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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鼠七里
那一夜并州大雪引子
许多年后,在太原城人们的谈论中还时常出现这一场大雪。
那是在隆庆六年冬天,圣上驾崩,换了天子。国丧已了,人们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放开,好似洪水宣泄一般,刚开始迅猛而下,其势不可阻挡,过了一阵,缓得一缓,又过了一阵,又缓得一缓,然后就行云流水一般融进之前的日子里了无痕迹。一切也都重新上了日程,做买卖的开市了,艺人们登台了,红白喜事定了日子,官府也着手准备处决人犯。在这些事情之中就有不少将时间定在“第一场雪后”,但老天似乎偏要跟人间抬杠似的,憋着这一场大雪死活不下,眼看着入冬半月,天气干冷无雪,狂风一次次地刮散了那点薄薄的积云。人人急得头上生烟,不下雪牵涉很广,争隋有等得等不得,有些事情只不过迟些日子,另有些要再等下去那结果无疑将会是灾难性的——比方说来年的收成。今年已是大荒年,来年的收成吊着几百万口人的性命。就在这一刻三望天的时候,雪终于还是下了,而且下得极大,极长。这种记忆无疑会更加刻骨铭心,并且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
许多人在那场大雪里改变了一生。
时间回溯。太原城,隆冬,夜。三声梆子响,人更了,冬天的夜更冷,怒号的狂风似乎要把人的每一条骨缝都灌满撕开一般。城里本就已不多的几盏灯火渐次熄灭,大街小巷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声,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数声狗叫,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看不见的浓云压着这座城池,直像要把一切都闷死在这无尽的夜里。
第一片雪花就在这无人知晓的时刻飘然落地,好似浪迹了一生的游子终于在弥留之时回到故乡,接着就是之后的无数片。雪慢慢大将起来,但却并不显得白,因为没有光。风渐渐停了,嘁嘁喳喳的雪声响成一片,寒冷的空气简直可以用刀子切开。大街小巷上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大雪越下越猛,山崩一般向大地涌过来,掩盖了地上的泥泞,脏污,还有这里那里成片的血迹。
只有一处地方还亮着灯,人声嘈杂,气氛热烈——州府衙门的捕快房。全府有品级在身的捕快五六十个全聚在这里,捕快房里满满摆着桌子,火锅老酒,热气腾腾,把外面的寒冷挡出窗户,每个人都红光满面,热烈地讨论着白天的大战,以及明天要做的生活——生活就是生意。类似于任何行业都有自己的内部语言一样,他们把工作中要做的一切事情统称为“生活”,包括追踪、侦察、抓人、逼供乃至于死斗,刀头舐血的日子没个尽头,既然没有尽头,也只有试着从其中尝出些滋味。你砍了几个?三个?没出息。老子砍了七个,奶奶的,得把刀子磨一磨了。等会儿上碧寻楼去找找相好,贼人们凶得紧,保不齐明天就送了性命,我亲还没成呢。什么?你不知道?碧寻楼停业啦。那儿的头牌沈姐儿已经被姜头儿抓进了大牢……晚雪见隆冬,这日子也太冷了。姜头儿,你真的不来一口挡挡寒?
“我不喝酒。”姜渐鸣笑了笑——与其说那是笑,不如说是石像咧了咧嘴。他是北六省的总捕头,英挺、秀气、白皙,一身公服掩盖不住带着书卷气的从容优雅,但他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比隆冬更逼人的冷。他的脸似乎从来就只有动作而没有表情,连最有经验的老捕快也不敢和他对视,似乎看多了辰光,连灵魂也会被那双冰一样的眼睛冻结一般。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外面的雪粒子夹着冷风灌进来,怒号的风声和刺骨的寒冷瞬间切入这间屋子,众人一起向外面望过去,雪地所反射的阴暗夜光里,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人影岩石一般伫立在那里,有如亘古以来就长久注视世界的剪影。
偌大的捕快房不知为什么安静下来。
满天的风声我满襟是泪痕ONE
莫知悲在睡梦中觉得寒冷刺骨,好像一脚踏进了三九天的水沟里,刀一样的冰茬子刺破皮肤,融进血液刮上骨头,把夹杂着冷和疼的剧烈感觉一股脑儿顶进骨髓里。这感觉他熟悉,他并不是没有踩进去过,也并不是忍不住,多年流浪,这种皮肉之苦早已习惯且麻木,并且有时候会很奇怪冷和热怎么感觉起来如此相似——似乎它们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这么说无非是要表示莫知悲本来是完全不把这些痛苦当一回事情的。但在梦中,人的一切情感和知觉都会被前所未有地放大,一丁点痛苦就足以让人号啕落泪,一丁点快意就足以让人狂呼大笑,同样,一丁点疼和冷就会让人觉得刀剑加身、如坠冰窖。——所幸它并没有持续很久,莫知悲猛地睁开眼睛,醒过来,又冷又饿,老泪浑浊,呼吸急促,胡子上呼吸结成的冰碴儿一颤一颤,整个身子除了心脏之外好像全都不是自己的,只有眼珠还能掌控着转动两下。
也许他梦见了什么,也许没有。反正已经是全然忘记了,心里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怨恨老天爷为什么还不叫他死。
他只知道这个冬天分外寒冷,寒冷之中的自己分外衰老。并且觉得梦似乎还没有醒——其实很长时间以来,他都宁可相信这是一场梦。
虽然天已经快亮了,天已经亮过许多次。
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几声梆子响,接着是狗叫,四更二鼓,晨曦初露。周围的景象已隐约有了影子,自己处身的门洞,门洞两边的高墙,墙外的大栅栏——此处是太原城北门外州府大牢。墙上的碰铃在晨风里若有若无地响了两声。一只乌鸦站在碰铃上梳着毛,然后停下动作,凝视着远方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接着振开双翅飞了开去,碰铃一阵乱响。
门里很快传来披衣下地的响声,还有一阵急促的狗叫。
“又是他娘的老鸹。”
这是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的男子声音,话声里还带着连连的呵欠。片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禁子探出头来扫视一遍外面,看到莫知悲:“老莫今天够早啊。冬天冷,老鸹乱飞刮得碰铃胡响,惹得老子一晚上起夜几十次,疑神疑鬼地怕跑了犯人——你愣着干什么?跟我来吧。”
“唉,唉。”莫知悲已经把铺盖用的草袋破褥子一类扎成了蒲包,眼巴巴地等着禁子打呵欠伸懒腰,把最后一点顽固的睡意赶出身体——他做这些事并不容易,因为他只有一只右手,扎起绳子来意想不到的难。
他负责做给大牢里犯人倒净桶的营生,再往前是做过乞丐,再往前?苟活性命,过着不比死强的日子,早已麻木,从前干过什么自己早已经不知道了,只记得走山背过石头,驮过麻包,帮人看过青,运过私盐,结果越来越老,越来越做不动,最后吃饭问题从未如此现实而迫切地摆在眼前,他在栖身的门洞里发了一上午的呆,大脑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抓不住头绪。许多个片段从他脑海里闪过,云散烟消不留痕迹。太阳渐渐升起,斑驳地照在铺在地下的被窝卷上,墙角处渐渐看出霜痕。莫知悲的心一下抽疼,似乎被什么锐器开了一个口,接着就是缓慢悲伤的碎裂。他无言地低下头,全身都几乎已经被冻木了。
“算了吧。全都算了吧。”
于是莫知悲当起了乞丐,什么脸面尊严都被肚子饿和身上冷给赶得一干二净,他很快发现这一行也很复杂。事实上,越是低下的群体越复杂,他被同行挤对要不到饭,栽倒了。要不是一个路过的小乞丐寿儿喂了他一碗水,分了半个饼吃,决然活不到今天。再后来大牢坐门房的禁子看他委实可怜,叫他每天早晨进牢房去给犯人倒净桶,一天五十个钱。莫知悲千恩万谢,那时候没有放风这一说,犯人除了过堂、释放与判决是出不来的,净桶得由专人来倒。这活计又脏又累,从号房提出净桶来到东坑倒了刷干净,再提回去,天地玄黄四个号几十间牢房,他只有一只手,要迅速有效地做完这一切实在是力有未逮,于是找来了寿儿。
寿儿姓伍,行六,前五个哥姐都死了,他娘刚生下他就得了风瘫,七岁上又死了爹,无可奈何,栖居在城东四家巷一座破土地庙里,那里净是穷人,穷人比富人慷慨。寿儿靠吃百家饭过日子长到十岁。人虽小,却有着一副热心肠,莫知悲要不是有他一饭之恩,早已死去多时,也没有机会再感受这一冬逼人的冷气了。
“六子,刷净桶干不干?给大牢刷。人家一次给五十钱,我拿二十个,你拿三十个。”莫知悲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安,他自身老了,等死度日无所谓,寿儿还是个孩子。若说乞讨是把脸摔在了地下,那么给犯人刷净桶就是把脸踩进了猪圈的烂泥里。寿儿正在街口坐等施舍,听莫知悲这么说,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咬了咬牙。
“于。能养活我娘的事情我都干。莫老叔你拿三十个吧,你老。”
“你拿三十个。你有娘要养。”
莫知悲和寿儿就这样简单地敲定了分工与分配,他们老爷俩干劲十足。每天起一大早去,刷一上午完了活,回耳房报一声,差役就把钱扔在大门口——盖因为他二人手刷了百把个净桶,嫌他们手脏——钱倒是一向对数,偶尔还能多上三两个,除了交些给团头——团头即乞丐头儿,剩下的买些杂粮馍馍也够一天嚼谷。就这样一度半脱离乞丐职业做了几个月,入冬了。这一冬分外难挨。不仅仅是因为冷,另一方面,北方大旱,十年不遇,不少地方遭了灾,杂粮馍馍由四文直升到二十五文,在这个节骨眼上寿儿他娘又犯了病,来不了了。总之一句话,活着是越来越艰难了。莫知悲只好独个在大牢门口等,心里盼着自己也能应付过去,不至于丢了这个能赚钱混饭吃的职业。
莫知悲把蒲包摆在门洞里,跟在禁子身后进了壁垒森严的大牢。太阳渐渐浮出晨雾,穿过通道,在他佝偻的身形后拉出长长一条黑影,奇形怪状地扭曲着,四面是阴森森的风声。
“虽然你这人老成,但我也不得不说,今日要警醒些,来了要犯,这可是抢劫官仓的大盗,太行山有名的刀客!前晚姜头儿亲自动手抓的,关在天字号房最里头。”禁子一边走一边说,一边用力裹了裹公服,“这天气真是冷得叫人牙都疼。老莫你昨晚在这里过的夜?以后冬天别在大牢门口睡,万一冻死算谁的?”
走着走着到了大牢人口,两丈高的夹墙里为防犯人挖洞逃跑灌满了沙子,正对面开了个四尺高的门洞,门洞上是一张吞口的虎面狴犴。之所以这么矮是为了让犯人在通过时不得不低头弓背,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恐惧与不踏实。禁子有旁门走,到这里便停住了。莫知悲低头从矮矮的门洞穿了进去,他步子有些涩,不大愿意从虽然不见得暖和却也有些光的朝阳中进到全是阴影的门洞里去。
禁子从旁门进去,敲响小铜锣:“起身!多少辰光了!刷净桶刷净桶!刷完了吃饭!都把例钱准备好!”
犯人们于是一阵忙乱。在外头没有亲属交钱的便往禁子托着的小铜锣里放钱,把六寸径、一尺高,标着记号的铁净桶从木栏间隙里塞出来,整个空间里弥漫着恶臭的冷气。四间大牢分天地玄黄四个号,视所关犯人的重要程度不同待遇也不同。莫知悲压住冷和饿的感觉打点起精神,依次把净桶提到大牢东头的茅房边上,先倒进后面的粪坑,再提到井边从井里提上水刷,里外刷两次之后按着记号提回去——水冷彻骨,只有一只手的人做这些动作很吃力,但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肮脏的冷水流了一地,莫知悲身上脸上都是溅起来的点点斑斑,神情专注——只有在这样专注地做着什么事情时他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放松。
禁子收完了一圈钱,自顾走了。没人敢为省几个钱就得罪禁子一净桶满出来还是小事。莫知悲慢悠悠地刷着,把全副身心沉浸在其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是件很舒服的事情。
慢慢地,净桶一只一只被刷干净放回去,很快就到了最后的天字号牢房。天字号房都是独间,戒备森严,专关犯了大罪的犯人。莫知悲刷到最里一间,那里并没有净桶摆出来,但他恍惚想起禁子的话,然后记起前天这间还是空的,今天大约是来了犯人。莫知悲努力向过道尽头里看,只见一团暗青色的黑,影影绰绰的看不甚明白。
他考虑一下,向最里走去,丝毫也不知道这个决定会改变他的余生。
他走到牢门前,就着透进来微暗的晨光向栏杆中看去,窄小的牢房里安着草铺,草铺里坐了一个人,看不甚清楚面貌,只看到两点疲惫的冷眼睛。一看到这个人,莫知悲就忽然感到空前的紧张和绝望,有那么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从脑海里复活过来,许多隐约的记忆出现又迅速消失,他不敢往深里想也不敢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不敢往深里想,只是看看牢房里的净桶有些艰难地开口:“劳驾……”
那人动了动,半晌,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有劳你老。我动不了。算了。”他有一种莫知悲非常熟悉的气质,那气质属于一个非常特殊的职业。莫知悲不敢再多问,正想转身走,那人灰暗的眸子忽然一亮,然后迅速暗淡下来:“你老也是刀客?你这架势是拿过万的人……怎么干这个?”他不说了,叹口气,“世道无常。”
莫知悲只感到血液犹如怒潮一般冲入脑海,轰的一声。好似心中一面蒙尘许久的鼓被敲动,五百里寂静大地上爆雷炸响一般震得大脑一阵眩晕。接下来他做了什么自己已经不知道,转身出大牢,禁子骂了两句扔下钱,关门——慢慢地,他的思想回到了身体,艰难地蹲下身子,一个一个捡起那些铜板,捡的时候,一股凄凉就从心底里直钻出来。他顾不得许多,把钱胡乱塞进衣服,夹起蒲包,逃也似的离开了大牢。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天地间可怕的静,没有往昔城墙外早市锅汤、馄饨摊、烧饼篮茶桌之类卖力的吆喝声,没有往昔马队踏过青石路走进城门有节奏的杂沓声和赶马人悠长的号子,城外一堆一堆到处都是逃荒来此的灾民,进不得城,一动不动地堆在路边、城墙边,简直不像是活的,只有转动的眼睛目送他走过大路。一个孩子哇然哭出,接着立刻被他的母亲掩住了嘴。他不忍看,急步走过,心里一片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肚子饿得已然没有了疼的感觉。往年饿的时候还可以吞几口雪,这一冬却偏偏连雪也没有。他穿过城外的土路,走过城门,城门的卫兵看了他两眼,认得是这一带的乞丐,没管他。莫知悲急步进城,城内大街上也不甚见人烟,偶有几个人匆匆走过。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路边光秃秃的树全是灰的。
莫知悲走着走着,眼前的景物旋转起来,接着一头栽在地上。路过的人拿眼光瞟瞟他,脚下不停地过去了。这年头地上的饿殍比城墙上的砖还多,不稀罕。
支离疏TWO
莫知悲觉得有一只碗在自己嘴边,醒了。他知道自己是饿晕过去了,晕了多久却不知道。眼前烟一般的景象清晰起来,寿儿端着一只碗,里头是热水,见他醒过来,笑一下:“莫老叔,再喝点。”
“够啦。”莫知悲又喝了两口,艰难地坐起来,先扫视一遍四周,“六子,你又救了我一次。你娘怎么样?”然后想起什么来,伸手从衣服里掏那五十大子,“这是咱们今天的钱。”
“钱不忙。”寿儿的声音听起来透着喜悦,“莫老叔,咱们的运气来了。有人找我做个买卖。我寻思着咱们一向是搭伙的,正往大牢去找你,就看见你出溜在地上,也是我来得快,凑巧赶上。再喝点?”
莫知悲摆了摆手,问:“做啥买卖?谁能找咱们做买卖?”
寿儿看四下无人,凑到莫知悲耳朵边说:“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前天晚上,太行山的刀客们要劫知府衙门的官仓,盟主失风被捉了。江湖上的好汉要劫大牢,摸进了城里。因为咱们道路熟,找咱们带路。”说完就露出小孩儿特有的促狭的笑,等待着莫知悲听了会吃惊得跳起来,或者至少也会面如土色,但他失望了。莫知悲只是把眉峰锁在一起,低下了头:“你去吧。我老了。”
刀客算是黄土地上的一道特产。
并州多好水、好铁、好土,也就自古产好刀。这地方古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经了几代战乱,更是让铁匠们把打刀当成了事业来做。刀好,酒好,人性烈。酒好,老白汾,大海碗里倒上稠得像蜜,像琥珀。刀好,狭长,挺直,三尺的刃,八寸的柄,对着太阳看,刀刃凝成一条极细的挺拔的线,微微一动,一个光点流水一般倾泻下来。锋能斩铁。好酒好刀烈性人造就了好刀客,一口刀,一囊酒,纵横在黄土大地上。刀客向来不过安生日子,太平时节他们是强盗,讲究劫富济贫,战乱时节边患起时又成了护国保民的义兵。在老百姓心眼里,刀客是个兼具强盗危险和草莽英雄魅力的东西——老百姓只知道好人与坏人。
刀客在有些人眼里是好人,有些人眼里是坏人。莫知悲、寿儿之流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赤贫者,刀客对他们而言毫无威胁,反倒有可能对抗那些对他们有威胁的人,显然,在他们心里,刀客应该都是好人。官仓不劫,也就是在那里屯着,不管城外每天饿死多少难民。寿儿是个孩子,憋不住话,就说:“他们豁出性命来救人,这就是江湖好汉们干的事,说书的不是常说江湖好汉英雄侠义吗?莫老叔,干吗不帮他们?咱就是给他们带个路嘛。这些刀客都是些好人,官府里没好人。”
“有些是。”莫知悲挣扎着坐到墙边,抬头看看已经升到中天的太阳,阳光还算明亮,但一点暖气也没有,他的心好似也是冷的。寿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莫知悲慢慢开口,声音非常疲倦:“有些不是。有些刀客是坏人。”
“莫老叔你认识刀客?可从来没听你说过。”过了半晌,寿儿才磕磕巴巴地说出话来。莫知悲有些凄凉地一笑:“那被抓的刀客我见过。今天上午在大牢里。老天不长眼。老天不让我痛快死。我全想起来了。”‘
“你跟他有仇?”寿儿只觉得魂飞魄散,一缕凉气从背后升上来。莫知悲摇摇头,嘴角麻木地咧了咧,似乎是想笑但终于没能笑出来:“我六十多快死的人了,能和他有什么仇?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你想起什么来了?”寿儿紧挨着莫知悲坐下,声音有些发颤。莫知悲收回望着天的目光,茫然地往四下看去,然后看到寿儿脸上,接着,眼睛一闭,腮边上的肌肉跳了几跳,再睁开时,有些发红。
“许多年以前,我也是个刀客。”
寿儿的眼神瞬间就亮了起来:“刀客可都是好汉!莫老叔你一定是个好刀客!”
“我是最坏的那个刀客。”莫知悲恨恨地说,“我有罪。这几十年来我隐姓埋名过着最苦的日子,根本不敢想从前的事情,我一想,心里就疼得要发疯。几十年了,我以为我都忘了,万料不到今天看见了一个刀客。他一看我就知道我也拿过刀……他又把我拉进那些事情里了。老天爷不叫我痛快死。江湖?什么叫江湖?几十年前,我拿着把刀走进江湖。我也以为这里的天地很广阔,以为江湖中有的是豪情汉子,红颜女侠,行侠仗义剪除不平…一可是后来我渐渐老了,两手空空,一身伤痕。再到后来……唉。我再也不相信什么英雄侠义,再也不相信什么江湖。那都是人们无聊,编出来解闷的。现在的我能要到饭,已经很知足了……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是我最伤心的地方。这地方把无数男儿骗进来,把他们剥得一点不剩,然后又把他们踢出去……”
莫知悲说着说着眼睛就有些发酸,寿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里的许多东西好像地震时的瓷器店一般乱七八糟地砸下来摔得粉碎。莫知悲住了嘴,无限感慨。那时他也像现在的寿儿一般还是个孩子,那时他不明白。他还没有到该明白的时候。作为一个旁观者,少年时从不考虑的宛如天经地义的东西在经历过之后终于渐渐变得滑稽可笑起来。少年人怀着一种悲壮的理想狂嫖烂赌,杀人如割草,过完今天不想明天,然后在哪次毫无意义的决斗中死去……他们把这叫做行侠仗义。而在这些斗杀中幸存下来的人带着他们的残废躯体、他们的内伤和他们刻入骨髓的深刻绝望退出江湖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深深相信: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真正的侠客,也不需要真正的侠客。
江湖对莫知悲唯一的印象是他身在其中的那些日子差不多都能吃饱饭。除此之外那个地方毫无意义。
“我是最坏的那个刀客。”莫知悲耳语一般地说。
寿儿终于从惊诧中回味过来,一脸的沮丧。“这……那就可惜了。他们答应给咱钱,我是想着,要是有了钱,我就能给我娘看病……”他说不下去了,突如其来的痛苦打断了他的思维与语言,寿儿哇的一声哭出来,莫知悲长叹一声,站起来拉起他,又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咱走。”
“去哪儿?”寿儿吃惊地问。
“找那些人。”莫知悲疲惫地说,“六子,你别往心里去,我这是发牢骚。我也知道咱没办法。你一个孩子……我决不能让你独个儿去。老天爷不叫我痛快死,那我就不痛快死。”他抬起头来,全身的力气都放在紧绷着的腮帮子上,牙齿嘎吱乱响,良久,进出一句脏话,“我日你妈的老天爷!”他眼睛里的歹毒简直可以用来割草。
不过就是一个快字罢了THREE
寿儿领着莫知悲在城里七拐八拐地走了半个多时辰,穿过大街走人小巷,又走人最深最偏僻的胡同,再走入宽不满两尺的两墙中间的夹道,走得莫知悲头昏脑胀的时候,有一丝熟悉而又异常的香气顺着微风飘过来,莫知悲只觉得整个心一下变得空空的,接着又瞬间塞得满满的,肠胃都跟着抽动起来。
“这羊杂割香得霸道。”
羊杂割这东西西北人常吃,羊肉性热,挡寒,吃上顶时候,羊杂也大略差不多。做羊杂割家伙简单,支起一口大锅,烧起老汤,在案板上把羊杂片成纸一样薄的大片,码在老海碗里,点上麻油辣椒,老汤开得正滚时浇上去,就着锅盔喝一碗,那是皇帝也享受不到的惬意。莫知悲能有几年没喝过了,却仍然一鼻子就能闻出来,记忆深刻如此。走出夹道,迎面墙上一道小门,香气就从门里传出。寿儿四下看看,上去叩门,先叩两下,再叩一下,然后又叩两下。门里有人问:“什么人?”
“卖鹰丸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的热气扑面而来,打了人一个趔趄。莫知悲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直要跟着那热气和香气一起飞起来了,然后接着就是疼,胃饿得疼,全身冷得疼。叫人无法忍受。他无意识地走进屋子,咬了咬牙,这才透过热气看清楚了四周的情况。
屋子里有些类似于小旅店的通炕,炕上摆了张炕桌,坐着一个老者正在喝羊杂割,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一个回回打扮的黑脸汉子——就是刚才开门的。正在切羊杂。他下手不快也不慢,很稳,莫知悲脑子里一激灵,脱口而出:“好刀法。”这句话完全是下意识的,就好像一个练书法的,虽然搁笔多年,但见到好字会立刻勾起尘封的记忆。
回回闻言抬头对他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这位是马老板。”炕上那老者开口,“全太原府没有一家羊杂割做得比他地道。我们把他和他那口老汤请来了,马老板,给二位浇两碗。”他须发花白,神情强悍,左眼上戴着个黑罩子,仅剩的一只眼睛就如同狼一般朝莫知悲上下打量。马回回答应一声,利索地把案板上小山一般堆着的羊杂码在两只碗里,手上拿着一只勺子在几个碗里点了几下,就看各式调料在空中拉出或白或红或黑的线,长了翅膀一般分别落进两只碗里,接着大勺一转,老汤浇进。哧啦一声,那诱人的霸道香气就冲鼻而入。老者问道:“这几手怎样?”
莫知悲摇摇头,想也不想就说:“比切杂碎那几刀差远了。”
马回回笑起来,把两碗杂割端到炕桌上说:“这位老叔看来懂刀。”老者脸色悻悻说:“我就看不出来。这一位就是莫大哥?来来,喝一碗。六子,这是你的。兄弟姓孙,太行山里的人都叫我孙老狼——我怎么觉得莫大哥有点眼熟,咱见过?”
寿儿不等人叫就早趴到桌子前稀里呼噜大口喝,烫得龇牙咧嘴,莫知悲先打躬道了声谢,才坐到桌子前哆嗦着小心地吸了一口,暖暖的线像条燃烧的蛇一样直蹿进胃里,莫知悲几乎要哭了。
“慢点儿。”孙老狼看看寿儿,又看看莫知悲,偏过脑袋去似乎想着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又有些恍惚。片刻,他回头,声音略有些嘶哑地问马回回:“马老板,咱们都是用刀混饭的,老朽问一声,你切羊杂多少年了?”
“七岁上就切,有二三十年了。”马回回随口回答。孙老狼哦了一声,又问:“这切羊杂有什么讲究?”
“也没啥讲究。下刀准,用力若有若无,不快不慢。”
“那跟我们这行可不一样。”孙老狼轻声笑,“咱们刀客这行,没啥别的,不过就是一个快字罢了。太行山的王穆王寨主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连唱‘莲花落’的都唱他的事情。”马回回一边切羊杂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刀客们干的是把脑袋别在腰里的勾当,手底下得有真章,刀口无情,是生是死就那么一眨眼工夫。一代又一代的洗练,让这些亡命徒把拔刀、出刀和收刀这几个简单动作练到了不可思议的快、准和稳。有些人能够把飞在半空中的苍蝇一刀劈成两半,有些人能够把大牌坊的石头柱子一刀砍断,有些人甚至能够把一片落叶在落地之前切成七块,但他们都不如王穆。刀客们行走江湖,什么都不认,只认三件事,酒量、刀法、义气。主穆的酒量最大,王穆的刀最快,王穆最讲义气。王穆的名字好像一杆插在太行山上的大旗,随着东南西北的风四处翻飞。马回回忽然回过味来,停下刀问:“难道被抓的是王寨主?”
孙老狼点点头,有些伤怀:“都是穷哥们,我也不瞒你。今年大旱,大伙也看到了。方圆几百里满都是灾民。王寨主集齐了江湖朋友去劫官仓,本想把粮食分给大伙,不想失手被擒了。义士天照应,太原城里一位女英雄帮着打点,传递消息,掏钱请刀手……老朽一向养年等死,十几年没出面管过寨子里的事情,出了这档子事,也不能装泥菩萨。大伙儿推我作主,把大计定下来,我们要救他。”
他又陷入那种回味悠长的思考中,片刻,耳语一般地说:“王寨主刀很快。这几十年的高手都很快,先下手为强嘛。可是在老从前那会儿,有个刀客从不先出刀。我见过他。他跟马老板你一样不快也不慢,从不先出手,却纵横天下未逢敌手,他使左手刀,没谁能接得了他一刀。他归隐三十年了。江湖绝情,我这样的老家伙都死啦。现在玩刀的没人知道他,盖世的声名跟狼烟一样被风给吹散了。”
马回回哦了一声,思索一下,道:“听你孙大爷这么说,这人大约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好汉?”孙老狼哧地一笑,“他是个丧尽天良的狗辈。三十年前,他杀了他亲弟弟。刀客讲究的是义气和兄弟,他却连弟弟都杀!他那弟弟武艺卓绝,是个最讲义气、最重公道的好汉,黑白两道人人敬服……三十年啦。当年想替他弟弟报仇的不知道有多少,莫大哥,”他忽然转头逼视着莫知悲,“这人连狗都不如,你说是不是?”
莫知悲早已停下手,脸色发僵地听着孙老狼说话,面颊上肌肉抽了两抽,右手抓住桌子沿,忽然听孙老狼问他,反射性地把眼睛藏起来,呆了半晌才勉强回答:“是。”
孙老狼上下打量了打量他,极慢极慢地点点头,又说:“莫大哥,我问你,你的左手是怎么断的?”
“被……被人砍断的。”莫知悲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简单地吐出几个字,寿儿听不明白,奇怪地看着孙老狼和莫知悲。孙老狼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谁砍的?”
“他早死了……”莫知悲声音低弱嘶哑。孙老狼冷笑两声,道:“老天有眼!再喝一碗?”“不,不喝了。”莫知悲推开碗,下炕,呆立半晌,跟孙老狼作了个揖,“这孩子……他娘还生着病。求孙大爷照顾着他。”然后又说,“这点事我烂在肚子里,任谁也不说。孙大爷要是想找我就问他,我老啦,跑不了。”
他佝偻着身子走到门边,心里一片空灵,极可笑地想起了一些非常简单繁琐的小事情,比如春夏之交时蝉从土里拱出来,汾河边上石头里附着螺蛳,沿街叫花时手上端着的那个破碗……但瞬息之间一种巨大的悲痛奔涌而来。几乎使他立足不住。莫知悲忍住心脏抽得要死的感觉,一头撞开门跑了出去,那个悲痛如此清晰而具体,并且因为掩埋三十年后突然的裸露而更加锋利与突兀。
三十年前,一个叫莫知悲的刀客在一个凄风冷雨夜里,一刀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寿儿有些发愣,随即也起身想追出去,却被孙老狼一把拉住,温言问道:“六子,你娘有病?你怎么不早说?走,咱们请郎中去。”
“可是莫老叔他……”“他有点事情,别想他。他不是让我找他去吗?大人的事情你不懂。”孙老狼从炕上下地,提起一个长包裹,招呼着马回回,“马老板,今儿个就这样吧,劳烦你再装个食盒给咱们这小兄弟带上,我们俩找人请郎中去。”
寿儿沉默地呆了片刻,小心问:“莫老叔没事情吧?你们刚才说什么我没大听明白。”“你还小嘛。”孙老狼蹲下身子来看着寿儿,他的脸全然是一副哭相。寿儿有些害怕,问:“孙大爷,你这是怎么了?”
“手没了,他的刀法也就没啦。”孙老狼下意识地说,“那样的刀法…--你还小,不懂。”
壮士由来轻七尺FOUR
孙老狼领着寿儿请了个老郎中,拉到土地庙里,号脉开药,写了个单子。孙老狼封了二两银子谢仪,抓了药。寿儿送走郎中,走到孙老狼面前,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抬起来时,额头上青肿见血。
“快起来,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孙老狼忙拉起寿儿坐在自己身边,“我也穷过。小时候我娘生病,请不起郎中,死在我眼前。从此我就拿着刀上山啦。我杀官差,杀镖局的趟子手,杀和我一样的刀客。可我没杀过穷人。穷人都是一家。你只当是我给我娘请郎中就罢了!”
“等我长大了,我也拿刀上山,跟孙大爷你老学刀。我把那些阔佬、官差、欺负我们的人都杀了!”寿儿咬着牙齿说,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火苗跳动。孙老狼反倒笑了笑:“到那天再说吧,我不定还能活多久。就眼下这档子事情,兴许就把命赔上。公差也不是吃干饭的,逃回来的兄弟说啦。有个公差头叫姜渐鸣,那刀法不是人。孩子,你怕不怕?”
“不怕。咱们千的是江湖侠义的事儿,再怕也不怕。”寿儿不假思索地答,稍停又问,“我莫大叔当年也是刀客?我看你老好像认识他。”
孙老狼叹了口气:“最好的刀客。见过他的人除了我大概没剩多少了,三十年了。不过他废啦。要不我就得跟他拼命。”
寿儿一双眼睛里闪着奇怪的神色:“他说他是最坏的刀客。”
“一回事儿。少年子弟江湖老……今儿晚上入更后老地方找我,咱办正经事。”孙老狼说完起身要走,寿儿又拉他一把,期期艾艾地问:“孙大爷,你干啥要跟他拼命?你们都是好人。莫老叔是好人,他是好刀客。”
“为公道。”孙老狼简单地说,看着孩子的样子又颇觉不忍,“好和坏……孩子别担心,他已经没有用刀的那只手啦。我不能跟他拼命。说不定我的下场和他一个样,谁知道呢?”
“孙大爷是好人,老天爷会保佑你的。”寿儿认真地说。孙老狼笑起来,一只独眼快流泪了。
“老天爷从来不保佑好人。”
他说完就走出了土地庙,心情却沉重得好似被压上了_个磨盘。想点别的什么吧,也不容易。他清晰地记得那个侥幸逃得性命的兄弟被抬上山来时所说的那番话,他和山寨里的兄弟们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这不可能。但那些话却在这两天里占据了他整个心房。
王穆领着那几十个刀客是在前天半夜摸进官仓的。那天夜色深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们翻墙进去,闷翻了呼呼大睡的守卫,宰了两条守门狗,打开官仓大门,轻手轻脚地把马车赶进来列在院子里,然后摸出钥匙打开仓房的门,进去,点着火把。一屯一屯的玉米,一袋一袋的谷子。看起来一切正常,除了一样。一个穿公差服饰的人站在这些救命的粮食之前,身前的地面横七竖八插着十来口刀,带着懒散的微笑看着这群强盗,他年轻,英俊,眼神却是冷冷的。
那个幸存的兄弟在谈到眼神时脸上耸起一个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表情。似乎在那个时刻之后,那种眼神一直停留在他脑海里,注视着他年轻的灵魂。
然后就是王穆濒死野兽一般的两声大喊:
“有埋伏!”
“快退!”
然后天地之间亮起一道美得悚人的刀光,接着刀客们的残缺肢体和漫天飞舞的血就突然充塞了这个空间。那个幸存者的心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但只是一个瞬间,随即就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恐惧填满。等他再次拥有意识时,发现自己正在铁一样的夜色里策马狂奔。
“回来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孙老狼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讲述,安慰道。那个兄弟的眼色一暗:“狼爷,我也没回来。”
“怎么讲?”孙老狼下意识地摸了下刀柄,那兄弟惨笑两声:“他一个人就把我们几十个都杀了个精光,一个都没留。我也中刀了。进寨门时才知道。刚开始是隐隐的疼,我以为是小伤,后来每出一口气,疼就向里探一下,最后我才知道已经被砍断了心脉。我也死了。不过是死了好几个时辰才彻底咽气罢了。”
孙老狼只感到一丝针一样的凉气从脊椎上冒起来,他撕开那兄弟胸口的衣服,一道细细的伤口正一点点向外洇血。这伤口比针划的也宽不了多少,孙老狼懂刀,只这个刀口就让他冷气倒抽,瞳孔放大。那兄弟又说:“那刀法不是人。”接着他头一垂,停止了呼吸。
孙老狼猛地站定,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念头统统赶出脑海,接着再抬头,要找的碧寻楼已经在眼前了。他定定心神,几步走了进去。大事当前,已经没有时间反顾。
莫知悲失魂落魄地冲出巷子,不知道天在哪里,地在哪里,自己又在哪里。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血红,一如许多年前那个悲伤的夜晚,刀落下去时也是这么一大片触目的红,然后就有两条鲜活的生命不见了。其一埋在荒凉的松林里,其一在无尽的煎熬中挨着日子。虽然两个都不算幸运,但如果可以选的话,莫知悲无疑更愿意做前一个,可惜这不由他。他本来以为死了也就完了,未曾想在临死之前记忆里血淋淋的一页旧伤迸裂一般再度被揭开。莫知悲狂喊一声:“老天爷怎么这么狠?”
然后瞬间就泄气下来:“我该着的。”
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胡说八道,颠三倒四,惘然无知。等有了些理智时,太阳已经偏西,莫知悲的腿又冷又累,简直不像自己的,他干脆在墙角找了个能避风的地方坐下准备等死,死了就干净啦。莫知悲觉得两只眼睛马上就要闭上了,眼皮沉重,闭上了就千万别再睁开。他心里想着,渐渐往一边歪去。旧梦散空,浊酒尽,落日晚,人就这样活在风尘之中,无诉无求,只把生命当作一段线,听任其或直或曲地画到尽头。
“莫老叔!”
莫知悲一激灵,眼睛在闭上之前的一刻又睁开。寿儿站在眼前,一脸急切。“怎么了六子?”莫知悲的话声又干又涩,他知道自己刚过了个生死关:但却毫不惊喜。
“我找你快半天了。莫老叔,我晚上有事,你能不能帮我照看着我娘?”寿儿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时辰快到了。”
“什么时辰?”莫知悲有些糊涂,随即吃了一惊,“劫牢?这是玩命的事,孩子你不能去。”
“我能去。”寿儿龇牙一笑,“放心,莫老叔。我这就去,孙大爷他们等我呢。你赶紧去我们住的地方,看着点火。有饭。”说完他一溜小跑跑进了黄昏里。莫知悲艰难地追了两步,眼前已经失去了寿儿的踪迹。他呆站了片刻,无可奈何,缓步向四家巷的土地庙走去。
碧寻楼是并州府最大的妓院,四海有名。向来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因此上一见那穿件寻常羊皮袄的独眼老者进来就有点腻味。但开店的不能赶客,早有大茶壶上去抹桌子倒茶:“客人是要喝酒还是过夜?”
“找你们这儿名气最大的沈姐儿。”孙老狼气势豪横地说,顺手往桌子上丢了个银锞子,“给你的。”“哟。”大茶壶不敢接那钱,搓着手谄笑两声,“您老可来得不巧,沈姐儿刚陪完客……”
“你作得了主吗?”孙老狼逼视着大茶壶,“问她自个儿去。”他指指桌子上的银锞子,“拿着。”
大茶壶这才把钱笼在袖子里,点头哈腰地退下去了。
碧寻楼的头牌叫沈婳,芳龄二十出头,听说老家是大同府人,落难到此,在碧寻楼挂起了牌子。虽说身段脸蛋技艺全是顶尖,但出名倒不是全因为这个。她出名是因为挑客人。曾经有个富商掏四百两银子要见她一面,沈婳就是不给这个脸,惹得那客人动了怒:“不就是个婊子吗?哪有婊子挑郎君的?”老鸨进沈婳屋里说项,须臾拿着张纸出来了:“沈姐儿说了,这纸上是她的名字,您要是能说出这个字是哪本书里来的,她就是倒贴四百两也陪您。”末了又笑笑,“您海涵,别跟她计较。这个姑娘是我最疼的,惯坏了点。”
富商皱着眉头把纸接过去,看着那个带女字边的画字别说知道出处,连读也不会读。想想问身边的清客,那清客只知道怎么读,也不知道出处。最后没法子,负气走了。自此一役,沈婳出了名。满街的人兴许不知道知府大人的名字怎么读,但全认识了这个“婳”字。她虽然挑客人,但今天好像并不挑孙老狼,大茶壶片刻就回来了:“沈姐儿答应了,我给大爷带路?”
孙老狼点点头,扔下五两银子酒钱,跟着大茶壶上了二楼,转得三个弯,走过一道雕梁画栋的长廊,指着尽头的屋子说:“到了,您老自便。”说完转身快步走开。
孙老狼晤了一声,信手推开屋门。 屋子里有一种暖暖的暧昧的香气,迎门摆着一桌酒席,已是残羹。再向里,一个火盆烧得正旺,沈婳就慵懒地坐在火盆边的椅子上,手托着腮帮正出神,百褶裙底下露出一段玉藕一样的脚踝,一见孙老狼就说:“高孟韬到了。刚才来过。他今天晚上和你们取齐。”
孙老狼看看四周,关上门,打量了沈婳一番,叹口气:“你是不是……”沈婳点点头:“他刚问劫官仓劫出多少银子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想着我现在也没什么钱了,就问他我值多少。就这么回事情。雇人卖命得出血,这道理我懂。孙大爷你也别过不去,能拿的全拿出去了,身子算什么。”孙老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才说:“现在的江湖全变了。”半晌,又说,“要是当年那会儿,我第一个砍了他。”
沈婳轻笑两声:“孙大爷,我是干什么的?我在乎这个?只要能把王穆救出来,那就是咱们烧了高香,这码子事情我都不放在心上,你就赶紧忘了吧。他行不行?”
“大概行吧。”孙老狼眯起独眼思索着,“我听那兄弟说过那种刀法,我也不信。不过宁可信其有,高孟韬是南边过来的,在江湖上,名头响得很,号称南七省的第一把刀,听说几年前他跟太湖的私盐帮火并,一个人挑了一个寨子。王寨主对他有恩,劫官仓时也请人找过他,他也答应要来;不过临时有事,没承想是这么个人……算啦。万一出事,他跟我这两口刀要是还对付不了那把刀,咱就什么办法也没了。只当大家一起死。不过,”孙老狼眼睛瞟了瞟沈婳,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好奇,但没有疑心,“沈姑娘,我实在是不该问,可我心里一直疑惑。我们这些人算是王寨主一条道儿上的,江湖道义,舍命也来救他。你可是他的什么人呢?先给我们送消息,又拿出全副身家来雇刀手——王寨主是个性刚的好汉,不进这种地方。”
沈婳好看地抿了抿嘴唇,不说话。孙老狼也就不好再问,闷坐了片刻,起身道:“既然来了,今天晚上大伙就动手,沈姑娘,你等我们的好信儿吧。要那把刀来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我今天上午刚见了个几十年前的老刀客,可惜他废了。死我不怕,我就是怕成他那样,老天虽说有眼,可也未免太狠了些……”
他说着说着脚步不停地越走越远,沈婳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两道细细的弯眉毛里渗出决绝的烈气。
快到尽头就是静止FIVE
长夜漫漫。
这是一座破败了多年的土地庙,连殿都没有,只有两间小厢房,厢房间有个雨搭,雨搭下摆了供桌供着土地爷的神位。厢房从前是庙祝住的,但早已废弃,庙祝也跑到了不知哪里。厢房和雨搭前有片丈把宽的空地,左边一棵树,右边有口用砖塞死了的枯井。莫知悲坐在雨搭下头看着一小炉火,炉火上煎着药,药香弥漫进深黑的夜色中。火星一爆,莫知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往炉火里添进几根枯树枝,站起身来四周看看。接着从供桌上拿下一个碗擦了擦,放在火炉旁边,撩起自己的袍角捏住药罐把浓黑的药汁倾进碗里。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莫知悲心里一紧,把药罐放在火上,走出几步,正跟冲进来的寿儿碰了个满怀。莫知悲一把抓住寿儿问:“怎么了六子?你没事吧?”
“我……没……”寿儿牙齿打得说不出话来。
莫知悲把他拉到火炉旁边,用力在他的背上拍下去:“六子,说话呀!”“孙大爷他们中埋伏了!他们请了个刀客叫高孟韬,没承想那人投靠了衙门,跟公差设下了陷阱!我躲得快,从娘娘洞里爬出来……”寿儿语无伦次地说,眼里满是惶急,“莫老叔,咱该怎么办?”——娘娘洞是狱里进出尸体的地方,据说跟吕后有关,才叫做娘娘洞。
莫知悲不回答,站起来看着大牢方向,夜风猎猎,炉火光芒在他脸上跳动不定。
孙老狼在约定的时刻和高孟韬取齐,奔到大牢墙下,先派几个高来高去的兄弟翻进大牢,麻翻门房,打开了牢门,太行山众刀客一涌而入,碰铃若有若无地响了几声,刀客们兵分两路进到禁子房,禁子们刚从梦乡里惊醒,眼前就摆上了闪着寒光的刀。
不费多大时辰,一行人就来到了大牢前的场子上,远远近近黑黢黢的,一阵乌鸦的翅膀声扇过去,似乎在空中停留了瞬间,散了。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孙老狼却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脖子边上一根筋抽抽着疼,好像真是一匹狼嗅出了隐藏在黑暗里的危险。
寿儿挤上来说:“孙大爷,我给你们带路。”说罢就要当先往牢里进,被孙老狼一把抓住了。孙老狼没有搭寿儿的话茬,想一下,叫过两个刀客:“带这孩子走,今天这事情不对。咱们折进去就折进去了,不能把这孩子搭上。不愿意进去的都跟着走,”他看看黑沉的天空,惨笑一声,“十年不动刀了,别一动刀就出事!高孟韬人在哪?”
众人相互找了一圈,回道:“没有。他人不见了。”
孙老狼的眼睛一变,牙明显地咬起来。“我本想着他不算咱们的人,不必陪着死,叫他也走,现在瞧来不用费这力气了。大家都退,这是圈套!”话还没说完,大牢外的夜空里就升起一支带火的响箭,像一小粒流星一般带着尖利的啸声直冲上天。
孙老狼喊:“退!”一众刀客向着大牢门冲过去,刚进甬道就跟大牢外埋伏已久的公差杀在一起。暗夜里顿时亮起纷乱的刀光,喊杀声、刀锋砍入肉体的钝响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孙老狼的须发全张开了,分开众人杀上前去,此时他心中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杀出去!
背后一声惨叫,孙老狼逼退眼前三个公差回头看,高孟韬正从一个兄弟身上跨过。孙老狼眼睛血红,一挺刀:“姓高的休走!爷爷砍了你个忘恩负义的狼心狗肺!”
高孟韬一笑,身形一晃,闪进天字号大牢里,孙老狼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留下身后的刀客和公差们继续做着赌上性命的死斗。
天字号大牢里没有半个人,只有尽头的牢房里透出一点光。孙老狼骨节暴露的手捏紧了刀柄,提着气慢慢地挪过去,刀一动,牢门晃了几晃,砰然拍在地下。
牢房里有一张矮桌,一根点着的蜡烛,桌旁坐着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条在地上抽动的狗,半天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孙老狼,拱拱手:“孙寨主好。在下姜渐鸣:北六省的总捕头。您老大概不知道我,江湖上跟我动过手的都死了。”然后又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看那条狗。
孙老狼打量了他半天,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玉一样的年轻人会是那种刀法的主人,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你看它干啥?”
姜渐鸣又回过头来,一笑,他年轻英俊,但脸就好像冰雕的一样:“练刀法。”一说到这两个字,他的眼睛里就燃烧起狂热的火光,“孙寨主也是江湖里有名的高手,来,咱们聊聊。现在懂刀的人本来就少,这两年又快被我都杀光了,剩下那些根本没法跟他们说话。他们都不懂。我想找个人聊刀法没边地难。”
孙老狼逼近一步:“王穆在哪?”
姜渐鸣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孙寨主,你要想救他,得对刀赢了我,跟我谈谈刀法至少没有坏处,也许就找到了我的破绽破了我。那条狗你看见了没有?”
孙老狼顺着他的眼光看了那条不断抽动的狗一眼,又回过眼神看着姜渐鸣。姜渐鸣压低声音问:“你猜它死了几个时辰了?”
好似一道巨雷响在孙老狼心中一般,他立刻想起寨子里那个死了好几个时辰才断气的兄弟。姜渐鸣还在继续说:“孙寨主大约也知道,出刀越快,人死得越慢。起先我只是想看看这个慢究竟能慢到多长时辰,后来领悟了刀法的妙义,知道是快是慢发乎一心,现在我出刀,想让中刀的多长时间死,他就多长时间死,早一刹那晚一刹那我把脑袋输给你那天进官仓的刀客,有一个是在四个时辰之后才死的,怎么样,孙寨主,我没说错吧?这根蜡烛能点两刻,现在只剩下一半了。我赌蜡烛一灭,你死。赌不赌?”他停顿了一下,笑一笑,“我实在是万分的不情愿,能和我谈刀的快没有了。不过这是上头的意思,你老人家也别怪我。”孙老狼还是不说话。
姜渐鸣踱到桌子后,盘腿坐下,又笑了笑:“孙寨主你怎么这么想不通?我给了你一个单对单的机会,赢了我,谁也不敢拦你,你只是要在动手之前先听听我谈刀法。古人说弹琴得对知音,刀法也是琴,我找这个知音找得梦都断了。你算是有名的高手,真不想听?”
孙老狼把牙齿咬了又咬,终于慢慢松开握着刀柄的右手:“你说吧。”
姜渐鸣收住笑容,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丝庄严神圣的神色,半晌,他问:“孙寨主,你知道快到了尽头是什么样的?”
不等孙老狼回答,姜渐鸣极快地接下去:“快到了尽头就是静止。
“几年前我追一个大寇,也是好刀手,我追了他三天,他快油尽灯枯了,最后我把他堵在一处山洞里,我要看看他在生死一线里到底能有多快。最后他终于拼出生命里最后一点潜力出刀了,那一刀比你见过的任何一刀都快,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比他还快。要是没有那一刀,我就领悟不了快的尽头。”
“那一刹那我快到了尽头。回头再说好似做梦一般,没法表达。快到极点——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知道怎样才算快到极点?”
“全停了,所有的东西全停了。天地间的一切在我眼前凝固起来,岩洞里掉落的水珠停在半空,刀锋处搅动的气流,我全能看见。我能数清楚他的头发丝。我吓坏了。吓呆了。呼吸困难,费尽吃奶的力气却一动都动不了。然后突然之间,一切又回归到一如往常,那口刀呼啸着向我砍来,还没砍到我,他人就虚脱倒在地上。我好像灵魂出窍一般过了半个时辰,才明白过来,又惊又喜,满头大汗。我知道那一刹那我快到了极点,你知道吗?就好像时间停了,或者慢了,慢到连我都察觉不到。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我知道我的刀法还没有到尽头。”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时间慢了,是我的思维在那一刹那里变快了。连着半年,我没再见过这种极点的快。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我叫人用火铳射我,我在大雷雨天气里数天上的闪电,再也体验不到。我痛苦得要发疯,最后有一天,我在看着一朵野花开放时,那种感觉又来了,天地间一切都静止下来,但我还是不能动,不过渐渐地,那种感觉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能控制自己,过了半个月,手下用火铳射过来时,我看到铅子带着一溜静止的火光停在我眼前。我的心里一片空明,伸手拔刀,把这颗铅子切成了两半,毫不费力。”
孙老狼听着姜渐鸣的话,一缕凉气从脊椎上升起,瞳孔在昏暗的烛光里放大了。这是他在最疯狂的梦境里也不敢想象的境界,练刀练到这一步,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兄弟那句话:“那力法不是人。”
姜渐鸣慢慢笑起来。“孙寨主,半年之前,我刀法大成。不论我要对人拔刀还是有人要对我出手,他的一切在我看来就跟静止全无区别——触即发,全不由我。那种快到尽头的感觉自然而然就来。我甚至能让闪电看起来好像在半空中凝住一样直到我愿意。所有的快,在我看来都跟静止没有区别。这就是快的尽头,快的尽头就是静止——蜡烛快灭了,咱们这就动手?”
高孟韬等在天字号牢房门口不知道多久,他不敢进去。他认识姜渐鸣,他清楚地记得几年前他与姜渐鸣在岩洞里对峙,精神一点一点地崩溃,最后在绝望之中砍出自己有生以来从未达到过的孤高一击……然后就是人事不省,醒过来时姜渐鸣正拈着一口刀在空中随意挥舞,姿势漫不经心甚至滑稽可笑,但每一个动作都好像响在他心里的一个炸雷——很简单,高孟韬懂刀。虽然他已经知道姜渐鸣的刀法高到自己不可企及,那些动作还是让他惊羡绝望甚至膜拜。
那些姿势,那些刀法,不快也不慢,缥缈,冰冷,骄傲,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淡雅,就像寒夜里弯弯的残月。就好像飞雪落在冰山,雨滴归人大海,似乎从最初起,它就应该在那里。高孟韬看得心神俱醉,心也越来越向下沉,接着在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时候居然为这种神技痛哭落泪。那不是人的刀法。
姜渐鸣停下动作,看了看高孟韬,高孟韬眼泪纵横地惨笑起来:“要动手就快。爷爷死前能见识到这种刀法,不枉了一辈子。”——这句豪言预支了他今后所有的勇气。
“我现在不会杀你的。”姜渐鸣冷冷地说,“你让我知道了快的尽头。等你刀法够了,再杀你也不迟。”
他走了。高孟韬好像游魂一般死里逃生。他怕得要命,很长一段时间内连刀法都不敢练,生怕刀法高起来后姜渐鸣找他对刀,但刀法这东西一旦在人身上扎了根,想不长都不可能。想通了这一点后,他就发现他剩余生命的全部行为就只有一个:离姜渐鸣远远地。高孟韬过了两年狂嫖烂赌的日子,王穆来找他要劫官仓,大旱中的并州的官仓,而姜渐鸣就在并州。
高孟韬立刻把王穆卖了,他啥也不要,就要个六品的补子。姜渐鸣刀法再高,也不至于对同僚出手。卖了一次,再卖第二次何其简单。他一点不后悔,庆幸之极,要是没有这个身份,他这种档次的刀手只要一见姜渐鸣,就注定是个死人。
孙老狼无疑已经死了。
牢门一响,姜渐鸣走了出来,看看高孟韬,问:“怎样?”
“进来的全杀了。守在外头的跑了一些,咱们的兄弟也折了几个,他们还有留守没来的人。”高孟韬答道,眼睛尽量不往姜渐鸣那里看,“姜头儿,你看……”
“他们还有没有好手?”姜渐鸣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孙老狼跟王穆一样,刀法不错,就是太慢。高大人,你现在刀法怎样?”
“不……”高孟韬魂飞魄散,脖子快缩进肩膀里了,“大人见笑。”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眼神一亮,“孙老狼谈起过一个老刀手,说是几十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不过他没多说。那老刀手叫莫……莫什么来着?”
姜渐鸣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一道闪电,声音忽然哑起来:“莫知悲?”
高孟韬点头:“没错,是这名字。怎么,姜头儿知道这人?”
姜渐鸣不答话,脸上浮现出一种狂喜的神情,其中夹杂着纯粹和狂热,眼睛也变得迷离起来:“世道变了。学刀的人居然不知道莫知悲是谁。我会过几个刀客中的老前辈,他们每一个人都败得心服口服,但他们每一个人都说:当年的莫知悲能胜我。莫知悲,莫知悲。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但却做梦都想着和他交手,他就像我期盼了一生的知己,从未谋面的生死交,我这一辈子好像只剩下这一件事情,我寂寞得要发疯。我的刀法已经人魔,隔段时间不杀一个用刀的高手,我晚上睡不踏实。我查过刑部的卷宗,他是个左手用刀的独行大盗,无法无天,恶事做绝。走过四年江湖,四年里做下大案无数。嘉靖二十年他劫过外国的贡物,一个人杀了八个锦衣卫里的绝顶高手,拉走了一个马队。但三十年前,这人不知道得了什么疯病,居然一刀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他亲弟弟也是顶尖儿的刀手,江湖上有名字叫做‘抽刀断水’莫知离,英雄侠义,一诺千金……他从此退出江湖,再也没有踪迹。苍天有眼,能让我在刀法大成时知道他的消息!”
高孟韬不敢答话,姜渐鸣一挥手:“今天也就这样了。高大人,兵分两路。我去抄他们的老窝,会会那个莫知悲,你也就别当什么刀客,戴起补子来当公差好了。你带人上碧寻楼抓了人,布置明天的法场。”他抬头看了看天,“这一冬雪也太晚了……”
今生今世永不相逢SIX
高孟韬带着兵丁围住碧寻楼,把迎上来的老鸨推了个趔趄,直冲沈婳的房间,先令兵丁守住来往出入,然后径直推门进去,沈婳没有睡觉,坐在火盆前抬眼凝望着他,高孟韬顺手关上门,把外头一片嘈杂也关在门外。沈婳明白了什么,眼睛瞬间冷却下来,轻轻一笑:“万没想到高大侠是衙门的人。”
高孟韬也在她对面坐下,烤烤火:“既然沈姑娘明白了,那就跟我走一趟吧?”沈婳垂下眼睛,又拾起:“狼爷呢?”
高孟韬笑道:“死了。你的人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也活不久了。不过我就是弄不明白,你跟王穆能有什么交情,这么死心塌地地帮他?”
沈姬不答话,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高大侠少待,我去打扮打扮。”说完也不理高孟韬,自顾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后面,高孟韬呆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屏风后传来利器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高孟韬跳起身,手一动。刀光斜斜切过屏风,刀光消失后屏风似乎还静滞了刹那,接着摔到地上,大理石的屏风摔成无数块,高孟韬只来得及看到沈婳把手里的一把小剪刀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回过头来。
她原本姣好白皙的脸上交错着几条深达骨头的长长伤口,血染了满脸,不住地流下来。她看到高孟韬,笑了一笑,笑的时候脸上的伤口就交错、扭曲和摩擦在一起,高孟韬打了一个寒战,哑着嗓子问:“沈姑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沈婳似乎完全不知道疼似的,问高孟韬:“高大侠,哦,现在是高大人了。你猜我今年多大?”
高孟韬讷讷地道:“沈姑娘不是二十四吗?”沈姬冷笑一声:“那是为了招揽生意瞎编的。过了这一冬,我就三十一了。我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我活够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划花我的脸?”
高孟韬想了刹那就明白过来:“这样王穆就认不出你了?”
沈婳又笑笑:“高大人聪明伶俐。你们往大牢里送他的时候经过碧寻楼,我认出了他,就要救他。现在救不了了,命该如此,只要他认不出我就行。其实我死了更干净,不过我怕我死了你们也抬着我去问他。我跟你打赌吧,你就是当着他的面活剥了我的皮,剐了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你永远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他,你赌不赌?——咱们耽搁了不少辰光了,高大人请带个路,咱这就走吧,别耽误了你的事。”
还是那间屋子。在静谧的夜色里透出一点光,周围的住户都是漆黑一片。若凑得近了时,能闻到一阵奇妙的香味,直蚀进骨头里。
马回回正在屋子里切羊杂,他老婆跟儿子烧着锅汤。他知道孙老狼是做什么的以及要做什么,他的老婆和儿子不知道,只知道来了大主顾,马回回一个忙不过来,于是死牵活拽地跟了来。孙老狼的原计划是劫牢之后大队护着王穆回山,自己带几个眼利手快的留下来看看风头,马回回就在这间落脚的屋子里准备吃食。
他老婆忽然停下来,警觉地看着房门,马回回还没有察觉,依旧在专心地切羊杂。像一切把手艺上升到艺术层面的人一样,想把什么东西做好讲究个物我两忘,进了状态什么都不知道。
门开了,一个穿公服的年轻人走进来,悄无声息。马回回的老婆抱紧自己的儿子,睁大恐惧的眼睛。这个人干净,秀气,英挺过人,但全身上下冷得好比一块会动的冰。
姜渐鸣第一眼就看到了马回回切羊杂的手。然后身形就定住了,目不转睛地看。屋子里静极,只有砍刀切在案板上一下一下的笃笃声。
马回回切完了羊杂,一抬头才发现姜渐鸣,神色惊慌了一瞬就立刻恢复平静,心里迅速分析好了局势:孙老狼完了。自己如果露出一点破绽也完。刚想到这里,就听姜渐鸣开口说:“好刀法。”
马回回一笑:“这位大爷看来懂刀。”姜渐鸣的眼睛在屋子里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然后问:“这地方有个人叫莫知悲?”
马回回的心里突地一跳,但丝毫也没显在脸上,憨笑着说:“俺不住这儿,俺是人雇来做羊杂的,他们叫啥俺不知道。今天晚上主家有事出去,说是半夜才回来——大人找他啥事?晚上我帮您问问。”
姜渐鸣点了点头,问:“他们的头儿长什么样?”
马回回想了想,道:“是个老头,只有一只眼睛。”
姜渐鸣又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走到门口,站定,似乎想了很久,终于回过头来:“切羊杂的刀法也是刀法。汉子,我难得撞到个用刀的高手,咱们对刀。”马回回瞪圆了眼睛,作声不得。姜渐鸣又说:“你就把我当羊杂切就成。”
马回回明白过味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声泪俱下:“大人!小的什么事都没犯,什么都不知道!求大人高抬贵手……”
姜渐鸣看着他的眼神跟看牢里那只狗的眼神没什么差别。他转脸看看抱着孩子筛糠一般抖的女人问:“你不想对刀?这是你老婆?”
马回回刚想回答,眼睛里忽然仿佛映起一道刀光,掩盖尽了天地间的一切,马回回心中一震。直到这道刀光消逝很久之后,他才像被一剑惊阙一般体会到其中梦一样的美。而他的老婆像是忽然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慢慢滑到地上,停止了呼吸。
马回回的眼睛瞪出了血丝,但他是个卑下的穷人,他别无办法,虽然拳头捏得手骨都疼。马回回嘶哑着嗓子哀求道:“大人……”姜渐鸣轻叹一声,转头去看连害怕也忘了的孩子:“这是你儿子?”
马回回万念俱灰,大吼一声,抢到了案子上的砍刀。
莫知悲和寿儿趴在城外野地里看着大牢方向,那里黑沉沉地,没有火光也没有任何厮杀迹象,趴了很久。莫知悲的身体僵住了,眼睛半天才眨一下,最后他对寿儿说:“六子,咱回去吧。这不是咱的事儿。”
“狼爷是好人。”寿儿咬着牙根说,“他们都是好人。好人不该死。”
“咱救不了好人。”莫知悲冷冷地说,“老天不救好人。顾自己吧。”
“我不能不管他们,他们没有本地人,天一亮连城都出不去。”寿儿说,“我得去找他们。”他转过头来,“老天爷不救好人,咱自己救。”
莫知悲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寿儿,颈子里的骨头磨得吱啦作响:“你想救他们,你说,你打算怎么办?再说了,听你说那公差的刀法跟鬼一般,真要有人逃出来,兴许早就丧了胆,回了山寨了,谁留在这里等死?”
“还有个地方。莫老叔你不知道,那姓高的也不知道,也是他们的下处。”寿儿也转过头来,眼睛炯炯有神,“我到那儿去找他们,兴许还有人在呢。莫老叔,我不管他们,就没有人管他们了!”
莫知悲不说话了,很久,他问:“你真的连命也不顾?”
寿儿庄重地点了点头。“起来。”莫知悲把他拉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话声里透着决绝,“咱走。你带我去。这码事我揽。我跑过江湖,万事总有办法。咱跟这杀千刀的老天爷拼到底了。”
这一切在同一时间发生。沈婳划花了她的脸以便使王穆再也认不出自己,姜渐鸣找到了一个用刀的高手——哪怕他的刀法从某种意义上半点用也没有,莫知悲下定决心帮助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同一时刻发生的三件事情如此神奇地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只怕是所有当事人决不曾料到的。不过这无所谓,在他们的思维里,生命本就充满着数不尽的变数,由不得自己。选了就是选了,人生艰难,活就要活一个无悔无憾。
寿儿料对了。
太行山的刀客们果然还有不少没有走,他们紧张地缩在城南一所破败的院子里,就像一群受了过度惊吓的草鸡,想干点什么却无从干起。这些人中有劫狱逃回来的,有原本就留守的,还有约定好这天下山接应的,总共二十来个。一个个张着带血丝的眼睛,无言地擦着刀。寿儿和莫知悲到达的时候他们都跳起来,以为拼命的时刻到来了,等到看明自来人后才松了一口气。莫知悲悄没声地溜到墙根蹲下,没人注意他。
刀客们看见寿儿,说:“回去吧,孩子。别来这块。小小年纪别把命搭上。”寿儿问:“大叔你们准备怎么办?”
为头的刀客叹了口气:“狼爷死了。我们明天再去,和公差们拼了。”寿儿张大了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那刀客脸色忽然一变:“有人。”
门口传来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然后门被敲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门开了,刀客们的神经在一瞬间紧绷起来,刹那之后,来人被按在地上,门关了,几口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因为他穿着一身公差的服色。在这个时候,这身衣服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没死是因为莫知悲冷静地开口说话:“慢着,自己人。要公差知道这地方早大队人马杀过来了。”
刀客们这才把眼光放到这个糟朽老者身上,他龙钟之极,少了一条胳膊,袖子胡乱地别在腰里,身上衣服又破旧又单薄,一部脏白胡子,冻得瘦脸发青。刀客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开口问:“老前辈是……”
“我叫莫知悲。”莫知悲拨开那几把刀,把公差从地上拉起来。公差瞪圆了眼睛:“你老就是莫知悲?”
莫知悲一双老眼里透出奇怪的神色:“你知道我?你是谁?”
“不是。”来人道,“姜头儿正全城搜你——北六省的总捕头姜渐鸣——我叫惯了。”他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打开,“王寨主明天就要上法场,这是碧寻楼的沈姑娘在牢里写的,各位过目。”莫知悲拿过那张纸,只看到上面有血写的字迹,他匆匆扫视一下,问:“哪个识字?”众刀客纷纷摇头。来人也摇头。莫知悲把纸放在桌子上:“算了,反正也知道得差不离了。公差正找我,王寨主明日要上法场——是不是这么回事情?兄弟你到底是谁?”
“沈姑娘救过小人的命。”来人惨笑一下,“过去的事情就别说了。沈姑娘说:有她陪着王寨主死,要各位快点走。老爷子,姜头儿调动人手的时候说,你是几十年前天下有数的刀手,他要跟你对刀。”
莫知悲左眼下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垂下眼睛,无言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抬起头来时有一种毅然决然的神色:“这位兄弟,麻烦你件事。你在他的地方放封信,就说明天午时,我约他在城外汾河边对刀。”
所有人都倒抽冷气,寿儿悄悄拉拉莫知悲的袖子:“莫老叔,你别去。”“谁说我要去了。”莫知悲的声调有些凄凉,“莫知悲是用左手刀的,没了左手,人也废了。我只是要在行刑的时候调开他,我们劫法场!”
为我哭一场,就都清了SEVEN
梆子响了五下,接着是一声铜锣。天色渐渐亮起来,东市送人场的四周一早便站满了差役,搭起白布棚子,安上桌椅,用黄沙铺了地,抬出涸满了血色的墩子,布告栏里贴上斩人的告示,王穆的名字上画了大大的叉,周围都透着一股死气。太阳渐渐升高,送人场周围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成为这个冬天难得一见的景象。
莫知悲混在人群里盯着那些差役看,忽然感觉有人拉他的袖子,他回头一看,是寿儿。莫知悲一把拉住孩子拐进一处偏僻的巷子,满头是汗:“六子你怎么一回事情?不是告诉你回去吗?”
“我不能让莫老叔你一个人来。我路熟,我能帮忙。”寿儿说,眼睛里充满崇拜的神色,“莫老叔你当年真是刀客?”
莫知悲无言地点点头,寿儿紧接着又问:“你……你出刀很快?孙大爷说你当年是最好的刀客!跟我讲讲你当年在江湖里的事情吧。”
莫知悲抬起头,太阳升过三竿了,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王穆的囚车大概开始游街了。脑子里尘封已久的许多话渐渐清晰起来:“光快不行。”他不由自主地说。
寿儿的表情很惊讶:“光快不行?”“光快不行。”莫知悲说,“除非你能快到尽头。哪怕对方比你慢一点,只要他识破了你的路数可以很容易地挡住,躲开,如果他跟你差不多快,那他可以在你招式用老时杀了你。你说,为什么砍柴比砍人容易?”
“柴不会动。”寿儿想了想回答,莫知悲微微笑起来。“六子,你悟性不错。与其你出刀,对手动,还不如对手出刀,在他全身都进入招式、没有余力动时再出手。那时对手就和柴一样,设办法动,没办法躲。所以说,光快不行。慢有时候比快好,快的尽头就是慢。慢,是以快为先决的。我并不是一定要慢,而是因为我比别人快,才有慢的资格。”
寿儿默默地想着,忽然又问:“那慢的尽头呢?”
“慢的尽头就是无快无慢,就是无刹。出刀到了根本不花时间的地步。比风还快,比声音还快,比光还快。那时先出手后出手都无所谓。但无刹刀又偏偏是没人能修出来的,我试过,人的反应是要工夫的,一个人反应再快,也不能不用时间,除非……”
“除非什么?”寿儿问。莫知悲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才说:“这个除非没有用。我听说人在寿数快到时,会有一瞬间依次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每一点事情,想来那时反应是不要时间的。但那时人已要死了,所以,无刹刀还是没人修得出来。”
“无刹刀出刀时是什么样子?很快?还是很慢?”
“不知道。”莫知悲说,“快和慢就已经不是无刹的境界。我虽然没有修成无刹刀,但以我想来,无刹刀出刀那一瞬,自己和对手都是没有觉察的。”忽然他明白过来,自嘲地笑了。不过还有几个时辰的命,跟这孩子说什么。正想之间有个影子一晃,莫知悲回头,一个刀客用白布包着的头在巷子口晃了一下,招招手。“快回家去。”莫知悲推了寿儿一把就走出巷子,寿儿还站在原地愣愣地想着关于无刹的话。
王穆的囚车快过来了。
刽子手捧着一口红布包裹的鬼头刀,坐在马上由徒弟牵着做前导,囚车由一头牛拉着吱吱扭扭地走在石板路上,前后有几十个公人护持。囚车后面是监斩官高孟韬,已经换了一身官服,引着十几骑跟着。王穆精神还好,只是手脚上戴着重镣,在囚车里傲然看着道路两边的人。人们呆呆地看着他,往常送人时常见的节目,什么请唱戏拦车甩菜帮子都没有,在这样的冬天,这样的灾午,光杀人就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了。刽子手不时拿眼睛往两边的人群里一横,看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后退。
刽子手这职业一般是家传的,老百姓都怕这一行人,不敢叫刽子手而叫“送人师傅”。这位刽子手是这一行里最有名的,据说他为了练砍人头,整整三十年不说话不见人。他送人有三道程序要做,先斋戒三天,女人也不碰,然后亲自磨一晚上刀,临晨睡两个更次,红布包了带到法场。要送人的时候追魂炮响,右手伸进红布,左手先弹点水在人犯后心,人犯受这一激,双肩向后一缩,脖子自然就伸长了。接着右手一转,天地一静,刀光一动。随着分成两半的红布飘然落地,一滴血从刀锋处慢慢流下,只有一滴。人犯姿势不变,只有眼睛慢慢合上。
姜渐鸣有一次说:“送人师傅,你这样用刀我由不得想跟你聊聊乃法一虽然你的刀法只能杀犯人,跟人对刀半点用也没有,但确实是很高明的刀法。你知道莫知悲吗?”刽子手浑身乱颤。他让别人害怕,可是姜渐鸣让他害怕:“回姜大人,小的不知道。”姜渐鸣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悲凉:“世道变了。用刀的不知道莫知悲是谁。”
刽子手想到这里有一些疑惑:姜头儿人去哪里了?
囚车渐渐近了,人群里的刀客悄悄问莫知悲:“这法子真能把那姓姜的骗出城?”“你们不懂刀,不知道找一个对手对刀客来说有多重要。”莫知悲也悄悄说,“我估摸差不离吧。再说,骗不出去也没办法,来了就得干。叫大伙准备好。”那刀客点点头,走开了。
王穆的囚车进了刑场。
公人用水火棍把人群挡成一大圈,中间是布棚,断头墩。人群发出窃窃私语,很小的嘈杂声。囚车直拉进黄沙地里,高孟韬等人下了马,走进棚子里坐下。刽子手先喝了徒弟斟上来的酒,然后打开囚车:“王大侠,你的时候到了,兄弟这是奉公行事,有缘发送你,定然给你个干脆利落。黄泉路上不要怨兄弟。”
“不会。”王穆淡然说,“人活世上没办法。在下腿不能动,劳驾你叫人把我抬过去。”刽子手点头首肯,一招手,他几个徒弟就过来把王穆抬到断头墩旁边的马桩跟前,把脖子上的铁索锁在上面。王穆抬起眼睛往监斩台上一看,神色瞬间凝固,良久,冷笑一声:“这不是高大侠吗?几年不见高升了。”
高孟韬脸色有点发红,拱拱手:“王寨主见笑。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王穆只是冷笑,高孟韬说不下去了,堆出一脸假笑暗自咒骂:你知道什么!你见过那种刀法吗?为了活命,忘恩负义又算什么……他简直要流冷汗,因为自己也在潜意识里知道这是强词夺理。
周围的嘈杂声大了起来,高孟韬举起一只手,片刻,场子静下来。
“王寨主,”高孟韬又拱拱手,做出一派推心置腹的诚恳,“现在离午时还有半个多时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只要是兄弟能作主的。你对兄弟的大恩大德,兄弟全都记得。”
王穆看看高孟韬,眼睛里没什么仇恨——他最多觉得这人无耻忘恩而已,还不知道他假充帮手里应外合送了他几十个兄弟的性命。有心不跟他说话,又觉得没什么要紧。须臾,他说道:“给我一支笛子。”
片刻,一支笛子递到了王穆手里。王穆把笛子放到嘴边试了几个音,然后在恍惚之间,一段回肠荡气的悠扬旋律就从竹管中飘出。
喧闹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谁都想不到这个快死的强盗居然还有这么一手本事,连寨子里的刀客兄弟都没见他吹过。那种笛声勾魂摄魄,催人泪下,一时之间,连高孟韬铁石一般的心脏也要融化了。几乎整个城市都在这笛声中沉醉。
“你听,有人在吹笛子。”同监舍的女囚对沈婳说。沈婳凝神听了半晌,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许多年前,王穆还是个漠北的汉人奴隶,沈婳还是一个瓦剌小部落头领的女儿。瓦别人喜欢看摔跤,王穆由一个放马的奴隶变成了一个跤手。他所向无敌,瓦剌的汉子们空喊着一个下贱的汉人放倒了瓦剌好汉,却是毫无办法。沈婳喜欢看摔跤,刚开始也对王穆这个汉人恨得牙根发痒,后来却渐渐不恨了。再后来每次想到他,都莫名地心中一动。
沈婳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王穆是在关押奴隶跤手的土牢里。那时她还不叫沈婳,他也不叫王穆。他们最初的名字已经随着长风消逝在那段如烟往事里。
王穆喜欢吹笛子。沈婳告诉王穆,自己是头人小姐的侍女,小姐也喜欢吹笛子,听说王穆会吹,所以秘密叫他去演奏。王穆身不由己地上了车,车声辚辚,他进入一个华贵的大帐篷,侍女退下。片刻,帐篷中的垂幕后出现了一个影子。
就这样,每隔两晚或者三晚,沈婳都来叫王穆去吹笛子。忽然有一天在车上时,王穆紧紧抱住了沈婳——当然,他以为那是小姐的侍女。
王穆说了很多话,最后他问沈姬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逃。
“这里的汉人奴隶已经比瓦剌士兵还多了。这个月圆之夜,我联络了奴隶们动手,抢刀枪杀出去。要是有可能,就杀掉头人,向南逃进大明。你是丫环,也算是奴隶吧,想不想逃?我们找一个安生的地方,我从一见到你就喜欢你。”沈婳张口结舌,她只说出自己能确定的半句话:“我也是一见到你……”
王穆看着沈婳,眼睛里有一团火:“你一定要答应,这事情决不能泄露出去,几百人的性命。我说给你,是因为我只相信你。”
沈婳无言地点点头,王穆立刻恢复到原先岩石一样的冷静之中,但心里却是波翻浪腾。
月圆之夜到了,沈婳早早又来接王穆。王穆权衡半天,怕守卫起疑心,算算时间也够,还是去了。没想到在大帐篷中足足等了一两个时辰,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约定的时间要到了。王穆一横心,想冲出去,正在这时沈婳出现了。王穆吃了一惊,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是小姐的侍女,我就是小姐……”沈婳微笑着凄然绝望地说,“冤孽……我全告诉我爹了,我不能让你们杀了他。他答应不杀你,还你自由身。你走吧,这是你的卖契,忘了我吧。”
王穆的喉咙咯咯直响,忽然他一个箭步跳过去,从衣下把暗藏的匕首撩出来,搁在沈婳脖子上。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就没命了。我爹一直想让我嫁给大首领做小老婆,我今天答应他才把你的命买回来。你快走吧。拿着我的首饰,忘了我吧。”沈婳轻声说道,声音好像一只精美的玉器在慢慢破碎。
远处传来嘈杂和火光,王穆无力地推开沈姬,后退了几步,凝视着那个方向。忽然,他冲出帐篷,卫兵已经不在,王穆从兵器架上拔下一柄长刀,跳上一匹马。沈婳追出来带着哭腔喊:“你要去哪里?”
“我去跟兄弟们死在一处。”王穆不带什么感情地说,“来世见吧。希望到那个时候,天下再没有汉人和瓦剌人,再没有小姐和奴隶。驾!”
座下马长嘶一声,急蹿出去,沈婳望着王穆消失在夜色中,紧咬着下唇,两道泪水从脸上无声地滑落。
此后王穆再也没有见过沈姬。他在那次生死斗中幸存下来,带着仅剩的几个人逃回明朝,最终做了强盗。而沈婳成了大首领的妃子之一。后来那一部瓦剌被北元击破,沈婳也被掳走,几经辗转流落到明朝做了妓女。若干年过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到当年那个惊心动魄的美好而悲伤的夜晚,会不会想到当年淘气的小姐和会吹笛子的奴隶。总之——
青春挥霍着就全成了追忆。
笛声淡淡地融入空中,好似一只柔软无形的手在抚摸着听者的心。克制的激情,敏感,麻木,绝望的美。是谁在一冷又冷的西风中容颜憔悴,落寞无悔。王穆将笛子移开唇边,双手用力,笛子断了。一声脆响之后,周围静得如同永远冰封了的大地。
高孟韬轻叹一声:“我要是你王寨主,就是去卖艺,也不做强盗。”
王穆微笑:“但凡有点指望,谁愿意去做强盗?”
大牢,沈姬听完笛声的最后一个音符,流下最后一滴眼泪,喃喃说出生命中最后一段话。
“这个世界,他那样的男人想活,只有做强盗。我这样的女人想活,只有做妓女,所以他做了强盗,我做了妓女,这都是命,谁也不怨。” 某个时刻,某个死亡,或者说某种狂喜,沈婳把舌头放在上下牙齿之间,双颊用力,痛楚如同线一样钻进脑海:至少他还记得我。
第一声追魂炮轰然炸响。
劫法场EIGHT
周围是浓雾,铁黑色,姜渐鸣极目四望,视线好似被锁在了一口棺材里,什么都看不见。他有些心慌,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直杀进心里,顺着血脉延进身体各处,他不由得咬紧了牙,轻声告诉自己:我是在做梦。没什么好怕的,仵作说过:人在梦里的感觉会被无限夸大,只要有一点点害怕,它就会很快变得渗入骨髓。我不怕。这个梦我做过许多次。
但他仍然怕得要死,接下来的情景他知道。姜渐鸣眼前的雾气里慢慢走出一个人,老,神秘,看不到面容,似乎和周围的黑融成一体。
姜渐鸣舔舔嘴唇,如同之前的许多个相同梦境里一样试探着问:“莫知悲?”
老人不答,手一动,手上多了一把雪亮的钢刀,把周围的黑照成诡异的青绿色。姜渐鸣努力想动身体,想伸手去拔刀,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似乎能感觉到自己面门上布满了冷汗。
那刀砍了过来。姜渐鸣呆呆地看着自己胸口飙出的鲜血,长出一口大气:终于完了。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
干枯的汾河,远远的是成堆的或死或活的灾民,再远就是被冬天的雾气所笼罩的太原城,天上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了厚厚的云层。姜渐鸣发觉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接着他就听到追魂炮的响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马上就要决生死的关头睡着了。这个梦久已不做,但今天在和莫知悲对刀之前居然又复活过来,姜渐鸣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远处走来一个骑着马的公人,近了,那人一见姜渐鸣就滚鞍下马来作揖:“姜大人,您这是在……”
“等个人。”姜渐鸣想起来了,这人是并州大牢看门房的一个牢头。那牢头谄媚地笑了笑,问:“等啥人?这太原左近的人,小的都认识,小的帮您找?”
“等一个叫莫知悲的老者。”姜渐鸣本不想说,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说了出来,并且注意到那牢头脸上堆满了奇怪的神色。“怎么?你认识他?”
“认识。”牢头忙不迭地说,“这人是给犯人刷马桶的一个老叫花,断了一只手,姜大人怎么认识他?”
“断了一只手。”姜渐鸣随口回答,突然不祥的阴影笼罩在了他的心头,“断了一只手?哪只?”
“左手。大人找他什么事情?天气这么……”
“上当了!”姜渐鸣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的话,“把你的马给我!”他不由分说地跳上牢头的马,双腿一夹马腹向太原城疾驰而去。
法场,王穆抬头看看天,又看看高孟韬,问:“还有多久?”
“也就这一会儿工夫,”高孟韬笑了笑,“王寨主别着急。律条定下几时,那就是几时,早一刻……”
话被第二声追魂炮打断,刑场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高孟韬转过脸去,一名兵丁手里挥着令旗冲进法场,在监斩棚外跳下马冲过来,附在他耳朵边说了句话。高孟韬腾地跳起来,狰狞地扫视手下一眼:“上马!”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试探着问:“高大人,您这是……”
“官仓叫强盗劫了!知府大人找不着姜大人,临时调我!”他跨上马一拉缰绳,“剩下的大伙盯着点,一等第三声炮响就开刀!”
官仓的大门打开了!
无数难民好像洪水一般向里冲,守卫官仓的兵丁大多已经逃走,只有几个还在和一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刀客死拼,但也很快或伤或跑。刀客们划开麻袋,救命的、金灿灿的麦子和玉米水一样淌到地上。第一批冲进来的难民看到这景象呆了半晌,然后一头扎进这粮食的瀑布里,放声大哭,放声大笑,更多的人把生粮食往嘴里塞,嚼得嘎巴作响,有些嚼也不嚼就咽下去,翻着白眼幽幽地晕倒在那里。
几个刀客站在官仓顶上,凝视着不远处的太原城,把手里的刀握紧,城里出现了一条烟尘,那是马奔跑时踢起来的。所有的人心里都清楚,高孟韬大约快要来了,死期快要近了,太原城法场上的兄弟,还有那老刀手莫知悲,也大约该动手了。
第三声追魂炮响了。
姜渐鸣在打马跑向法场的过程中就已经看到了抱头鼠窜的百姓。他心里一沉,接着看到一个溃兵捂着胳膊也跑过来,于是上去一把抓住问:“法场怎么样了?”兵丁抬头怔了怔才认出是他:“姜头儿,法场让十几个刀客给劫了!死囚被人救走了!”
姜渐鸣脑子轰的一声,定了定神,又问:“高孟韬呢?他不是监斩官吗?”
“有人劫官仓,高大人领人先走了,就……”
姜渐鸣没听完就打断了他:“劫法场的人往哪里去了?”
那兵丁用没受伤的手一指,姜渐鸣把他拉近些:“去,找人传令,一刻以内关上所有的城门,过了时候我剐了你!”
那兵丁没命地点头,抱头鼠窜而去,姜渐鸣拉了拉缰绳,循着喊杀声冲开人群直朝他指的方向飞马跑去。一股阴森的怒火在他心头弥漫开来,但他脸上还是冷冷的无喜无怒。这种感觉从前也有过,这次尤为强烈。不全是为了法场被劫,也不全是为了上当被调出城外,更多地是为了莫知悲丢失的左手以及失去的刀法。只有一个伟大的刀客才会彻骨地感到另一个伟大刀客陨落时无尽的悲伤。姜渐鸣咬紧了牙关防止自己叫出来,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有一种见人就杀的冲动。
前面的百姓渐少,喊杀声和兵器的撞击声越来越近,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惨叫,转过两条巷子,眼前忽然就出现一个巨大的修罗场:刀光翻飞,公差和刀客们在长长的街道上杀成一团,地上墙上到处是喷洒出来的鲜血,到处有人倒在地上,其中一些一动不动,另一些还在抽搐和翻滚。刀客们还剩下五六个,被围成了一圈做着无希望的死斗,眨眼之间,就又有两名刀客与一名公差倒在地上。
姜渐鸣鼓足中气,大喊一声:“停手!”公差们渐渐都停了下来,摆出防备的姿势紧紧盯着这三个苟延残喘的刀客。姜渐鸣下了马,分开公差们走进圈子里,他的手苍白,消瘦,骨节明显,眼睛好像冰一样一个一个从刀客们的脸上看过去,说:“莫知悲和王穆在哪?”
刀客们大口喘着气,瞪着血红的眼睛看姜渐鸣。忽然之间,其中一个起伏的胸膛颤了几颤,身体滑到地上,不动了。
姜渐鸣的眉头凝了一下,然后又舒展开:“说吧。说了就给你们一个好死。不说你们想死都死不了。”。
两个刀客同时大笑起来,笑的时候身子乱抖,身体里的血像喷泉一样从几个破口喷出来,然后笑声忽然停下,好像琴弦被一刀切断一般,接着两具尸体就摔在地下,姜渐鸣轻声叹了口气,心里的火越积越高,回身问:“刚才我叫停手谁又出了刀?”
差役们吓得肝都在颤,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刀子刮在骨头上一样。姜渐鸣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挥了挥手:“收拾收拾,点点数。”
大街尽头有人飞马跑来,差役们四散摆开,高孟韬带人赶到,飞身下马:“姜大人。官仓抢回来了,粮食丢了一大半,怕是找不回来,几个刀客都杀了。城门也都关了,放心,他们出不了城。”
姜渐鸣的脸说不出的阴森,半晌才问:“高大人,你最好再仔细想想,强盗们还有什么人?”
高孟韬浑身一抖,大脑立刻开始努力地运转,片刻,都是空白一片。他看着姜渐鸣的眼睛,在极度的恐惧里忽然好像溺水的人抓到块木头一般想起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几乎是喜悦地喊出声来:“对了!还有个孩子!十来岁的小要饭,就是劫狱那回给他们带路的!姜大人我带你去找他,咱什么都能问出来!”
莫知悲背着王穆在小巷里狂奔,头发在寒风里飞舞,喘得跟狗一样,胸膛因为剧烈的呼吸好似要炸开一般。跑着跑着,觉得有人在身边,一转头,是寿儿。
莫知悲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好容易站定下来,急得眼睛快突出眼眶了:“回去!”他压低声音喊,“六子快回去!你跟人家打过照面,人家认得你!”“不怕。”寿儿说,“莫老叔,城门都关上了,你们这么跑不出去!咱们得找地方爬出去,我知道地方,跟我来!”说完之后当先跑起来,莫知悲无可奈何,背着王穆跟过去。
这是城东城墙的一处,年久失修,城墙裂了道口子,上面生着青苔,黑黝黝的好似一道扎眼的老伤口。莫知悲、王穆和寿儿缩在裂口不远处一堵破墙后头,面面相觑——裂口处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两个公差在把守,虽说两人心不在焉,但要想背着一个大活人过去,纯粹是做梦。
寿儿看看王穆,又看看莫知悲,再看看公差,悄悄问:“王大侠,你自己能爬上去不?”
“能吧。”王穆也悄悄回答,“算啦,有人守着,老天爷不让咱活,也不知道咱们的兄弟跑出来多少。老前辈,咱好像见过?还没请教……”
莫知悲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边上,刚想说什么,寿儿开口:“莫老叔,我引开他们,你带王大侠爬出去。”话音刚落,身子像个泥鳅一般滑出了矮墙,莫知悲一把抓空,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呼小叫喊了两声,引着两个差役跑了。
莫知悲的心没来由地一沉,但马上振作了精神,回头跟王穆说:“没法子。王寨主,爬吧。我这老不死的只剩了一只手,爬墙背不了你。”
“大恩不言谢。”王穆说道,“老前辈是什么人?我王穆仇记得,恩也记得。”莫知悲的眼睛眯起来,似乎在努力想着什么,然后他说:“我叫莫知悲,早年也走过江湖,你这个年纪的人,大概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转头看着王穆,惊讶地发现王穆的脸色变了。
“你是莫知悲?你就是莫知悲?”王穆咬得牙根直响,铁链一阵乱颤,“三十年前你一刀杀了你亲弟弟?”忽然他大叫起来,“你这条狗!丧尽天良的老狗!”
莫知悲的眼神一下就空了。他抿抿嘴唇,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老天也知道!滚!给我滚!姓王的不受你的恩!”王穆大吼,莫知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口,王穆瞪着眼睛看他,拳头握得骨节发白。
“孙老狼死了!你寨子里的兄弟快死光了!寿儿十岁替你引开公差!这都是为了救你出去!”莫知悲压低声音从喉咙里嘶出这些话,“爬出去!现在就爬!出去之后你愿意就一刀杀了我!你要不爬对不起几十条命!”
两条汉子面对面相互瞪着,片刻,王穆一把打开莫知悲的手,向城墙裂缝走去。莫知悲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一阵虚脱和无力侵袭过来,他站稳桩子,暗想:老天爷终于要让我死了。快些吧。老子等得不耐烦了。我是杀人的人,我杀了我的兄弟
城外,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烧得西边的浓云红彤彤的。城外一处高地上的一棵大树下半躺着王穆,他不时用夹杂着仇恨的眼神看一眼在一边坐着发呆的莫知悲。许久,远处飞来一骑快马,马上正是那个在衙门做眼线的兄弟。他跑到大树下,用力一拉缰绳,翻身下马,急匆匆地掏出钥匙递给王穆,还没开口眼睛就红了:“王寨主……你总算……也不枉了弟兄们拼死相救……”
“兄弟们还有没有被抓的?惭愧。为了我王穆一个人,折了这许多道上的朋友……”王穆自行打开镣铐,从来人手里接过酒囊喝了一口,急切地问道,又瞥了莫知悲一眼,嫌恶地补充,“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这么多。”
“也没别人,有些兄弟逃了,逃不出来的兄弟都战死了……不过……”来人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
“不过怎样?”王穆追问。
“不过那个小要饭的……可怜哪……十来岁的小孩子……”
莫知悲忽然转过脸来。两人一起看着他。他的表情好似被雷击中一般,半晌之后才轻声问:“他被抓了?他们把他怎样了?”
来人脸上连换几种表情,最后期艾着吐出半个字:“他-……”
他又说不下去了。“他们把他怎样了?”莫知悲一边向这边走来一边大声问道,夕阳如血,拉得人的影子长长的,王穆惊讶地发现他龙钟衰朽的脸上不知何时浮现起了一丝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他们……”来人咬咬牙,咽了一口唾沫才把话说下去,“那孩子引孙爷劫过牢,高大人见过他。高大人和姜大人带人搜遍了全城,找到他在的土地庙,把他母子俩抓回衙门,令人一根根地斩掉了他的指头,问他你们,尤其是你,在哪里。他打死不说。高大人就叫犯人奸他那病得只剩半口气的娘,他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咬住了高大人的腿,被乱刀分了。那孩子当下就疯了,胡说什么你是当年最好的刀客,还说你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为他报仇,说完自己咬了舌头。”
“你都看见了?”莫知悲逼问道。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火在烧。
“全衙门的差役都看见了,动刑的谁都下不了手,不过谁敢说话、谁敢抗命呢?”
“他到死都没有说。”王穆双眼尽赤,咬着牙根说,“这帮丧天良的败类,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莫知悲没有接茬,只是从王穆身旁捡起酒囊,喝了一口,抿抿嘴,问:“那些差役,那两个,你说的姓高的姓姜的,他们现在在哪里?”
来人胆战心惊地说:“他们在捕快房喝酒,商议明天怎么追拿咱们。咱们还是赶快跑吧。”
莫知悲又喝了一口酒。王穆的牙咬紧了。
莫知悲忽然抬头对来人说:“再等一个时辰,那时候你们王老大的力气也恢复了,或许还会有人来这里,或许已经有人把这个地方招出去了。总之,过一个时辰,无论咱们的弟兄有多少能来,你都带上你们王老大进山躲起来。”
他闭起眼睛想了想,再喝口酒。
王穆看着莫知悲,一言不发。莫知悲又喝口酒,忽然转头平静地对王穆说:“你年纪不大,怎么知道我的?”
王穆恼恨地喊道:“怎么不知道!你这丧尽天良的老东西!姓王的宁可被人千刀万剐也不愿意承你的恩情!若不是你已废了,我早就和你拼了性命!你快滚,滚得远远地,那孩子是条好汉,我王穆但教三寸气在,我替他报这血海深仇!”
他凭着一腔血气说出这些,说完后才发现自己吓得发抖。这个残废的老人落泊肮脏,但他的一双眼睛现在却好似饿狼一般闪动着阴沉噬人的杀气。王穆在心中大喊了一声:我怕过谁?再说他已经废了!然后,莫知悲瞟了他一眼,他心中一寒,想都不敢想了。
莫知悲仰脸向天,似乎想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
“有些话我跟谁都没有说过,在心里憋了几十年,今天有缘,我跟你说了吧。我知道,江湖中本来一直以为莫知悲不过是行事偏激狂放,下手狠辣而已。我杀人无数,但自认都是为着公道侠义,替百姓出头。有杀错的没有?我也不知道。那时年轻,做事情没余地。但我的心是正的,为着这个,臭名是有的,骂名未必,直到……”
王穆的心猛然抽紧了。
“三十年前,我兄弟莫知离行走江湖,走到并州一带,得知当地一个恶霸看上一户平民的女儿,放下四十两银子做定礼要强娶做妾,他当夜找到那个恶霸与之对刀,杀了他。那户人家感激他,摆酒请他,叫女儿出来相见。也是前生的冤孽,我兄弟一见之下立刻喜欢上了那女孩儿,喝了一会儿之后提亲,女孩儿不愿意。他居然趁着酒劲强奸了那女孩子。后来,女孩子上了吊。”
莫知悲的声音像在述说着一件全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他的眼神中渐渐浮起了让人心悸的悲伤和绝望。
“我得到消息,两夜一日飞马赶来,将我兄弟约在城外,疾言厉色地训斥他。他自知理亏,下跪受死。我想这等施恩求报的小人、见色忘义的畜生留着做什么?别人如此那便是罪该万死,自己兄弟难道例外?就这样,我一刀便杀了我从小相依为命的兄弟……我莫知悲丧尽天良,你说得一点不假。我抱着一兄弟的尸身哭出血来,他为什么不求我饶他一命?谁能一世不犯错?我为什么居然下得了如此狠手?老天怎么如此不公道?侠义道,侠义道,那时我恨透了这个侠义道,为了这个侠义道我莫知悲居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我弟弟行侠仗义,素来光明磊落,就因为一次酒后失德,竟然死在亲哥哥的手里……我可怜的兄弟……我二人自小父母见背,相依为命,他临死之时恨我定然是恨到了极点,我莫知悲枉为人啊……”
莫知悲老泪纵横。王穆完全呆住了。莫知悲用力灌下一大口酒,擦了擦眼睛。
“我杀了亲弟弟,那只杀我亲弟弟的手臂我再也不愿意见到,我将自己的左手砍下来和他葬在了一起。反正莫知悲早已经是臭名满天下,又怎能拿幼弟的名节去自洗?我退出江湖,发誓不再用刀,别人要说什么便由得他们去说吧。”
王穆过了很久才轻声说:“前辈的手,原来是这么断的。”
莫知悲不答,喝干最后一口,把皮囊扔到地上,伸出手对王穆说:“把你的刀借给我。”
王穆摸索着从身边拉出刀,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去。这一刻,他眼前的老人已经不再是那个臭名昭著、人人欲杀的独行大盗,身边那个眼线兄弟声音发颤地悄悄问:“难……难道……老前辈难道真是……”
莫知悲接过刀,插在地上,伸手从身边捡起一根枯树枝插在地上,然后慢慢削砍,长长的木花渐渐散落一地。王穆看了半晌,嗫嚅着问:“老前辈要干什么?”
莫知悲已恢复冷静,手奇迹般变得无比稳定。一把木刀在他的切削下渐渐成型。他把刀还给王穆,站起身来将木刀挥两下,插进腰带,然后淡然开口:“杀人。”
王穆只觉得一身全是冷汗,他和来人异口同声地问:“杀谁?”
莫知悲顿了顿,说:“姓高的,姓姜的。这两人丧了天良,侠义道上容不得。再者,寿儿算是我这老不死最后一个朋友了。他的血仇,就是我的血仇。但我三十年不动刀,又没了左手,需得慢慢回想一下当年的刀法。”他忽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现在提什么侠义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很……滑稽?”
王穆大急,挣扎着要起来,却是有心无力:“高孟韬刀法不弱,那姜渐鸣的刀法更是已入化境,老前辈你又没了用刀的左手,等以后在下练好了刀法……”
莫知悲转过脸来,紧咬着牙,几乎是耳语一样说:“男儿腰下并刀利,未见不平誓不拔……换了你,你去不去?”
王穆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悲怆,他挣扎着,面容扭曲,拼尽所有的勇气挤出几句话:“可是你已经废了。老前辈,你是大英雄,大豪杰,侠义无双,我王穆跟你比连条狗都不如!可是在下冒昧,你……你废了!你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传说刀客了!你去不得!”
莫知悲看看天色,说道:“我非去不可。你那帮弟兄中还有剩下的,他们自会找你。你自去安心养伤,不要管我。刚才我说的话,一个字也休要和旁人提起。唉,刚才听到寿儿死的那一刹那间,我忽然完完全全地想起了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情,不由自主地想说给人听,所以才告诉了你,现在我却有些后悔了。”接着他的腮帮子明显绷起来,“我被侠义道骗了一辈子,也不在乎如今最后为它出一次刀。”
说完之后他转身下了山冈,没有胳膊的空袖子随风飘荡,身形单薄。王穆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老前辈!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王穆有生之年必当手刃他们为你报仇!天地神明共鉴!……”
莫知悲恍若未闻,只是在苍凉的夜色中越走越远。一首豪壮悲凉的悠长歌曲终于要唱到尽头。
这个寒冬的第一片雪花终于在月光下飘然落地,将迟未迟。
捕快房,满屋差役。姜渐鸣令人找了些酒,弄了些豆干蹄花之类下口,杀翻两腔羊升起火锅,正在和下属谈抓这些贼寇的下一步计划,大家喝得都很高兴,已经浑然忘记城里白天的惨状。
门一响,话音停,所有的人都一起回过头去。
门开了,风雪搅动,夜色萧杀。门口站着一个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衣衫敝旧、左臂齐肩断去的老人,手和脸都脏得厉害。空空的左袖在夜风中舒卷不定,在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把模样简陋的木刀。
有人认得他,他是大牢倒尿桶的老叫花,但又在哪里不大一样。
他本已浑浊的眼睛现在却有着鬼一样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偌大的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刀尾声
“谁是高孟韬?”
这是老人问的第一句话。
没有人回答。
一个武艺低微的小捕快刚想上前,他身边的老捕快就悄悄用力拉了他一下,小捕快明显感到那只向来老练沉稳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心生奇怪,举目四顾,却发现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满是恐惧,老者的眼光扫向他,小捕快的步子顿时有如被刀砍断一般顿住了,血瞬间变得冰冷。
他有生以来从未体会过如此凌厉的杀气。
老人等了半晌,信步走到一张桌子前,将桌上的一碗酒一口喝干,又把酒碗放在桌上,环视众人再问:“谁是高孟韬?”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淡定从容,但却没有一个人目光稍瞬、呼吸稍重。他看到哪里,哪里的公差就不自觉地向后悄悄挪半步,接着,大家的眼睛就全盯在高孟韬身上。
高孟韬咽了一口唾沫,排开众人走上前去,看着老者开口道:“我……”
他的腿有些发抖。
老者上下打量他一番,问:“你就是高孟韬?我有个朋友,是个要饭的孩子,你记得吧。冤有头,债有主,我来报仇。”
高孟韬的脸有些扭曲,一众差役看着这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高孟韬咬紧了牙,忽然大喝一声,拔刀。
一道刀光亮起。
刀光只亮了一半就顿住。
刀在老者手里。
高孟韬的脸色有些错愕,老者看也不看地把刀顺手插回他的刀鞘,在他肩头轻轻一推,高孟韬像一袋开了口的面粉一样摔在地下。
老者又看看众人,再次开口。
“谁是姜渐鸣?”
差役们没人回答,眼睛却都一起又转到姜渐鸣身上。
忽然之间,姜渐鸣的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激动,好似千古寂寞的人找到了生平第一个知己。随着这种激动,一个掩饰不住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他从桌子后站起,排众而出,淡然回答:“我就是姜渐鸣。难道阁下真是昔年号称‘天下第一刀’,纵横四海未逢敌手的莫知悲老前辈?”
老人凝视着姜渐鸣的眼睛,点点头,回答:“是。”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看死人一样的眼光看过姜渐鸣,这使他非常不自在。姜渐鸣抑制心神,从容开口:“你来错了。你已经废了。莫知悲用的是左手刀。左手没了,‘天下第一刀’也就没了。”
他又有了些信心,微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惋惜:“看来我这一生的寂寞是注定的了。” 老人淡淡回答:“用左手刀的没了左手,也只好用右手刀。”
一阵大风夹着雪冲开门扇。
姜渐鸣微微露出一个仅体现在嘴角上的笑容,心中杀机一动。时间在他眼中忽然停顿,无数道刀光在一瞬间贯穿了老者的身体,切过凝在半空中的雪花消失在墙壁和柱子上。姜渐鸣满意地收回刀。
这是瞬间之中的瞬间。
空气中忽然传出爆裂进开的声音,捕快房的墙壁和铁窗上多了纵横交错的长长刀痕直透室外,三根柱子慢慢地沿着整齐的切口斜错下来,发出不祥的摩擦声,吹进来的风好似遇到无形的墙壁一般断了,一半雪花依然怒吼旋转,另一半雪花则安详地悄然落地。
老者淡然道:“好刀法。”
话音刚落他就转过身走出店门,在月色下的长街一个人行而行,越走越远。
街的那一头,一个瘦小的身影手里提着把切羊杂的剔肉刀向这边冲来。经过老人时身形一抖。老人站定,低头温和地问他:“小兄弟,你走这么急做什么?你拿着刀做什么?”
那瘦小的人声音不脱稚气,有些颤抖但坚定:“我报仇。”
老人又问:“找谁报仇?”
瘦小的人恨声说:“一个叫姜渐鸣的坏人!他杀了我爹娘。”
老人叹气。“去吧。找个小地方过安生日子去。你不用报仇了,他已经死了。”
直到此时,小店里的姜渐鸣才缓缓地、直挺挺地仰面摔在地上,身体下的地面很快被暗红的鲜血染了一大片,他的同僚们叫起来,而姜渐鸣双眼圆睁,把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个眼神定格在了夹杂着怀疑、恐惧’、绝望的难以置信。
他已经快到可以使时间静止,但他直到生命的尽头才知道莫知悲已经出刀。
无刹刀。
老人和孩子分别消失在街道两边的尽头。大雪纷飞,他们留下的两行脚印被迅速掩盖,天和地都变成一色的纯白,寒风吹过,雪花野马云气一般在大地之上奔腾翻飞。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轰鸣巨响,捕快房因为姜渐鸣无坚不摧的刀法终于崩塌了。差役们奔逃或压在下面挣命,被攫走的魂魄回到自己已经半冷的身体里,他们发抖,呕吐,狂喊,号哭,牙齿相击。只有最有资历的几个知道他是谁。他是个丧尽天良的独行大盗,人人闻之变色的凶神恶煞。三十年前,他是威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刀。
最后一段令人窒息的黑渐渐消退,天马上就要亮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却越来越大。雪片铺天盖地,掩埋一切,直到许多年后,这场亘古未有大雪仍然停留在人们的脑海之中。
天地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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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