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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辰
夜色如墨,灯光仍照得馆内如白昼一般。
这一片训练馆属小球训练中心,每天都是总局大院内最晚熄灯的地方。
挟风的球一个个弹出,从不同角度、以不同力道射向网那边的年轻人。年轻人纵高跃低,前掠后跳,左挡右拉,上扣下挑,将一个个白色羽毛球准确无误地接回去。
以前,小球训练中心只有乒乓球队有发球机。羽毛球轻而飘忽,很难以机器模仿发出。但自从总局设计师发明了这种练球机后,训练方式更为多样,难度更大了。像陈川这样的年轻人,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劲,正愁训练结束后没办法加练,如今算是如鱼得水。
两天前,陈川的教练突发中风,无奈中断了对陈川的指导。大赛在即,别的教练一时无暇专门指导他,最多不过时而指点两句。他只有自己多加练。每天训练结束后,陈川都要加练两个小时。这种机器好就好在不但能模仿发球,还能模仿扣球,吊球。只要输入足够的程序,再配合训练场四周的各种即时测试仪,它就能根据前一个回球情况准确地算出训练者的身体状况、要加练哪种球。
陈川边练边赞叹程序设计者的头脑机巧。
汗水洒了一地,他不知不觉又练了半个多小时,眼看今天的计划就要完成了。场地的另一头,又出现了那个矮小身影。“哦。”陈川再一次想起,“每晚倒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练,这个管理员也要陪着自己。”因为训练馆灯光及各种器械都要有人管理,因此管理员要等所有运动员离馆后才能下班。况且,这个练球机虽好,毕竟不是人,每练一阵,就要人把场上的球清理一下,重新装回机器中。这也成了管理员的职责。陈川心头不由浮起一丝歉意。
这个管理员年纪也不太大,可能不到五十岁吧,但看起来十分苍老,佝偻着腰,步履缓慢。因他姓金,大家便都叫他老金或金大爷、金大叔。
陈川停下了手,擦一擦汗:“老金,辛苦了。再练最后一轮吧。”老金抬起头,微笑着点了一下,轻咳两声,便低头清理起场上的球,一个个填回练球机。陈川嘘了口气,大喊一声“开始”,对面的机器又嗖地弹出一个落点刁钻、力道不小的球来。
陈川跃起、挥拍、击球,球落在对面场地死角。与此同时,他看到在球落点处站着一个人。不是老金!老金仍像往常一样缩在角落休息。此人静静站在那里,一袭黑色风衣直垂近地。陈川一动不动盯着这人,任由对面练球机抛出各式各样的球来,漫天飞舞。这在暗夜无声无息潜进训练馆的人如雕塑一般,立在那里,却压在陈川的心头。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半晌那人才缓缓抽出双手,轻轻拍起来:“你真长大了。几年不见,你已经锋芒毕露,锐不可当。”陈川咽了一口唾沫:“师……严中,你……回来了?”严中迈开步向他走来,不疾不徐,向他伸出左手:“我不能回来么?”陈川脑子中一片空白,也茫然伸出左手与他握了握:“你……你还回去么?不,我是说,你回来是……”严中呵呵一笑:“你猜呢?”“探亲?不,你国内没有亲人了。旅游,不会吧!做生意?你改行了么?难道是比赛?不可能,你的右手……”
严中见他一连串自言自语,不禁微微笑了起来。陈川见他一笑,顿觉二人间一切前嫌冰消。他也不好意思一笑,嚅嚅道:“小蓉,她……”严中却不答他话,脸上一肃:“大赛将至,你有几成把握?”陈川一愣:“你是说亚洲杯吧,冠军五成、亚军七成、季军十成。”严中忽地笑了,伸出左手重重拍在他肩上:“以你的水平,本来差不多,但现在不是了,冠军零成、亚军五成、季军七成。”陈川一脸不信,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我的对手我知道!”
严中晃了晃左手食指:“你不知道!因为我来了!”他见陈川犹不解,缓缓甩掉风衣,从场边抄起一个拍子,轻轻挥了挥,“你赢了我,就能拿到奥运入场券。”
陈川嘴不由张大了:“你还能打球么?”严中却不理他,径直走到对面场地上。对面的练球机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留下一地羽毛球。老金默默走过来,将球清理干净。严中左手微抬斜指,拍头颤动,一言不发。陈川盯着对面的人,登时大脑陷入一片混乱。
四年前,自己还是国家青年队中一个不起眼的楞头小伙,而严中则刚从青年队上调到国家队。他虽是新人,但风头甚健,球路凌厉刁钻,风格多变,在大赛中屡屡爆冷。那也是像今天一样的情况,国家队要出征亚洲杯,能获得亚洲杯赛冠军就能直接进军奥运会,否则要依照世界排名、近来大赛成绩、国家队内部评选规则统筹考虑。以严中当时在队内的位置、在国际上的成绩,根本不足以拿到队中名额,因此只有拼下亚洲杯冠军这一条路。他日夜苦练,并暗自摸索出一套独特打法,以期出其不意。当时的国家队总教练得知后提醒过他,这套训练办法强度太大,且有些招数过于求险求难求怪,虽可达到出奇兵之效,但对自己身体大有损伤。严中只是一股初生牛犊之气势,哪里听得进去,不但变本加厉地训练,更当众顶撞总教练,甚至向总教练发出挑战,要求在全体队员面前一决上下。总教练当年叱咤羽坛,如何能被他叫板吓住。二人当场较量,严中虽靠几个险招得手几次,但怎么能是总教练的对手。他在施出最险的“跨步扭臂反身扣”时,一下将右臂重重撞在地板上。此前的高强度训练已经拉伤了右臂筋脉,这下雪上加霜,伤得太重,队医当场便断定他至少休息三个月以上。严中却仍我行我素,直至右臂再次受伤,彻底握不住球拍。
以当时的情况,队中虽同情其伤,但大多数人亦怪其太过争胜,屡教不改,以致有此祸。严中从明日之星几变为废人,心理难以承受,当场与总教练翻脸。他从此再难在国家队中立足,远走他乡,后来更赴国外。陈川比严中小着几岁,从小学、体校、省队、青年队一直在一起,亲如兄弟。但当时也站在总教练一边,说了严中几句不是,二人几乎翻脸。
今日严中突然现身,陈川大感意外,但想起当年之事,颇能理解他彼时心情。如今,陈川面临着与严中当年同样的问题。作为一名颇有实力的后起之秀,唯一的机会就是拿下亚洲杯冠军,否则进军奥运的机会渺茫。有时候,陈川在苦练中也会想起严中,慢慢体会到他当年的心情。
“喂,我又不是小蓉,干什么这么盯着我看!”严中的一句话令陈川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忙抓紧自己的球拍,在地上一挑,将一个球送到手中。严蓉是严中的妹妹,也曾同期在女子青年队中训练,但那件事后,她随其兄共赴国外,自此再无音讯。“年十八知好色而慕少艾”,少男少女在一起呆得时间长了,暗生情愫亦是常情。自严蓉走后,陈川仍不时打听她的去向,一直挂念到今天。方才已经问过严中一次,但严中既不肯说,也不便追问。如今严中却主动提了一句,显是取笑自己。陈川不由憋了一口气,暗道:“你不愿说,我也不来求你。呆会儿打败了你,还怕你不说?”
陈川自恃数年来技艺精进,在国内罕逢敌手,自不将严中这个废了右臂的人放在眼里。他轻喝了一声:“小心!”右手一抖,轻飘飘地将球撩了过去。
直到严中出拍的那一刻,陈川仍不相信他能用左手打球。但形势瞬间扭转了他的想法。严中左手轻挑快拨、长拉短吊,不但不逊于右手,竟较当年更胜了几筹。不过二十分钟,陈川就败下阵来,而且败得很惨。21:7!陈川简直不敢相信。近两年来,即使在国家队内,也没有人能够以如此悬殊的比分击败他;即使在国际羽坛上,他也没有输过这样的球。
随着严中的最后一个球落下,陈川愣愣地呆在那里,任由汗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诚然,他训练了很久,体力有些不支,但这不仅是体力的问题。严中的出拍又凌厉又诡异,几次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施出杀手。他分明在当年受到批评的打法上有所改进与提高。而自己苦练四年的技艺在严中面前竟然不堪一击,陈川此时心中充满了沮丧。
严中轻轻放下拍子,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一如当年对待这个小兄弟一样:“陈川,当年我离队时就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证明给你们看,这种打法行不行。你提高了很多,但你们这种老旧的打法注定要失败。”陈川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他才想到一个问题:“严中为什么要现在回来?他来干什么?总不会是来羞辱自己一番就罢了吧。”
严中似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边收拾起地上的黑风衣,一边淡淡道:“希望三天后在亚洲杯赛场上你能表现好些,否则我赢得太轻松,也没有意思。”陈川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不可能?你代表哪个队打?”严中缓缓穿上黑风衣:“我四年前移民M国,这次自然以M国队员身份出战。”“可是,可是,M国的参赛名单上并没有你!”“你不知道国际羽联刚改的规则么?参赛国可在比赛前三天更换队员名单。我想,明天你们就会接到新的名单。”他顿了一顿,又道,“M国之所以让我参赛,就是为了拿下亚洲杯冠军这张外卡,以免占用他们参加奥运的名额。没办法,你注定争不过我!”
严中留下目瞪口呆的陈川,一步步向门口走去。他突然回头:“陈川,小蓉也和我一起回来了。”陈川心中已是乱作一团,听了这句话,虽然心弦一动,但已顾不得多想,严中已飘然而去。岁月轮回,严中居然以这种方式回来了。在自己千算万算的对手名单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他的名字!
自己练了四年,原来如此不济!陈川怒气陡生,一把将手中的拍子向地上摔去。这把拍子负载了太多荣耀,战胜过无数强敌,如今却被无情弃掷于地。拍子与地面将触未触之际,旁边忽伸出一把扫帚,轻轻在拍把上一挑。拍子在空中一转,跳将起来。陈川一惊,扭头看去,见拍子已到了老金手上。
老金一手执着扫帚,一手拿着拍子,不住打量,边看边赞:“想当年中华神鹰李一清凭‘致远’拍纵横天下,在三年内的国际大赛中连胜十几国高手四十一人而无败绩,如今竟然要毁在一个后生小子手中!”他摇摇头,长叹一声。
陈川心一惊。老金平时不多言多语,不料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全国上下无人不知中华神鹰李一清,他在国家羽毛球队中简直就是前无古人、不可超越的传奇。李一清入国家队前几年,国家队成绩滑坡,接连丢失国际大赛桂冠。那时的李一清与陈川现在的年纪相若,天纵英才,知耻后勇,一朝崛起爆发,连续三年内,在出征的所有国际大赛中斩将夺魁,所向披靡,一口气夺回所有国际大赛冠军。各国成名高手均一一败在他的拍下,他在国际大赛中连胜四十一场的纪录至今无人能破。西方媒体赞他扣球矫健,故送他个“中华神鹰”的绰号。李一清退役时曾动情而傲然道:“凡我参加的比赛,从未让别的国旗压在五星红旗之上。”一言激动众人心。
陈川入队以来,便以这位羽坛前辈为目标。几个月前总教练亲自将李一清用过的拍子交给他,以鼓励他多努力。他方才一怒掷拍,并未多想,如今头脑静了一下,顿觉老金话中有话。他轻声道:“老金,你……你的意思是?”
老金嘿嘿了两声:“李一清当年可不是一遇挫折就摔拍子的人,否则也不会博得中华神鹰的美名,也不会囊括所有大赛冠军。你拿了他的拍子,水平倒也越来越高,但气度上却差得太多了。”陈川闻言,脸上一红:“老金,你说得是。你在队里呆的时间长,知道的事情也多,多谢你提醒!”
老金抛掉扫帚,捡起一个球来,左手致远拍一挥,远远地落在对面半场的底线以内。接着一个又一个,羽球似长了眼睛般飞出,在底线前排了整整一列。陈川眼睛又逐渐睁大,眼看着老金用羽球一笔一画“写”起来。数十个球在地板上粗粗排出“致远”两个字,每个球力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今夜的意外太多了。老金的表演更胜过了方才严中的归来与出手。陈川在国家队近四年,与老金熟识已久,从未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老迈清洁工居然是个高手。他脸上不由浮现起一片敬意:“老金,你以前是国家队的吧。你这手我绝对做不到!”老金打光了手中最后一个球,将致远拍倒过拍柄递回给他:“呵呵,我一直都是国家队的啊!”他顿了一下,自顾自走到场边,掏出一根烟吸起来。虽然按规定训练馆内不准吸烟,但陈川已经顾不得去管这么多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随着老金并肩坐下。
老金一根烟吸完,又接上一根,陷入沉思之中,良久才缓缓开口:“在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与你还真有几分像呢。”他说一句,停一下,“你听说过当年国家队的金玉之争么?”他此言一出,陈川恍然大悟。
二十几年前,国家队条件还相当简陋,但队员们训练的劲头却一点儿不比现在差。队中有两名年轻人金峰与玉之江,较他人水平高出甚多,两人间时而你高,时而我强,可谓一时瑜亮。那一年正逢世界杯举行,队中决定在两人中选一人出战。两人虽平时关系也不错,但遇到这种机会,谁会放弃!最终,队内决定两人比赛一场,以决定谁出战。两人水平本相差无几,谁知在比赛中玉之江突换左手执拍,出其不意,以大比分击败金峰。金峰认为玉之江暗耍诡计,不够光明正大,但规则如此,也无话可说。他一怒之下大病一场,一年多才好,此后再不提训练参赛。玉之江兴高采烈地参加世界杯大赛,岂料在决赛中左手拍法失灵,被对手打得一败涂地。队中本就有人不满他赢得金峰那一场比赛,便借机大加挞伐,玉之江羞怒交集,竟不告而别,从此不知去向。这段往事比不得李一清这等豪兴遄飞的往事,因此在队中虽也流传,但大家都不太愿意提起。
陈川灵光一闪,脱口道:“老金,你就是金峰么?”老金苦笑道:“难得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当年,我病虽好了,但心中阴影难去。唉,再也上不得赛场了。队中领导虽帮我安排上学、退役,但没办法,我从六岁起就打羽毛球,一辈子也离不开它。这么多年,在场边看看你们练球也就满足了。”
他说着吐出一个烟圈:“你这小伙子不错,不但训练刻苦,球打得也有灵气,人又谦和。不过,要想成为李一清那样的绝世高手,还差了一些,你知道么?”陈川心中激荡起来,他隐隐感到,今夜将是他运动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一夜。
金峰不急不徐地接道:“你球风凌厉,但还没有面对过挫折。任何一个高手,若没有受过挫折,都名不副实。现在想来,我当年之所以无法再拿起球拍,就是没有迈过这个坎。你不要看李一清纵横天下,没有对手。你可知他当年曾经连败二十五场,几乎绝望自杀么?”陈川惊讶地摇摇头。金峰笑了笑:“当然,为尊者讳,你们看到的都是光荣与梦想,欢呼与胜利。士气固然可鼓不可泄,但长此以往,怎么面对挫折呢?”
陈川感到自己心中的坚冰似在一点点融化,他神态愈发恭敬。金峰用力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在地上捻灭:“严中本也是个可塑之材,唉,他与之江竟也这么像。他们太过强调了出奇兵、行诡道。这只能得逞于一时,遇到真正的高手,一旦失了奇兵之势,免不了一泄千里。”他话锋一转,“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在严中面前不堪一击?”陈川忙用力点了点头。金峰又笑了笑:“你们水平其实在伯仲之间,但他这几年在M国不会有我们如此系统的训练,因此打起持久战来,不会是你的对手。”
陈川眼中闪烁起希望的光芒,他静等着金峰说下去。金峰收了话头:“今天太晚了,明天晚上再跟你说吧。”陈川急道:“三天后就是亚洲杯了!”金峰拍拍他肩膀:“只要有一天时间,我就让你战胜严中。”如今在陈川眼中,金峰已无比高大。听他如此说,虽然心中犹豫,但只得收拾起东西,离开训练馆。
他才一出门,金峰敛了笑容,蹲在地上,大声咳嗽起来。良久起身,地上竟是暗红一片。金峰暗道:“老东西,大夫说了不让抽烟,不让劳累。今天可是两戒全破了。也罢了,若能给这小伙子帮个忙,就算肺癌立时恶化不治也没什么!”
陈川躺在床上,淡淡的月光洒在脸上与身上。他脑子中全是金峰与严中二人身影晃来晃去,一会儿想到被严中击败,一会儿想到当年的金玉之争,顿觉入队四年来的经历也没有这一晚复杂奇特。只有三天了,严中真要代表M国出战,自己有把握么?忽地,一条倩影钻进严中与金峰之间。噢,那个矫健婀娜的影子,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梦中了,但却仍旧清晰。小蓉也回来了!是啊,严中回来了,她怎能不跟回来?只是,三天后,严中与自己便是对手了。她会站在哪一边?
疲惫的身体与活跃的大脑一直斗争不休,最终仍是身体占了上风。不知多久,陈川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好香,等陈川醒来时,发觉太阳已经向西面沉去。居然睡到下午了!陈川暗骂一声“懒猪”,翻身要起床,突觉头重脚轻,一阵晕眩。他勉强挣扎着坐稳,才觉得浑身骨头都疼。昨晚训练后一身大汗,回来倒在床上便睡,不想半夜受了风寒。像他这样体格健壮的运动员,一般感冒风寒本不在话下,但不想在大赛前两天竟会突然发病。陈川心中暗叫“糟糕”,他喘了两口粗气,一鼓劲站起身来,背着训练挎包走出房门,向训练馆走去。
这段不长的路似乎走了很长时间。陈川抬头看去,见训练馆大门在望,太阳却已向天际隐去。“老金想必是等了我一天,真是太不像话了。”陈川边想边低头踏上大门口的台阶。他迈上最后一节台阶时,却险些撞上面前站着的人。陈川猛抬头,愣住了。面前亭亭站着一个少女,不施粉黛,一身白底蓝花连衣裙在晚风中微摆。她见陈川终于抬起头,伸手一掠披在肩头的乌发,嫣然一笑:“陈川,不认得我了么?”
陈川晃晃头:“难道梦还没醒么?”不,不是梦!陈川盯着略带红润的面庞,心中狂跳:“小蓉,是你么?”面前的少女不答,歪过头去,伸手扭了一下他耳朵:“不是我!笨猪!”陈川大喜:“真的是你!”四年前的青涩少女已出落得芙蓉出水。陈川一时语无伦次:“你,你,对了,我昨天见到你哥哥了!噢,当然,你知道!你回来是陪他么?不是吧?”严蓉笑嘻嘻地,突地扯住他袖子:“走吧!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呢!”陈川猛然想起,金峰今天想必也在这儿等了自己好久。他才说了半句:“我,有人在等我。”不由头一晕,竟站立不住。在严蓉的惊呼声中,陈川一下子委顿下去,栽在地上。
待他醒来时,眼前仍一阵阵发花,过了一阵才看清眼前的东西。四周白茫茫一片,竟是在医院中。自己一动,左臂上便一疼,细看去原来那端连着吊瓶。屋外已是红日沉沉,余晖洒进屋中,暖洋洋的。陈川怀疑自己是否又在做梦,怎么这两天似在幻境。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床旁椅上斜靠着一个托腮少女。陈川恍然想起,方才在训练馆前晕倒,想是严蓉送自己入院。他仔细端详睡中的严蓉,不由咧嘴笑起来。当年竹马青梅时,少女少男一片蒙眬,虽心中只有对方一个,但竟是未发现对方如此之美。这娇美中还带着三分英姿,陈川心中一时也暖洋洋的。
他正在看,严蓉眉毛一动,缓缓睁开眼睛。二人迷离的眼神就这么一碰,不由面上都是一红。严蓉随即跳起:“你醒啦!笨猪,怎么搞的?昨晚烧到四十度,怕不把人吓死!”陈川一愣:“昨晚?我不过才睡了一会儿。你看,外面的太阳还没落完呢!”严蓉气道:“笨猪!都已经一天一夜了!”陈川一惊:“这么说,后天就是亚洲杯比赛了!天啊!又过了一天!”他一下子从床上撑起,倒吓了严蓉一跳。陈川不由分说,一把拔下插在臂上的针,扫视一下,见训练挎包在床边,拎起就向门外冲去。严蓉先是一愣,继而发起怒来:“笨猪!你不要命了?去哪儿?”
陈川此刻身体虽然绵软无力,但心中清楚得很,只有今晚与明天了。能否学得金峰的技艺,能否打败严中,能否夺得亚洲杯冠军,都只在这一晚一天之间。背后严蓉的声音还不住传来:“喂,你听我说!”“陈川,我这次特地来找你。”“你这人怎么不听话啊!”“我哥他……”陈川心中一动又一动,但步伐并没有停下。他心中暗责:“小蓉,她是严中的妹妹啊,大战之前,可不能再见她了!”
他全然不顾路上行人指点着他这个一身病号服的人,辨明方向,打了辆车,直奔训练总局。
羽球训练馆中已经没有人了。大赛在即,队友们也不会练得太苦,大多只练半天,剩下时间留下调整状态。陈川冲进训练馆,只听见一声声撕肝裂肺的咳嗽声传来。循声望去,金峰一个人斜靠在训练馆的一角。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身边放着一个球拍,而身上赫然是二十几年前国家队的球衣。球衣已成褐色,但前胸两个字“中国”依然夺目。
陈川冲到他面前,仍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还未开口,金峰已看到他的病号服,喘息着道:“怎么,病了么?呵呵,你看咱们两个人,一对病号!”陈川见金峰嘴边渗出血丝来,惊道:“老金,不,金老师,你的咳嗽这么厉害了么?”金峰苦笑道:“是挺厉害的!唉,时间不多了,开始吧!”
他喘息声中夹杂着咳嗽,但无疑含着一股威严。两个人一步步走到训练场中间。偌大的训练场内,看起来十分怪异。一个身着褪色运动服的老人弯着腰指指点点,另一个身着病号服的年轻人步履虚浮,但练得一板一眼。任谁见到此情此景,也不会想到这是在国家队,一个前国家队精英在训练一个现国家队高手。
金峰发几个球,指点几句:“你不是没和左手持拍的人打过,左手拍有什么可怕呢?咳咳……你不习惯的只是严中突然改为左手持拍罢了,咳咳……这仍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你的自信心。咳咳……严中右手废了,仍能将左手练得这般了得。你难道就甘心败在他手下么?他练左手球的时间再长,不过四年,你练右手球十几年了,难道会怕他么?”
陈川连接了几个球,都不到位。他摇摇头:“金老师,你说得都对,但严中的球路分明比几年前又刁钻了不少。他的左手球与其他左手持拍的选手不同,难对付得多啊!”
金峰哼了一声:“你怕了么?”他实在觉得有些撑不住了,招招手让陈川过来。二人并肩坐下。金峰缓缓道:“他不过是将左手球与一些怪异的路数结合起来,才特别难对付。也难怪你一时不明白。咳咳……想当年,玉之江也是如此。我一时措不及防,后来才想通了。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么?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陈川摇摇头,不明所以。金峰接道:“这是《棋经十三篇》中的话。我大病之后,无法再打球,后来迷上了围棋,发觉棋理、球理,竟是有几多相似之处。咳咳……这句话说的是,对弈不出奇招,难以获胜。这很对,当年的玉之江与今日的严中都是一样,左手拍法变幻无穷,出敌不意,这便是终以奇胜了。但他们都忘了一点,‘始以正合’这几个字才是根基。若一味出奇,不顾根基,这奇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以奇胜终究是要以正合,有正有奇才是天下至理。凡用兵者无不如此,无正之奇,终究只是诡道、偏门。走得太远,便陷入魔道。玉之江当年在决赛中一败涂地,便是这个道理。你懂么?”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来,咳得抬不起头。
陈川若有所悟,略点了点头。金峰咳了一阵,接着喘息道:“我们的国家队实力雄厚,故训练皆循正途,根基扎得极实。你便是如此,但临战遇到出诡出偏的选手,便措手不及。不过,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再变,羽毛球的技术也是吊、挑、抽、拉、扣几大项。具体到战术上,才分为拉吊结合、快拉快吊、慢拉慢吊各种打法。当今世界,羽毛球打法流派纷呈,有四方型、快攻型、拉吊型、严守型等等,不下数十种之多。但大致讲来,只有三种,无外乎欧洲式、亚洲式与中国式。我们中国式打法的特点是“快、狠、准、活”,以我为主,以攻为主,以快为主。正是因为我们平时训练基本技术全面、熟练,因此,进攻点多,封网积极,劈杀凶狠,防守稳中有刁,守中有攻,能攻善守,才能称霸羽坛这么多年。”
陈川忙跑到场边为他倒了一杯水。金峰喝了口水,续道:“其他打法也有能称雄一时的,但绝无可得长久者,能长居霸主地位的多是基本功扎实者。远的就不提了,想当年,印尼的王莲称霸女子羽球界多年,所靠的无非是拉底线球不失误的一个稳字。丹麦的盖德,靠的是劈杀凶狠,但凶中有稳,决不失误。”
陈川胸中信心似已在一点点恢复,缓缓点了点头。金峰笑笑道:“你看武侠小说么?”陈川不好意思一笑:“原先挺爱看的,现在训练忙了,有好长时间没看过了。”金峰道:“在武侠小说中,总不时有高手横空出世,也许能称霸江湖几年,但数百年来屹立不倒的还是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何以如此?名门大派根基扎实,代代相传,虽然未必能时时尽占上风,但那些投机取巧者,难获长久之功。正必胜奇,是天下至理!”
陈川深深吐出胸中一口气,点头道:“金老师,你说得是。”金峰指了指他手中的拍子:“你知道这拍子为什么叫‘致远’么?”陈川摇摇头。金峰喘了口气道:“当年李一清出道不久也遇到强敌。那时的世界羽坛,怪异的打法辈出。李一清曾在几个高手的怪异打法下连败二十五场。他痛苦得几乎绝望,苦思一夜,清晨时见红日初升,光芒万丈,突地醒悟。原来昨夜间忽然狂风骤雨,忽然明月繁星,不过都是瞬时之相,红日之光,才是万古不变之至理。他将此拍命名为致远,便是取淡泊宁静、不投机取巧之意。你如今既拿了致远拍,当然要像李一清一样才是。”
陈川胸中激荡如沸,顿觉豪气升腾,不可遏止。他站起身来,举起致远拍,仔细端详,觉得一股流光隐现,小小的拍上散出一股淡泊自信之气,虽淡然却不可逼视。他心胸一畅,在训练馆中纵声长啸。金峰在一旁微笑,待他静了下来,又招了招手道:“好了!现在可以教你破严中左手球的战术打法了!”
天色已近破晓,金峰的咳嗽声在训练馆中回荡了一夜。陈川身上疲惫无比,但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丝毫不见疲态。那晚不过一战,金峰就已将严中的左手拍十六式绝招尽记在胸中,并一一思出破解之法,尽数教给陈川。对于陈川这样的选手来说,技术不是问题,所差者不过是一层窗户纸。这层纸一旦被捅破,顿时云开月明。“龙腾式”、“虎跃式”、“鹤翔式”、“凤飞式”、“烘云式”、“托月式”、“高山式”、“流水式”,十六式拍法,以一破一!
新一天的第一缕曙光映上了训练馆的窗户时,金峰微笑道:“你今晚再照此练一阵,明日比赛,不会输给他!”陈川也笑了:“多谢金老师,你太辛苦了!”金峰突地口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来。陈川顿时失色:“金老师,金老师,老金!”
“肺癌晚期的病人不能劳累!他这种身体状况根本就只能卧床静养!国家队也不能不要命啊!”面对着小护士一连串的质问与指责,陈川无言以对,热泪盈眶。待病房中只剩下他与金峰两个人时,陈川默默坐在金峰床边,回想这两天来发生之事。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天,陈川感觉这个躺在床上的老人似与自己已相交许久。也许这就是古人说的“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吧。金峰不是自己的教练,不是亲人,但却在这关键时刻予自己如此帮助,更何况他早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怕不久于人世了。
陈川正在默想,金峰嘴唇动了动。陈川想凑过去听清楚,不料金峰的声音却出人意料地大:“快回去睡觉,今晚再去训练,把昨晚的成果巩固住!不战胜严中,不要再来见我!”陈川刚想摇头拒绝,金峰已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陈川眼中又要涌出泪来,他看得清,金峰背肩微微耸动,显是强自抑制胸中的咳意。他冲着金峰的背影深深一躬:“金老师,明天打完比赛再来看您!”
他才离开病房,就听到里面又传来一阵阵咳嗽,一阵强过一阵,揪心不已。他摸一摸身边的致远拍,温润如玉。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回到宿舍;也不知用了多久,将昨晚金峰所教一一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又不知睡了多久,直到醒来。天边的晚霞一片灿烂,陈川面对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出发!”
训练馆中仍是只有一个人。这次真的是一个人了,没有了在一旁打扫卫生的“老金”。陈川一下下稳稳地练起来。才打几分钟,他惊觉,在训练馆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因自己练得太投入了,不知是刚刚进来的,还是早就在那里。陈川垂下拍子,仔细看去。一声娇叱已经传来:“笨猪!”
陈川心中一动,思绪又乱了:“她又来了!”严蓉今晚穿了一身鹅黄色连衣裙,在训练馆地板与灯光的颜色之下,并不显眼。严蓉走近来,陈川鼻子中便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哦,这是什么香气?不是香水!香水来不得这么自然!
“笨猪!真气死我了!那天居然从医院逃走,不要命了么?”清脆的声音一字字敲在心坎上,似轻轻拂过面庞的发丝一样,惹得人心痒。陈川努力闭起眼睛:“我要训练了!”严蓉嗔道:“我有话对你说,你不想听么?”陈川强忍住睁开眼睛的念头:“明天比赛后再说吧。”他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已是极限。如果严蓉再坚持,他一定会放弃。良久,严蓉不再出声。陈川终于睁开眼来,严蓉已经消失了。他心中一阵怅然。
啪啪的击球声又回响在训练馆中。陈川每打一球都要念一遍严中与金峰的名字。他又重新变成了严中出现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川。不,他如今更成熟、更稳重、更自信。尽管只有三天时间,他感觉自己已经跨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击出一个个球,仿佛对面就是严中,仿佛这就是亚洲杯赛场,仿佛周围坐满了万千观众。渐渐地,致远拍如龙出水,与人合为一体,陈川已经浑忘了自己所在。
两个小时的训练结束,走在街上,见午夜的灯光洒满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原来夜晚也是如许之美,在这个城市这么多年,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天气已颇为寒冷,但陈川感觉微风却如此和煦,吹得人欲醉欲迷。回到单人宿舍,推开门,见屋内热气升腾。
陈川又愣住了。灯光迷离下,一桌精致菜肴已备好。严蓉妩媚一笑,消解了他所有的疲劳,也化解了他心中的犹豫。如此的夜晚,如此的情境,如此的少女,陈川一句责备、搪塞、质疑的话也说不出口。“大赛之前,士气不可泄!”陈川只是这样告诫自己。踌躇许久,陈川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小蓉,明天我要比赛!” 严蓉却不说话,只嫣然一笑。她素手盛来一碗羹汤、夹来一箸美味,就将他牢牢钉在那里。
屋内温度一点点升高。吃得太淋漓,或是有一点点紧张?陈川不知道,总之身上一层层汗珠沁出,较之训练不遑多让。严蓉不再劝他吃喝,移过来坐在他身侧。陈川只觉她吹气如兰,中人欲醉,不禁发窘。严蓉见他尴尬神态,更是笑得如花绽开,轻声道:“四年没见了,不想我么?笨猪!”陈川心头狂跳,眼前一阵迷离,情不自禁地伸手擦去额角汗水。严蓉甩一甩头,一头乌发若波浪般翻腾,散出一股清香。陈川心底一个声音在叫,“天啊!”他感觉身子绵软软的,竟要倒下去。他抬头望望,严蓉仍在笑吟吟地看着他。终于,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一点点、一点点,向床上歪倒了去。
黎明的第一线曙光射进窗中来。陈川浑身暖洋洋地,动也不想动。他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里,一股淡香袭入鼻翕深处。陈川惊醒:“小蓉!”屋内一切如故,还是自己平时住的那间宿舍。陈川搔搔头,只觉浑身舒泰,几日来的病痛与疲劳似乎不见了踪影。他向窗外望去,太阳正一点点向上爬。陈川呼地跳起:“又是一天了!今天就是亚洲杯决赛了!”
直到坐上了羽毛球队赴赛场的车,陈川心情仍在变幻:“自己和严中都将是种子选手。这也就是说,在白天的比赛中不会相遇。如果两人运气好的话,将在决赛中相遇。如果任何一个有闪失,这场比赛是比不成了。其实,那也很好啊!”陈川突然觉得,最好不要与严中交手了,不知是仍然没有把握,还是因为……严蓉!
他望向车外,人流如织,街上有如许多人,有几个知道陈川在面临着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但是,也许,他们中也有人在面临着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是啊,是啊,陈川兴奋起来,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位置,都会有重要的时刻降临。你的位置别人替代不了,别人的事业你也完成不得。既然机会来了,纵然中国有13亿人,今天、此时、此刻,陈川,舞台就是你的!“对啊!”他不由叫出声来。
坐在前面的队友扭头看过来:“陈川,张教练这两天病了,你怎么变得怪怪的?”陈川置之一笑,眼看着车开进了赛场。
一如每次比赛一样,陈川已经很熟悉了比赛的程序。加之这次亚洲杯在本土作战,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在,因此,队上队下都弥漫着一股轻松气氛。即使教练不在身边,他仍自顾自地更换球衣,上洗手间,去登记,做准备活动。一切进行得中规中矩,没有任何意外。
此次亚洲杯采用了刚改的赛制,加大了预赛分量,决赛仅仅有十二位选手。上一届的冠亚军中国与M国各有一名种子选手。在十二名球员赛过一轮后,这两名种子选手才加入,形成八强。赛制安排比赛在一天内结束,虽然对运动员的负担过大,但没办法,在这个一切讲究效益的时代,广告商的利益不能不考虑。好在比赛在去年就改为每球得分制,进程便大大加快了。
第一场比赛,陈川不用上场,他只用心看着场上风云变幻。环视赛场一圈,居然没有在M国的队伍中发现严中。陈川心情忐忑,不知是喜是忧。一个人静下来,他不由又想起昨晚,心头乱跳了一阵:“小蓉啊,怎么变得如谜一般?”陈川走进洗手间,用水冲了冲脸,想起了金峰。随着纸巾将脸上的水珠一丝丝抹去,他也一点点冷静下来。陈川踱进准备室,开始抻腰压腿。
就在上场之前,不好的消息传来,中国首轮出场的选手居然全军覆灭。怎么可能?陈川也被消息惊呆了,这不可想象,在以前的比赛中几乎未曾出现过。也许每个人都太想赢了,也许这个冠军负载的东西太多了,也许对手积攒了太久的能量终于爆发,但无论如何,败了就是败了。陈川登时感到一阵孤独感袭来。他要孤军奋战了!所有的队友都围过来,包括那些刚刚败下阵来的和只做陪练并不登场的。陈川在国际大赛中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境况,以前总是有队友并肩作战,东方不亮西方亮,而今天,第一轮才过……
陈川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只身挑战强敌的剑客,强大的后援突然间烟消云散。此时之前,自己还是中国队的几分之一,而现在,自己就是整个中国队了!他不由从训练挎包中摸出致远拍,细细抚着,拍子上似乎还存留着李一清这些前辈的痕迹。
陈川已经记不得自己如何登上赛场的。在上场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严中的脸。严中凭着他的左手拍法刚刚挑落一名Y国的选手,没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半决赛。已经有记者迫不及待地跑去发稿,惊呼一种新打法出现在赛场上。此次比赛有了悬念,就是严中的打法能走多远。所有的队友与教练,没有一个再说什么,陈川却能感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他咬咬牙,高高跃起,将球死死扣在对方界内。
同样是轻松获胜!但陈川丝毫没有喜悦。他知道,挑战才刚刚开始,更艰巨的在后面,他不能有丝毫闪失。因为四强已经产生,除了他之外,另三个都是M国选手。陈川心中闪过在文学作品中经常看到的话:只身斗群雄!他从没想到真正面临这一刻时的心情如此复杂。兴奋!担忧!激动!惶惑!沉重!
下午了!严中先上场,更轻松地战胜了另一名M国选手。陈川可以看到他脸上自信的笑容及额头并不多的汗珠。陈川也冲着他笑,轻声道:“等着我!”对面的M国选手本是他们的头号选手,当然,在严中出现之前。陈川曾在国际大赛中与他交手数次,互有胜负。周围雷鸣的掌声与喝彩都是给自己的,但陈川打得仍很艰难,因为对面的选手舍命相搏,其凶狠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比赛。他似乎没有给决赛留一点余地,拼尽了十二分力气。而陈川不行!
比赛进入第三局!陈川能看见自己的汗一滴滴落在脚下。对手也很疲惫,到了支撑不住的边缘。比分交替上升,两人的差距从未超过一分。领先,追平;落后,扳平,周而复始。这一局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球,陈川渐渐感到知觉有些麻木。他不由自主瞥向了坐在观众席上的严中,如此地好整以暇,微笑着看着场上局势。陈川心中豪气顿生:“在看我的笑话么?放心吧,至少也会撑到决赛与你对阵!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不会让两名M国选手争冠军!”对面的选手看到了他眼中决绝之色,心头不由一凛,一个回球擦着底线出界。陈川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高高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最后一个球扣死在对方脚下。对方默然无语,在与他握手时微微点了点头。陈川知道,这是高手间的敬重与钦佩,两张布满了汗水的脸上都洋溢着别人无法理解的表情。
陈川向坐得远远的严中打了个手势。别人不明白,但严中明白,这是他们从小时起就约定俗成的暗语:“我等着你!”
陈川在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中退到休息室中。时间不多了。严中以逸待劳,自己要抓紧时间休息了。比赛之间,根本没有可能再用晚餐了。不知怎么,陈川想起昨晚的晚餐,唇齿间居然仍留着那股似挥之不去的味道。
他默默擦干了身上的汗,打开训练挎包,去拿记满了金峰心得的那个本子。然而……本子却不见了!不可能!
一种恐惧感紧紧地抓住了陈川的心。从宿舍出来直到现在,这个包一直在自己身边,没有人动过。而昨晚之前,这个包也一直在身边。都说东西不翼而飞,但陈川心里清楚得很,这个本莫说飞,就是挪个地方也不可能。他细细回想这一天一晚的情形,心突地如浸入冰水,一下下刺痛起来!昨晚,是了,昨晚!昨晚自己不知怎么睡去,那时小蓉还在。莫不是……只有这个可能了!
“笨猪!”严蓉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自己真是个笨猪,一点不假。明知道今天要与严中比赛,昨天却与他的妹妹共进晚餐,不加一点防备。陈川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刚刚擦干的身上霎时间出了密密一层汗。他勉强站起,发觉自己的腿微微有些发抖。
屋外喧哗声渐渐大起来,晚上看决赛的观众已经开始入场。每个人都知道白天的情况,决赛在中国与外国选手之间举行,反是观众们最想看到的。他们固然不想看到两名外国选手在中国的土地上争冠军,也不愿看着两名中国选手“自相残杀”。自己的选手横扫对手才最过瘾。也有不少人知道了M国的秘密选手严中,知道他是海外兵团的一员,知道了陈川在压力下连胜两阵,杀入决赛。因此,这场比赛才格外令人期待。
陈川深深知道每个人的心情,但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他似乎看到严中笑脸背后的意味。对了!那是一种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笑容!陈川提起致远拍来,狠狠拍在自己的头上。
拍弦嗡嗡回响在屋中,屋外已经人声鼎沸了。
陈川硬着头皮走上场去。整个场中两万四千多个座位已经全被占满。一面面五星红旗在飘扬,一张张激动的面庞在闪现。无论他向哪个方向看去,却只是严中自负的笑容。一时间,场上安静下来。在观众又一次雷鸣般的掌声中,陈川不但看到严中轻松走到了对面的场地上,他更看到了就在离得最近的观众席上,一个倩影闪现出来。哦,那是严蓉!她果然来了,她要在这儿看着哥哥打败自己么?严蓉脸上的表情无喜无忧、无嗔无怒,看不出半丝端倪。
比赛终于开始了。场上静得骇人。严中的打法一如那晚,陈川见招拆招,并不落后。场面上你来我往僵持了一阵,严中突地手腕一抖,拉出一记怪球。这本也在金峰的算中,只需一招“托月式”便可化解。陈川拍子一动,便瞥见严蓉的笑靥。“严中必然知道了破解之法! 不管用啊。”他招还未出,气势已沮,球擦着拍缘只差一点便落在界内。
严中一招得手,毫不让人,后招绵绵而出,忽而猛扣,忽而轻吊,均是在难以想象的情况祭出一记记杀手。陈川每每欲以金峰之招应对,总是想起严中手中有那本笔记,自然无招不知,自己再出招已经全然无用。比分逐渐拉大!观众中有惊诧之声、有叹息之声、有喝叫之声、有呐喊之声,绝大部分人都不相信这就是号称国家队后起之秀、明日之星的陈川。那些闲不住的记者又开始跑来跑去发稿。“M国选手怪招迭出”“中国选手不堪一击”等等新闻已经一条条发出。
随着严中一记扣杀,第一局比分定格了。又是21比7!陈川汗如雨下,抬不起头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休息室的。没有任何一个队友和教练来责备他!因为他们也没见过严中这些招法,都明白若易地而处,自己也不会比陈川表现得更好。但陈川心中的懊悔无人可知。明明已经知道了严中会使出这些招数,又知道了破解之法,偏偏在比赛前夜将重要的资料泄漏。陈川真想放弃下面的比赛了。
这不可能!这是中国的主场。如果这样的话,没有人会原谅他!陈川已经不敢想象第二局再输掉的场面了。“凡我参加的比赛,从未让别的国旗压在五星红旗之上。”这是李一清的话,也是自己的目标,但今天这个梦就要破灭了。
陈川垂着头向门外走去。他只盼这个恶梦早些结束。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传来。一个身影倚在门边。陈川猛抬头,“金……师父,是你!你的病……”只不过一日不见,金峰憔悴了许多。他眼中满是失望。“陈川,你忘了那晚教你的招法了么?”陈川摇摇头:“那没用了!”他实在不忍心说出来,但形格势禁,又不得不说,便只得简单说了情况。金峰眉头也皱起来。他料不到竟会发生这种事,微合着双眼思索了一阵:“严中的招法与那日有什么不同?”“没有!”“见你要使出破解的招数,他表情怎样?”“似乎还是那样。”“那招数上可曾变化一二?”“也没有!”
金峰点点头:“那晚我便说过,你基本功扎实,但自信不够。我再说一遍,只须淡定宁静,将自己的招数使足使好,何必惧他!就算他知道你的破法,我料以他的本事也再想不出新的应对之策。这也就是他为何不变招的原因。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关键是以你的水平,本就可以胜过他,用什么招并不重要。你还不懂么?何况不出招就败下来!”他几乎是屏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怕一停就咳个不止,直将脸憋得通红。
话语在陈川心中流过,如一个个雷击在他头顶。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懂了!师父你看着吧!”陈川大喝一声,冲上场去。观众们已经安静了许多,因为他们看到了第一局的比赛,所抱的希望已经不多。陈川轻轻一挑,将球发过了场。严中仍是第一局打法不变,但他很快就发现陈川不同了。并非是人不同,而是精神不同!每出一招,每击一球,若有神助,都将其力量发挥到巅峰。
观众们又开始兴奋了。这才是一场真正的高手过招。你得一分,我抢一分。场面激烈亦精彩!双方妙招层出不穷,又有多少绝境求生、临危反击之绝杀出现!一时间,场上旗帜飞舞,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陈川看到了,严蓉的表情有所变化,眼神中闪着光芒。他也看到了,金峰已经支撑不住了,索性坐在地上。严中也没了那份笑容,而是在汗水纵横中咬牙奋战。
陈川的手臂和腿都有些发抖。他知道,这是长久作战的结果,今天已经透支了太多体力,但他已别无选择,不能让别的国旗压在五星红旗之上!这话自己没有说过,但这是自己对自己立下的誓言。好男儿一言既出,千金不换!陈川将牙关咬紧,嘴里能感到一丝丝血腥气。他见招拆招,见招破招,“龙腾式”、“虎跃式”、“鹤翔式”、“凤飞式”、“烘云式”、“托月式”、“高山式”、“流水式”,绵绵而出。严中真的没什么新招,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诧。终于,在大力扣杀之下,全场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21:19。终于拿下了这一局。陈川胸口起伏不定,瞥了瞥严中。严中却并无沮丧之色。他不由在心里佩服起来:“这家伙真是好定力,被我扳了一局,居然若无其事!”
金峰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神色严肃,连连喘着气。陈川本以为他会夸奖自己两句,岂料喘息着道:“我看到玉之江了,在M国队伍的后面坐着。原来是他在教严中,怪不得!他脸上神情那么诡异,第三局只怕有鬼门道!”陈川下意识道:“是你的老对手!”金峰咳嗽半晌,接道:“就是他!这下我也不知道情形会怎样。”
金峰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挥了挥手。陈川要去扶他,金峰却将眼圆睁,撑着一步步走向屋外。
陈川又站在了赛场上。场上万千人于他而言皆不存在,他面前只有一个对手、一个目标,其他的所有都不重要。无论严蓉还是玉之江,都已不在他眼中。
两人各得了几分,形势仍无太大变化。陈川一个球高高挑过去,严中腾身跃起,在空中一个转折,一拍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落在陈川脚下。陈川并不惊诧于他的跃高转身,眼光死死盯在他的右手上。原来严中在一转折之间居然将拍由左手交到了右手上。
时间容不得陈川多想。严中右手执拍,异常灵动,那些左手拍法如今以右手使来,更增了三分凌厉。他的右手不是废了么?陈川顿时阵脚大乱。谁都知道,严中在四年前就废了右手,因此这次才会改为左手拍法,谁又能知道,他右手居然没事了!
措不及防,陈川一连丢了七分。又一球吊过来,陈川眼看够不到了。他奋力一扑,勉强挑到了球,但没有过网。陈川失了平衡,重重摔在地上。他撑住地板爬起来,膝盖摔得生疼,眼前正是金峰那张因咳嗽而扭曲的脸。金峰脸涨得通红,用几乎嘶哑的声音半吼道:“别受他这些伎俩的蛊惑!你要相信自己能赢,相信自己就是最棒的,就是冠军!没有人能打败你,除了你自己!”金峰一语未毕,又咳出一口血来。
是了!严中的右手拍固然凌厉,但其实不过是回到了原点罢了。自己并不怕他的右手拍,只不过因他换了左手而不适应,如今左手换回右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陈川缓缓站起来,面对着严中。这是一场自己与严中的较量,也是金峰与玉之江的较量,更是中国与M国的较量。自己的成败、数十年的恩怨、两国的荣辱,都在这一局球了。严中挥了挥肩膀,猛一抖手,又将球发了出去。陈川只凝神看球来路,不再理会一切闲思杂念,甚至不将严中的一举一动往心里放。
严中不愧是个高手!凭着方才分数上的优势,毫不松劲,一路领先。比赛一点点向终点接近。场上的气氛也似乎有些凝固,观众们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如此淋漓的比赛了。陈川一分一分追近,严中亦顽强坚持着。
19:18!严中一个回球出界,使陈川把比分差距缩小到一分。陈川能感觉到自己每个毛孔都在向外渗着汗珠,鞋子踩上去居然有扑哧的水声。他斜瞥一眼,严蓉已经站起身来,两手绞在一起,神色紧张。陈川心中反而更松快了。他将球远远地拉向对方场地远端。这一个球来来往往,两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观众没有人再呐喊助威,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这气氛太过凝重,逼得人发不出声来。陈川一记吊球,球堪堪落在地上。严中俯身一跃,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将球挑起。陈川突地纵高,在全场观众的惊呼声中,以居高临下之姿态将球死死扣在界内。
陈川跃起的高度与出手的力度都是今晚所仅见。不但严中愣住了,连观战的所有观众与金峰、玉之江等人都愣住了。在鏖战之下,陈川还能有此神威,实在匪夷所思。19:19!追平!但气势已经完全在陈川一边。观众再次沸腾了。陈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如何赢下后两个球的,只记得自己一次比一次跳得高,一次比一次扣得重,干净利落地赢下了最后两分。
媒体的电讯稿已发出:“最后三招尽显王者风范与霸气。男子羽坛新霸主诞生了!”有记者追着陈川问最后三招的名字,陈川的眼睛始终不离严蓉,随口答道:“哦,气冲斗牛、气贯长虹、气壮山河。”这句话又成了第二天的头条。
严蓉脸上居然没有诧异,只有掩饰不住的欣喜。陈川真的糊涂了,难道她又在装么?不会,装出来的表情不会如此发自内心与自然。严蓉凝神着陈川半晌:“笨猪!你终于赢了!”陈川不知怎么回答。严蓉脸上似花盛开一般:“你知道么?你赢了我也赢了!”陈川更茫然,只听她续道:“我哥和我打赌,说你为人谦抑,成不了大器。我与他打赌,这次你要赢了他,就让我……”陈川下意识道:“就让你什么?”严蓉忽发起嗔来:“笨猪就是笨猪。得了冠军也不会变聪明!你说什么!”陈川似有些明白了,却忽又道:“那我的笔记本呢?”严蓉扑哧笑出声来:“在逆境下赢了才是真正的冠军。这也是我们打赌的一环!我也赢了,你不高兴么?”
陈川听她再一次说出“我赢了”的话,抬头去寻严中。严中淌满汗水的脸上也没有沮丧的表情,眼中颇是赞许。他忽然明白了,这是一个局,又不是一个局。自己虽在懵懂之间,却终于赢下了这个局,而赌注就是面前的如花少女。他心头狂喜,一把将严蓉拦腰抱起。严蓉大窘,拼命挣扎,却挣不脱陈川的怀抱。
陈川呵呵笑着:“你再跑不掉了!”严蓉正色道:“你还欠我一样东西!”陈川一愣:“什么?”严蓉一字一顿:“当然是奥运冠军!”陈川傲然道:“自有我在,你不信么?”严蓉脸又红了,嫣然一笑,娇柔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