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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把刀
我是欧阳盆栽,我是个杀手。杀手宰人,天经地义。但很抱歉,我这个杀手似乎当得并不称职。
不称职,指的并非是我的杀人技巧不够高明,不如老爱在天台上放枪的“鹰”。也不是说我杀人的技术没有个人风格,不如总想完成目标最后一个愿望的“G”。或是欠缺杀人背后的高尚动机,不如总想杀掉家庭施暴者的“吉思美”。而是,身为一个杀手,我其实并不杀人,一次也没有。唯一能确认我真的够资格拥有杀手名头的,并不是我的名字录在国际杀手工会的名册上,而是靠抽屉里那几份散乱的《蝉堡》。
所谓《蝉堡》,是一份杀手专属的连载小说。据说不论在世界哪个角落,杀手每完成一次任务,就会收到一份《蝉堡》。说起来神奇,《蝉堡》就像锁定杀手后脑勺的不限里程导弹,不管这个杀手把自己的行踪藏得多么隐蔽,该拿到的就是会拿到,而且没人会抱怨。
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几个杀手同行,一问之下,大家拿到的《蝉堡》都是断断续续、前后倒错的。所以我们都很有耐心地玩起小说拼图。有个杀手叫豺狼,这家伙杀人如麻,拿到的《蝉堡》之多恐怕居所有杀手之冠,但豺狼也没遇上结局终章。我猜根本没有《蝉堡》结局这回事。何况如果哪天真出现了结局,凭我,准能问到手。
离题了。你一定想问,为什么身为一个杀手,我竟不好好杀人?
每个人走错了第一步,就很难矫正自己的毛病。六年前我犯的错,就是跟第一个目标太过接近。
这里,我得提提我的师父。
河堤上,师父的手指夹着第六根烟:“对付目标,最要紧的不是没营养的快、狠、准,而是笑脸迎人,当目标的朋友,当目标的兄弟,当目标的情人,等到目标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绊他一脚,让他的脸被迎面而来的车轮碾扁。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觉!这是第二等境界。”
“那最高境界呢?”我问。师父嘴角微开,一缕淡淡的白雾不疾不徐地飘出,像一幅高深莫测的山水画:“事成后领到目标的保险金,甚至是所有遗产。”“哇!”我张大嘴巴。这个答案实在是太迷人了。
“哇什么?这年头不管做什么,站在金字塔顶尖的,讲的都是技术。拿着枪到处乱轰杀人,终究是劳力阶级……用舌头,用交情,用拥抱宰人,才是技术核心,懂不懂!”师父抽烟,抽得很凶。据他说,他脑子里有一个专门消化尼古丁的鬼地方。尼古丁一进去,就会被某种酶溶解,转化成骗人的灵感。一骗就是一条命。
“听起来真麻烦。”我想,但没说出口。因为师父跟我一样,都是没天分当杀手的人。腕力不够,开枪手会抖,谁都杀不死。更别提拿刀了,万一被对方一个擒拿手抢走家伙,我们都没李连杰的功夫,逃得不够快迟早把命送掉。所以我们只好依赖其余的才华杀人。例如,利用人性。
师父杀人的模式很简单:混熟,逮机会,用日常意外送目标进棺材。其中第一步最难,因为每个目标的个性、工作、家庭都不同,要无端混到他身边决不容易,更何况混到能轻松杀人又不留痕迹的程度。
完成了第一步,事情就成功了九成。至于你偏好将目标推下楼,开瓦斯,拆掉刹车,甚至干脆制造一场家庭小火,都是次要的收尾部分。
“说真格的,要赚这种死人钱,可快可慢,但是快不见得就比较了不起。要快,谁快得过子弹?有时候你就是忍不住想问问自己,到底还能跟目标熟到什么程度?可以骗得让他去做什么荒谬到笑死人的事么?是不是即使将整个杀人计划和盘托出,他还会死心塌地为你去死?这就是最高境界之上的最最高境界啦!”师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线,眼角旁的鱼尾纹深陷进灵魂里。
“果然是师父。”我答,眼神肯定闪动着异彩。然后,师父会看着河面上飞舞的蜻蜓,假装若有所思。
师父很喜欢假装若有所思。退休后他可以不杀人,却没办法戒掉骗人。要他诚实过日子简直跟让他不抽烟一样困难。于是师父当上诈骗集团首脑,偶尔兼差教导后进,大家都叫他“骗神”,这可是宗师地位。
资质高点的骗子,师父便教他做杀手。脑袋稍微不灵光的,师父才让他诈骗。而我是师父的第七名亲传弟子。之前的六个弟子在付清一笔可观的学费后,就陆续被师父推下楼,而且巨额保险的受益人都是师父。师父是怎么办到的,我不会好奇。但凡宗师都会留一手。至于我那六个无缘见面的师兄姐是犯了什么错被师父暗算,我也从没想过要问。
肯定是太笨,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而且说不定一问,我也会被干掉吧。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这是师父教我的最重要的事!这是比起什么杀手三大职业法则跟三大职业道德,都还要实在的东西。
“只是常常,我们看不到事情之后的代价。你骗得过两千三百万人,却过不了自己这关。”师父少有的严肃,通常会停止抽烟几分钟,瞪着自己曲折的掌纹发愣,整个人像干瘪的气球,不住往骨子里陷。
“骗你的啦,哈哈!”等师父再度点燃香烟的时候,那张龇牙咧嘴的笑脸仿佛刚刚的失神只是场戏谑自己的表演。
上上个月,我听说师父得了肺癌,不过他还是停不住抽烟。他说,不抽烟,没灵感,人生就绝对完蛋。他自信连死神都能骗过。如果我可以熬过今天晚上,就有机会看到骗神跟死神间的对决结果了吧。
暂且将师父搁下,回到我方才提到的“错误的第一步”。
承袭师父的谆谆教诲,延续师父的旧口碑,以及最重要的,接收师父的旧人脉、旧资源,我开张营业,做起智能型杀手的行当。
第一件案子的雇主,是黑道榜中排行第三的冷面佛老大。
我们约在死神餐厅。“杀了他。”一张照片。
以冷面佛老大的身份,买凶这种事当然是交给下面的小弟打理。接头人叫小刘哥。他在师父退休前,曾和师父合作过两次,双方愉快。这次找上我,也是托了师父的福,给新人一个机会。
由于工作关系,我学过一点面相学。拿起照片,上面是个年约二十的小毛头,左看右瞧,这孩子实在不像是年纪轻轻就该被宰掉的人。
“照片后面有他的电话住址,是不是很容易?其实这种事我们自己干也行,只是……你知道的,老大有时只是玩玩,要叫弟兄冒险做事,实在是……还是交给专家。”小刘哥耸耸肩,神色间也颇不以为然。
“没问题。”我说。接单杀人,如果有那么多废话就不必当杀手啦。至于目标是怎么惹上冷面佛老大的,此刻也不忙问,因为我终究会在跟他装熟的过程中得到答案。
“你真上道,跟你师父一样都是爽快人。”小刘哥随口赞道。我切着牛排,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死亡饭局。小刘哥也一样,公事谈完,就只剩下索然无味。只是我俩盘子里的牛排都还剩一半,可有得熬了。
师父说得对,当两人没什么话可聊,却又不得不呆在一起的时候,最容易从“没话找话”的语句里套出想要的各种答案。于是我任由小刘哥在接下来的十七分钟里,不由自主地聊起他小时候干过的坏事,后来加入黑社会的过程,替冷面佛老大负责的业务,整天幻想要上的小明星等等。到了第十八分钟,我们好容易吃光了眼前的东西,我也对小刘哥的人生有了初步但足够的了解。如果要杀掉他,我只须再多三天时间。
“小刘哥,有件事我不明白。”我说,吃着甜点。“请说?”
“我跟师父都属于细嚼慢咽型,换句话说就是拖拖拉拉,怎么比得上G、豺狼或是西门那样速战速决的好手?”虽然答案我早知道。但必要时,让对方能够圆满地回答提问,让他觉得自己很行,会令他对自己能帮得上忙的人产生好感。我虽然没理由杀小刘哥,不过随时练习套交情也不坏。
“杀人不见得要赶时间啊。”小刘哥笑了,“大多数时候,宰人能低调就低调,谁也不想惹事。而你师父最厉害之处,就是警方在处理目标死亡案件时都会当成意外或自杀,压根没人想到是买凶杀人。这样很好啊!省下大家去警局做笔录的时间。”小刘哥竖起廉价的大拇指。
“过奖。这事交给我,包他死得没人过问。”我微笑。
“你行的,有你师父挂保嘛!这是前金,说好的一半。”小刘哥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事成后另一半我会直接汇进你户头。”走了。
我一个人在位子上看着照片,翻过去,打了通电话。
目标有个看起来很会念书的名字,明贤。花了一个月,我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明贤只有一只手,高职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在乡公所上班,二十二岁,老实人,没混过黑道。两个月前他贷款买了一台车,至此开始倒霉,年纪轻轻就从两只手变成一只手。
“怎么断的?”我看着明贤,他醉了。“被砍的。”明贤边醉边哭,边哭边醉。被活生生砍了一只手,冷面佛老大干的。
明贤因为新手驾车,在加油站一个刹车,距离没算清楚,不慎撞到排在他前头、正在加油的凯迪拉克。车里坐着的正是冷面佛老大。
“只是轻轻一下!我发誓,只是轻轻一下!”明贤哭得难以自已。他的表原本是习惯戴左手的,如今左手被丢到垃圾筒,他只好改戴右手。这可真是“千惊万险”,明贤在痛哭的时候仍不忘强调这一点。
轿车被轻轻碰了一下,冷面佛老大当时只是摇下车窗,笑笑说没事,天真的明贤松了口气。但当天晚上,几个黑帮小弟就闯进他家,当着爸妈的面,把他押走。几个小时后,明贤躺在医院的急诊室,左手“无端端”消失了。
至于为什么明贤要将这件惨事说成“千惊万险”?
“他们把我痛揍一顿后,逼问我平常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我骗他们说是左手,于是他们才把左手剁了下来……要不然我还得习惯用左手拿笔吃饭!”明贤大哭,半张脸贴在吧台上,左边的衣袖空荡荡地垂下。
“太残忍了,简直没人性。”我真心真意地叹气。
这的确是冷面佛老大的作风。稍有不顺意,就毁掉别人的人生。因为一件小事断了人家一只手还不够,还小心眼地派小弟追踪观察,结果发现明贤竟是个地道的右撇子。冷面佛老大觉得受骗了,一个震怒就下了格杀令。
如果我愿意,等下在载着醉得不成人形的明贤回家的路上,就可以有一百种让他死掉的方法。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我成了一个该死的残废,人生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职业。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我拍拍明贤的背,将他握紧酒杯的手打开,把酒杯拿下。
但我是真的于心不忍。明贤可是个连酒吧都从未踏进过的老实人。今晚还是借着我生日这个由头,才能骗他到这家海边酒吧里喝个痛快。这里没有监视设备,就连来路上的监视器我都事先研究过,全都完美地避开了。神知鬼觉,但人,却查不出任何端倪。
我搀着失去意识的明贤,慢吞吞离开烟雾弥漫的酒吧,走到车上。
关车门,旋转钥匙,发动引擎,打开冷气。我载着一个即将成为尸体的醉鬼,慢慢寻找广播频道,看能否找到一段让人心情稳定的音乐。
“那么……”我陷入道德上的重大焦虑,这并不是一个杀手该有的反应。可师父教过我怎样骗人装熟,怎样不留证据地宰人,怎样让目标自己宰掉自己,就是没教我如何能够不内疚。更准确地说,我此刻非常难受。难受得只好一直踩着油门,不敢停下来。
这家伙,还真他妈倒霉。莫名其妙在不对的时间跑去加油,接着弄丢了一只大好左手。但代价还不止如此,几个月后伤口结痂出院,一个穷极无聊的黑道老大还等着要他的小命。更倒霉的是,这件事还他妈的扯到我。好端端一个杀手,竟然要为了一点芝麻小事替自己开张大吉。
冷面佛老大是黑道里有名的七天一杀。死在他手中,根本不需要像样的理由。人命真贱,老天没眼!
我越想越气。混蛋,师父教了我许多技术课,却忽略了杀手道德教育。或许我根本不够格宰人……做人不该是这样,杀人也不该是这样。
等等,杀手道德教育?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每个杀手都需要牢记的三大法则:
一,不能爱上目标,也不能爱上委托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决不透露委托人的身份。除非委托人想杀自己灭口,否则不可危及委托人的生命。
三,下班就不是杀手。即使喝醉了、睡梦中,也得牢牢记住这点。
我放松油门,车速在滨海公路的夜风中缓了下来。
然后,我又想起杀手的三大职业道德,可说是内规。
一,决不抢生意。杀人没有这么好玩,赚钱也不是这种赚法。
二,若有亲朋好友被杀,即使知道是谁做的,也决不找同行报复,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雇主的身份。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远都别说“这是最后一次”。这可是忌讳中的忌讳,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都会在最后一次任务中栽跟头。
“只要不违反法则就行了吗?”我靠着边线停车。熄掉引擎,下车点了根烟,心中盘算着该怎么利用师父留下的资源:该找谁,不该找谁;找了谁之后该说什么话,或者该给哪些好处去交换。以及最重要的是,这么干的结果。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最不想要的代价,就是死。如果我可以不死,那就什么都好谈。
靠着车门,我审慎地思考了许多种可能,反复推敲。烟在手指间虚伪地燃烧,我一口都没去抽,任它自生自灭。我并没有烟瘾,事实上只在跟目标混熟的过程中,我才需要抽烟。
猎猎作响的海风不觉间凉了下来。少了城市上空横七竖八的天线,海边的天看起来特别大,深黑的蓝自没有边际的海平线往上渗透。
点上第四根烟的时候,我竟笑了出来。觉得自己真是个不错的人,感觉太好了。
“我懂面相,你不是早死的命。”我看着兀自在车子里呼呼大睡的明贤,自言自语。
不过别误会,我可不是心地善良的小绵羊。杀手哪来的善心,我只是承受不起“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这种感觉。要赚钱,不当杀手也可以。当杀手是为了别的。师父是为了实践自己的骗人技术。而我呢?
用脑袋杀人需要技术。用脑袋救人却假装杀人,所需要的技巧只怕还远远胜过前者吧。听起来真棒是不是?技术中的技术!
明贤终于醒转,他的头因为不习惯宿醉,疼得厉害,还想干呕。但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把他拉出车外,用带着寒意的海风最有效率地吹醒他,然后严肃地告诉这个没了一只手的倒霉鬼,我是个杀手。立刻,倒霉鬼整个人都醒了。
“依照规定,我不能透露是谁雇我杀你,反正这种事你应该也清楚个大概。我现在只是想知道,明贤,你想在二十一岁就死掉吗?”倒霉鬼当然不想,他害怕到全身发抖,两只眼睛一直不敢直视我。
“很好,刚好我也不想杀你。但是相对的,这个世界上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诚恳地拍拍他的肩,但很快就收手,保持一个让他安心的距离。接下来,我开始了一场我生平最棒的演讲。
我花了半根烟时间解除了他的恐惧,花了一根烟让他知道我可以为他做什么,以及他该怎么配合,然后花了两根烟,让他对“照做的话就不会死”这最为关键的一点,确信不疑。
虚与委蛇、油腔滑调是没用的,诚恳才是一个骗子最大的本事。当我在骗人时,用的是百分之百的诚恳。当我在救人时,用的是百分之两百的诚恳,因为我得使自己都相信我嘴巴里说出来的东西。
“从现在起,你已经不存在了。为了安全起见,你的家人也要接受这一点。等过了几年,我确定雇主得了失忆症或挂掉后,才会通知你的家人跟你联络。”我踩灭最后一根香烟。
明贤露出难过又挣扎的表情,眼泪变得很重,重到眼眶无法含住。从此,他就是另一个人,张重生,姓不变,算是我对传统习俗的让步。
“记得吗?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伸出手。明贤也伸出他唯一的右手,但随即愣了。我伸出的是左手,两只不太搭的手尴尬地晃在半空。同时,我俩都笑出声来。
“活着,就有希望。恭喜你,张重生!”拥抱。
我先安排即将更名为张重生的张明贤回家多多跟家人相处,然后开始找人。
第一个是全叔。
有人喜欢拼图,有人喜欢拼布,而全叔则是个在台北第一殡仪馆工作、负责拼凑车祸尸体的快手。据说不管是多么零碎的尸块,到了全叔手上,都能在三小时之内还原出一个人样。
全台湾每月平均有十七具无名尸,大部分是老人,男女比例2:1,货源充足,死法各有巧妙。无名尸最后被家属认领回去的比例很低,在冰柜里躺太久,最后不是送去医学中心做人体解剖,就是烧掉了事。
全叔是个哑巴,跟哑巴说话得用两种语言。我先跟全叔说道理,说得通全叔就点点头,说不通我再塞点钞票,全叔还是点点头,非常明理。然后全叔给了我一具无头的无名尸,我只须再砍掉左手就完美了。
接着,我找到黑心但对钞票很讲义气的保险业务员“陈缺德”,替“张明贤”保了一份寿险,受益人则填上并不存在的“张重生”,一串我刚申请的手机门牌号填写在其后。
张重生的户籍不存在?没关系,找对了魔术师就一定能变出像样的兔子来。
我跟在户政事务所当主任的老同学“金丝眼镜仔”套了三天交情,顺便把他那河东狮老婆在宾馆偷汉的针孔照片送给他,希望他了解友情的真谛。金丝眼镜仔手捧照片喜极而泣,这下他总算可以大方离婚,不付一个子儿。
大笑大哭之后,金丝眼镜仔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说。可是听了我想要他做的事后,金丝眼镜仔严词拒绝,说违法的事恕难从命。
我没说话,只是又拿了一个牛皮纸袋给他。金丝眼镜仔打开纸袋,里头是他花钱找援助交际的几张模糊照片,跟一张光盘。
“她花名小娴,本名李樱娴,今年刚考上高中,十五岁。”我点了根烟,递给脸色煞白的金丝眼镜仔。他只是颤抖地抽着烟,闭着眼想事情。我没有打扰他,毕竟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不能逼他,也不想逼他,只是在适当的时候,轻轻推了他一把。
第三天,张重生从魔术师的帽子里跳出来,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个父母双亡的家庭,还有残障抚恤金可以一直领到死。万事皆备,只差一场车祸。
我刚打点好警局里两个个性垃圾、但数钞票决不手软的警察,张明贤就驾驶着刚买不久的新车以低速撞上一棵大树,车子油箱破裂,起火燃烧,一个大爆炸,失去头又没左手的张明贤就烧成了焦炭鬼。不幸中的大幸,死者有几张证件没有化成灰,警方依据这一微薄线索通知家属,然后趁着家属悲痛欲绝,将无头焦尸送往台北市第一殡仪馆,交由全叔处理。
有警方提供证书,保险金没什么障碍就下来了,远在花莲的受益人张重生也因此有了一笔不小的经费,用以计划他的人生,还包括支付我帮忙打理这一切的必需金额,跟些许我推辞不掉的酬金。
就这样,我成功“杀掉”了第一个目标。
一周后,我的银行户头汇进了杀人尾款,信箱出现一份编号NO.44的蝉堡。这就是我入行错误的第一步。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他妈的完全入错了行。我很确定,自己完全没办法杀人。因为在接到了第二张照片后,我依然无法狠下心把照片里的女人推下楼。
快速交代一遍。那女人叫小莉,平常在中山北路的酒店上班,下班后是雇主的免费情妇。这位雇主原本整天说要离婚,带小莉远走高飞,可是直到某一天,雇主的老婆继承了大笔远房亲戚的遗产。于是雇主深怕小莉这位第三者会纸包不住火,干脆找上我,想来个杀人灭口。
“要不要由我出面跟小莉好好沟通,我保证她不会再去找你。”
“不,我看还是杀了她。”
“相信我,我……”
“杀了她。”
于是我很无奈,无奈到在十楼天台跟小莉谈心的时候,没把她推下楼当超人,而是跟她坦承一切。照样,我用我的诚恳搞定了所有事,换来她一个痛哭失声的拥抱。
两个月后,无名尸少了一具,保险金多了一笔,名字销去一记,这世界又诞生了一个新的名字。
不再叫小莉的小琦被我安排到台南小卡拉ok当摸摸茶伴唱,她用保险金买了间舒适的小套房,日子过得挺好。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之处。这一切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像样的杀手,正很有意义地活着。
我想你一定可以理解这种复杂的感觉,这也是我将这封信交给你的原因。我跟师父一样聪明,爱骗人,一样能将手边的种种资源运筹帷幄到极致,但到了最要紧的关头,我跟师父完全是两种人。
别误会,我并不是说,师父是个冷血的坏蛋,他不过是忠于自己的职业。杀手杀人,天经地义。问题是出在我自己的怯懦没种上,就连平时的爱好,也显得很没男人气概。
私底下,我很爱收集小盆栽,甚至将自己的杀手代号都起名为欧阳盆栽,装可爱。至于为什么要用欧阳起头,则完全是对复姓的偏执,觉得比较屌,大概跟另一个杀手姓西门差不多的道理。
不同于其他杀手,我的工作并没有多少危险性,没必要东躲西藏。所以我在台北买了一层小公寓,在房间里随兴养了两百多盆盆栽,什么种类都有,用我自己的分类方式散放在房里每一处阳光可及的地方。
当了杀手却没好好做事,让我觉得很内疚。虔诚的基督徒将每次所得的十分之一捐献给教堂,当作赎罪。身为一个杀手,我选择将每次所得的十分之一,捐献给月的猎头网站。
我固定捐献给月的正义,也跟月交了朋友,两人有时会在网络上聊天,交换《蝉堡》的电子扫描文件。我们尊重彼此的隐私,并没刺探对方。但月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我认为他隐隐约约猜到我的行事风格。
更何况是有“骗神”称号的师父,他很快就知道我在乱搅和,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颇有深意地笑笑,嘴边的烟雾将他半张脸埋在深不可测的屏障后。
师父的毫不表态反而让我更加愧疚。我是师父的闭门弟子,也是唯一的弟子,有了一身骗人上西天的本领,却没有师父的辣手风范。所以好一阵子我都忙着救人跟弄盆栽,不敢去找师父聊天泡茶。
过了几年,我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多,“杀”的人也越来越多。
你问我,难道没有目标拒绝我的建议,硬想跟之后的杀手拼拼看?
有,大概四个。跟我的演讲好不好没有直接关系,而是他们有些事放不下,我也背不起,只能请他们保重。
之后这四个人有三个被下一个杀手干掉,活下来的那个,抢时间雇了一堆杀手,将他怀疑是雇主的人通通干掉。乱枪打鸟,还真让他蒙对了——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买凶杀人者也会被杀手杀死,一点也不令人同情。
其余的目标,都在我东拼西凑的虎胆妙算团队的努力运筹帷幄中活了下来。虽然不痛快,但比死好。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灵异事件。”师父曾说过,“干我们这一行,如果碰到的怪事特别多,就意味到了思考退出的分水岭了。”
果然,我终于遇到一件非常扯淡的事。
“这次老大想干掉这个女人,又要麻烦你了。”小刘哥将照片递给我的时候,我简直没把口中的茶水给喷出来。
是小莉!不,现在她叫小琦——那个我放过的第二个目标,现在理应在台南小卡拉ok的小妞,怎么又成了待宰之人?
狡猾如我,立即巧妙地掩饰掉刚才看见照片时的震惊,自然地问起冷面佛老大要杀死小琦的原因。
“说来真惨,老大去台南时,叫了两个小姐到饭店,这就是其中一个。后来在房间,老大刚做一半,这小琦突然笑了出来。老大跟以前一样,没有当场发作,只是事后把她排上了七日一杀的单子。”
饭店……冷面佛不太可能到小卡拉ok搞摸摸茶那套,所以女人应该都是从大酒店叫的。混蛋啊,我再三嘱咐她不可以到酒店上班,免得警方临检多,假身份暴露,惹祸上身。听这情况,小琦似乎没我想象中的安分。
“总之这件事麻烦你了,我想这女人应该很好杀吧?每次我都把这种很好赚的钱推给你,说真格的,要不是觉得被警方查到,后果我承受不起,我还真想自己干这一票。”小刘哥将装了订金的牛皮纸袋推给我。我点了一下,数目没错。
“我专业,应得的。”我将照片收起。
这真是太荒谬了。有人被杀死一次,然后还要被再杀死一次吗?可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身上,也只能发生在我身上!
省略掉装熟的过程,我这次的任务显然轻松多了。
我直接开车到台南,打了一通电话就找到小琦。
“直接上来吧,我还要三个小时才上班呢。”小琦刚睡醒的声音。
其实我心里还蛮恼怒的,明明再三提醒过的事却还是要犯,搞得现在又要演一场戏,换另一个身份。何苦来哉?
社会学里有一个理论,在人际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最多只隔了六个人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跟汤姆.克鲁斯攀关系,只要找对朋友,这位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朋友,就可能是汤姆.克鲁斯极亲密的朋友。这个人际理论听起来很好玩,我实验过几次,大多能在第三个或第四个朋友间就找到我跟原本是陌生人的目标之间的联系。为什么提到这个理论?因为我他妈的很焦虑。
一个人换了另一个身份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人际关系链断了一次,不管多么安分守己的人,人际链必定又会重生一次,“两个人”的人际链一旦以复杂的几何图形嵌挂在一起,“被发现是同一个人”的几率就会大增,所以我都会再三提醒那些死又重生的目标活得低调些,毕竟剩下的人生是捡来的,决不要引人瞩目。
而小琦这女人死了一次,现在又得再死一次,人际关系就会有三层!更何况职业令她的交际圈比一般人还要复杂,这次还扯到冷面佛老大的黑暗势力,下一次重生有九成不能再重操旧业。真是替我找麻烦,看来这次一旦被发现,我就得跟一个奉命宰掉我的杀手决一胜负了。妈啦!那样的话我可是九死无生了。
小琦住在位于第七层的小公寓,电梯坏了,我只好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好容易七楼到了,我走到小琦家门口,整个儿愣住——她家门口是条小走廊,走廊上有个小阳台,阳台摆满了十几株小盆栽。午后的南台湾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这些小家伙身上,蒸散它们叶面上残余的水珠。仔细听,仿佛可以听见这些小家伙轻轻呼吸的声音。
我记得,小琦是个非常懒散的女人。可是现在,她竟然开始照顾小盆栽了。
我按门铃。“门没锁。”小琦的声音。
我扭开门把,走进一个以Kitty猫为主题布置的小套房,一片粉红的世界。Kitty猫绒布地毯,Kitty猫浴帘,Kitty猫床头灯,Kitty猫置物柜,Kitty猫鞋架,Kitty猫CD收纳盒,Kitty猫体重计……
“喝咖啡?”小琦穿着Kitty猫连身睡衣,捧着刚刚泡好的三合一速溶咖啡。“嗯。谢谢。”我接过咖啡。当然也是Kitty猫马克杯。但我找不到地方可坐,除了梳妆台前的小椅子,但小琦正好就站在那边。
“坐床啊,别在意。”她说。“打扰了。”我有些拘谨地坐在床缘。我的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消了。是因为爬楼梯太累?还是因为看见了阳台上快乐的小家伙?或是咖啡的味道还不错?还是因为这房间里,那股淡淡的女人香味……
“不是单纯来看我的吧?”小琦站在镜子前,开始梳理她的细长秀发。透过镜子,她的眼睛看着坐在床上的我。我摇摇头。
“我猜也是。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小琦的声音并没有抱怨的意思。但的确,刻意跟重生后的“目标”保持距离,是我的行事风格。我已经做到自己能尽力的部分,至于重生者之后是不是过得好,就不是我应该关心的范围。最好的做法莫过于保持距离。
“过得好吗?”我问。虽然已经不重要了。
“这五年就像是捡的,怎么说都很好。”小琦的眼睛闪动。
外表上,她并不是一个很性感的女人,却有一种慵懒的风情。例如她的身上没有浓郁的香水味,取而代之的是很小孩的熊宝贝衣物柔软精的气味。她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美,只要是正常男人,都会愿意为了拉近这个距离而付出点什么。现在,五年了,小琦还是这种气味。
我看着镜子里的她,思忖着该怎么将噩耗用最合适的方式说出。
突然,她笑了:“我没那么笨。”她转身,看着呆呆捧着咖啡的我,“在我忍不住偷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命不久了。我只是偷偷祈祷,冷面佛的单子可以交在你手上。”小琦走向我。
“对我这么有信心?”我的脸有点僵。
“我想再见你一面。”
“如果这次,我打算杀了你呢?”
“我想再见你一面。”小琦将我手中的咖啡拿开,放在地毯上。
我无话可说,如果我原本还打算杀她,现在听到这种话也只好改变主意。何况,我已经没办法说话,什么动作都使不上来。小琦的身子与我自然而然地交缠在一起,用她最擅长的身体语言。
小琦,这个靠出卖身体营生的女人,在她丰厚的唇贴向我微张的嘴,她的粉臂环抱着我的时候,她的浓郁鼻息传来隐藏不住的炙热。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索性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顾忌。在床单全都汗湿之后,小琦还在发热的身子依在我仍然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男人的头脑理应在这时特别清醒,但我却陷入紊乱,无法分辨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一个妓女最擅长赠予的礼物,还是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之间的冲动……虽然问题的答案也许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重要。
小琦用很柔软的声音打破喘息后的沉默:“这不是交换。你现在可以动手了,如果你原本是这么想的话。”
“我没这样想过,我只是心烦意乱。”我叹口气,摸着小琦零乱却很美的头发。她微抬起头,慵懒却又明澈的双眼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说服自己,刚刚那半个小时是场不可思议的梦。
然后我变得很想说点什么。杀手没有自己的上帝可以告解。我闷在体内、躁动的灵魂一直都很压抑:“我叫欧阳盆栽,是个杀手。”
于是我从头开始,将你这封信所看到的一切说给小琦听。他妈的杀手法则全被我丢到九霄云外,雇主是谁等等,我也没有含糊带过。全部一一倾诉干净。
小琦大多时候都听得很专注,也不发问打断我的话。她只是偶尔发出咯咯的笑声,因发笑而颤动的身体在我胸膛上轻晃着,不知怎么,让我很想再搂紧她一点。
等到我说完时,小琦才说:“难道都没有该死的人吗?”
“有,当然有。例如第七个,是爱玩人家老婆又偷拍裸照恐吓的混蛋。第十二个也该死,他先把人家的左脚打残,还废了别人一眼一手。更不用说第十三跟第十九个,他们都是王八蛋。”
“但你都饶过了他们。”
“别误会,我不是好人。只是如果我开始杀第一个,就会杀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我挺喜欢现在的状态,尽管很费脑筋,尽管常常嘲笑自己的懦弱。可是,我敢肯定,我是最变态最有风格的杀手。”她笑了。
“何况,我觉得,人都应该有第二次机会。”我说。
“可现在,我有了第三次机会。”
那几天我们天天腻在床上。小琦不上班,我也没急着要杀谁,就这么荒唐了一个礼拜。另一方面,我气若游丝地打了好几通电话,安排小琦的死,然后再制造一个新的名字。
“这次你想叫什么?”
“不知道。你说呢?”
“你自己取吧,比较有意思。”
“不要,我要你给我。”
我随兴在脑袋里逛了一圈,迸出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小敏。敏感的敏。”
“嗯,小敏。过敏的敏。”
我们用激烈的拥吻庆祝这个新名字。好不容易因过度缺氧,双唇分开,小敏用我看过最动人也最诚恳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没有办法不爱上一个给了我两次名字的男人。”她说。我很感动,虽然这是我应得的。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也许我又杀又救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这一天——命运安排的、最精彩的偶然。据说人只要活过像样的一天,就可以甘心干坐着等死了。但拥有了小敏一个礼拜,我只想一辈子都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死掉的话一切就没了意义。
然后小敏跟我说,在她还叫小莉的时候,就已经偷偷爱上了我。
起先,只是单纯因为把命留下的感激,当小莉变成小琦的时候,她便开始研究如何栽种植物。
那还是在我刻意跟她混熟的日子,她就听我聊起很喜欢跟小盆栽说话。那时我还没有固定住所,只是象征性地养了十几盆,摆在租来的公寓里。为了更快取得信任,我曾随手送了两盆给她。一盆辣椒,一盆仙人掌。
笨笨地养着辣椒跟仙人掌,小琦心想,或许有一天可以送我几盆她自己精心栽养的小盆栽,当作是谢礼。于是她一改个性上的疏懒,天天花心思照顾这些小家伙。
“跟另一个人培养同一种嗜好,是非常危险的恋爱信号。”我说,这可是心理学。
“可不是。尤其是一直等不到你的出现。”
是的,我越不出现,小琦就越无法中断对小盆栽的浇养,也拥有了对我越来越长、越来越无法切断的思念。小琦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了一直没有出现的我。
听起来是不是很玄?不过爱情有一千零一种经历方式。相信就会成真。
一个月后,小琦死了。死因是遭不知名的酒店客人用硫酸毁容,一时想不开,悲愤地从天台跳楼,自杀身亡,唯一的善行是留下一笔寿险,给来自印度尼西亚的华裔表妹。她死的模样,包准能令经过看到的路人天天做噩梦,就连全叔也只好随便用袋子包一包就烧掉。
至于小敏,则搬进了我的公寓,与两百多盆小盆栽同居。
我们花了一点钱,动了几个小小的整形手术,让小敏变得更漂亮,如此一来,她也拥有了更多的行动自由。当然,她不必再去那种场所上班。我赚的钱够花,又都是良心钱,所以小敏只要跟我一起,把盆栽养好就是了
“我们生个宝宝吧?”我说。
“杀手跟妓女生的东西,一定很妙。”她说。
你说,这女人是不是棒透了?是不是跟我天生一对?终于,我开始考虑退出杀手这行的可能。
“永远别说这是最后一次。不吉利。厄运不会在这个时候敲门。”师父的嘴角流出浓雾,高深莫测地说,“它会在背后偷偷推你一把。”
在我有了退出杀手这行的想法后,便硬着头皮去找师父。师父现在已是肺癌第三期,距离死神的锋口只有短短几个月的踱步。为了“骗过死神”,他花了大把钞票住进医院的心脏血管科加护病房(而不是安宁病房或癌症病房),并且换了两次名字,但烟还是照抽不误。一个人病到这种地步还坚持自己的路,我无法置喙。
此时身体虚弱的师父已经与轮椅合而为一,就像蜗牛不得不随时背着自己的壳。我推着轮椅,与他到医院的顶楼天台呼吸新鲜空气。顶楼视野极好,风很大,可以让师父手上的烟烧得快些。
“我知道必须完成最后的制约。在那之前,我会恪守杀人的本分。”我蹲在师父脚边,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师父。
“你那也叫杀人?哈!”师父笑了出来,皱纹挤在眼角下。
“真的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希望你骗过死神后还有时间收新的徒弟——真正会杀人的那种。”我苦笑,但没有真的抱歉。师父莞尔。
很久很久,师徒俩只是各想各的心事,不说话。风在大厦顶楼间来回吹旋。
“欧阳啊,你的制约是什么?”师父没有看我。
“超过你,成为新一代骗神。”我回答。师父笑了,我却没有笑。
“方法就是,打败赢过你的赌神。”
师父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一瞬间,就因为师父露出的惊诧表情,令我心里升起一股快意:“有那么惊讶?”我抬头。“小子,你这一注下得太大。”师父叹气,嘴角却骄傲地上扬。
是啊,是不小!
每个杀手在执行第一次任务之前,都要跟自己约定“退出的条件”,只有满足了这个条件,届时不想干时才能全身而退。
我退出杀手职业的制约,就是“在赌桌上,用骗术赢走赌神的钱”。很无厘头吧?但也不是毫无道理,只能说太过自信。
当初师父会走上职业杀手这条路,全是因为他年轻时,在一场风云际会的赌局里,与“那个男人”较量扑克时输光了所有家当,眼睁睁看着对方拿走了“赌神”桂冠。师父不管骗术如何高超,脑袋再怎么灵光,都改变不了那个男人在赌桌上神乎其技的快手与犀利如针的双眼,还有那君临天下的气势。
赌神与骗神,就像光与影的王者。但后者永远只能栖伏在黑暗中。
“所以,你现在要去找赌神了吗?”
“不,我还不够格,我会等。”
师父点点头,默认。
“我来找师父,除了想说声抱歉,主要是想听一个故事。师父,你是怎么退出杀手这一行的?我承认我很好奇。”我笑,师父也笑了。
他点燃一根新烟,用焦黄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夹着,含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半张脸又隐藏在白浊色的烟气中。
“她是个没话说的好女人,腰细、腿长、能歌善舞、风姿绰约,而且还是个超会赚钱的酒店妈妈桑。
“我奉了对头酒家的单,要取她的命,因为她实在是太会招徕客人,更是小姐心中的好大姊。附近三间酒店的小姐一个个跳槽到她那里。爱煞她的人多得挤过一条街,有理由要她死的人可也不少。
“老样子,我假装是个情场失意的中年古董商,到她的酒店买醉。才跟她装熟到第五天,她就被我拐上了床。后来,我们同居了一个月。我说这种生活非常充实,她也说她爱死了这段日子。
“但我还是得杀她。因为我是个杀手。
“一天,我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我肯定会爱上她。
“计划很简单。我打算在她熟睡后,用瓦斯让她舒舒服服上路。粉红色的皮肤会很适合她。但就在我们呼呼大睡前,她贴心地温了一杯热牛奶给我,我笑笑地喝了。
“‘你打算今天晚上下手,对吗?’她一副慵懒迷死人的模样。我愣住了,这娘们儿居然识破了我的身份。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可能?
“‘你刚刚喝下去的那杯牛奶有毒。我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药力会发作,但你可以开始说些贴心的道别话了。因为我没有解药。’她叹气,眼睛里闪动的泪光不像是假的。
“听到她这么说,我心里反而踏实了。至少,我不必杀她了。
“‘杀手杀人,天经地义,最后被干掉,也是天经地义。’我躺在床上,点了根烟,‘而且这个月活得很够本,没什么好抱怨的,老天待我不薄。’
“‘你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没必要问。’
“她将眼泪擦去,挤出一个笑容,将她的美腿盘起,坐在我脚边。
“说真的,我没有怨她。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今晚她如果不杀我,我肯定将她变成一具粉红通透的尸体。我失败,代价不是我死去,而是她活下来。这是她的本事,我的代价。
“‘当杀手真的这么有趣?还是钱太好赚?’她低头,看着自己漂亮的指甲。我最爱吸吮她的指甲,长度适中,白皙的甲色透着淡淡的粉红。她老被我小心翼翼为她涂指甲油的模样逗得咯咯发笑。她认为这不是一个大男人应该做的事。
“‘钱早就赚饱了,只是还没达到我当年许下的约定,所以没想过退出,怕不吉利。不过现在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哈。’我说,摸着肚子,想着那毒药不知道还有多久才会开始烧灼我的胃。
“她将我的烟拿走,自己抽起来:‘你不当杀手的约定是什么?’
“‘如果我的骗术高明到就算承认自己是杀手,并坦白地将杀人计划告诉目标,目标也会无怨无悔地自己杀死自己,我就不干了。’
“‘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人吗?”
“‘哈。这种人怎么可能存在?’我说,起身亲一下她的鼻子,然后下床,穿起外出的衣服。
“‘做什么?’她不解。
“‘帮你省下搬尸体的麻烦。’我套上鞋。我的胃开始有些烧灼感,但并不强烈。粗略估计,至少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可以走到大街上,静静坐在消防栓上抽根烟,然后寂寞但满足地死去。很适合我的死法。
“‘走之前,可以再帮我涂指甲油吗?’她说,伸出修长的腿。我摇摇头。请原谅,我想静静享受孤独的一根烟时间。
“缓缓拉开门,我一脚踏出这胡天胡帝的美人窝。
“‘你爱我吗?’她依旧坐在床上,秀发如瀑。‘我很庆幸,今晚死的不是你。’我绅士地微微鞠躬,微笑关上门,‘晚安,亲爱的。’
“我不疾不徐地下楼,免得血行加速了毒药的发作,一边点燃手中的烟,口哨吹着我最熟悉的How wonderful you are。
“走出她的公寓,轻徐的晚风没将我的脚步留住。我随兴走到附近一处公园,想找个地方坐,发现一个用纸箱盖住自己的游民蜷在长椅上,脚边还有个空。我坐下,爽朗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无可避免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从少到老,能用骗的,我决不用努力换取。考试无一不作弊,当兵装病验退,诈赌赢得巨富,在赌桌上失去了面对阳光的机会,走进歌颂黑暗的死亡之地。杀了六十四个人,自己成了第六十五个。
“‘简单易懂的骗徒人生。’我这么批注,觉得还不错,所以从口袋摸出一张假名片,将这句话写在上头,希望能作为墓志铭。
“手中的烟不知不觉烧尽,胃的烧灼感却没有加剧,相反的,却越藏越深,不知道是不是渐渐麻痹了,还是要接着在其他部位起化学反应?总之,暂时死不了。至少还可以再抽一根烟。
“我从怀里掏掏摸摸,努力找出一根干瘪压坏的烟。看着夹着烟的焦黄手指,我想到了她。如果她不是我的目标,只是单纯的我的女人,我的人生又会看见什么风景呢?我笑了出来。那风景我光是想象片刻,就觉得非常幸福……早知道可以撑这么久,刚刚就帮她涂指甲油了。
“‘真可惜。’我打开打火机,拨转火石。咔嚓。火光瞬间一线,一个奇异的感觉射进我的瞳孔——胃已经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致命的凉意,从背脊直蹿而上。”
“很难受吧?”我叹气。没有别的可能了。
“何止。”师父很平静,“等我用最快速度跑回公寓,冲上楼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床头上有一瓶空无一物的安眠药。她睡得很熟,悬晃在床缘的手指,还轻轻夹着蘸满指甲油的小刷。
“刚刚门根本没锁。她一直在等我回来。
“她一直在等我,发现我的胃痛只是廉价的戏弄。
“她一直在等我,发现她对我的爱,已经到了即使我想杀她,她也愿意无怨无悔地去死的地步。只要我不再当杀手,她什么都愿意牺牲。
“只要我对她的爱有一丝一毫的信心,就可以及时回到她身边,将她十万火急地抱进急诊室催吐洗胃……最后解除我的制约,幸福地度过我剩余的烟雾人生。
“我呆呆地看着她熟睡的模样,脑中只有一个空白的念头……我没有帮她涂指甲油。”
我看着师父。他比起十五分钟前,似乎更加苍老了。
“那女人玩得有些过火了。记得么,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提醒。“是啊,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师父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笑了。
突然,我明白了。全都豁然开朗,空气一下子清爽了起来!
“所以,师父,你根本就知道我不适合干这行。”我恍然大悟。
“错,错之极矣。你非常适合啊,臭小子。我身上的债,全仰仗你帮我一一还清了。”师父得意地笑了,瞬间又年轻了十岁。
原来,在我之前的几位师兄姐,之所以被师父给一一推下楼惨死,不是因为他们骗术不到家,而是他们的骗术只有一个残酷的方向。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骗术杀人,翻手活命。师父教授我人性四年、骗术一年,却没有跟我多说什么。身为骗神的师父,早就看穿我的个性,深知我的个性。所以他只是教,然后等。骗惨我了。
师父抖弄眉毛,神采飞扬。看得我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
“从刚刚到现在,我都没咳嗽。”他将只剩微光的烟屁股丢下楼。
“神奇。”我承认。
“我觉得,我快骗过‘他’了。”师父的手指放在唇边,细声道。
“师父,你负责骗赢死神,我负责骗垮赌神,就这么约定!”
“就这么约定!”
就在去医院探望师父的一个礼拜后,我已透过关系取得了丽星邮轮限定乘客身份的赌赛票。过两个礼拜,我就会以一个百货业小开的身份登上邮轮,在公海与赌神用扑克一决胜负。
是,我对师父撒了谎。虽然我不认为自己的“赌术”可以在几尺间的桌上骗赢赌神,但骗术自有其精妙之处,也有它的气魄。最后将筹码一股脑儿推出去的动作,所需要的心理素质决不只是单纯的理性分析后,得出的结果。
我暗中搜集了赌神所有可能被查到的资料:他的成长背景,念过的学校、不及格的科目、背弃过的朋友、受过的帮助、交往过的女人、偶尔赌输一两局时各家的握牌状况、丢筹码加注时的表情录像等等。
对我这样的骗徒来说,事先搜猎目标的信息显得极为重要。但如果我想进入另一个境界,就必须很清楚一点:统计归纳后的资料结晶,有可能在我与赌神实际对决时完全翻盘,而这种瞬间崩裂的逆击将对我造成无法挽回的心理创伤。赌神之所以成为赌神,除了他的眼力与快手,更重要的,是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完全不可捉摸。
闭上眼,我开始推演各种状况。我的脑中已经存盘了几种对决方案,但我相信一定会遇着所有方案都失效的绝境。那无妨,我拥有可和高明的赌术抗衡的自信,我相信自己能够在绝境中想出第一千零一个妙入毫巅的出牌方式。
为了放松,我累时也会请小敏跟我玩牌。我可是费了很大精神才教会小敏“诡阵”的玩法。
抱歉,我忍不住想提提“诡阵”这种只有真正赌术行家才了解的东西。在以前还是以扑克牌“梭哈”决胜负的国际赌赛中,许多赌术行家纷纷栽在运气不佳,或是筹码先天不足的情况。虽然“梭哈”还是拥有许多技术层面在里头,但非技术的干扰还是太多,往往最后诞生的赌神,根本就是个拥有半个国家的巨贾,或是运气好到恰巧拿了一副天下无敌的同花顺。所以名为“诡阵”的新玩法出现了。
“诡阵”包含的战术应用、牌型变换、逻辑推算与心理技术,达到前所未有的境界。这个境界强悍到,只有最厉害的赌徒(或者数学家)才有资格、有能力参与其中。
怎么说?如果你看过以下规则还不晕头的话……
基础规则:
1.参赛者四人,胜负规则以“梭哈”为基础。
2.拆开全新的四副牌,去除八张鬼牌,再经过彻底洗牌后,由四位参赛者随机选出五十二张牌,最后再加入两张鬼牌。共计五十四张牌。(也就是说,里头可能有十六张七,或十六张老K。)
3.每个人都可以从废弃的牌堆里,挑选十张来观看。玩家自行决定要不要跟其他对手公开分享这些信息,但不能私下交换情报。(也就是说,你至少可以知道哪十张牌不在“诡阵”之中。)
4.鬼牌可以当作任何一种牌型,不限花色大小。
5.拥有鬼牌的玩家可以放弃使用鬼牌变牌的权力,强制命令特定玩家换掉某一张指定的牌(此权力包括换掉底牌),换掉的差牌由发牌员补发。而此时用掉鬼牌的玩家亦由发牌员手中取得一张新牌(这种权力必须在最后开牌前使用,若执行强制换牌,则有跟注到底的义务)。
6.拥有两张鬼牌的玩家,可以提出中止该局比赛的要求,筹码如数归还所有玩家。
7.虽以梭哈的方式逐一发牌、叫注(鬼牌直接叫注),但每一次发牌员发牌给玩家时都必须盖住牌,供玩家先行检视。玩家在盖牌情况下可彼此交易该张牌。
8.玩家在交易盖牌时可以指定特殊玩家(也可以公开叫嚷,由其他玩家自行决定要否进行交易),亦可限定需要的花色,但不能限定来牌的大小。
9.一张盖牌仅能交易一次,底牌不能交易。但底牌是鬼牌时,则可以执行按照第5条,执行换牌权力。
10.此局结束,继续以同样的五十四张牌接着下一局。摆在每位玩家面前的十张密牌也不做更换。
胜负规则:
由于“诡阵”使用的牌型迥异于一般的一副扑克,相同牌极多,或有些牌根本不存在,所以在细微规则里也做了有趣的调整。
1.五张相同数字的牌称为“连环马”,连环马胜过任何同花顺。
2.数字相同的连环马对决时,比如遇上了五张J对上五张J,则视手中五张J花色相同最多者赢。如:四张黑桃J胜过三张红心J加一张黑花J。
3.最强牌是四张相同数字又相同花色牌,再加一张鬼牌,也就等于五张相同花色又同数字的梦幻组合,称为“钩镰枪”。若三张相同数字相同花色牌,再加两张鬼牌,也是“钩镰枪”。
4.如果出现两个玩家都拥有一模一样的同花顺时,则双方平分赢得的筹码。
合法违规:
1.玩家须将自己的十张密牌放在面前,但可以在其他玩家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冒险用快手替换掉手中竞局用牌。
2.如果玩家指控另一玩家作弊换牌,发牌者将封牌,并调阅监视录像,检查是否有违规情况。
3.如果违规属实,作弊玩家须将手中剩余的一半筹码,送给发现玩家。若违规失实,指控玩家须将手中剩余的一半筹码,送给被指控玩家。
4.以任何方式在牌面偷做记号都被允许,除非遭到检举后确定,发牌员须更换新牌。
防富条款:
所有人筹码相同,不得自场外添进筹码。禁止无限提高加注,最高加注为底金的十倍。
局数条款:
以不吉利的“十三”为总局数。若玩家在十三局前就将筹码用罄,须立刻退出。若现场还有自愿参加的第五人,可在有玩家退出时携带新筹码加入未结束的牌局。若没有自愿者,则由剩余三人继续竞赛。
正式赌神赛死亡条款:
十三局结束,拥有最多筹码的玩家胜,赢得赌神桂冠,最少的玩家当场饮弹自尽。由于最输家的代价是死,所以某种程度上可避免串通作弊的状况。
十三局的“诡阵”到底有多厉害?
“诡阵”第一次在世界赌神大赛登场时,前任赌神高进在最后三局狂输不已,被逼举枪自尽,结束他爱吃巧克力的一生。
第二年,非常喜欢用特异功能偷换底牌的赌圣,也因为在第十一局承受不了压力,借故如厕尿遁,从此不知所终。
“诡阵”的恐怖之处在于,没人能在一开始就知道大家赌命在玩的牌是哪些。最敏锐者也只能在五局之后才能发现端倪,但遇到两个以上很会隐藏信息的行家,有时到了第十局,所有人才大致了解牌局内容。
若有玩家利用快手,在其中一局盗换了眼前密牌,那么牌局的内容便会改变;一遇有人用鬼牌出些花招,简直就是要命的疑神疑鬼;如果“钩镰枪”出现,则几乎是其他人心理防线开始崩溃的起点。
没人知道“诡阵”是谁发明的,所以在高进死后,譬如“诡阵是来自地狱的玩法”、“不祥的游戏”、“死者的灵魂将永远困在诡阵的困惑里”这样的怪异谣言全都跑了出来。
一般的赌场根本不碰“诡阵”,也碰不起,实在太花脑筋了。但去除掉死亡条款的诡阵赛却在精英赌徒或高级学术圈内盛行起来。有个在拉斯维加斯赢得诡阵赛美洲冠军的新兴赌王,竟是所有赌徒都料想不到的、还在麻省理工数学系念书的十八岁天才男孩。“赌”的境界因为诡阵的出现,进入了另一个“全技术”的奇妙空间。
我们可怜的床,弹簧终于坏了。小敏躺在发出吱吱尖声的床上,双脚轻踢空气“踩脚踏车”,据说这是女人用来瘦小腿的简单运动。我则坐在沙发上看录像——那是两年前在雅加达举办的亚洲赌王诡阵赛公开转播画面。这些画面上并不会显示四个玩家各自拥有的十张密牌内容,正好方便我练习猜。
小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并不会打扰到我。或者应该说,就算打扰到我的思考,也是我必须尽早习惯的情境变量。
“你赢了赌神后,接下来想做什么啊?”小敏问我。“当赌神啊。”我开玩笑。“当赌神太招摇,还是继续当你的小骗子比较幸福啦。”小敏咯咯笑。
“我同意。坦白说诡阵赛输掉的代价实在太大。我只想赢赌神一次,赢他就可以了,排名第二或第三也没关系。”我说,吐吐舌头。
录像播到最后,一个玩家写完遗书后,在赌桌上开枪自杀。配合玩家居高不下的脑压,血喷得非常壮观。他妈的,真是够变态的游戏。
我的手机震动,一看,是冷面佛老大专属的短信来源。
“又要做事了。”我皱眉。“不是再过两礼拜就要比赛了?”小敏提醒。“我并不打算接这案子,但还是得亲自跑一趟,告诉那个杀人魔老大转单才行。”我起身,吻了小敏的额头。
按照惯例,两个小时后,我走进死神餐厅。让我微感惊讶的是,与我接头的并不是小刘哥,而是一张大约三十五岁的陌生脸孔。男人,厚唇,头发盖到了细长的眼睛。
“你好,我是冷面佛老大新的代理人,叫绅豪,绅士的绅,豪迈的豪。”男人微笑着伸出手,我礼貌性地握了握。
“怎么,小刘哥被换掉了?”我好奇问。“与以前的单不同,原因必须现在就告诉你。给,你这次的任务。”绅豪一脸严肃,将牛皮纸袋递过来。我打开,里面的照片让我大吃一惊!妈的,这不是小刘哥吗?
“上星期老大有一批粉从东港上来,价值三千多万。结果消息走漏,被海巡抄了。这事小刘负责的,该他倒霉。”绅豪平静地说。
“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本来就很有风险。”
“这点老大也知道,所以除了要他自己剁掉左手小指外也没再多责备。但问题是,我调查出是小刘偷偷报的警,而警方也如他意抄了货。”绅豪叹气。“我懂了。小刘哥并没让所有货都被警察抄干净,而是私吞了大部分。有警察背黑锅,他就可以私下变卖那批粉来获利。”
“没错,小刘这次玩得太过火。无论如何,老大都要他的命。”
我一凛,这事的确无可挽救:“既然要杀鸡儆猴,怎么会找上我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骗杀专家?”
“比起杀一儆百,老大更介意别的帮派知道他的属下竟敢黑吃黑,不把他放在眼里。你该知道,老大最痛恨的就是失面子。记得,老大要你在推他下火车、推他下楼或是使出什么手段前,用冷淡的语气告诉他:冷面佛老大叫我问候你。然后记住他的表情,跟我汇报。”
我一脸犹豫。现在该怎么办?告诉他我现在很忙,所以没办法接这个单?但我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小刘哥就这样被自己的老大干掉。
“怎么?看你表情不对,是下不了手?”绅豪直截了当。
“不,只是我最近手上单子挺多,再卡上小刘这一个……幸好我跟他熟,不然这单子我无论如何都会推掉。”我说,半真半假。
走出死神餐厅,我心中已经有了定数。小刘哥因为黑吃黑而必须死,就黑道的道德伦理上绝对没有转圜余地,简单说就是死也活该。
但我了解他,一个永远翻不过身的小弟命、可怜虫,大概在冷面佛底下也混得很不舒坦,才会想铤而走险吧。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不想他就这样死了。我搁不下这件事,尽管与赌神的诡阵之战已经没剩几天,但仗着我与他先前的些许交情,或许我仅需要帮他规划新的人生起点,省略下最麻烦的说服部分。
在街上刻意多绕了两圈,沉淀好几句该说的场面话后,我打电话给小刘哥,约在他家楼下转角的三妈臭臭锅店见面。那里人多,可以让他安心,我的能力他很清楚。
小刘哥的脸孔看起来很苍白,不断四处张望的眼睛底下绷着好些紧张的情绪,似乎知道此时此刻我为什么坐在他对面。
我点的东西不多,因为我想只有我一个人吃得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很清楚仅仅断了一根手指,不能摆平老大心中的怒气……”小刘哥盯着几乎没动过的汤锅,放在桌上、还裹着纱布的残手明显地颤抖着。
我不接话,夹起在海鲜锅内载浮载沉的油豆腐,蘸了点豆瓣酱。
“其实我根本就是被陷害的,我帮老大下过这么多单,难道还不知道老大的脾气吗?私吞老大的货这种事我根本想都没想过!欧阳!你告诉我!你相信我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吗?”小刘哥的话越来越激动,但语气却越来越萎靡。他很清楚,真相到底如何根本不重要。冷面佛老大又可曾在我这边下过一份像样的单?没有,一件都没有!
“小刘哥,我没打算杀你。”我耸耸肩,剥起虾子来。
小刘哥惨然摇头:“别以为你刻意带我到人这么多的地方,我就会大意。在这种地方下手,任谁都会觉得是个意外。等到我信任你的时候,也就是我死的时候了。省省吧!”
“我知道,所以你一口都没动菜。不过我劝你还是多吃点,免得跑路起来没有力气。”我说,虾壳一片片躺在桌上。
“跑路?你要我跑?然后呢?在我后面阴我一把?”小刘哥的鼻孔喷出气,额上盗汗,眼神激动。“是的,逃走,你没听错。”我啃着蛋饺,此时越是若无其事的模样越是诚恳,而不是步步进逼地掏心掏肺。
小刘哥一直无法冷静下来,他的汗水越来越没节制地表露出他内心的恐惧,眉心、鼻头、眼角全都是豆大的汗珠:“你一直都是用这种方式杀人的,对不对?”小刘哥深呼吸,还是不信。也难怪。我是用骗术当招牌的杀手,他非常清楚。
唉,没想到要打动旧识,反而是最困难的。“如果我们之间的友情说服不了你,也很正常,事实上我们之间的确没有友情,只是他妈的认识。”我换了个冷静的分析角度,“但你既然很清楚冷面佛老大的作风,就该知道如果我失败了,接下来要对付你的杀手就不是我这种货色了。你会死,而且是零零碎碎地死。”我说完,小刘哥的手不再颤抖了。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处于无法信任,却又过度无助的状态。
“我的时间宝贵,不想吃、想跟我谈的话就跟我走,想跟下一个杀手一决生死的话,就走你自己的。我会去跟雇主报告,我下不了手,就这么简单。”我淡淡一笑,“还好没人规定,杀手一定要接单子。”
五分钟后,我起身付账,然后离开臭臭锅店。
小刘哥没有跟着离开,但我故意将脚步放慢,慢条斯理地走在他熟悉的巷道里,吹着口哨。反正我的职业又不是菩萨,救人总有个限度,不能勉强对方,更不能勉强我自己。
“欧阳!”果然。
我停下脚步,微笑着慢慢回头。但小刘哥不只是跟上,他的手里还多了一把枪,对着我,上了膛。
我愣了一下。人啊,真是没办法整个儿摸透。尤其是在已经濒临极限时,朋友也可能变成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混蛋。此时的情况有点不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到处是入了夜的冷清。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小刘哥激动地大吼,“想骗我进小巷,然后勒死我,对不对?告诉你,我不会上当的!不会上当的!”
我屏息以待,在冷静的呼吸间判断着小刘哥到底会不会开枪。不会?小刘哥平举起手,用枪管瞪我。会?
“你先上路吧!”小刘哥咬牙大哭,扣下扳机。我大吃一惊,只听见子弹在耳际呼啸而过,然后是来自后脑的巨大爆碎声。水泥墙上的石屑喷在我的后脑勺上,我慌乱蹲下。
“混蛋!”我在地上打滚,急急忙忙找了个垃圾桶当掩护。我的耳朵还在嗡嗡震响,整条颈筋都在痉挛。
“去死!”小刘哥的脚步逼近,声音凄厉。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坦白说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断线了。小刘哥这王八蛋竟然真的开枪!要不是他枪法逊毙,我现在就双手捧着自己的脑浆发呆了。
“等等!听我说!”我大叫,一手抱头。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我从没杀过人。被人杀这种代价,我确信不能接受。
“你说得够多了!”小刘哥边走,又开一枪。子弹擦过我头顶上的金属垃圾桶。“你这王八蛋看不出来我是想帮你吗?”我害怕地大叫。
小刘哥不再咆哮,他已经走到我身旁,冷冷看着蜷蹲在垃圾桶后面的我。枪管冒着焦烟,我闻得到。
我愣愣地看着小刘哥,这种生死一瞬的感觉我还真没遇过。
“对不起。”小刘哥的眼神里却是另外三个字。他扣下扳机。
是的,我他妈还没死。现在我正带着用枪顶着我背脊的小刘哥,无奈地走下出租车。过几分钟,我们就会来到我家——那个摆满盆栽跟藏着个漂亮女人的公寓。
“就是这里吗?”小刘哥紧张兮兮地东瞧西瞄,生怕有人埋伏。
“你有种一点好不好,手上有枪的是你,不是我。”我淡淡回应。
我被押着慢慢上楼,小刘哥继续保持着歇斯底里的紧张。我暗自祈祷,他不要突然一个踉跄或喷嚏,就把扳机给我扣下去……
我曾经说过,干杀手这一行的,总会遇上些邪门的事。半个小时前,小刘哥手中的枪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总之子弹突然卡在膛内,扳机扣不下去。当小刘哥皱起眉头,正要尝试继续对我开枪时,怕死的我终于对他和盘托出。
现在我站在门铃前,再过几秒,就得让小刘哥看看曾经是小琦的小敏还活得好好的,让他相信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按下门铃,小敏开的门。“不好意思,带了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回家。”我无奈地摊手。
小刘哥狐疑地打量着曾经微微整形过的小敏,眼睛慢慢瞪大,然后木木地点头。到了此时,还真不由他不信。
发觉我被一把枪顶着,小敏吓到了,手忙脚乱地开门让我们进屋。
“这混蛋就是冷面佛老大的手下,现在则被冷面佛下了单待宰。我说要帮他,他不信,还想杀我,只好让他过来亲自看一看你。”我说,回头瞪着小刘哥手上那把讨厌的枪,坐下。小刘哥回过神来,似是松了一大口气,将枪关上保险,放回怀中,跟着坐下。
我倒茶,心中不断大骂。小敏则不敢说话,坐在离我们很远的床上。早知道小刘哥会失常到这种地步,我绝对不会接下这个单子。一想到他真的对我放枪,我现在却更得救他,我就一肚子不爽。
“对不起,我……我竟然对想要帮忙的你开枪……”小刘哥一脸愧色,我拿起桌上的纸巾丢过去,让他把脸上的大汗擦一擦。
“只道歉还不够。首先,你得认清状况。你下半辈子不能再混黑道,要老老实实靠其他本事活下去。你会失去很多,但能留下性命。我的做法很复杂,但只要你够信任我,接下来……”我开始长达两小时的无奈解说。小刘哥闭上眼,不断叹气。曾几何时以为能够靠苦熬跟拍马屁当上某个堂口的老大,专管一间酒店或赌场都好……现在却只能在菲律宾、或是中南美小岛度过余生。但没办法,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
“总有一天,冷面佛老大会死。那时我再通知你。”我拍拍他的肩。“我真的很不服气……”小刘哥看着茶几上的仙人掌盆栽流泪。
送走好不容易定下神的小刘哥,我突然觉得很累。不管我杀不杀人,只要我还是杀手,永远都会像个瞎子逆行在快车道上寻找自己走失的导盲犬一般,险象环生。
泡在澡缸里,我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只鼻子。
“我觉得,你一定赢得了赌神。”小敏坐在浴缸旁,捧着香精,缓缓倒下。“怎么说?”我欣赏着小敏的小腿。
“今晚会发生这种事,一定是老天爷在提醒你。你累了,应该退出了,因此小刘哥是你最……”小敏幽幽地说。“不要说那句。总之我会搞定,用很愉快的心情。”我用力打断小敏的话。小敏笑了出来。
“笑什么?”
“你看起来没有很愉快啊。”
“唉,那怎么办?”
“只好让我帮帮你啦。”小敏笑嘻嘻地踏进浴缸……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不是我该告诉你的了。
我现在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一夜旖旎的情景,闻到她的气味。
我愿意将每一天的精力花在家里,其他什么事都不管,为了她。
我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当作筹码,跟赌神一较高下,为了她。
但现在,那个她已经不在了。
写到这里,我全身抖得像片枯掉的树叶。我看着键盘上的双手,它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法停下来地发抖与麻木。然后,眼泪就无法忍受地流下来。
第二天,我出门还DVD片,顺便去买了两个便当。回家,小敏就只剩一口气,安安静静地躺在我们的床上,眼睛呆呆看着前方。等到我走到她面前,她才勉强看见,我终于回来了。
房间一片刻意破坏的狼藉凌乱,一半以上的盆栽都给砸毁,但这些都不重要。血从小敏的两条大腿内侧不断流出来,湿透了半张床单。
我深呼吸,暗中祈祷着检视伤口——两条股动脉都给整个儿砍断翻出,没得救了,即使现在身边就正好有最专业的急救团队,都只能束手无策。行凶者还刻意用塑料绳绑住小敏的大腿,似乎是生怕我回来时,看不到她最后一面。不是职业杀手做的,而是标准的黑帮复仇。
“我回来了。”我镇定地轻拍小敏的脸。
“幸好你出去了……”小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都是我不好。”我吻了一下她的脸,苍白,透着冰冷。
“这半年,是我多活的。”小敏歪着头看我,生怕我哭, “好想看你赢赌神的样子喔。”她幽幽说。我没有哽咽,只是露出这愿望理所当然能达成的愉快表情。欺骗是我的专长。
我们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聊天,从天气,到盆栽,然后是讨论我该穿哪一套西装上丽星邮轮比较帅……直到小敏说她有些累了,我才将手臂伸向她的后颈,让她安安稳稳地歇息。
“我爱你。”我看着模糊的天花板。一瞬间,连耳朵眼里都充满了温热的泪水。
我没有杀过人。一个也没有。但那些都不重要了。那个瞬间,我压根儿一点都不想报仇或逃走,只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身体一直往床底下陷,陷,陷,最后连呼吸都感到是悲伤的多余。有几分钟,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好久,直到手机铃响,我才从随时都可以死去的情绪中醒转。
“欧阳,我是小刘。”你去死!但我没说,只是听。
“很抱歉,我必须这么做才能交换冷面佛老大的原谅,重新回到组织。”你去死。我的眼泪震动起来。
“欧阳,你不是正好逃过一劫,而是我决定放你一马。是我叫那些人趁你出门的时候再进去做事的。你知道,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你昨天这样对我,我一直记在心头。如果你还有以前该杀、而没有杀的人,也请告诉我,我好向冷面佛老大交差。我可以力保你不死,而且不需要用另一个身份活着。”电话那头开始沉默,我也不可能回话。事实上,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团团怒火在脑袋里激烈地燃烧。
一分钟后。
“我了解。但就像你教我的,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如果你不肯透露其他人的消息,我也不会勉强,但你必须在三天之内离开台湾,从此不能回来。你决定好了吗?”小刘哥重又开口。
“小刘,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冷冷问。
“欧阳,托你的福,我现在活着,以后也会活得挺好。托我的义气,你只是死了个女人。现在我们算扯平。三天,是我约束手下的最大极限。你这六年来也该存了不少钱,逃到哪里都能过好日子,不是吗?从现在起,用尽你所有的本事,逃走吧。”
我静静挂上电话。我看错了一个人。在极端的情境下,我丧失了冷静的判断力。小刘哥背叛了我,而他给我的回报,竟是放我一条生路。
逃是一定要逃的……但,你一定要死!
两天了。一个叫泰利的强烈台风扑上台湾。它带来了十年罕见的十七级狂风,风速强到雨量根本就追不上。
我看向砰砰震动不已的窗户,外面,雨水以我前所未见的横向姿态在大楼间狂扫而过,白色的雨波一荡一荡的,透过狂风嚣张的模样彰显着生命力。
收音机里中广新闻传来:“泰利台风行径诡谲,因为地形阻挠,结构破坏,分裂为两个中心,不过,阵阵强风还没有减缓的趋势……”
遇上耸拔的中央山脉,连台风都分裂了。而我的人生差不多,也面临一分为二的痛苦状态。
我打了通电话,给几乎每个杀手都有其名片的“尸体处理人”。
我没有特别交代该怎么料理小敏的尸体,只是给了双倍价钱,暗示这不是一具“被杀死的目标”,而是一具需要多留点心的死人,希望他能善待些。然后我将所有盆栽打包,租了一台小货卡载到阳明山山区,分门别类地择土栽种。
“从今以后,就得靠自己用力地活下去。”我平静地将泥土拍实。
归还了货卡,我离开危险的故居,换了几台出租车绕了几圈,确定没人跟踪后,找了一间破乱的汽车旅馆窝着。
我无法停止地看录像,一卷又一卷,完全没办法停下。然而,我的眼睛看着电视屏幕上的诡阵赛,脑子却裂开成两块,矛盾地彼此嘶咬,发出野兽的痛吼。
我故作轻松,洗澡,叫东西吃,睡觉,做梦,看录像。然后写这封信给你。
我现在正看着镜子,我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刚刚去过一趟地狱,而且还没回过神来。但我接着要去的地方,比地狱还要可怕。明天早上十点,丽星邮轮就会拉起沉重的锚,驶向世界赌神大赛。
“好想看你赢赌神的样子喔。”小敏说这句话的模样,让我永远没有办法忘记。
我从不后悔救了这么多人,但我现在却好想杀人!杀死小刘哥,杀死冷面佛老大。我的意志坚定,很快就弄来了一把枪,两颗手榴弹,还有三十六颗子弹——希望我有幸能把这些全都用上。
你一定在笑,毕竟我的确不是拿惯枪的杀手。我攒下的钞票大可以雇一个可靠的同行,比如万无一失的杀手G。但我不爽别人帮我动手。
若由我自己来,用最擅长的“骗术”慢慢观察机会,不仅时间上太匆促,客观条件上也同样窒碍难行——小刘哥与冷面佛都知道我有杀死他们的绝佳理由,我完全无法靠近。我不是神,我深知身为一个人的无奈与极限。
但报仇的真正意义,在于痛苦得以沸腾的过程,而非模棱两可的结果。真正去计较胜算的话,一开始我就应该选择逃避,逃得远远的,而不是坐在这里写信。
此刻,沉默地拿着枪的我,并不是一个杀手。今晚,我是小敏的男人。
“喜欢一个人,就要偶尔做些你不喜欢的事。”这是小敏说过,牢记在我心里的话。
是的,我很乐意用不是我的风格,不是我的算计,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冲进冷面佛戒备森严的豪宅,把所有的子弹用罄,最后双手拉开手榴弹保险,跟这两个人渣一起变成热腾腾的肉屑。
最佳的状态下,我还可以带着半条命抢登上丽星邮轮,浑身是血地坐在诡阵四方桌上,好好地赢赌神一把,完成小敏的心愿,解除我的杀手制约。就这么干!
九把刀,看出来了吧?这是我最后写的信,一个杀手他妈的讽刺人生。如果明天,你没在报纸社会新闻头版上,看见冷面佛跟那个背信弃义的臭人渣的死讯,那就是我挂了。
据说你最近在写关于杀手的小说,希望这封信能让你有些启发,迸发点灵感什么的,只是记得将其中几个相关人物的名字换一换。你知道的,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我的人生在三天前就已繁花落尽,但是请你保护我曾经救过的人,那些小小的卑微存续。
风歇了,全世界的雨同时落下。该死的出租车已经在对街等,闪着黄灯催促我的枪。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怕死的我很高兴,某一天我终于发现,有一个代价比死还更让我不想遇到——就是我为了活下去,竟可以丢弃身上除了命之外的所有东西。那样我根本不算一个人,更不会是小敏的男人。我很乐意,能这样死去。
九把刀,后记
很羡慕,欧阳盆栽能找到一个可以为她而死的女人,然后义无反顾地实践他的爱情。很老套,但这就是男人的浪漫。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羡慕。
我接到这封电子邮件时,正好是凌晨四点。泰利台风的中心已经移往大陆,留在台湾的,只是让大地同声的滂沱大雨。
我并不抽烟,但我还是撑起歪歪斜斜的黑伞,走到楼下街角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包烟,用火柴点上一根,插在桌上的黄金葛盆栽里,遥祭着一位素未谋面、从不杀人的杀手。
人生不是曲折离奇的小说。我想这位来不及交的朋友,此行是凶多吉少了。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用我的键盘,将他委托的故事重新改写一遍,将他“每件事都有它的代价”这句话的精神,带进我与读者间的文字对话里。
然后过了五个礼拜,在一场交通大学演讲过后的读者聚会中,我从一个担任赌局发牌员的读者那里,听到一个让我惊异非常的真实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台风过后的大雨天。一艘开往公海的豪华邮轮上,一个从未在行家赌博界露过头角的新面孔,穿着染血的白色西装,带着满箱钞票,面无惧色,以令人啧啧称奇的干扰战术,在三十九局诡阵初赛中赢了二十一局,取得坐在当世赌神面前互赌性命的疯狂资格。
接着,牌桌上的四人展开了一场神乎其技的对决。
“最后,那个男人赢了吗?”我问出口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发牌员微笑:“那个没人见过的新赌客牌技虽好,但绝称不上顶尖。但,他的思路却极其狡诈,不断用远交近攻的来回纵横法,邀集另两个行家共同利用鬼牌,恶意破坏赌神手上的牌,让赌神从第八局以后就在三打一的情况下,一路吃亏到底。
“你猜对了,新赌客根本志不在获胜,他的敌人只有赌神一个,他所有的牌都在用力拉扯赌神的气运,错乱赌神运牌的节奏。
“到了最后一局,新赌客与赌神并列最后。赌神的筹码略胜新赌客,但谁多输了这一把,几乎就得把命留在海上。那时,新赌客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其他两个已不需要靠最后一局分出胜负的行家盖牌退出,让整张赌桌只剩下赌神与他两个人。
“赌船的气氛变得非常诡谲,虽然新一届的赌神已经提前产生,但所有围观的宾客依旧屏气凝神,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这最后两名赌客的生死对决上,仿佛赌神易主都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们手上的牌你还记得吗?”我热切地问。
“怎么可能会忘记?”发牌员耸肩。
赌神的牌:黑桃7,黑桃7,方块K,黑桃5,底牌则是一张可变换成任何牌、或强制更换对手任一张牌的鬼牌(当然那时除了赌神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牌是鬼)。
新赌客的牌:黑桃6,红心7,方块8,黑桃9,跟一张谁也看不穿的底牌。
牌面上,拥有鬼牌的赌神必然将鬼牌当作黑桃七,所以最大的状态是“黑桃同色七,三条”。然而新赌客却拥有也许能压倒三条的“顺子”的可能。也就是说,万一新赌客的底牌是5……
原本,心高气傲的赌神是不可能相信新赌客的底牌会凑成顺的,但桌上这由四副牌共同随机筛选后的诡阵牌,玩到最终局,大家对牌的内容已经了然于心。
虽然能让新赌客凑成顺的“10”只有1张,但已经确定这副牌“5”却非常多,至少有十二张……除开两名放弃的玩家合计拿到的两张“5”,再扣掉赌神自己的一张黑桃5,还有惊人的九张5没有出现。新赌客的底牌,是“5”的几率不小。
“牌面我大,筹码五注。”新赌客面无表情,将最高注限的一半推到前面。高大的赌神眯起眼,以君临天下的气势打量着新赌客无底洞似的眼神。
如果这把不跟,让新赌客赢走桌上筹码。计算起来,两人手中筹码将一样多,届时进入延长赛,依照规则,将由两人再单挑最后一局。
甫获得新任赌神桂冠的诡阵参赛者忍不住咕哝起来:“如果你真是顺子,怎么只喊五注?你错估了赌神不可能被唬倒的精神力。”他叹气,因为他能够赢垮赌神,并非技胜一筹,而是全仗大家同舟共济扰乱了赌神的牌运。至于策划者,正是这位不知名的新朋友。如果可能,他希望举枪自尽的人是赌神,而不是这位奇特的盟友。
新赌客毫不回避赌神的眼睛,缓缓道:“因为我知道他拿的是鬼牌。”牌桌上,一张鬼牌都没有出现。听到此句,赌神一笑:“就算我拿的是鬼牌,也未必相信你的是顺子。”
“你可以不信,但我没看见你把筹码推出来。”新赌客冷笑,“我花了十二局在动摇你的运,而你这把却跟定了。不跟,你就等着在延长赛把自己的脑袋轰掉吧。”
没错,下一场未必能拿到决定八成胜负的鬼牌。赌神这把赢面居大。如果放弃不跟,该赢未赢,等于是断了自己的气,那是赌的大忌。问题是怎么个跟法?
赌神深呼吸,将底牌翻出,果然是鬼牌!
此时他的身影突然拔升巨大了起来,斜斜地压向赌桌的另一端。那是无懈可击的赌魄,正刺探着新赌客的瞳孔反应:“如果你真有气魄,就该自信就算被换牌,还是会换到顺子,那么你就该气焰嚣张地把十注筹码都推出。你很怕我踢掉你的顺,骗不了我的。今晚我受够了你的气,没理由让你活着下船。”赌神淡淡说,将五注筹码推前,然后翻手,又加码了十注,“我要用鬼牌踢你的方块8。”
新赌客脸色不变,任由发牌员将他的方块八抽走。他也不得不跟。不跟,输了这把,代价就是死。
发牌员各补一张牌给用掉鬼牌的赌神,与被强制换牌的新赌客。
赌神补进了一张黑桃5,牌面变成7、5双对。依旧非常强势。
而新赌客则补进一张黑桃6,在底牌未掀的情况下,最大牌面是同色6单一对,输给了赌神的双对。
可是,新赌客微笑,掀开底牌。胜负揭晓——方块6!
“同色6三条,大过你的双对。”新赌客微笑。
原来,新赌客利用这副诡阵5很多的特质,伪装成顺子,欺骗赌神拆掉强牌同色7三条,去毁掉新赌客自己区区的同色6一对。为新赌客获得了“再进一张牌”的机会——买6,买9,买鬼牌。而新赌客,就这么千惊万险地蒙到了6。
有那么一瞬间,赌神面无血色,却又旋即回复神采。
然而这场赌局最精彩的部分,竟是从结束的那一秒才开始!
“你把你的所有身家都输光在这张桌子上,就为了这最后的骗局。了不起。”赌神微笑,举起放在桌上填满子弹的手枪。不愧是一代宗师,愿赌服输。即使输掉的东西,再也没机会赢回来了。
“在你扣下扳机之前,请听我说几句话。”新赌客点了根烟。
他此话一出,赌神当然也想听听这位工于心计、把把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陌生对手到底想说什么,于是将手枪放回桌上,深呼吸。
所有原本开始鼓噪的围观人群,全都静了下来。
“赌神,这辈子你可曾爱过一个女人?”新赌客看着赌神的眼睛。“有。”赌神的眼睛苍老,此刻却闪闪发光。
“请你,替我杀了冷面佛。”新赌客微笑,突然,举起赌神刚刚放下的手枪。赌神睁大眼睛,错愕地看着新赌客扣下扳机,沸腾的鲜血飞溅在自己的脸上。就算他纵横一生,却不曾见过如此怪诞的急转直下。
新赌客砰然倒下,斜斜的身体撞在地板上,太阳穴兀自冒着刺鼻的烟。发牌员、警卫、船医一齐冲上前,在慌乱中遗憾地确认了新赌客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奇变陡生,全场面面相觑,接着陷入一片哗然。
——看似与赌神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新赌客,最后竟为了让赌神活下去,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只为了一个不知会不会被承认的心愿。
赌神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赌了这么多年,我明白在场有许多人是我的敌人。”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平静地拿起手机,“但我想说的是,各位若愿意与躺在地上的、这位莫名其妙的家伙交个来不及交的朋友,请将身边的手机丢到海里。”
不到一分钟,船上所有人的手机都落进迷茫的公海里。
这算什么?我说不上来。大概是一种只有赌客才能体会的义气吧。
在任何消息都还来不及从邮轮传回台湾陆地的时候,赌神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七通电话,每一通都意味着大笔大笔的钞票于瞬间烧尽。
赌船开始新赌神的加冕仪式,却没人举杯交谈,大家都异常沉默。
两个小时后,旧任赌神的手机铃响。
——冷面佛在三温暖胡天胡帝时,被三个顶级职业杀手轰得支离破碎,结束了他七日一杀的邪恶人生。
全场欢声雷动,纷纷举杯洒入大海,为那位不知名的怪异赌客。
“真是好一场神乎其技的赌局!”我热泪盈眶,激动地握紧拳头。
“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发牌员点了根烟,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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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