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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前月影
楔子
大明万历元年四月初八,佛祖诞辰,白莲教主破誓出山。蛟龙归海,天下震动。
六月二十七,百万白莲教徒聚众中原,朝廷急加威烈侯朱煌为敕平都督,节制三军,预防不测。
七月初一,朝廷大军进驻中原。
白莲教精锐教众号称三十万,不散反聚,隐隐与官军对峙于开封城下。大战一触即发。朱煌诏令江湖各派戮力平叛,一时间天下大乱,沉闷已久的江湖也开始了新一轮血雨腥风。
七月初九,江湖七大势力之一——关外龙马牧场接到镇守边关的抚远将军陈元度飞书求援,言鞑靼余部趁中原动乱、兵力空虚之际,毁约兴兵,进逼边关。
龙马牧场主人马镌麟本收束子弟,不欲参与中原的这场纷争,但此刻事关边关安定,若让鞑靼军攻破边关,必致生灵涂炭。陈元度乃马镌麟多年知交,此时镌麟不疑有他,当即率三千精锐子弟飞骑驰援。
当日黄昏,一行人行至关外五十里处绝地青骝峡,伏兵突起,三千子弟遭陈元度亲率边军伏击,猝不及防下血战半日,死伤殆尽。眼见这一代枭雄马镌麟就要葬身在他多年来全力拱卫的边关之下。
所幸天下正气不灭,终有不畏强权的英雄!危急关头,名动江湖的“七君子”现身战场,血战一番后护救马镌麟杀出重围。陈元度大怒之下,亲率精锐衔尾追击,誓要消灭这群屡次和威烈侯作对的黄口小儿。
第一节任平生
马蹄声急,踏碎漫天雨声。
曾经称雄塞外,让诸多异族畏之如虎的二十八卫所三千精兵,在魔神陈元度的亲自率领之下,紧紧咬住了前面那一行人。与以往征战不同的是,这次的敌人并非入侵的异族,而是曾经的战友。
但无论如何,士兵是没有权力选择敌人的。他们相信,只要能追上前面这群人,凭着他们的战力,绝对无人能从他们的围攻中安然离开!
杀气森森,直惊得飞鸟不敢稍落。但前面这群逃生的年轻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身后那群让大地都为之震动的铁骑不存在一般。
这一支小小的队伍,最前方的是一位身披淡紫披风的少女。
赤日已经落下,却犹自留了些光亮在人间。淡淡的微光下,少女偶一抬头,可以看到她的绝世容颜:长发、明眸、皓齿,加上那微蹙的眉毛,似乎正一笔笔书写着“明媚”二字。那是一种让天下为之一倾的媚,却带着如幽谷轻兰一般的纯。正是七兄弟中唯一的女子,六妹颜芷烟。
轻轻晃了晃头,甩去睫毛上落下的雨滴,颜芷烟扬声道:“四哥,大哥到底在哪里和我仍会合?”说话间,面上却没来由地一片绯红。
老四栾景天跑在队伍正中,面色阴沉,似乎很不愿开口,半晌才道:“快了!”那声音低沉,却压过了雨声、马蹄声,清晰地传人每人耳中。颜芷烟一皱眉头,正要追问,栾景天身旁一个锦衣华服、贵公子般的青年笑道:“六妹这都问了一路,放心吧,老四轻易不说话,既然他说快了,那就是真快要见到大哥了。”正是兄弟中的二哥凌霄。听到这里,颜芷烟脸上又是一红,不再说话。
在颜芷烟身后奔驰的马上,却是一名浑身染血的老人。那老人面色苍白,眼中却满是颓败。若是此刻让江湖中人见到,恐怕不会有人相信,眼前这垂死般的老人,就是曾经一月内荡平关外二十二处马贼、三次迫退鞑靼大军、只凭一己之力便创下偌大基业的传奇人物、江湖七大势力之一——龙马牧场的主人马镌麟。
看着这群年轻人面对如此险境却犹自谈笑自若,直把这场绝命追逃看若春郊试马、踏雪寻梅,老人不禁泛起一丝感慨想当年,自己也曾有过这等豪气纵横、谈笑生死间的豪兴吧?看来如今,真的是老了。
此前之事完全是白衣侯对付龙马牧场,与这干年轻人毫无关系。但他们兄弟却能如此不惜性命,为了自己和庞大到近乎不可战胜的敌人拼死相斗。而这一切,他们都做得如此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让马镌麟不禁一次次想起那个世间最简单、最明朗的称呼——侠!
那个在多少年江湖风雨之下似乎已经沉淀到心底最深处、永远不见天日的称呼,那个自己曾经无限向往却又在现实压力下几乎抛弃的字眼!
九字江山,七大门派,好多年的血雨腥风、勾心斗角,让马镌麟几乎已不再相信这世间真的还有“侠”的精神,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配得上“侠”的称号。但直到此刻,在这无望的逃亡路上,他才发现,这世上还是有热血的!
山路越发崎岖,马镌麟长叹口气,暗自下定决心——呆会儿的决战,自己一定是第一个死去的那个。能让这些年轻人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似乎看出老人的担心,正和他并肩驰骋的老三白夜笑道:“前辈放心吧,陈元度纵有千军万马,却也未必能奈我们何。更何况,大哥就要到了!”老人喃喃道:“任平生?”“任平生”这三个字似乎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马镌麟只觉这三字出口,五名少年的精神都为之一扬,似乎只是这三个字,便足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便连那始终阴沉着脸的栾景天,面上也罕见地露出一丝崇敬。
七兄弟之名声震江湖,马镌麟听闻已久。七人中老五姜上风早逝,眼前共有五人前来搭救,并护送自己突围,而那众人的领袖、大哥任平生却未曾出现,听众人议论,他似在前方接应。若能顺利地与这传奇中的大侠会合,众人的生机自是大增。
前方山路一个急弯,众人方转过来,便惊见浊浪滔天。足有十数丈宽的深涧在暴雨中显得愈发狂暴,直要将这天地分为两半。一段吊桥在这暴涨的洪水中时隐时现,似乎马上就会被山洪吞没,可下一刻,当水势稍退,它又自顾自露出伶仃的身躯。
鹰愁涧,水深莫测,鹅毛不浮,飞鸟不渡。着实是一片绝地。此刻却成了这群逃亡英雄最好的生路。就见一人一马立于桥边。虽身处绝境一般的沙场,可在这独立江滨的年轻人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或者紧张,只有一种悠然。
那是高天流云,秋水浮枫,随意于天地间的,悠然。
“大哥!”
不用介绍,马镌麟便可想到。眼前这人自然就是——任平生!
一蓑风雨任平生!
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
当今江湖,七大势力各霸一方,分隔江山。但武林自古无长行,在这些豪门巨族、枭雄大派之外,犹是游侠儿的广阔天地。
挟三尺长剑,仗天地正气。游走江湖之间,遇不平则一怒拔剑,逢高士则俯身求教。血荐轩辕,以身卫道,虽然可能无力回天,但只因为有了这些行走在世间的豪气,才让这江湖不绝流动,不至凝成一团腐烂。
而这其中,最让江湖游侠崇拜、让怀春少女向往的便是两人。两个正逐渐因为信仰不同的“道”而成为仇敌的人。
——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
白衣侯朱煌又被称为威烈侯,天潢贵胄。惊才绝艳,其急速膨胀的势力已有威压江湖之势,名声也是毁誉参半;相形之下,那个既没有朝廷背景,也没有江湖势力,却会为了义,为了天下大“道”,而不惜生命,敢于挑战一个个几乎牢不可破的势力,那似乎总与“奇迹”二字连在一起的人物——任平生,显然才更是江湖上每一个年轻人的偶像!
颜芷烟本是跑在最先。此刻却脸色微红,一拉缰绳,马速一慢,落入众兄弟中间。马镌麟反而成了众人中最领先的一个,转眼间奔到桥边。
兄弟聚首,却不是闲聊的时候。冲过这段浮桥便是生路!
任平生眼见兄弟们都已赶至,当即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冲上那在惊涛中挣扎的孤桥。马镌麟紧随其后,众兄弟也欢呼着踏上浮桥。
追兵距此尚有一箭之地,虽然并不算远,但已足够众人过桥。转眼间,马镌麟和任平生的战马已踏上实地。马镌麟甚至似乎已看到陈元度懊丧的表情。
剑光乍起!
那一剑,自幽深中先发出一点微光,瞬间便膨胀如赤日骤现,让人不敢直视;那一剑出自黑暗,乍起前毫无征兆,可明明是暗杀伏击的鬼蜮伎俩,一旦勃发却堂堂正正得一如黄钟大吕;那一剑,剑气中带着丝丝寒意,却让人感觉到其中还蕴含着一股说不清的阳刚之气,似乎才一剑便击破了在边关游荡千年的所有幽魂恶鬼。天地之间,唯此一剑!
发剑剑客一直潜伏在中段桥下,以内力贴在桥底部,竟无一人发觉。
这剑起时,马镌麟和任平生已经踏上对岸实地,凌霄却犹在中途,万没想到竟会遭遇如此高手潜伏,仓促下不及运功迎敌,只能弃马飞退。
可那剑光如附骨之蛆,紧逼而上,比之凌霄飞掠的身形更快!凌霄疾退三四丈,却始终得不出空暇拔剑还击,只能不住地后退!后退!
眼见剑光愈盛。堪堪击中凌霄胸口。凌霄一叹,已是闭目待死,耳边却听到一声悠长的金铁交鸣声,那道紧缚住自己的杀气顿时调转了方向。
一柄小小的弯刀画着诡异的弧线盘旋着斩向那剑气来源,正是名动江湖的七旋十三斩。危急关头,魔刀传人七弟丰十一堪堪赶至,将凌霄从鬼门关又拉了回来。
剑光掉转,攻向了丰十一的那柄短短弯刀。霎时间,爆烈的剑光竟已将诡异的弯刀裹挟于其中。
丰十一一时大骇!自出道以来,魔刀一向无往不利,丰十一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几无还手之力的一刻。当即,他强催功力,弯刀左突右冲,却始终无力破出这一剑的庞太气势,只能堪堪自保。
第七招!
丰十一的魔刀原本以快取胜。但在这汪洋恣肆的强大剑势面前,弯刀一如无根之叶,出招虽然依然快速,却根本无力伤敌。丰十一大惊,此人武功之高,只怕犹在大哥之上。
吊桥甚是狭窄,众人势危,无法左右躲闪,只能不住后退。第七招没过,众兄弟已堪堪被逼回陆地。却见剑客再一剑逼退丰十一,身子骤然一个回环,剑光大盛,斩在吊桥之上。那吊桥本就摇摇欲坠,如何禁得起这一剑,当即从中断折。众人都是惊呼——这最后的一条生路就在众人面前,朝着山谷坠下!
任平生此刻方踏上对岸陆地,骤然回首,竟看到兄弟们遇险,不由大吃一惊。这突然杀出的剑客武功委实骇人。他尚未及反应,骤然看到唯一的生路已被斩断,众兄弟顿时被隔绝在了对岸的死地!稍稍一愣,任平生骤下决心,聚全身功力纵身而起,朝着断桥飞去。
桥已断,正自下落,任平生飞身而过,堪堪掠出五丈后便力竭而落,霎时间身形消失在滚滚波涛之中。众兄弟似乎都在呼喝着什么,但声音却被无情地湮没在波涛轰鸣之中。
吊桥堪堪坠毁,只剩一段枯绳犹自飘荡。惊涛在耳边轰鸣,任平生明白生死在此一瞬,当即凝聚全力,抗拒着波涛的巨力,同时觑准落点,伸手如电,堪堪拉住这一段吊桥的末端。他心下一喜,鼓尽余力,用力一荡,身形已飞上陆地,落在了兄弟们中间。想起方才生死无间的惊险,饶是任平生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身后,桥轰然落下,全部没入波涛之中。
那剑客竟似也有些意外,收剑后退,立于岸边一座大石之上。此刻众人方才有暇看他的形貌——长身玉立,一袭白色斗篷。周遭浊浪拍岸,那斗篷却自动在他身边三尺外分开,衣袂飘飘,宛如九幽之下的神魔现身人间。
任平生的面色难得的凝重:“独坐数寒蝉,一剑秋声振。原来竟得唯剑楼主大驾光临,实是我等兄弟的荣幸。”白衣剑客秋声振头脸隐于斗篷之中,看不出面容,闻言却答非所问道:“任平生,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回来了。”他的声音清越,似乎年纪不大。
任平生长刀出鞘,全神戒备,同时坚然答道:“我等之中绝对不会有抛弃兄弟、独向逃生之人!”众兄弟闻言精神都是一振,聚拢在任平生身后,与这莫测高深的剑客秋声振对峙。
耳听马蹄声急,追兵已堪堪追至。桥已断,前无去路,若被铁骑合围,便是往后怕也难逃性命。任平生脸色一变,霎时下定决心,伸手拉住身边的颜芷烟,大喊一声:“我照顾六妹,老三负责照顾老七,走!”
众兄弟对任平生似乎有着一利盲目的信任,闻言竟毫不犹豫,各自翻身跳入滔天浊浪之中。秋声振身形少动,终于没有出手。
眼见众兄弟都已跳入水中,任平生一声朗笑,侧首望向颜芷烟俏丽的容颜。颜芷烟迎向他的目光,微微一笑,目光中毫无惧色。
鹰愁涧白浪排天,没有了那一线吊桥的联系,天地彻底被这幽冥入口般的长河分成两半。率兵纵马而至的陈元度和对岸的龙马牧场主人马镌麟这对多年老友隔河相望,再看那方才吞噬了六位年轻人的浊浪,耳听着惊涛拍岸之声,一时间竟都有白云苍狗之叹。
半晌,马镌麟拨转马头,缓缓延岸而下,陈元度也转身,方待对部下下令,骤觉一阵轻风掠过,心下一惊,却见一道淡淡的白影骤自身边掠过,瞬时间便投入那滔天浊浪之中。耳边却还听到那人道:“你等回去复命便可。”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天地不仁,造化莫测。任你武功盖世,智计绝顶,在这狂暴的天威面前,你才发现,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介血肉之躯。人,终究无力抗天!
任平生只觉得一阵阵眩晕,仅靠内心深处那一点不灭的意志才勉强控制住神志的清明。巨浪排天,即使是传说中绝顶高手的全力一击,怕也及不上此时那小小的一处簸荡。
兄弟们情形如何?任平生逐渐昏沉的脑中划过一丝牵挂,但旋即便更是黯然。在这恐怖的自然之力笼罩下,五感几近封闭,除了可以感觉到自己紧紧拉住的七妹之外,其他人的情形根本不可知晓。就算是自己,也已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想起此番救援马镌麟,大家也并不是没有异议,四弟栾景天本就极力反对,只是自己力主,众兄弟一向服膺,这才有了此次“飞天”行动。此番若是兄弟有所损伤,那实在是自己的责任!可是现在却也无暇想这些事了。波浪一波波袭来,任平生只觉得头越发沉重,真想立刻放弃,就此长睡。
不行!不能放弃!自己还拉着不谙水性、早已昏迷的六妹!这场拼搏的结局并不只关乎自己的性命,还有爱人的生命,全都一并维系在他这双灌铅一般的双臂上——靠着这一点不灭的执念,一对情人就如此在这撕裂大地的洪流上随波漂荡!
也许是上天也不忍让这群热血的年轻人殒命在此。就在任平生觉得那坚韧的意志正一点点消失殆尽时,忽觉水势压力骤减,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一股潜流流转,下一瞬间,双脚竟已踩上实地!不及喜悦,一股巨浪涌来,重重击在任平生背上。任平生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恍惚间不知多久,任平生悠悠醒转,慢慢张开眼睛,却见青天白云,碧树翠鸟,竟如人间仙境。
自己还活着?惊觉这个事实,任平生猛然想起些什么,右臂一动,只觉手中空空荡荡,洪水中自己一直紧握的玉臂已经不见。任平生大惊,翻身而起。霎时间只觉头疼如绞,此刻却也顾不上了。挣扎着站起身来,张口欲喊,却惊觉嗓音已经沙哑。他四下张望,只见此地似乎是鹰愁涧一条暗流的分支尽头。丛林茂密,绿草沿岸,看不出有过人烟,更不曾见到任何一个兄弟的身影。
仔平生面色苍白,踉踉跄跄走到水边,一咬牙便欲跳下,身形方动,忽地又是一阵巨浪袭来。任平生本已内伤甚重,被这巨浪一击,几乎倒下,尚未及有所反应,却见几条人影随着这拍岸巨浪被重重甩在草地上!
任平生只觉得心下一阵战栗,快步走过,尚未近前,却见二人躺倒在地,一人虽然昏迷,手上却兀自紧紧拉着另一个身形较小之人的臂膀。任平生已经认出,那正是三弟白夜和七弟丰十一。丰十一和颜芷烟一样属北方人氏,不识水性,但那白夜自幼在海上长大,水性比之任平生虽然不如,却也算是一流。此番事变他得施所长,不仅自己有惊无险,看来也救了丰十一一命!
眼见两位兄弟无恙,任平生大喜,也顾不得唤醒二人,转头看向那冲上来的第三人。却见虽是重衣湿透,却掩不住眉目如黛,正是方才自己因之悔恨欲狂的六妹颜芷烟。
几人劫后余生,但想到另外的兄弟,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白夜用力揉揉脑袋,忽然道:“方才我感觉到两股潜流,一股是到这里的,另一股却是朝西北而去。也许……”话未说完。任平生已然站起“咱们马上朝西北方找找看!”
看来此谷确是从无人迹,一路上藤蔓纠葛,名震江湖的魔刀也免不了做了斩草砍树的开路柴刀。下行足有十余里,骤见陡岭拔地而起,断壁光滑,猿猴难渡,竟已是一条绝路!
任平生骤然驻足,道:“你们听!”三人凝神听去。果然远远传来暗流怒吼之声。四人对视一眼,疾奔而去。
远远地,两个人影扶持着艰难站起。四人骤然停住了脚步。无须多说什么,泪水霎时间蒙住了所有的眼睛——我们兄弟,都还在!
此地毫无人迹,松林密布,猿啼鸟鸣,清幽沉寂,竟似世外桃源。明月下只见深谷东南两边被陡壁包围,北方是冲他们到这儿的鹰愁涧水,西方却是一道万丈深渊。一时间竟是找不到离开的通路。
可是无论如何,在这等绝境之中,众弟兄无一折损,全部平安脱险。实在是天大的幸事。这群飞扬的年轻人一起应承着这奇迹一般的喜悦。谁都没有发觉,暗影中,一双阴鸷的眼睛正在阴影中注视着这群兄弟。
树影婆娑,惊鸟振翅,任平生茫然地走在这黝暗的丛林中。
明明月色如匹练垂地,眼前三尺内纤尘毕现,可偏偏三尺之外就诡异得如浓雾暗夜,只能看到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团团暗影中似乎有无数狂躁的生命在跳动,浓重的杀机却又偏偏隐藏在其中,淡淡地刺痛你的五感,并随着你的脚步移动,让你永远只能感受到模糊的恐惧!
兄弟们在哪儿?那场重新聚义的狂欢之后,兄弟们在哪?芷烟又在哪?任平生想要发声呼唤,却惊觉自己的声音竟也无法传出三尺之外。
他总觉得哪里很诡异,却又说不上来,似乎答案就在自己身边,却偏偏寻它不出。浓重的杀机越发逼近,似乎身边已经围上了无数的危险——那种起自洪荒、人莫能抗的危险!
影子!任平生骤然发现了这诡异的来源,是影子!
月色清明,树影遍地,在这稀疏的树影当中,却少了一个应该存在的影子——地面上竟然没有任平生自己的影子!
任平生大喝一声,从梦中惊醒,霎时间只觉得冷汗已浸润后背。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虽然梦中情形如此真实,虽然这几乎算是他平生的第一个噩梦,虽然这梦境如此让人惊怖,却终究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洞外一点火光忽明忽暗,应该是轮到此时守夜的白夜又在抽旱烟。兄弟们睡得正香,丰十一的脚搁在凌霄肚皮上,手里还兀自打着睡拳;凌霄素日里潇洒倜傥,一入梦却总是皱着眉头;栾景天上身弯曲,双手压在膝间,远离众人,如未出生的婴孩般蜷缩在洞角;颜芷烟却文雅得多,只半倚在壁侧,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洞中只有几人悠长的呼吸声和丰十一偶尔响起的磨牙声,一切宁静而和平。江湖生涯,刀头舐血,也只有知道自己正处身在兄弟身边时,这群年轻人才能睡得如此安详吧?任平生一时却没了睡意,站起身来,缓缓踱到洞外。
此处乃是半山,以下山势稍缓,众人方才能顺利开得一条小路到此,而以上却是壁立千仞,光滑如镜,山势几近直上直下,再无去路。
站在众人栖身的山洞往外看下,半月微悬,松涛阵阵,似乎一切都毫无异状,任平生却止不住方才噩梦中的阵阵心悸。
危机真的过去了么?自己是否忽略了什么?
一片彩云轻轻拂过弯月,小谷为之一暗,任平生骤然转身,悠然道:“兄台既然已经到此。何不现身一见!”
第二节秋声振
却听一个清越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一蓑风雨任平生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秋声振,拜会各位少年英雄。”随着最后一个字,只见一袭白衣自对面山壁巨石的阴影中缓缓浮起,月光映照下,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任平生淡淡道:“楼主谬赞,在下愧不敢当。”秋声振微笑道:“诸位此番行事,的确出乎秋某预料……”
骤听一声大喝:“要打便打,何必废话!”语气激昂,声音却有些稚嫩,正是七弟丰十一。
秋声振在强敌环伺之下,竟似毫不在意,闻言更是径自在巨石上坐下:“魔刀丰十一?日间一见,七旋十三斩果然不愧魔刀之名。可惜你心浮气躁,刀法中斧凿之迹太显,若能沉下心来磨炼刀法,将来,你的武功或能超过你大哥也说不定。”丰十一的娃娃脸本来带着笑意,听完笑容却一敛,眼睛不自觉向旁边的颜芷烟瞧去。
凌霄眼见七弟气势顿减,当即插口:“楼主何必多说废话,拖延时间。你带来多少人不妨一并现身,就是千军万马,我们兄弟也不放在眼里!”虽经白日一场落水逃亡,此刻的凌霄一身锦衣,却看不出丝毫破损污垢,他长身玉立,一股贵气扑面而来,右手按住剑柄,左手隐在袖中,有点点微光透出。
秋声振的面目依旧掩在斗篷下,但不知为何,众人一时竟都感觉到他的目光流转,转向贵公子般的凌霄,看了看才道:“阁下是凌霄?既不放在眼里,又何必多此一问?阁下心思太重,却不是什么好事。”凌霄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发出声音。
任平生忽觉不妥。眼见这秋声振好整以暇地和兄弟们东拉西扯,竟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不是自己的一众兄弟包围住了这强敌,倒反像是这唯剑楼主一人包围了自己的一众兄弟。他当即踏前一步道:“楼主既然能追踪到此,不是光来闲话家常的吧?”
秋声振轻声一笑,答非所问道:“任兄,江湖之人将任平生与白衣侯齐名,白衣侯也一向视你们兄弟为心腹之患。说实话,我却一直不服。论武功,你武功虽然高绝,却只怕未必是我对手,更别提和白衣侯相比;论行事,此番千里驰援龙马牧场,虽然救出了马镌麟,却让你们方才险些全军覆没,在我看来,这是最要不得的妇人之仁;论谋略,你虽然布置好了退路,却被我一剑截断,虽然最后你够果断,跳河逃生,但在我看来,却也不过是狗急跳墙而已。其实你方才明明已经踏上生路,却为这些人返回送死,更是笨蛋作风!”
耳听秋声振口中尽是对任平生的不敬之词,众人都是大怒,方待喝止驳斥,却听秋声振续道:“本来如果只是这样,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对手,我怕早就返回侯府复命了。可是最后,看到你们这些人一起跳入鹰愁涧的模样,却让我改变了主意!”
“在场这么多人,有的心思细密,有的阴鸷多疑,有的不谙水性。可听到你一声令下,竟全都跳入洪水。而我,竟看不到一丝犹疑和绝望。他们似乎都认为只要是你,就一定能带领他们走出一条生路。即使那是一条怎么看都无望的死路,他们仍对你抱持这种盲目的信任!除了在白衣侯身上,我从未见过别的人能给人这种不败的信念。不可否认,正是这信念创造了奇迹,也是你的这种能力让我下定了决心。”
“你们必须被铲除!”
秋声振一番长篇大论说完,众人一时未及回答,丰十一反应最快,锵一声弯刀出鞘,笑道:“光说不练。你有本事就动手,看谁铲除谁!”
秋声振朗声一笑,身形缓缓升起:“今天还不是时候。我虽觉得你们所谓的侠义都是傻瓜行径,却也有几分尊敬你们这些笨蛋,不想让你们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今天晚上我特意来提醒:捕猎已经开始。”
双方隔山相望。便是再好的轻功也难于瞬间跨越这鸿沟。七兄弟明知此刻敌寡我众,以后敌人必定潜行,再难找到这样好的围攻机会,却偏偏毫无办法,只能看着秋声振好整以暇地掸掸衣上尘土,缓步离开。
秋声振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转过身来:“忽然觉得这样对你们还是不公平。不如我再多告诉你们点情报。”说着,他转向凌霄,“方才,你问我有多少人一起追来,现在告诉你,只有我一人,而且应该不会还有人敢从鹰愁涧游过来。不过,我却并不是孤身和你们战斗。你们的兄弟中有一个乃是我的属下,也是昔日白衣侯布下的卧底。你们要小心,杀人的剑也许会从背后刺来!”
“日出开战,不死不休!”下完这最后的八字战书,不再看心神剧震的众人一眼,秋声振悠然离去。
篝火熊熊燃烧,火焰变化莫测,不时蹦出的火星发出的声音异常清晰。乌云慢慢布满头顶,墨染般的夜如实物般压在这与世隔绝的小谷中。众兄弟一时都没了睡意,围坐在篝火旁,却都不说话。只有颜芷烟手中拿着一截树枝,调弄着篝火的木柴。
在以为脱险的轻松时刻,强敌却突然现身。不得不说,秋声振选了一个最适合的时间出场。
黑暗抵抗着篝火微弱的光亮。想到那恐怖的敌人就潜藏在黑暗中的某处,筹划着一场血腥的捕猎,特别是想到敌人最后所说的一番话——
你们的兄弟中有一个乃是我的属下,也是昔日白衣侯布下的卧底。
真的么?这一干生死与共、血浓于水的兄弟中竟然有这么个异类,一个一直潜伏、冷眼看着众人、算计着兄弟血肉的猛兽?他又是谁?
任平生突然开口:“谢谢大家!”这毫无来由的一句话,大部分人听了都是一愣,只有颜芷烟悄悄横过一眼,眼中满是温柔。
“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方才秋声振最少有一件事情说对了,是我们相互间的信任创造了奇迹。”众人精神都是一振。方才险死还生的一战,的确是绝境中得生的奇迹。是兄弟们相互扶持创造的奇迹!
任平生续道:“所以,我请求大家再盲目地相信我一次,相信彼此一次一我们之中,只有兄弟,没有敌人!”不愿出口的疑虑就这样被揭开,众人反而少了顾虑。丰十一立刻接口道:“这是自然,傻子都看得出是秋声振那厮在挑拨离间。”凌霄轻轻挥开飞过的一缕青烟,笑道,对。可惜秋声振错了,他完全不了解,我们这些生死兄弟,又岂是几句话就能挑拨的?我倒相信他说的只有他一人在此,这番挑拨,明显是因为心虚!”
任平生的脸色转回一贯的悠然:“二弟说得不错,但大家也不可掉以轻心。秋声振是江湖七大势力之一的唯剑楼之主,据说出道以来未曾一败。同时虽未经证实,但看此番行事,他是白衣侯手下的传说也应该非虚。此番他既下战书,我们兄弟自不能避战。只是大家要小心他突施偷袭。”
心结既解,气氛便变得活跃起来。颜芷烟轻笑道:“秋声振还有一项没说错,你就是个笨蛋。白天你都已踏上实地,返身回来也不过是多了一只落汤鸡,又有什么用?”任平生忽然沉默,并不答话。凌霄却笑道:“六妹明知故问,大哥平日总教我们什么——”
“生为兄弟,不离不弃!”一众兄弟合声说出的八个字打破了这夜色沉寂。微光乍现,弯月再次露出笑颜。
七月初十,夜。火光摇曳,任平生并没睡着。
在一众兄弟们面前,他是大哥,是他们的希望,决不能露出一丝彷徨,一丝犹疑。但当他独自思索的此刻,却发现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悸,却仍然缠绕在他心间。
昨夜秋声振突然现身,下达战书,惊鸿一现之后,便又消失了。这小小山谷中不仅密林遍布,更有无数死地绝壁,地形复杂,要想从中找出一个意图隐匿的高手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虽然任平生表面依旧悠然自得,心中的紧张却是与日俱增。
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不安?
秋声振的确很强大,但就算是直面号称天下第一的白莲教主,也未曾让自己产生一丝恐惧;现在的境况的确很是危险,可就算是对战陈元度数万大军合围,自己也未曾有过一丝焦虑。
那现在,自己的不安究竟因何而起?
仿佛囚笼中的洪荒猛兽挣脱了锁链,仿佛黑暗中的影子也在警告自己,仿佛山谷中的一众精灵都在向自己低语:——小心!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体验着这从未有过的仓皇?
任平生正自思量,忽觉一阵细微风声,已闻得一股处子幽香靠近。他已知道是谁,张眼一瞧,果见一双无瑕的秀目在面前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却是颜芷烟。眼见任平生睁眼,颜芷烟伸出食指,轻轻晃了晃,止住他的询问,低声道:“来,我带你去看些好东西。”
眼见一切正常,任平生也就随着颜芷烟轻手轻脚地朝山洞深处走去。两人都是轻功卓绝之人,此刻故意放轻脚步,不仅众人没醒,便是守在洞外的凌霄也未发觉。
洞愈行愈深,月光越发稀薄,转过几个弯后,眼前已是漆黑一片。火折子白天早在水中失落,此刻二人已全凭双手摸索和远比常人敏锐的六感前行。颜芷烟心下有些害怕,眼见已离众人甚远,当即伸手,紧紧抱住任平生左臂,整个人贴在上面,似乎这臂膀能给她安全的感觉。任平生也不问颜芷烟究竟准备带自己看什么,只静静用身体温暖、支持着这依偎在身边的柔情,似乎一开口,便会亵渎了这静谧而神圣的幽暗。经历过这几日的生死之变,这对男女似乎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把握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转过几个弯,跟前骤然一亮,晶莹的微光出现在眼前。颜芷烟一声欢呼:“看,咱们找到了!”任平生从自己的遐思中醒来,定睛一看。
——好大一片花海。
此地仍是洞中,不见天日,照理除了一些逆光苔藓之外不可能有植物生长,可眼前情形却让常识失去了意义。
幽兰、隐菊、雪莲、优昙、怀梦……那些本应生长在深山大泽、雪峰极顶、常人终生都不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和那许许多多不知名目、随处可见的小花杂草,全部拥挤在一处,热闹地在这片幽暗的空地上喧闹。
这片花海足有几十丈方圆,一棵紧挨一棵的生命全部杂乱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在那仅有的一点微光下舒展着旺盛的生命。大概是因为在这黑暗吞噬一切的所在,一片骤然的鲜活便格外震撼人心。
颜芷烟轻轻碰了碰任平生的手臂:“你看那里。”她的语声轻柔得仿佛怕惊动这一群小小的生命。
那是花丛的中心。任平生一眼看去,霎时竟觉得眼睛被灼伤一般。似乎那里是炽热的骄阳,可定下神来,便发现,方才纯粹是错觉。那只不过是一朵粉红色、平凡普通、含苞欲放的小花而已。就仿佛是在路边见过无数次,却叫不出名字的那种小花。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不同: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你不知道它哪里让你心动,但你就是知道,它绝对与众不同!
任平生定睛再看,便明白让他觉得灼热的感觉从何而来——那不起眼的花苞内竟在慢慢放出点点微光。那光一点一点释放,一点一点传送,一点一点地积累,不知用了多少年月,直到照亮了这一片空间,照亮了这一片生命。
颜芷烟轻柔的声音慢慢响起:“这花叫‘金井优钵’,但我们更愿意叫它‘天语’,据说,心有所思的人会听到它向上天传达的话语。”
任平生慢慢合上双眼——那似乎是自泥土芬芳中挣扎而出后发出的一声叹息,但瞬间这声小小的叹息便充盈了整个世界。那是从心底转出又在你心房盘旋的一丝渴望,却伴随着你内心最深处那不愿袒露的一丝不安,拉扯着,在你的耳边回响。直到你明白,这原来是你内心深处对苍天的祈祷。
骤然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也刚刚睁开、毫无杂质的双眼。“你听到了什么?”任平生梦呓般地问道。下一刻,他骤然伸出双臂,将颜芷烟紧紧抱在怀里。
天语度生,与日争光。传说中,诸佛寂灭,慈悲心不散而成金井优钵,千年成蕾,千年一开,必生于幽暗之处,却以一己之力,活万千生灵,而若其花开,可生死人,肉白骨,克世间万毒。
只是这朵奇花一直只开放在传说之中。任平生一直以为它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却没想到今日竟真的有缘得见。
颜芷烟斜倚在任平生肩上,似乎也沉浸在这诡丽之中,片刻后才轻轻开口道:“可惜我们没看到它花开。不如……”任平生微微一笑,伸手抚了下她的秀发:“万物自有其来,我们若有缘,自可见到它花开,若无缘,也不必强求。它生长于此,我们何必唐突?”
颜芷烟微微撅了下嘴,旋即开颜道:“好吧。若是我们真把它移走,这些生灵就太可怜了。”说着脸色忽然绯红,低声喃喃道,“本来应该让兄弟们一起来看的,不过我却依然有私心,希望最先看到这奇景的,是我们两个。”任平生闻言一震,低头看去,只是满眼的柔情蜜意。
洞外兄弟犹自酣梦,没人注意到一对情人重新出现,静静倚在壁旁。
任平生伸手抓住颜芷烟左手。颜芷烟脸上一红,左右一看,却轻轻挣开,娇俏地一笑:“乖乖睡觉!”径自闭上了眼睛。任平生也是一笑,阖上双眼,那一直纠缠在他心间的不安终于渐渐淡去。
很快,这对满心柔情的情人便进入了甜美梦乡。他们都没有发觉,黑暗中有一双眼始终在注视他们。
呼唤声起,任平生今夜第二次被唤醒。
众兄弟纷纷醒转,却见凌霄面色惶急“老七出去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原来今晚是凌霄守夜。方才他忽见丰十一从洞中出来,只说要去方便。可是直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人回来,他才警觉不对,慌忙叫醒众人。
众人都是一惊。丰十一的武功虽然高绝,但比之秋声振还有些差距。加上秋声振神出鬼没,若真碰到这强敌,七第怕已遭遇危险。
任平生当机立断,“分头去找!记住,如果遇到老七或有敌人踪迹,立刻呼唤兄弟,切不可独战。二弟,你留守,若见老七回来就发号召唤。”
第三节丰十一
他是我们的朋友!
日后纵马江湖,每当想起这句话,少年的心中仍无法抑制地泛出一丝丝温暖。也许,自己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并非是可以在修罗场中活下来,而是当自己走人江湖时,最先遇到的是这群兄弟,是太哥任平生!
十七岁,少年第一次走出了那间自小长大的屋子。在那一瞬,早已习惯幽暗灯光的双目几乎被灿烂的阳光立时刺瞎。
跌跌撞撞,少年走出了深山。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许找个地方住下来,也许四处看看,或者也许再去找些人,让弯刀再度染血,让身体又一次体会那战栗的快感!
少年饿了,凭着野兽般对食物的直觉,他走向路边的茶棚。
那是一个简陋的茶棚,孤零零坐落在荒无人烟的驿路中央,三两个孤零零的旅人慢慢品尝着旅途的孤寂。
“我饿了。”
店家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少年,生活的重担早已磨平了他仅有的一点同情心:“去去去,看你的窝囊样子,饿死算了!”
握住了刀柄,从未和世人打过交道的少年准备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问题。
“他是我们的朋友。老板,请他这边坐!”
他是我们的朋友!就是这七个字,江湖上少了一柄肆性而为的魔刀,一群为着理想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多了一个小七弟,而少年也终于拥有了亲人,一群可以笑之骂之,可以共酒共醉,可以在战斗中安心背对,可以在他们的守护中安心入睡的兄弟!
兄弟间几乎无话不谈,但有些心事,少年却从未告诉过别人。那心事关乎他的六姐——颜芷烟。
当他们七人聚会,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六姐。当颜芷烟带着七分醉意,轻拍着他的头,嬉笑道:“终于有人比我矮了”时,少年面色涨得通红,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羞涩。
从此后,少年的目光总是不自禁地移向那巧笑倩兮。女孩眉头一皱,少年便不可抑制地想,是什么让她心烦?如果自己能解决的话……女孩面露微笑,少年便费尽心思地去回想,是什么让她高兴,也许自己也能做到……
每当看到善良的女孩儿因为无力回天,对着去世的病人哭泣,甚至为着路边倒毙的野猫、野狗伤悲,少年便一次次地恨自己为何毫无医术天分,无法哪怕分担一点她的伤悲,而每当众人出手救出无辜时,女孩儿的喜悦又让他甚至有些感谢自己那疯狂的“师父”,感谢这柄魔刀!
多少次生死决战,面对强敌,少年拼死护卫着女孩,似乎如同其他兄弟们相互做的那样。但少年心里知道那是不同的。我会为了保护兄弟不惜生命,但如果你有事,我一定不会独生……
有一次,纵酒狂欢之后,大家借酒起哄,一定要六姐说出她心中理想的夫婿是何模样。少年躲在一旁,似乎不屑参与这撒酒疯般的胡闹,心却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六姐平日向来羞涩,但一旦醉酒后却像换了个人一般豪放不羁。闻听众人起哄,她也不似素日般脸红,只是笑眯眯挑衅一般望向众兄弟。
她看向我了,看向我了!少年久经生死的心脏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止,他想要挺胸迎向六姐的目光,却又被一种奇异的自卑压制着这冲动,只能悄悄跟随六姐的目光流转。
“我的夫婿啊……”六姐醉酒后的声音又黏又甜,与素日的娇脆相比更有一番风韵。那每一个字似乎都变成一滴火热的熔岩,融入少年的血液中,让少年有一种沸腾的错觉。少年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就让这几个字在自己的体内燃烧,让自己永远不要离开这从未体验过的战栗。他却又希望六姐赶紧说下去,希望能听到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
“我的夫婿啊,要是……”六姐又重复了一遍,忽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转向了这边,看向少年那火一般的脸庞。之后……
少年只觉得“轰”的一声,仿佛全身血液都倒流回心脏,似乎身体不再属于他,又像灵魂脱离了肉体的羁绊,浮游到了宇宙之外。
模模糊糊间,少年没听清六姐究竟说了什么,只听见一声声蒙蒙的哄笑。从小到大,少年,第一次,醉了。
粗心的女孩和一群粗豪有余的汉子都没发现,有一双目光一直默默注视着女孩,那目光中,有竭尽全力也无法掩饰的情意。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鼓足勇气,对六姐诉说心声,又有多少次在梦中,六姐轻轻在他耳边诉说着让人脸红耳热的情话。可惜,梦醒时分,他还是那个用笑容掩盖羞涩的少年,而六姐还是那个善良地关心着每个弟兄的六姐。
无数次地幻想过终有一日,当自己神功大成,击败江湖动乱的根源,挽救无数苍生后,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告诉六姐,告诉她这份青涩但真挚的情感。可惜少年也知道,一切都只是幻想,即使真的成功,也决不会改变什么。因为陷入情网的少年心最是敏感,只有他发觉了,女孩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指向——那是坐在他身边的大哥,江湖中人的偶像,一蓑风雨任平生。
为什么是大哥?少年无数次痛苦地思索。
如果说六姐第一次让少年体会到爱情的滋味,那任平生便是第一次让少年体会到什么是亲情。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少年明白什么叫崇敬的人。那是高山仰止,让人兴不起争胜之心的伟岸。
如果是别人,少年绝对不会放弃,可是面对自己最崇敬的大哥,少年不得不缩回自己孤独的世界。
方才看到二人的亲密举动,丰十一心中虽早有准备,却仍无法压抑自己澎湃的感情,当即悄悄起身,跟守夜的二哥谎称要方便,却是进入树林中,茫然乱走。此刻的他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
密林已深,一声惊鸟啼叫骤然惊醒沉思的少年。也许,自己应该默默祝福他们。少年苦笑着自我安慰,六姐跟随大哥不是最好的归宿么?
从茫然中清醒,少年这才发现自己已走出太远,远到甚至已看不到回去的路。回去吧,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最起码,自己还有生死与共的兄弟!
明月皎洁,银光洒下,少年骤然觉得浑身一冷。
影子被明月拉得甚长,在眼前直直伸出老远,少年忽觉不妥。没有任何声音或者杀气,那纯粹只是一种无法言表的感觉。
影子太粗了!
身后没有任何声息,丰十一掌心沁出一层汗水,脚步却丝毫没有变化,依旧缓缓前行。一步,两步,三步,第三步左脚落下,功力霎时被积聚至极点,寒光骤闪,魔刀盘旋着斩向身后那无声的不安。
“铮”,金铁交鸣。一袭白衣猝然而退。
魔刀刀法可能不是天下最强,但绝对是江湖上最快。秋声振自恃潜行蹑踪之术天下无双,却忽略了这从修罗场中活下来的少年野兽般的直觉,猝不及防之下,刀剑相交,饶是他剑术高绝,挡下这一刀,却被这一刀之势击退三丈,丧失了突袭的最好机会。
秋声振一退便进,笑道:“果然不愧魔刀之名,你来,我让你做副楼主。”说话间剑势暴涨,瞬间便把丰十一的刀光压了下去。
丰十一武功虽高,但和这一代枭雄相比终究有差距,几乎瞬间便落入下风,弯刀苦苦支持,欲待回口几句,却被那汪洋般的剑势压制,胸闷至极。他心知二人武功相差实在太远,若无救援,只怕今日无幸。
这时,却听一个悠然的声音响起:“那不知楼主给任某安排了什么职位!”那声音初起时犹在十数丈外,说到“任某人”三字时,一道幽暗的刀光已然加入战团。
长刀攻至,刀光不长反聚,刀身一如顽铁,与秋声振暴涨的剑光恰成强烈对比。丰十一只觉压力一轻,自知已从生死路上走了回来。
任平生与秋声振缠斗一处。丰十一死里逃生,不知为何,心下竟毫无喜悦之感。看着大哥与那方才压得自己无力还击的长剑斗得旗鼓相当,少年的心中五味杂陈。可只是稍一愣神,他便拔刀攻上,掠过任平生身后,欲与大哥合力,攻向那恐怖的强敌。就在身子冲过大哥身后的瞬间,丰十一只觉手中魔刀竟然发出一阵阵渴望鲜血般的呜咽之声。
——大哥的后背正对着我,丝毫没有防备,如果我出刀……
如果我出刀……只是短短一瞬,丰十一已掠过任平生身后,谁都不知道在方才那一瞬,他心中让人战栗的想法。
众兄弟中,本就数任平生和丰十一二人武功最高,此刻二人合力,秋声振逐渐被压制。十余招后,秋声振一声长笑:“再会!”长剑一个虚招,就欲退走。二人方占到上风,如何能容他从容离开,当即也不答话,均自发力追击。
此刻三人所战之地靠近山崖边缘,秋声振直朝一处凹谷退去。二人不及多想,发力猛追,眼看堪堪追上,骤听秋声振一声长笑,剑光暴涨,却是击向山壁。只听轰隆一声,二人骇然抬头,惊见一块巨石沿山壁滚下,直朝二人砸来。
若是平日,这等陷阱自不可能奈何这两名绝顶高手,但此地地形特殊,本就是山间凹陷处,无法左右躲闪,二人大惊,急急便欲后退躲闪。
剑光乍起,却是起自二人身后,秋声振竟然已经在短短时间落至二人身后,长剑一出,截断二人退路。就这片刻耽搁,巨石已然落下,二人避无可避,四只手凝聚全身功力,硬撑住这千斤巨石!
巨石从天而降,怕不有几千几万斤的冲力,饶是二人武功高绝,却也只能勉力支撑,一时虽不至于被压倒,却也无力脱身。若是平时,自可缓求办法,但此刻强敌在侧。秋声振长笑连声,上前抢攻。
二人本已是勉力支持,全然无力回击,若是一人撤手攻出,另一人独力根本无法支撑巨石,立时就要被压成肉饼。而若继续僵持,二人却都要死在秋声振剑下,仍是无生之路。
丰十一在后,眼见着前方大哥颤抖的双臂,心下一震,生死瞬间似乎六姐的倩影突现眼前,方才身在大哥背后时的心悸忽又浮现在心头。
退后……我只要撤手后退,就可以活下去……若不撤手,便是两个人一起死……我退回去,没人会知道大哥怎么死的……我可以活下去,我还要见六姐……
心念电转只是一瞬间事,秋声振已然杀到。
丰十一骤然一顿足,大喊一声:“照顾好六姐!”左脚踢出,正中任平生后心。任平生也在勉力支持,眼见秋声振杀至,还未想出应对之策,忽觉背心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己踉跄向前两步,已然脱离大石范围。
眼见丰十一舍命救人,任平生脱离险境,秋声振也是一愣,攻势一缓,旋即攻向任平生。任平生一脱出,丰十一独力再也无法支撑巨石,眼见就要死在巨石之下。
任平生被踢出,方自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对秋声振的攻势不闻不问,转身举手撑向巨石。巨石被这一撑,坠势稍缓,秋声振长剑却已攻至。
“铮”一声金铁交鸣,两柄长剑同时赶至,堪堪挡住秋声振。这一挡虽是二人合力,却仍有所未及,二人一起踉跄后退,却也化解了这要命的一剑。正是老三白夜和老四栾景天及时赶至。
秋声振一退,却见一锦衣青年已然飞至巨石侧,左手晶莹如玉,撑向巨石。正是七兄弟的二哥凌霄。眼见对手纷纷赶至,秋声振知事不可为,长笑一声,飞身而去。众人忙于救人,一时竟无力追击。
死里逃生,任平生看向丰十一,想到方才他不顾性命要救自己,却也不说话道谢,只是微微一笑。兄弟间何用多言,相逢一笑足矣。
任平生忽道:“你们一起到的,六妹呢?”凌霄道:“我们是分头寻找,听到此处有异声才过来的。”任平生面色一沉:“六妹落单了?此地动静这么大,她竟没来会合,别……”话未说完,众人面色都是一变,
丰十一道:“大家分头去找!”话音未落,身形飞起,众人未及阻止,他便已没人密林。任平生叹了口气,这七弟竟然似毫未从方才的生死之险中学到教训。但他自己也心系六妹安危,当即道:“大家分头去找,注意不要离得太远,一遇秋声振立刻发声求援!” 少年愣愣地行走在月影下。
方才他急着离开,挂念六姐自然是一个原因,可另一个原因却是他急欲离开众人,不愿面对兄弟。虽然最后有惊无险,虽然自己并没有做,但少年依旧心惊于那一刻自心内浮现的恐怖杀机。虽然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刻自己的想法,但少年仍然无比心虚。
冷静,把它忘掉,之后真心为六姐和大哥祝福,坦然面对众兄弟吧。
左方,惊鸟啼叫着飞过头顶。少年忽地一惊,霎时拔刀在手:“谁?”话音方自出口,却见右方寒光骤起,裹挟着杀气直袭向少年前胸。
丰十一料敌出错,本是全神戒备左方,万不料竟中敌人诱敌之计,先机已失。但他年纪虽幼,若论战斗经验,却是众兄弟中无人能及。如今见这一击攻势之疾,便知不可硬接,身子急速后退,弯刀一晃,先封住自身要害,自保后再求攻敌。刀光流转,瞬间与攻来寒光相撞,叮叮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转眼间双方已交手十余招。丰十一觑准机会,弯刀漾起一片波光,搅向那道寒光。只听一声悠长的交鸣,明明斩了多次,却因为每一刀都在上一刀劲力接续处斩上,竟把所有撞击声连续起来。
魔刀,七旋十三斩!
昔日魔刀纵横江湖,靠的便是这连续斩击、累加伤害的独门刀法。而自丰十一出道以来,除了今日的秋声振外,还没遇到过这一招斩不断的兵刃。甚至连威震异族铁骑的连城巨盾,也曾被这刀一刀两断。
但今日,这一刀却失手了!丰十一只觉对方兵刃按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振动,每一次振动便化解了自己的一刀之力,直至十三刀斩完,对方骤然后退,兵刃竟是丝毫无损。
从没出现过的情形让丰十一心头剧震,但看清来人面容后,惊讶顿时转成恍然——谁能知道魔刀的破法?自然只有自家兄弟了。
那人笑对丰十一,却不说话。
丰十一有些赧然,当即一笑,正要开口,忽见对面那人怒喝一声:“什么人?”飞身朝他另一侧扑去。
丰十一一惊,想不到周遭还有人潜伏,眼见兄弟扑至自己身边,下意识举刀为他护住身侧,忽觉胁下一疼,寒冷的锋刃已经透体而入。
此时此刻,魔刀传人修罗般的训练显出效果,虽然剧痛之下几欲晕倒,丰十一的身体却已自动作出反应,一个铁板桥向后倒下,先脱离出体内的锋刃再说。
偷袭之人一招得手,却似没想到丰十一能在这种情势下反应,当即身形一错,锋刃全力下刺。丰十一的身子骤然从不可能的角度一个翻转,已然脱离寒光,张口欲喝,却觉喉头一甜,鲜血喷出,方才那一刺,已经刺穿了他的肺脏。
那人锋刃拔出,却不稍停,身形一转,寒光抹上了丰十一的咽喉。
丰十一几乎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唯有身体仍在条件反射下一个旋身,欲躲闪这夺命一击。可血光飞溅,锋刃依旧划过他的咽喉,他的身形却仍然在旋转,鲜出随着旋转喷洒而出,瞬间落满周遭之地。那人一招得手,便即飞身后退,转眼不见了踪影。
一场杀戮瞬间而完,杀人者身上竟然没有沾上一滴鲜血。
丰十一颓然倒地,只感觉意识渐渐模糊,仿佛那次无能为力的醉酒。
六姐,小心……这是十八岁的魔刀传人丰十一最后的一丝意识。
尖锐的呼哨声传来,任平生霎时间变了脸色。那是兄弟们的讯号,而且是最紧急、最危险的时候才用的暗号。毫不顾惜内力,他全力催发,直朝那哨声而去,只怕稍慢一些,便酿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鲜血!满地满树、淋淋洒洒的鲜血,实在很难相信,一个人竟然能流出这么多的鲜血。
凌霄守在只剩一丝气息的丰十一身边,焦急地看着兄弟们一个个飞至:“六妹,六妹人呢?”赶来的颜芷烟几欲晕厥,却也知道此时自己是七弟的最后一丝希望。她当即上前,双手疾刺,几枚金针插入丰十一的各大要穴,同时示意任平生上前。
众兄弟中武功最高的自然是大哥任平生。任平生举步上前,双掌按住丰十一巨阙、气海两穴,内力泉涌而入。
“烟罗度魂”的施救和一蓑风雨任平生的内力灌输,几乎可算是这世上最强的医道组合。可惜人力终有尽时。即使是当世无双的医道武功,也无法接续上断绝的生机。凌霄眼见丰十一呼吸越发微弱,而任平生面色潮红,显是内力损耗过度之状,当即便欲上前替下大哥,方要举步,却见一人快步上前,却是四弟栾景天。
栾景天自到场后一直四处查看,脸色阴沉,此时上前,任平生虽怕他内力未必够撑多久,但自己确已无力再续,当即道:“四弟,你来……”
话未说完,却见一道剑光闪起,半截剑尖自丰十一前胸突出,犹自摇曳不止,正是栾景天的佩剑“天杀”。丰十一受此一击,当即断气。
这下变生不测,本来任平生和颜芷烟就在丰十一身边,断不会让人轻易得手,但二人一则未曾想到栾景天会突然出手,二则方才一番施救损耗太大,一时竟不及阻止。
颜芷烟完全呆住,任平生盯着那剑尖,却不说话。一边的二哥凌霄怒吼一声:“你!”栾景天拔剑还鞘,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阴沉:“他肺已破,喉已断,生机早绝,你们这不是在救治,是在让他受苦。”他的语声平静,似乎方才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夜颤声道:“就算如此,终究有一线希望,你、你怎么能……”栾景天道:“希望?你问问六妹,还有没有希望!我们不要自欺欺人,还是赶紧让七弟安息,再谋划为他复仇,才是正理。”
大家都心知栾景天所说的确是事实,但明白是一回事,亲手把希望打破却是另一回事。众人一时默然。半晌,任平生长叹一声:“四弟说得对,大家先让七弟入土为安,再想想如何向秋声振讨还血债吧。”
俊鹄捕猎,出手一击,便飘然远逝,但那一双嗜血的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它的猎物,等待,等待时机,等待下一场血腥的杀戮。
秋声振就像化作了枯木野草一般,竟找不到他的丝毫踪迹。
这是一场捕猎,也是一场豪赌,押上的赌注便是这群年轻人的生命、荣誉,还有那兄弟间的情谊。谁才是最终的胜者?
凌霄独自穿行在林野间,看似闲庭信步,却是全神戒备。
众人最终拟定的策略便是各自独行。你寻找破绽,我便给你破绽。
秋声振虽然一定知道这是圈套,但以他的狂傲个性,很可能依然会闯。一众兄弟相互呼应,只要秋声振出现立即合围,誓要为七弟报仇。
已是七月流火,片片蝉声却仍然不绝于耳,直要连成一片。凌霄的精神一时竟有些恍惚,想起久已不愿触及的过去——静谧的小山村,垂柳上的鸣蝉,遍地火红的凌霄花,初遇的少年少女。胸口处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伤早该结疤了吧,为何此刻还会如此之痛?
寒光闪烁!犹自沉浸在思绪中的凌霄只觉一股惊天杀气扑面袭来,大惊,不及拔剑,左手挥起,瞬间手掌变得透明,骨骼历历可见。
一边是蓄势以待,一边是仓促迎战,一招下强弱立判。凌霄踉跄后退,衣袖已被这一剑划了条长长的裂缝。好险,幸亏我的瑕玉掌坚逾金石,否则这第一招,一只手怕就被人卸了下来。准?是秋声振?可这武功又不像……
不及庆幸,凌霄锵的一声,拔剑在手,左手护住前胸要害,这才得暇看清这偷袭之敌,同时预备发声呼唤兄弟前来。
那敌人一招出手后却不再进攻,径自收剑后退。就在此刻,凌霄已看清来人面容,脸色一变,开口道:“三弟,你这是?”
来人正是兄弟中的老三白夜,闻言一笑:“我在那边林中听有人经过,以为是秋声振便出手攻击,没想到竟是二哥。二哥,你没受伤吧?”
不知是否错觉,凌霄总觉得白夜说话时眼光游移不定,并不和自己的目光相触,当即随口答道:“哦,没事,三弟的功夫又进步不少啊。”白夜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骤自转身,同时说:“那就好,二哥多加小心,我先走了。”边说边走,转眼不见了踪影。
莫名其妙就交手一招的凌霄犹自有些发愣,过了半晌,他抚摸着衣袖上那道狭长的裂缝,喃喃低语道:“认错了人?难道真的认错人了?”
第四节颜芷烟
蓦然回头!身后一只不知名的鸟雀被这转身的风声惊动,怪叫着划过视野。
寂静无声,虽然知道兄弟们其实都在这小谷中,只要一声呼哨便可聚集,但不知为何,此刻颜芷烟竟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片密林、这个小谷,乃至这个天地间,都只剩下自己,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为伴,只有自己一人行走于其间。她不知道,其实这种感觉,叫孤独。
颜芷烟名门出身,可以说自幼是被捧着长大。艺成后甫入江湖便跟随了自己倾慕的大哥,聚集了这一群兄弟,聚啸山水中,行侠天地间,哭过笑过,伤过痛过,爱过恨过,但在一众兄弟的环绕中,她从没体验过这一瞬间的感觉。没体会过这种沁入骨髓的,孤独。
为什么?颜芷烟想不出理由,或许是不愿想出那些理由,那些让她在面对众兄弟时仍感到不可抑制的孤独的理由。
她想起了一个曾经听过的故事——幽暗的丛林里,一群误入其中的豪客,一个个被暗藏的敌人猎杀,直至最后也没人能看到恐怖的敌人……
颜芷烟只觉手心沁出了细微的汗珠。恐惧悄悄缠绕住她的心脏。
就在此刻,左侧一声轻响,颜芷烟大喊一声,转过身来,满把扣着的金针便待发出,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是我!”“三哥?”
白夜缓缓自林中走出。
日头渐渐西移,倦鸟一只接一只地飞回。一片片阴云浮上天空。
和颜芷烟并肩走在回程的路上,白夜一如既往的沉默。颜芷烟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说,二人便这样静静地走近兄弟们的宿营之地。
白夜骤然开口:“老七是死在自己人手上的。”语音不高,听在颜芷烟耳中却不啻惊雷:“你说什么?”
“老七尸体周围虽然有剧烈打斗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在搏斗后败亡的。但我仔细看了老七的伤口。他身上有两处致命伤,一处伤及肺腑,一处割断喉管。第二处暂且不说,第一处伤痕乃是从胁下三分处刺入。此处有两臂护佑,一般在很难被刺中,且老七的伤口光滑平整,毫无破裂,显是毫无挣扎。”
“若说正面对敌,能一招刺中这等要害,且让老七毫无能力反抗,只怕白莲教主亲至,或是白衣侯出手也做不到,秋声振更是不可能。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在面对我们自己兄弟时,老七会毫不防备,所以被一剑毙命!”白夜的声音并不高,却似乎带着一股让人心脏都冻彻的寒意。
说话间,二人踏入营地。颜芷烟只觉得身体似乎都已不是自己的,只是在那儿愣愣地听着,不愿去咀嚼话中的含义。待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下,白夜的声音略微压低:“虽然我不愿承认咱们瞎眼看错了人,但我相信,那天秋声振说的并不是虚言恫吓,咱们兄弟之中,确实藏着一个敌人。”
颜芷烟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反驳白夜。
不是真的,你那是胡乱推测。我们兄弟中绝不可能有敌人。我们可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啊!想想无数次的共醉狂歌;想想燕山血战幸存之后相互搀扶着站立起来的微笑;想想那一次又一次舍命护卫彼此的情谊;想想面对强敌时大家一起喊出的“生为兄弟,不离不弃”;想想……
无声的呐喊,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来驳斥白夜的推测,但颜芷烟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许只因为她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存了一点点的猜疑。
一点点就够了。猜疑这东西只需扎下一点根来,就可以慢慢长大,在你不知不觉间缠绕满心灵的每一分空隙,到你惊觉时,已经完全被它俘获。
颜芷烟耳边听着,只觉得白夜的话似乎正从某个缥缈的时空悠悠传来,丝毫没有真实感。“我相信兄弟们,所以更不能容忍背叛。我一定要亲手把他揪出来,为老七复仇!”
白夜的感情似乎也稍微平复了些:“这件事我只对大哥和你说了,其他人我都信不过。大哥依然不信兄弟们会有叛徒。我一个人也要把凶手揪出来,你日后要自己多加小心。在事情未查明前,谁也不能相信。可惜没能在现场找出太多线索来,唉。”说毕转身欲走。
颜芷烟的神思依旧茫然,顺口问道:“你为什么会信任我?”白夜一愣,旋即回身,阴阴道:“因为只有你没有可能。七弟是被刀剑杀死的,咱们兄弟中,只有你的武器是度魂金针,不用其他长兵刃。”
颜芷烟双手抱着膝盖,俏丽的容颜毫无血色,双目无神地在营地里扫动:二哥凌霄盘膝坐在篝火边,正全神贯注地翻弄着正在烧烤的野鸡;四哥栾景天一如既往阴沉着脸隐在阴影中;三哥白夜说完那番话后便一直独坐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少了活泼爽直的七弟,营地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难道、难道真的有一个兄弟,利用了彼此之间珍贵的信任,把手巾的锋刃刺入了毫无防备的七弟?只要稍一想这种事情,颜芷烟便感觉到一丝眩晕。
究竟是谁!二哥凌霄?这个永远起居豪奢、挥金如土的贵公子?这个武功奇诡、智略过人,却隐藏于大哥阴影下的青年?
四哥栾景天?这个阴沉冷酷,可以一剑刺杀垂死七弟的剑客?永远用理智算计,被大哥称为兄弟之脑的高手?这个永远不让一丝感情外露的怪人?
还是,白夜?三哥白夜。他主动告诉你疑点,但又焉知这不是他挑拨离间、制造恐慌的手段。焉知他会不会也在对别人说:“颜芷烟很可疑……”
仔细想想,兄弟中谁的面目最模糊?准的过去最不为人知?准的存在最容易让人忽略?
——自然是三哥。
江湖人崇敬一蓑风雨任平生,津津乐道凌霄豪奢洒脱的作派,惊异于栾景天竟能让白衣侯亲口称赞“谋略无双”,忌妒魔刀丰十一小小年纪便取得的武功成就,甚至也流传着颜芷烟医道通神的传说。就连同那“英年早逝”的五哥,都一并是江湖人口中的传奇。
但谁知道白夜呢?谁知道他做过什么?大家提起来,最多是:“哦,白夜啊,七兄弟的老几来着?哦,对了,我见过他们的大哥……”白夜的年纪比之凌霄还要小着几月,却总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提到过去,他总是一句“很普通”便带了过去。每当醉酒,他也总是在边上清醒地看着这群似乎比他要小许多的兄弟们胡闹,如同是一位看顾着小兄弟的大哥:
——或者说,像注视着自己猎物的猎人?
颜芷烟猝然一惊,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难道不知不觉间,那猜忌真的已经开始生根?
天色愈发阴沉了,乌云越压越低,似乎已经直直逼到人的头顶。此刻,心乱如麻的少女分外想念自己的情人,那个她唯一还能无条件信任的人。大哥,你在哪啊?环顾四周,大哥却不知去了哪里,还没有回来。
一滴雨点正正落在颜芷烟的额头上,冰冷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忽地就想起些事来。
白夜方才说现场没能找出更多线索。不对,现场应该还有线索:
——脚印。
当日大家悲痛于七弟之死,而且都先入为主地以为凶手是秋声振,所以谁都没有细想。但如果凶手不是秋声振,那他既然和七弟交过手,一定会在现场留下痕迹。
虽然经过了众人的践踏,但只要仔细查看,分析七弟的出招情形,也就不难辨认出那些敌人与七弟交手时留下的脚印。而这,便可能是最终足以证明一切,或者,推翻一切的证据!
几点雨滴慢慢连成了线,坠在嫩叶上,旋即又从不堪重负的绿叶上滑下,落在沉思的少女身上。
颜芷烟骤然起身。不能再等了!她本打算待任平生回来,再一同去勘察现场,可眼见大雨将至,而任平生依旧未归,若是再不去,待雨下过之后,那真是什么痕迹都没了。咬了咬下唇,颜芷烟终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另找一人陪自己过去——也许白夜所说的话真的起了作用,此刻除了任平生,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也罢,就自己去!眼见众人未加注意,颜芷烟轻轻挪移,消失在夜幕之中。
任平生背靠着一棵合抱粗的巨树,双目微闭,灵感借由草木之灵,一时间近乎提升到另一个等级,周遭三十丈内,虫鸣草动,尽在心中。
可惜没用,任平生暗叹一口气,收了功力。还是找不到那不安的来源,那种似乎潜伏在浓密夜色中,嘲弄着、窥探着自己的不安源头。
任平生有些疲惫,缓缓闭上了眼睛。如那日的噩梦重现,骤然之间,那种诡异而恐怖的不安又一次强烈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似乎有一个神秘的声音正在呼唤自己,又似乎是一个微弱的生命在朝自己呼救。
那种感觉如此强烈,任平生猛地站起身来,凭着那一股直觉飞身朝着不安的源头抢去。
颜芷烟小心地绕过那一片犹自凄红的草地。
断断续续的小雨似乎有变大的趋势,颜芷烟深知时间不多,当即低头,仔细辨认那已经被多人践踏过的脚印。世人只知道度魂针颜芷烟美艳绝世,医术通神,却甚少有人知道,她幼时曾师从她的三舅公,那时六扇门的第一追缉高手,虽未大成,但对于追迹辨踪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像此刻,且不说草丛已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单说曾经在此处交手的两人,都是蹬萍渡水的轻功高手,就算是好好的泥地,也未必会留下一丝印记。但在颜芷烟眼中看来,去掉那些乱七八遭的脚印,剩下的印记却清晰地显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去推测七弟究竟是如何被杀的,对于颜芷烟来说实在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她愣愣看着那些凌乱的脚印,却又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双目——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丰十一的脚印比较重,尤其是受伤后,印记明显。而另一人的脚印却轻得不可思议,虽经过颜芷烟用六扇门秘法显迹,却仍只是轻轻的一点,甚至当他身在激烈搏杀之中也不例外。而其来处更是毫无一点痕迹。
丰十一的魔刀神技即使放眼整个江湖,也算是顶尖武功。面对这样的高手,搏斗中要分神去控制脚下力度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想来就算是白衣侯亲至,怕也不会如此托大。
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来人有必须掩盖痕迹的理由——颜芷烟苦笑,一切线索越来越清晰地指向那个她不愿接受的现实。
“嗯,七弟在这里停下,然后敌人出现突袭,七弟且战且退,退到这里,那人没有追击,之后七弟突然受袭倒下……”凭着那淡淡的痕迹,颜芷烟慢慢拼凑出了当日事情的大致轮廓。
“不对,这枚脚印有问题。”颜芷烟喃喃自语,“敌人自右方现身,可七弟的脚印却是左方略深,还有扭曲的痕迹,显然是先转向左方,然后又强行转回右边……”
颜芷烟骤然兴奋起来。右方毫无痕迹,难道说线索其实在左方?
拨开杂草,往前走了几步,赫然山石混杂,草越来越少,而前方三四丈处更是戛然而止,竟是一处断崖。
山石林立,不见一丝泥土,更看不到什么痕迹。颜芷烟却不慌不忙,左手斜斜举起火把,身子弯下,沿着一个特定角度朝一块块的山石看去。
在斜射而来的火光照耀下,从这个角度看去,赫然能瞧到看似镜面般光滑的石壁上有着无数乱七八糟的痕迹。待连续看到第三块巨石时,颜芷烟一声欢呼,一枚完整的脚印在火光下若隐若现。那狡猾的敌人显然未曾想到,石头上也会留下脚印,留下暴露自己行踪的秘密!
颜芷烟正待细看,骤觉一股劲风自左方袭来。那股劲风未到,带来的风压已经吹起伊人的衣袂。风声咆哮着,毒龙一般朝着颜芷烟奔至。颜芷烟一触那风压便知这一击绝非自己所能抵挡,当即一个倒翻,身子一个轻巧地翻转。那劲风紧紧贴着她的发髻飞过,带起的劲风压得她太阳穴一阵疼痛。
好强的力度!颜芷烟定睛一看,那“暗器”却只是一截树枝。一截无比普通的树枝,在敌人手上竟有着如此威力。颜芷烟无暇惊异,却听风声又起,竟又是两截树枝同时袭来。
颜芷烟的武功在兄弟中算得最弱,但得益于身为女子,轻功却是甚强。但那两根树枝来势太快,而且位置恰好堵住她动作的死角。当即她一个旋身,躲开了第一根,另一根却再也来不及躲避。颜芷烟无奈之下右手一探,一枚长金针握在手中,硬碰向那毒蛇般的索命树枝。
金针出手,瞬时金光四射,而且淡淡竟如有一层青烟笼罩在金针和握着它的玉手之上,正是颜芷烟家传、由医道人武道的绝学“烟罗度魂”。
针枝相交,一声闷响,树枝堪堪转向,颜芷烟却只觉虎口剧痛,右手整个麻木得仿佛脱离了身体。“烟罗度魂”本是靠刺穴扬名的武技,这等硬碰硬的对抗实非颜芷烟所长。但那暗影中的敌人竟然能给一枚暗器赋予这样强大的内力,武功之高也足以让人惊惧了。
不及庆幸,颜芷烟骤然警觉,自己被这强大之力向后一击,竟然已退到崖边。一声轻呼,左脚后半脚掌已然踏空。未及多想,又是一枚松枝飞至。
虽知敌人意在逼自己落崖,但这松枝来势实在太快,角度又极其刁钻,恰好封死颜芷烟边侧的躲闪之路。此刻别无选择,颜芷烟只能一个空翻而起,躲开这第三根树枝。
若是在平日,那敌人暗器功夫虽强,却也威胁不得颜芷烟。但此刻她身在崖边,这一个空翻,身子已经大半落在崖外。
此刻,只要那敌人再发出一枚暗器,阻止颜芷烟落地,颜芷烟必定无力抵挡,只有落崖一途。眼看断崖下云雾缭绕,不知有多深,若掉下去必是个有死无生之局。颜芷烟一时万念俱灰,难道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所么?
忽然,她只觉身子一定,双脚竟已踏上实地。不知为何那暗影中的敌人竟然没有乘胜追击。
颜芷烟踏前两步,离开断崖。那暗影中的敌人再没有动作,竟似消失了一般,她不由得一阵疑惑,是什么让这恐怖的敌人中止了攻击?而她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骤听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颜姑娘,让秋某送你一程吧。”
蓄势已久的暴雨终于从天而降!
大雨倾盆,颜芷烟手握金针,纵横的雨水丝毫无损她那天人一般的容颜,反而给她增添了一抹让人怜惜的气质。
如鬼魅一般,一袭白袍在暴雨中缓缓现身,雨点落在他身边三尺便如碰上一层无形屏障般缓缓滑下。诡异的情形直让人怀疑犹在梦中。
秋声振的面容依旧隐藏在斗篷中,声音自斗篷的阴影下传来:“想不到竟然是你先找到线索,猜出谁是内鬼没有?本来我觉得你们若是能找到线索,这场游戏才更加好玩。只可惜老天偏偏让咱们在这里就遇上了。既如此,没办法,我只好尽一尽身为上司的责任了。”
颜芷烟紧握金针,忽然一声呼喝,纵身扑上,竟是先行抢攻。
秋声振似乎也没料到颜芷烟会主动出手,拔剑回荡,同时道:“不错,勇气可嘉。不过你不用费力气招呼同伴,离这么远,他们听不到的。”
颜芷烟银牙轻咬,也不答话,将功力运到极处,整条左臂竟都笼罩着淡淡青烟。金针纵横刺攻,交织成一张金色的巨网,笼罩住秋声振的全身要穴。
近身搏斗,一寸短,一寸险。颜芷烟的金针。只有不到一寸长短,近身搏击自是大占便宜,故她一开始便抢到秋声振身侧。日前她已目睹过秋声振瑰丽的剑术,自知武功有所不及,只求能靠兵器之利多支撑一些时候,却不料秋声振竟毫不在意,瞬间让她欺人了身边三尺内。
金光暴涨,刺向秋声振有胁天元穴。金针专破护身罡气,而秋声振的剑长无法回转,颜芷烟一时间甚至以为这一针必中无疑。
却听“叮”的一声,这一针竟刺在长剑剑尖之上。只见秋声振的长剑竟然奇异地从左胁下刺出,绕过身体,挡住了她刺向自己的这一针。
眼见如此奇诡的剑术,颜芷烟一时大惊,金针不停刺出。却见秋声振好整以暇,甚至连脚步也不曾移动,长剑总是能从不可思议的部位刺出,挡下金针的攻势。
两人对拆三十招,颜芷烟已信心尽失,自知与此强敌武功相差太远,心灵失守之下,一个疏忽,被长剑点中虎口,金针脱手飞出。
秋声振一剑击飞颜芷烟的兵器,同时左掌击出。颜芷烟喷出一门鲜血,颓然朝后飞去,恰恰落在一块凸出崖外的岩石上,挣扎一下,再也无力爬起。
秋声振长剑扬起,只见剑光荡漾,光亮竟压过了在乌云间狂舞的闪电,口中道:“就让秋某送你一程!”说着匹练般的剑光击下。
颜芷烟眼睁睁看着那一道梦幻般的剑光朝着自己击来,却已无力躲避。在这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她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大哥,你在哪儿……”
或许这世上真有奇迹这么回事。
剑气将将及身,颜芷烟甚至已可以感觉到那奔袭而来的剑气中蓬勃跃跃的杀气。
骤然,一股刀光刺入这剑光。
如果说那剑光如烈日横空,似要灼千万物,那这刀光便是春风拂柳,让万物复苏。刀光淡淡,但却恰恰指人那一剑的气眼。
颜芷烟只觉得死神般的压力骤然消失,一道悠然的身影已守在了自己身前。终于赶上了,这不是梦。看着那宽阔的臂膀,虽尚未脱离险境,颜芷烟却是心中一甜,只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了。
剑光一暗,剑气竟发出呜咽之声,虽未能杀敌,却似乎为终于遇到敌手而兴奋。剑光流转返回主人手中,只听秋声振大喝一声“好!”转眼间剑光便以强过方才百倍的气势灼跟攻至。
刀光却是一敛,仿佛那乌黑的刀身瞬间吸掉了周遭所有的精光,匆匆赶至的任平生紧握着手中长刀,面对那气吞山河的强大剑势,只是悠然地一划。
那是天下之事无非了了的悠然,是算尽最后一步棋的成竹在胸,是一种力压万物无事可虑的坦荡。
悼红刀法第一式,断雨。
秋声振的剑光遇强越强,直有灼烤天地之势,雨水瞬间被蒸发干净。它是孤傲的世间主宰,所经之地决不容他物的存在,似乎就连那饱含天地之威的闪电都要在这烈阳般的剑光下称臣。
而任平生的刀却似是在倾听大气流动的声音,跟随那悄悄经过的微风,寻找天地间本就存在的轨迹,以及逍遥飞扬于世间却和万物并行不悖的至理。刀锋掠过,甚至不曾击破一滴雨点。
刀剑相击,却不闻金铁交鸣之声。
一道剧烈的振动自兵刃交接处骤自爆开,二人脚下的落叶霎时被震得粉碎。
光晕隐去。二人二度交手,心下都暗暗佩服对方盛名无虚。方才虽只一招,却是损耗甚大,二人都不愿再先出手,只是默默思索制敌之策,一时竟成对峙之态。
骤然,一声惊呼传来,打破了这沉闷的静默!
方才双方一招对决,任平生没忘了用内力护住倒地的颜芷烟,故虽然招式威力极大,颜芷烟却毫发无伤。但她所躺之地乃是一处凸起的岩石长久日晒风化,已不甚牢靠,此刻被二人内力一震,竟自断裂。颜芷烟一声惊呼,直直朝着万丈深渊坠下。
任平生大惊,不顾与秋声振的对峙,回身向颜芷烟抓去。
此刻任平生背对秋声振,全副心思都在颜芷烟身上,秋声振只要从他背后补上一剑,任平生不死也是重伤。可秋声振却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静静看着这场变故。
任平生出手如电,终是慢了一步,指尖碰到那一袭罗裙时,颜芷娴的身躯已然落下。
一般情况下坠崖已是凶多吉少,何况颜芷烟身受重伤,丝毫无力自保,任平生稍稍一愣,已骤然探出悬崖,双腿一蹬,追随颜芷烟的娇躯跳下。
这一下可以说等同自杀,饶是秋声振也是大吃一惊,快步走到崖边一看——云雾缭绕,飞鸟翩然,却要到何处去追索这一列痴男女的下落。
一时不知该如何看待这疯子般的行为,秋声振站在崖边,望着吞噬了一对情人的断崖,竟有些痴了。
任平生飞身跃下,在这拼尽全力的一跳之下,下坠速度甚快,而颜芷烟却是沿着崖壁滚下,沿途直被凸出的岩石杂草所阻,此消彼长之下,转眼间任平生便赶上了那已无意识的娇躯。
左手抱过情人,有手长刃疾刺,“铮”的一声,钉在石壁之上。
任平生此举虽然未及多想,却也是唯一的应变之策,此刻既已接住颜芷烟,当即凝运全身内力,拉住那直欲脱手而去的长刀。全力倾注之下,长刀赫然深深刺入岩壁。
任平生的佩刀“石镜”本就是绝世神兵,加之他竭尽所能,当真如无坚不摧一般,在二人巨大的下坠之力拉扯之下,竟是丝毫不见弯折。
然则这岩石却禁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力量,当下,便见那经过多少年沧海桑田生出的顽石如朽木一般随着长刀的下坠,被拉出一条深深的长痕。就连满耳的风声都挡不住这让人齿酸的摩擦巨响。
眼见脚下云团犹自弥漫,虽知这样无助于阻止下坠之势,无异饮鸩止渴,但若一撤内力,在二人下坠之力的拉扯下,长刀立刻就会折断,那时两人死得更快。故此虽然下坠之势不得稍减,任平生却不敢少运一分内力在刀上。
人力终有尽时,一旦内力耗尽,便是二人殒命之时。饶是任平生的武功、智计均堪称江湖绝顶,可在这等绝境下,却也是无计可施,只能提运内力,但求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希望。
上天好像特别眷顾这群年轻人。正当任平生丹田内隐隐作痛,内力已损耗太过,一口鲜血将冲上喉头,马上就要支持不住的时刻,骤然,他的脚下闪现出一处黑洞洞的山穴入口。
那洞口斜斜向上,足容二人并行。任平生大喜过望,竭力一荡,双脚一点峭壁,长刀拔出,两人翻滚着落入洞中。
我死了么?颜芷烟只觉得一股暖流在自己的经脉内流转,那温暖的生机一线线又回到了体内。我还活着?颜芷烟睁开双眼,看到一双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虎目。
“大哥!”颜芷烟惊喜地呻吟出声。担心、欣慰、焦急、释然、解脱,还有许许多多连她也看不出的情感纠结在那双虎目中,让她感受到一阵阵的暖意。一时间,仿佛连那满身的疼痛都已淡去。
“啪!”意料之外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颜芷烟脸上,她一时惊异得甚至没有觉出那火辣辣的疼痛。
“为什么不听话,不是告诉你们,夜里绝对不可单独离开营地么……”
自从颜芷烟相遇任平生以来,她这还是首次见到似乎永远悠然自得的大哥声色俱厉。更是头一回挨了大哥的打,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应对。
“你知不知道,咱们差一点就死了?”任平生的语音渐转低沉,“为什么不听话……”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领袖群雄的侠者领袖,而只是一个无比普通、为爱人安危惶急的男人。
颜芷烟忽地向前,紧紧抱住了任平生。
“对不起……”她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声音低微得近乎蚊鸣。但她却知道,他一定能听见,他一定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哪怕只是心声。
三哥那让人战栗的一番话,那缠绕在自己心间、不断折磨着自己名叫猜疑的毒蛇,那七弟被杀现场诡异的痕迹,那石头上神秘的脚印,还有那在暗处袭击自己、几乎将自己置于死地的神秘高手……
原本从心底最深处游离而出的猜疑、孤独和恐惧,那只能一个人承受的巨大压力曾经几乎让少女崩溃,而此刻,却似乎变成一件普通小事般让她几乎忘却。一切只因为——他在身边。
沉默地听着颜芷烟的诉说,任平生的面色虽然在中间也曾数次变冷,最终却恢复了一贯的悠然,这让颜芷烟觉得无比心安。
“我们先上去吧。”听完后,任平生只是平静说道,“相信我,也要相信兄弟们,想一想我们大家都是一道共同走过来的。相信我,我们兄弟之中,绝对没有敌人。”
大雨已停,星光初露,篝火熊熊,火光笼罩着整个营地,却似乎无法温暖这群不安的年轻人渐渐冰冷的内心。
白夜背倚着山壁盘膝闭目而坐。此时此刻,大哥和六妹竟然夜半未归,他似乎已经不放心背对着任何人。
栾景天依旧如往常一般蜷缩在阴影中,凌霄却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甚至比往日更加清醒,随时都准备拔剑——指向敌人或者指向兄弟?
无法忍受这诡异的气氛,凌霄轻咳一声道:“大哥和六妹还没回来,我们是否应该去找一下他们?”栾景天不语,真如睡着一般。白夜眼也不睁,一口否决:“不行!你忘了大哥的话么?一入夜绝对不许离开营帐。大哥武功盖世,只要没有兄弟在他背后下手,没人能伤得了他,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在这等着吧。”
听到这近乎赤裸的怀疑,凌霄不禁大怒,反唇相讥道:“咱们兄弟本来是同心抗敌、向无所惧的,就怕秋声振派人意图不轨,分散我们的战力,对大哥不利,那就有些麻烦了!”
其实众人都知道此刻说这些话实属不智。如果真的某位兄弟是敌人卧底的话,说这些话毫无用处,只能让对方提高戒备,而若其实没有这个所谓的敌人,那这等怀疑、这等形诸于外的猜忌则将在兄弟间刻下深深的伤痕,那可能是永远都无法愈合的。
凌霄本来是最信任大哥判断的,但是在这样一个幽暗的深夜,夜色如猛兽般狰狞,强敌在暗中窥视,身边的兄弟却再也无法毫无保留地信任,而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安心的大哥又行踪不明。往日所依靠、所信奉的一切似乎忽然都如冰山般消融。
环顾四周,饶是这些名动江湖的豪杰,也无法不让自己的心慢慢被恐惧俘获。
兄弟惨死的惨痛,对那暗中潜伏的敌人的戒惧,对此刻形势的不知所措,对兄弟之情眼看就要远去的惋惜,还有自己内心深处无法回避的自责,全部缠绕在一起,最终化成了深深的绝望。
这种时候,理智已变得无用,似乎如果再不把那不断噬咬着内心深处的毒蛇释放出来,也许不等秋声振杀来,大家自己就已发疯。
而猜疑的话题既然已打开,就再也无法收回。
也不须多说,白夜双目一睁,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只缓缓把腰间长剑解下放在膝上。凌霄也坐直了身躯,黑暗中却看不到栾景天有什么动作。霎时间,一股沉重的杀气笼罩了整个营地。
踏入营地的任平生二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山雨欲来的凝重。
任平生盘膝坐下,颜芷烟紧紧坐在他身侧。凌霄三人走来,看着二人那显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的形貌,一时都有些惊疑,却相互看了看,没人开口。这情形任平生看在眼里,暗叹一声,口中道:“大家坐吧,我有话要说。”
栾景天一如既往地埋身在山壁的阴影中。凌霄和白夜却是微微一顿。还是凌霄率先动作,却并不是如往常般坐在任平生左首边,而是大步走过,坐在任平生右首侧。任平生乃是右手用刀,若是发生危险,此处正是他最容易相救的位置。
想不到凌霄的戒心竟比自己还高,白夜嘴角沁出一丝冷笑,坐到了任平生对面,离凌霄和栾景天都甚远。他不知大哥一会儿要说什么,万一是揭露叛徒,那自己可不想做那人狗急跳墙的目标。
任平生叹了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三人只觉得这目光宛若实质,压在众人那蒙尘的心间。一时间大家都纷纷低头,竟有些不敢和这朝夕相处的大哥目光相触。
任平生的目光最后转向颜芷烟:“六妹,把你今天晚上查到的事情跟大家说一下吧。”
颜芷烟一愣。方才大哥已经说过不相信众人中有叛徒,那此刻又何必让自己说出疑点呢?这岂不是让大家本就有了裂痕的信任更加雪上加霜?她心下虽然惊疑,口中却依然缓缓把今夜的经历一一道出,只是落崖后的事情略过不提,只说二人死里逃生,沿断崖爬上,再回到此地。
众人听着心下一阵阵惊疑不定。颜芷烟的一番话把所有人心中本来就已破茧欲出的不安和猜疑彻底释放了出来。
大家都没抬头,只是盯着眼前的地面,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此刻去看别人的眼睛,看到的一定是满眼的愤怒,还有杀机!每个人的耳朵都竖起,等待大哥开口,也等待着那或许马上就要到来的厮杀。
任平生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悠然“大家有没有觉得秋声振离间的手法很高明?”说完这句,他的目光看向诸人,眼见无人接口,才又续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说罢他站起身来,再也不看众人,“老三守夜,大家睡吧。”
众人一时只觉少许惊愕,虽然知道大哥一向笑看风雨、淡然生死,但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他只是如此寥寥数语便了,却也出乎众人意料。
不过说也奇怪,在这杀机四伏的气氛下,这悠然的语声,寥寥的两句话,却起到了不可思议、抚慰人心的作用。只听到大哥一贯不变的声音,众人便似觉得,自昨夜来便一直缠绕在心间的不安慢慢减轻了。
任平生缓缓转身离去,颜芷烟起身追上,众人却犹自未动。方才大哥紧紧淡淡说了两句话,却似每个字都重重压在三人的心间。恍然间,兄弟们经历的往事似乎一幕幕流转过眼前。
半晌,三人慢慢抬起头来,在相互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一丝惊疑,只剩下浓浓的歉意。不用多言,兄弟间只要如此,便已足够。
颜芷烟跟随在任平生身后,低声道:“这下好了,我还担心……”却见任平生不复方才的悠然之态,沉重地摇摇头:“我本不该这么做的。”
颜芷娴一愣,就听任平生沉声道:“我这样强行压下大家的疑虑,已经近乎玩弄权术了。我不喜欢这样,大家兄弟,本来应该开诚布公,把话说清楚的。”“但事情不这么简单。秋声振这一手的确狠毒,猜疑一旦生根,就不会这么容易消除。只有尽快解决秋声振,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颜芷娴狡黠地一笑:“有一蓑风雨任平生在,我们还怕解决不了一个秋声振么?”任平生默然不语,思量半晌才道:“六妹,有些事我没有和他们说,是因为不敢再加重他们的压力。我总觉得,在这山谷之中的人,不止我们兄弟和秋声振。”颜芷烟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明白话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脊升起:“你是说?”
“我总觉得,除了秋声振,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比秋声振更强大,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我甚至发现不了他的蛛丝马迹,但直觉告诉我,有这么一个暗中的敌人存在。”
颜芷烟不由自主朝着犹自黝黑的远处看了一眼,打了个冷战,赶紧收回目光:“会是什么人?”任平生展颜一笑:“也许只是我多虑而已。其实也许我也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只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些事在心里憋着我也会难受,只能跟你说,现在就好多了。你多加小心便是。即使真有这么个人,他什么事情都不做也就罢了,若是他想做什么,咱们兄弟也尽够对付的。”
听到“有些事情在心里憋着我也会难受,只能跟你说……”颜芷烟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甜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得通红。
第五节白夜
七月十四,傍晚。
自那晚与任平生一场大战之后,秋声振便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未现身。众人只能一处处地慢慢搜将过去,转眼间已是他们进入这小谷的第四日了。
白夜潜行蹑踪,尽力不让前方那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江湖并不是一个绝对公平的地方。总有这么些人,他们生来就能够轻易练成别人终生难成的武功,轻易通过让一般人痛苦无望的难关,轻易得到别人花费一生也未必能见到的珍宝。这些人是上天的宠儿,也是江湖传奇中永远的主角。毫无疑问,七兄弟中的大多数人都属于这一类。
而更有些人,风云际会,天地钟秀,似乎出生就是为了站在世间的最顶端俯瞰众人。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便是这类让诸神都忌妒的存在。
但白夜与这些人都不同。他没有过人的天资,也没有传奇的际遇。自从七岁成了孤儿后,他是从最低层一步步摸爬滚打走上来的,他的每一步都浸透了在江湖传奇中绝对不会出现的肮脏和残酷。
冷眼江湖,多少年的风吹雨打,让他对人性有着比一路顺风顺水的兄弟们多得多的了解,也正因为这样,当他遇到这群犹自无染的兄弟们时,也比其他人更为珍惜这份浊世江湖中难见的兄弟之情。
他今年只有二十六岁,比凌霄还小了几个月,但是在一众兄弟中,却显得最为稳重,连大哥任平生都承认,很多时候,白夜比他更像这群兄弟的大哥。
其实他一向服膺大哥,但是这一次,他却总觉得大哥过于理想化了。
虽然他也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兄弟之情,也不愿怀疑兄弟,但是多年在江湖上厮混的经验让他对人性有着和大哥截然不同的认识。
激情的誓言会被时间渐渐磨灭,坚如磐石的情感也会被欲望慢慢湮没。他不能把兄弟的安危押在这茫然的信心上。
如果真的有人……如果真的有人背叛了这份兄弟之情,白夜暗暗下了决心,那一定是自己把他揪出来,让他对七弟的亡魂忏悔!
前方那人突然止住了脚步。白夜翻身躲入草丛中,身形轻灵如狸猫,甚至未曾让杂草起一丝波澜。
那人站定后便不再动,却不是发现了白夜,倒似在等什么人。
风声掠过,一袭白袍缓缓落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上。
任平生悚然惊醒,那本已许久不曾出现的噩梦再次冒出头来。那不安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到底忽略了些什么?任平生弹身而起。
突然,秋声振现身在一直被追踪的那人面前,白夜虽有心理准备,仍是吃了一惊。此刻,没人比他更希望自己此前的猜测是错的!但看这二人姿态,任何人一看便知,他俩决不是敌对的形态。
白夜下意识便要呼喊同伴,却立刻发现此时已走出了哨声能够传递的范围,心下暗恨。这人做事果然从来滴水不漏。
二人并未沉默许久,秋声振挥手扔过一个指肚大小的瓷瓶:“你运气还不错,这东西居然没被水冲走。”那人接过瓷瓶,仍不说话。
秋声振转身欲走,却见那人犹自站立不动,当即又转回身来道:“你似乎有活要说。”那人沉默片刻,方道:“我有些奇怪。”
“哦?”“其实你有过很多机会,完全不必做这么多就可以把他们全部解决,可是你却都放过了。依我看来,你这些日子的行事实在乱七八糟。”那人说话毫不客气,秋声振也不以为忤,径自点了点头。
那人续道:“当日你在桥上故意把任平生放过去;后来你追踪而下,他们并不知晓,戒备松懈,正是逐一击破的好时机,你却现身示警;之后你还声明我的存在,若非我掩饰得好,多年来的辛苦就一夕白费了。”
秋声振轻笑一声道:“这才是你最担心的事吧?若是让任平生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可能会放过我,但一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不过你放心,他们没机会了,事情马上就会结束,你的任务也要完成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秋声振一笑,竟在树冠上缓缓坐下:“诸神留给我们七宗原罪,以之为人,其中之一便是猜疑。你不觉得看着他们互相怀疑直至崩溃,很有意思么?反正都是要解决,为什么不把一切弄得有趣一点呢?”那人一时沉默。
秋声振顿了一顿,语声转为低沉:“其实,是因为我和人打了一个赌,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场赌局的输赢。”
那人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身缓步离开,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有句话其实我几年前就想跟你说。”秋声振很感兴趣地抬起头道:“哦?”
“做回你自己吧,再怎么学,你也终究不像侯爷。”
那人和秋声振已离开一炷香工夫,白夜却犹自伏在原地一动不动。虽然方才出人意料的景象让他惊疑不定,更让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一切告诉兄弟们。但多年厮杀生涯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还很危险。
又过了片刻,确定二人已经走得不见踪迹,白夜方才缓缓站起。
一定要马上把这消息告诉大哥,告诉兄弟们。希望不要太迟!
白夜方要飞身而起,却听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的警觉真强,如果你能再多等一会儿,我都忍不住要佩服你了。”
仿佛可以感觉到对方开口时的吹气已近到拂过自己的耳朵,那声音低喃如耳语,可在白夜听来却宛若晴空霹雳。但白夜毕竟是江湖上小一辈中的佼佼者,虽慌不乱,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犹自拔天而起。
剑气如烈阳腾空,毫无征兆地自左方空中出现,袭向白夜左肩。原来秋声振早就发现了白夜的存在,方才看似离开,其实绕回原地,一直在白夜左方视线的死角内盯着这猎物,直待他准备离开时才行发难。
白夜自知武功比不上秋声振,但他自小到大厮杀的经验却非常人可比,眼见剑势酷烈,当即一咬牙,瞬间定下应付之策。就见他不挡也不闪,全部功力仍旧凝集在双腿上,身形比方才快上一倍,直朝右方飞去。
血光飞溅,白夜的左臂被这一剑齐根砍下。他似乎早预料到这个结果,竟似丝毫不觉一般,犹自向前飞奔,瞬间便消失不见,只有那一路淋淋洒洒的血迹证明了方才一剑的战果。
秋声振也没料到白夜竟勇悍至斯,站在树上径自愣了愣,方才回剑入鞘:“有意思,看在你让我吃了一小惊的份儿上,我给你个机会,看你能不能活着见到任平生。”
断臂的剧痛让白夜几度都将颓然倒地,但是另有一股力量却支撑着他继续前行。
不行,就是死了,也要先把消息告诉大哥!
他是卧底,必须通知大家
恍惚间,他只觉得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路边飞速后退的树木仿佛都罩上了一层薄雾,视线的焦点不停左右晃动。
不行,要坚持!
大哥,要小心,他是敌人……
寒光一闪。白夜骤然看见了一幕诡异的情形。
——来人忽自前方疾冲而出,身形交错间出手如电,脚步却未稍停,已与自己擦身而过。自己此刻方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正背对自己,为何自己却能看到他的面容?
兄弟们,要小心啊………
任平生飞身而至,却只见三弟血溅五步。身首异处。
晚了!任平生仰天长啸,声音悲怆如孤狼,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天色将亮未亮,满月犹自清晰可见,日头却是一出山便被一层罗帐般的浓雾笼罩,暗淡得甚至不能如往常般掩盖住清冷的月光。赤日和圆月竟然同时出现在天空上,那情景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配合着几若实质般侵袭着诸人的浓雾,一时间竟让人只觉此地已非人间。
七月十五,鬼门开。诸鬼日行。
白夜被葬在丰十一的坟侧。二人长眠之所正是那日丰十一遇袭丧生处的一边。满地的血迹方被那夜的暴风雨冲刷干净,转眼间竟又有新的血痕让众兄弟们黯然神伤。
任平生四人站在白夜坟前,均自沉默。
回想当年,七人群英聚会,联剑江湖,锄强扶弱,何等意气风发。谁知在这小谷中,短短数日,竟有两位兄弟天人永隔。
凌霄心下最是恻然,除了因为与其他兄弟一般无二的兄弟之情之外,更有一分无法言表的愧疚折磨着他的内心。
那日,我曾经怀疑过他——怀疑过这位好兄弟。
时间会慢慢磨平伤痕,凌霄一直这么乐观地认为。自那夜任平生为大家挑开心结后,他虽然有着一份默默的歉疚,却总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伤痕会逐渐淡化。谁知上天竟再不给他机会,白夜竟然就这样逝去,让这份心结永远没有解开的一天。
四人谁都没有开口,这接连的沉重打击,让他们一时失语。他们只能默默看着两座新坟,心下无声地呐喊着一个灼烧心脏的誓言——
报仇!
结局一栾景天
骤然,一股幽冥般的气息自众人身前显现,连那带着森森鬼气的浓雾都似不敢靠近,缠绕翻滚着逃离,一袭白衣慢慢在变淡的浓雾中显现。
白衣胜雪,在这幽暗的丛林中分外抢眼。那白色斗篷下却被一片阴影遮盖,看不见其人的一寸肌肤,直让人错觉,白衣下其实空空荡荡,只是有几丝来自地狱的幽魂支撑着它的挺拔。
在一群矢志复仇的强敌环伺下,白衣人却似毫不在意,也不顾草地全被浓雾浸湿。径自缓缓坐下,斗篷下的阴影慢慢扫过众人愤怒的面庞。
独坐数寒蝉,一剑秋声振。这诡异的敌人终于现身在众兄弟面前。
秋声振对八道喷火般的愤怒目光恍若未觉,悠然道:“七月十五鬼门开,你们兄弟的魂灵想必还在附近徘徊。所以我想了想,决定来帮你们团聚。”
听得这等嘲讽,众人反而冷静下来。大敌当前,若是因简单的挑拨便失去理智,七兄弟也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凌霄道:“三弟、七弟自然英灵不远,他们正等着我们拿仇人的鲜血祭祀呢。你竟然自己找上门来,可见天道报应。”秋声振一笑“仇人?”说着头转向任平生,“你现在还相信你的兄弟都是忠诚的吗?”
任平生悠然一笑:“我等兄弟之情,岂是你这种人能够了解的。无论何时,我都绝对相信,我们的兄弟之情天地可鉴。不用多说,动手吧!”
秋声振又是一声冷笑“天地可鉴?好,也罢,那就动手吧!”
“动手吧”三字一出,便见一道灵蛇般的剑光亮起,闪电般自背后刺入颜芷烟左胸。
颜芷烟正将全副精神放在面前的秋声振上,万没想到攻击竟是从自己背后发出。这一剑狠辣快捷,待得颜芷烟觉察到风声乍起,竭力闪避,却终是不及了。
痛入骨髓!颜芷烟全力躲避,虽躲开左胸要害,却终是躲避不及那一剑的锋芒,身形稍偏之下,细剑刺人体内,自右胸穿出。眼见一段剑尖闪烁不定,正是四哥栾景天的佩剑天杀。
似乎昔日也曾见过这等景象,生死一线之间,颜芷烟却忽然省起——当日七弟受袭,重伤垂死,自己也是忽然见到这样的一段剑尖从七弟胸中刺出。只是这一次,剑尖换作出现在自己的胸前。
剑光一退,细剑自她胸口拔出,血花四溅,触耳惊心。眼见一剑未能刺死她,栾景天毫不犹豫,细剑闪着寒光,再噬颓然倒地的颜芷烟。
变故突生,除了秋声振,众人都是一惊,待得反应过来,颜芷烟已经重伤倒地。栾景天的第二剑也已刺下。
凌霄站得离二人最近,立即拔剑出手。当的一声,细剑离颜芷烟的眉心已不及半分,却被凌霄的长剑一击荡开。栾景天回手一剑,和凌霄战在一起。
任平生与颜芷烟情意连心,最是惶急,方待出手,却见白袍忽地起身,竟如缩地成寸一般,瞬间飞至自己面前。转眼间寒光刺目。
“任大侠,你的对手是我!”
任平生错了。
一蓑风雨任平生一向深谋远虑,这次却错了,而且为这错误付出了异常沉重的代价!就因对兄弟情谊的坚信,有两名弟兄已惨死在这小谷之中,而此刻,其余人更有全军覆没之虞。
兄弟中竟然真有卧底!那个潜伏在兄弟中的敌人,便是永远阴沉着一张脸的四弟栾景天。
栾景天素来阴鸷,在众兄弟中谋略最强,甚至连白衣侯都曾亲口赞许。众兄弟多少次的征杀搏斗,多少次的以弱胜强,背后策动情势、谋划细节的都是这个被任平生称作众人之脑的栾景天。谁知道,他竟然是白衣侯一早步下的棋子。
如今,这枚棋子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两名兄弟惨死,一名重伤,一个背叛,加上任平生那日所受重伤未愈。而敌人却是白衣侯手下第一人,如此强弱对比令众兄弟陷入前所未遇的险恶境地。
栾景天出手攻击选择的目标可以说甚是精到。要知此刻双方对峙,他只有一次偷袭的机会,之后便要明刀明枪。凌霄武功和栾景天不相上下,而且他心下早有猜疑,白夜一死,他怀疑的目标便更多指向栾景天,必定在有意无意间有所防范,很难得手,而任平生虽然并未起疑,但武功着实太高,即使是偷袭,也全无伤他的把握。故而栾景天选中了武功较差的颜芷烟出手,果然一击得手,虽然未能杀了她,但一则让她伤重,无法参与战斗,二则也可借此让任平生、凌霄二人分心。
凌霄满心愤怒,右手长剑,左手瑕玉掌直直击下,恨不能一招便拍死这卖友求荣的小人。栾景天在这铺天盖地的攻击下剑光却吞吐不定,趁隙拆招,不求伤人,但求自保。
他的武功本就不弱于凌霄,此刻一力防守,凌霄虽倾尽全力,却如面对一团打不散的棉花一般,无处下力。这样一来,战斗便成胶着。二人均知,这一战的生死成败实在只系于那边任平生与秋声振的对决。
任平生虽然心系重伤的颜芷烟,但却知眼前这人乃是平生仅遇的大敌,实在不容自己分心。
斜眼看去,但见颜芷烟虽然倒地不起,伤口流血却已止住。想是这当世神医自有些自疗的绝招,当即心下稍宽,专心面对眼前的强敌。
此刻二人面面相对,任平生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仍看不到那白色斗篷下的面容,竟似其中真的空无一物一般。
二人都是天下顶级的高手。上次也是在这个断崖边,二人首次交手一招。便即分开。可经此一招,双方都知道彼此实在是不逊于自己的强敌。当下,耳边听得凌霄和栾景天兵刃交击之声愈来愈密,二人却谁也不动,只静静盯着对方,等待着对方心意失措,露出破绽的一刻。
秋声振忽道“你可曾后悔?”
任平生道:“我说过,我们兄弟的情谊不是你这种人能理解的。”
此语一出,出乎任平生预料,秋声振竟宛若被激怒一般,骤然拔剑。
独坐数寒蝉,一剑秋声振。此刻秋声振全力施为的一剑,威力更似在任平生所见的两次出手之上。一时间任平生只觉得宇宙都被翻转,这辽阔天地间只剩下二人,一剑!似乎世间所有的颜色、光亮都在这一瞬被这一剑抽干,只剩下一团漆黑,和那千万个太阳凝成的一道剑光。
任平生无视那夺人心魄的光芒,闭目,拔刀。
刀锋仍是漆黑如墨,却在迎上那光芒万丈的一剑时,刀光暴涨,瞬间又归于沉寂。而就是这一下消长,剑光竟似淡了许多,似乎有一半的精魂已被这墨染般的长刀吸走。
悼红刀法第二式,斩风。
刀剑相击,竟似无声无息。连林中惊鸟都恍若未觉地飞过。但一旁交战的栾景天和凌霄却觉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轰然在耳边爆起,恍若一把大锤重重砸在胸间,翻腾欲呕。
一剑既了,秋声振骤然回剑,后退道:“原来任大侠重伤未愈,倒是失礼了。”任平生收刀回鞘,面色如常,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重伤未愈,强行催运内力使出绝招,已身受内力反击,一口鲜血将将到了喉头,只是硬被自己压下而已。听到秋声振说话,他也不否认:“楼主不像个怜弱的君子啊。”
秋声振一笑道:“我自然不是。任大侠重伤未愈,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好时机,秋某高兴还来不及呢。”言毕,拔剑又上。
此番既已试探出深浅,秋声振出招再不留余地,剑光暴涨,每过一招似乎那长剑上的光亮便强上几分。
他每一剑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胁下、膝边、肘间、踝下,每一剑的起势都透着丝丝鬼气,但剑一旦刺出,立即变得气势磅礴、堂堂正正。在这酷烈的剑势之下,任平生长刀“石镜”越发显得暗淡无光,当即只是回环防守,虽然伤势复发下内力有些不济,但不求速决,谨慎迎战,一时二人却依然斗得个旗鼓相当。
但凌霄却看出,虽然招式上不露败相,但大哥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显是内伤逐渐无法压制。若再这样下去,败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大哥若败,就算秋声振也受伤,但他若和栾景天二人联手,自己万万不是对手,到时候怕是大哥、六妹和自己三人就要全死在这里了。他心下不由惶急,长剑与掌的配合顿时露出了一丝间隙。
凌霄心下诸多顾忌,栾景天却是全副心思只在手中天杀剑上,眼见对手破绽一露,当即挺剑刺出。却听当啷一声,凌霄右手虎口中剑,左臂一麻,长剑飞天而起,远远落在林地中。
这一下凌霄愈加不利,栾景天得理不让人,长剑连闪,凌霄狼狈后退,霎时间身受多处创伤。若非其左手瑕玉掌功力诡异,也是世间一等一的绝学,能稍稍挡下栾景天的攻势,只怕瞬间就要败亡。
凌霄且战且退,不经意间已经退回颜芷烟倒卧之地,左手方自将栾景天长剑荡开,却见栾景天骤然长剑转向,借势疾刺颜芷烟。
凌霄大惊,不及多想,身子强行一个拧转,硬生生把已经出老的招式收回,不顾自己破绽,左掌击下,握住了栾景天的长剑。
瑕玉掌果然是不世出的绝学,此刻凌霄虽然未堪大成,却也威力惊人。只见他左掌宛若水晶,精光环绕,肌肉、经络竟于瞬间变得透明,骨骼毕现。栾景天长剑“天杀”虽然也是斩金切玉的神兵,竟不能伤这只诡异的手一分一毫,硬生生地陷入这只手的掌握内。
不及欣喜,凌霄只觉得左胸一痛,栾景天围魏救赵,本就已经打好主意,长剑落入凌霄手中,他并不回夺,而是立即弃剑,右手松开剑柄,四指蜷缩,仅中指挺刺而出,竟是以指当剑,刺入凌霄胸膛。
二人相交多年,凌霄竟不知道栾景天还有这样一记绝招,愕然低头,看见一点血花在自己的胸膛迅速浸染开来,转眼锦服已被涌出的鲜血浸湿,大喝一声,朝后倒下。
凌霄重伤倒地,左手也无力地松开。栾景天一招得手,旋即顺手接过正落地的天杀长剑,看也不看这两个重伤在自己手上的昔日兄弟一眼,长剑荡起一片波光,直袭向任平生。
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这两个年轻一代中的天骄谁的武功更高,一向是江湖中人最感兴趣的话题之一,可惜二人至今未曾有过谋面的机会,也无从印证。
秋声振一向被人称作白衣侯的身外化身,如今和任平生的一战,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遗憾。但可惜的是,这场决斗一开始便不是在公平的条件下进行的。
日前任平生为救颜芷烟,飞身跳崖,虽然终究有惊无险,却在其间身受重伤,如今内伤未愈,又添新伤,武功怕不及平日的七成。更兼他心痛丰十一和白夜两位义弟之死,又挂怀颜芷烟和凌霄的先后重伤,同时受到祸起萧墙的心理打击,可以说是内外皆伤,状态最差的时候。
秋声振却是养精蓄锐,谋划已久,待情势尽在掌握方才现身,心无挂碍。这种情势下,任平生竟然能和秋声振支撑至此,连秋声振也不由暗暗佩服这位敌人意志力之坚强。
可惜情势终究太过严峻,这场战斗即使没有栾景天的倒戈,胜负之数也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任平生双目微闭,却听出凌霄重伤落败。秋声振大喜,剑势一变,把那诡异的剑法统统弃之不用,却是简简单单一剑刺向任平生咽喉。
虽是一记直刺,任平生却感觉得出,此刻这一剑才是秋声振那真正的“一剑”。剑势简单,甚至连刺目的强光都已隐去,但这返璞归真的一剑却封死了任平生反击躲闪的任何一条道路。
本来任平生可以后跃暂避这一剑的锋芒,可是就在此刻,栾景天那幽灵般的细剑已经从他身后刺至,封死了他的退路。
任平生此刻已是浑身浴血,仅靠一股意气支撑着身躯,在此绝境之下,骤然大喝一声,竟对前后两道杀气冲天的宝剑均不躲不闪,刀锋扬起,直刺向秋声振胸膛,竟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
秋声振暗自冷笑一声,这任平生终于不复清明了。以他的武功,并非躲不过这两剑,但他这等出刀,却是绝对快不过自己这把剑的,在他刀锋刺中自己之前,自己的剑肯定已把他送入幽冥了。
想到这让白衣侯都戒惧的大敌马上就要死在自己剑下,秋声振运催内力,剑势更快。眼见自后扑上的栾景天长剑刺入任平生身躯,他大喜之下催动剑势,务求一举消灭这强敌,却骤然惊觉宝剑一震。
栾景天自后扑上,长剑眼见刺入任平生身体,却自他胁下划过,只是刺破了他一层外衣,长剑自任平生身前刺出,恰好击在秋声振长剑上。
两剑相交,强弱的悬殊立刻显现出来。栾景天的天杀细剑瞬间自交击处段段碎裂,秋声振的长剑却只是被稍稍一阻,旋即继续刺出。
栾景天长剑断裂,人却不稍停,右手中指刺出,正是一记指剑。
指剑相交,砰然爆出一团血雾,栾景天的右手整个爆碎。
恍若没有痛觉,栾景天丝毫不停,整个人继续扑上,用身躯代替粉碎的右手,继续对抗这惊天一剑!
秋声振心下暗恨。虽然栾景天是白衣侯布下的卧底,但他本对其并不完全信任,时刻防范警惕。只是经过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还有方才眼见栾景天亲自将颜芷烟和凌霄杀伤,这才放下心来。想不到稍有疏忽,这棋子竟然反噬自身。
眼见栾景天扑上,秋声振却不慌乱,我方布下的棋子,他自然有控制之法,当即潜运内力,剑势稍缓,一股特异的内力沿着长剑,击向合身扑上的栾景天。
栾景天原本鼓足内力,只待用身子封住秋声振的长剑,谁知方与长剑接触,一股诡奇的内力顿时涌入身体,霎时间游走经脉,那一股被解药刚刚压下不久的酷烈毒势骤然冲破了桎梏,栾景天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出,血色却是黑的,身体丝毫不听使唤,软软倒下。 从栾景天加入战局,任平生绝刀祭出,直至栾景天突然倒戈,不过是短短一眨眼间的事,而栾景天拼死阻止也不过让那剑势稍缓了一瞬。
但这已经够了。靠着兄弟拼死博得的一瞬,任平生的长刀先一步刺入了秋声振胸膛。
秋声振的宝剑无力地垂下,踉跄后退几步,坐下。一袭白衣首次被主人的鲜血染红。
任平生的长刀插入了他的心脏,这绝代高手凭着无上的内力,也不过只能把死亡稍微延缓一刻。
任平生看着面前垂死的仇敌,心下一时百味杂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却只说出一句:“我说过,我相信自己的兄弟。”
秋声振苦笑,笑声越来越高,最后便成狂笑,每笑一声,那斗篷的阴影下便喷出一股鲜血。
止住笑声,秋声振看向倒地不起的栾景天“想不到,想不到!不过我也不必问你原因,呆会儿你自然会下来找我,咱们到时再算清楚吧。”
任平生一惊,却见秋声振使尽全力艰难地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后退去,忽地口中又是一阵大笑,这笑声中却再无苦涩,竟似带着无限喜悦,
“师兄,我虽然死了,但终究赢了你一回!”秋声振大喊完这一句,骤自转身,下一瞬间,身形已消失在浓雾之中。
那处正是断崖,一剑秋声振最终选择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云海缥缈,想到直至最后,也没人能看到这神秘高手白袍下的面目,任平生不禁泛起一丝如同梦魇的感觉。
颜芷烟和凌霄虽然都身受重伤,但因为栾景天刻意留手,所以并无生命危险,甚至不难痊愈。但栾景天的情形就已无比危急了。
——右手完全粉碎,一口口呕着黑血,栾景天艰难地抬起左手,推开了勉力支撑着要为他施救的颜芷烟“不必费力了,这是燕衔草的毒,又被秋声振以内力激发,没用了。”
北燕南飞,一年得归。燕衔草乃当世奇毒,若中此毒,一年发作一次,若得解药也仅能将毒性压下一年,终身不得解脱。
一听说栾景天中的是这等奇毒,众人心下一阵黯然。燕衔草之毒一旦激发,便是烟罗度魂颜芷烟也无力回天。可知栾景天倒戈之时便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栾景天吃力地抬头,望向凌霄和颜芷烟“对不起!”二人凄然垂泪,却自说不出话来。
栾景天喃喃道:“我害怕,我是个懦夫,我不敢和你们说出真相,但我真的拿你们当兄弟……”
任平生握住他仅剩的左手“我们也拿你当兄弟!永远都是兄弟!”他不断重复这两句,仿佛只有不断重复这两句话,才能让自己的泪水不流下来。
栾景天骤然一震,垂死的身躯竟然涌生一股大力,竟挺坐起来,高声道:“相信我,我没有杀兄弟,他们不是我杀的!我想救他们,但是没能做到,但是我真的不会杀兄弟!”他的语气激动,苍白的脸上竟然涌起一阵潮红,双目紧紧盯着任平生。任平生决然道,“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栾景天仿佛放下了心头最后一点大事,身子复又软倒,喃喃低语,可谁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能眼看着他的呼吸慢慢减弱。
骤然,天地间似乎寂静了下来,之后,似乎一阵发自天字的低语充斥了整个山谷。没人能听清那是什么,却又不自觉地想朝之膜拜。阵阵松涛、漫天鸟雀、虫蚁猛兽,山谷间所有的生灵似乎同时都在向这个声音祈祷。
“天语度生!”颜芷烟最先反应过来,狂喜地喊起来,“天语花开了,三哥有救了!”
那是天语花!
在到达这深谷的第二日,颜芷烟和任平生二人便发现了可解百毒的奇花。之后丰十一惨死,事故不断,二人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天语千年一蕾,千年一开。没人想到,在此刻的生死关头,这传说中的佛陀慈悲,开花了!
任平生只觉得泪水瞬间布满了面颊,还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想虔诚地跪下,向冥冥之中的满天神佛叩谢这俯瞰人间的慈悲。
结局二任平生
风过无痕。
浓雾散去,一众高手在这小谷内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似乎并没有给这世外桃源留下太多的痕迹。当四位兄弟踏上归途,回头望去,只见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只是多了两座新坟。
也许,这一众绝顶人物多日来的斗智斗勇、拼死拼活,在经历过亿万年沧海桑田的青山眼中,是如此的卑微可笑吧?
可是不管如何,我们活着出来了!我们胜利了!
一场大战,依仗栾景天义气不落,一众兄弟在付出了两名伙伴性命的代价下,终于狙杀了白衣侯的第一心腹——一剑秋声振,活着离开了这让人黯然神伤的小谷。
在天语花这神佛的慈悲面前,燕衔草也显得微不足道。栾景天虽然兀自昏迷不醒,却是保住了性命。这对于伤心于两位兄弟惨死的众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都结束了……
可是不知为何,颜芷烟却始终轻松不起来。
此刻已是离开小谷的数日后,经历了太多的诸人在离小谷三十里外的第一个村镇驻足休整。
默默立在山巅,颜芷烟微闭着一双俏目。如今诸事已了,却不知为何总有一丝若有如无的不安缠绕在她心间。
那不安来自何处?颜芷烟想不出来。
是因为秋声振死不见尸?因为大家重伤未愈?似乎都不是。正是因为这不安毫无来由,才让人无法放下。
夜深沉,乌云漫天,看不出月亮躲在哪里。
颜芷烟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窥视。
仿佛有一双恶修罗一般的眼睛就在她身后,满眼恨意地盯着她的后背,那赤裸得无来由的杀意宛若实质,让她的寒毛根根竖起。
这只是一丝缥缈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女神医甚至不敢转头去看看身后。她忽然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突发奇想,独自出来看这月色。
夜色浓重,却并不安静。前方一只猫头鹰飞掠而下,惊起一片野鸟,掠起一只仓皇的田鼠;左方一只蝙蝠扑扇着翅膀飞过,带起一片风声。只有身后,宛若一切声响都被那黑暗吞噬,竟然没有一丝声音传出,电感觉不到任何流动的生命迹象。
这不安的静却比任何声音都恐怖,颜芷烟只觉得勇气正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上溜走。
是谁?是谁!
是秋声振从九幽之渊回到了人间?还是那曾经让大哥惊疑的敌人真的存在?
颜芷烟骤然想起那夜大哥说的话:“我总觉得,除了秋声振,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这双眼睛的主人比秋声振更强大、更可怕、更不可捉摸。我甚至发现不了他丝毫的痕迹,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有这么一个暗中的敌人存在。”
难道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从一开始就潜伏在黑暗中,带着一丝邪异夹杂着嘲弄的微笑,看着双方厮杀,看着生命一个个倒下,直到现在,才拔剑出手,做那最后的黄雀?
颜芷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过一会儿她怕是再也不敢回头。
当即她猛然旋身,口中一声娇叱,也不看是否有敌人,满把的金针已然发出。
前方只是黑暗,漫天金针也发不出一丝光亮。风声骤起,颜芷烟只觉风声一响,就在金针飞去的方向,一道寒光闪起,迎着金针直刺向她。
颜芷烟的金针度魂确有独到之处,敌人甫一现身,那金针尽皆转向,宛若被磁石吸引一般,劲风破空朝那敌人飞去。
敌人毫不在意,手中那道寒光不变。却见寒光经过之处,金针尽皆粉碎,截截落下。
至强破巧,面对这酷烈的杀招,花巧简直毫无意义。
颜芷烟大骇,口中呼哨,同时飞身而起。 面对这等敌人,逃生才是最佳选择。
那敌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看不清面容,一见颜芷烟转身欲逃,当即单手一挥,一股巨力涌来:颜芷烟不敢硬接,一个倒翻躲开;却见寒光霎时已杀到了眼前。
寒光闪烁,生死一线,眼见敌人那不露一寸肌肤的身形,颜芷烟却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似乎那人乃是自己最最熟悉的亲人。
劲风先至,颜芷烟只觉得眉间一阵针刺般的头痛,但同时那熟悉的感觉却愈来愈强烈,忽然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大哥!”
这两个字犹如咒语般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寒光顿敛,来人不知为何,马上就要奏功的一击立时一顿。
就在这一刻,另一道寒光飞起,叮的一声,双方各自收剑后退。却是凌霄赶至,救了颜芷烟一命。
那人收招后退,颜芷烟却恍若未觉方才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内走了一圈。眼见那人后退,竟是恍恍惚惚地跟前两步。
那人武功高绝,不在任平生或秋声振之下,但此刻眼见颜芷烟上前,竟是宛若见到洪荒猛兽一般,踉跄间又后退了一步。
颜芷烟低声道:“大哥?真的是你!”
此言一出,凌霄先是一惊,旋即又恍然笑道:“原来是大哥和六妹开玩笑。呵呵,我来的不是时候,恕罪,恕罪。”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颜芷烟却明白方才那一剑。那一剑绝对不是玩笑,那酷烈的剑势是真的要取自己的性命。
一时间她不知道心内是什么滋味:疑惑、恐惧、不解、愤怒’那都比不过最后的一点伤心,似乎有一把小刀正慢慢锉入心房,让她的心一滴一滴流出鲜血。
那人骤然开口“不是玩笑!你也不要走。”
凌霄一惊,停住了脚步。那是大哥的声音,却不是自己熟悉的意气风发、悠然自得的大哥,那声音充满了苦涩。还有,杀气!
任平生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布勒斯,面容苍白平板,看不出一丝表情。
乌云翻滚,露出了月亮的半面清颜,银光洒落,三人的影子长长地压在这荒冈之上。
半晌,颜芷烟涩然开口:“大哥,你、你真的……”后面的话却再也无法出口。
任平生脸上依旧平板,看不出喜怒:“不错,我是要杀你。不光是你,老三和七弟也是我杀的!”
这话一出,直如石破天惊,二人一时反而答不出话来。
任平生面上肌肉拉动,竟似笑了笑,道:“你们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二人仍是说不出话来。
任平生叹了口气道“二弟,在你眼中,我任平生是什么样的人?”凌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任平生自嘲般地笑笑:“仁义双全、义薄云天、行侠仗义、重然诺轻生死,天下男儿的典范,是不是?江湖中人都是这么看我的吧?甚至在以前,我也是这么看自己的。”
“但是那一日,那一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这样的。”
“你们还记得咱们落人鹰愁涧的那一日么?兄弟们都在怒涛中苦苦求生的那一日?”
颜芷烟的神志稍稍回复了些,闻言道:“我当然记得。那一日,若非你当机立断,后又舍生相救,怕已经成了我们兄弟的覆灭之日了。”凌霄转头看了颜芷烟一眼,复又全神戒备。
颜芷烟的一番话却似给了任平生莫大的刺激,过了半晌才冷笑一声,续道:“舍生救人?你们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我也以为自己会这么做,可惜我没有。最后。我放手了。”
颜芷烟一愣,方待开口,任平生已抢先道:“你们都以为我坚持到最后,快要到岸边时被洪水击昏,失去意识,方才无力拉住六妹,直到最后我俩都被洪水冲到岸上,捡了两条命,是不是?”
“你们都是这么以为的,因为你们不会怀疑我,根本就不会想到还有别的可能,对吧?但是我告诉你们,不是的,事情不是那样的。”
“那日,我放手了。不是昏迷后放的,而是在清醒的时候就放弃了。为了自己能逃生,我放手了。”
连续的惊愕让二人都尤力再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任平生诉说。
任平生一开始说话时语声直似癫狂,但后来却是越来越平静。想必这番话在他心中已憋了太久,此刻终于能够说出来。
“那日,我拉着六妹在水中挣扎,这才知道什么叫人力有穷。水越来越重,我竭尽全力也只能让咱们二人不沉下,却甚至无力前行一步,只能随波逐流。”
“我的内力快要尽了,可那波涛却犹自看不到尽头。我只觉得胳膊越来越重,你的身子也越来越沉。光只是拉你便要耗去我全身力气。”
那惊险的往事,一切杀戮的源头,二人听得惊心动魄,任平生诉说时的语气却无比平板,不见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喝了多少口水,我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无力保持漂浮。洪水正慢慢地侵蚀着我的生命。”
“如果没有拉着你,能有两只手与洪水搏斗,凭着我的武功,或许能有一点生路。可是眼下,我却只能等着死亡的到来。”
“这种想法是何时出现的我并不知道,但一旦它出现,就开始和求生的渴望一起,诱惑我那逐渐被恐惧缠绕的心。”
“我倒希望,如果死亡最终不可避免,就来得快些,这样也许更好。可是它却偏偏一点点地折磨着我求生的心,让我对死亡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扩大。”
“不知道是九幽下的魔鬼占据了我的心灵,还是其实那才是真正的自我,终于,我松开了握着你的那只有手。”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下一刻我便后悔了,那是真正让人发疯的后悔一我的脚居然踏上了实地!”
“你知道么?就在你的身躯离开我手指的同一刻,我的脚便踏上了实地!”
“什么叫命运的残忍,我在那时才知道。我只觉得想要笑,笑我自己的贪生怕死,还有命运的疯狂。”
“我想要跳下去,你应该还没被冲远,也许我还能找到你,但也许我会再次被洪水冲走。我知道,下次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在那一刻,我犹在犹豫,你们却已被幸运地冲上了岸。”
颜芷烟愣愣听了半晌,此刻截口道:“是啊,我还活着不是吗?放手也不能怪你。如果没有你,我绝对没有可能支撑到那里。”
听到这些,任平生嘴角一抬,弯出一抹冷笑,旋即又续道:“事情已经发生,即使你生还,即使你不知道,但依然改变不了我放手的事实。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
“日后回想,那日如果我再跳下去,或许会死,或许能再得救,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如现在一般的痛苦。”
“但就差了那么几瞬。如果你再晚一会儿被冲上米,又或者我早一步跳下去,那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会完全不同。”
“当我见到你的时候,心中一阵狂喜,但是当晚间独自静卧的时候,噩梦第一次缠绕上了我,而且之后时时刻刻纠结在我心头。”
“兄弟们重生的喜悦、秋声振的致命威胁都已不重要了,那无法言表的噩梦成为最大的危机,时时提醒着我,这个人不是我,这个带领众兄弟啸傲江湖、舍生取义的一蓑风雨任平生不是我。真正的我,是那个为求生不惜舍弃他人的卑劣小人。”
凌霄猝然接口道:“你是怕兄弟们看到了你的放手,这才灭口的?”
任平生抬头,目光一扫:“灭口?连六妹都不知道当时的情形,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何须灭口?”
“三弟武功、水性尚不及我,却始终照顾着不通水性的七弟,直至晕倒也仍然拉着七弟。每当想起他们,那噩梦的提醒便愈发强烈起来,让我每欲疯狂!
“而那一夜,当我与七弟一同遇袭时,噩梦再次重演。” “被压在巨石之下,谁都不知道,我的心再次颤抖起来。我知道要想活下去,就要牺牲七弟。而那一刻,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一切!”
“就在我准备卑劣地牺牲七弟,独自逃生的一刻,七弟却做出了他的抉择,做出了让我疯狂的抉择。他牺牲了自己,把我踢出死地。”
“我无法回忆自己那一刻的心情,或者那一刻我的心根本就是空的。”
“脱险后我掩饰得很好,好得让我自己都非常吃惊,但内心深处却再也无法抑制滴血一般的心痛。”
“七弟的舍生。简直是为了和我的卑劣形成最鲜明的对比。那我已失去的高贵情怀,给了我已然残破的内心最后、最强烈的一击!”
“我无法面对他,无法面对你们,我发现,只要看到七弟那双满是情义的眸子,面对你们这群无条件信任我的兄弟,甚至只要想到三弟、七弟、六妹,我的心便开始滴血。”
“那一刻,我明白了,只要你们还活着,我便终生无法摆脱噩梦。”
“而这噩梦,终于让我做出了更加疯狂的事。”
“之后七弟独自离开,大家分头寻找,也许是命运又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是我第一个找到了七弟的踪迹。”
“我悄悄跟着七弟,却不知为何没有现身相见,慢慢地,那噩梦占据了上风,我终于拔刀攻出!”
“七弟的武功在众兄弟中仅次于我,竟挡住了我的第一轮攻击,但他的心思终究过于单纯,竟然没能看出我不是如往常般和他喂招,而是要杀他。他毫不设防地把自己的要害暴露在我的面前。”
“杀了他,杀了他。似乎那个人不再是我。蒙眬中,我远远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拔刀,刺人七弟的肺脏,割断了他的咽喉。”
诉说着杀死自己兄弟的情景,任平生却仍旧没有一丝表情。颜芷烟忽地叫道:“那么说,那夜袭击我的也是你?”任平生点了点头:“不错。”
“那为什么……为什么后来你又出手救我?”
“我也不知道。那夜我出手袭击你,秋声振出现,我本来打算呆在暗处,等着秋声振完成我的意愿。谁知一看到你倒在崖边,秋声振一剑即将刺下,听到你大喊‘大哥’,我忽然就拔出刀来。仿佛那身子不是我的。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颜芷烟的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后来我坠崖,你又舍命救我,这说明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对不对?你是可以为人不惜生命的,你不是卑鄙小人!”在此刻,她仍是下意识地一力为任平生辩护。
任平生也不禁苦笑:“那日你坠崖,我想也不想便跳下。你说得不错,那时我的想法就是和你同死。我想,也许死了,就可以不再受那痛苦的折磨。”
“后来我们没有死。我和你想的一样。我已经证明过自己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我可以为你不惜生命。我以为那噩梦不会再来缠绕。”
“可是没想到,那噩梦却依然不放过我。它就藏在我耳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我那不是真正的不惜生命,只是因为没时间思考而已。如果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分辨,我仍然会犹豫,会铸成大错,会放弃你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的生存。”
“我无法忍受。我只好再次出手。”
“说起来,秋声振死得也算冤枉。他一直不信任栾景天,所以一直不曾现身。直到老七和三弟被我杀死,他终于以为栾景天可靠,这才有恃无恐地与我们正面对敌。讽刺的是,我怀疑自己的义气,却不得不相信别人的义气,也靠着这样的相信才获得胜利。”
长长的一番话说完,任平生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在一瞬间隐藏到了自己的影子中,幽暗得看不清面目。就听他沉郁地道:“话都说完了,我们大家都知道,如今已不能回头了。”
一句话说完,任平生拔剑而起,剑光内敛,横横划出,手中虽是宝剑,用的却是刀招。
颜芷烟恍若未觉,依然愣愣站在当场,泪影映照着袭来的寒光。
凌霄拔剑,反手攻出,左手凝玉成劲,抓向任平生的长剑。
众兄弟中自然以任平生武功最高,凌霄一向知道自己和大哥的武功有着不小的差距。但真正与大哥动手的一刻,他才体会到这差距有多大。
那几乎是天地云泥之别!
剑光,左掌。在任平生的平平一剑下,凌霄的攻势瞬时如同冰消雪融一般溃退。紧接着,任平生转身一剑刺向凌霄。
凌霄忽地大喝一声:“你想让大哥一直错下去么,”一边说话,一边左支右绌地抵挡着任平生的以剑为刀。
若是其他任何话,此刻只怕都无法唤醒木然的少女,但听到这声喊,颜芷烟的眼中却慢慢回复了一些神采,稍顿了顿,骤然间右手金光暴涨,迅疾攻向任平生。
任平生眼见颜芷烟终于出手,大喝一声:“好!”
剑光霎时内敛,光亮的剑刃也突然变得漆黑,让人惶然间错觉他手上的是那把传奇宝刀石镜。
漆黑的剑刃,上一刻只不过是单单一柄,下一刻却似充满了整个天地。刃锋呜咽着仿佛瞬间让人从心底泛起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爱恨情仇,浑然忘我之下自然无法抵挡那毫无间隙的剑网。
悼红刀法第三式,引愁。
凌霄慌乱间回掌自保,颜芷烟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那漫天剑气,手上金光愈涨,整个人不要命一般扑向那夺命的剑网。
一声巨响,颜芷烟的金针、凌霄的长剑截截碎裂,漫天的剑气骤然消失。
颜芷烟身形落地,本已准备好赴死的她愕然发现除了金针飞开,自己的身体竟是毫发无伤。
惊异间她抬头看去,却是一幅让她恨不能立刻死去的惨景。
——凌霄被这一剑震得远远飞出,生死不知,任平生却立在自己面前。那夺命的长剑已不在他手上,而是插在他左胸。
看到颜芷烟惊骇欲绝的目光,任平生惨然一笑,颓然倒地。
颜芷烟飞身抢上,抱住这男人。
任平生嘴边竟露出一丝笑意:“原来这样,心就可以不再痛了。”
大明万历元年七月二十三,江湖英豪们最为崇敬、敢于对抗白衣侯的精神领袖——一蓑风雨任平生击败了唯剑楼主秋声振之后,含笑自尽于关外无名山冈。
终年二十八岁。
结局三凌霄
雄关如铁,残阳如血。
劫后余生的三人立在千古雄关之前,一时无语。
半晌,栾景天低声道:“六妹,你真的要在此分手?不如我们陪你。”颜芷烟怀抱着任平生的骨灰坛,闻言淡然一笑:“这一段发生的事情太多,我需要时间静一静。关内大战关系万千生灵,我一个小女子要偷偷懒了。你们还是赶紧入关处理大事为重,否则大哥怕是会生气了。”
二人听到“大哥”两字,一时无语。
半晌,栾景天抬首道:“不错,大哥一定希望我们能完成兄弟们的遗志。大哥永远都是我们的大哥!”他的最后一句话突如其来,颜芷烟和凌霄闻言稍稍一愣,便同时用力点了点头。
颜芷烟看了四周一眼,又道:“四哥,我想单独和二哥说几句话。”
栾景天稍稍一愣,方道:“好,二哥,我在连城驿等你。”说毕径自拨转马头,飞驰入关而去。
耳听蹄声越来越轻,终不可闻。
凌霄眼见颜芷烟不开口,一时却想不出六妹有什么活需要避开栾景天单独和自己说,当即问道:“六妹……”
颜芷烟低头,幽然道:“我现在有些事真的想不清楚。大哥两次想杀我,却又舍命救我,我究竟是该伤心,还是该觉得幸福呢?或许,我应该知足了吧?他,终究还是在乎我的。”
凌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二人又是一片沉默。
颜芷烟骤然抬头,盯着凌霄:“那巨石上的脚印是你的吧?” 凌霄先是一愣,紧接着面色一变,旋即又恢复正常。
这小小的变化却没能逃过颜芷烟的眼睛,很多事情终于霍然而通。她接道:“看来果然是了。大哥在跟踪七弟,你却是在跟踪大哥吧?你眼看着七弟被杀?或者说,你其实曾经想要帮大哥一把?”
凌霄再也无法保持平和,脸色数变,却终究没有说话。
颜芷烟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总在大哥的阴影下闯荡,很难受吧?”
凌霄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剑柄,心下却暗暗惶急。他自知前日被任平生所伤犹自未愈,若是六妹向自己动手,自己只怕不是对手。
他涩然开口道:“你待如何?”
颜芷烟凄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大哥所为都是他自己的心魔导致,和你并没有关系。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一边袖手,旁观着大哥坠下深渊而已。你终究也没脏了自己的手。我想,兄弟们即使知道了你的旁观,只怕也都没理由怪你。”凌霄一时无语。
颜芷烟接道:“这个江湖太让我伤心。我要走了,伴着大哥结庐而居,江湖就留给你们吧。”说毕拨转马头,便要离去。
忽地,她又转过头来:“我只有一个疑问:如果当日大哥没有自杀,你准备如何对付他?”话说完,也不等凌霄的回答,她径自绝尘而去。
七月二十五,在失踪十数日后,七兄弟中的凌霄和栾景天重现江湖。带来让整个江湖震撼的消息——代大侠任平生和两位义弟与白衣侯心腹秋声振在关外绝谷之中同归于尽。
此番陈元度未能覆灭龙马,牧场秋声振又殒命关外,虽然赔上了任平生的性命,但这却是白衣侯不败的神话第一次被打破。天下英豪无不为之一震。
凌霄和栾景天借此情势,宣布继承大哥任平生的遗志。召集天下英雄,组成天杀盟,传檄江湖,宣称“天不灭之,我等杀之”,誓要覆灭白衣侯。
江湖动乱至此再添变数。
尾声朱煌
狂风卷起漫天风沙,一座小小的木屋遗世独立地矗立在这魔鬼般的沙漠之中。
开封的情势牵动天下,世人无不侧目。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朝廷三十万大军的统帅、白衣侯朱煌,此刻并不在风声鹤唳的开封城,却身在与这场战事毫无关系的域外小城银川。
丝毫看不出对那场关系天下万民的鏖战有着担心,此刻的白衣侯正悠然闭目,坐在自己亲手编织的藤椅上,拿着一杯美酒,听着贴身侍婢蝉儿诉说着任平生这整件事情的始末。
若是凌霄等人在此听到这番报告,一定会大吃一惊。
——有如目睹一般,即使是那些连幸存的兄弟都决定将之烂在心底的隐秘都被这俏婢用娇柔的声音——含笑说出。
缓缓讲完,蝉儿长出一口气,笑道:“呼,终于讲完了,真不容易。”
朱煌看向这俏婢,微笑道,“这次你竟然能忍住没出手,倒真是不容易。”
蝉儿犹自巧笑倩兮,闻言目中闪过一丝向往:“那任平生的刀法实在有独到之处。要不是主人一再嘱咐,蝉儿一定忍不住和他一战。可惜,最终我也没能看全他那最后一招‘引愁’。”朱煌一笑:“引愁?他若真能引出心中之愁,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吧?”
狂风骤起,黄沙的味道盘旋着涌入这小小木屋。
朱煌起身道:“凌霄此刻应该见到白莲教主了吧?好,我现在也该回去,和他们下完这盘残局了。你先回侯府,传令李怀戚暂时署理唯剑楼事务。”
听到凌霄之名,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在蝉儿面上稍纵即逝。她躬身应是,旋又笑问道:“主人,你早就看出他们兄弟的结局了么?”
朱煌一笑,却不回答,手中酒杯倾斜,美酒缓缓洒下,祭奠着那粉身碎骨在无名小谷的唯剑楼主。
“师弟,你可知道,咱们的赌,其实还是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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