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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展飞
一胡杨林中的红杏子铺
天空一点儿云彩都没有。天上地下,像是两团火接上了茬,要将这中间所有的生灵,烤成焦硬砾石。那只苍鹰异常坚强,慢慢地盘旋着,指望着能在缓缓行走的驼队中发现一些什么可以猎捕的东西。然而它却不知道,一支用狼牙作簇的利箭,已经瞄上了它。
“嗖”的一声,箭风破空,正贯鹰喉。苍鹰发出半声哀唳,在空中打了个旋子,栽下地来。
一个少年欢呼着,两腿一夹,跨下的灰点马越出驼队。片刻间拣了鹰回来,叫着:“爹爹,爹爹!”
骆驼上的一个大汉打着赤膊,头上戴着顶麻纱编成的大沿帽,已破旧的不成样子,满脸的乱须衬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很显豪气。那少年大声说:“一箭就射穿了他奶奶的脖子!一箭定天山,真是名不虚传哪!”
那大汉哈哈一笑:“拍你爹的马屁,旁人听了可是要笑话的。”一边向身旁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瞄了一眼。那道士浑若没见,淡淡说了一句:“这天,真要热死人哩。该下一场雨啦。”
那大汉笑道:“这可得听天师你吩咐。这一片沙场子地,老百姓什么种什么族的都有,信的佛念的经都不一样,他妈各有各的调儿,天上的龙王听得不耐烦,走了他奶奶的啦。这里有句话:‘三年不阴天,阴天下雹子’。嘿,他奶奶的!”
这大汉名叫张奎,一身好武艺,尤以箭法威震天山南北。西北胡地,民风凶悍,可只要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提出张奎的名字,无不给三分面子,“一箭定天山”的声名却不是虚的。张奎初时以盗谋生,大做没本钱买卖,十数年下来脸头上熟了,根本不用出手,露个面透个话,黑白两道的敬奉就送上来了,一年到头吃香喝辣,大漠上处处是家,自以为神仙也不过如此。声名大了,凡事便不大看在眼中,若非这一回是“西北王”但飞扬亲自来请,他张奎自不会走这趟苦差使,去西夏奉请什么葛天师。这葛天师甚是不好玩,既不喝酒,也不吃肉,更不说女人。在张奎眼中,男人不沾这三样,算什么狗屁男人,比如他自己罢,这三样面前,样样是拿得起放得下——一次喝得下六斤烧刀子、吃得下一只两岁羊。至于女人,好过不知多少了,连儿子张小虎也不知是哪个女人生的,这话不是瞎说:有一次醉了酒,模模糊糊记得来了个女人骂自己,说什么好过了再也见不着了,害得自己一个大姑娘家生了孩子。酒醒了以后,身边多了个五岁的孩子,就是这个小虎,那个女人却早走了。这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张奎根本不在乎这些。女人哭骂,有什么大不了?没到手时哭一哭骂一骂还有点意思,甩了你之后,你还纠缠着骂,那不是找挨抽吗?多亏当时他醉得实在厉害,那女人算是拣了条命。不过有了这个儿子,却很让人高兴。这回到西夏迎葛天师,便带上儿子张小虎,让他早点历练历练。龙生龙,凤生凤,他张奎的儿子天生就该在刀尖上舐血过日子,不早些出来见识见识行吗?可惜得是,自己名声到底是太大了,一路上竟没怎么遇上盗匪,只半个月前在三道坝子那里遇到一伙马贼,还没等到西北王的手下动手,张奎三箭就放翻了三个,剩下的跑了个精光,更轮不到张小虎高高扬着的马刀出手了。他当时对儿子说:“你先跟爹走几趟,以后就得自己出去闯荡了。跟着你爹,注定没仗好打!”
这支驼队共十七峰骆驼,八匹马,其中七骑是西北王的手下,另外就是张小虎了。只有两峰骆驼上骑着人,就是张奎与葛天师,剩下的十五峰,都驮着货。这葛天师带着的东西可真是不少,几百上千卷的经书、香炉、铜镜,什么云台架、诸神像,足足装了三峰骆驼。剩下的骆驼驮的货,却是张奎自己的了,盐巴、砖茶、丝绸、瓷器,什么都有。张奎算了笔账:这些东西带回西域卖了,赚的钱比西北王给的酬金要高多了。一箭穿心不少人都会,一箭双雕么,才显得出本事来。
这趟差使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葛天师太没劲。依张奎看来,没劲的人就叫淡,淡了就讨厌,讨厌就该死。若不是西北王重金聘请,他张奎才懒得和这样的人同路。他扶一扶帽沿,望着前方,地面上一层热气被蒸得飘飘忽忽的,使一切看起来都有些晃动。这晃动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是在一个烦躁的梦中。他觉得身子里有一股精力冲撞起来,看葛天师不搭理自己的话,大声向驼队里的武士们说:“大伙儿快些走,赶到老风口,咱们到胡杨林红杏子铺找女人去!”他丝毫都不顾忌儿子就在跟前。他甚至觉得,儿子十六岁了,可以跟他一起找女人了。
驼队里热闹起来。西北王的手下当中,差不多个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有的是银子和精力,可能比张奎还想女人。红胡子也里布笑着说这些日子憋出火泡来了,起码要找三个姑娘。张奎瞪起眼来:“三个姑娘?他妈的那里总共才七个姑娘,你一个包三个,别的兄弟们怎么办啊?”别人也都笑骂也里布,一时嘻嘻哈哈,驼队加快了步子。葛天师浑似没听见这些笑话,既不插言,也不鄙视,面无表情,莫测高深。张奎心里暗暗打主意:到了红杏子铺,想着由头好好灌翻这个臭道士,然后找最风骚的姑娘睡在他床上,不知第二天这道士脸上该如何好看?
到胡杨林还有三十多里,树木就多了起来,这片绿洲不小呢,在沙漠上摊显着,湿气好像已经在召唤这帮汉子。张奎从腰上解下外衣穿上,说:“到林子边,大伙儿休息一气,喝口水。”
林子却已经有人了。虽然没见到,但有两匹马,金丝络头,雕花鞍鞯,十分考究。两匹马一白一黑,正低头吃草,不时互相擦挨一下,很有几分依依的感觉。张奎是识马的,先在心里叫了声好。他低头向也里布看了一眼,也里布点了点头,小声说:“搞他!”
搞他,就是要抢马。对沙漠上的刀客讲,一匹好马比一斤黄金都珍贵,它可能让主人多一条性命,有时,甚至比手中的刀都重要。张奎给了也里布一个欣赏的眼神:“先瞧瞧主人是什么样的人物。”
驼队进了树林,张奎没下骆驼,西北王的的七名手下也都没下马。西北王手下的第一位好手靳若同大声叫了一声:“喂,树林里有人吗?出来拜见大爷!”声音刚落,有一处就呱呱叫起来,却是一只野鸭子给吓着了。张奎哈哈大笑,忽然从骆驼上飞身而起,向那匹白马掠去。几乎同时,靳若同也飞起来,稳稳落向那匹黑马。
两人差不多同时骑在马上。同行的汉子看了两人的身形,无不佩服,按规矩,谁先抢来的东西就归谁,这是强盗的规矩。
大伙儿正要喝彩,张奎与靳若同却一齐惨叫起来。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的大叫,不约而同的要从马上跳下来,却又不约而同的沾在马上,痛得一齐变了颜色。
马鞍上都做了手脚。锦垫底下藏着倒钩,倒钩戳进屁股,牢牢地挂住了马上的人。众人全惊了,一齐围上前去,却一时没有办法解除两人的困境。
一阵清越的笛声就在那个时候响了起来。吹笛子的是个女人,披着一件紫色斗篷,戴着一顶野花编成的帽子,花朵间露出一张比花朵还好看的脸。她似乎不很年轻,却又显得稚气十足,坐在一棵并不高的小树丫上,两只脚一晃一晃,双眼溜溜地转着,仿佛笛子声倒是从那里流出来。
张奎大叫:“拿住她!”也里布、范哈儿、马成三人向那女子扑了过去。三人好像围袭羊羔的恶狼,眨眼之间,就要把那女子撕成碎片。然而错了,那竟然不是一只羔羊,是一只敏捷之极的花豹,三人个扑空了的时候,后脑就都被女郎手中的玉笛敲了一下。那是玉枕穴,挨了一下,都昏厥过去,哗啦啦,把小树扑坍了,三个人也横在那里。
靳若同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却还是说:“她好像是‘紫妖姬’花解语……”
“唉,算你有点眼力!”一名不到三十岁的白衣公子哥儿不知怎么就落在了地上,右手拈着一根狗尾巴草,脸上带着种淡淡的沧桑之感,“可惜,阁下吃了一堑,却未必能来得及长一智啦。”
张奎哈哈笑起来:“阁下想必是柳知愁?”
那公子哥儿一揖到地,微微一笑,牵动两道唇纹,仿佛带着无限的同情之意,很有些动人,“在下正是。在下与花小姐前来迎接这位葛天师,还有人不愿意吗?”西北王的另外三名手下拔刀冲了上去。柳知愁叹息一声,身子一转,白袍唿喇喇飘了开来,一把雪亮的长剑从手底翻出。他的剑招是那样清晰,三名儿郎却偏偏无法躲开,血花飞溅起来,两人扑地而倒,另外一人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柳知愁手腕一抖,长剑上的一串血珠散进草丛。他取出一块雪白的锦帕,仔细地拂拭长剑,目光中的忧郁及深情似是望着受伤的恋人。
靳若同忽然从马鞍上飞身而起。这一跃如此壮烈——他身后拖着自己的肠子,足足有六尺之长!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反手一刀,将肠子割断,和身扑向柳知愁。这舍命一击,他使出了全力,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杀招“迎风一刀斩”。以他的经验,这记杀招一出,敌手人头必落。
然而敌手却忽然没有了。柳知愁似是鬼魅般一晃,便闪到了他身后。靳若同大喝一声,倒地翻滚不住。柳知愁叹了一声:“商时比干甘当无心人,以求商王醒心明志,阁下身手不坏,当这无肠之人,不知又为了什么?”他的口气极为沉重,似乎真的不是在揶揄。靳若同却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双腿用力一蹬,再也不动了。
嗖的一声劲响。
张奎发出了一箭。柳知愁可能根本没想到世上有这样快而狠的箭,他还没决定是接还是闪,箭就已经到了心窝。他的眼神忽然迸发出一丝绚丽,像是盼着这支箭一下子射死自己,阴气沉沉的脸上居然刹那间多了一层光彩。
叮叮叮三声轻响,花解语的玉笛中窜出三粒寒星,都打中箭杆。那箭虽然有力,也被打得偏了一些,噗的一声,插入柳知愁右肋。花解语一声唿哨,白马突然拔蹄狂奔。张奎大叫:“杂种!小人,我操你老祖宗的……”然而他的咒骂没有坚持下去,他跌下了马,被拖着滚出三四丈,用力跳了一下,没再站起来。
张小虎惊得呆了。这时他听葛天师低低说了一句:“别哭,什么事都有我。”张小虎真的呆了,因此他没哭。他望着树林中的几具尸体,心里对自己说:“我做梦了,梦一醒,他们都会活过来。”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他一夹胯下的灰点马,就想冲过去扶起他爹来。那马却没有动。张小虎看了一眼,葛天师右手抓着马鞍,灰点马竟然挣脱不了。葛天师神色木然:“少年,你想死吗?”张小虎摇了摇头。葛天师微笑了,但差不多还是那样木然:“还是活着好。”他松开了手,灰点马突然失了控制,急速向前一挣,却立刻站住了,没有借势蹿出去。
花解语问:“你怎么样?”她问的当然是柳知愁。柳知愁或许是疼得急了,并不领她的情:“滚开,我不用你管!”他握着箭杆,用力拔起,鲜血追着箭杆飙出来,他疼得大声咳嗽。花解语眸子里怨怨的,却还是上前扶住他肩膀。柳知愁推了一下没有推开,就仰起头来,似乎要看天,然而却闭着眼睛。右手扶在一棵树上了。
花解语板着脸,话说得特别快:“算我求你好不好?我下贱,求着你柳大公子,让我这贱女人救你一命好不好?”她的手比话还快,撕开柳知愁的白衣,点了他几处穴道止住血势,从腰上系的一个小香包中取出一个瓷瓶,给他敷了药,撕下一片披风,裹好了伤口。这一切快得出奇,整个过程,柳知愁也就来得及叹三口气,第四次叹气时就抱住花解语,扭过她的脸来,狠狠咬了下去。不是亲,真是咬。花解语却好像很受用,呵呵笑起来,更紧地抱着柳知愁。柳知愁骂她:“你贱!”花解语痴痴地笑:“是啊,我很贱。”却又忽然呜呜哭了,“刚才吓死我啦,还好,没伤着内脏。”柳知愁叹了一声:“怎么没伤着?”花解语把头埋进他怀里:“老天爷不让我这个贱女人那么可怜。”柳知愁脸色硬了一下,却旋即变柔了,拍拍她肩膀:“好啦。咱们见见这位葛天师。”柳知愁和好时一般都是这样,或者拍拍她肩膀,或者说咱们。花解语带着眼泪笑了,左颊上兀自带着一行牙印,美丽之中,显出一股说不上的诱惑之意,扶着柳知愁慢慢走到葛天师面前。
葛天师叹息了一声。花解语笑了:“你叹什么气?跟着我们,不比去投奔什么狗娘养的西北王好得多么?我们带你去见另外一位贵主。”葛天师淡淡地说:“在道士的眼里,人无贵贱之分。”花解语问:“那有什么之分?”
“灵性。慧根。”
柳知愁摇了摇头,神色依然忧伤:“灵性是道家话,慧根是释家话。天师这样一说,在下却不知您老人家信奉的是哪家啦。”
葛天师笑了,平庸的五官执着地透出一股凡人不可能有的智慧,“灵性与慧根,都是人的区别而已。若分道家释家,岂不囿于浅陋之见?”柳知愁呆了一呆,花解语便不高兴了:“依你看我有没有灵性,有没有慧根?”
葛天师答非所问:“你召唤它时,它自然来,你驱逐它时,它自然去。”柳知愁仿佛更呆了,喃喃道:“召唤自来,驱逐自去……”
花解语嘴角噙着股揶揄的笑意:“那你说的灵性慧根不就是一条狗吗?”
葛天师居然点了点头:“有时,它就是跟一条狗差不多。”
花解语咯咯笑起来。她不笑的时候都十分勾人,笑起来就更风情万种。这种天生的东西,想学学不到,想改改不了,却跟一条狗不一样了。但葛天师看着她,就像看着所有平常的东西,譬如一棵树、一座山、一本书,甚至是一个馒头。
花解语却觉得这有些呆滞的目光刺得自己很不舒服。“喂,你知道是谁让我们来请你的吗?”她不想再说什么狗啊灵性啊的了。
“知道。”葛天师淡淡地说。
花解语与柳知愁都微微一惊。花解语奇怪地问:“你真知道?”葛天师点头:“让你们请我的人,就是那个让你们请我的人啊。”
花解语怔了一怔,嘴角的笑容又浮上来了:“嘁!这不废话吗?好,我们也不想现在就告诉你。总之,从现在开始,你得跟我们走了。喂,这个小子是谁?”
张小虎的心陡的提了起来。
葛天师叹了口气:“这是我儿子。”花解语这一回真的吃惊了:“天师也有儿子?”
葛天师摇了摇头:“葛天师是别人叫的,我自己一直有名字的。我叫葛白水。葛白水有儿子,他叫小虎。”
花解语点头:“原来天师不光有俗名,还有俗根。我们的主人只让我们请你,你这个儿子,长得跟你一点都不像,我看八成是别人和你老婆生的。”她举起手中的玉笛,“因此你也不要怪我心狠,我要帮你料理了他。”
柳知愁不知为何怒了:“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他亲生的儿子?你当世上所有的女人都那么下贱吗?你不要动他,我们走!”
再有不远,就到了胡杨林红杏子铺了。
沙漠之中,最让人向往的地方就是绿洲。绿洲有大有小,这片胡杨林就不算大,跟刚才那片杂树林大致接到一起,也不过二十来里的地方。一条河流从沙漠里钻出,流过胡杨林,又钻回沙漠。就是说,这方圆百里之内,除了这片胡杨林,再也不容易找到一滴水了。
然而这里的水草却异常丰美。拍马进来,你会以为仅仅走了一箭之遥,便已经从塞外走到了江南。
前方的浓绿之中裹着一些斑斑点点的黄和红。那就是红杏子铺了。红杏子铺没有住户,只有一家客栈,吞吐着不安份的少年、远行的商人、忽来忽去的刀客。能独霸这片绿洲,敢开这么一家客栈的,当然不是平常的人。
这个人叫鲁丽娅,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汉人。她的头发略带些棕色,眼睛带点蓝色却不深陷,皮肤白中透粉,个子很高然而又很窈窕。她一笑起来,两排银白的贝齿与玛瑙般的红唇交相辉映,像是阳光底下绽开的一只诱人的石榴。
有人问她是哪一族的人时,她就笑,摇着头说不知道,说我妈当年就干我现在这一行,红得发紫,客人中既有中原的大儒,也有西域的豪客,还有罗刹的王公,更有天竺的高僧,我知道谁是我爸爸?沙漠中过往的客人都说鲁丽娅是世上最美的杂种,她的笑比最快的刀更能要人的命。你可能甘愿为了她的笑付出所有的财富,甚至是性命。但你千万别指望她会感动,她的生命中,没有感动这两个字,只有永不枯竭的风情。
现在的鲁丽娅不太年轻了,但老天爷向来是不公平的,时光并没有给她带来苍老,却给她留下更浓的蜜,更透的熟,使她看起来像一枚你从来没见过的熟透的野果,咬上一口,流出的汁液能让人从此沉醉到死去。现在,她就带着这样的笑,站在红杏子铺客栈门前。她在手下十几名姑娘的簇拥之下,像一枚番茄摆放在青菜豆瓜之间。而后面的十几名伙计像是篱笆桩子。
来的客人不是凡人。到她这里来的都不是平常人,但这一伙客人更不平常。来的是四个人,三个男的,一个女的。这三个男的一个是名公子,一个是位道士,一个却是个少年。那女的有几分妖姿,特别是头上的花冠很好看,几枝野花能摆弄出这么好看的花冠来,一定不是出自凡俗之手。鲁丽娅眼光最后还是停在那个公子身上,她忽然断定这是一笔好买卖:这四个客人很有钱,十几峰骆驼驮的货物除去一些木架、香炉什么的莫名其妙,余下的都价值不菲。于是鲁丽娅笑了:“客官一路辛苦!快来歇歇脚啊。”
但凡漂亮的女人一般都不太喜欢别的漂亮女人。几乎从第一眼起,花解语就讨厌这个鲁丽娅。是的,她脸上身上无可挑剔,但身上散发的气味中,除了女人的脂粉味,还有一股铜臭,再仔细点的话,甚至能嗅到一股发情期母兽才有的异味。但无可奈何,往那边去的路还有很远,他们必须在这里过一夜,让骆驼吃饱喝足,再装上几十囊清水。况且,柳知愁的伤虽然不很重,却也得稍稍歇一气。她带着一丝冷笑下马,上前盯着鲁丽娅上上下下地看。
鲁丽娅笑着,嘴角像水蜜桃的线沟,眼睛却像两颗葡萄仍望着柳知愁,她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花解语呆了一呆,她已经向客栈走进,一边大声说:“伙计,收拾两间上房,给骆驼喂草。姑娘们,你们看什么,这三个男人,没一个是你们的生意!”
然而她居然想错了。晚上鲁丽娅准备睡觉的时候,厚实的松木门被敲的砰砰大响。她本来不想理会,只想睡觉——充足的睡眠是养颜驻容的法宝,鲁丽娅除了陪男人睡觉之外大多时候就是陪枕头睡觉——然而敲门声却不停下,反而有点越来越大的意思。客栈里除了花解语他们,还住了两拨客人,有几人就推开窗户喊起来:“老板娘,你闹什么?”“他妈的,谁这么讨厌?”一位客人披着衣裳出来了,这是个贩皮毛的货商,已经五十岁了,叫了一个姑娘,谁知劲头来得特别慢,好不容易来了,却被这敲门声吓得退了回去,再也不肯起劲。于是他十分恼怒,一手系着腰带,一手提着一把短刀,拿刀鞘戳了戳正敲门的人,“你他妈的想叫姑娘干么不早叫?”
柳知愁转过身来,门框上的灯笼照着他泛着红热的脸,他在笑,却笑得很难看,简直不成体统,向皮货商作揖:“老……兄,我一来就喝酒,刚……刚醒,见谅。”皮货商见他这样子,更加生气了,脸上横肉绽起来:“赶紧滚,听到没有?”他常常过往红杏子铺,这人敢骚扰鲁丽娅,他妈的,简直是往老熟客眼里揉沙子。
啪的一声,他的右脸吃了重重的一记,打得他眼前发黑,等他恢复了视力,看清眼前打他的人。那是一个比红杏子铺的姑娘都要妖气的女人,他记起来了,这个女人就是和这个酒鬼浪子一起来的。他的刀拔出鞘来,“敢打你大爷?冯三、贺棍子……”
啪,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若不是亲自挨上,真不敢相信一个如此娇弱的女人能有这么大的手劲。他非常清楚地感到右边三颗牙齿离开了牙床,右眼肿成一条陷进去的缝。就在跌倒前的一刻,他的刀已经被那女人夹手夺了过去。
花解语左手捏着刀柄,右手两根手指捏着刀尖,“嘣”的一声,刀断成了两截。寻声出来的冯三、贺棍子本来气势汹汹,这一下子全呆住了。他们知道把头老大伍大彪的刀是一流的英吉沙铁打的,伍大彪曾经这样表演过:一刀砍断了三根马嚼铁。
花解语把两截断刀扔在冯三、贺棍子脚下,妩媚的下巴扬起来,冷笑着说了一句:“扶这狗熊回去好好睡觉!谁要是再出来打扰这位公子叫姑娘,我就割了他那玩艺!”然后转身而去。她流出泪来,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于是假装冷冷的笑了几声。
松木门开了。鲁丽娅裹着一条毯子出现在门口,露在毯子外面的肩臂闪着一层迷人的白晕,她笑着向冯三说:“你大哥也真是多事,这人的老婆都不管他找女人,他管什么?赶紧回去睡!你进来。”身子侧开,给柳知愁让开门。柳知愁作了一揖:“在下有礼……”脚下一个踉跄,跌进门去。
张小虎半夜里偷偷爬起来,他想给张奎收尸。他要轻轻开门出去的时候,葛天师忽然小声说:“那个女人问你什么,你都要说知道,可我爹不让我说。”
张小虎吓了一跳,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他想我要一走了之了,那个姓花的女人可再也没机会问我。他跟这道士相处已经许多天,一直不像张奎一样讨厌他,今天一来,更觉得这人不简单。他想该向葛天师说句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此他给葛天师磕了个头。葛天师在黑暗中说记着我的话就行了。
张小虎本来想到马厩牵出灰点马来,见客栈中有伙计横着膀子哼着小调守夜,就放弃了,悄悄从后面的木栅栏翻出去。不知怎么搞的,那栅栏不过七尺多高,他跳下去,竟然摔了一交。他已经练了八年多武艺,心里就有些埋怨自己:“为什么这么窝囊?吓得腿都软了吗?”他摸一摸腰间,那把马刀还在。马刀是爹送给他的,刃长三尺,宽仅一寸,在鞘中藏着冰雪般冷冽的光华。这把马刀原来的主人叫沙狐狸,是戈壁上有名的刀手,却死在张奎箭下,他的名刀就到了小虎的手里。小虎请铁匠塞列客把刀身上刻的“杀器”两个字锉去,重新刻了两个字“扬名”,从十二岁时一直带到现在。他手里抓着刀柄,忽然便起了一种依恋之感,心想葬了爹,便只有这把“扬名”陪伴自己了。这一刻他心里有些凄凄的味道,然而眼前忽然多了个人影子,把这点凄凄变成了惊恐。
葛天师真是神人。花解语就站在他面前,眼神中的那股揶揄意味在夜晚的晴空下仿佛要化作一片越缠越紧的网,要将张小虎勒裹成一只仓惶的老鼠。
花解语轻轻地笑:“我对你小子早就有点不放心,看来我这不放心真的很有道理。”张小虎不知道怎么就说了这么一句:“我只是想解手。”
花解语笑意更浓:“那好,你撒尿吗?我看着你。”
张小虎浑身抖了一下,却还是说:“你看着,我尿不出来。”
花解语笑了起来:“你才多大的毛孩子?我的年纪,差不多可以给你当妈呢。你尿吧。”张小虎真觉得尿意剧起,差点儿撒在裤子里,却摇摇头:“不!我不尿了。”转身要爬回栅栏。
他的胳膊被花解语抓住了。“你不尿了?走,我带你看一场热闹。”她拉着张小虎走到一间木屋后。木屋的墙壁是松木板钉起来的,一道道的缝隙透出光来,有许多小虫在光片里飞舞。“你看看,里面是什么?”花解语把张小虎的头按在松木板墙缝上,张小虎的脸被擦得疼了,然后睁开眼睛。
他呆住了。屋子里两个赤条条的人,一个是柳知愁,一个是鲁丽娅。两人紧紧抱在一起,鲁丽娅莫名其妙地哼哼着,而柳知愁的眼睛都红了,似是要将鲁丽娅撕碎。张小虎忽然觉得脸上热了起来,他使劲扭回头来,睁大着眼睛望着花解语,脸上的神色十分惊恐,头摇得像货郎鼓:“我不要看!”
花解语向那屋子恨恨地剜了一眼,眼睛中忽然涌出泪来。张小虎趁机挣脱她的手,拔步就走。他的耳朵却被揪住了:“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看来花解语刚洗完澡。屋子里的大木桶兀自腾腾冒着水气,水面上飘着几片花瓣,那顶花冠斜挂在木桶的梢系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汗香。
花解语在床上坐了下来,踢开脚上的一双木屐,一双纤秀莹润的脚前后搭着,张小虎不敢看她的脸,就只好看着她的脚。他忽然觉得,这双脚好看极了,他在极度惊恐之中,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花解语指一指床下的一只踏脚凳,张小虎就坐了下来。
花解语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脸上流动着一层冷酷与快意的混和气氲。张小虎虽然没有见到,却感觉得到,因此连她的脚也不敢看了,低头看她的那双木屐,眼前出现爹临死前的一挺,影子重叠在木屐上,使他有抱住木屐亲一亲的念头。
花解语忽然问了:“你多大了?”张小虎不假思索就想说“十六”,却忽然想起葛天师的话来,因此说:“我知道。”花解语真的愣住了,而后惊奇地笑:“你知道?”张小虎说我知道。花解语笑得更开心了。她忽然一把提起张小虎,拉到自己身边,脸对着他的脸,低低的腻腻的声音带着唇间温热的异香飘向这个少年:“你还知道什么?”
张小虎这回却是出自内心:“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他看到那两片鲜艳的红唇向自己伸延放大,他被那团鲜红包围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团鲜红慢慢褪色,变成肉红,变成粉白,等一切都清晰的时候,张小虎睡在这个近三十岁女人的身边,屋子里依然是洗澡的木桶、简易的板壁、有些杂乱的摆设,但张小虎觉得已经到了天堂。不然就是下了地狱。他不知身边这位女子是天神还是魔鬼,然而心中竟然产生了无限的依恋。他忽然觉得,这一刻就是死去,也死在一种天大的欢乐之中。
花解语真的像一朵吸饱了甘露的异花,开得无比娇艳。她嘿嘿地笑,这嘿嘿跟平常的嘿嘿不同,带给张小虎一种只有做坏事才会有的欣喜。于是张小虎也嘿嘿的笑,笑得显一点傻气。他说:“我一定会娶你。我会为我做的事负责。”花解语笑得更开心了,她点头,说那我就等你,等你到该娶妻的年龄,然后更加开心地笑。她抚摸着少年已经开始结实的胸肌,深深地嗅了一口气,感觉到一种太阳雨溅到沙漠中才有的气味。她说:“你知道吗?我比你大许多。”张小虎只觉得豪气冲天:“就算你再大我二十岁、三十岁,也没有关系。”他的语气这样坚定,坚定得让花解语听了都有一点淡淡的心疼,她又笑了,不过这一回笑得有些苦涩,泪珠悄悄地爬出了她的眼窝。张小虎慌了:“你为什么哭了?”花解语忽然一把把他推下床去,抓着他的衣服扔到地下:“快滚!你这臭小子,知道吗,本来我想杀你,你拣了一条命!”
葛天师静静地站在门外,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天上的星星排在天空中,显得那样杂乱而晶莹,就像哪只奢华而漂亮的手,将一把珍珠随意地撒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忽然天际划过一道流星,发出刹那间绚丽的光芒,消失于深不可测的天宇。葛天师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望着慢慢走过来的怔怔忡忡的张小虎。张小虎失魂落魄地从他身边走过,竟然没有发现他。葛天师就只好咳嗽了一声,他看见张小虎浑身抖了一下,然后站住了。张小虎转过身来,黑漆漆的两眼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幽邃,这幽邃中又透出探寻、疑问与惶惑,混合成一种呆滞的痛苦。葛天师回望着他,木然的脸上一双单眼皮偶尔眨巴一下。张小虎张开嘴,葛天师就轻轻地摆摆手,淡淡地说:“回屋吧,还能睡上大半觉。你应该知道,明天还有许多路要走,还会遇到更多的事。天上的老鹰,已经收去了你爹的尸骨,你不用再担心什么啦。”
张小虎却再也睡不着。他的床板一直吱吱嘎嘎地响,伴随葛天师平静的呼吸。而天色,渐渐地亮了。
从红杏子铺出来,前面便又是无尽的荒漠。花解语与柳知愁在前面并骑而行,有说有笑,好几回花解语问柳知愁伤口疼不疼,柳知愁就说疼啊,你一问我我更疼了。花解语就说那好我不问了。而过了一会却又问。两人好似从来没发生过昨晚的事情。后面的骆驼依次拴着,走也走不快,他们的两匹好马就有些不耐烦,不停地上下晃动脖子。张小虎骑着灰点马怯生生而又狠巴巴地跟着,一遍遍望着柳知愁并不粗壮的后颈,想像着“飞扬”一刀从那里砍下去。他又望着花解语的袅娜的背影,眼光便再也难以从那里移开。他一夜没睡,眼睛里有点血丝,目光便更显得热烈。他异常羡慕那匹黑马,可以如此接近这美丽得令人发狂的女人。
那女人吹起了笛子。她的笛子不只可以杀人。
笛声清悠动听。驼铃在慢悠悠的驼步里叮叮而鸣,和着笛子的声音,沿着无边的荒漠飘向远方。这一时刻的情景,当真像大巴依家的姑娘回家省亲。张小虎知道自己不是巴依家的女婿,女婿只能是柳知愁。张小虎简直越来越气了:这么好的女人,柳知愁竟然不知道珍惜,而去找那个鲁丽娅!他不知在他张小虎的心中,花解语有着何等的魅力!
张小虎觉得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这团火不是一个火种,一些是妒火,一些是爱欲之火,一些却是丧父之痛的仇恨之火。三昧真火,说的也就是这个样子吧,不在其中的人,怎么会知道这种煎熬的滋味?
还在早晨呢,太阳便这样厉害了,映着地上的沙子有些耀眼生花。笛子的悠扬清脆就像涓涓的细流、抽芽的柳条,在无边的炎热中显得尤为清凉。突然这清凉中间增添了沉闷的鼓点,像浓烟滚滚将要腾然起火。
笛声便停了。不光是花解语、柳知愁,连葛天师、张小虎也听到不对,他们都朝着身后看去,沙漠中真的腾起了一股烟。
黄烟。腾腾腾的沉闷的鼓点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柳知愁笑了,仍然是唇角纹深深的那种笑,眼瞳里放出了光彩。
花解语骂起来:“那个婊子果然不是好东西,是她叫人来的!”
来者为数不少。卷起的黄尘越近越大,渐渐看清至少有三十余骑。柳知愁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很快便做出了决定,沉着嗓子说:“你带着葛天师与这小子先走,我带着驼队在这里等着。你们骑着黑电与雪风,这些黄旗帮的追不上!”花解语瞪起眼来:“你胡说什么?当初我们说过要同生共死,我怎么可能先走?”柳知愁冷笑:“那是当初,这是眼下,不同啦。”花解语嘴巴动了一动,把一句想说的话噎了回去,脸上浮上一层负气与恚怨。她说:“来吧,咱们跟黄旗帮的干一场。”
柳知愁大怒了:“你他妈的是聋了还是傻了?我让你带着他们先滚!”他从雪风上跳下来,剑已在手中。
花解语也跳下马:“那就让他们先走好啦。我们收拾了黄旗帮,再追上他们!”
柳知愁无奈地笑了一声说:“你觉得他们骑上了黑电与雪风,还会等着我们是不是?”
花解语说:“那你说怎么办?”
柳知愁叹了口气:“好,一起战斗。”
花解语脸上蓦然间腾起了鲜艳,她的声音中透出滚烫:“这么久了,你终于肯说这句话了。昨天晚上的事,两年了,我是第一回。其实你也知道是吗?”
柳知愁扬了扬剑:“我根本没有原谅你!我在乎的不是这小子,我在乎以前!以前!你知道吗?”他粗重的出了几口气,看着花解语脸上黯淡下去的色彩,又说,“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是我们了,不过是一起战斗而已,走,迎上去!”他打了个唿哨,雪风嘶津津一声长鸣,柳知愁翻身上马,已向那团黄烟冲了上去。
花解语暗暗吸了口气,忽然问葛天师:“天都到底在哪里?”
葛天师漠然。花解语笑着说:“你迟早要告诉我。”
葛天师反过来问了一句:“我告诉你了,金萨王能饶过你吗?”
花解语一下子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给金萨王做事?”
葛天师眯起眼睛不答了,弯腰从驼鞍钩上解下水囊,自己喝了一口,说:“小虎,来喝水。”花解语向他用力望了一眼,催马向柳知愁追去。
一黑一白两骑旋风般冲入黄尘之中。呼喝声比兵器相击的声音还大。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一些灰的黄的白的红的马影旋舞。偶尔哪把刀剑折射出一两道光影。有马从战团里逃逸出来,拖着死去的人,或者不拖。
张小虎血脉膨胀起来。他多次见过爹跟别人交战,爹不只是箭法好,他的刀法也相当了不起,在张小虎的记忆中,爹从来就没有败过。有一回对付黑水河一带有名的“大狼帮”,他独力与七十多人交手,射杀几十,刀斩几十,威风无比,如虎进羊群,狮逐群鹿。剩下的几个人全都跪下磕头,从张奎裤裆下钻过,有一个居然吓得连钻裤裆都不敢了,张奎就让张小虎上前杀了他。张小虎没有杀他,自己从他身上跨过去,笑着说他给我当儿子算了,他的爹的孙子,孙子不钻爷爷的裤裆。
眼下这样的场面又在眼前,不过,却是杀爹的仇人在杀别人。张小虎想:“这个柳知愁真是一条歹毒的大蛇呢,居然想出那样一个毒计杀了爹跟靳若同那样的好手。”他不相信这主意是花解语出的,从看到花解语毫无瑕疵的双脚开始,他就不再觉得她是个坏人。
越来越多的战马逃逸出来。有的围着战团打转,有的悲鸣着跑开。阳光更猛烈了,照得黄尘生出金色。忽然间尘团向东方激散出一股,黄旗帮的残余迅速逃去。战场上只有花解语、柳知愁还骑在马上,当黄旗帮逃得不见影子的时候,花解语忽然晃了一下,从马上栽下来。
张小虎的心陡然揪紧了,灰点马好像知道他的心意,一下子跃了出去。
花解语没有受伤。她只是累脱了力。柳知愁看过她的脉像,便站了起来,从她身边离开。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朵被遗弃在尘土中的睡莲。张小虎多么想将这朵睡莲小心地拾起来,放在手中,放在嘴边,放在心窝最温暖的一处,用轻柔的呵护拂去蒙在上面的灰尘。他忽然想起什么,把水囊递到花解语嘴边。
“让她慢慢地喝,喝得快了会落病!”柳知愁的口气很冷。说了这一句,牵着溅了许多鲜血的白马走回驼队,解下一个大水囊来,自己却仰头猛灌了一通,把剩下的水淋在雪风身上,拿刷子给它洗刷。葛天师早已从骆驼上下来,蹲在骆驼的阴影里,两眼眯着,居然打起了盹。柳知愁叹了一声,说:“没吓着您吧。”葛天师好像正困,模模糊糊说我没吓着,你是不是反倒吓着了?柳知愁呆了一呆,然后摇了摇头,说鬼知道我们来接你是不是一场祸事。葛天师念念有辞:“是福推不走,是祸躲不过。”柳知愁就想:看来什么天师道行也是有限得很,说出来的话跟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太婆没什么太大区别。一丝寂寞之感便向心头袭来,他叹了一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孤独如是,如是孤独啊……”葛天师微笑了,几枚牙齿露在灰红色的嘴唇外,他的牙齿倒是很洁白整齐。
他们再上路,是一个时辰之后,花解语仍与柳知愁并骑。张小虎仍然缀在后面。远处的山峦线条柔和,相互映叠,衬托出深深浅浅的灰黑。走在这样一个周遭之中,会让人觉得天地间只留下了这么几个人,亘古的荒凉与如初的寂寥,让人变得无从快乐起来,偶有欣喜,也不过如同一粒沙子在沙床滚动了一点点距离,转眼间又是死寂,又是荒古。葛天师风水不动的脸倒与这样的环境极为相符,他骑在骆驼上,神情与骆驼一样平静。
阳光终于斜照了,将他们的影子拉向右侧,渐渐变得很长很长。当影子分辨不清的时候,夜晚到来了。
二麦琪塞城的女孩
骆驼背上当然带着行囊。趁着天没完全黑透,他们将骆驼拢成一个圆圈,在圆圈中支起两架小小的帐篷。从支帐篷开始,张小虎的心就回到昨天晚上,然而他当然知道今天晚上再不会跟昨天晚上一样,因此干活时力气就一会儿很大一会儿很小。然而当他吃完了干粮,与葛天师在一架帐篷中睡下的时候,情形却不如他想的那样。
柳知愁弯腰进来,说:“张小兄弟,你出去。在下今夜要与葛天师抵足而眠。”张小虎几乎是被心里的大欢喜拉出帐篷,到了另一具帐篷之前。隔着厚重的牛毛毡,他几乎便闻到一股香气。他分不清那香气来自回忆还是想像或者是真实,总之骆驼围成的福居里面突然间异香扑鼻,一切都美好得像到了天堂,连脚下的砂砾,都变得软绵绵如同云端。
小帐篷的门帘没有拴,是虚的。张小虎手心里湿漉漉的,嗓子很干,他咽了七口唾沫的时候,揭开了门帘。
花解语侧身向里而卧,展现出一个完美的背影,曲线动人。她的声音低沉而热烈:“你到底是来了吗?过来,你过来啊……”张小虎快融化了,几乎是扑了过去。这个时候花解语转过身来,看到是他,妖艳的笑容腾然变成了羞恼,变成了悲哀。她什么也不用说,张小虎就已经明白过来了,仓惶逃了出去。
这天晚上,他偎在一峰骆驼旁边,到了后半夜,也就慢慢睡着。他的梦中见到了他爹,身后拖着肠子,一箭射中自己。张小虎痛得醒了过来。月朗星稀,有些风在吹。
大漠的风声异常单调。不像江南,也不似中原,那些地方的风有乐感,吹过草丛、树梢、田野,吹过城乡、农庄、屋檐,吹过招牌、窗棱、辣椒串,声音是不一样的。仔细听,便可以听出高高低低,暗含着音乐。而大漠的风,一直呜呜着,风大了大呜呜,风小了小呜呜,此外,什么也没有。张小虎曾跟着爹去过一趟江南,回来后只有一个最小的心愿:让大漠戈壁的风出那样变化多端、起伏动听。此时,他听着这枯燥的呜呜,不由自主地向骆驼靠拢,他觉得有很多话,想告诉这善良的畜牲。
单调的风声有变化了。呜呜中夹杂了更多的凄厉。张小虎警觉起来,站起身向驼圈外看,黑暗中忽然多了一对对的绿色的光点。骆驼开始不安起来,张小虎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饥饿的狼群。他数了数,竟然有七八只狼到了这里。
沙漠中的狼比山上的狼可怕得多。你不知道它们已经饿了多久,也不知道它们已经跟了你多久。当它们出现的时候,连磨牙齿的声音都要听见了。这声音来自一种与生俱来的饥饿与贪婪,让人听了不寒而栗。天上圆月很亮,因天空太过明澈,月亮就显得很小。狼们聚在沙丘上,影子隐隐约约的,你如果不害怕,一定觉得挺好看。
一只头狼站在最高处,头略略低着。其他的狼聚在它的周围。张小虎忽然觉得它们很可怜,饥饿难耐,只好呲牙咧嘴。他已经预计出,这些狼绝对打不过柳知愁与花解语。他们是人中的狼。当这个念头一闪的时候,他的心里揪了下,想为什么我不是另一只狼,却像一只羊呢?我对那只漂亮的母狼再喜欢,也只能看着那只公狼咬她欺负她不理她。他拔出腰上的飞扬刀,刀身折射月光,在狼群中一晃而过。头狼一下子抬起头来,狼群有一点小小的骚动。张小虎回刀入鞘,走回驼圈中心,把一些干蓬蓬草在昨晚他们点过的篝火灰烬里拢好了,扔进去几根梭梭柴,打火镰点起火来。有几只胆小的狼转过身子,尾巴拖着。头狼不动,它们也就不敢动。
张小虎在一只骆驼背上解下一只大包袱,里面有风干的肉。他毫不迟疑,把肉扔了出去。狼们不是一下子就扑上去的,但很快便开始争抢。张小虎忽然想起胡杨林中的爹和其他几个人的尸骨,不知被狼吃了没有?听说狼不吃死物的,那么它们为什么却吃这些风干的牛肉?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点神圣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最有法力的高僧,在进行一场浩大的普渡,又像一个乡下的少年,在喂自己心爱的狗们。
当他把差不多五十多斤肉全部抛光的时候,狼们当然还是没有吃饱。张小虎拍拍双手,意思是再也没有了。骆驼们一直躁动不安,但还没有站起来跑的意思。它们都是很驯良的畜牲。头狼看着一峰最小的骆驼,身子向前探了一点。群狼身上的毛都一下子乍起来,张小虎不由紧张起来。
身后剑风突起。张小虎回头,看见柳知愁忽然拔地而起,手中一柄长剑舞成一团光影,月光下变幻奇诡。他轻功竟然这么好,窜起至少一丈六七尺,忽然左手扔出一条木棍,长剑抖处,木棍分成十数条竖条,散落开来。剑光绞过去,细条变成几百上千片粉末。当张小虎惊惧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狼身上的时候,狼们已经变成了背影,排着并不严格整齐的队伍,慢慢走向月光黯淡的远处。
张小虎觉得对柳知愁又仇恨又尊敬了。他刚才吓退群狼的一招,当真是完美无缺,如果单论刀法,张奎一定不是柳知愁的对手。柳知愁拿出一块雪白的锦帕,就着月光,仔细地拂拭长剑。他特别在乎这把剑的洁净,沾上血,要擦去,沾上灰尘木屑,当然也要擦去。他把剑擦得如同一段冰一般的时候,终于满意了,还剑回鞘。他说:“小兄弟,你知道吗?对付狼,你要喂它,也要吓它。一味讨好,那是没有用处的。”他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仍有无限感喟没有说出来。
张小虎走近他,恶狠狠的口气充满了挑衅意味:“是吗?我反而不怕了。你不如杀了我!”柳知愁很奇怪地看着他,好半天忧伤地笑了。
“老子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话何其荒谬!民知必死而择烈死而已,何曾有过不惧死之人?”柳知愁侧身准备离去,“你知道吗,对我们每个人来讲,生命都只有一次。人生苦短,小兄弟,要好好活着才是啊……”
张小虎真的愣住了。柳知愁忧伤的笑容是如此打动人心。那是一种温暖、寂寞、无奈与同情混合起来的忧伤,极有穿透力的那种。忽然张小虎被引得大胆或者说被激怒了,他追上一步,冷笑着说:“昨天晚上的事,你不生气吗?我……我睡了你的女人!”
柳知愁站住了,他的神情好像很认真:“小兄弟,她是个女人,不是什么我的女人。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的。你给了她快乐,这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走回帐篷,弯腰进去,留下张小虎呆呆站在原处,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视野变得一片空茫。他终于想起一句话来回敬他:“可是你为什么不给她快乐?”他没有说出来。因为想起这句话时,天色已经微明了。
张小虎便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与困惑跟着上路。路其实是并没有的,也可以说全都是路,因为眼底之下,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四天之后,当夕阳将一座土城的影子拉在他们脚下的时候,张小虎想起了四天前葛天师说过的一句话:“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走路吗?走到了,不就是尽头吗?”他忽然很怕见到什么人,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饿死渴死,走到绝望。临死之前的情形他已经计划得很好:一刀割断自己的脖子,将伤口压在花解语野玫瑰一样鲜艳的嘴唇上,让自己的鲜血灌进她难以猜测的心底深处,从此再也无法洗去。但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座土城。他们到达时,夕阳已完全隐没,光线朦胧。土城中央的大空地上点起了一堆篝火。
简直可以说倾城而出。男女老少都围在篝火旁,足有三千多人,坐着的,外围游荡的,人人带着欢笑。城头一个放哨的年轻人一直回头看着篝火旁的一个姑娘,好不容易才把视线转回到自己的职责上,便发现了他们,大声喊了起来:“有人来啦!”那时张小虎他们已在城门边站了一盏茶的工夫。
接着便出来许多人,这些人皮肤都有点黑,男人大多是一部大胡子,女人纱巾系着长发,光着脚,脚踝上往往戴着一串镯子,因此走起来叮当作响,很有节奏。这是一群一看就知道很善良的人,果然人群分开之处,一个花白胡子的长者迎上来,右手抚胸,声音极为爽朗:“走南闯北的客人,可是神指引你们来到这里?可是麦琪塞城姑娘的歌声呼唤你们来到这里?”
他们本来只想找个地方加上清水,买些干粮,却没想到这里的人不由分说就把他们簇拥到空地铺着的花毡上,奶茶、酥油、羊羔肉、葡萄干、西瓜已经流水一般送了上来。
张小虎并不是很饿,但胃口奇好。他看见人群中许多姑娘席地而坐,打扮得花枝招展,火光映得脸盘红扑扑的,像一只只熟透的苹果。有个姑娘正偷眼瞄他,见他看过来,忙低下头去,脸更红得厉害。张小虎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见她旁边两个姑娘正吃吃地笑,一边逗那低头的女孩,那女孩捂住脸,好像羞得厉害。
张小虎很快就知道她为什么害羞了。那花白胡子的族长叫也里塔,在敬了葛天师他们六碗清香的奶酒之后,站了起来,人群中发出欢呼,许多小伙子的口哨声连成一片。
也里塔紫红的脸上都是笑纹,他挥了好几遍手,人群才安静下来,他大声说:“麦琪塞城的美丽的姑娘们,强壮的小伙子们!今天晚上的月光这样美好,我们怎么能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小伙子的口哨声嘘嘘又响了一阵,也里塔接着说:“小伙子们就是性子急。嗯,你们的族长也里塔要告诉你们,今天晚上就是麦琪城一年一度的荷包节!”人群中欢呼成一片。“姑娘们早已绣好了漂亮的荷包,现在你们就可以跳起桑庄舞,找你们的心上人啦!”人群里欢声如潮,小伙子们先奔进中间的草坪,真像过江之鲫,转眼间舞场中就有了一百多个少年。慢慢开始有姑娘进去。进去的姑娘被小伙子哄围着,姑娘们便推搡,笑闹着伸手邀请外围的姐妹,姑娘就多了起来。男男女女拉起手来,围着篝火跳着笑着。一个小伙子带了一嗓子,所有的小伙子都唱了起来:“啊拉喂,啊啦喂,月亮出来照窗扉。想你想得无法睡,你的窗下,我徘徊。是什么拴着我的心,姑娘啊,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眼睛你的嘴。”歌声没落,姑娘们就已唱了起来:“黄莺唱的好听,可我喜欢雄鹰。谁是勇敢的人啊,保卫着我们的麦琪塞城?小伙子你过来吧,姑娘的眼睛里,都是你战斗中英雄的身影。”小伙子们又唱一段,姑娘再跟一段,便有三三两两的人从人圈中脱出,在中间跳起桑庄舞来。这舞蹈很原始,张小虎自从那一夜之后,已经能看懂舞蹈中的含义,因此不由自主张开嘴来,忽然有一个小伙子跑到他身后说:“我妹妹让我问你,你不想跳桑庄舞吗?”
张小虎吃了一惊:“你妹妹是谁?”那小伙子就指了一指。就是那个前头羞得脸红的女孩,正向这里看,这下子头可就低得更厉害。张小虎说:“跳舞干什么?”那小伙子笑:“我妹妹看上了你,你没娶过妻子吧?”张小虎呆了一呆,摇了摇头。那小伙子拉他起来:“走,跳舞去。我妹妹叫阿依明,是天上的明月啊,她不漂亮吗?你去请她跳舞!”他奶酒喝多了一些,腿有点发软,但力气极大,张小虎就被拖进了场中。
阿依明羞羞答答走了过来,但一走到他跟前,就全然变了,随着手鼓、弦子、唢呐节奏疯了一样的跳起舞来。她手里拿了个玲珑的荷包,许多小伙子闹着来抢了,阿依明竟然很矫健,一边躲避一边跳舞,躲不开的就一记响脆的巴掌打开那小伙子的手臂。那些小伙子也不是真抢,麦琪塞城的规矩,抢来的不算。荷包上总共十条链子,姑娘必须把这十条链子系在小伙子的腰带上,就算是订了终身啊。音乐更加欢快了,阿依明问:“英俊的少年,你要到哪里去?”张小虎笨手笨脚地跟着跳,一边说:“我也不知道。”阿依明说:“你愿意留下来吗?在这美丽的麦琪塞城,陪着年轻美貌的阿依明?”张小虎呆住了,他停下了本就笨拙的舞步,眼光慢慢地探向外围,停在了花解语的脸上。花解语正拿着一粒无花果,两只手指轻轻捏着,送入两片红唇之间,一排晶莹的牙齿闪着篝火的光芒。
忽然张小虎感到委屈了,他看见花解语咬去了无花果的蒂柄,侧头吐去,果实送到了柳知愁的嘴边。柳知愁哈哈大笑,推开她的手臂,仰头喝了一大碗酒。
张小虎定定地说:“我愿意,可我有麻烦。”阿依明说:“你已经娶了妻子?”张小虎摇了摇头。阿依明笑了:“那还有什么麻烦?”张小虎不知该怎么说,于是就问:“你怎么会看上我呢?”阿依明贴着他耳边低声说:“因为我讨厌长着大胡子的小伙子。你的脸多么干净啊,亲我的时候,我不会觉得痒的。”
张小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手指划过,他忽然想起那一夜花解语摸自己脸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你还知道什么?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接着想起了他爹,他爹就一脸的胡子,比麦琪塞城胡子最多的人还要多,他忽然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甩开阿依明的手臂,嗒的一声轻响,已经系上的荷包的链条断了三根。
阿依明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汪泪水慢慢涌出来,像月亮浸入冰冷的高山湖泊。张小虎心悸了,他退开几步,连接撞着好几个跳舞的人,转身跑出场去。
一刹间场中沸腾了。在麦琪塞城,小伙子如果看不上那个姑娘,绝不能让她荷包上的链子拴在腰带上。若是被拴上了再拒绝,那个姑娘就再也没脸见人。张小虎并不知道,阿依明是也里塔族长唯一的女儿。
也里塔站了起来。阿依明的哥哥也布,那个刚才腿还发软的小伙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下子就窜到了张小虎面前,他简直气极了,伸手扭住张小虎胸口,说:“你!”他恨恨地吐了好几口气,“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可知阿依明是麦琪塞城的明月?她是鲜花一样的人!”张小虎只剩下摇头了,摇头的结果是视线扩大,他看到了更多的愤怒的脸。也布大声说:“麦琪塞城的儿郎,谁愿意替阿依明雪去耻辱?”
张小虎听到无数小伙子争着喊“我、我、我”,他看到也布指着一个黑而矫健的小伙子说:“班吉克姆,你敢吗?”
人群散开成了一个圈子。班吉克姆大步走到篝火旁,从腰上拔出一把细长的弯刀来,火焰在刀身上闪烁,他大声说:“你过来,没长胡子的杂种,为了美丽的阿依明,我,班吉克姆,要跟你决斗!”
张小虎说:“我为什么要和你决斗?我跟你有什么仇恨?”班吉克姆怔住了,但很快就说:“你死在我的刀下,不就跟我有仇恨了吗?”麦琪塞城的规矩,只要有人出头与拒绝姑娘的人决斗,姑娘便洗去了羞辱,挑战的人胜利了,姑娘便嫁给他。班吉克姆是麦琪塞城勇敢的少年,而且一向机智,他知道不能再等这没胡子的杂种再说什么了,于是上前拉着他,张小虎像一只绵羊,被拽到空场上。班吉克姆退开几步,大声说:“拔你的刀吧!”张小虎摇头。班吉克姆骂:“你这杂种,你连刀都不敢拔,还是男人吗?”
张小虎低着头,悄悄转脸找寻,他看到了花解语。花解语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头仰着,微翘的下巴有着很好看的线条,却显出一种蔑视来。张小虎心里突然就升上了一种悲愤,一种激动。他伸手向腰间,握住了刀柄。
班吉克姆已经挥刀冲了上来。他的刀法很快,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夹着咻咻的风声。一团刀影扑上了张小虎,把他裹在中间。篝火被一阵疾风激得火星四溅,有几根木头烧烬了,訇然坍下去,火光反而陡然一亮。
所有的人都认定班吉克姆赢定了。但漫天的刀影突然散去,张小虎还是站在那里,低着头,死了没埋似的无精打采,班吉克姆手上的刀却断了。张小虎说:“好了吗?”
班吉克姆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张小虎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挺讨厌杀人的,我从没杀过人,我为什么要杀你?他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多,于是不自觉地转脸看了看花解语,他发现花解语脸上的表情很惊讶,不只是她,还是柳知愁,也许全场只有他们两个看清了张小虎的刀法。
四野的火把就是这时候突然亮起来了。先是几枝,接着便是十几枝几十枝,像一条无限延长的火蛇,接着一行变两行,两行变三行,片刻之间,火蛇就已头尾相接。
阵势很大,一片火龙蜿蜒合围,徐徐向前逼近。火龙之下是黑压压的人头,箭镞和刀尖偶尔映出冷光,像一只只闪着狡诈的眼睛。麦琪塞城的男女老少惊得呆了,好久之后也里塔才骂:“居琅部的强盗!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荷包节提前了两个月?他们从哪里来的?”
也布脸上变了颜色:“阿爸,我们怎么办?”也里塔没有回答,他定定地望着徐徐近来的火把阵,突然大声说:“麦琪塞城的儿郎们!像饿狼一样贪婪像野猪一样凶狠的居琅部强盗来了,我们怎么办?”小伙子们齐声叫起来:“战斗!战斗!”也里塔拔出腰上的刀,沉声下令:“老人妇女退回城堡,儿郎们,跟我来!”
这个笑容可掬的老人,一瞬间变得威风凛凛。他说:“敌人来势汹汹,我们要捍卫尊严,保护我们的姑娘,就决不能怕死!儿郎们,结成圆阵,准备跟敌人拼命吧!”
他的话还没落下来,就听见一个人冷冷地说:“不行。你们这样不行。”他转头看说话的人,葛天师已经走到他身边。葛天师自从到了麦琪城一直没开过口,但是这时他说话了,他说:“你们结成圆阵,就是专门让人家包围起来。居琅部的人来干什么?是来抢你们的姑娘的。现在我有两个主意,你们想不想听?”
许是他再平常不过的镇静让也里塔产生了莫大的信任,也里塔右手抚胸,弯下腰说:“尊贵的客人,麦琪塞城的人最愿意听从朋友的好言。”葛天师说:“一个主意是,你们献出五百名美女,居琅部的人当然就会退了。”也布怒了:“什么臭主意?敌人要抢走我们一个姐妹,除非麦琪城的儿郎全部战死!”葛天师说:“那战死之后呢?你们的姐妹就能保得住吗?”也布哑巴了,说:“可……可……”他说不下去了,他知道结局就是这样,儿郎全部战死,姑娘全被抢去,这一夜,麦琪城可能从此消失啊。也里塔问:“尊贵的客人,您还有第二个主意,可愿意指点我们吗?”葛天师点了点头:“有。”也布问:“是什么?”他的口气已经极不耐烦了。居琅部的强盗已经快到跟前了,火把底下已能看清人的脸,这一回居然连他们的部落大王吾尔该也来了,坐骑两边守护着他手下有名的“大漠八鹰”,人人杀气腾腾。吾尔该左手扶在鞍上,右手拉着马缰,也布知道,等他左手抬起,拔出腰上的金刀时,屠杀就要开始了。他觉得整个心都揪到了一起,手掌已全是汗水。
据说狼在追捕猎物的时候,并不是马上行动。它们先要嗥叫,吓得对手浑身发抖,自己软了骨头。据说这样捕猎费的力气最小。因此吾尔该并不急于下令,他相信自己带来的居琅部的五千名勇士,要毁去这个麦琪城并非难事。他抬起了左手,但没有拔出金刀,于是队伍全部停下。他对自己的军队很满意,停下之后,便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几千枝火把静静地燃烧。他笑着说:“我们居琅部有大漠上最勇敢的儿郎,你们麦琪塞城有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听说今夜是你们的荷包节,你们选五百名最美丽的姑娘,让她们带上最丰厚的嫁妆,把她们的荷包系在我兄弟们的腰带上。要不然,今夜就让麦琪塞血流成河。”吾尔该说的话就是命令,于是有四十名战士齐声把命令送出去。
吾尔该伸出手来,身边的“大漠八鹰”之一卓克奉上一只牛革酒袋,吾尔该美美地喝了一大口,说,给他们一点工夫想想。听说也里塔的女儿很美啊,让她也送上荷包来,你们的首领要看看她的手艺巧不巧。
四十名传令兵又齐声将命令传出去。这四十人都是字正腔圆中气充沛,声音合在一起,压向麦琪塞的人们,连场中的篝火都被压得黯淡下去。天上的明月,悄悄地掠入淡淡的云层。
然后就是静得不能再静。麦琪塞城低矮的城墙似乎已经破败了上千年,那篝火也像是死寂了许久,间或发出幽幽的光,隐隐照着旁边惨淡的好像连悲伤都已枯黄的人群。美丽的姑娘仿佛突然间失去了鲜艳,变成一片片委遗于尘埃中的花瓣,等待着马蹄的践踏。
这样一直过了些时候。吾尔该也不愿意轻易下令战斗,因为将麦琪塞城的男子屠杀干净,自己的五千铁骑必然也要损失一些。这数目可能不少呢。而西北王但飞扬和像鬼神一样漂忽不定的金萨王都想对付居琅部了,这些勇士可不能轻易付出性命。于是他说:“催。”传令兵传令之后,五千名战士齐声叫了起来:“嗷嗷嗷!嗷嗷嗷!”声音排山倒海,惊涛一般向被围住的人涌去。
麦琪塞城的人有动静了。出来说话的是也布,他站在一个土台子上,大声问:“我们愿意献上五百名姑娘,你们可会退去吗?”吾尔该哈哈笑起来:“我吾尔该说话什么时候不算过?听说麦琪城的阿依明美若天仙,让她领着五百名姑娘过来见我!至于嫁妆么,你们后面送过去,怎么样啊?”
也布跳下土台子跟什么人商议,吾尔该知道麦琪城拿大主意的还是也里塔,因此便有一点担心,这个也里塔可是硬脾气呢。三年前自己带了四千勇士打了大半夜,也里塔才投降。
但他的担心显然有点多余了,也布重新回到土台上说:“好吧!居琅部的客人,我们麦琪塞城献出五百名姑娘,自己已经剩不了多少了。你们五年之内,不要再来攻打我们,能答应吗?”吾尔该说:“答应了!”他拔出金刀,在空中虚劈三记,又说,“答应了!”三刀一劈,便是对天起誓。
很快便听到哭声。很快哭声便连成了一片。墙豁处陆续走出一群姑娘来,最前面的是阿依明,她双手高举着断了三根银链的荷包,低着头。后面跟着两名侍女,一个捧着一卷锦帛,另一个端着一面铜镜。再后面便都是盛装的姑娘,许多还在抹眼泪,五百名,排着很长的一队,向居琅部首领吾尔该俯首而来。吾尔该觉出队伍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于是他大声说:“谁都不要动!”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麦琪塞城投降后献出姑娘时,自己的队伍抢成一片,许多兄弟甚至自相残杀。他扬了扬金刀,说:“谁敢妄动,就杀了谁!”
这三年来队伍整治得很见成效,果然没有一个人再动。那五百名麦琪塞城女子逶迤而来,火把照映之下,渐渐可以看清面容。第一个走来的,的确是一位美貌的少女,她身上的服饰,价值一百匹最好的马,应该就是大漠明月阿依明了。
她确实是阿依明。这位十六岁的少女还带着一点稚气,更带着一点胆怯,两只明亮的眼睛在月光与火把之下有一点生份,像是两泓清泉欲溢还住。这情形令吾尔该兴奋了,他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不用说其他的收获,就算是只得了这个阿依明,出动五千勇士都是值得的。
吾尔该说:“你近前来!”阿依明浑身抖了一下,如同见到野猫的一只小白鼠。她领着两名捧着嫁妆的侍女低着头走到了吾尔该的马前。她忽然抬起头来说:“你说话可要算话啊。”说话的时候她撩了一下头上戴着的珠帽。哦,这是怎样一张少女的脸庞啊,眉毛、双眼、鼻子、小嘴蓦然散发出无穷的吸力,不知多少捕猎的目光被吸引过来,这些目光下面的喉咙几乎都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吾尔该大声笑了起来,他仰天而笑,说:“上我的马来!”阿依明左手牵裙,伸出右手,吾尔该伸手去拉。
本来这是居琅部满载而归的一件事。然而事情的变化就发生在这一刻。吾尔该手伸出去的时候,阿依明身后的两名侍女一齐动了。她们动得很快,快得几乎看不出动来,然而其中一名已经翻身上了吾尔该的坐骑,锦帛中翻出一把锋利的刀来,架在吾尔该的脖子上。另一名侍女忽然吹起了一根笛子,笛尾中飞出几根细线,上来救护首领的大漠八鹰便都栽下马去。
这一切变化如此之快,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吾尔该已经落入两名侍女的掌握之中。那提刀的侍女大声说:“谁敢乱动,他的脑袋就没了!”她的声音却是一名男子的。
另一名侍女爱笑,她说:“小虎,你说话没用,你让他说。”张小虎刀往下压了一下,“你下令,让他们全部退开!”他觉得异常兴奋,与花解语一起,第一次出师就这么顺利,他少年的情怀快乐得难以形容。从此之后,花解语不会再觉得自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了吧?她会觉得他张小虎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的能力足以让她信任,让她爱慕。他宁愿立刻死去,只要死前带着这美妙的感觉。
也里塔出来了,他脸上的笑容竟然像个孩子。张小虎提着吾尔该,从马上跳下来。也布跟在也里塔左边,大声说:“吾尔该,你也有今日!走,带他进麦琪塞城!”
居琅部的五千人马骚动起来。吾尔该抬起头来,他问:“你们两个,是哪里来的高手?”他问的当然是张小虎跟花解语。花解语不答,她问也里塔:“我有一件事求您,您答应不答应?”
也里塔当然答应。无论她让他办什么,他都只有答应的份儿。然而不但是他,连张小虎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把阿依明嫁给这位英勇的吾尔该吧,其余的姑娘,可就不必要跟着你们居琅部了。”她的双目中闪动着一缕顽皮,“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既然已经看上了我的小虎兄弟,那就只好早早嫁人了,否则,我可真有点不放心。”
吾尔该挺起胸来,大声说:“也里塔族长若是许了这婚事,我保证,居琅部十年之内,绝不再犯麦琪塞城!”他在张小虎的利刀挟迫之下,丝毫不见气馁,说话的口气,与平时高举金刀颐指气使没什么两样。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居琅部五千人退去的时候,花解语还给阿依明送了一份丰厚的嫁妆,整整十峰骆驼的货物。这些货物本来是张小虎他爹张奎的,但张小虎并不在乎。只不过阿依明怨怨地向他看了一眼的时候,他才有点难过,于是说了句:“吾尔该,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对她好一些!”吾尔该大笑,说:“我替她谢谢你的好意了!”
其实这个结局真的挺好,但麦琪塞城的人觉得很不是味。也里塔仍然带着笑容,不过这笑容有些勉强,他说不知怎么感谢葛天师张小虎他们,当然要感谢的还有花解语。他说话的时候花白的胡子有些哆嗦,花解语就笑了,说你看本来我这不懂事的弟弟得罪了你家女儿,这下子可好,你女儿嫁给了居琅部的首领,也算是不辱没了“大漠明珠”的名头。也布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不知道吾尔该已经有了十几个妻妾?”花解语冷笑了,她冷笑的时候显得更好看,张小虎看得呆呆的。花解语说:“男人嘛,不都这样?嫁给一个妻妾成群的有本事的人好呢,还是嫁给一个连一个老婆也娶不起光棍打到三十五的人好?”也布说:“可惜你是我们麦琪塞城的恩人,又是个女人,不然我就和你决斗。”花解语说:“这些都不可惜,可惜的是你武功不如我,决斗只有找死的份儿。”张小虎真快被她迷死了,心想她说话怎么就这么厉害,于是脸上的笑容有些痴了。
也里塔一点心情也没有了。他摆了摆手说荷包节就这样结束了吧。花解语又说话了,她说城主这样不对,荷包节当然还要过下去,许多姑娘和小伙子订了终身,一对对结了婚,结了婚就会生孩子,将来麦琪塞城要强大,不多生孩子怎么能行呢?她说的这些道理都很对,可她的脸上总带着一股妖异的神情,也里塔就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花解语不理他了,她对也布说:“给我们准备些水,准备些干粮,我们要走了。”
其实天色差不多也就亮了。骆驼剩下了五峰,准备起来就快得多。那个败在张小虎手底下的班吉克姆与另外几名小伙子帮他们装好了货物清水,低声对张小虎说:“你的刀法跟谁学的?能不能教给我?”张小虎简直觉得诧异了,他说:“你会想到跟我学刀法?”班吉克姆挠了挠头,说:“我知道刀法当然不能轻易教人,但我想学成以后,去救阿依明回来。”张小虎说:“你说什么,你想和居琅部打仗?你们打不过他们的,这就不是刀法的事了。再说,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刀法好,其实我的刀法真的不怎么样,不过,不过是……”他没说下去,但班吉克姆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不过是因为你的刀法太差,才显得我刀法好。”班吉克姆失望了,有点颓然,他说:“你相信吗?我一定会练成一流的刀法,抢回阿依明来!居琅部是不是因此跟我们打仗,杀光我们的族人,我才不管!”也许他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加了一句,“她是我心中的女神,可是你竟不知道她有多么好!”他转身走开了,最后连送行也不出来,张小虎在告别麦琪塞城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城里只有班吉克姆可以成为好朋友。他回过头来,却只见到两条花狗狺狺地从城墙豁子跑出来,一左一右交叉着慢慢地跑,却很卖力的样子。但一见他回头,立刻便吓得伏低了一点。张小虎心想也许这两条狗吃过什么亏。没吃过亏的狗哪里会这样聪明?
这一片土地不再那样荒凉。虽然牧草稀疏,但总算给大地增添了一些生机。远处与更远处间或有一丛一丛的树,笼罩着沉沉的烟气。张小虎依然没有问他们要去哪里,但已经知道他们肯定是带着葛天师去见金萨王。
大漠上各部丛立,什么乌孙、大宛、月氏、塞种,大部族又分为多个小部族,哪个部族都过得不容易。就像天上既有小鸟就有老鹰秃鹫猎隼一样,这片土地上有数不清的马贼寨伙。最厉害的一支,当然是西北王但飞扬了,次一些的,就是金萨王。金萨王和任何别的部落、寨伙都不一样,他的手下,全是清一色的年轻刀客。他带着手下神出鬼没,可能忽然就出现在商队、营寨、城堡之前,一通抢掠杀掳之后,呼啸而去。他的势力不如但飞扬,却比但飞扬还可怕。张小虎他爹外号叫一箭定天山,武功应该是比但飞扬与金萨王厉害的,本事与权威却永远也不可能与这两个人比。连柳知愁、花解语这样的人物也甘心给金萨王卖命,可见他们有多么有本事。
葛天师究竟是做什么的呢?张小虎只知道这人深不可测而且心地善良。他真的知道天都吗?关于那个传说,张小虎也听人说起过,但张小虎不相信葛天师知道天都在哪里。很简单,他如果知道,自己不会去当天都之王吗?他的武功很高,起码高过柳知愁与花解语。张小虎虽然没见过他出手,但这一点可以断定。那么葛天师为什么不跑呢?是柳知愁与花解语挟迫他去见金萨王,还是他本来就打算去呢?
这个答案没人告诉张小虎。他只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逃走,他的目光每一次停在花解语身上,就很难移开,他迷恋的,难道仅仅是那一夜的痴迷与沉醉?
风中多了些潮湿了气味。人的鼻子不再干干的发酸。但张小虎却觉得心里发酸。他看着与花解语并行的柳知愁,觉得他越来越惹人讨厌,一种叫做嫉妒的滋味让这少年五内如焚。但他听到柳知愁与花解语争吵了。花解语一向让着柳知愁,可这次却一点也没有让他的意思,她大声说:“绝不是!我绝不是!这怎么可能呢,你这个浑蛋!”她回过头来望了张小虎一眼,笑了起来,神色中有一丝悲凉,这就显得更为美艳动人,“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这小子让你看!”
张小虎陡然悲痛起来。原来竟然是这样!他不用猜也知道前头他们俩为什么争吵。自从昨夜他与花解语并肩作战,拿住了吾尔该,他就觉得自己与她的关系更亲密了一层。那不只是身体,而是心灵,对的,他觉得己已经向那美丽胴体中包藏的心灵靠近,马上就会到亲密相依的程度。而现在,花解语却为了要证明她根本没把张小虎当回事,说要杀了他!张小虎催马慢慢上前去,说:“杀了我,他就相信你了吗?他就会喜欢你了吗?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花解语嘴唇撇了一撇,骂了一声,眼泪就流出来,然而笑着,打马往前飞奔。
张小虎听葛天师叹了一声。他拉住马缰,望着葛天师。葛天师上前来,说:“你并不知道,孩子。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你并不了解她。”他木讷地笑了笑,接着说,“像那天晚上,她把你爹的货物给了居琅部,居琅部就不知不觉添了些麻烦。那个鲁丽娅,依仗的不是黄旗帮,而是西北王但飞扬。我猜但飞扬的人已经盯上吾尔该了。”张小虎呆了一呆,摇了摇头,说:“天师,我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
葛天师点了点头,说总有一天你会感兴趣的,你会知道什么比女人还重要。孩子,你会明白的。他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让张小虎怀疑他也曾发狂地爱上过一个女人。但像葛天师这样的人,会像自己一样疯狂地爱一个女人吗?爱比最快的刀还要快,而且没有刀柄,通体利刃,无从把握,你甩不掉它,注定要被它割得鲜血淋漓、遍体伤痕。
他望着打马飞奔的花解语,心想葛天师说的不错,她真是聪明极了的一个女人。其实她并不想杀了自己,于是故意装成很讨厌自己,以消除柳知愁对自己的敌意。这其实就是爱啊,张小虎,你怎么不明白?
他被自己这想法感动了,刹时间泪水模糊。花解语的身影也变得虚幻起来,忽然间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一声惊呼随之而发。张小虎吓得抹了下眼睛,心陡然提起来,花解语真的消失了,连人带马,掉进一个陷坑。
张小虎与柳知愁同时拍马而前。葛天师警告:“不要过去!”可是晚了,扑通扑通,他们两个连人带马也陷进另外的坑中。
陷坑做的很歹毒。半腰拉着一道网,一掉进去,网就兜起来,沙中埋着锁口绳,四下里一拉,被紧紧地绑住了。
三个人被抬出来的时候,网边已等了许多人。吾尔该真不是等闲之辈,此时哈哈笑着,说:“都绑得结实点,这三个人的武功一个比一个好。”居琅部的好手于是就都很尽力,从网中拉出来一个,绑起来一个,跟粽子似的。
吾尔该只带了四十几个好手。他们徒步到了这里,埋伏起来。工夫没有白费,果然一举奏效。这时有人搭起一个棚架,盖以条毡,以遮挡已经发威的太阳。吾尔该在其中席地而坐,一边微笑,一边喝酒。
花解语仍然笑得出来,她说:“你不快快回去跟阿依明成亲,躲在这里跟媒人寻开心,这是为什么?”
吾尔该说你知道。你用不着跟我兜圈子了。花解语说:“原来你想给我这大媒人谢酒?”吾尔该哈哈大笑,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昨天你伤了我的大漠八鹰,我也该一并谢谢你。怎么谢你才好呢?
吾尔该手下的一个小胡子说首领不如把媒人赏给小的们,小的们自然有法子好好谢她。居琅部的人就都大笑,笑得不怀好意。张小虎气得脸都黄了,他看了柳知愁一眼,见他仍是泰然自若,甚至还有一点自顾自的不以为然。他感觉到张小虎在看他,转过头来,用汉语说了一句:“你知道当日我为什么用那个招数来对付你爹吗?只因为听说他是个脱绳索的高手,寻常的绳索,眨眼间就能脱落。不知道你学会了吗?”张小虎呆了一呆,说我当然会,可会有什么用?难道我当真能打过这么多高手吗?柳知愁叹了口气:“待会儿我会假装狠狠地骂你,趁他们都看我的时候,你脱了绳索,然后只做一件事,就够了,你知道是什么吗?”张小虎大声说:“我操你老祖宗的,我当然知道了,我只用一刀割开你的绳子,你能打得过这些人,是吗?”柳知愁眉毛扬了一下,不说汉语了,大声骂开张小虎。吾尔该说:“你们看,我早就说过这个小的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他是一箭定天山张奎的儿子。”他的手下就说首领了不起,只看了他一招刀法就认出了他的路数。
吾尔该说:“但飞扬派张奎去干一件事,我们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了,那是什么呀?”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派他去接西夏的葛天师。嚯,这件事可有多么美妙啊我的兄弟们,葛天师知道天都的下落,而且他就在这里!”他忽然指着葛天师,“他就是了!扎嘎,你去请他过来,让他拜见你们的首领!”
扎嘎是吾尔该的亲弟弟,长着两撇得意的翘胡子。他答应一声,提着刀晃了两晃,插回刀鞘,带着嘲笑说:“喂,你就是知道天都在哪里的人吗?我的大哥,大漠上的英雄吾尔该请你过去!”
葛天师眨着眼睛,似乎想了想什么问题,才慢腾腾地从骆驼上下来。他走到吾尔该面前,慢慢地说:“居琅部总共有六万人口,以哈拉苏河两岸为居地,牛羊一百二十万。东有亚嘎部为敌,北有但飞扬压制,西有伏耳国威胁,唯有南边是麦琪塞城,虽说麦琪塞城与南朝汉人相通,但远水不解近火,你一样能带着军队常常去侵扰他们。嗯,这也怪不得你,弱肉强食,自古如此。可你应该知道,凭你居琅部的势力,还不能企望天都。”
吾尔该慢慢地张大了眼睛,他忽然站了起来,大声说:“对!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可你知道吗,我居琅部是塞种人,西域大漠上,塞种人可是多得很!只要我得到天都,就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所有的塞种人就会跟着我走。到了那时,我不是能建立一个很大的国度吗?什么西北王、金萨王、伏耳国,都不会是我们塞种人的对手!”
葛天师有了一点笑意,他说:“那好,我问你三个问题。”他清了清嗓子,“世上什么最多,什么最少?为什么最多的最小、最少的最大?何时才欢乐无极、没有烦恼?”
吾尔该的眉头又锁起来了。他想了一想,毫无头绪,于是问:“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天都在哪里?”
葛天师叹了口气,慢慢转身走回骆驼旁边,扶着驼鞍,呆呆看了会太阳,摇了摇头。他说了一句当场的人谁也听不懂的话:“天道合乎人道,人道却违天道,唉……”吾尔该被激怒了,他觉得这个土疙瘩一样的半老头子实在没道理看不起自己。他既然狂妄,就该死了。于是挥了一下手,手下两名勇士提刀冲了上去。
刀风破空,锐利之极。但刀风却来自他的身后。他看清了,那不是刀,是剑,柳知愁,那个像有点病的人,一剑在手,变得如矫龙在天,六名勇士眨眼间就是干草把子一样躺在了地上。接着又围上去七八人,却一招之间就跌了出去。肢断腹裂,鲜血迸飞。有人流出了白花花的肠子,味道极不好闻。
张小虎又一次把刀架在吾尔该的脖子上。柳知愁平地急掠,长剑翻飞,刺翻走向葛天师的那两名居琅部武士,鲜血已将白袍染得不像样子。他于是显得很恶心,挥了一下剑,甩出一串血珠。
居琅部的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杀人法。这一刹那间,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不会动了,一种大恐惧让人变成了木头。吾尔该突然大笑起来,不过笑声却有些发抖,他料定自己活不成了,但柳知愁却皱着眉向张小虎下了令:“放了他。”
张小虎横了他一眼,目光顺带到花解语身上。花解语轻轻地点了点头。张小虎的飞扬刀回到鞘中。花解语说:“吾尔该首领,你最好忘了天都这回事,否则全部族都要跟着遭殃的。一直没对你说过,我们给金萨王办事,金萨王看上的,你最好就别打这主意了。”吾尔该闷闷吐了口气,忽然冷冷地说:“西北王会放过你们吗?前面就是黑水河了,愿你们好运。”好运这两个字,他用的是一种近乎诅咒的语气,然后转头就走了。同伴的尸体他们没有收,他们知道野狼会帮他们做好一切。
当居琅部的人影消失的时候,柳知愁忽然颓然倒地。张小虎问道:“你受了伤?”花解语叹了口气,说他就这样,杀一个人恶心,杀十个人就是病一场了。咱们不要急于赶路了,就在这一带先找个地方,给他养养病。她的口气故意很平淡,然而听得出其中的怜惜意味。张小虎就说这病真的很奇怪。花解语笑了:“那有什么奇怪?这病叫做剑病。你说剑杀人之后是变硬了还是变软了啊?”张小虎摇了摇头,拿不定地说了句:“应该是变软了吧。”花解语说对,“不过等血气完全浸入剑身之中时,剑就又变硬了。只是刚沾血时才会软。哈哈,你不知道,他以为血真的能擦去呢。”柳知愁愤怒地望着花解语,花解语毫不退缩,冷冷的目光回敬着他。但目光中有所期待似的。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呼吸都很急促,看起来要么发生一场战争,要么发生一次拥抱似的。张小虎也跟着担心起来。然而没有,他们两个只是互相看了一会,就相继笑起来,有点彼此相轻的意思,而后都转过头去。张小虎松了口气,忽然觉得周围的景色很美,一切对他露出了微笑。
葛天师说:“我记得左前方有道林谷,每年秋天住着挖虫草的人。眼下不是季节,应该很安静。”花解语说:“葛天师真的什么都知道。我都弄不清是我们带着你走呢,还是你在带着我们走。”葛天师有点笑意,洁白的牙齿露出一些来,使得平庸的脸多了一些生机,“本来就差不多,我想我们应该是同路的。”
那道林谷在六十多里地之外。他们到时太阳将要下山,遍地金光的大漠之上突然耸立起一群险恶的山峰,山峰中间就夹着这片叫黑山头的林谷。果然很静。树木无羁地伸展着枝叶,密得近乎互相侵犯。藤条、乱草纠缠着,却又丝毫没有妨碍山花的盛放。野意盎然,险趣丛生,四个到来的人都叫了声好,柳知愁本来在马上东倒西歪了,这会儿可坐得直直的,甚至吟了一句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他意犹未尽,又说何况这里根本连人境都不是呢。
葛天师长叹了一声。他这个人很少有这样强烈的情感流露,因此花解语、张小虎、柳知愁就都一齐望着他。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大家:“心远真的就能地偏么?不见得,不见得啊。”他指了指林木中露出的一角草棚,“咱们去那里吧,住上几天。柳相公养养病,我们歇一歇。”
那草棚是挖虫草的人留下来的,好几座连在一起,已经破败,但还没全然倒塌。张小虎帮葛天师重新支稳了棚柱,打扫了板床,花解语叫上张小虎从骆驼拿下行李来,铺陈利索了,好像要留在这里过日子了一样。柳知愁这种“剑病”确实不轻,虽然已经到了如此“地偏”之境,可还是虚弱得很,但已经很开心的样子。张小虎心里想他怎么不死掉呢?埋在坟墓里,不是更无车马喧吗?可也没更多的空闲诅咒柳知愁,因为花解语一会儿喊他干这个,一会儿喊他干那个,每被支派一回,张小虎的兴奋就加上一波,到花解语让他烧洗澡水的时候,他快乐到了极点,以至于有点忘乎所以,忽然大声说:“嘿,什么狗屁天都,我看这就是天都了!”
其时他脸上沾了好些烟灰,说出这句话,自己吓了一跳,手里抓着一根干柴,惕然转头,只见花解语正在给柳知愁垫进一个枕头,回过头来向他一笑,说这傻小孩真好玩。然而张小虎却感觉到她这次是故作轻松,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点什么,带一点忧伤,带一点隐藏,带一点感激和怜惜,那眼神足以让一个陷入情网的男人慨然赴死。张小虎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于是他的脸因为一种大欢喜而显得有些呆滞,但他看见了葛天师的目光。
葛天师的目光如同刚烧融的两汪金水,一瞬间辉映表里,令人不敢逼视。张小虎觉得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热辣辣的,很不好受。
烧澡水没烧好,饭却已经煮好了。饭是花解语做的,切了一个大烤馕,做了一个野蘑汤,一盘沥水野菜,一碟从麦琪塞城带来的腌酸菜。花解语说今天晚上谁要不要吃肉,我们看看这山里有没有神仙,神仙是讨厌吃荤的。张小虎说那也不对,不吃牛羊,牛羊势必就会多得盛不下,草原就会被啃光,牛羊反而饿死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为什么要跟花解语唱反调呢,既然自己的心是如此地想永远跟着她。但他这话是听他爹张奎说过的,他接着就想到了他爹,这后悔便淡了一点,因此就又说:“吃一些,留一些,这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就是有神仙,也不应该不让人吃荤。”他忽然发觉自己有点滔滔不绝而且跑了题,柳知愁却称赞起来了:“高论,高论!拿酒来,拿肉来,小兄弟,你陪我大醉一场!”
张小虎本以为花解语一定会很生气,她却出乎意料地很高兴,说反正神仙讨厌你们的话也就不会让我看到,我和你们一起喝,喝醉了,咱们不就是神仙吗?
当天晚上花解语真的有些醉了,她站在一棵树后洗澡,让张小虎给她淋水。她说:“我真是坏透了,把你这么个好好的孩子毁了。”张小虎说什么叫毁了,如果她愿意,自己一辈子跟着她当她的仆人。花解语笑得很开心,说其实那不值得,你长大了之后就会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一点都不值得付出真情。她说:“就像柳知愁,他曾经疯了似地爱我,结果我伤害了他。他现在这样子都是我害的。”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先是抱着那棵树,后来就抱着张小虎。张小虎抱着她的肩膀,叫了一声小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堵了层棉花的狼嚎。花解语破涕为笑,说你几岁的破毛孩子,能叫我小语吗?你这孩子!张小虎用力把她抱起来,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知道吗?花解语笑了一笑,又哭起来。她这回哭得稀哩哗啦,不可收拾,她说你抱着我走远点,我不想让他们听到我哭。
他们找到了另一座远些的草棚。张小虎脱了自己的外袍,把花解语包起来,花解语缩成一团,依偎在张小虎的怀里。她叹了口气,问张小虎:“我漂亮吗?”张小虎用最大的力气点头。
花解语又问:“我什么时候最漂亮?”
张小虎说:“笑的时候。”
花解语笑了,一边乜斜着看了张小虎一眼。其时弦月在天,月辉透过破烂的棚顶给花解语脸上洒了一层朦朦胧胧。这侧面一笑,说不出的风情无限,未干的泪痕要将张小虎的泪引下来。花解语忽然叹了口气。张小虎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然而一丝凉浸浸的滋味却伴着夜色掩过来,一直透到张小虎的心里。张小虎问:“你觉得世上真有一个天都吗?”
花解语蓦地坐直了身子,说:“你可不要问这个,你会送命的知道吗?我已经杀了你爹,我是你的杀父仇人啊,小毛孩子!可我不想再杀你了,你别以为我喜欢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多活一些年月。”
张小虎说:“你已经有些喜欢我了,不然我的死活你怎么会放在心上?”
花解语又叹了口气,说:“也许吧,我是一个女人,女人需要滋润的。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坏吧。可他恨我,他为什么恨我呢?而他有病,他不知道我那一回是为了救他的命……你不要想着什么天都,连我也不敢想的……”她的声音渐渐含糊起来,后来无法分辨,终于与夜虫的鸣声、树梢的风响混成一团,她睡着了。她身上幽幽的香气飘进张小虎的鼻管,张小虎就浅浅地吸进去,慢慢地呼出来。他甚至害怕胸肌的起伏会惊醒怀中的女子,让呼吸尽量平稳。然而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想,他抱着的是他的杀父仇人。他轻轻抿起花解语的一缕头发咬了几下,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爱。
林谷里天亮时其实很早,只是阳光过了很久才能照进来。张小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双手抱着自己的膝头。肩上披着昨晚包过花解语的长袍,盖得很严实,领口袍襟都很舒贴,他于是就想像出花解语离去时的仔细。
一身晨气的少年拣了些干柴回到葛天师他们住的草棚。四个人相处得很融洽,在吃饭时、喝水时互相恰到好处地关心一下,几乎像是一家人了。柳知愁眉宇间的病态消除了很多,沾血的白袍早已换去,他好像有很多件式样相同的白袍。
这天下午,葛天师与柳知愁坐在一棵树下。张小虎烤了几个松球,拿到他们面前,他们却都不吃,于是张小虎就自己剥着吃。花解语不知从哪里采了一堆野花回来,说好香,于是也过来吃,松籽的烟气给她的唇齿之间留下一点痕迹,却更增她的艳丽。
一切本来可以美好起来的。如果忘了从前,不想以后,这一段,这几天,那真的很好了。然而葛天师说话了,他问:“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好的一个地方,为什么没有人呢?”
三个听的人于是就都觉得奇怪了。葛天师说:“虫草全称冬虫夏草,那当然是冬天像虫子,夏天像草了。虫草性温,能抑火祛虚,益精固本,补血活筋,当然是入药的好材料。每到秋冬之交,就有一些流民乞丐冒险前来采掘。为何说是冒险呢?因为这里竟然是四个部落国度的疆界相逢之所,时常是争杀不断,来采虫草,可能要付出性命的。”他指着树根边的一种草说这就是虫草了。不过现在挖了也没用,必须等秋冬之交时挖的才能入药。他忽然说:“柳相公,你的病并非无药可治,这虫草,就是能救你命的东西。”
柳知愁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有病?我有什么病?”
葛天师微微一笑,却叹着气:“你练的是叫做无邪剑法,对么?这剑法凌厉无匹,不带丝毫人间烟火。嗯,我看你差不多练到第三层‘敌邪’的境界了。嗯,这已经很不错。”柳知愁与花解语不觉互相望了一眼。柳知愁面色变了,他的上身挺直起来,右手握紧了剑柄。
葛天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继续淡淡地说:“你练这剑法时,你师父怎么对你说的?是不是说这剑法若是练不好,便有着莫大的危险?轻则四肢麻痹,双目失明,重则血气全失,活活冻死?”
柳知愁忽然跪了下来:“天师救我!”
三打劫公主
有风轻轻地吹过,树梢沙啦啦地响着。葛天师说:“我当然想救你,但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啊。”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意味深长,柳知愁睁大了眼睛。
花解语说:“天师,你救他,你救了他,我……我们什么都可以答应!”葛天师点了点头:“也不用你们答应什么。你们该做的,自然会做好,不该做的,我也不会跟你们提起。”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变化。葛天师、张小虎本是柳知愁与花解语劫持来的,现在葛天师成了柳知愁的恩人。他说:“阁下是个顶聪明的人,你一定以为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会练好无邪剑法,从入邪到知邪,从知邪到敌邪,而后能到无邪的境界。”他叹了口气,“既入邪,怎能无邪?从开始起,你就踏入了歧途。”柳知愁问:“我该怎么做?”
葛天师说:“办法还是有的。现在我想问问你们,你们知道天都在哪里吗?”
三个听着的人一齐睁大了眼睛。天都,黄金遍地,珠玉塞市,那是人间的天堂啊。每个人起码的理想,不都是富贵吗?而后不都是权威吗?再后不都是帝王之梦吗?拥有天都,这些便会一步步实现了,对这样的美景,谁能无动于衷?
葛天师说:“我最终会告诉你们天都在哪里的。可眼下不能,告诉你们,你们也找不到。大漠平原之上,难得如此一座山,我们何不去山顶瞧瞧?”
他让三个人带上足够的衣服,四个人爬了一天多,终于到了北山的峰顶。过半山腰时已有凉意,到了峰顶,地上居然有一层薄薄的雪。而青松兀自苍翠,寒冷的空气极为清新。柳知愁一身白衣,在雪地上运轻功飞奔了几趟,欢喜得像个孩子。葛天师于是问花解语:“你知道他的病怎么才能治好了吧?”
花解语若有所思,但仍然说不知道啊,请天师指点。葛天师就说,柳相公不就是一株冬虫夏草吗?到冷的地方住下,他自然就能得活了。到了热闹的地方,他反而变成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他那天吟的那几句诗你忘了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花解语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完全明白,发青的眼神中夹杂了一点茫然。但惊疑着点了点头。葛天师却显然不想深说了,因为他指了一个面北的山洞,说咱们要在这里住几天。
花解语问:“要住几天呢?”
葛天师说:“看着就几天吧,柳相公好些了,咱们就可以走了不是吗?”他平平淡淡的神情让人反而无从捉摸。花解语于是叹了口气,说:“好吧。”她感到自己变了,她发现自己不再很能妖艳地笑出来,连面对张小虎时也不太能。因此她有点悲哀,心想自己其实并不懂如何对付男人,其实自己最会对付的,是女人。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她一叹气张小虎的目光便很忧伤,花解语看到这忧伤的目光,心情忽然间就好了起来,她的笑容再次妖艳,张小虎出了口气,显出很放心的样子。
三个人将山洞清理干净,铺上兽皮,在洞口挂了一条毛毡。柳知愁回来问葛天师:“道士一定要忌荤腥吗?”葛天师与花解语、张小虎正在喝茶。葛天师笑着说这山上的麋鹿味道是不错,你弄到了一只?
柳知愁佩服得惟有叹气。他返身走了几步,拖来一只麋鹿。这东西叫做四不像,味道果然不错。四个人生火烤了,吃的满嘴是油。葛天师说:“你不是还有酒吗,不舍得拿出来吗?”柳知愁就拿出酒来。四个人都喝了,于是话就多了。
花解语喝了点酒,粉脸上薄施了一抹桃红,整个像一朵怒放的桃花,等待哪只蜜蜂蝴蝶前来授粉。她指着葛天师嘻嘻哈哈,说:“你这老头不简单,真的不简单。可你得告诉我们,你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葛天师只摇头不说,他只说喝酒喝酒。
高山之上,山洞之中,好酒好肉,乐极无穷。还要怎样?还能如何?他还唱起歌来,不过歌词含糊不清,像是什么令咒。柳知愁说:“天师,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
葛天师捏着指头算了一算,叹了口气,道:“不会很久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叹世上多少可笑之人,奔波些虚幻的富贵!唉,人心如此,岂能无事?”他站了起来,出了洞,站在一块突起的大石之后,望着山下的古道。这就是那条被称作丝绸之路的古道了,可惜这些年来战争频仍,已经路断人稀。葛天师忽然说:“你们看,那不是来了么?”
北面的路上果然扬起了轻尘。数百骑人马急驰而行,渐渐就到了山脚下。这真是一座好山,他们从谷中爬上来时的道路还不算多陡峭,这面北的一面可几乎是笔直的,将山下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柳知愁脸色变了,他说:“是肖野樵带的四百飞骑!他什么时候在我们后面了?”他问的是花解语。花解语眉头皱了起来,她说:“不对啊!”柳知愁忽然怒了,他一把揪住花解语的衣襟,咬着牙根说:“什么不对?对得很,对得很!你好好看看,你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人家,可人家根本不相信我们!”
花解语脸色有些白,道:“我并不知道金萨王会派肖野樵跟着我们,我……我,不错,我其实早该想到的。迎接葛天师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会放心只有我们两个来办?”他们两个忽然回过头来,一齐望着葛天师。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很大,里面一半是佩服,一半是怀疑。葛天师说:“我们继续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谈。”
回到山洞,葛天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就是啊。”他的口气还是那样平淡,平淡得就像一个老农跟邻居说今年的收成。他说:“我从西夏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张奎号称一箭定天山,武功应该很不错的吧?黄旗帮号称沙漠黄狼,出动了上百人,应该是有些名堂吧?居琅部吾尔该亲自出马,带了数千勇士,应该是很厉害了吧?可都没把我截下来。你们二位的本事,的确是很了不起啦。”
张小虎眼光中的仇恨又燃了起来,手中装酒的陶碗,啵的一声,掉下一块。
柳知愁沉吟着说:“还是不对。在下总觉得天师是有意和我们一路。”葛天师往嘴边送的酒碗停顿了一下,他的脸上忽然间多了一层飞扬的神采,他一口把酒喝干,亢然道:“不错,我就是想见识见识这个被称作沙漠之狐的金萨王!”
花解语和柳知愁对望了一眼。葛天师道:“小虎,你听过金萨王的传说吗?”
张小虎却忽然对葛天师恼恨起来。他想葛天师既然这样有本事,当日胡杨林中柳知愁设计的圈套他当然可以发现。换句话说,他完全可以让爹活下来,可是,他却不这样做。他那深不可测的心底,是善良的呢,还是邪恶?
葛天师却好像不知道他心里的变化,依然淡淡地问:“你听过吗?”
张小虎哼了一声,道:“我当然听过。金萨王号称沙漠之狐,他不想见你的时候,你永远找不到他,他想见你的时候,你永远躲不开他。没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没人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他的这些事,我爹告诉过我!”他感到酒意上涌,真是说不出来的难过,忽然拔出刀来跳到洞外,说柳知愁你出来,咱们决斗吧,我受不了啦!
柳知愁没出来,他只是说:“你的刀法虽然不坏,可火候不到,你是打不过我的。我跟天师上山,只想治病,你让我杀人,莫非是嫌我病得太轻吗?”他的口气是那样的轻淡,张小虎再也控制不住,一刀劈了上去。叮的一声,刀剑相击,柳知愁左手持剑,头也不回。张小虎回刀再劈,一口气攻上十六刀。柳知愁凝立不动,长剑在左右手之间换来换去,将这十六刀全接下。最后一招,剑上好像突然产生出极大的吸力,张小虎的刀脱手而出。柳知愁右手一探,已经接刀在手,一个翻转,刀柄递向张小虎,笑道:“小虎兄弟,咱们不如一起听听天师的高论。我想杀你的时候,自然会杀的,你何必着急于这一时?”
张小虎接过刀来,向柳知愁狠狠地瞪了一眼。柳知愁冲他一笑,对花解语道:“你看小虎兄弟真的爱上你了,不然他怎么会敢向我挑战?”
花解语淡淡地道:“你爱上我的时候,不是也向别人挑战过吗?”她口气中的敌意多于调侃。柳知愁的脸色变了,他听到了鼓声。他们四个人都听到了。这种鼓他们都听得出来,这是战鼓。
柳知愁、花解语都奔到崖边去看。北方腾起一大片尘土,数千骑人马由西向东急奔。整个马队分两部,前一部人数少些,没打旗帜,后一部人数绝多,打了许多旗帜,迎风猎猎而舞。花解语惊叫了一声:“是肖野樵遇上敌人了!”
前部果然是肖野樵带来的四百飞骑。在后面紧追的,是居琅部的人马。吾尔该身边的大漠八鹰督促三千名居琅部儿郎紧紧追赶,纷纷放箭,肖野樵部不断有人落马。
花解语急得叫起来:“走,咱们下去!”
葛天师微微地笑道:“别说这么高的山你们下去也晚了,就算是你们在平原上,加上你们两个就能敌得过居琅部的三千铁骑了吗?”
花解语问:“那怎么办?”
葛天师叹了口气,道:“你这大姑娘还不明白啊,咱们上山来,本来就是避开这次战役的。前两次因为没什么危险,所以我才不避开啊。这样的混战,任你武功再高,也保不了安然无恙。”
花解语叹了口气。葛天师所道:“的确是实情。他们若是下去帮助,就算是来得及,也不过杯水车薪,于事无补的。”
花解语慢慢地笑了,望着葛天师,眼神中闪烁着一丝嘲讽,道:“你真厉害,我怎么都觉得是你故意安排好的。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葛天师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样子就是默认。他们看着山下的战争,肖野樵带着飞骑队向南逃去,居琅部三千人马紧追不舍。葛天师道:“金萨王手下的能人很多,你们看这个肖野樵,他向哪里逃去了?再往南不远就是沉牛湖,吾尔该不会再追了。”
沉牛湖,是一大片沼泽地,人畜经过,无不吞没,是草原上的死地。花解语知道肖野樵的本事,松了口气,心想四百飞骑被射杀小半,肖野樵这回可要心疼的很了。
这就是所谓的坐山观虎斗了,他们倚在石头后面,看着地下奔腾的马队骑兵,来回冲杀,渐行渐远,消失于南面的一道低矮的山岭之后,人影或现,过了小半个时辰,见到居琅部的人马独自回来了。由于是正面而来,甚至可以看到吾尔该得意洋洋的样子。张小虎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他说:“你们看,阿依明!”
来人就是阿依明。她骑在一匹白马上,远远看来,像一朵细小的雪莲花。花解语笑道:“其实她的荷包已经拴到了你的腰带上,她是你的新娘呢,可被吾尔该抢了。”
张小虎嘴角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花解语就又笑了,不过笑得有点勉强,心想这小孩莫非真的爱上我了?
柳知愁忽然说:“你们看,不止那个阿依明,看来吾尔该又回了一趟麦琪塞城!”队伍中夹杂了许多姑娘,穿的却都是居琅部男子的衣服,刚才过去时,几个人看到的是背影,却是没有看出来。
张小虎生气了,道:“这个吾尔该,他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葛天师叹了一口气,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当谁也管不了谁的时候,哪里能有人说话算话?”
号角声又响起来了。肖野樵的飞骑队从山岭后突然窜出来,像一股股黑色的激流,杀入居琅部队伍。清一色的长刀,挥舞砍杀,居琅部众许多跌下马去。吾尔该指挥部下仓促迎战,已经有四五百人被杀。两队人马纠缠片刻,居琅部恢复阵型,肖野樵已经指挥飞骑再次向南逃去。
居琅部再次放箭,飞骑队有十数人中箭落马。吾尔该整顿军形,见部下死伤甚重,气得拔刀大骂,催马再度追赶。只见肖野樵率领飞骑一团云影般掠过南面的小山岭,又消失了。
葛天师说:“真是好阵法!金萨王名扬西域,的确不同凡响啊!”他好像有点酒意,回过头来问张小虎,“你看明白了什么?”
张小虎茫然摇了摇头。葛天师说:“第一,打不过时不要打。第二,敌人不注意时拼命打。第三,敌人缓过来时赶紧跑,找机会再打。”张小虎呆了一呆,心想:“按葛天师所说,我要跟柳知愁决斗,不是蠢到家了吗?”
花解语问:“天师,你早已知道会有这次战斗是不是?”
葛天师笑了笑,说:“你觉得我早就知道,那就算早就知道。你觉得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天意,人意,总有一样是对的。花小姐是聪明人,总会猜出来的。好啦,我想现在我们下山赶路,刚好就能避开吾尔该的追踪了。”
四人下山之后,重新上路。走了很久,柳知愁终于忍不住问了:“天师,你真能治我的病吗?”
葛天师点了点头,但说:“眼下不行,你的是慢病,我们要急着见金萨王,实在没功夫耽搁。”
柳知愁颓然叹了口气。于是张小虎明白他实在是很怕金萨王。张小虎就觉得恨金萨王了,如果柳知愁是一只病狼,那么金萨王就是豢养这只病狼的恶人。张小虎忽然有了一个继续跟着花解语的理由:找到金萨王,并且杀了他。否则,就死在他手里。他既这样打算,与柳知愁花解语在一起倒自在了许多。戈壁横亘到这里,已经多了许多绿意,在并不算是路的路上,间或有几棵树,和可以数过来的草杆。然而已经有牛羊了,再走了一程,他们看到了一座毡房,一名牧人打扮的妇女正在旁边烧茶。门口的的一截树墩上,四十多岁的一个男子正抱着脑袋坐着,一见到他们,忽然爬起来就跑。花解语被逗得咯咯直笑,口中唿哨一声,“黑电”旋风一样向那男子追了过去。那男子吓得嗬嗬大叫,花解语手中鞭子挥出,卷住他的脖子,调转马头,跑回毡房旁边。那牧人妇女哭喊着,但看到花解语放了丈夫,丈夫没受什么伤,喊声就小了。
两个人怯怯地望着他们,那男子说:“我的儿子已经被抓去干活了,我要是再去干,谁来放羊?阿娜尔,她可怎么办?我的小儿子巴哈,他可怎么办?”
柳知愁摇了摇头,问:“他说什么啊?”张小虎跟着他爹走过许多地方,这两口说的乌孙话,他听得懂,于是他把话翻译了,不过说的时候,脸对着花解语。花解语就笑着说你问问他谁抓他儿子去干活了?
那男子说你们还不知道吗,扎可汗下了令的,巴依老爷说要修一条路,建一座贵客台,要迎接从南方汉人那里来的什么公主。他大概看出柳知愁他们一伙与敖龙部没有关系,于是就愤愤地说:“扎可汗和巴依老爷一点道理都不讲,他们拿着皮鞭赶去了我的儿子,像赶着牛羊一样。我的十只羊,他们就要拿去四只,说要给汉人公主吃!汉人公主是狼吗,是雪豹子吗?能吃这么多的羊?还有我的马,也被他们牵去了,没有道理可讲!”
柳知愁与花解语对望了一眼。扎可汗是西域真正的统领,他曾受到中土的三代皇帝的封号,年纪已经六十多了。他早已无复年轻时候的英勇,根本约束不了西域的各部力量,因此但飞扬称西北王,金萨王更是不服气。柳知愁问葛天师,知道这回事吗?葛天师叹了口气说这真是瘦猪哼哼肥猪吃食了。柳知愁笑问是什么意思,葛天师说:“这不明摆着吗:但飞扬与金萨王其实是不服这位扎可汗的统领,才各霸一方,时常闹事滋扰。他们常常越界抢掠中土汉朝的百姓,可笑中土皇帝以为是扎可汗的指使。嗯,皇恩浩荡,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嫁给扎可汗这个老朽,那也在情理之中。”
花解语笑嘻嘻地说:“不知道中土的公主长得好看不好看?”她的眼神中闪着一丝顽皮,跟她的年龄实际不大相称。她身上跟年龄不相称的东西多了,但也就这么挺协调的。柳知愁问:“你想闹一闹?”
花解语低声说:“你看你有过那么多女人,可不是妓女就是荡妇,有意思吗?”她的潜台词很显然,柳知愁有点被激怒了,说我宁可如此。
花解语下了马,道:“那就算了,咱们借这里歇一歇。”随后,他们几人进了帐篷。这帐篷里可真是寒酸得很,那牧人妇女却很殷勤,在中间的小条桌上铺了布单,端上一些烤馕,依次盛上奶茶。张小虎在接过她递来的奶茶时,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牧人妇女脸孔很黑,一双手却洁白,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张小虎抬头看她的脸,她小声用乌孙语说了句请喝茶,便退到一旁去了。
奶茶的确很香。这种用干牛粪做燃料烧出来的奶茶,只有在地道的牧人家才喝得到。因此四个人都专心致志,嘘嘘的吹着浓郁的香气,吸进一口温热,咽下一口舒服。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牧人妇女忽然拉了一下什么,整个地面忽然塌了下去。没有任何人防备,连葛天师也没有,因此四个人都掉进了坑中。
花解语持笛上跃。那妇女早已等着了,一壶滚烫的奶茶迎头泼了上来。花解语只好再次掉进深坑。帐篷的毡墙突然从中破裂,钻出十几名劲装武士,十几柄利矛就对准了坑中的四人。
四个人被绑得像粽子似的抬出陷阱。那牧人妇女于是笑得更加殷勤,她在脸上擦了几下,露出一张比蜜桃还甜腻的的脸来。
花解语只有苦笑了:“鲁丽娅,竟然是你这个婊子!”
鲁丽娅笑得很开心了,道:“我跟了你们很久了,总算没让你们跑掉。”说罢,她伸出手来,摸柳知愁的脸。柳知愁笑了,脸上的肌肉疼得扭曲,道:“难得啊,你这么想着我,居然不惜用这样的法子跟我见面。其实我也挺想你的,你的皮肤很好,像绸缎一样。”
鲁丽娅愈发笑得开心,道:“我都不舍得杀你了,忘了告诉你,我的男人很多,却没一个像你这样的。你长得像仙鹤,其实像老鹰一样凶猛。”
柳知愁笑道:“承蒙夸奖,不知道你要怎样对付我们?”
鲁丽娅淡淡地道:“其实你不值得我对付。我要对付的是这位葛天师。”
葛天师问:“你说中土皇上要把女儿嫁给扎可汗,是真的吗?”
鲁丽娅点头:“我不是什么都骗人的,我其实是个很喜欢说实话的女人。”
葛天师点了点头,道:“你本来就不喜欢撒谎。”
鲁丽娅说:“葛天师,其实我只是想跟你谈谈,请教一个问题。却要连累柳公子与花小姐搭上性命,想想真是令人难过得很。”
花解语声音提高了:“你敢?”
鲁丽娅甜美地笑着:“你真好玩,我为什么不敢?对了,我忽然改变了主意,你不是骂我婊子吗?我倒也看看你能正经到什么地步。”她招了招手,一名手下送上一瓶药丸。鲁丽娅说:“这是思合散。我们客栈里的姑娘,没一个能受得了这药的,花小姐或许倒能受得了。”她的两名手下捏开花解语的下颌,一下子灌进去六七粒药丸。
这药果然厉害。片刻之间,花解语的脸上腾起一片春色,身体扭动起来。鲁丽娅说:“大伙儿瞧瞧,这就是天下最贞洁的女人了。小伙子们,你们千万不要客气,这位花小姐,最不喜欢的就是君子。”一名武士咽了口唾沫,上前一把撕开花解语的衣襟。
花解语脸上的皮肤好,身上的皮肤比脸上的还好。网状的绳子勒在雪白的胸脯上,便显出一种难以言状的野蛮的美来。十几名武士眼睛都直了。葛天师悠悠叹了口气,说:“花小姐,从一开始我就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花解语唔了一声。思合散的威力难以抵挡,她努力扭头,去看柳知愁,她的声音低沉而又热烈:“知愁,你记得吗?七年之前,我们在克里克河畔见面……”
柳知愁闭上双眼,脸上的肌肉跳动。一名武士扑到花解语身上,呵呵低吼着。
花解语笑起来,说:“知愁,我受不了啦。我真的很需要男人,我需要你……”
柳知愁忽然大声说:“那你就把他当作我好啦。我告诉你,我每次找别的女人,心里也把她们当作是你!”花解语大笑,反手搂住那名武士,如痴如醉,喃喃道:“好,就是这样。”但她的脑海中却闪过一个人的影子,她低声说:“小虎……”
刀影陡然而起,张小虎疯了似的挥刀狂劈,飞扬刀果然是一把极好的利器。一眨眼工夫,四名武士已经尸横就地。
柳知愁说:“割断我的绳子!”
张小虎大声叫:“不,我用不着你!”他回手一刀,竟将一名武士的长刀砍在两段,那名武士一呆之际,人也变成了两片。
张小虎溅了一身的血,他大步上前,把花解语身上的那名武士提起来,刀光一闪,那武士惨叫一声,抱着小腹躺在地上。鲁丽娅怎么也没想到张小虎竟有这样的武功,她忽叫:“拦住他!”抢前抓起葛天师,蹿出帐篷之外。
柳知愁叫:“小虎兄弟,割开我的绳子,我去追那婊子回来!”
张小虎大叫:“不,不!不用你!”飞扬刀光闪闪,与剩下的八名武士斗在一起。刚才他用脱绳法侥幸逃出,趁敌人不备一举杀了五人,这时情形却变了,这八名武士全都奋力拼斗,张小虎却是难以抵挡了。多亏他的飞扬刀是利器,占了很大便宜,敌人的八柄刀被他削断三把,但转眼之间,那三人拣起死去的同伴的长刀,仍将张小虎围在中间。张小虎很快就受了好几处伤。
柳知愁骂起来:“你这傻小子,快割开我的绳子,我去救葛天师!”一名武士提刀过来便砍,骂道:“救你娘去吧!”一刀劈下,柳知愁身子一翻,刷的一声,绳索应刀而断。柳知愁叹道:“谢谢。”反手一剑将他刺死。他既得自由,当真是剑出如风,转眼间八名武士就躺下三名,余者掉头跑去。
柳知愁掠了出去。帐篷中除了死尸,只有张小虎与花解语。花解语的脸庞像是烧得正旺的火,她一把搂住张小虎,说小虎,那一回虽然是我勾引你的,但你先要了我,这一回,我先要了你吧。她全身都很热,只有两只眼睛清清凉凉的。可张小虎看到那两只眼睛深处的热烈,他只觉得那七粒思合散虽然吃进了花解语的嘴里,却化在自己的肚子里。他挥刀割断帐篷支杆上的连绳,哗啦一声,帐篷倒塌下来,似乎连天一起压下。然而天下压住的那两个人并不屈服,努力挣扎,因此,帐篷便起起伏伏。
柳知愁与葛天师回来了。还有那个鲁丽娅。鲁丽娅当然不愿意来,可没办法,腿脚不如敌人快,功夫又不如敌人好,就只得跟着回来。三个人离帐篷十几步就不走了,他们都知道那帐篷之下的世界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葛天师的神情从来就是淡淡的,这一回仍然是淡淡的。他的对面坐着的几个人却都不像他这么恬淡。花解语微微地喘息着,脸上挂着暴风雨之后的彩虹。柳知愁一脸的怒气。那个鲁丽娅,却装得很听话,但只要留意一下她的眼睛,你就会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听话的人。张小虎脸上冷冷的,近似于平静,眼光中却透出一丝顽皮。
“天师,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柳知愁终于说话了,“依在下看来,你的武功智谋哪一样都比我们这几个人厉害,可每次遇到敌人,天师偏偏什么都不会,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张小虎立刻想到了父亲的惨死,于是眼光也转过来,瞧着这张木讷平实的脸。葛天师慢慢地呼着气,他问鲁丽娅:“南朝的公主你见过了吗?长得漂亮不漂亮?”
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个来。连鲁丽娅也呆了一呆,她笑了,说:“你到底是个男人,我以前还以为你是块木头呢。那个南朝的公主,我真还见过,巴依老爷在前面的乌兰木图镇布置了好长时间,供南朝公主休息。我打扮成牧人的老婆,还给公主的卧室铺过地毯。”
花解语说:“天师想知道南朝公主漂亮不漂亮。”
鲁丽娅点了点头说:“模样倒也端庄,不过整天愁眉苦脸的。开始我想不明白她是一个公主,难道还有不开心的事?后来我明白了,原因是出在护送她来的那个将军身上。”
葛天师眼睛一亮。鲁丽娅说:“那个将军姓满,叫满多。他妈的!”她忽然骂了一句,听的几人当然全提起神来。只听她接着说:“原来公主跟操我们这行生意的姐妹一个样子,我们接客的时候,喜欢小白脸,不喜欢老头子。可是小白脸往往没钱,咱们只好跟老头子陪笑脸。扎可汗年纪大了,公主当然不喜欢,她想嫁给那个满多将军。可她是南朝皇帝赐的什么婚,想跟谁不想跟谁,自己却说的不算,嘿嘿,那还不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她笑了起来,心想还是干自己这行的姐妹自由,想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
一片云挡住了太阳。几个人的脸色便显得有些暗了,鲁丽娅好像觉出自己笑得不合时宜,笑容便慢慢地敛去,好像是一汪池水极快地干涸下去,原本活泼的鱼徒然地张嘴,却吐不出泡泡来了。
葛天师站起来,在破帐篷前来回走了几步。他忽然说:“柳公子,你想必应该知道,从那天遇到你们起,我跟小虎就已经是你们的俘虏了。这就是我不出手的原因。我有道理帮助你打别人吗?不管是黄旗帮也好,西北王也好,居琅部,还有这位鲁丽娅,你们谁的本事大,谁就可以来争夺本天师。”柳知愁眼睛越睁越大,说天师这好像不对吧,我以为我们已经成了朋友,而且,天师还答应过要帮我看病。
葛天师呵呵笑了起来,说:“可柳公子显然是不大信得过我。你不用摇头,如果你相信我,怎么不坚持在那座北山上留下来?其实你坚持留下来,我多半会答应的,可你竟没有坚持。你要带我去见金萨王。好呀,我们就跟着去。可这一回,是小虎救了你的命。咱们这么走下去,你的命总要小虎救几回的。但你却不知道小虎为什么会救你。”
张小虎心里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他忽然对葛天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向花解语看去,花解语脸上起了一层红晕,眼光也向他递了过来,笑容中有一丝怜惜之意。
葛天师因此不说下去了,叹了口气:“柳公子,你既然责问我为什么不出手,那么我就要出手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相信老道士呢,还是相信金萨王?我能治你的病,不过,今后,我有些事情要请柳公子与花小姐帮忙了。”
柳知愁冷笑了一声,长剑已经在手。他说:“在下领教天师高招。”长剑划出一片光幕,与云彩的影子一起,掠向神情木然的葛天师。
张小虎叫了起来:“你不同意,也用不着要杀了天师!”他噌地站了起来。人总应该敢为某个长辈死上一回,没为爹死,他已经深感耻辱,这一回,他决意要冲上去了!
可他被拉住了。拉住他的,是花解语的一句话:“他不是要杀天师,他是要考较他,看他值得他投靠不?”花解语话中一连用了好几个“他”,声音中有一股柔糜的味道。张小虎却听懂了,他回过头来,又听到花解语说:“我们不用管。小虎,那里有一条小河,你陪我去走走好么?”
“鲁丽娅怎么办?”
“她不会跑的。我猜葛天师正是用人之际,除了我们三个,鲁丽娅也能派上用场。唉,我真的有些倦了,那小河边或许有花吧,我们摘了编一个花冠来。”
花冠编好了,捧在花解语的手上。张小虎有些惭愧:“我的手艺太差了些。”花解语笑了一笑,笑得有些像少女,她说:“这个花冠编得很好,不着匠气,不带巧思,烂漫本真,就跟这些花自己长成这样儿似的。”她微微低头,戴上花冠,然后忽然悲凉地笑了笑,说:“这会儿柳知愁差不多已经败了,你该看一看,你的刀法,将来应该是很了不起的,去看一看吧。”
葛天师纹丝不动。柳知愁的长剑贴着葛天师挥舞。他的剑法的确是太好看了,一身白衣飘然欲飞,一柄长剑灵动无方。葛天师木然地站着,嘴唇紧闭,这就连洁白的牙齿也全然藏住,只留下一种迟缓、呆滞、平庸。连他身上的旧的发灰的道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弹,整个人像是好几年没有香火的神庙中的一尊塑像,积淀了厚厚一层冷冷清清的灰尘。
开始张小虎以为两人是演把戏。柳知愁不停地出剑,每一剑都贴着葛天师的衣袍、面颊或者脖颈刺过,葛天师偏偏毫发无损。但张小虎很快就看出来了,不是柳知愁故意这么做,而是他根本就刺不着葛天师。每当剑锋接体的一瞬间,长剑便好像遇到什么阻挡,偏离开去。柳知愁脸色煞白,剑法潇洒得近乎疯狂。鲁丽娅双眼定定地正瞧着他们,微微张着嘴,脸上带着一丝没完全褪去的幸灾乐祸,却渐渐浮上一层失望与畏惧,使得原本狡智的面庞看来有些痴傻。
张小虎也几乎傻了。他虽然早知道葛天师身怀高明武功,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厉害。沾衣十八跌、金钟罩铁布衫这些武功张小虎是知道的,可绝不会抵挡住柳知愁如此锐利的长剑。而且,那些武功,也只有刀剑挨到身体上时才能使出来。葛天师这功夫是什么呢?
深不可测!这四个字跳入他的脑海,张小虎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
柳知愁的剑法越来越慢,终于颓然收剑。他是如此沮丧,好像一个孤独的浪子,忽然发现自己走到路的尽头。他望着原本比他矮小许多的葛天师,眼神里竟全然是仰望。
葛天师也望着他,有所期冀的样子。然而还是那样木然。
柳知愁想叹一口气来排遣此时的郁闷与伤感。却发现自己连气都懒得叹。他说天师你不是人,你是神。
葛天师摇了摇头,他说得很认真:“我当然不是神,不过人跟神的距离并不遥远。你觉得是我赢了你吗?”
柳知愁苦笑道:“当然是。你的武功实在高过在下太多。我便再练二十年,也不是你的对手。自从我学这套剑法以来,只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不过,这次败得实在太惨了,天师你甚至连一招都没出。”
葛天师微微笑了,问:“我一招都没有出,怎么可能赢你?我没有赢你,你怎么会败?这一回你没有败,这一回是无结之局。你,”他的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明白了么?”
柳知愁茫然的眼神中探出了求索与欣喜。葛天师慢慢点了点头。柳知愁有些迟疑:“无结之局,无邪剑法?”葛天师又点了点头。柳知愁望着手里的剑,呆了很久,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张小虎便明白了:柳知愁已经彻底归顺了葛天师,他的剑法从此达到无邪的境界。他立刻想到接下来的问题:我要报杀父之仇,岂不更加渺茫了吗?
鲁丽娅对这个结果虽然不完全明白,可已经很不满意了。因此在听到葛天师说也要给她安排一件事的时候,忍不住抗议了:“我可不干。谁知道你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你让我陪你睡觉吗?可惜你不出招,你这样的男人,我可不喜欢。何况你未必肯出钱,嘻嘻。”她笑了,但笑得并不愉快,连自己也觉出有些勉强。
葛天师不理会她的话,说:“我请你做的这件事,对一个人有大大的好处。”鲁丽娅撇了撇嘴。
葛天师说:“南朝公主的和亲队离乌梁海子已经不远了。到了乌梁海子,那就是扎可汗的地盘了。扎可汗拥有西域三十七部,却对两个人很头疼。你们说说,这两个人是谁?”
柳知愁、花解语、张小虎、鲁丽娅都知道。花解语说:“当然是金萨王与西北王了。”她说的很快。她想用这痛快劲儿感染一下葛天师,让他也痛快一些。
葛天师点了点头,接下来的话果然便快了许多:“这一次只要和亲成功,扎可汗定会趁着得意向但飞扬与金萨王出兵。灭此二王,本就是扎可汗多年的心愿。他当然还会向南朝请兵,若是南朝答应了,那么,无论是西北王还是金萨王,恐怕都要大祸临头了。”
除了张小虎,其他三个人都打了个寒噤。花解语望着鲁丽娅,忽然间明白了,笑着说原来你背后还有一个西北王,我本来一直以为你只跟黄旗帮有瓜葛呢。
鲁丽娅笑了,笑得非常愉快,好像忘了她此刻的身份是一个俘虏,而又回到了胡杨林野客栈的门前,道:“在西北这块地上,每一个有点本事的男人都跟我有点瓜葛,这又有什么奇怪?西北王无疑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而且出手很大方,可惜我这人天生不愿意只跟着一个男人,我喜欢跟很多男人,每个男人都不一样。”她说到这里,眯起了眼睛,好像沉浸在一些愉快的回忆里,眼神有意无意地望了望柳知愁。
柳知愁却像是什么也不觉得,只冷冷地说:“天师跟你说话,你老老实实回答就成了,莫要夹三缠四地,惹得我不高兴了,我的剑便不认识你,你光着身子也好,穿着衣裳也罢,我都舍得动手。”他看不出有开玩笑的成份,鲁丽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
葛天师说:“因此,必须阻止这次合亲。鲁小姐,在下想请你跟我们一起办这件事。”
鲁丽娅叹了口气:“哪个男人不娶妻?哪个女人不嫁人?宁刨死人坟,不拆活人媒。天师能不能吩咐我干点别的什么?比如,比如,嘻嘻,比如跟男人睡觉这样的差使。”
柳知愁手腕一振,长剑弹出剑鞘半尺。花解语冷冷笑了一声,她忽然发现,自己不那么瞧得起这个曾经让自己心醉到碎的男人了。虽然她自己对葛天师越来越敬畏,可她不愿意柳知愁也如此。她拉低花冠上的一朵野花,抛给张小虎一个妩媚的笑,张小虎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花解语嘴角弯弯地笑了,这少年也许能让自己变得年轻呢。她想。
葛天师居然也笑了,并且笑容中居然有一点顽皮,说:“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我正想让你跟男人睡觉。”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在场的几个人就都有些意外。
鲁丽娅自然更是惊讶了,她甚至有些担心:“天师,你……你不是说笑话吧?”葛天师焦黄的面皮,一直看不出年龄来,你刚刚觉得他四十多岁了,立刻又觉得他起码有五十,再仔细看看,说不定又觉得他上六十了,甚至是七十岁。最可怕的是,他无趣的很,纵然他智慧过人,胸罗万象,然而于“睡觉”这件事上,以上条件通通不是吸引力。如果真要陪男人睡觉,鲁丽娅首选柳知愁,他那一夜的醉态可掬,那一夜的疯狂激烈,鲁丽娅至今回味未已。再次一点,那么张小虎也成,对这样的带着稚气的少年,鲁丽娅也颇感兴趣。就像一枚已经长成然而发青的果子,酸涩里面透着一种特别的甘甜。
鲁丽娅不禁咽了口唾沫,但她眼前的幻象终于在葛天师褐黄木讷的脸上碰成碎片并且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知道自己是俘虏,而俘获她的这伙人里,说了算的,无疑是葛天师。她准备认栽了,然而葛天师很认真地说:“那个满多,很喜欢像你这样的女人。我猜他见到你,一定不会无动于衷。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离开南朝,又这么些日子了。公主的侍女,他又不敢乱打主意。”
张小虎忽然觉得葛天师根本无法看清。连这样的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也跟说什么“慧根、灵性”时毫无二致。他继续说着,好像在用语言在推想这件事的可行性:“因此,他见到你,必然会把你扣在军中,还可能安一个奸细什么的罪名。到了晚上,他便会亲自提审你。嗯,到时,你带上这枚戒指。”他的手里多了一枚戒指,上面镶着一块六棱的宝石,在阳光下灿烂夺目。鲁丽娅接了过来,翻看了一会,套在右手中指上,居然十分合适。她说葛天师你真好,你一出手就是这么大方,这颗宝石我认得,起码能值五十两黄金。我几乎是夜夜当新娘的人,可从来没有一个拉皮条的给我送什么嫁妆。
葛天师好像没听出她在骂自己,正平静地看着她,眼神一如平常的呆滞。然而鲁丽娅到底窘迫了,她忍不住跳起来,大声问:“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葛天师抬起头来,看着天色:“不用问,你去吧。这戒指你不要摘下来,能保住你的性命。好啦,我们去吧。”他转过身去,从驼背上解下水囊,慢慢地喝了一口。
鲁丽娅气哼哼地说:“我们?你是说你跟我一起去到南朝的和亲使团那里去?”葛天师说:“还有他,柳公子。花小姐小虎两个先在这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肖野樵的四百飞骑也赶上去了,你们就悄悄跟在他们后面,准备接应我们。”花解语不禁奇怪了:“肖野樵的四百飞骑也要去吗?难道……难道你也是金萨王的人,肖野樵会听你的命令?”
葛天师喷的笑了,他这是头一回这样笑,因此花解语便知道自己猜错了。葛天师说:“过会儿那个南朝的满多将军把我们三个一起当奸细抓起来,肖野樵能不去解救吗?就像眼下,肖野樵的探子说不定就在附近。因此,”他说到这里轻轻地拍了一下脑门,“咱们五个人一起走,到天黑了时你们再分开,这样肖野樵才能不疑心。”
其实葛天师的细心远不止此,天黑以后,他们五人带着驼队又行了好一程,一直到了一条小河边,葛天师才让花解语、张小虎跟他们三个人分开。过了河,断了马蹄印,肖野樵应该想不到了。这个时候葛天师才说出他的计划:“小虎跟花小姐在这里躲着,我们一抢到南朝公主,就往这里赶,到时花小姐跟南朝公主掉个包,南朝公主由小虎带着上路。我们赶到前面的喀拉戛什会合。”葛天师想了想,又说,“到时自然有人接应。”
于是三个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花解语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说:“我们真是白混了。跟葛天师这样的人物比起来,才知道自己是白痴。你听出来了吧?真实自从刚开始,他就安排得很妥当,而我曾经以为这个老头什么都不懂,不过靠着会使一点法术知道天都在哪里,才让但飞扬、金萨王那么当回事。小虎,你说说看……”她的声音忽然涩哑了,“你说说看,你不恨我吗?”
张小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一会,说:“那个时候,是柳公子说了算。我要报仇,自然该找他。其实找他也不对呢,应该找那个金萨王。姐姐。”他这样叫了出来,“金萨王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
花解语点了点头,说:“小虎我有点爱上你了,因此必须要劝你,放弃这样的念头。金萨王你斗不过的,就算加上一个我,也根本没办法动他一根手指头。我们,我们不如走了算了。过了这条河,肖野樵找不到我们了,葛天师也找不到我们了,我们到那个北山上,挖虫草,打猎。”她显然有点陶醉于自己的描绘里,悠悠地又说:“我想生个孩子。将来,谁都离开我了,那个孩子却永远不会嫌弃我。你带我去那里好吗?我想生个孩子。”
设想她若是说出别的什么梦想来,张小虎必定会跟着一同沉浸进去,甚至比她沉浸得更深。然而十六岁的少年在花解语的这个梦境面前,忽然间有些恐惧了,那个假想的啼哭着的婴儿,伸出粉白的小手,在他的脸上狠狠抓下来,一刹那让他不知所措。那个婴儿的妈妈连看他一眼都未曾,含含糊糊地哄着宝宝,转过臃肿的腰身,将一个货郎鼓塞进孩子的小手里。而那个孩子立刻咯咯地笑了,眼光却透出恶意来,闪着诡谲,含着阴险,然而又好像无邪地望着自己。
无邪!无邪剑法!婴儿!张小虎不知怎么就将这两件事想到了一起。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么难看,等他看出花解语失望了,想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时,花解语已经淡淡地笑了,夜色下却也看不出悲戚与否,但她的声音里却掩藏不住那一点怏怏的自嘲,她说:“小虎我没吓着你吧?我本来想说个笑话儿让你开开心呢。”
张小虎伸手抱住她的胳膊,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很开心。你想生个孩子,那很好啊,可你有了孩子,还要不要我了?”
花解语叹息,摸着他的头,把张小虎摸得突然就感到委屈起来,又像是这些委屈本来就积淀着,只不过从前百死一生来不及感觉,这一刻却像破冰的春汛,恣肆汪洋,一发不可收拾。张小虎哭了,他哭着说:“你只要你不赶我走,不嫌弃我,我……我……”他的眼泪滴在花解语温暖的胳臂上,花解语的眼泪却滴在他的头上。好长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就想这么掉掉眼泪。这一刻,他们确信泪水其实是从心里流出来了,因为流泪时闷胀的心房感觉到放松和轻快,补充回去的是一些温暖和轻软。
花解语轻轻地说:“小虎,我必须要告诉你,现在我们很危险。你觉得很奇怪是吗?不错,从开始我们就很危险,可这一回尤其危险。葛天师这个人……小虎,你不要怕……”她自己却有点发抖,“……他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我看他的志向比金萨王、比西北王都要大得多。他究竟想干什么,我们偏偏无法猜到。我想,西域这块土地上,恐怕要遭殃了。”她忧心忡忡,低下头来,下颌擦着张小虎的额头。已经是晚夏了,河边上的夜风凉浸浸地,送来毛毛柳上小鸟的啼叫。张小虎听得出这是一种名叫“阿依恰”的鸟,传说中是草原少年乌甫尔江的化身,一直呼唤着自己心爱的姑娘阿依恰,于是它的叫声便显得分外凄苦。张小虎想到了阿依明,他问花解语:“这块土地上什么时候太平过吗?各部各城一年到头你抢我夺,不会骑马,不会用刀,在这草原上就没法活下去。”
花解语似乎略略有些惊奇,但是说:“是呀。可你想过没有,草原戈壁上还有许许多多的牧民。他们没有刀,他们只有鞭子,放牛放羊放马,逐水草而居,以乳肉为食。强盗来了,他们就献出一些牛羊,也许还有女儿,强盗走了,他们依然生活着,过些时候,牛羊又多了起来,小女儿也长大了。可是——”她加重了语气,“你知道打起仗来又是什么样吗?我说的是真正的交战,两国交兵,攻城掠地。”
张小虎抬起头来,望着花解语的眼睛。花解语也望着他,慢慢地说:“大军过处,或许便杀得一个不剩。好些年了,西域这片土地上其实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争了,扎可汗昏庸无用,只要各部落承认他是汗就成了,但飞扬领着各朝代流放到西域的汉朝子民自立王国,许多别的部族也去投奔,势力其实已经可以跟扎可汗相抗。可他们谁都不动谁。这么相安无事多么好啊。”张小虎不知怎么就问了出来:“你怎么不说说金萨王?你……你和柳公子,不是一直在跟着他做事吗?”
然后他很后悔,可他盼望花解语能回答他。
花解语似乎轻轻一颤,便不再说话。就这样望着他。张小虎看见她眼睛里有一些清清凉凉的的东西,他看懂了,那全是忧伤。张小虎说:“我不问了,你原谅我,我再也不问了。”花解语慢慢摇了摇头,说:“没事。”
张小虎攀住她的肩膀,要去亲她。花解语却好像突然间醒了过来,伸手挡住他的嘴唇,说:“我不能再害你了。小虎,原谅我,我不想再害你了,你知道吗?”
就在这时,暗夜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叮!”听来好像是执戈的兵士不小心碰着了手中的兵器。
两人都浑身一震,花解语这一刻像是一只机警的母豹,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地给两匹马上了衔枚,动作快得惊人。然后凝神倾听。很快就听出来了,是一支马队到来了,就在小河的对岸。花解语和张小虎伏在草丛里,只见夜色里影影绰绰的过着人马,连刀剑的光都被遮住了,只人眼或者马眼偶尔映出天上的星辉。
马队行走得很快,却几乎没有声响。只一会儿工夫,影子已经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中。
张小虎吁了口气,说:“肖野樵果然去了。”他转过头去看花解语,花解语一动不动,好像被什么吓住了。张小虎问她怎么了?花解语眉头紧皱,好像什么主意难以拿定。张小虎想起前面说过的话,说:“要是你不愿意参与这些事了,我听你的,我们一走了之,到北山去挖虫草,生……生……孩子。”他自己也听出这些话说的不太情愿,因此便有些歉疚,抿着嘴轻轻咳了一声。
花解语忽然一把抓住他手腕,说:“你知道吗?金萨王也来了!”
四一些白天和一些夜晚
张小虎吓了一跳,一刹那间屏住了呼吸。他觉得热血涌了上来,声音有点发颤:“你看清了,真的……是他?”
花解语点了点头,白晰的面色在夜中犹如一片挂霜的落叶。张小虎心想花解语一定是对金萨王怕极了。金萨王的突然出现,恐怕葛天师也未必能想得到吧。一个声音在张小虎的心里叫了一声:要报仇!
花解语说:“没有人知道金萨王有多么可怕。他既然来了,葛天师的计划就没办法实现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小虎,你听我的话,等葛天师和柳知愁把南朝公主带来以后,你不要去喀拉戛什,你就在这里等着,把南朝公主交给金萨王。你听清了吗?”
这个时候,张小虎的脑子转着好多念头。他想这倒是个好主意,把公主交给金萨王,便可以接近他,要想报仇刺杀他,那么就必须接近他。他点了点头,说:“我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是,你——我担心你,葛天师他们到了喀拉戛什见不到我,能放过你吗?恐怕柳知愁就先不放过你。哼,他先是跟着金萨王,这会儿又投奔了葛天师,葛天师待我其实很好的,可就那,我也瞧不起他投奔他。一个朝三暮四的人,白练成了那样的剑法!”张小虎发觉自己说起柳知愁的坏话来,口才变得很好。他警觉了,于是说你要想办法逃走,在北山那里等我好吗?
花解语无声地笑了笑:“你真觉得我那么好,要和我在一起?”
“我说过的,我要对你负责!”张小虎回答道。
花解语温柔地摸着他的后脑,眼神像是姐姐看着弟弟,又像妈妈看着孩子。她说:“你好好看看我吧,可惜是晚上,看不太清,我想,我想,小虎,但愿以后你能记得我。”
张小虎没有听出她话中带着诀别的意味。他只是有些奇怪,暗暗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忘掉你。”
两个人坐了下来,阿依恰仍然不时地鸣叫着,相互扶着双膝的人,能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心跳。花解语觉得很好笑,心想自己什么事没有经过,为什么如今仍然像个初涉爱河的小姑娘一样,而且依偎着的,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肩膀?他是男人呢。她想。这也许是一种美好。也许是一种罪恶。但无边的黑夜里,没有人来评价他们之间的爱情。
一个多时辰之后,有了动静。声音来自南边,听到马蹄声响的时候,紧接着就听到军队的呐喊。是南朝的军队,离此有四五里,但可以听清他们的叫喊:“放了公主!”“放了将军!”
张小虎忽然就兴奋起来,他说:“你听见了吗?他们可真能干,不仅捉到了南朝的公主,还捉住了他们的将军!”
四五里的路程于雪风和黑电来说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早早便听到鲁丽娅尖锐的声音:“你们两个,快出来!”接着是柳知愁叫了一声:“人到了,快!”
张小虎和花解语迎上去。柳知愁一扬手,马背上一个只穿着贴身小衣的女子滚进张小虎怀中。鲁丽娅气喘吁吁地说:“这小婊子的衣裳在这里,姓花的,你快上马,边跑边穿!”葛天师随后赶来,说:“小虎你记住,是喀拉戛什,从这里往西四十七里,那地方南边有片苇子湖,你不用急,三天以后赶到那里就成。”他要带着追捕者兜一个大大的圈子。葛天师显然很相信张小虎是个明白的少年,因此没再多说,已经策马而去。那个叫满多的南朝将军被反剪了双手,横放在鲁丽娅骑的那匹马背上,本来嘴里是塞了一块破布的,这会儿给颠得差不多掉了,向张小虎看了一眼,叫了声“公主”。那公主却浑无反应,看来是中了闷香之类。鲁丽娅在将军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咯咯笑着去了。
花解语低声说了句“记着我的话”,一抖缰绳,黑电像风一般赶上前面的几人,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南朝的追兵很快便到来了。追到这里,马力已经分出高下,因此拉开长长一段距离,许多人举着火把,前后连成一条火龙。张小虎左臂抱着那个娇小的公主,右手牵着灰点马,悄悄退往小河对岸的树丛中。
他静静看着南朝的追兵一骑骑地从前面经过,居然并不怎么害怕。他甚至有一会儿觉得这不是真的,而是幻象,或者是在演戏,他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观众,而且是一个不很投入的观众。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公主,一点点天光之下,能看出公主脸上的皮肤很白嫩,而手上的感觉又很软,稍微带着一点凉意,他一下子就记起了曾经在巴扎上吃过的凉粉,于是咽了一口唾沫,然而想:“、花解语姐姐的黑电跑得很快,但会不会把我给她编的那顶花冠颠簸得丢了?”、
南朝追兵即将过去的时候,忽然一个人举着火把赶上来大叫:“张副将,有飞骑偷袭军营!赶紧回去,回去!”黑暗中人声一路传了下去。张小虎心想肖野樵莫非不知道葛天师他们已经跑了?但接着就明白过来,他这是掩护葛天师他们。
南朝追兵乱了一阵,兵分两路,一路仍然追踪,一路赶回去了。
张小虎把公主放在马背上,自己也上了马,慢慢离去。过了一会,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那一天的太阳藏在乌蒙蒙的薄云之中,能看到的只是黄彤彤的一团光亮,有别于周围的灰青。天地间充满了一种懒洋洋的气氛。灰点马大约也能感受到自然界的情感,因此不大有精神,耷拉着脑袋,走得似乎很勉强。
它驮着的,是南朝的公主。为避免过于惊人,张小虎给公主一块褥子,让她遮住身子。褥子是狼皮的,很有些扎人,公主很不舒服。况且热,她脸上额上沁出许多小汗珠。但她依然将狼皮褥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公主一声也不吭,更不哭。眼光中有些害怕,又有些倔强,一直冷冷地看着前方。
张小虎牵着马慢慢地走。公主不问,他更不想说话。他的话本来就不多。
他们沿着河边一直走。从昨夜天始,已经走了六个多时辰了。沿河的风景挺好,杂乱而低矮的树木断断续续地夹岸成排,河水不大,河底许多处露了出来,硬而滑的鹅卵石披着层青灰的苔藓。张小虎饶有兴致地随意瞧着,心里想着一连串事。他忽然发觉自己能看清一点事理了。比如说眼下,南朝人为了笼络扎可汗,把公主赐给他当老婆。而葛天师把公主截下来,是为了让南朝跟扎可汗翻脸。后面跟着的金萨王紧盯着葛天师,希望得到天都的秘密。而葛天师原本是西北王但飞扬请来的,自己的老爹就是请葛天师的使者。他心情陡然恶劣起来。他想每个人早晚都要死的,他的老爹张奎是个刀客,自然要死在刀上。这是宿命,哪怕是个一流的刀客,也难以逃脱。关键在于“早晚”二字,他的爹,死的早了一些,而且是死于诡计。
爹死的太不值!现在,他的儿子,要为他出一点气。虽然张小虎知道死人已经不懂得生气,可他宁愿相信地下真的有个九泉,九泉之下真的有他老爹张奎那个刀法精奇剑术高超酒量吓人满口脏话一脸大胡子的大汉。他找到了为老爹出气的方法。那就是,谁的话都不听,他要想方法破坏他们的计划。方法一点都不复杂——只要把这个南朝小公主藏起来,葛天师便会来寻找小公主,金萨王会来追葛天师,西北王也该出动了吧?如果不出动,那么,自己就去找他,让他带兵杀了金萨王。在这片土地上,真正能打败金萨王的,只有西北王。而张小虎恰恰认得西北王。他记得但飞扬给张奎送行的时候,还摸过自己的头顶,夸奖他将来肯定也是一位英雄。
张小虎掂了掂手中的刀。他想把公主藏在哪里才好呢?这个问题还没找到答案,公主却已经忍不住说话了:“能不能放我下来歇歇?”
张小虎勒住了马。公主的脸色很奇怪,窘迫而又胆怯,从马上下来差一点摔倒。张小虎拉了她一把,狼皮褥子掉在地上。公主把赶紧褥子捡起来披上。张小虎忍不住笑了,他问:“你不热吗?”
公主摇了摇头。但看起来更热了。张小虎又笑,说:“你怕我看见你的光身子?”
公主摇了摇头,又快快地点点头。张小虎说其实我早看过了,你没醒来的时候,我不但看过,还摸过。你可真软,看起来一身骨头,其实全是肉。公主眼中冒出了怒火,随之的是眼泪。她狠狠瞪了张小虎一眼,抬步向树丛走去。
张小虎被她这一眼激怒了,大声问:“你干什么去?”
公主回过头来,声音比张小虎还大:“我要解手!”
与公主的相处就在这一会儿发生了变化。张小虎忽然就感觉到了她身上天生的以及接下来养成的高贵与骄傲。张小虎仍然想强硬:“哼,我怕你跑了,你解手吗?那好,我看着你。”公主没有再咆哮,只是眼神中的语言令张小虎不由自主自惭形秽。她冷冷笑了笑,仍回头走进树丛,但只是两三步的样子,没有走得很深。就在她蹲下去的同时,张小虎背转身子走开了,虽然有些悻悻然,然而内心深处倒也有些服气,他被震慑了,心想:就算她不是公主,倒也挺厉害的。
公主从树丛中走出来以后,既不上马,也不休息,就站在灰点马旁等着,怯意又回到了脸上。但张小虎已经开始小心了,他问公主饿了吧,饿了那就吃点东西。公主点了点头,说那可得先洗洗手。张小虎拍了拍脑袋,说该死,我竟没有想到。于是两个人就到了河边。公主的眼神活泼起来,说我可以下到水里洗洗脚吗?张小虎对于她这样小心有些意外,说当然可以啊,我也打算连手带脚一起洗一洗呢。他走了几步,到了公主的下游,踢去了脚上的马靴。
公主没有穿鞋。一双小巧的脚踩在河边油青的的草上,像是绿呢毯上的一对玉雕。张小虎忽然想起那一个夜晚,花解语在木盆中洗脚时的情景。就是那一回,张小虎懂得了什么是女人。他的心口突然怦怦跳了起来,然而立刻便自责了,一捧水洒在脸上的时候,他的心完全平静下来,并为突然生出的罪恶念头感到羞耻。公主踏进水里,不停在扬水洗手洗脸,却又显得意犹未足。
张小虎忽然说:“你放心洗,我去那边,给你放哨。”这一刻,他很舒畅,长长吁了口气,心想公主可能已经在洗澡了吧,水珠溅洒在她新剥的羔羊一般的肌肤上,一定好看极了,然而他为自己没有去看而欣慰,觉得当个好人虽然不太容易,却也没有多难。只要稍稍管住自己那些放荡邪恶的念头,也就算得上是好人了。他倚在一株弯弯曲曲的半枯老柳上,打开包裹,摆好了午饭,然后就等着。隔着长草与低枝的帘子,公主轻轻的歌声时或传来。他想她是愉快的,一丝笑意浮上他的脸,他觉得像是在等着自己的妹妹,甚至是新娶的媳妇。他舒服得近乎困倦,眼皮渐渐合上。
公主轻哼着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这寂静让张小虎睁开眼皮。就看见公主站在他面前,长长的头发湿漉漉的,有小水珠滴到她裹着身子的狼皮褥子上,使得狼皮褥子都变得服帖顺滑了许多一样。张小虎说你饿了吧?公主点点头。张小虎说那咱们就吃饭。
公主于是坐下,一只手拉住狼皮褥子,一只手抓走一大块牛肉,咬了一大口,放在一片桫桫叶上,然后又抄起一块干粮。公主的吃相很野蛮,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公主。
张小虎问她:“你洗得痛快吗?”
公主一下子停止了动作,两只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一块刚入嘴的馕饼将粉腮撑得鼓鼓的。张小虎说:“我听到你在唱歌。你洗得很舒服是吗?”
公主迟疑着,却终于很决然地点了点头:“痛快极了,我一路上来的时候,都是侍女给我在木桶里调好热水洗澡。可她们,就曾悄悄地去河里洗过。她们说起来时,我羡慕极了,心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一洗?今天,我洗了。”她说完就又飞快地吃起东西来,好像生怕张小虎会夺下她手里紧紧抓着的牛肉。
张小虎没有再说什么,他也飞快地吃起东西。两人就这么比赛似的吃着,然而毫无争抢的意思。
饭后的阳光特别温暖而且有穿透力,公主的脸颊手臂在阳光下近似透明。原来却也不是一片粉白,如果细心的话,可以看到她两腮上淡淡的一层浅红以及浅红底下的青色的细小的血管。河水单调地喧嚣着,时候一长,那喧嚣便成了一种不变的背景声,可以过滤到没有,因此感受到寂静。张小虎渐渐能够听到公主的呼吸和心跳,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使二者完全一致。以他自幼练习的功夫,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沉浸在一种盗窃得手似的欢喜当中,好像天地也随着他们一同呼吸起来。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公主忽然问了起来。事先毫无征兆,张小虎吓得陡然睁大眼睛,手握在刀柄上。当他明白过来,颓然吐了口气,笑了。“我们?我们是谁?”
公主说:“就是你们呗。黑夜中我也没有看清,你们的人数好像不少。现在你们当中我只认得你,好吧,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张小虎脑子里转着好多念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说的我们,其实不是一伙的。我和你,这一会才叫做我们。”见公主虽然惊奇,但没有辩驳,他又说,“我想,现在就是要躲开他们。你落在他们手里,那就很危险了。”
公主的双眼刹那间一亮却又带着疑色,黑黑的瞳仁藏在睫毛之后,像是金边云挡住了半面太阳。“原来,你想要救我?”
张小虎差点笑出来,可他没有笑。因为他看到了公主眼神中的感激之色。他躲开公主的目光,看着河面。有一块小水湾与河水相连,长出许多葭荻,两只水鸟在那里出入。
张小虎站起身来:“走吧,这里离他们并不远,不是很安全。”
然而安全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张小虎想了好几天,路也就在糊里糊涂中走出了很远。葛天师这会儿一定要气得疯了,他准会将喀拉戛什翻了个遍。跟在他后面的,是肖野樵。南朝军队跟他们干起来了吗?金萨王能袖手旁观吗?这一串子人,当然不会不打仗。张小虎于是想笑,谁也不知道,他已经顺着这条河流走出了七八百里。他看着远处,太阳又要落下去了。草原上的落日格外好看,像是一个通红的大橘子,将半边天都染红了。张小虎喜欢这样的美景,却害怕这美景过去之后的夜晚。这几天里,夜晚是他最不好过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小帐篷,公主就睡在他的身边。像他这样一个初识女人好处的少年,南朝公主对他的诱惑力大得简直无法形容。他躺在公主的身边,就能感到她身上传来的清新香气,不仅钻进鼻管,还钻进毛孔,弄得他身上全部的骨肉筋血毛发涕唾都兴奋莫名。
每个晚上,他都不由自主伸手抚摸着自己,想像着花解语与自己缠在一起,在公主的体香与呼吸中迸散出难言的激情。每次长出一口气的时候,他才能知道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屏住了呼吸,于是羞愧得想消失于无边的黑暗。但夕阳没有因为他的祈求而稍加驻足,夕阳依然沉下去了。要说有一点不同的话,那就是今夜的晚餐。下午张小虎打了一只獐子,当时剥了皮去了杂,此刻在帐篷外的篝火上烤着,红红的火光映红了半座帐篷,两个向火的人面对着温暖,呼吸着香气,听着獐油滴进火堆的滋滋声,不知不觉地互相多看了几眼。
原来,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夜宿,人心竟然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小飞虫追逐着火光飞舞,灰翅的蛾子、绿色的草蚊,以及牛虻,一会儿冲进光幕,转眼间又掠进黑影,飞得自由自在而又杂乱无章。
公主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曲子。曲子很庄重,但在这时听起来,怎么都有些奔放的味道。张小虎翻烤着獐肉,十分认真却又漫不经心似的听着,忽然感觉夏季的草原真的很美。就在昨天,公主穿上了张小虎的一件夹袍,虽然仍是厚了些,但比狼皮褥子已经好了不少。宽大的夹袍将公主的身材衬得更加娇小,张小虎甚至想,这样娇小的公主如果嫁给扎可汗,扎可汗舍得和她睡觉吗?
公主忽然说话了,她说:“你知道吗,你不是一个坏人。”公主说着,抓起一根枯枝投进火堆。那只沾了些灰土的右手收回去的时候,顺便拢了一下右额的一缕头发。有些动作是很动人的,譬如眼下。张小虎却挑衅似地笑了,他反问公主:“是吗?你凭什么断定我不是坏人?”
“不凭什么,凭什么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公主说,“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想带我去哪里?”
张小虎品味着公主的话,反问她:“你自己想去哪里?”
公主叹了口气:“我当然想回到我们南朝去。我离家已经四个多月了,唉,这里可真远。”
张小虎奇怪了:“你要嫁给扎可汗,就是王妃了,怎么会想要回家?”
公主摇了摇头:“不是我要嫁,我们南朝,可真是个好地方。你没去过南朝,怎么会知道世上还有那么美丽的地方?”她慢慢低下头,眼眶里孕育着两粒泪花,却只眨一眨眼,泪花便浸散在双睫之间。她的眼神似乎穿越时空,看到了记忆中的故国宫殿。那华服美居、彩绘雅乐,在她不明白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铭刻进脑海之中。这会儿想起来,竟然全是惆怅啊。“我没想过要嫁人。何况,那个扎可汗,我又从来没见过。如果你是女子,你会情愿嫁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老人吗?可是没办法,父皇要我嫁给谁,我就只能听话。”
一块獐肉已经烤熟了,张小虎撕成两片,公主接过一片,烫得惊叫起来,然后便笑,在双手中颠了几下,咬了一口,油腻把她的嘴巴染得像红宝石。张小虎忽然觉得饥不可耐,狠狠咬下了一块肉。他含含糊糊地说你现在想听话都难了,我没有把你献给扎可汗的意思呢,你失望了吧?
公主怔了咽下一口肉那么大工夫,脸上显出一种豁出去似的勇狠来,冷冷地说:“随你的便。我是公主,被土匪抢了,本来就不该再活下去。你放心,我什么都不怕。”
张小虎心想她怎么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来,她的回答跟自己的提问实在是不搭界。他带着疑惑看着公主,公主却正在赌气一般嚼着獐肉,圆润的双腮被撑得很不规则。
张小虎被惊醒的时候,起码已经睡了两个时辰。他还没分辨出什么的时候,飞扬刀已经紧紧握在手中。帐篷外的火已经熄灭了,但仍然冒着残烟。夜空很晴朗,无数的小星星眨着眼,然而冷清促狭,像要看人间的热闹。两个人的影子闯进了视野,虽然模模糊糊的,但能看出是一男一女,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张小虎放下心来,以他此时的武功与交手经验,不会再轻易害怕了。他悄悄地掠出帐篷,绕过几棵树,猫着腰迂回到两人的身后。他对自己的轻身功夫很满意,那两个人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半伏着身子,指着小帐篷比划着说话。
那个女的小声说:“算了,我们不要去,我在树林子里睡一会儿就好。”那个男的说:“不行!你病得这么厉害,哪还能再冒风寒?我去让帐篷里的人出去!”
女的说:“这可不成。人家怎么会听你的话?”男的说:“他当然不会听我的话,可他会听它的话,他不把帐篷借给你,我就杀了他。”男的扬了扬右手,一把弯刀闪过寒光。张小虎来了气,心想这人可真是不讲理得可以呢,忽然说:“要是人家也有刀呢?”
两人一起惊恐回头。刷的一声,男的脖子上已经架上刀,而他的弯刀,还没来得及回过手来。那女的叫了起来:“是你!”一种大欢喜在她脸上迸散出来,像明月突然钻出云层。
张小虎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见到阿依明与班吉克姆,他很有些惊喜,说:“原来是你们,你不是被居琅部抢走了吗?是他救了你?是他?班吉克姆,你打败了吾尔该?”说完了这些话,他才想起什么,飞扬刀嚓的一声收刀鞘中。
班吉克姆也很意外,他脸红了,说:“不是我,我的刀还不能战胜吾尔该。不过,吾尔该已经倒霉了,你难道还不知道?”
张小虎不解地道:“怎么了?”
班吉克姆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居琅部的坏蛋碰到了金萨王!他的军队被打散了,他抢的美女财宝,到底没带回黑水河畔的居琅城,上天没让他带!”
张小虎愣住了。他没接着问,他看到瑟瑟发抖的阿依明,就知道她得了病,请他们到了帐篷。那堆火又生起来了,班吉克姆身上背着一口锅,那口锅架到了火上。
两名美丽的少女坐在帐篷的角落里,互相打量着。阿依明脸上升起了羡慕,公主则只有警惕。长着大胡子的班吉克姆让她心生惧意,张小虎说着她听不懂的外族话更让她倍感惊慌。如果那个大胡子要冒犯自己的话,我就宁可死,我绝不堕了南朝的天威,公主想。开始时她并没有这种担心,当她见到阿依明看张小虎的眼神时,她才明白那个大胡子并不是这个美貌姑娘的恋人。
班吉克姆说:“金萨王打败了居琅部的狗强盗之后,还没来得及清点美女财宝,就有探子来急报,好像发现了敌人军队。金萨王的军队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找到了阿依明。趁着乱,带着她跑了。今天是第四天了,我们好饿。”
张小虎很为他们感到庆幸,他说真是好事啊。他很想知道“敌人的军队”是哪里的,难道是西北王出动了?但他没有问,他知道班吉克姆并不清楚。他想班吉克姆实在是个糊涂蛋,白长了一部好胡子。他想起了阿依明说过的话:你的脸多么干净啊,亲我的时候,我不会觉得痒的。于是,他回过头去,看了看阿依明。
阿依明也正在看着他,两眼定定的,有所期待的,回望着他,拼命似的吃着已经冷了的獐肉。张小虎咳了一声,说:“你们要回麦琪塞城?”
班吉克姆说是的。张小虎说那好,明天她跟你们一起去。他指了指公主。公主却听不懂他的外族话,愣怔怔的。阿依明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她说也里塔老爹见到你,肯定会高兴极的,你的名字叫小虎对吗?你得罪过我,可也救过麦琪塞城,因此我很感激你。我,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张小虎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是她去,不是我去。她……她是我的亲戚。对了,是我的表妹。”张小虎自己都觉得有这么个表妹挺好的,“我要去办些事情,我表妹跟着我,很不方便。阿依明,班吉克姆,我请你们把她带回麦琪塞城,过些日子,我再去接她走,好吗?”
阿依明眼里闪动着泪花。她忽然问:“小虎,她是你的心上人吗?你是为了她,扔掉了我的荷包?”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悲伤,公主诧异地望着她。张小虎笑了起来,道:“阿依明,你真会开玩笑,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她是我的表妹。表妹你知道吧?就是舅舅的女儿,她跟舅舅走散了,我要先去找舅舅,然后把她送回去。”他心想扎可汗的妹子不知道跟爹爹相好过没有,不知道这件事,就糊里糊涂认了他当舅舅,实在是太让他沾便宜了。
阿依明吃下一块肉,抹抹嘴说:“那你跟着出去,我有话跟你说。”她不等张小虎反应过来,就已经走出帐篷。班吉克姆犹豫了一下,没有跟出去。
夜气里透着清新,阿依明站在一棵树下,一句话也不说,半透明的天光勾勒出姑娘窈窕的身影,也半透明似的。张小虎说:“你要说什么,说啊!”阿依明叹了口气,却不开口。张小虎说:“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怎么不说?”阿依明微微地颤抖起来。以一个刀手固有的敏锐,张小虎甚至能听到她的心跳。深夏的夜风是有些冷清的意思了,他忽然觉得阿依明的衣裳很单薄,他也叹了口气,说:“那我回去了。” 突然,他的后腰被抱住了。阿依明的声音很低然而很热烈,把他的耳朵吹得很痒:“我很丑吗?为什么你不肯多看我一眼?为什么我的荷包拴不住你的心?英俊的哥哥,你的心可有多狠!”
麦琪塞城的明珠,在这样的暗夜里,发出如此强烈的光芒。她的声音突然狠了起来:“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亲我的时候,我不会觉得痒的!”两片潮湿的、发着抖的嘴唇盖住了张小虎的嘴唇。张小虎内心之中想要推开她,可身体却怎么也不听话,仿佛一条搁浅很久的鱼一下子滑进深水,全身都浸没在生命最初的渴望之中。
阿依明哭了,眼泪甚至流进张小虎的嘴唇上。她忽然捧住张小虎的脸,说:“你相信吗,这一辈子,我的心都给了你了。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明天,我就带着你的心上人回麦琪塞城,我会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你的心上人。”绝望如同一层冰将她的如月的脸庞覆盖了,张小虎吓得睁大了双眼,他几乎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她不是我的心上人,她,她是南朝公主!”
一瞬间,两个人都震住了。张小虎立刻就后悔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阿依明,手握紧了刀柄。阿依明忽然一把捂住他的嘴,拉着他走得更远了一些,张小虎一点都没有反抗。阿依明喘着气说你竟然做出了这么大的事?草原上沙漠上的人们,谁不知道南朝大国要跟扎可汗和亲?前几天我听吾尔该的兵士说南朝的公主被人抢了,却是你干的?你要不要命了?
接着她好像想到另外一层,于是问:“你以前是南朝人吗?你早就认得南朝的公主?”张小虎摇了摇头。阿依明放心似的吐了口气,说那么你赶紧放了她,你的刀法再好,也不能跟扎可汗斗。“英俊的哥哥呀,你是草原上的海冬青,怎么能跟金翅鸟比翼双飞?只有阿依明这样的云雀,才能忠心地把你跟随!”
说实话,张小虎真的有些感动。葛天师深不可测,花解语无法把握,如果真要说谁最可信任的话,倒真数得上这个总共说过两次话却翻过三次脸的阿依明。张小虎就说了,他说到自己的事,说到南朝公主,说到他的打算:“我把公主献给西北王,求他出兵杀了金萨王给我爹报仇。”
阿依明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那种叫阿依恰的小鸟却又鸣叫起来,小风将树梢吹得籁籁作响。这景色,让人产生自怜,让人产生爱和被爱的愿望。张小虎知道她正在替他考虑什么,但他也知道,这个明月一般纯净,火焰一般热烈的姑娘,难以想到什么好的主意。他在这一刹那间有想抱住她的念头,不为别的,只为彼此都有的那样一份不容易。
阿依明却说话了,她的话有些惊人:“小虎哥哥,如果上天给我们这样一次转机,我们为什么不敢搏一搏呢?现在,这个南朝的公主,就是最大的法宝。”
“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爹是麦琪塞城城主,作为他的女儿,我跟也布一样关心着麦琪塞城的命运。阿依明害怕草原上戈壁上无休无止的抢掠杀戮,向往像云雀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像沙枣一样无拘无束地生长。可草原上什么时候有过太平?流沙一般的马贼、狂风一般的金萨王,闪电雷霆似的西北王,至于居琅部,黄旗帮,沙里虎,他们的名字就像乌云挡住阳光,时时掩住我们的幸福,走进我们的噩梦。”
张小虎忽然发现阿依明很迷人。她微缵的眉头紧紧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说:“你说下去,这个南朝公主,怎么就是法宝?”
阿依明抿着嘴,表情很有些严肃。她忽然叫了一声:“班吉克姆!”
班吉克姆从一颗树后走了出来,有些窘迫。张小虎很想笑,他心里说:阿依明是你心中的明月,你担心我来跟你争抢吗?他能觉出班吉克姆对他的敌意,就像自己对柳知愁一样。
阿依明有点发脾气了:“班吉克姆!我跟他说话,你在这里偷听?麦琪塞城的小伙子如果知道你这么做,他们会不会愿意再和你当伙伴,一起拍手鼓、吹唢呐?你……你说说看!”
麦琪塞城里,偷听情人说话的人被视为盗贼。班吉克姆嗫嚅:“可是……”
“可是什么?你走开!可是也不能到帐篷里去,你去远一点的地方等我们!”
班吉克姆走开了。不仅仅因为阿依明的父亲是麦琪塞城的城主。美貌姑娘的话,对喜欢她的小伙子而言,比皇帝的命令都管用。这虽然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但千百年来,还是有无数的小伙子心甘情愿地遵守着这不公平的规矩,甚至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公平。
阿依明说出了她的想法:“麦琪塞城经常受欺负,就因为我们太弱小了。如果扎可汗能把他太阳般的光辉照在麦琪塞城上,居琅部还敢不敢欺负我们?我听说南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谁得到南朝大汗的保护,再也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小虎哥哥,你,你想过没有,把公主还是献给扎可汗?”
张小虎睁大了眼睛:“嗯?”
“西北王只是一个枭雄。他的子民,大都是南朝各代皇帝的罪犯,以及罪犯的子女。虽然大都是汉人,可,南朝皇帝是讨厌他们的,却又怕他们侵扰南朝的边疆。他让公主跟扎可汗合亲,是不是这个意思呢——牵制西北王?还有金萨王?你想想看,小虎哥哥!”
张小虎开始有点佩服这个姑娘。他说的话便有了一些探究的口吻,这口吻能让人感觉到尊重,于是道:“我本来只隐隐约约想了一点点,你这样一说,我才觉得很对。可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只想报仇而已。”
阿依明说:“关系很大。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说过了,是那个姓柳的做的恶。姓柳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因为接受了金萨王的命令。假如你父亲不护送葛天师,他老人家就不会死。谁让他去接葛天师呢?是西北王但飞扬。可是,他竟然要你去求他才肯为你父亲报仇!而你对此又毫无把握,所以才想到要给他献上南朝的公主。你想,这不是弄错了吗?他们没一个是好人!小虎哥哥,你信不信,假如你把公主献给他,他会……杀了你。”
张小虎打了一个哆嗦,深夏的夜空,陡然添了许多冷冽:“他……会吗?”
“怎么不会?你说说看,你为什么不会!”
张小虎默然了。他轻轻地踢着脚下的一窝芨芨草,过了很久,说:“你觉得我把南朝公主献给扎可汗,他又会如何?”
阿依明笑了起来,牙齿闪着星星的光辉:“当然会隆重的接待你。他会把你封作草原上的英雄。小虎哥哥,你想要报仇杀死金萨王,只有着落在这件事上。你可以想法子在扎可汗的军队中留下来,很快,你就能成为一名将军。要打败金萨王,是不是只有这样才可以呢?”
张小虎似乎一下子看到金子似的大道,那大道上摆着仇雠的头颅,他的手一挥,如潮的兵士将那些头颅踏成粉末:“你说的很对,明天,我就踏上去富拉山的路,去拜见扎可汗!”
阿依明很兴奋,说:“明天我也去。”
张小虎有些犹豫。阿依明说:“我可不是想跟着你,你想想,我只想给麦琪塞城找个依靠。有个扎可汗的保护,草原上的豺狼不会再打我们的主意。你答应带我去吗?”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两个姑娘当夜睡在帐篷里,合铺着那条狼皮褥子。公主有了这么一个女伴,竟然睡得很安详。
张小虎本来以为公主知道后会很高兴,她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谢谢。她说,你这么做不仅扎可汗会赏赐你,等消息传进南朝皇宫,我父皇也会赏赐你。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点傲气,傲气背后是一点不满,仿佛没有说出真心话似的。
她本来不愿意和阿依明骑一匹马,可张小虎一定要坚持,说:“阿依明前面受了居琅部的惊吓,身体比你还弱,你不愿意同骑,那就让她一个人骑。”公主赌气走了一程的,但不过几里路两脚就磨破了,这时也只好不再倔强。
他们一路向南。戈壁草原上的人说起路程,不说多少里,而是说几天。扎可汗的都城富拉山在黑水河以南,中间要过乌伦河、额尔塞河,还要翻过青穆尔山脉。算起来,少说也得有两个月的路程。出发不久,阿依明就打发班吉克姆回麦琪塞城去,好向也里塔老爹报告消息,班吉克姆也没说不回,只说再送一程,三送两送,送了一整天。偏偏第二天就遇到麦琪塞城的十几个男女,都是陆续从吾尔该残部中逃回来的,消息就由他们带回去。阿依明说:“你们告诉老爹,他女儿去寻找挡风的高山了,叫他不要牵挂!”
日子已经到了八月底。走过的路有的是草原,有的是戈壁,水流过的地方就有草有树有人家,没有水的地方就是荒凉一片。幸好他们弄到了一只骆驼,张小虎一点都没有客气地独自骑着,他隐隐觉得肯定会遇到什么危险,因此必须要保持足够的体力,以对付突然就会出现的敌人。
果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那是他们上路的第十四天,中午在一棵树下休息的时候,赶来一伙皮货商。在草原沙漠里行走的皮货商都会两下功夫,这九名皮货商却是运气不好,遇到的是比他们功夫好出很多的人。
惹麻烦的由头自然是两个美貌的姑娘。一位是南朝的公主,一位是麦琪塞城最漂亮的姑娘,九名皮货商觉得今天运气很好,很快就打定了杀男劫女的主意。然而这主意错的实在厉害,没用张小虎出手,班吉克姆的弯刀已经砍翻了六个。班吉克姆本来就是麦琪塞城最勇敢的武士之一,这十四天来,他一个人走路,脚上打起许多很大的血泡。比血泡还大的是他的怨气,劫色的皮货商实在是极不走运。班吉克姆跃上他们丢下的一匹黄膘马,挥刀追赶逃走的三人。
阿依明大声叫:“蠢笨的獾猪逃走了也没有什么,不要追了!”
班吉克姆头也不回:“谁冒犯了阿依明,班吉克姆就跟他拼命!你们先走,我杀了他们,就会找你们……”声音被卷起的黄尘挡住了。
张小虎有些不自在。阿依明跺起脚来,说:“这个家伙,真是个傻瓜。”
张小虎嘿嘿笑道:“小伙子喜欢哪个女人的时候,都会变得傻呢。”
阿依明道:“可我怎么看不出你傻来呢?傻的反倒是我。”张小虎就不说话了。
他们一直等到下午,班吉克姆没有赶回来,第二天早上,班吉克姆仍然没有赶回来。第三天早上,仍然没有班吉克姆的影子。粮食和清水已经很紧张了,再不走的话,饥渴就很可能会夺走他们的性命。阿依明大骂班吉克姆是个混蛋,可必须得走了。他们尽可能在路上留下印记,堆一堆沙子,垒几块石头,撕下一片布条绑在芨芨草上,诸如此类。当他们做了四十余入标记的时候,到了乌伦河边。
绿色进入视野的那一刻,人心是多么兴奋啊。戈壁的风吹糙了两位姑娘的脸颊,红润的嘴唇都卷起了皮,脸色早已是黄的了。公主从马上跳下来,扑向绿色,张小虎与阿依明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下了河。
公主居然学会游泳了。张小虎赞叹她是个天才,心里想她马上就成为扎可汗的妃子,真的是有一点可惜的。凭这些天来对她的了解,公主其实是个很活泼热辣的人,她应该成为哪一个小伙子的心上人,不应该成为扎可汗的妻子。也许,她本来不应该是公主。
公主却很兴奋,说:“你们也下来啊,真痛快极了。”阿依明听不懂她的话,用眼神询问张小虎。张小虎就说了,阿依明掬水洗脸,看着水中的公主,低声说她可真厉害。她的惊讶忽然间更严重了,很低促地说了声:“小虎哥哥,你看!”
五个人,骑在马上,都穿着一式的黑底绿边斗篷,戴着很大的牛皮斗笠,斜背着兵器。他们的兵器,不是刀,是剑!
张小虎已经知道来者的身份了。草原上的行家大都用刀,只有西北王但飞扬的手下中才有用剑的高手!他说:“是但飞扬的手下。”阿依明说他们怎么会找到我们呢?很快就有答案了:五个人的后面,还有一个人,那是班吉克姆!
张小虎紧张地思索着应付办法,五个人慢慢地迎上来了。走到离他十步左右的地方,都停了下来。他们身上特有的冷郁与杀气让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冷,张小虎觉得心都缩在了一起,他握着刀,却没有拔出。
阿依明骂起来:“班吉克姆,你这个连畜生也不如的小人,是你出卖了我们?”
班吉克姆不理她,很心虚地躲开她愤怒的目光,移向张小虎:“你投降吧,把南朝的公主献给西北王。否则,你会没命的!”
公主从水里游出来,她身上是穿着衣服的,阿依明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合适。公主问张小虎:“他们是来杀我的?”
张小虎说:“他们是来抢你的。你南朝的父皇没对你说过吗,在西域的土地上,说了算了不仅有扎可汗,还有西北王。你要和扎可汗结婚,西北王不愿意,派他们五个人来抢你来啦。”
西北王的手下大都是汉人。这五名剑手当然能听懂汉语,有一个三十多岁留着两撇胡子的剑手问:“她就是公主?”
张小虎点了点头。那名剑手又说:“你就是张小虎?”张小虎点了点头。那剑手就笑了:“我认得你爹。‘一箭定天山’,真是了不起。你学了你爹的功夫吗?”
张小虎迟疑着,但终于点了点头。那剑手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是西北王手下十八剑士中的五位。我叫宋连城,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张小虎摇了摇头。宋连城很有些意外的样子,说:“你没听你爹说过吗?我外号叫无情公子。”
张小虎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宋连城便很期待,可张小虎又摇了摇头。
宋连城的四名同伙笑了起来。宋连城也跟着笑,说:“这小子真没用,白给张奎当了那么多年儿子。”
张小虎很有些羞愧,他问:“你很有名吗?”
宋连城冷笑了一声。班吉克姆说:“张小虎,你投降吧,我跟他们来的时候,亲眼见过他们的功夫。他们五个人,打败了金萨王的一支马队,杀了二十多个好手。”张小虎问:“你们遇上了金萨王?”
宋连城的脸沉了下来道:“那个该死的金萨没遇到我们,是他的运气。张小虎,我跟你爹算是有些交情的,不想跟你动手。你跟我们走吧,你爹为西北王死了,西北王一定会照顾你。他,甚至会把你留在身边。”
张小虎在一瞬间有点动心。他本来就想投靠西北王,然后依靠西北王的力量去追杀金萨王。他的理想是让柳知愁亲眼看到他的成功,最后再杀了他,他要亲手杀了他。现在,只要他一点头,便走上了实现这理想的大道。
阿依明却喊了起来:“班吉克姆,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因为爱我吗?因为嫉妒小虎哥哥吗?你是不是因为我爱他,才这么做?”
班吉克姆恼羞了,他的脸像是劲风吹红的焦炭,他也喊起来:“不错!我看见你喜欢上了这个没长胡子的男人,心里如同起了火。他是狡猾的汉人,你是麦琪塞城的公主!我,是你忠心的奴仆,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那个宋连城就在这时候出剑了,他从马上飞起来,剑光只闪了一闪,长剑刺进了班吉克姆的胸膛。班吉克姆睁大了眼睛,惊讶甚至盖过了疼痛,他问:“为什么?”宋连城说你别忘了,我也是汉人,还有他们,都是汉人,连西北王也是。他拔出剑来,两道血箭自班吉克姆身上迸射而出。班吉克姆从马上掉了下去,腾的一声,砸起一片灰尘。
阿依明紧紧捂住了嘴巴。公主啊了一声。
张小虎心里怦怦直跳,心里想这个宋连城的剑法比柳知愁差了不少,可柳知愁似乎是不太愿意杀人的,宋连城则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身上的杀气,简直让人感到窒息。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两个姑娘身子前面。宋连城甩了一下剑,很无所谓似的,然后问张小虎:“嗯?你怎么说?”
公主和阿依明紧紧挨着张小虎。他能感觉到她们俩都在发抖。张小虎说话了,他是向公主说的,他问公主自己怎么想?公主道:“我怎么想?我应该怎么想?”
张小虎道:“你想嫁给谁呢?想嫁给扎可汗,可能要麻烦一些了。西北王,是一个很强悍的人。他有十几位妻子了,这一回,他……他派了手下来接你。”
公主道:“我谁也不想嫁了,我想回到我们南朝。”
张小虎道:“可你已经来了,来了就不大容易回去了。”
公主轻轻地道:“那么,我就嫁给你好了。”
张小虎突然回过头去,道:“你说什么?是扎可汗,或者是西北王!”
公主看了他一眼,忽然横下心来似的往前走了一步:“你们所说的西北王,是但飞扬对吗?他是我们天朝的钦犯!十二年前,我父皇的旨意,发配他到西凉,他却跑到了这里!我怎么能嫁给他?那样,我会损害天朝的威名!”
宋连城哈哈笑了起来,却只有笑声没有笑容:“不错,我们就是要把你抓去献给西北王。你听明白了,你不是要嫁给他,你不过是他的奴隶!天朝,什么天朝?你的父皇,他能管得了你吗?他的女儿,就要成为他的钦犯的奴隶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望了望同伴,五个人一起大笑。
公主道:“你听到了吗,张小虎?我要嫁给你,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张小虎头上冒出冷汗来,声音小的不能再小:“公主,你是扎可汗的妻子,你先随他们去,我去禀报扎可汗,让扎可汗发兵救你。”
公主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旋,却没掉下来。她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很冷酷又很悲壮的样子:“张小虎你杀了我吧,我不能受辱!”
张小虎摇了摇头。公主彻底绝望了,她凄然地笑起来,问道:“当初,你为什么要去劫我?和你去的同伙,他们都是谁?你又为什么不按他们的计划办?你好像很没有主意对吗?”张小虎叹了口气,道:“是我害了你,公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依明听不懂公主与张小虎说的话,但当然知道情形很糟糕,忽然道:“小虎哥哥,你千万不要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只要答应了他们,他们就会杀了你,班吉克姆就是例子。你,只有拼命!”这一句话,让张小虎的血液沸腾了。他推开身边的两个姑娘,手紧紧握在刀柄上,他想到了自己刀的名字“飞扬”,和西北王的名字是一样的。你只有紧紧握住它的把柄,它才会听你的话。他抬起头来,说:“宋连城,我和你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