。
裴文龙正在胡思乱想,那女子已随着乐声曼妙轻舞起来,时而如彩蝶翻飞,时而如乳燕投林,令人目不暇接。即便在京师见识过各种舞姬,但跟眼前这姑娘一比,全都成了与凤凰比美的山鸡。裴文龙看得如痴如醉,不禁在心中暗赞:果然不愧为秦淮河的花魁!
突然,那女子嘴角边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虽惊鸿一瞥,也令裴文龙暗自心动。但他立刻就发觉,这难得的温柔并不是给了自己,而是给了某个角落。顺着她温柔的目光望去,裴文龙立刻就看到了神情痴迷、满面温柔的吕惊虹。二人的目光虽只短暂一接,但那种心意想通的默契,却没逃过裴文龙精明如神的眼睛。
没想到师妹过世不到三年,吕惊虹又另有新欢!裴文龙心中暗怒,不过一想到这女子与师妹如此相似,他心中又有一丝释然,也许吕惊虹是将之当成了过世的师妹吧。
少时乐停舞收,众人欢声雷动。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红袖微微福了一福便飘然而退。裴文龙见众人兴致盎然,不由笑道:“既然大家如此喜欢,何不令红袖姑娘再舞一曲?”
众人哑然无语,竟无人应和,裴文龙正有些奇怪,身旁的老者忙陪笑道:“裴大人有所不知,红袖姑娘不是寻常舞女,从不为财帛而舞。她若高兴,就是分文不取也可以献舞;她若不喜,就算搬座金山也别想令她动心。今日红袖姑娘还是第一次在添香楼之外献舞,咱们能请到她已属意外,若再要她加舞,恐怕……”
“有这么特别的青楼舞妓?”裴文龙一声冷笑,方才吕惊虹与红袖那一瞬的眉目传情,激起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妒意,他不禁挖苦道,“诸位大人乃一方父母,竟将一个舞妓捧得如凤凰一般,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再怎么自负也不过是娼门舞姬,我不信她竟敢不给诸位大人面子。今日若没有她舞乐助兴,这宴席便寡然无味,不如就此散了吧。”
虽说在座诸人品级大多在裴文龙之上,但他是手握上令的特使,众人不敢得罪。不过要让红袖再舞,却又有点强人所难。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皆有难色。就在这时,只见吕惊虹离座而起,对裴文龙拱手道:“大人,接下来还安排有秦淮四艳为大人佐酒助兴,大人何必为一棵树木,不见了森林。”
若是别人相劝,裴文龙多半会顺水推舟卖个面子,决不让别人为难。毕竟身在官场,多少也懂得圆滑处世的道理。但吕惊虹的阻拦,反而激起了裴文龙心底压抑已久的恨意,他不禁冷笑道:“秦淮四艳?那就不是花魁了?不知秦淮河上有几个舞中花魁?若还有第二个,那倒不妨让她顶替。”
吕惊虹面色一沉:“既是花魁,当然只有一个,裴大人这是强人所难。”
“这有何难?”裴文龙冷笑道,“只要是妓者,就有身价,咱们多赏银两便是,何须为难?吕大人与红袖姑娘莫非有私,所以要这般维护。若是如此,吕大人该替她赎身,而不是阻挠大家尽兴。”
“你……”吕惊虹双目圆瞪,似要发作,就在这时,只听舱门外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既蒙裴大人青睐,红袖愿为大人再舞!”话音刚落,就见红袖款款而入,她方才显然是听到了舱中的争执,所以才挺身而出,为吕惊虹解围。
众人闻言松了口气,跟着轰然叫好。有人悄悄示意吕惊虹退下,有人则对裴文龙奉承道:“还是裴大人有面子,咱们也跟着沾光了!据下官所知,红袖姑娘还是第一次连跳两曲呢!”
见红袖答应再舞,吕惊虹只得悻悻落座。裴文龙亲自斟满自己酒杯,对红袖举杯笑道:“既得红袖姑娘赏脸,在下无以为敬,便以这杯酒为姑娘助兴!来人,替我赏给红袖姑娘!”
随从立刻接过酒杯,用托盘托着捧到红袖面前。众人再次变色,红袖姑娘从不陪酒,何况还是喝过的残酒。众人正不知如何解围,却见红袖坦然接过酒杯,盈盈一拜:“多谢大人赐酒!”说完便若无其事地一口而干!
“好!爽快!”裴文龙鼓掌大笑,“这才不愧为秦淮花魁!大家该为红袖姑娘共饮一杯,以示敬意!”
众人轰然叫好,一时杯斗交错。只有吕惊虹满面愤懑,端坐未动。裴文龙见状不禁笑着调侃道:“吕大人为何不饮?莫非红袖姑娘不值得你一敬?”
吕惊虹冷着脸不为所动,即便身旁的有上司连使眼色,他也视而未见。众官吏皆目露不快,显然是在恨他不识好歹,屡屡得罪上差。红袖见状款款来到吕惊虹桌前,亲自为之斟上一杯酒,浅笑道:“请吕大人赏脸!”
吕惊虹迟疑片刻,在红袖的殷且注视下,终于举杯一饮而尽。众人齐齐鼓掌,有人调笑道:“早知能得红袖姑娘亲自斟酒,老夫也该不饮才是!”
众人轰然大笑,场中不快一扫而空。在众人的欢笑声中,乐声重新响起,红袖也开始挥舞长袖,再次为众人献舞。虽然红袖与吕惊虹最终皆做让步,但裴文龙心中却并没有一丝快慰。他看出红袖让步是为吕惊虹解围,而吕惊虹屈服也只是看在红袖的面上。这反而令裴文龙胸中压抑已久的妒火再次燃烧,仿佛又看到师妹当初离自己而去的情形。
少时酒过三巡,众人皆有了几分酒意。红袖也连舞了数曲,正要躬身告退,却听裴文龙趁着酒性调笑道:“红袖姑娘别走,今晚就陪在下过夜吧。”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一旁立刻有人小声提醒道:“裴大人,红袖姑娘卖艺不卖身,请大人恕罪。”
“卖艺不卖身?”裴文龙一声冷笑,“娼门女子,不过讲究一个身价。只要缠头丰厚,我不信她不卖。说吧,一夜要多少银子?”
话音刚落,吕惊虹已拍案而起:“红袖姑娘非寻常粉头娼妓,大人请自重。”
裴文龙原本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也不是在青楼仗势欺人的恶客。但红袖与吕惊虹的暧昧,刺激了他那曾经备受伤害的心。当年师妹离他而去,他只有黯然神伤。但今天,他不信连一个舞妓也争不过吕惊虹。想到这他再不顾后果,趁着酒性一声高喝:“来人!将红袖姑娘给我留下!既入娼门,还装什么清高,扮什么清纯?”
几个京师带来的随从自不把地方官吏放在眼里,立刻应声而出,拦住了想要离去的红袖。吕惊虹见状越众而出,拔剑拦在红袖身前,对裴文龙怒视道:“大人休得无礼!”
长剑森冷的寒光令裴文龙清醒了几分,几年过去,吕惊虹的剑依旧像当初那般凌厉。打量着一脸绝决的吕惊虹,裴文龙冷笑道:“很好!为了一个娼门舞姬,你竟对我这兵部特使拔剑,看来你这水师提督是不想干了!”
四周的官吏也纷纷呵斥道:“吕大人快收起佩剑,莫惊吓了裴大人!”
吕惊虹对众人的呵斥置若罔闻,只盯着裴文龙道:“还望裴大人高抬贵手,让红袖姑娘离开!”
“如果我不呢?”裴文龙冷笑道。他倒不是真要将红袖怎样,只是不能容忍一个留职察看的提督,依然如此桀骜不逊。当初较场上败给对方,那是技不如人无可奈何;如今自己手握上令奉旨调查,若再在对方剑下退缩,那一辈子都别想在吕惊虹面前抬起头来了。
二人如公牛般瞠目对视着,皆不愿退缩。就在这时,只见红袖闪身拦在二人中间,对裴文龙盈盈一拜:“裴大人,红袖身在娼门,却依旧冰清玉洁。若大人定要相逼,红袖唯一死而已。”
不知为何,面对红袖那冷若冰霜的目光,裴文龙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师妹。当年她要离自己而去时,也是如此以死相逼。他心中没来由一酸,忙别开头淡淡道:“你不必说得如此绝决,在下不过是酒后玩笑,红袖姑娘不必当真。”说着一挥手,几个随从立刻应声让开。
“多谢大人体谅!”红袖低头一拜,立刻躬身告退。待她走后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纷纷向裴文龙举杯敬酒。不过他早已兴致索然,醉眼惺松地对众人摆手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在下不胜酒力,来日再与诸位大人尽兴。”
众人忙将之送到码头,早有马车在此等候。登车与众人道别后,马车直奔官驿,路上,赶车的随从悄声禀报道:“大人,你找的那个风媒已有消息,大人是不是连夜接见?”
“那是当然!”裴文龙立刻酒意全消,眼中闪烁出野狼出击前的兴奋寒芒。都察院铁面神探的绰号绝非从天而降。就在他与地方官吏虚以委蛇的时候,他的手下已如鹰犬一般开始搜寻线索。一个成功的密探不需要事事亲为,而是要知道如何指挥一个团队高效地运作。
斜靠在车厢上瞑目养神,裴文龙嘴角泛起了一丝自得的微笑。今晚的酒宴上,他已经成功给众人留下一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形象,就像任何一个得志的小人,这样的人通常跟精明没什么关系。裴文龙喜欢让别人低估自己,只有这样被查的人才会失去警惕,不小心露出马脚。他查案的时候总是将所有有关的人都设想成罪犯,设下圈套让他们自己往里跳,这是他最大的乐趣。
漕运被劫一案,金陵所有官吏都有嫌疑,尤其是吕惊虹!就算他真的清白,也不能让他轻易过关!裴文龙嘴角泛起一丝森冷的微笑,如狐狸一般狡诈。
三、刑讯逼供
官驿已经被裴文龙一行全部占据,闲杂人等不得擅自进出,所以他可以在此放心招见任何人,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回到官驿时已是初更,裴文龙顾不得酒后的疲惫,立刻让人将他要见的人带进来。
一个猥琐的中年汉子被带入房中,看模样打扮像是个寻常小混混,但滴溜乱转的眼珠和老道的举止,显示他有着普通混混没有的精明。进门后他也不说话,只垂手哈腰,脸上堆满笑意,望着裴文龙一言不发。
裴文龙打量了足有盏茶功夫,见对方并没有任何急促或不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果然不愧是金陵最好的风媒,怎么称呼?”
“小人福全,大人叫我阿全就可以了。”
“嗯,阿全,我要找的人有消息了?”
那汉子陪笑道:“托大人的洪福,小人总算找到大人想找的人。不过这可是条大鱼,所以这个价钱嘛……”
任何混混都有一点混下去的本事,有的善偷,有的善骗,而有的则善于打探各种消息,这种人江湖俗称风媒。裴文龙到达金陵之前,就已派出手下先行一步,到金陵寻找当地精明的风媒,所以他抵达金陵第一个晚上就有消息送来。因破案心切,裴文龙无心计较对方坐地起价,拿出一张银票扔过去,冷冷道:“只要够分量,价钱不是问题。不过如果你拿寻常虾米来搪塞,小心我拔了你舌头!”
“小人不敢!”阿全捡起银票,看到上面数目后,脸上不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收起银票悠然道,“一个有名的水鬼,不知算不算大鱼?”
“你是说排帮二当家向恶?”裴文龙面色一喜,“他在哪?”
阿全猥琐地笑笑:“他好像迷上了秦淮河上一个姑娘,常去添香楼捧场。大人若去得合适,说不定能遇到他?”
“他什么时候会去?”裴文龙急问,见对方笑而不答,他恍然醒悟,忙又扔了张银票过去。阿全捡起银票后,这才笑道:“他常在黄昏时分去添香楼,日子却不一定。不过大人运气好,如果明晚到添香楼的话,说不定就能遇上他。”
添香楼是秦淮河畔屈指可数的青楼,裴文龙也有所耳闻。他来金陵之前就研究过吕惊虹的奏折,为了确定奏折的可信度,找到劫匪是第一要务。排帮一向在长江下游活动,有钱后难保不到金陵这花花世界来享受。他原本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希望能在金陵找到排帮喽啰,没想到竟意外得到排帮二当家的下落,这让他喜出望外。不过他面上却不动色,只淡淡道:“你暂时在这官驿委屈两日,如果你的消息准确,我会重重赏你。不然••••••哼!来人!”
一个手下应声而入,裴文龙一挥手,手下不顾阿全的呼叫挣扎,立刻将之押了出去。二人一走,裴文龙不禁兴奋地在房中走了两个来回,然后一拍手,一个黑衣汉子应声而入。裴文龙忙吩咐道:“将兄弟们都召回来,明晚跟我去办件大事!”
黑衣人悄然而退,房中又恢复了方才的阴郁和宁静。
第二天黄昏,裴文龙带着个随从出现在秦淮河畔的添香楼。虽然只做寻常纨绔打扮,但阅人无数的老鸨还是从他的气度看出其身份不凡,忙殷勤地将之迎入大门。裴文龙看看天色尚早,便叫了个姑娘到楼上的雅厅陪酒。雅厅的窗口刚好能俯瞰添香楼的大门,他一面与陪酒的女子虚以委蛇,一面注意着进门的客人。陪酒的女子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便讨好地陪笑道:“公子是在等红袖姑娘献舞吧?难怪对奴家没啥兴趣。”
“红袖?秦淮河的花魁红袖?”裴文龙有些意外,“她也在添香楼?”
“是啊!红袖可是咱们添香楼的头牌!”那女子语含酸意地笑道,“不过人家既不陪酒又不陪客人过夜,所以公子欣赏完红袖姐姐的舞技后,还是由奴家给你铺床叠被吧。”
裴文龙正待拒绝,就见一旁的随从冲窗外努了努嘴。他忙转头望去,就见一个面有刀疤的汉子在几个大汉蜂拥下大步往添香楼而来,那汉子年逾四旬,面色阴鹜,一看就是个狠角色。虽然身披富贵袍,打扮得像个寻常商贾,不过裴文龙还是一眼就认出对方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他来金陵之前专门从刑部要来排帮几个头领的画像,疤脸水鬼向恶的模样最容易辨认。
虽然已安排手下扮作寻芳客四下埋伏,裴文龙还是有些不放心,正待找借口下楼去看看,就听楼下传来阵阵鼓噪,不少客人在兴奋地欢呼:“红袖姑娘出来了!红袖姑娘出来了!”
裴文龙来到雅厅外的走廊,只见楼下天井中已搭好了一个彩台。彩台中央是一架平放的牛皮鼓,那鼓差不多有两人合抱大小,连架子带鼓有两人多高,站在地上根本无法敲击,四周也不见凳子之类的垫脚物,裴文龙看不出这鼓是做何用途。彩台已被无数寻芳客蜂拥包围,众人正兴奋地期待着什么,向恶一行也混迹其中,仔细一数竟有七人之众。
几个女乐已在彩台两边落座,调好弓弦做好准备。只见长袖飘飘冷艳如昨的红袖,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轻盈地跃上彩台,四下福了一福,朗声道:“多谢诸位到添香楼捧场,红袖今日就为大家献上首创之鼓上舞!”
在众人轰然叫好声中,乐声悄然而起,红袖开始在绣台上展开飘飘长袖,围着巨鼓轻盈而舞。虽然刚开始只是舒展腰枝、活动手脚,但也足以令人惊艳。台下的鼓噪声嘎然而止,众人瞬间即为红袖的舞姿吸引,目光皆追随着红袖的身姿,个个全神贯注。
乐声渐渐转急,红袖的舞姿也越来越快,飞舞的长袖几乎将她的身影完全包裹。急如奔流乐声陡然一炸,恍若湍急的河流冲入了大海,激起层层波澜。与此同时,红袖的身影也陡然往后凌空跃起,一个后空翻落在高高的鼓面上,舞姿陡然一停,宛若乘风而起的瑶池仙姬。
“好!”众人压抑已久的叫好声轰然爆发,震耳发聩。乐声陡然舒缓下来,就像急流奔涌到大海后,终于融入无垠的海波。红袖随着乐声开始在鼓面凌空而舞,时而如仙女散花,时而如彩蝶翩翩,在一张酒桌大小的鼓面上,竟演驿出凌空飞翔的飘逸,乳燕投林的婉转,以及鹰击长空的矫健。少时乐停舞收,她的身姿又凝结成美到极致的雕塑,竟让裴文龙也忘了此行的目的。
直到欢呼声再次爆发,裴文龙才霍然惊觉。还好向恶等人还在原地,他那几个随从叫好声尤其响亮。此时众看客纷纷掏钱打赏,将银钱连同拜贴一并交给绣台旁的老鸨,以便下次再接到红袖姑娘的邀请。向恶也示意一个随从将银票连同拜贴一并交给老鸨。她接过来一看,立刻兴奋地尖叫道:“这位向掌柜打赏红袖姑娘五百两银子!整整五百两!”
众人啧啧称奇,一个秦淮红姑娘一夜的身价也不过三、五两银子,仅仅跳一曲舞就打赏五百两,自然是极其罕见的豪迈。众人几两银子的赏钱再不好意思拿出手,不过就算是这样,老鸨收钱也收得有些手软了。
红袖似乎对众人的赏银毫不在意,微微一福正要告退,突听台下有人如夜枭般高呼:“红袖姑娘,在下这几日光在你身上就花了几千两银子,姑娘看在我这份虔诚上,今日定要陪我喝上一杯。”
红袖循声望去,认出喊话之人便是方才打赏了五百两银子的豪客,不过她依然面无表情地淡然道:“红袖从不陪酒,望客官恕罪。”
“不陪酒,陪睡也可以。”那豪客大声调笑道,“红袖姑娘请开个价,只要你开得起,在下就决不含糊!”
红袖气得面色通红,正要转身就走,却被几个汉子拦在了台上,那豪客也跃上绣台,对红袖拱手道:“看在在下对你一片痴情的份上,还请红袖姑娘陪我喝一次酒吧!”
裴文龙正愁这儿人太多,若要在此对向恶实施抓捕,定会引起极大的混乱,难保不会被他趁机逃脱。今见向恶调戏红袖,他不由灵机一动,突然一声高喊:“住手!”话音未落,他已经跃下二楼,稳稳落在绣台上,正好将红袖当在了身后。
“哪来的兔崽子,还不给老子滚开!”向恶见是一个年轻人拦路,伸手就想将之推下绣台,谁知刚抓上对方胸襟,就被他轻易地缩身避开。向恶心中一凛,心知遇到了练家子,不由打量了对方两眼,冷冷问:“阁下何人?”
裴文龙淡然一笑:“在下是谁并不重要,只是红袖姑娘既不陪酒,客官就不要勉强了。”
此时红袖也认出了裴文龙,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感激。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裴文龙的示意下,独自悄然而退。
向恶眼见红袖下了绣台,想追却被裴文龙拦住了去路。他不禁恶狠狠地盯牢对方,切齿道:“好小子,你是故意找麻烦?那就休怪向爷不客气。”说着,一掌便劈向裴文龙胸膛。
这一下正中裴文龙下怀,方才他还担心这儿人多手杂,一旦动手抓捕,没准会让向恶趁乱逃掉。现在二人在绣台上动手,像是为红袖争风吃醋,向恶不会轻易就逃,这比费尽心思抓捕他要容易多了。
二人的打斗引来台下看客的阵阵叫好,如此一来向恶更不能退缩,只急坏了添香楼的老鸨,在台下不住央求,恶斗中的两人却哪里理会?刚开始向恶以为对方不过是寻常纨绔,所以一个照面便想将之打残,但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避开,三、五招一过,向恶便知遇到了硬茬,此刻想要收手已丢不起那个脸,想叫手下兄弟帮忙,却发觉几个彪壮的汉子围住了绣台,将自己的兄弟挡在外面,根本插不上手。
向恶越斗越是心惊,一来惊诧对方武功之高,实乃江湖罕见;二来更惊诧台下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汉子,武功也是罕见,几个兄弟几次想冲上台救自己,却都被挡了下来。向恶斗志尽失,只想如何脱身,这一分神立刻被对方抓住破绽,一掌拍在胸膛,顿时跌下绣台。
几个排帮汉子想要抢救,却被人尽数挡住,只见裴文龙飘然落到向恶面前,闪电般点了他的软麻穴,然后对四周轰然叫好的看客团团抱拳一礼,若无其事地笑道:“我与这位朋友有点过节,为了不影响大家的雅兴,咱们到外面去解决,大家继续喝酒听曲。”说完将地上的向恶架了起来,在众人的叫好鼓噪声中,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外面早有手下备下马车接应,待排帮几个汉子摆脱纠缠追出大门,只见马车已扬长而去,再追之不及。
被带到官驿后,向恶终于明白,今日之事绝非寻常江湖冲突那般简单。只看这个貌似纨绔的年轻人,居然能指挥这么些高手,而众人又配合得十分默契,绝非寻常江湖草莽可比。他隐隐猜到对方的真正身份,不过依旧还抱着一丝蒙混过去的奢望。
在官驿一间隐秘的房中,向恶被解开穴道绑了起来。裴文龙端了张椅子坐到向恶面前,俯视着地上这排帮二当家淡淡道:“疤脸水鬼,在水里或许你是鬼,到了岸上就不过是头驴。我这人行事干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我立刻就放了你。”
“呸!”向恶恨恨地吐了口浓痰,“向爷不幸落到你这鹰爪孙手里,要杀要剐随便。”
裴文龙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就算你真的是鬼,落到我铁面神探手里,也要让你后悔做鬼。来人!照老规矩办!”
听到“铁面神探”几个字,向恶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江湖传言,朝中有一位身份、行踪皆极其隐秘的铁面神探,破过无数大案要案,破案手法极其高明,审讯手段十分毒辣。虽然他主要是勘查与各地官吏有关的案子,似乎是隶属专门替朝廷监察百官的都察院,但偶尔也有江湖盗匪落到他手里,其中幸存下来的人每每说到这位铁面神探,都只剩下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向恶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铁面神探竟如此年轻,实不像一个老道的密探。
在裴文龙的示意下,几个手下手法熟练地扣住向恶手脚,三两把便将他的衣裤扒了个精光,接着将他整个塞入一个大麻袋,仅将脑袋留在麻袋外面。
到此境地,向恶打定主意,无论受什么样的酷刑都决不开口,只要挺过三两天,老大就一定会带人来救自己。排帮在长江下游纵横多年,就算金陵城也能来去自如。正在揣测对方会用什么样的酷刑,他突然听到一种熟悉的吱吱声,令人一阵恶心。只见一个汉子提了个笼子过来,笼子中那些灰扑扑的东西正在不住蠕动,发主吱吱的叫声,仔细一看,竟是些拳头大的老鼠。
向恶浑身陡然发麻,不由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只见那汉子来到面前,面无表情地打开笼子,将数十只老鼠尽数倒入麻袋中。一团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向恶赤裸的肌肤上跑动,他不由拼命挣扎,并发出渗人的尖叫:“快放我出来,快拿开老鼠!”
只可惜袋口已在向恶脖子上扎紧,那几十只老鼠便与他关在了一起。那些老鼠也不知饿了多少天,在袋中拼命拱动寻找食物,有的甚至开始啃噬起向恶的皮肉充饥。待他在地上挣扎了片刻后,两个汉子才将他拎到裴文龙面前。裴文龙若无其事地打量着面容扭曲、浑身颤抖的向恶,冷冷道:“虽然是普通老鼠,不过在饿了十天后,它们什么东西都啃。只需片刻它们就能啃穿肌肤钻入你的肚腹,到那时你就算开口也已经迟了。”
“我招!我愿招!快放我出来!求求你!快放我出来!”向恶涕泪交下,浑身被老鼠啃噬撕咬的感觉,简直比凌迟还恐怖,尤其想到这些恶心的家伙咬穿肌肤钻入自己体内的情形,他就恐惧得浑身发抖,再不敢坚持。
“我暂时还不会放你出来。”裴文龙悠然道,“只有在这种情形下说的话才真实可信,如果你想快点解脱,就该尽快回答我的问题。”
“好!你问!”
“一个月前的漕运被劫一案,是你们排帮干的?”
“是!”
“你们从哪里得到官船的行程?”
“金沙帮!”
“金沙帮?”裴文龙眉梢一跳,“他们又是如何得知这消息?”
“我哪知道?”向恶急道,“他们付钱请咱们排帮帮忙做一票,事成后货物对分。就算失手咱们也有两万两银子的报酬,所以咱们虽然不知官船上是什么东西,也答应出手。”
“原来你们还不知官船上是什么货!”裴文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吕惊虹和他的水师跟你们有无勾结,你知道那些货哪里去了?”
“当然没有,老子还差点死在吕惊虹手上!”向恶急道,“那些货被吕惊虹沉江后,咱们立刻下水打捞,却连一根球毛都没捞到!”
“如此说来你们这一趟白干了?”裴文龙问。
“也不完全是,好歹赚了金沙帮两万两银子。”向恶痛得满脸惨白,表情扭曲狰狞。裴文龙却依旧不紧不慢地问:“你们如何与金沙帮联络?”
“这事是老大亲自过问,我完全不知。”
“如何才能找到你的老大海无疆?”
向恶迟疑了一下,“海老大在长江两岸居无定所,有时候就住在船上,要找他必须通过江上的兄弟。”
裴文龙又问了几个问题,见再问不出什么,这才示意手下将向恶放出来。只见他身上的伤并没有想象中恐怖,只是几处浅浅的皮外伤。裴文龙深知刑询逼供的目的是让犯人开口说实话,而不是为了折磨人,所以他很看不起同行们那些动辄让人致残甚至丧命的酷刑。因此他才发明了许多看起来恐怖,但实际对刑询对象身体伤害较小的逼供手段,他坚信让刑询对象心理恐惧远比肉体痛苦更有效,这样就算不幸冤枉了好人,也不会对他造成永久伤害。
示意手下将向恶带下去后,裴文龙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在心中暗叹:果然与金沙帮有关,看来漕运被劫一案,确实另有蹊跷!拍手招来手下,他吩咐道:“将那个风媒给我带来。”
手下应声而去,片刻后将扣押在官驿中的风媒阿全带来。裴文龙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银票递到他面前,满是歉意地陪笑道:“阿全兄受苦了,这是扣押你这两日的赔偿,以及咱们下一次合作的定金,在下希望还能得到阿全兄的帮助。”
阿全不满地哼了一声,不过看在银票的面上,他的不满立刻就烟消云散,忙问:“不知大人还有何差遣?”
“我需要一切跟金沙帮有关的消息!”裴文龙淡淡道,“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朋友遍及金陵各行各业,金陵地界发生的任何事恐怕都瞒不过你的耳目。在这金陵一带,金沙帮活动猖獗,若我估计得不错,他们最近刚搞到一批私货。找到这批货,我付你半成的抽头!”
阿全顿时两眼放光,“大人此话当真?”
“咱们击掌盟誓。”裴文龙说着伸出了右手。
“别!”阿全连忙摇头,“我对誓言从不相信,除非大人立下字据。”
“混帐!”裴文龙面色一沉就要发火,但最终还是无奈让步,“来人,笔墨伺候!”
少时字据拟好,阿全仔细看了看,这才小心收入怀中,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一个手下有些不满地嘀咕道:“大人这本钱,是不是下得太重了?”
“舍不着孩子套不到狼,这本钱一点都不重。”裴文龙若有所思地道。他已从向恶供词中,隐隐感觉漕运被劫一案,吕惊虹恐怕脱不了干系。为了证实这一点,下多大的本钱都值!
四、 金沙帮主
虽然不久前有人在此发生过冲突,不过添香楼的生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由于每日黄昏都有秦淮花魁红袖姑娘献舞,所以添香楼日日顾客盈门,热闹喧嚣。红袖姑娘虽然从不外出献舞,也不接受客人点舞,但她对每日的表演还是兢兢业业,一点也不马虎,这从她每日都表演不同的舞蹈就看得出来。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前来看舞的来客中,多了一个面目温润如玉,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年轻公子。红袖认得他是曾经调戏过自己,后来又为自己解过围的裴大人。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红袖对他一直视而不见,就像从来没见过他一般。
每次裴文龙都坐在固定的角落,静静地欣赏红袖的舞姿,然后不声不响地悄然而去。一连十多天几乎天天如此,这期间他看到吕惊虹也来过两次,不过二人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便形同陌路,各自坐在不同的角落欣赏红袖的舞技。只看裴文龙那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模样,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奉旨查案的特使。
当裴文龙第十二次来到添香楼,并在这里第三次遇到吕惊虹时,只见年轻的金陵水师提督第一次对他客气地拱手道:“裴大人,在欣赏完红袖姑娘的舞技后,在下不知能否请你喝上一杯?”
“吕提督客气,这杯酒裴某已经等了很久。”裴文龙悠然一笑,眼中满是笃定和从容。
说话间只听四周欢声雷动,老鸨已登上绣台,对台下众人兴奋地大声宣布:“今日红袖姑娘,将为大家表演前所未见的新舞——飞天!”
在众人轰然叫好声中,身着彩装的红袖已款款登台。裴文龙见绣台上空空如也,而房梁上却垂下了一条长长的彩带,刚好垂到绣台的正中央,不知做何用途。虽然已看过红袖无数舞蹈,但他依然猜不出这次红袖又有什么新的花样。
在音乐声响起的同时,红袖抓住房梁上垂下的彩带,开始在绣台上绕着圈轻盈地奔跑,她的速度越来越快,转的圈也越来越大。突然,她冲出绣台,人如飞燕般凌空而起,飘飘的彩带,将她的身影妆点得如凌空飞舞的仙女,在众人头顶轻盈掠过。借着房梁上垂下的彩带,红袖在半空中开始了她的飞天舞!
众人忘了叫好,忘乎所以地望着那凌空飞舞的曼妙仙子,恍若置身天宫。半空中那个柔若无骨、轻盈翱翔的身姿,就像是传说中舞的精灵,用全部的热情和生命,将美丽与空灵演驿到了极致!
不知过了多久,当红袖飘然退场后,众人才放声欢呼。裴文龙也不禁为红袖的飞天鼓掌叫好,他惊讶地看到,不少客人的脸上,竟留下了道道泪痕!
兴奋的看客渐渐散去,添香楼又恢复了它的迎来送往。吕惊虹神情复杂地来到裴文龙面前,对他示意道:“裴大人,请!”
裴文龙随着吕惊虹登上二楼一间雅厅,进门后意外地发现,卸了装的的红袖竟然在内。不过裴文龙没有感到特别惊讶,在吕惊虹示意下坦然入座,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也只有吕提督才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到红袖姑娘陪酒。”
“裴大人误会了!”吕惊虹忙道,“上次大人为红袖解围,将闹事的恶客带走,红袖还未没表示谢意,所以托在下请大人上来,要当面向大人致谢。”
“红袖姑娘太客气了。”裴文龙悠然一笑,“说来真巧,那闹事的恶客竟然就是排帮二当家向恶,疤脸恶鬼的名号,想必吕兄不会陌生吧?”
吕惊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上次漕运被劫,他就是主谋之一,在下未能将之击毙,实为一大失职!大人能将之擒获,也算是为吕某报了一仇。”
裴文龙呵呵大笑:“在下侥幸,应该感谢红袖姑娘,竟然能将水上悍匪吸引到添香楼。只可惜红袖姑娘已有知己,不然在下恐怕忍不住厚颜自荐呢。”
“裴大人说笑了。”吕惊虹不以为意地淡然道,说话间轻轻握住了红袖的小手,“红袖不仅是我的红颜知己,也即将成为我的妻子,还请大人做个见证。”
“妻子?”裴文龙有些意外,“莫非你打算娶她进门?”
红袖的脸上泛起动人的红晕,勇敢地迎上了吕惊虹温柔的目光。二人默默凝望,只听吕惊虹柔声道:“只要心心相印,娶不娶已没有什么区别。”
望着二人心意相通的目光,裴文龙心底又泛起一丝熟悉的酸意,虽然红袖仅仅外表长得像去世的师妹,但在裴文龙眼里,她就像是师妹的影子。五年前她投入了吕惊虹怀抱,五年后她的影子也要做同样的选择。这让裴文龙心中隐隐作痛,忍不住冷冷道:“难怪吕兄要自毁前程,为讨好心上人不惜做如此大的牺牲。裴某都不知是该敬你还是该鄙视你了。”
“裴大人究竟知道多少?”一直不曾开口的红袖突然问,“今日红袖宴请大人,除了答谢大人上次的解围,也是想跟大人彻底摊牌!”
“你终于还是憋不住了!”裴文龙微微摇头,眼中满是遗憾,“虽然我差不多知道了全部,但还是希望自己的揣测全都错了。虽然你只是长得有几分像我那过世的师妹,但就这几分,也令我不忍伤害到你。只可惜,你最终还是让我失望了。”
吕惊虹泰然自若地问:“你知道全部?就不知是什么样的全部?”
裴文龙自信一笑:“我在来金陵之前,特意研究了吕兄关于漕运被劫的奏折,其中特意提到你凿船沉掉了全部货物。当时我就在想,货物被劫或沉没丢失,对吕兄来说责任都一样,吕兄没必要多此一举。货物落到劫匪手中,好歹还有追回来的希望;一旦入水就全部遇水而化,再也找不回来。吕兄此举实在可疑,这是疑点一。”
吕惊虹微微颔首道:“有道理,接着讲!”
裴文龙悠然道:“红袖姑娘从不奉承权贵,更从来没有离开这添香楼献舞,却特意在在下的接风宴上献舞。在下跟红袖姑娘素不相识,权势也没有大到能令红袖姑娘巴结的地步,再加上席中发现吕兄与红袖姑娘关系暧昧。所以红袖姑娘此举,为疑点二。”
吕惊虹点点头:“嗯,继续!”
裴文龙接着道:“想必你们也听说过金陵消息最灵通的风媒,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向恶的下落,并将之生擒。从向恶的口中,我才知道原来排帮并不知道官船上是什么货,却还是接受金沙帮委托而出手。虽然最终没能抢到货,金沙帮依然付了两万两银子的酬劳。两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金沙帮就这样白白打了水漂?此其疑点三。有此三点,我已经可以勾勒出整个事件的轮廓了。”
吕惊虹泰然问道:“不知你心目中的事件是怎样的轮廓?”
裴文龙笑道:“由疑点一,我看出吕兄奏折的真正意图,是要告诉朝廷:货物彻底消失,不用再找;由疑点二,我猜到红袖姑娘献舞的目的,是要亲眼观察我这个奉令查案的特使,以便应对。虽然我那‘铁面神探’的绰号外面没几个人知道,但也瞒不了红袖姑娘这样耳目聪慧的奇女子。你或许已知道我隶属都察院,猜到我是为吕提督而来,你担心心上人的命运,所以要亲眼称量一下我这个特使,这反而暴露了你与吕提督特殊的关系;由疑点三,我肯定金沙帮已经得手,它既然肯出两万两银子,就肯定有赚二十万两银子的把握。据我所知,那三船货的价值,若运到内地,至少值五十万两。”
“裴大人果然不愧为铁面神探!”红袖泰然自若地问道,“就不知吕大人为何由金沙帮联想到红袖,天天到我这添香楼捧场呢?”
裴文龙悠然一笑:“你既知我铁面神探,就该知道我有几个得力手下吧?”
红袖点头道:“传说铁面神探手下有七大公门高手,个个都精通一门特别的办案功夫,不过他们在金陵人地生疏,如何能查到线索?”
“你忘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只要肯出钱,自然有本地风媒为我所用。”裴文龙笑道,“靠这些混混找到金沙帮的核心人物固然是妄想,但找到下面的小喽啰却轻而易举。只要他们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我的手下就有能力顺瓜牵藤找到金沙帮的核心人物。不过短短半月,已有好几名金沙帮头目被我的人盯牢,但却一直未能从他们身上找到金沙帮的巢穴。后来我发现这些头目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就是常常到添香楼欣赏红袖姑娘的表演。我曾经怀疑这添香楼是金沙帮一处重要联络点,但那几个头目除了像普通客人那样喝酒看表演,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甚至他们相互之间也没有联系。这让我困惑了好几天,后来我亲自到现场看过姑娘几次演出后,才渐渐发现了其中的隐秘。”
“什么隐秘?”吕惊虹问道。
裴文龙微微叹息:“红袖姑娘舞技妙绝天下,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不仅将灵魂与舞蹈融为一体,甚至能用舞姿向手下传达指令。这有点像海上水手常用的旗语,但却比旗语复杂得多,也美丽得多,我姑且叫它为舞语吧。我想红袖姑娘每日收到的赏银和帖子,其中就有手下的情报和请示,你将这些情报和请示交给金沙帮帮主,然后再将金沙帮帮主的指示用舞语告诉混在客人中的金沙帮头目。难怪我几个兄弟盯了多日,一直没看出金沙帮头目如何与帮主交流和联系。”
红袖微微变色,喃喃叹道:“裴大人果然精明,红袖不得不佩服。”
裴文龙脸上没有一丝得色,只有隐约的遗憾:“将那三船官货和金沙帮帮主交出来吧,你还年轻,我实不忍将你缉拿法办。只要你交出首恶,我愿放你一马。”
红袖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看来裴大人也有猜不到的地方,金沙帮帮主其实没有别人,正是小女子红袖。”
“你?”裴文龙十分意外,“你一个柔弱女子,怎么可能是指挥朝廷屡杀不绝的金沙帮的帮主?”
红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彩,肃然道:“我父亲就是金沙帮帮主,他死后我哥哥接任,后来哥哥也死于朝廷鹰犬之手,所以我接替哥哥,暂代帮主之职。”
“金沙帮?”裴文龙一丝冷笑,“那是你们往自己脸上贴金,其实不过是一帮贩运私盐的小蟊贼,我更喜欢朝廷对你们的正式称谓——盐匪。我就不明白,盐帮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你们父女两代为何要前赴后继,死而后已?我更想不通,曾经威震京师的武状元,堂堂金陵水师提督吕惊虹,竟然为了盐帮匪首的美色,不惜自毁前程,监守自盗!不久前朝廷整肃盐业,严令沿海盐农不得私自买卖海盐,违者全家斩首。你们搞不到货,竟然打上了官盐的主意!吕惊虹通过盐帮将三船漕运官盐的行程透露给排帮,并出两万两银子请排帮劫船。自己则利用押运官盐之便,将三船官盐掉包,将官盐换成了泥沙。排帮劫船,你趁机凿船沉货,谁都以为三船官盐遇水而化,谁也想不到三船官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盐帮之手。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三船官盐还在金陵吧?这些盐在金陵也价值巨万,一旦贩运到中原,更是贵比金沙,想必金沙帮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可叹少年得志的吕状元,竟然为财色自毁前程,连我都替你感到不值!”
吕惊虹脸上没有一丝懊悔,反而对裴文龙笑道:“这就是你心目中长江劫案的真相?裴大人果然办案如神,可惜我要遗憾地告诉你,你错了,大错特错。”
“错了?”裴文龙自负地笑问,“不知错在哪里?”
吕惊虹转头对红袖微微一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手,“虽然第一次见到红袖,我就将她当成了过世的妻子,深深地爱上了她,但还不至于为了个人的感情,就背叛对朝廷的忠诚。我监守自盗换掉官盐,并请排帮替我背黑锅的细节,裴大人如同亲见,但对我的动机却完全猜错。我既不为财也不为色。红袖父女前赴后继做‘盐匪’,更不像你想的那样是财迷心窍,丧心病狂。”
“不为财色,那又是为何?”裴文龙冷笑道。
吕惊虹望向红袖笑而不答,红袖心领神会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轻轻将瓷瓶中的东西倒在盘中,一小堆白花花的细沙在灯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红袖款款问道:“在裴大人眼里,这是什么?”
裴文龙不用尝也知道是盐,不由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对这样白痴的问题,他不屑于回答。只听红袖轻叹道:“它在裴大人眼里,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盐,但在寻常百姓眼里,它是金,白金!是白花花的金沙啊!你知道这一小瓶盐在中原和西北值多少银子?”
裴文龙茫然摇头,虽然他也知道官盐很贵,但这等油盐柴米的小事他一向糊涂,再说官盐再贵也影响不到他的口味,所以他从未关心过这等小事。
“至少值一两纹银!相当于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口粮!”红袖谓然轻叹,“裴大人可知这寻常不过的海盐,为何到了中原和西北就如此昂贵?”
裴文龙乍然变色,虽然知道官盐昂贵,却也没想到贵到如此程度,这样一小瓶盐还不足一两,竟然要一两纹银,称为白金也不算夸张。他不由皱眉陷入了沉思,虽然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他开始明白,朝廷打击私盐的力度如此严厉如此残酷,依然有不少人要铤而走险,完全无法禁绝。盐既然如此昂贵如此暴利,谁都会为之动心。
“裴大人一定知道朝廷‘永不加赋’的祖训吧?”吕惊虹突然问道,这是人人皆知的典故,当年康熙帝登基后,看到大明朝的覆亡是朝廷横征暴敛,百姓不堪重负,揭竿而起,致使中原大乱,大清朝才得了便宜夺得万里江山。为了防止重蹈前朝复辙,康熙帝特意为后人留下了“永不加赋”的祖训,训诫后代子孙牢记明朝的教训。这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的典故,也是朝廷向天下百姓示恩的主要政绩。
见裴文龙默然点头,吕惊虹接着道:“可惜朝廷永远都有收钱的冲动,虽然恪于祖训永不加赋,但朝廷很快就找到一条新的财路,那就是将人人都不可或缺的食盐控制起来,实行朝廷专卖。举国上下,凡涉及食盐的生产、运输、买卖都得通过官府,任何人私自买卖都要受到严厉惩处,直至满门抄斩!如此一来朝廷可以对盐任意定价,将本不值几文钱的盐,卖出金子一般的价钱,这是向所有人变相收取人头税,是朝廷对百姓赤裸裸的掠夺!尤其最近朝廷严惩私盐,盐帮无盐可贩,各级官商趁机坐地起价,盐价节节攀升,百姓望盐兴叹。若盐帮再搞不到盐,恐怕缺盐的百姓不得不为吃盐卖儿卖女了。”
裴文龙闻言面色大变,不是因为吕惊虹公然抨击朝廷,而是因为初闻盐业黑幕。只听红袖接着道:“沿海的盐农晒一担海盐,卖给盐业司不过五钱银子,盐业司转手卖给当地盐商就是二十两,盐商卖给小商贩加到五十两,小商贩卖到普通百姓手中,一担官盐能卖出一百多两。如果将盐运到中原和西北,一担海盐能卖到五百两以上。我从小就生长在盐比金贵的长安,深知百姓吃盐的艰辛,有时候一两盐就能让兄弟反目,父子成仇,不知有多少百姓整月不知盐味。所以我爹才铤而走险贩运私盐,创立了以此为业的金沙帮。咱们冒着杀头的危险,从海边将盐贩运到内地,只卖官盐一成的价钱,有多少百姓因此才没有被官盐敲骨吸髓、榨干血汗。官府骂我们是盐匪,其实朝廷才是最大的盐匪!”
裴文龙一声冷笑:“如此说来,你们还是悲天悯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吕惊虹坦然道:“我的老家也在内地,深知其中辛酸。红袖所说句句属实,所以在朝廷整肃盐业,严查私盐,金沙帮搞不到货的非常时刻,我才无奈劫夺官盐,让盐帮,也是让那些缺盐的百姓渡过难关。现在你可以让你的手下进来了,想必你早已调集人手包围了整个添香楼,我今日来这里,就是要与红袖共同赴难。”
“你们早已知道我盯上了添香楼,为何不连夜逃走?”裴文龙不解地问。只见红袖与吕惊虹相视一笑,红袖款款道:“那三船官盐目标极大,风头上我们无法将之运走。尤其你来到金陵后,几个手下对往来货物盯得极紧。我留守添香楼与你摊牌,就是要你将所有手下和金陵城防捕快调集到这里。我方才那一曲飞天舞,已经将命令传达给帮中所有兄弟。此刻金沙帮不仅另立了帮主,那批官盐也已经化整为零,分头运往各地。我这个帮主虽然落到你手里,但金沙帮不会因此就覆没,会有后来者就像当初我继承父兄的遗志一样,率领金沙帮继续为天下百姓贩盐。只要官盐还如金子般昂贵,金沙帮的兄弟就斩不尽,杀不绝!”
“调虎离山!”裴文龙勃然变色,他终于明白先前那些看到飞天舞的汉子,为何会感动得泪流满面、神情激荡了。他不禁气急败坏地质问,“你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将那批盐运走!你利用我破案心切,竟将我也算入了彀中?”
“你若见过内地百姓缺盐的艰辛,就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说到这红袖转头望向吕惊虹,眼中满是歉意,“只可惜连累了惊虹,我只好与他做一对鬼夫妻了。”
“你千万别这么说,”吕惊虹忍不住将红袖揽入怀中,在她耳边喃喃道,“为了你和家乡那些缺盐的百姓,我无怨无悔!”
裴文龙望着相拥无言的一对恋人,神情复杂地默然半晌,终于缓缓拔出佩剑,对吕惊虹肃然一礼:“吕兄,五年前在下输你半招,希望今日吕兄再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五、 尾声
谯楼的更鼓已敲过二更,在门外埋伏的几个公门高手终于耐不住性子,未得到上司的信号便闯了进去。只见雅厅中只有裴文龙一人独坐,仰望着窗外的秦淮明月定定出神。有人看看空荡荡的雅厅,满是疑惑地问:“吕惊虹和那舞妓呢?”
“走了!”裴文龙萧然自语道,“果然不愧是吕惊虹,五年前我不如你,五年后我依然输你半招。难怪师妹当年要跟你走,你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啊!”
裴文龙言语中虽然仍有不甘,但心中的妒意已无影无踪。一个手下小心翼翼地问:“吕惊虹是漕运被劫一案的主要疑犯,他这一走,咱们如何向朝廷交待?”
裴文龙淡然道:“本官会向朝廷奏明,吕大人恪尽职守,终没让官盐落到劫匪手中。三船官盐虽全部化水,但吕大人已经尽力了。如今吕大人因丢失官盐,无颜再见皇上,今已交出水师提督的金印和令符,从此归隐山林了。”
几个手下面面相觑,眼中满是疑惑。只见年轻的上司负手往外便走,边走边淡然道:“漕运被劫一案可以了结了,我会将调查结果详细奏明御使大人和皇上,任何人不得再查!”
“是!”几个手下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立刻齐声答应。
许多年以后,江湖上传颂着一对行踪无定的侠义夫妻。妻子长袖善舞,冷艳若仙;丈夫豪爽任侠,快剑如虹,酷似当年以一柄长剑威震京城的武状元。不过传言永远是传言,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