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
关闭
当前位置:典籍屋 > 近现代 > 短篇武侠

血战江湖

作者:忆秋

一 丑陋的美人

那一天的一切都很好,当然胡毕进的心情也很好。阳光从楼顶的琉璃上照射下来,暖暖的,让人觉得像是泡在看不见的温泉里。已是深秋,这样明艳的阳光的确很难得。更难得的是胡毕进杯子里的酒,窖藏了三年的"状元红"。这坛酒其实也算不上最好的酒,但对胡毕进来说,却很难得。因为他只是威远镖局的一个三流趟子手,他一个月的酬劳也不过才六两银子,而这坛酒却偏偏值三两。

胡毕进就这样静静坐在阳光下,慢慢享受着他的酒。他是一个懂得享受的人,也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能够这样晒一晒太阳,偶尔奢侈一下,尝一尝三两银子的小酒,他已经很满足了。他的心情很好,当然这种心情也并不是每天都有的,一个月里也只是偶尔有一两天而已。可惜,自从看见有三个人走进酒楼,他今天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有了。

一般情况下,能够让人心情变坏的人,当然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债主。可胡毕进虽然穷,却从来没有债主。更何况他那么穷,就是想借钱让别人成为债主,也没人会肯当冤大头。那么只有另外一种人了,丑人,丑得看了就恶心就吃不下饭的人。特别是女人。至少胡毕进就怕看见丑女人。美的女人当然会给人带来好心情,丑女人则只会让人恶心。

进来的三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丑陋得如地狱里的恶鬼一样的人,而且是个女人。胡毕进忽然就放下了杯子,喝不下酒了。就算是九两银子的酒,他也喝不下去了。他只想吐。他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当然,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他一个人。酒楼里的十三个客人,一瞬间就溜了十二个。只剩下胡毕进。他不是舍不得走,而是舍不得已喝了一半的酒。那可是花了足足三两银子买来的,虽然喝了不少,可至少还值一两半。这一两半,可不是那么好赚的。

但那女人太难看了,实在……不算女人。胡毕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人。她整张脸都似被火烧焦了,而且敷满了膏药,青一堆紫一堆白一堆,越看越像一个烂掉了的西红柿。她的手里偏偏还抱着一只雪白可爱的小貂,小貂的可爱并不能减少她的丑陋,反而衬得她越发丑陋。她不但丑,而且瞎。从她摇摇晃晃的步态,谁都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瞎子。

扶着她走路的显然是一个仆人,这个仆人虽然衣衫破败,长得也不怎么样,但至少大还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人。远远的,始终和她小心翼翼保持四五步距离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当然,他不是用简单的"男人"可以形容的。论身材,用"玉树临风"大概是不会错的。论相貌,"貌比潘安"这个词仿佛是为他而设的。虽然风尘仆仆,但他依然神采飞扬,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气。

胡毕进想不通,这种男人怎会和那种女人呆在一起。不过,对于想不通的事,他有一个好方法。那就是:不想。他现在心里只想他们快走。

那个男子脸上明显有一种厌恶,但他说话的声音却很轻,柔得像怕碰坏什么东西:"小念,你一定累坏了,暂且在这里歇一歇。"丑女人点了点头,她用手拍拍身边的板凳,笑道:"你也坐下来罢。"男子却很惶恐地退后一步,也不管她是否能看见,连连摆手:"不,不,我还要让掌柜的上菜呢。我知道你一向喜欢清蒸鸡脯,我这就去,我这就去!"丑女人瞪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颤声问:"杜连,你好像很害怕。你在怕什么?难道……我的脸……"话至此处,不只声音,连身子都一并颤抖起来。"不,不。"杜连尽量平缓地说,"小念,你没事的。你的脸只是破了一点皮,已敷了药。你……你还像过去一样漂亮。"他一边说,一双脚却忍不住一步步向后退去。

丑女人笑了,虽然她的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但胡毕进知道她笑了。一个女人若得到了心上人的赞叹,总是会笑的。她笑道:"我真怕那一把毒砂毁了我的容貌,我真怕你自此弃我而去。不过还好,幸好只是我的眼睛……"说到这里,她的语音明显低沉下去,但分明还夹杂着欣喜。可见,她对自己容貌的在意,远远超过对自己眼睛的关心。"小念,你想得太多了,我怎忍舍你而去?"杜连嘴里斩钉截铁,身子却背转过去,不住抚着胸口,似要呕吐。但此人却也忍得,再抬头时脸色已平静如水。

这时候,他刚好看到了胡毕进,胡毕进也刚好看着他。

胡毕进做梦也没有想到,天底下竟会有这等好事。好得连他不好的心情也忽然间好了起来,而且比过去任何一天都更好。白花花的一大堆银子,无论放在谁的面前,谁都没有理由不高兴。老实说,胡毕进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总有一、两千两吧,他想。

杜连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胡毕进放在桌子上的短刀,嘴角微微挑起,似乎有一些不屑。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明显,不想让那个什么"小念"听到,他说:"要求很简单,你只要把那瞎子送到’鬼医’吴不医处即可。"胡毕进连连点头,但头刚点完,他又立即摇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简单的事很不简单了。他试探着问:"你送她去那里,是不是想让吴不医治好她的眼睛?"问完,他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杜连。杜连点点头。胡毕进几乎大叫起来:"可他是个和尚。"杜连显然知道。但凡江湖中人没人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吴不医是和尚,而且是个怪和尚。杜连的腰上也挂着一柄剑,他显然也是武林中人,他显然也知道吴不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他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些,他只是竖起一根手指,警告对面这个人说话小声一点。

人有许多种,和尚是其中的一种。不过,和尚也有许多种,吴不医偏偏是最怪的一种。吴不医的意思并不是"无所不医",有时候恰恰相反,当然仅仅是有时候。但江浙一带有名的大财主赵归东就偏偏撞上了"有时候"。吴不医是个和尚,他很穷,所以他就盼望天底下的人都和自己一样穷。凡是向他求医的,他都要求病人把所有财物都捐给他,片瓦不留。自鬼医成名以来,不知多少人倾荡产。可他依然很穷,穷得像个鬼,穷鬼。

当年赵归东背上长了一个碗大的瘤子,为保全性命,先将所有钱庄、绸缎拱手相送,吴不医不满意。后将地契等全部献上,吴不医仍不满意。最后赵归东一咬牙,将房屋及屋中金银玉器包括摆设全部送上。吴不医收了这些东西,却偏偏不医,因为他"心不诚",结果赵归东活活痛死。

有人说:鬼医不医,是因为赵归东的小妾身上还藏着几枚铜钱。有人却说:鬼医之所以不医,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医,医不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鬼医依然很穷,依然收尽别人的东西,依然兴他的鬼规矩。而且,依然会有人找他医病。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人们宁可去见鬼,也不愿见鬼医吴不医。胡毕进听说要向这样一个人求医,怎能不头疼?

幸好,杜连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幸好,杜连并不是非要让他医好她的眼睛。他只是要求他:"把她送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见她!"杜连说这话时咬牙切齿,似乎那个叫"小念"的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仇人。

胡毕进点点头。他理解杜连,如果一个人与一张烂西红柿一样的脸朝夕相处,还要处处讨好她,他就算不是个疯子,也会变成个疯子。当然,胡毕进虽然不是一个好人,却也不是一个坏人。他在心里其实还是有点同情那个叫"小念"的女子。一个女人瞎了眼睛,而且又有几乎致命的伤,却被情郎丢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想不同情她都很难。但同情归同情,胡毕进却没有后悔。他的同情,和面前光灿灿的银子比起来,连狗屎都不如。

杜连似乎还不放心,他临走时又补了一句:"你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是我让你把她送走的!"胡毕进当然知道,每个人都不肯把恶毒的一面让别人看见,与其说这是一种虚伪,倒不如说这是最恶毒的一种恶毒。杜连说完这句话,朝那个仆人招了招手,两人就一起走出了酒楼,连头都没有回。

胡毕进眯着眼睛抬起了头,琉璃瓦上的阳光已经淡了,淡得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那么感情呢?胡毕进想:也许在杜连心里,这种感情也淡得看不见了吧。

二 不算刀的刀

"清蒸鸡脯"摆在桌上,但小念却连筷子也没摸一下,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个贪酒的工匠刻坏了的雕像。胡毕进不得不走过去,告诉她:"你的菜都凉了,你的酒可是六两银子的竹叶青,不喝太可惜。"小念却冷冷地问:"你是谁!" "我?"胡毕进呆了呆,幸好他的眼珠转得不快,但脑筋却转得快,"我是这里的厨子。你不吃,难道是嫌我的手艺不好?"小念摇了摇头,胡毕进奇道:"那你呆坐在这里干什么?""我在等人。"小念的语气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如果不看她的脸,那声音倒是十分清脆悦耳,难掩少女的羞涩。她顿了顿,说:"如果他不来,我是不会吃的。" "宁可菜冷?"胡毕进皱皱眉。他说:"无论什么菜冷了都不会好吃的。""我知道。"小念似乎笑了笑,可她的脸似乎麻木了,硬硬的,没有一丝表情。她幽幽地道:"无论是什么菜,无论怎样冰冷,只要他在,菜永远都是热的,都会变得很好吃。"胡毕进一向最喜欢痴情的人,可他现在忽然开始讨厌痴情人了,特别是女人。小念又开始说话了,她说:"你不会明白的,你还太年轻。你至多不过十九岁。"胡毕进吓了一跳,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年龄,当然知道自己是十九岁。可别人怎么会知道?他伸出手在小念眼前晃了晃,他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瞎子。小念的眼珠动也不动,分明是个地地道道的瞎子。但她却说:"你不要拿手晃来晃去。"胡毕进几乎又要跳起来,他自负是一个聪明人,却问了一个愚蠢得再也不能愚蠢的问题:"你究竟是不是瞎子?""我当然是个瞎子,"小念解释说,"不过我有感觉,我可以用感觉来看人。" "那你’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小念笑了,当然只是胡毕进感觉上的"笑",其实她已经不会笑了,她已经失去了"笑"。她笑着说:"你当然不是一个厨子。"胡毕进大奇,叫道:"那我是什么人?""你……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胡毕进听了,心里却羞愧得紧。他收了人的银子,才会这样"热"。幸好他的脸红,她看不见。

小念此时却叹了一口气,道:"他怎么还没有回来?"胡毕进当然知道"他"是谁,却打岔:"天快黑了。"天,黑得很快,不知不觉的,天空就缀满了星星。深秋的风是很冷的,很冷的风把夜的影子吹了进来,桌上的烛光闪烁不定。菜已经没有一丝热气了,上面浮着的油已凝成了块。但小念呆呆地坐着,傻了一样。胡毕进劝道:"算了吧,他不会回来了。"小念却不听,只是喃喃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不会骗我。"胡毕进这时候开始后悔,后悔管这件事。夜已经很深了,楼里空荡荡的,掌柜的本来早就想赶他们走,可一看那鬼一样狰狞的女人却又不敢,只好把伙计和自己都赶走了,此时不知在哪里打鼾呢。胡毕进开始想念自己臭烘烘但却温暖的被窝,躲在被窝里总比三更半夜陪着一个丑女人喝西北风要强得多。他终于忍不住说:"我要走了。"小念冷冷地说:"你早该走了,没有人留你。"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完全不像刚才说话的人。

胡毕进打了一个寒战,心里憋了一口气,暗道:"你以为我愿意陪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伸手开了门,气呼呼地正要往外走,却突然不走了,就像有一个钉子把他的脚钉住一样。小念听了听,却再也没有动静,于是问:"你不是要走吗,怎么还不走?"半晌,她才听到胡毕进颤抖的声音:"外面有人!"

外面有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人,却站在白的月光下,不知站了多久,等了多久。他们背对着月光,胡毕进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却看得见他们手里明晃晃的斧头。

胡毕进拔出了刀,可是小念说话了,声音依然冷冷的:"你可以走了,他们找的决不是你。"这个时候,胡毕进明明知道不可以多嘴,但他偏偏忍不住多嘴道:"难道他们找的人是你?"小念没有回答。却有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对,小兄弟,这不关你的事。铁大、铁二让开,让这位兄弟过去。"声音又沉又闷,就像一个人藏在缸里说话一样。胡毕进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看清他的轮廓,这人不像缸,却像塔,高大的塔。胡毕进自认不算矮,可只及他的胸口。他站在黑暗里,就似一只不动声色的猛兽。

堵住门口的两个人闪开了一条路,可胡毕进却没有走。他不是不想走,无论是谁看见那天神一样高大的人都会害怕,他也不例外。可他却不忍走。因为身后有人,一个瞎了眼睛烂了脸,而且被情人抛弃的人。不管她多么丑陋,她也是人,一个女人。胡毕进本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他也不是一个天天把"大丈夫如何如何"挂在嘴上的人,可是今天他忽然想多管一下闲事,想证明一下自己是个男人。或许是银子壮了他的胆,或许是他的酒喝得太多,其实一直到多年以后,他都一直想不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会那么冲动。他举起了刀,厉声道:"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还想怎么样?"铁塔一样的黑影嘿嘿笑了起来,阴森森地说:"其实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是让她死而已。"小念忽然说话了,她说:"铁玄德,你的开山斧在江湖上也算赫赫有名,冲一个孩子耍什么威风?你走吧,你妄想帮我,我却不稀罕!"后面的话,却是对这个不知名的"厨子"说的。

胡毕进何尝听不出她话里的好意,心中又是可怜她,又是为她难过。没想到她面目虽丑,心肠却如此良善,虽落到这般地步,心里却依然惦念别人的安危。他倔脾气冲上来,偏生不肯走了。他自幼孤苦,义父林威远虽收留了他,却也是骂得多赞得少,又没几人管过他的生死。他这性子别人敬他一分,他便恨不能还人一丈。当下胡毕进横了心,大叫道:"你们放马过来吧,只要有我胡毕进在,你们就休想进这扇门!"铁玄德大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铁大、铁二早已扑了上去,铁斧呼呼作响,已连进几招。胡毕进出刀,他的刀看起来并不快,却隐隐有风雷之声。只一刀,就把铁大、铁二的斧头封住。刀光一旋,铁大、铁二忽然就跌了出去,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们抛出去一样。但饶是他们躲得快,腕上仍被刀割破,血水飞溅。铁玄德不怒反笑,道:"果然有一些手段,威远镖局的林总镖头是你什么人?"胡毕进却不理他。他第一次与人动手,就大获全胜,心中很有些沾沾自喜,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少年英雄",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铁玄德却以为他不屑回答,心中怒意更盛一分。他大吼一声,大斧挥出,大斧挟带着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月光下直如一条黑龙一般。

胡毕进大惊,一招"风扫残云"递上,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他的半个身子都被震麻了,踉踉跄跄退了七步,才站稳身形。心里还没来得及叫苦,铁玄德第二斧又至,比第一斧更猛更烈更凌厉,斧未到,但扑面而来的狂风已让人窒息。胡毕进张大了嘴,恨不得喊救命。可光喊救命却并不能救自己的命,他只有出刀,全力以赴的一刀。

这次更惨,他的虎口都震出了血,那柄短刀再也拿捏不住,"咣"地掉在地上。他向后跌了一个跟头,跌得七荤八素,刚爬起身,就看见一柄明晃晃的大斧迎面斩来。胡毕进不想惨叫,不想丢这个人,但却容不得他不叫。他张大了嘴,发出杀猪一样的一声"啊",声音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但他叫了半天,也没有听见斧头剁自己脑袋的响声。倒是听见小念恼怒的声音:"你鬼叫什么?"胡毕进壮着胆子,睁开了眼睛。他几乎又要叫起来,因为铁玄德就站在他面前,怒瞪着双眼,高高举着斧头。但仔细一看,他却像个雕像,一动不动。

"他怎么不动?"胡毕进问小念,小念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不过,纵使她不回答,胡毕进也明白了。他不是傻子。他看见了血,血从铁玄德胸口一直流到地上。他死了,死人当然不会动。

胡毕进这才看见小念手中的刀,具体地说,他看见的只是一个黑红参半的刀鞘,黑的一半就像死神的影子,红的一半就像活人的鲜血。胡毕进很想看看这柄刀,一个习武的人总是想看一看宝刀。特别是像他这种好奇心比较强的年轻人:"铁玄德是你杀的?"可她像没听见一样。"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刀?"他又问。这次她回答了,却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能。"他只好悻悻地拾起自己的刀。他一向都以为这柄刀很了不起,就像自己一样,又锋利又结实。可今天无论他怎么看,这柄刀都越看越蠢,根本就算不上是一把刀。一把不是刀的刀。

三 纪小念

小念在酒楼守了整整三天,胡毕进也整整陪了她三天。"你吃点东西,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他劝她。可是没有用,她呆呆地坐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死的!"他吼她。可还是没有用,她还是呆呆地坐着,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

到了第三天,他几乎已经绝望了,他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什么也不能让这个固执的女人回心转意。但就在他绝望的时候,他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酒……有没有酒?"胡毕进惊喜,他一把抓住小念的手,连声地问:"是你在说话吗?"她的手很小,很纤细,也很柔,泛着一种水晶一样的光。如果你不看她的脸,你绝对想不出这么丑的女人会有这么美的一双手。

小念点点头,的确是她在说话。胡毕进很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但她的脸却是僵硬的一团,没有一点表情。"伙计,上酒!"接下来,胡毕进不断地叫人上酒,而小念则不断地喝酒。

胡毕进很想告诉她空肚子喝酒会伤身体,特别是像她这样饿了三天的人。胡毕进很想告诉她多吃一点饭菜,这样会好受一些。但他没办法说,因为她根本就不听,不愿意听。她只是一杯接着一杯,一坛接着一坛地喝,喝得天昏地暗,从黎明喝到黄昏。胡毕进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能喝酒的女人,甚至超过了男人。这一顿酒,花了胡毕进两百两银子。胡毕进心里很难受,不知道是心疼银子,还是心疼这个叫小念的丑女人。

小念终于醉了,她叫喊着冲出去。在迈出门槛时她跌了一跤,然后在走了七步之后,又跌了一跤。墨一样乌黑的头发散开了,她不知道;一只鞋子跌丢了,她不知道;脸上到处都是鼻血,她仍然不知道。她只是一声声喊叫着一个名字:"杜连,杜连……你好狠心……"接着,她就开始吐,吐得一塌糊涂,最后连黄色的苦水都吐了出来。胡毕进始终跟在她的背后,怜悯地望着她。他觉得,只有此时她才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她的相貌再可怕,她的刀再厉害,她也只是一个无依无靠、被人抛弃的女人。

胡毕进蹲下身,想安慰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披头散发,就像地狱里的厉鬼一样嘶声大叫:"滚开!你不用可怜我,我不用别人可怜!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你不要装出假惺惺的样子,我不会相信……!"胡毕进没有走,他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耐心。他对她说:"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天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黑,男人也并不是个个都像你想象中那么坏。"小念躺在泥泞中,动也不动。"你为什么不哭?"胡毕进道,"你应该哭的,没有人会笑你。你只是一个女人,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装坚强,为什么不哭?"话音未落,小念就放声大哭起来,单薄的双肩抖得就像风中的落叶。胡毕进忽然感到鼻子一酸,忽然就想大哭一场。可他没有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他拉过来一辆马车,这是他早就雇好了的。他把小念抱起来,就像抱着一只小猫。他把她抱进马车,当然也没有忘记把那只雪白的小貂丢进去。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去吴湖,去找鬼医,不管他医不医。"

一个路边的茶肆,很简陋,简陋得就像炉上那个铜制的茶壶。说是茶肆,倒不如说酒肆,因为喝酒的人倒比喝茶的人多。这里的食物也很简单,除了青菜,就是豆腐。不过好在还有酒,对胡毕进来说,有酒的地方就是好地方。他的年纪不算大,但酒瘾却很大。他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小二:"快温一壶酒。"但奇怪的是,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小念,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啊,不……"他大力搔了搔头,改口道,"这个……小二,我是说来一盆青菜,来一盆麻辣豆腐,当然还有两份蛋炒饭。"小二放下酒壶,白了他一眼,嘴里咕哝着:"有病!"胡毕进忽然成了一个聋子,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依然笑眯眯地说:"快点,蛋炒饭。"他当然不是有病,也不是聋子,所以小念问:"你为什么不喝酒?"胡毕进瞪大了眼睛,一副很奇怪的样子,反过来问小念:"我为什么要喝酒?" "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酒鬼。"酒鬼不喝酒,就像饿狼忽然吃起青草般让人奇怪。但胡毕进却说:"酒有什么好喝的?喝到嘴里辣舌头,进了肚中痛肠子。只有傻子才会花钱买罪受。我不是傻子,所以我从不喝酒。"他说得很认真,比真的还要真一些。

但小念却明白这全是假话,没一个字是真的。让一个酒鬼戒酒,有时候比杀了他还要难。但胡毕进戒了酒。只为让她闻不见酒,让她不用酒折磨自己。所以他只好眼巴巴地看别人喝酒,自己却在吞口水。

小念明白,但她不说。有时候,感激是不用说出口的。她没有说话,但却有人说了话。说话的是一个秀才,穿着秀才的青衫,戴着秀才的冠帽,更拿着一把折扇,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秀才的穷酸样。但就连胡毕进也能看出来,他不是秀才。因为他眼里有杀气。

这个秀才本来骑了一匹很快的马,一副急着去救火的样子,但他一眼瞟见了茶肆外面的马车、胡毕进和小念,他忽然就不忙了,他甚至还拂了拂本来很干净的青衫,悠闲得不知烦恼为何物的样子。他听到胡毕进的话大笑起来。他走过来,却不理小二,也不倒茶也不叫酒。他盯着胡毕进的脑袋看了又看,好像他长了三只眼睛。

胡毕进瞪起了眼睛,他的眼睛本就不小,这一瞪比牛眼也差不了多少,看起来很吓人。他没有说话,但他却用眼睛说了话:"看什么看?!"秀才却不怕,他笑眯眯地问胡毕进:"你是不是个瞎子?" "不是。" "你既然不是一个瞎子,怎么天天陪着这么一个女人到处跑?你还能吃得下去饭?只有瞎子才能坐在她面前吃饭。" "我答应过别人。" "那你一定是个傻子。"秀才悠然道,"幸好我可以帮你……杀了她。这样你的承诺不会落空,我的任务也可完成,对不对?" "不对,当然不对。"胡毕进一下子跳了起来,拔出了刀。他大声道:"你要杀她,就先杀了我。"秀才皱起了眉,他问:"你是她的亲人?" "不是。" "你是她的朋友?" "不是。" "那你为什么护着她?"秀才冲他挤了挤眼,笑眯眯地说,"莫非你真看上了她?" "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胡毕进不是傻子,更不是瞎子,他当然不会喜欢她。如果让他在"小念"和一只母猴子之间选择,他宁可娶猴子。他很恼火,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污辱。胡毕进算不上英俊,但也算不上难看。只是当他发火的时候,他的样子就很难看了。不但难看,而且狰狞。他破口大骂。他一向都不是一个文雅的人。

幸好,他的脾气不好,秀才的脾气却很好。幸好,他会骂人,秀才却不会骂人。他只是皱了皱眉,道:"如果不是听人说,你是威远镖局的人,我才懒得跟你说废话。林威远和我总算有一面之交,看在他的脸面上,我好歹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他让他走,胡毕进偏不走。他是天底下第一犟的人,犟起来连林威远都只有叹气的份儿,更何况这个陌生的秀才。"我又不是一条狗,你呼之即来喝之即去。你凭什么让我走?"秀才看起来很喜欢皱眉,因为他又开始皱眉。他衣袖一挥,桌子上忽然多了五枚铜钱,他沉声道:"就凭这一样东西!"他说得很认真,也很严肃,谁都可以看出来他不是开玩笑。但胡毕进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像看见了一个长着驴头的老鼠。秀才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胡毕进在笑什么。幸好,胡毕进说了话,他说:"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小孩子,用五文钱就能哄住?"秀才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但明白了还不如不明白。他的鼻子都气歪了。他拿出五文钱当然不是给他买糖吃,这只是他仗以成名的武器,他亮出了武器,也就亮出了自己的名号。可他却是对牛弹琴,胡毕进根本就不懂。

不过,像胡毕进那么笨的人,世上好像还不是太多。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念,忽然道:"’五文夺命钱’白才定?"秀才点头,傲然道:"不错。" "听说你善用铜钱镖,一次能发五枚,能从五个角度攻击别人?"白才定笑了笑,看来他还是比较喜欢笑,何况每个人在赚钱的时候,都是喜欢笑的。他的行当是世上来钱最快的行当——杀人。他笑着说:"你错了,’五文夺命钱’并不是说我只能一次发五枚镖。事实上,我一次能发二十枚铜钱镖,而且有的镖甚至会在空中相撞改变方向,有的镖从你前面飞过去却会绕到你的身后,让人防不胜防,所以我很少能够有机会发二十枚。因为,我往往只需要五枚,就已经夺了别人的命。" "了不起。"的确了不起。暗器手法能够练到这种程度,就算他自己不说自己了不起,别人也不得不说他了不起。不过,小念明明知道他"了不起",明明知道他要的是自己的命,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没有一点点紧张。好像自己拥有九百九十九条命一样,别人拿走一条、两条,她根本不在意,也根本不在乎。

白才定不得不奇怪,江湖中人但凡一听到他的名号,就吓得魂飞魄散。他曾亲眼看见过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在他亮出铜钱镖后,尿湿了裤子。小念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瞎子。连明眼人都躲不开他的镖,瞎子当然更不能。不过,她却似乎一点都不慌张,也不害怕。她竟反过来问白秀才:"你知道我是谁?"白才定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人给了他两千两银子,让他要她的命。不过,他至少还知道一点:她是一个瞎子。知道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不管她是什么人,她都只会成为一个死人。

白才定不想知道答案,但小念却给了他答案。根本就没有人看清她抽刀,也根本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白才定只觉得面前寒光一闪,他吓了一跳。他想退,可又没有退。因为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小念依然坐在那里,她的刀依然还在刀鞘里。他的头发一根也没有少,刚才似乎只是自己眼花了。小念却提醒他:"你的帽子掉了!"白才定不相信,他的帽子好好的,怎么会掉?他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觉得头顶一凉,帽子真的掉了。这是他昨天早上才买的新帽子,但现在却裂成了两半。裂成了两片的帽子当然会掉,没有人的脑袋能够戴住这样的帽子。白才定望着那个烂脸的女人,不禁退了一步,再退一步。他的表情又惊讶又恐惧,就像一个猎人拿着木棍去打兔子,却冷不防从树洞里跳出一只可怕的大黑熊一样,白才定惊讶得不能自禁,恐惧得难以言语。

小念淡淡地说:"我姓纪。"白才定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走得比来时更快,好像他忽然想起他们着了火,忙着赶回去救火一样。

胡毕进一想起他狼狈的样子就想笑,他不明白这个刚刚还神气活现的秀才,怎么突然间吓成这个样子。他没有看清那道刀光。练暗器的人,最重要的就是练眼力,连白才定那样的高手都没看清小念是如何出刀,何况是他。所以他觉得很可笑。他觉得这个秀才不是个疯子,就一定是个傻子。不过,这个像秀才的疯子一闹,倒让他有了一点收获。至少他知道了她姓纪。原来,她叫纪小念。这个名字虽然不是很好听,但却很好玩。

四 比唐怕更可怕的人

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峭。马车颠簸得厉害,每走一段路,都会有山石硌着车轱辘。每硌一下,胡毕进就会"跳"一下,好像随时都会掉下车去。纪小念显然"看"出了这一点,她一直是个细心的女人。所以她问:"你会不会赶车?"胡毕进以为自己会赶车,因为赶车在他看来简单得就像吃葡萄吐葡萄皮一样。但他赶起车来才发现赶车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在平路上还凑合,但要走山路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

纪小念的声音很平和,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他听了却很生气。不是生纪小念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没出门时,他以为天底下没有自己不会的事。可出了门,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自己甚至连个瞎子都不如。

当一个笨蛋发现自己是个笨蛋时,并不是一件好事。而那个笨蛋恰好就是自己时,那就更不好了。何止不好,简直糟糕。胡毕进现在的心情就很糟糕,他发现自己平日里幻想自己成为一名大侠,行侠仗义,纵马江湖的梦想,根本就是一个梦想,脆弱得就像一个泡沫,看起来漂亮,但还没捧到手里就碎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笨蛋。

纪小念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她也曾有过十九岁,也曾有过十九岁的梦。所以她走了出来,车颠簸得厉害,但她却走得很稳。车就像在风中立着的一朵摇晃的花,而她则是伏在花瓣上的蜻蜓,不管风怎么大,花怎么摇,她都不会掉下来。她握住胡毕进的手,柔声道:"把鞭子给我,我来赶车,好不好?"胡毕进说:"不好。"当然不好,路这么窄,一边是高不可攀的峭壁,一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让一个瞎子赶车,这件事他连想都不敢想。他不得不提醒她:"你的眼睛……"纪小念却道:"你就是我的眼睛。"这无疑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可胡毕进却很感动。感动他的当然不是这一句话,而是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从来没有人这么信任过他。

胡毕进小时候,就算不上一个好孩子,长大了也算不上是一个好人。偷鸡摸狗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而且经常做。如果镖局里哪一个镖头半夜爬起来拉尿,夜壶里却忽然爬出一条小蛇;或者某一个烟筒昨天还好好的,忽然间就生不着火,即使生着了火也直冒黑烟,那一定是胡毕进干的。他从小到大都讨人厌,即使他的义父林总镖头在喝茶的时候,如果发现他鬼鬼祟祟站在旁边,也会用狐疑的眼神看上他好几眼。因为茶里保不住放有巴豆粉。后来,他长大了,不再做这种事了,可如果某个趟子手的鞋里忽然爬出几只蜈蚣,大在第一时间想的第一个人,依然是胡毕进。胡毕进也懒得解释,即使他解释了,也没人会听。从来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纪小念相信他。她虽然没有说,但胡毕进已经明了。

有了胡毕进这双"眼睛",有了纪小念这双手,马车果然平稳了很多。胡毕进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人一旦闲下来,嘴就忍不住想说话。胡毕进的嘴就像他的人一样,一刻都不肯安宁。他问纪小念:"你是不是有很多仇人?"纪小念的回答吓了他一跳,她居然说:"不知道。"胡毕进不相信,他虽然是个笨蛋,但他不是傻子,他奇道:"你的仇人,你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人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雪耻。你有没有得罪过某些人?"纪小念肯定道:"没有!杀铁玄德,是我第一次动手杀人。"胡毕进不明白:"那你怎么会有仇人?"纪小念抬起头,用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望"向远方。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婉,胡毕进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那个叫杜连的人。果然,她说:"那些人,我都不认识。我只知道一个叫阮七的,是我未婚夫杜连的仇人。杜连的仇人,当然就是我的仇人。"胡毕进动容:"可是蜀中唐门的阮七?"纪小念点头。

胡毕进虽是武林中人,却从来没有闯荡过江湖。但纵使他没闯荡过江湖,也听说过阮七这个名字。

唐门实际上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百年世。唐门的弟子当然都姓唐,而阮七却是一个例外。他原本是川西大侠阮士雄的儿子,但五岁那年阮八十一口被铁剑门的人杀得干干净净。阮七的奶娘带着他死里逃生,连夜赶到唐门,乞求唐老爷子收留他。阮和唐原本世代交好,但唐门也有唐门的规矩。唐门最严厉的规矩,就是决不容许收外族人为弟子,以免有异禀的弟子入门,遮了唐姓子弟的风光,绝了唐姓子弟的饭碗

唐老爷子很为难,若收了阮七,就破了唐门的规矩,连这种规矩都能破,以后还有什么规矩可以行得通?但若不收留阮七,就等于把这孩子往刀尖上推。正在犹豫间,阮的奶娘大叫道:"你不用再想了,你也不必为难,怪只怪阮瞎了眼,结识了你这样的朋友,也怪我看错了人。看错了你,我挖了自己的双目罢了。交错了朋友,就让这孩子死在你面前罢!"说完,竟伸出食指硬生生挖去自己的双眼,一时鲜血淋漓,竟昏死过去。幼小的阮七伏在奶娘身上啼哭不止,他的哭声搅乱了唐老爷子的心。

一个仆人尚且如此忠义,作为朋友,见故人遭难,他却袖手旁观,又算什么朋友?他一咬牙,一横心,辞去掌门人之位。以普通唐门弟子的身份,收养了阮七。他已不是掌门人,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配。唐老爷子做的当然没有错,但先人说过的话却也没有错。阮七果然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阮七果然遮住了唐姓子弟的光芒。什么是天赋?仇恨加上勤奋就是最好的天赋。

听说,以阮七的武功,在唐门的年轻一代中,无人能望其项背。

听说,阮七甚至比"毒霸"唐功其的儿子唐怕更加可怕。"阮七真的那么可怕?"胡毕进忍不住问。

纪小念没有回答,她的脸上也没有表情。她没有表情,只是因为她的脸烂了,没有感觉了,而不代表她不在乎这个问题。她的脸没有表情,但她的声音却有"表情",她的声音在发抖,因为恐惧。半晌,她才从恐惧中喘过气来。她颤抖道:"他……当然可怕,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人。"一个人独自闯入铁剑门,竟如虎入羊群。铁剑门三百弟子竟拦他不住,眼睁睁看着掌门人杜兰横中了唐门的毒针,全身皮肤都变成了惨绿色,眼睁睁看着他死。这样的人不可怕,还有什么可以怕?杜连本来也不能幸免,但纪小念飞身掠出,替他挡住了那一把毒砂。"那一刻,我只觉得脸上一麻,旋即刺痛,就像千万只蚂蚁突然爬上了我的脸,并且往我皮肤里眼睛里钻。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纪小念缓缓道,"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我现在是不是很丑?"胡毕进一向不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如果他看见一个瞎子跌了一跤,他肯定不会去扶他,反而会笑。可是,今天他听了纪小念的话,心里却忽然很难受,像猫抓一样难受。他当然不会回答纪小念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所有人都知道她现在很丑,她的整张脸都快要烂掉了。所以他打岔:"你被唐门的毒砂打中,杜连呢?""杜连逃了。"纪小念顿了顿,又道,"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得不逃,不能不逃。我不怪他。"她为杜连身中剧毒,杜连却自己逃了,这个答案胡毕进没有想到。但仔细想一想,他其实早就该想到的。杜连是个什么人,也许他比她更清楚,能够摆脱麻烦的时候,他宁可让别人惹上更大的麻烦;能够逃命的时候,他宁可让别人丢掉性命。他为她不值,但他没有说。因为热恋中的女人总是不可理喻,他当然清楚杜连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胡毕进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他非常感兴趣的话题。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当然是女人,漂亮女人。一想起这个漂亮女人,胡毕进就格外兴奋,他年轻的脸因为兴奋而变得神采飞扬:"你姓纪,那你认不认识刀王纪天涯的女儿纪晓涟?"纪小念没说认识,也没说不认识,反而问他:"你认识?"胡毕进认识。正因为认识,所以他才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绚丽多彩,他甚至因为她才产生了一个英雄的梦想。他当英雄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她。不当英雄,又怎么能够配得上她,当她危难时又怎么能够救得了她。

他认识纪晓涟时只有十七岁,那年是刀王四十五岁的寿辰。刀乃兵器之王,刀王乃王中之王。刀王纪天涯庆寿,天下使刀的好手自然免不了要去凑一番热闹。"风雷刀"林威远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他的义子胡毕进才有幸一睹纪晓涟的芳容。一见清丽脱俗的纪晓涟,胡毕进顿时就傻了。

只此一眼,纪晓涟的倩影就印在胡毕进的眼里,刻在他的心里。他甚至从此不再刁顽,开始苦心练刀。他的刀法并不是不好,只是他初涉江湖,遇到的对手却全是高手。

当然,英雄梦虽然破了,但他却永远忘不了纪晓涟,忘不了她纤云一样轻盈的倩影。不过,他虽然认识她,她却不认识他。她是高高在上的刀王之女,自然不会在意一个无名小卒,更不会注意到一个少年眸子里深藏的爱意。可他却忘不了她。只要一遇到姓纪的,他就忍不住想起了她。

胡毕进当然不会认为眼前这个丑女人会和纪晓涟有什么关系,虽然她也姓纪。只是一提起纪晓涟,他就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了一大堆,纪小念只是低着头静静听着。她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她一直在笑。和她在一起,胡毕进的"感觉"总是特别灵敏。纪小念说:"你知不知道她至少比你大三岁?"没等他回答,她又笑道,"可在你嘴里,她却像一个柔弱无助的孩子。" "三岁很大吗?"胡毕进不服气,他知道纪小念的意思。纪小念是想说:"等你风华正茂时,她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这话是他最不愿意听的。他很生气,比污蔑了他自己更让他生气。可他又不知该向谁发火,因为纪小念虽然是那个意思,却没有说出来。他只好大叫道:"你怎么知道她比我大?" "我知道。"纪小念幽幽道,"因为我就是纪晓涟,纪晓涟就是我。"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胡毕进这一次真的从马车上掉了下去。

五 谁是幕后的人

人这一生,总会遭到一些谁也想不到、料不到的事。正如胡毕进完全想不到,纪小念原来不叫纪小念,而叫纪晓涟一样。他根本没有办法把这个被毁容的丑女人和那个名扬江湖的大美人联系在一起,可纪小念偏偏就是纪晓涟,纪晓涟偏偏就是纪小念,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们也没有想到仇人会追得这么快。马,当然跑得比马车快。四匹骏马从一条小径上闪出,四个人里有他们认识的人,也有他们不认识的人。铁大用铁斧遥指纪晓涟,嘶声叫道:"二叔,就是这个鬼一样的女人杀了我爹!"立马站在铁大、铁二前面的陌生人,虽然没有铁玄德那么高大,但却很"硬",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硬得似乎连铁锤都砸不动,而且泛出一种奇异的金属光泽。他虽然没有铁玄德那么高,但他的脸却和铁玄德一模一样,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他就是铁玄德的兄弟,"有仇必报"铁玄仁。

江湖上曾经有人说:宁斗十个铁玄德,莫惹一个铁玄仁。因为铁玄德的神力虽然让人头晕,铁玄仁的金钟罩却让人头疼。他几乎就是一个铁打的人,一个铁人。莫说是拳头棍棒,就是刀剑砍在他身上,也连一寸皮肤都伤不了。有一回,有一个不服气的年轻人找他决斗,将一把精钢炼成的宝剑砍出无数缺口,他也傲然不动。纵使有人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服了这口气。一个能把外门功夫练到这种境界的人,江湖上原本也没有几个。

另一个故作文雅地捏着一把折扇的穷酸秀才,却是他们的熟人"五文夺命钱"白才定。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好像一只猫望着爪子下的老鼠。他没有说话,但神色却说了话:"嘿嘿,这一下你们逃不掉了吧?"胡毕进头疼,看见了铁玄仁他就头疼,看见了阴阳怪气的白秀才,他更头疼。治疗头疼最好的方法,不是动头,而是动脚。胡毕进背起纪晓涟拔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不跑他是傻子。

因为铁玄仁已经把自己的身子当做武器,掷了过来。胡毕进刚跳下马车,看起来很结实很牢固看起来至少还能用十几年的马车,就"轰"的一声四分五裂。与此同时,白才定发出他的金钱镖,他的手法的确很巧妙,一挥手竟发出二十枚镖,而且明明是攻击纪晓涟的背后,空中"叮叮当当"一响,竟绕到胡毕进的前面。

纪晓涟是个瞎子,但她的刀却像长了眼睛。只见寒光一闪,二十枚金钱镖落了十九枚,齐齐被斩为两半,就像下了一场铜钱雨。

胡毕进的武功不太好,但他的轻功却很棒。他在七岁时,就能纵上屋顶去堵人的烟囱,轻功当然很不错。他一路狂奔,飞快地蹿上一面斜坡。

斜坡上刚才明明没有人,可忽然间就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雪白衣衫的年轻人,很英俊也很挺拔,站在那里就像一朵白云。"让开!"胡毕进大吼。他的声音的确很大,至少比驴子叫的声音要大。这样大的声音,就是一个聋子也听见了。可年轻人听不见,还是笑眯眯地望着他。"快让开!"胡毕进几乎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这一嗓子就像打了一个炸雷。年轻人还是没听见,还是冲着他笑,既没有挪窝,也没有说话。看来他不但是个聋子,而且是个哑巴。

胡毕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用嘴说话不行,只好用刀说话。他劈头就是一刀,他的刀虽然没有纪晓涟那么快,却也很猛。年轻人手腕一翻,也不知怎地,胡毕进手里的刀就忽然到了他手里。胡毕进吓了一跳,如果不是背了一个人,他一定会跳起三尺高。别人夺了他的刀,他却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夺得他的刀。这种手法简直就像魔法。

年轻人夺了刀,马上把明晃晃的刀平削出去。胡毕进躲无可躲,干脆把自己摔倒,"砰"的一声来了一招"饿狗吃屎"。他以为年轻人是要杀他,可年轻人却偏偏是救他。因为胡毕进一倒,就露出背后追来的两个人,铁大、铁二。同时追来的还有两柄斧头。

年轻人刀一沉,随即轻飘飘地向上一挑。他似乎并没有用力,但铁大、铁二的两柄斧头却脱手飞出三丈多高。不但斧头飞了,铁大、铁二的人也像滚地的葫芦,滚下山坡。

铁大、铁二刚倒,白才定就到了。但凡暗器名,手当然要稳要快。白才定的手不能说不快,他见眼前白衣一晃,手就扬了起来。可手扬了起来,金钱镖却"哗哗哗"撒了一地,因为他的全身都忽然僵硬了,硬得像一截木头。接着,他就像一截木头般摔倒地上,摔得比胡毕进更响。

胡毕进不明白,但他很开心。能够让一个倒霉的人开心的事,就是让他遇上一个更倒霉的人。他哈哈大笑,更认定白衣如雪的年轻人是杂耍班子的魔术师。除了魔术师,还有谁能让另外一个人变成木头?

一个人当然不会变成木头,白才定也不是木头。可他的表情却像一个木头人,张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拢。那年轻人竟在一瞬间连点了他二十处穴道,他就是想不倒下去都很难。他的身法很快,可在白衣人面前却如同木偶一样缓慢。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的身法,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人。

白才定倒了下去,铁玄仁才冲上来。一个人如果外门功夫练得太久,轻功必然会落后,这是绝对的规律。他冲上来的时候,白衣年轻人还提着刀。但当他冲到他面前时,年轻人却"咣当"一声丢了刀。他有刀,他尚且不怕,何况他已无刀。铁玄仁硬生生疾冲过去,他的身体上下无一处不能发出攻击,无一处不像大锤子。被这样的"锤子"砸中,不是骨折,就是头裂,不可能有别的结果。

不过年轻人并没有骨折,也没有头裂。因为铁玄仁忽然就停住了,就像从地里突然伸出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腿,让他连一寸也移动不了。能够让铁玄仁停住攻势的,当然只有他自己了。他不怕五尺的大刀,但却怕两寸的铁针。现在,在他眼前就有两根针,惨绿色的针。这两根针甚至还有气味,很温柔的气味。但铁玄仁却知道,毒药正因为毒,所以才往往用香甜来掩盖。这两根针不但有毒,而且是天底下最厉害最可怕的毒。唐门的毒针如果都不毒,那天下就没有毒的东西了。

这两根针离他的眼睛尚有一寸,但它的气味已经熏得铁玄仁双眼刺痛。他的金钟罩固然厉害,但再厉害也不能练得眼睛像生铁一样。而唐门的针扎在一个人的眼睛上,和扎在一个人的屁股上,效果都一样。中了毒针的人,只有一条路,死路。铁玄仁就像被施了定身法,连动也不敢动。不过,幸好他还有嘴,他还可以问:"你究竟是谁?"白衣如雪的年轻人淡淡一笑,轻轻道:"我叫阮七,唐的人通常叫我老七。"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并不像胡毕进扯着嗓子叫。但听了他的话,在场的每个人都心头一震。他竟然是阮七。比唐怕更可怕的阮七。有谁会相信这个白衣如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是阮七,可又有谁敢不信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就是阮七?他当然是阮七。除了阮七,谁还能这样诡秘,这样让人害怕?

阮七问铁玄仁:"你是不是瞎子?"铁玄仁不是瞎子,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不但不瞎,而且眸子里精光暴射,视力绝对很好。阮七却认定他是一个瞎子:"你既然不瞎,怎么会欺负一个瞎子?"铁玄仁不服。他当然不瞎,他当然看得出纪晓涟是一个瞎子,以他在武林中的身份,自然不屑欺负一个瞎了眼的女人。可他也有理由:"因为她先杀了我大哥!"这个理由当然很充足,很理直气壮。自古杀人偿命,不管你是瞎子,还是聋子。

可阮七却笑了,他笑着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你大哥?原因很简单,因为有人送了你大哥五百两银子,为了一点钱,铁玄德就一心想让她死。如果她不杀他,他就会杀她。若你是一个瞎子,你遇上这样一件事,你又如何选择?"铁玄仁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猛地回头怒视铁大、铁二。铁大涨红了脸,低头望着脚边的一颗石子,好像突然发现那块石头是一个宝贝。铁二没有低头,可他的脖子似乎扭了筋,歪得不能再歪了。他们都不敢正视铁玄仁的目光。铁玄仁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不必问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闭眼道:"我果然是个瞎子,你说的一点没错。一个人做错了事,不管他是瞎子还是聋子,都必须付出代价。你杀了我吧!" "我和你无怨无仇,所以我没有资格。"冤有头债有主,铁玄仁的债主当然是纪晓涟。所以阮七问她:"你是打算刺瞎他的眼,还是砍下他的手?"纪晓涟却忘了回答,她内心的震惊太甚。她以为自己了解阮七,但此时却发现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当日他冲入铁剑门就如一头红了眼的野兽,现在他却斯文而且优雅,简直就像两个人,完全不像她印象中的阮七。可他就是阮七,她忘不了他,他的声音就像刀子一样刻在她的记忆中,纵使她瞎了眼睛也能认出他。

人,总是会变的。有的人会因为感动而变好,有的人却会因为沮丧而变坏。他踏出唐门时,一心要把仇人杀得断子绝孙。可他这些天经历了很多事,明白了很多道理。他发现杀戮并不能给他带来快乐,只能增加痛苦。在平静下来以后,他发现自己伤害了许多无辜,也伤害了自己的天性。他悔了,悟了,选择了放弃。

可他的这些变化,纪晓涟却不懂,不明白。所以她问:"你不必假惺惺,难道这些人不是你派来的?""不是。"阮七道:"当然不是。如果让我来杀人,岂不比他们强得多,我又何必请他们?"这话,纪晓涟相信。阮七的武功比他们高得多,又何必请他们出手?可如果这些人不是阮七请的,又会是谁请的,谁才是幕后的人?

阮七是个聪明人,和胡毕进一样笨的人,江湖上原来就很少。所以他明了纪晓涟的心思,所以他说:"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他们,自然是指要杀她的人,只有他们才最明白,最清楚。纪晓涟也很想问,可她却不敢问。在她心里已隐隐浮出一个答案,可这个答案太可怕了,她连想都不敢想。她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她情愿不知道这个答案。她说:"让他们走吧!"一听,大都愣住,铁玄仁甚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怀疑耳朵是不是掉了,不管用了。他的绰号叫"有仇必报",所以认为别人也一定有仇必报。如果有人一心要杀你,要置你于死地,你能不能够放过他,宽恕他?铁玄仁觉得不能,至少他做不到。

可纪晓涟却做到了。她明白地知道他们一旦逃脱了,那以后难以逃脱的就是自己。她的运气不可能天天都这么好,天天都碰上像阮七这样的高手。即使碰上了,人也未必肯帮助她。然而她依然选择了放弃,放弃仇恨。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有着怎样善良的一颗心?

铁玄仁忽然跪了下去,向她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但阮七知道,他再也不会报仇了,他甚至还会为了纪晓涟付出自己的生命。其实铁玄仁绰号叫"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这原本就是一句完整的话,他也原本就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是,江湖中的人太看重后面的一句,往往就忽略了前面一句。

阮七忍不住赞道:"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响当当的汉子。"纪晓涟却道:"你也是个好人,你也是条汉子。"一个人即使曾做错过事,但他能够改正,能够从头再来,那他就是个好人,就是一条汉子。

可"五文夺命钱"白才定却算不上是一个好人,也称不上是一条汉子。因为他只认识钱,为了钱他甚至连亲爹亲娘都可以杀。所以阮七虽然解了他的穴道,却很不放心。他问他:"你是不是还想杀纪晓涟?" "什么纪晓涟,谁叫纪晓涟?"白才定翻了翻白眼,大声说,"不是我不想杀她,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她。你让我怎么杀?"所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看来,我只好把银子退给别人了。"他的确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却是一个好杀手。所以他不失信,所以他也根本没见过纪晓涟。这种回答自然是最好的回答,也是最聪明的回答。

阮七没有问题了,纪晓涟却有一个问题问阮七:"你有没有杀杜连?" "没有。"阮七反问,"我为什么要杀杜连?" "因为他是你的仇人。" "我的仇人只有一个,杜兰横。"阮七淡淡道,"可他已经死了。"纪晓涟闭嘴,她相信阮七。如果他说不再杀他,他就一定不会杀他。这样杜连一定很安全,这样她就放心了。阮七却觉得很奇怪,他说:"难道你没有别的话要问我?" "没有。"阮七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么关心别人,为什么不关心自己?"纪晓涟笑了,虽然她脸上没有表情,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出来她在笑。她笑道:"我不问是因为我不想为难你,谁都知道唐门的毒无药可解。"胡毕进终于等到了一个多嘴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插嘴道:"难道唐门的毒,连唐门弟子都不能解?"纪晓涟肯定地说:"不能。"阮七却道:"能。"胡毕进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幸好,阮七作了解释。他说:"虽然唐门的毒,唐门的弟子不能解。但有一个人可以解,鬼医吴不医。"唐门的毒,本门的人都不能解,外人却能解,这是什么意思?纪晓涟不懂,胡毕进更不懂。"鬼医姓什么?"鬼医当然姓吴,但"无"的意思就是"没有"、"不存在"。吴姓往往就是无姓。如果鬼医没有姓,他又姓什么?"其实他姓唐。"阮七道。鬼医原本姓唐,但他憎恨这个姓,怨恨这个姓,所以宁可"无"姓。

胡毕进问:"他为什么姓唐?"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就像一个男人问一个女人"为什么是女人"一样。

阮七当然不会回答,对付笨人只有一个笨办法,那就是不理他。他从身上掏出一块玉佩,递给胡毕进说:"你见了他,就把这块玉佩交给他,顺便告诉他:唐老爷子很是想念他。"胡毕进打量了一下玉佩,唐门虽然名震江湖,但这块玉却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玉。只是玉是镂空的,猛一看像是刻了一只凤凰,但仔细打量,却是一个字,一个很普通的字,"唐"。唐门的唐字。他实在看不出这块玉有什么蹊跷,但他看出这块玉一定和吴不医有渊源。所以胡毕进很仔细地藏了它。也许,给纪晓涟求医时用得上。他想。

胡毕进是这样一个人,能够站着的时候他决不坐着,能够说话的时候他决不闭嘴。他能问的时候,他就一定要问:"吴不医和唐老爷子是什么关系?"既然胡毕进不肯把嘴巴闭上,阮七只有自己闭嘴。有些话,是永远不能问,不能说的。因为这是唐门的秘密。他当然不能说。其实今天,有些话他也不必说的,他的话实在说得太多。因为一看见纪晓涟,他的内心就充满了内疚。

阮七走了,纪晓涟却突然不肯走了,她突然决定不医眼睛。她知道她一旦复明,就会知道一个真相。她害怕,这个真相甚至比阮七的那一把毒砂更让人害怕。她宁愿自己是个瞎子,瞎子的世界虽然是一片黑暗,但黑暗里至少还有希望。她也知道自己在欺骗自己,可她没有办法去看、去想、去面对。她不想让记忆中最美好的光阴变成最丑陋最险恶的阴影,她选择了逃避。而逃避的最好方法,就是什么都看不见,永远做一个瞎子。欺骗自己不需要理由,但要欺骗别人却必须有借口。纪晓涟找了一个借口:"我不去,因为小白不见了。"小白,当然就是那只雪白的小貂。女人,总是会喜欢可爱的小动物的,但胡毕进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会这么喜欢小貂,简直是溺爱。小白当然不见了,马车已经被铁玄仁砸得稀巴烂。像胡毕进这种笨人都知道逃,何况它?而这种小东西一旦蹿进了林子,就很难找到了。他们的前面,正是一片繁茂的树林。胡毕进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结果。他说:"不就是一只貂吗?等你眼睛治好了,我送你一只。"纪晓涟不依,她说:"这是我二十岁生日时,杜连送给我的。"又是杜连。不提杜连还好,一提胡毕进就一肚子气。如果不是这个阴魂不散的杜连,她的眼睛也不会瞎,也不会从天下第一大美人变成第一大丑人,他也不会跟着受苦受累,还差一点丢了小命。可是她的心里却只有杜连,他看得出,别说是一只小貂,就算杜连送她一捧狗屎,她也会觉得香。

胡毕进一向不是个斯文人,也一向不是一个憋得住话的人。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很生气。他一生气,就忍不住要说话。这时候,他只要一说话,肯定就不会是好话:"你不要提杜连,杜连是什么东西?是狗屎!你以为我是自愿的,我是一个好心人?如果不是杜连给了我银子,如果不是他让我把你带得远远的,我看都懒得看你!" "你胡说!"纪晓涟嘶声大叫,"你胡说!"她哭了,虽然她的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连哭都哭不出眼泪。但她哭了,谁都可以看出她的伤心与绝望。她全身缩成了一团,抖成了一团。

她说胡毕进"胡说",其实是不想让他"再说"。可胡毕进偏偏是一个不看眼色的人,而且犟。你不让他说,他就偏偏要说:"既然他那么好,那他为什么不出现?在你危难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他这是在往纪晓涟心上捅刀子,一个人如果心上扎了一把刀子,当然会难受。纪晓涟猛地推了胡毕进一把,一个人说不过别人的时候,只好让手帮忙。她的力气虽然不小,但也不太大。这一把,至多不过把他推个踉跄。可是出乎她的意料,胡毕进竟"咚"的一声仰天倒了下去,半天都没有爬起来的声音。

纪晓涟吓了一跳。"胡毕进。"她试探着喊,可是没有回应。她又喊了一声,"小胡。"依旧没有动静。

胡毕进一向是一个多嘴的乌鸦,能够说话的时候,他绝对不会闭嘴。可现在他却闭了嘴,躺在地上就像一个死尸。纪晓涟是个瞎子,她当然看不到胡毕进的脸色。胡毕进的脸一片苍白,白得就像一张宣纸。她伸手一摸,却摸了一手黏黏的血,他的衣衫竟是湿的,全是血。

纪晓涟心一揪。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白才定曾经说过,他一次可以发二十枚铜钱镖,可自己听到的却只有十九道风声。也就是说,白才定的铜钱镖竟然有一枚是无声无息的。而这枚镖现在就嵌在胡毕进第二根肋骨和第三根肋骨之间。

阮七当然看见了,但他不说。因为胡毕进明明是和纪晓涟一伙儿的,她的武功那么高,自然会为他点穴止血。他以为胡毕进自己会说。可胡毕进偏偏又爱面子又倔强,他宁可死,都不肯求别人一个字。别人不说,他自己也不说。纪晓涟偏偏又是一个瞎子。

六 鬼医

鬼医吴不医难怪叫鬼医,他不但是个穷鬼,而且是个瘦鬼。胡毕进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人,更没有见过这么穷的人。

他们去的时候,吴不医正蹲在门槛上吃饭,远远地看去,就像一只猴子。走近了,他们才发现他是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像猴子更甚于像人。和铁玄仁恰恰相反,铁玄仁浑身都是铁一样的肌肉,吴不医却没有一点肉,不但尖嘴猴腮,而且面色蜡黄,明显营养不良。就连一双手都瘦得像鸡爪子一样,除了骨头就是一层皮。他的打扮就更奇特了,上身穿了一件小褂,小褂之所以叫小褂,是因为太烂也太小,竟然只遮到他的肚脐。下身的灯笼裤倒是很长,但太长了,竟一直拖到脚板下,像一个扫把一样拖来拖去。这样倒也好,免得扫地。

吴不医手里捧着一个大海碗,这是他惟一比较完整,也是惟一能够看得过去的"什"。不过里面装的东西,却让胡毕进大皱眉头。不过,吴不医似乎并不在意。天已入秋,他身上的衣服已很破烂,可他好像并不觉得冷。碗里的饭已又霉又馊,可他却吃得很香。吃完了饭,他用舌头满意地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

胡毕进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穷鬼,尽管赵归东一次就送了他十五万两银子。这样的人都不算穷,那天下的花子也算富翁了。

吴不医吃完了饭,回味了半天,似乎才看见他们。他摸了摸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斜着眼睛问:"你们来干什么?"胡毕进道:"你是不是鬼医?" "当然。" "那我们自然找你看病。"吴不医听了很高兴,一听说有人看病他就高兴。因为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人,而是银子。"好,好。"他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跑。

他当然不是跑进去给这两个主顾搬凳子。因为屋子里根本没有凳子,除了一些爬满蛛丝的瓶瓶罐罐,屋子里就只剩一张三条腿的床。他一跑进去,就马上盘腿占了这张床。床开始"吱吱呀呀"地摇晃,他也开始笑。他很得意,好像他抢着的是皇上的龙椅。这张床他既然坐着了,胡毕进和纪晓涟就只好站着。

胡毕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郎中,但吴不医也没有见过胡毕进这样的主顾。当他伸出手向胡毕进要银子时,胡毕进却没有给他银子,而是笑眯眯地往他手心里放了一枚玉佩。吴不医愣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见到银子,还是因为见到了这枚玉佩。他脸上的变化很快,好像很惊喜,但马上又很愤恨,一会儿似乎沉浸在记忆的快乐中,一会儿又似乎一脸怨恨。

胡毕进不失时机地说:"唐老爷子很惦念你。"他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高明,因为吴不医果然笑了,"嘿嘿"地笑。胡毕进也笑,"嘿嘿"地笑。他很得意,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笨,他终于做了一件聪明的事。至少,他保全了身上暗藏的银子。不过,他还没有"嘿"完,吴无医就翻了脸。他一脚将玉佩踩得稀巴烂。然后,他又跳上床,向胡毕进伸出一只手。

这一次胡毕进不笑了,他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他勉强道:"我们是唐门介绍来的!"吴不医却问他:"你是不是我爹?"胡毕进当然不是他爹,吴不医的年龄比他大得多。就算扯上了关系,胡毕进也至多只能当孙子。吴不医尖声道:"你就是我的亲爹,看病也得给钱!"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就像铁器划过石头,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纪晓涟忽然道:"我的伤不用治了。我们走。"吴不医冷冷道:"你要走,就走快一些,迟了连做棺材都来不及了。"他顿了顿,忽又道,"你这两日舌头是不是有点麻?"纪晓涟不肯回答。但不回答往往就是承认。吴不医捻了捻枯黄的胡子,道:"不过,你很快就感觉不到胀,感觉不到麻了。因为死人是没有感觉的。"然后,他又转过头问胡毕进:"你想不想让她死?不想的话,就赶快拿钱。"一提到钱,胡毕进就牙疼。他当然可以不管这件事,杜连让他送纪晓涟到这里,他已经送到了,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可这件事,他却似乎管定了。他龇牙咧嘴地从怀里掏出一捧银子,他当然不是真的牙疼,而是心疼。吴不医一看见银子,眼睛就开始发光,就像看见了失散多年的父亲一样。他迫不及待地接过银子,然后又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胡毕进这下不但牙疼,而且头疼。

吴不医问:"你知不知道我的规矩?"他当然知道。鬼医是个穷鬼,所以他希望别人也像他一样穷,越穷越好,最好穷得身无一寸缕,脚无一寸土。胡毕进对天发誓:"我要是身上还有一钱银子,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他说得很认真,就算他面前站的是个木头人,看了他的表情,听了他的话,也会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可吴不医不是木头人,他也不相信,他突然伸出手来,在胡毕进脑袋上凿了一记"栗暴"。胡毕进的头这一下真的痛了起来,痛得鼻涕和眼泪都一起滚了出来。"你的头发里好像长了一个瘤,而且很硬。"吴不医道,"硬得简直就像银子一样。"胡毕进苦着脸在自己的头上摸呀摸,摸了半天,果然摸下来一小锭银子,吴不医不但是个瘦鬼、穷鬼,而且是个讨债鬼。让他想不到的是,吴不医接过了银子,居然又伸出了手。这一下,胡毕进真的没有办法了。他急得满头大汗,他说:"我真的没有一文钱了。"吴不医冲他挤了挤眼,诡秘一笑,缓缓道:"我知道你身上有钱。至少,还有一文。"说完,他就动手。

胡毕进刚才脑袋上吃了一记栗暴,原本就防着他,可就是提心吊胆防着他,却也躲不开。吴不医一伸手,仍是拍中了他的肩。只听"咣当"一声,胡毕进身上真的掉出了一文铜钱,带血的钱。这枚钱,他不是不想拿出来,而是根本拿不出。昨日,纪晓涟用小刀挖了半天,痛得他杀猪一般惨叫,也拿不出来。可今天,吴不医只在他肩上一拍,那枚死不出来的铜钱镖却掉了出来。看来,不但人怕讨债鬼,就连钱也怕讨债鬼。

吴不医捏着这枚小钱,欢喜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这枚钱可以买一张膏药。"他一边说,一边真的摸出一张黑乎乎的膏药贴在胡毕进的伤口上。这张膏药虽然不起眼,但贴在身上却凉凉的,伤口马上不痛了,而且还很舒服。鬼医果然是名医。

纪晓涟的伤却不那么好治,吴不医道:"她的毒已入骨,至少需要半个月才能把毒拔出来。"半个月时间,不算太长,但也不算太短,胡毕进仔细打量了一下茅房,除了那条三条腿的床,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住人的地方。那样的床,真不知道吴不医怎么睡得着。

不过,幸好吴不医笑道:"我虽然很穷,但我的顾客却往往很有钱。有钱的人,当然要住上好的客房。所以,臭小子的眼睛不要东张西望,我不会让你们睡在这里。我的房子虽破,但我的客房却是顶呱呱的。"胡毕进不相信,虽然鬼医一再炫耀他的客房"顶呱呱"。但他估计,客房至多不过是屋顶稻草多一点,里面的床多一条腿而已,所以他已经做好了"受苦"的准备。可是,当吴不医领着他们穿过一片乱石堆,站到客房面前时,他一下子傻了。他虽然不是个富人,可也绝非穷人。他见过各式各样的房子,木头做的房子,竹子做的房子,黄土垒的房子,可他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房子。这座房子居然是用纯白的大理石堆砌而成的,而且每一块石头都不大不小,每一块石头都像镜子一样光滑,每一块石头都恰到好处。房子的周围种满了千姿百态的菊花,甚至有高丽的稀世珍品"一瓣香"。这玉一样的房子在五颜六色的花朵簇拥下,再衬上一轮桔红的夕阳,美得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不是梦。

房子里甚至还有十五个仆人,这十五个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形态相貌各异。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很忠诚,很勤快。如果你想喝茶,不等你伸手,热气腾腾的上等"毛尖"已送到你的唇边。如果你打个哈欠,刚想睡觉,就已经有人铺好了被子,倒好了洗脚水,恭恭敬敬地站在床边替你擦脚。在这里吃饭你都可以不必用手,有人喂。

在客房虽然好,但也不是绝对的完美,它也有让人遗憾的地方。胡毕进的嘴一向比他的人要勤快一些,所以他一成为"贵客",就迫不及待地盘问仆人:"吴不医是不是个疯子?"仆人居然微笑着点点头。"他是不是白天装穷,晚上躲在这里享福?"仆人却又微笑着摇摇头。"他是真有钱,还是真穷?"仆人好像听不见,依然微笑着点头。

接着下来,胡毕进又叽里咕噜问了一马车话,可仆人除了摇头,就是点头。他甚至还试探着问:"你看我是不是一个王八,就是背着一个壳到处爬的那种东西?"仆人居然还是笑眯眯地点点头。

仆人的服务不能说不周到,仆人的态度不能说不端正,仆人的笑容也不能说不礼貌,可胡毕进却发现了"客房"里一个最大的遗憾,而且是这十五个仆人的共同特色——他们似乎都是哑巴。

七 熟悉的陌生人

鬼医吴不医是胡毕进这一生中所遇到的最神秘的一个人,不但他的姓名他的身世神秘,就连他给人治伤的方法也很神秘。每一次,纪晓涟一进屋,他就飞快地把门闩好,把窗户关得连蚊子都进不去。胡毕进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听见屋子里噼哩啪啦,似乎在打架,而且纪晓涟用尖利的嗓子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就像有人踩住了她的脖子。最最奇怪的是,吴不医明明只是给她治眼睛,却把她的脑袋整个地用纱布包了起来,只能看见她的一张嘴。第一次,纱布是棕色的,就像包一个粽子。第二次,纱布却是绿色,看上去纪晓涟就像一个西瓜。第三次纱布却是灰色的,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土豆。胡毕进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几乎使出了全身的解数。可是没有用。

第一次,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湿窗纸,刚要往里看,窗户却突然开了,他没看见纪晓涟,却看见了一双瘦骨嶙峋的拳头。他不能不看,因为这双拳头正好打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顿时出现了两个青眼圈,像熊猫一样。

第二次,他用小刀慢慢拨开门闩,可刚拨开,他的脸就贴在了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上。吴不医只一拳,就打掉了他的两颗牙。

第三次,他跳上屋顶,撅着屁股等了半天,直到他确信吴不医没发现他时,才慢慢拨开稻草。他的动作很慢,声音也很轻,可等他俯身一看,却发现屋子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他想把缝扒大一点,然而他还没动手,就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吴不医笑眯眯的脸。他不明白,吴不医明明在屋里,怎么又会在他身后?吴不医才不管他明白不明白,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对于胡毕进来说,鬼医是他一生中所遇到的最神秘的人。但对鬼医来说,胡毕进却是他一生中所遇到的最讨厌的人。他不得不胡子一翘一翘地警告他:"如果你再打扰我,我就对你不客气!"胡毕进虽然不知道,他对他的"不客气"究竟到什么程度。但他也知道,对方比他的武功高明得多,他要想对他"不客气"简直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可他忍不住,他很想知道纪晓涟到底怎么样了。可他偏偏不能知道。纪晓涟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药,总是很疲惫,出来以后不是吃饭,就是睡觉。他根本没办法跟她说话。

纪晓涟原本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原本也不该关心纪晓涟,可每次听到纪晓涟的惨叫,他就禁不住浑身发抖。等她的叫声停止,他浑身的衣衫也被冷汗浸透,就像他刚刚跳进池塘里洗了一个澡。

可是,鬼医有一天却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她的眼睛不但很快就要好了,而且她的脸也很快就会像原来一样漂亮,甚至比原本更漂亮。"胡毕进喜出望外,急忙追问:"没有疤痕?" "没有疤。"吴不医道,"我保证她的脸会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如果不是怕被他再打掉门牙,胡毕进简直要拥抱吴不医了。他原本对那张不成样子的脸不抱希望的。可吴不医却给了他希望之外的希望,胡毕进发现他真是一个好人。虽然他长得尖嘴猴腮,一点也不像好人,但胡毕进发现他真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

吴不医笑眯眯地问他:"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不知道。"胡毕进的脸红了。他是真的不知道。两年前在刀王的生日宴上,他看见了她,一时竟不能自拔,从此再也不能忘记她。可那只是一个少年对自己心目中女神的崇拜。他喜欢她,可是爱和喜欢不一样。他根本就不敢去爱,就如他自己明白他根本不可能娶她一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无论身世、武功、相貌、才能,他都不可能成为她的丈夫,她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他不配。

吴不医"嘿嘿"笑了起来,他道:"你不知道,可我知道。因为我也曾有过你这样的年龄。" "你知道?"胡毕进忍不住问,"你知道什么?" "如果你不爱她,你不可能千里迢迢把她送到这里;如果你不爱她,你不会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如果你不爱她,你不会在听到她惨叫时流冷汗。"吴不医拍了拍胡毕进的肩道,"你不清楚,只是你不敢去想,不愿去想而已。其实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愿做的事,管他奶奶的什么狗屁门第、狗屁身份!"阳光照在吴不医笑眯眯的脸上,他的笑容实在不太好看,但胡毕进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一张脸。当初让他掏银子,他心疼得恨不能砸烂这张脸,可现在他却恨不能再掏几千两银子递出去,弥补心中的感激。可他却没有银子,他虽然不是个穷鬼,却也是个穷人。他浑身上下,没有一文钱。

不过这个时候,他却看见了一个有钱人,一个又英俊又有钱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身穿一件至少值三百两银子的蓝色大袍,勒着一条缀满玉石的腰带,佩着一把柄上镶着两颗蓝宝石的宝剑。他的身材修长,相貌英俊,用"玉树临风"和"貌比潘安"来形容都不为过。

胡毕进做梦都没想到,他居然又一次看见了铁剑门的大少爷——杜连。杜连在阳光下微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很高兴自己有这次机会,能够偷听到别人的说话。他从菊花丛后站起身,走向胡毕进,他对他说:"你做得很好。现在我让你送的人你已经送到了,她的伤也快好了,你似乎也可以走了。"胡毕进愣愣地望着他,好像傻了。他望着杜连的眼光很复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哀。杜连又一次笑了,笑得很好看,至少比鬼医吴不医要好看得多,他很善解人意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为这件事付出了很多。所以,我要报答你。这是一万两银票。"说着,他郑重地递上一张银票。

银子,是胡毕进最喜欢的东西,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杜连递过来的虽然是薄薄一张纸,但却比他先前给胡毕进的多得多。就算把胡毕进这一辈子见过的银子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胡毕进伸出了手,可就在手碰到银票的一瞬间,他又猛地缩回了手,就像银票忽然变成了一条毒蛇,咬了他一口。"不……不……"他面如死灰,喃喃道。

杜连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很难看。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胡毕进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他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杜连咬着牙,恨恨道:"我知道你也喜欢她,可那又怎么样?你拿什么跟我比?"胡毕进还是不说话。

杜连突然拔剑,剑尖在一朵菊花上一挑,菊花飘到空中。只见寒光一闪,只一剑,菊花竟被斩成了十八片。猩红的花瓣在秋风中飞卷,杜连的声音也像秋风一样冷了起来:"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拔刀,要么走人。"胡毕进身上有刀,他的手就在柄上。可他却没有拔刀。因为他看见了杜连的剑法,也知道自己的能力。他根本不可能在空中一刀把一朵轻飘飘的菊花斩成两半,更不用说斩成十八片。他和他实在相差得太远。

不过他没有说话,吴不医却忽然说了话。他问杜连:"你既然要和人比武,你为什么不拿一把剑?你不拿兵器,你让人怎么好意思和你比?"他好像猛然间瞎了,杜连明明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他却看不见。他既然看不见,杜连只好说给他听。他抖了抖手里的剑,傲然道:"我这柄剑名’太阿’,是上古神器,削铁如泥。吴大师隐居吴湖,难道连剑是什么模样都忘了么?"吴不医却偏偏不认识,他歪着脑袋,瞅着杜连手里的剑,好像发现了一个穿衣服的猴子,好奇得很。他道:"这明明是一截枯树枝,莫不是欺负我老眼昏花,拿来哄我?"杜连心中恼怒,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因为他不知道"猴子"的底细,所以忍住怒气,不敢妄动。他不敢动,吴不医却动了。他面黄肌瘦,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样子,可不动则已,一动就形同鬼魅。只一闪,就到了杜连面前。杜连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当"的一声,吴不医已伸出食指在太阿剑上弹了一下。这柄剑果然不像剑,杜连手上一轻,这柄剑竟然断了。杜连大吃一惊。

胡毕进也吃了一惊,他虽然知道吴不医武功高明,却没想到竟到了这种境界。看来他一拳打碎自己的两颗门牙,的确是"客气"得很了。

吴不医却拍手大笑:"果然不错,被我猜中了。这明明是一截枯树枝,你这孩子却顽皮得很,偏偏来哄我这个老头儿开心。"杜连脸色煞白,他当然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可他却不敢犟嘴。吴不医只挥指一弹,就毁了千古神剑,仅这份惊世骇俗的内力,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

江湖上的规矩素来是弱肉强食,比你强的人说你是猪你就是猪,即使你本来是个人你也是猪,说你是人你就是人,即使你本来是头猪你也是人。这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现在吴不医说他手里拿的不是剑,更不是什么上古神器"太阿",他也只好承认自己是"拿了一截枯树枝"。这样,胡毕进至少又多了一种选择。他可以选择等,一直等到杜连找到一把"真正"的"剑",要不然他又"怎么好意思动刀"?

可胡毕进却没有选择等,他明白吴不医的好意,他很感激,但他还是选择了:"我走。"他不能不走,不得不走,他知道杜连在纪晓涟心里的位置,他也知道他根本无法和杜连竞争。他知道他比他更适合她。所以,他对杜连说:"还是让我走吧。"不过他有一个条件,"让我在她伤好之后,看她一眼"。这是他的最后一个愿望,也是他最后一个要求。他曾经答应过她,让她看看他的样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如果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他。

胡毕进曾经答应过她,可当纪晓涟去掉纱布,看见的第一个人,却不是胡毕进,而是杜连。杜连很激动,捧着她羊脂一样的手,一迭声地喊:"晓涟、晓涟……"鬼医果然没有说鬼话,她的脸恢复得很好,果然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干净。她甚至比过去更漂亮。

她也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杜连,那个英俊而又多情的男人。没见到他时,她连做梦都会想起他。可是真正见到了他,她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激动。

杜连始终盯着她,就像她脸上长了钩子。她的目光却从杜连脸上一扫而过,她在找人,用目光找人。

屋子里除了鬼医吴不医,还站着十六个仆人。这十六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有男的,有女的,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但当纪晓涟的目光扫过第七个人时,突然停住了。

这个仆人和其他的仆人没什么不同,虽然不算难看,却也算不上好看。中等的个子,眼睛很大,但嘴巴更大,留着稀稀拉拉的八字胡,头发乱蓬蓬的像鸡窝。他也和别的仆人一样袖着双手站在那里,他也和别的仆人一样恭恭敬敬,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她当然没有见过他。她既不认识他,他也似乎不认识她。这个人很陌生,但她看见他时却感到很熟悉,熟得简直不能再熟。还没等她说话,这个仆人就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了出去。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眸子里泛出的泪光。

"他是谁?"她问。却没有人回答。杜连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就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激动地说:"晓涟,这些天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你知不知道……"纪晓涟却不理他,依旧问:"他是谁?"杜连一时呆住。

"他不是谁,他只不过是一个仆人。"鬼医说完这句话,仰天长叹一声,走了。其他的仆人见主人走了,也低着头,鱼贯而出。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屋子里很静,静得可以听见他们彼此的心跳。"胡毕进呢?他说过,要来看我的。" "哦,那个趟子手哇。"杜连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对纪晓涟诚恳地说:"我不是没有留他,可他不肯。你知道,有些人见了钱就不要命,能够赚钱的时候,他决不会闲着。这不,有人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保镖,他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就跑了。这种人真是见钱眼开,没办法。"纪晓涟盯住杜连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看。杜连却一脸坦然。她实在分不清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假话。如果一个人连假话都说得这么诚恳,那他不是个神童,也是一个天才。

杜连见她不说话,就只好自己找话说。他追了她那么多年,自然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样的话。刚好,他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她:"我这些天一直在打听你爹的下落,听说刀王已经重出江湖了。我从心里替你高兴,你们终于可以父女团圆了。"果然,纪晓涟的眉毛动了动。对她来说,眉动往往就是心动。只是杜连却不知道,他的这番话忽然间让纪晓涟想通了许多事。她本来就不笨,只是杜连太聪明,一个聪明过头的人往往会觉得别人笨,好似天底下只有自己一个是聪明人。所以,当杜连以为自己得逞,催她起程时,她却没有走。她执意要给杜连讲个故事,杜连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从前江湖上有一对儿女,自小青梅竹马。可那女的有一天父亲突然失踪,而且一失踪就是两年。女的只好住在情郎,并依靠情郎散布消息于天下,寻找父亲。父亲没有找到,仇人却寻上了门,那女的为了救自己的情郎中了天下最可怕的毒,也成了天下最丑陋的女人。那情郎却找了一个吊儿郎当的趟子手,借口送她治伤,实际上却是想把她甩掉。谁知那趟子手却是一个好心人,竟真的一路兼程为她寻求名医。那情郎后悔不及,怕她真的医好了眼睛。因为他的剑法虽好,却不及她的刀法。若那女的真医好了眼睛,他岂不是天天要面对那张让他做噩梦的脸?所以那黑心郎竟重金请了几名杀手,一路截杀,一心想夺了她的命。谁知,那女的命大,竟没有死。这时候,他偏偏又听到一个消息,那女的父亲竟然没有死,且又重出江湖。这一下他慌了,因为那女的刀法固然厉害,可她父亲的刀却更加可怕。以他的武功,他就是做一个铁箱子套在头上,也保不住他的脑袋。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那个女的。因为如果女的死了,他的头也会被一刀砍掉。所以她哪怕丑得让他做噩梦,他也必须找到她。杜大少爷,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杜连忽然打了一个哆嗦,他完全失去他的儒雅,他的风度。他嘶声大叫:"不对,这究竟是谁要害我,竟编出这种可耻的谎言?"他一把抱住纪晓涟的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晓涟,你要相信我。晓涟,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若有半句虚言,让我天打五雷轰!"纪晓涟淡淡道:"你让我相信你的话,那别人的话呢,我该不该信?"杜连脸色大变,冷汗一颗一颗从他鼻尖上冒出来,他颤声道:"是……是谁?""你自己清楚。"纪晓涟冷笑道,"我的眼睛虽然瞎了,但我的耳朵却没有聋。"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听见,也没有人告诉她什么。当时铁玄仁根本不知道幕后人,而白才定呢,她既没敢问他,他也不会说。她只是在诈他。她只是在猜测。不过猜测很快就不是猜测了,他的表情足以证明一切。她当然不会杀他,虽然她可以杀他。她只是告诉他一句话:"纪晓涟已经死了,其实我叫纪小念。"她忽然很喜欢这个名字。也许,她喜欢的不是这个名字,而是两个字:纪念。纪念的,当然都是失去的。她失去了他,他也从此失去了她。说完,她就走了,连头也没有回。她要忙着去找人,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仆人"。不管他究竟是什么人,不管他是生还是死。她一定要找到他。

(快捷键:←) 上一个 回目录 下一个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