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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英雄路

作者:西失

进入桑拓原第四天,焰腾腾的浮土上只剩下零星绿意。囚车吃力地在驿道上犁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轮痕。已是塞外的五月,骄阳流火一般曝晒着大地,直要将乾坤冶炼成熔炉。

马队从京城出发,便一直沿着这条驿道行进,此刻终于到了尽头。雄浑的沙漠已然遥遥在望,驿道的基石被湮没在一色的沙土中。据说当年成吉思汗的铁骑便是循此入关,将中原的典章文物扫地尽休。那时桑拓原还被翠绿的青草覆盖。而今距元朝覆灭不过百年,竟已退化至此。

广袤的沙海无垠无际,副统领马杰遮眼望去,只能见一片白光氤氲。他不由轻叹一声。道:“再过去就不是天朝的疆土了,蛮夷之地,连日头都是这般热辣。”一边的骑士抹了把汗:“可不是,这贼老天!要在京里,非得狂灌几碗酸梅汤不可。”他的眉目早被沙尘模糊,只有从粗壮的身形,才能认出是江左关刀门出身的叶大飞。马杰苦笑着冲队伍最前头喊:“统领,日头太大,让兄弟们喝口水再走吧!”统领出奇的年轻,只不过二十出头,与一众属下不同,衣裳拾掇得很清爽,仿佛不曾在大漠中行走过。他闻声转过头,皱眉道:“一个时辰前才喝过,怎么又渴了?”马杰赔笑道:“天气热得紧,风沙又大,兄弟们又没走过大漠,着实不容易挨过。”统领盯了马杰片刻,才将水囊抛过去。沙漠干旱而炎热,马队携带的清水又有限,饮水次数被作了严格规定。

马杰没有饮,将水囊递向旁边。叶大飞狂喝一气,鲸吞牛饮之后,才心犹未甘地向后传去。轮完一圈,水囊两壁已扁贴在一块。马杰喝了两口就要拧上,叶大飞低声道:“统领,你看那囚犯——”囚车被裹夹在马队中间,是用简陋的梨木制成,铆接的地方露出粗大榫尾,显得粗犷结实。囚犯眼神呆滞地端坐其中,眉发间多是沙尘,分辨不出年龄。在烈日的照耀下,仿佛是一截枯木,随着囚车毫无生气地晃荡。

马杰微一犹豫,将水囊递了过去。叶大飞咧嘴一笑,副统领毕竟还有人情味,不似那位刚调进来的统领一般,一味地嚣张跋扈。他勒马原地,等囚车迎上来,却听得冰冷的喝止传来:“不要让他喝水!”叶大飞迟疑地望向马杰,这可是经他同意的,却被统领这么生硬地驳回。众人也都留意到事情的始末,俱是不满,这统领也未免太不谙事,即便是显摆打压,也不必这么削人颜面。但碍于其人平素威权,都惴惴不敢发声。

一片寂静中,马杰眯着眼笑道:“既然统领有令,便别给犯人喝水了。一个鞑子而已,若真叫他喝了,倒是把清水糟蹋了。”众人长舒口气,还是副统领涵养够,不然真起了冲突,可不好收场。叶大飞旋紧壶塞,将水囊掷还过去。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水囊竟远了几尺。

统领无声冷笑,伸手向虚空一探,水囊应声飞入手中。众人面面相觑,早知他武功甚高,不想竟到了虚空摄物的境界,虽然只是咫尺,已非他们能望项背。

马队继续向前行进,广袤一色的天地中便有了这个黑点移动的痕迹。两道深碾的轮痕,继而被零碎的马蹄踩乱。驿道两侧都是干涩沙土,仅有的几片草叶也在阳光下蔫卷。两旁的原野都退化成沙漠,再无复往日风貌。尤其过了“阳关三叠”,更是鲜有人敢进入的死亡沙海。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最初建这阳关三叠酒楼的定是位饱学之士,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名字。西出便是一片茫茫荒原,酒楼已是大道的尽头。阵阵热浪中,那面酒旗飘扬着,与其说是迎客,倒不如说是劝君回头更恰当些。

当然,店小二是不会劝君回头的,他看见远远的一彪人马过来,忙欣喜地迎上前去。入夏后,很久没有这样庞大的马队经过,今天却意外地迎来两批。这支马队装束很奇怪,都是一色的大红披风,被汗水濡湿后,宛若殷红的鲜血在流淌。另外还有一辆粗糙的囚车,夹在马队中间,颠簸摇晃地行驶。

店小二心中一突,突然想起来往客商经常提到的一群人,怔立当地不知所措。这塞外的不毛之地,他们也会来么?马队在酒旗处停了下来。马杰注意到店小二的神色,不由摇头苦笑,这袭大红袍子的威风竟然远扬塞外,真不知该额手称庆又或哭笑不得。行在最前的统领却径直扬鞭抽去,喝骂道:“锦衣卫公办,没有见识过吗?还不把马牵去喂草料。”一众锦衣卫甩镫下马,闹哄哄地往店里拥。店小二摸着红肿的腮帮,战战兢兢地答应,见囚车还曝晒在外面,便招呼几个伙计,要连马一起移到檐下。却听一声喝止:“囚犯就搁在外边,不要乱动!”只见那个年轻人正站在门口,目光冰冷,来回扫视。虽然是盛夏的天气,伙计们却如坠冰窟。

酒肆店面并不大,只摆了七八张方桌。屋檐窗格的缝隙间不时有热浪渗进,并不比外面好多少,但避开了毒辣的日头,众人不禁精神一振。

十数个番人占去了三张桌子,对于众人的到来,并不搭理。最里头的柜台坐着昏沉沉的掌柜,细眯着眼,一副老花镜直要掉到鼻梁上。直到小二过去唤了声,才醒过神来。

叶大飞上前不耐烦地吩咐:“吃的喝的且不忙上,先去汲几桶水来,让爷们洗漱一番。”这正合了众人的意,一齐催促。伙计们却没有动,只是拿眼望向掌柜。“不是小人为难各位军爷,这可真的难以从命。谁不知道进桑拓原后,水可比金子还贵,喝尚且不够,可没有给各位军爷洗漱的许多清水。”掌柜慢条斯理地答道。

那就把别人喝的都腾出来!“年轻的统领皱眉道。他生性爱洁,每到客栈住下,总要先洗漱一番,否则全身都不舒服。掌柜摇头道:”这点恕难从命。“统领嘿声冷笑,倏地一鞭挥出。鞭势有若闪电,眼见就要抽上掌柜,但电光石火间,却被两根发黄的手指分毫不差地捉住。

一众锦衣卫耸然动容,自问决不能这般轻描淡写地接下。但是这塞外边城的老掌柜却做到了。统领喝了声好,持鞭的右臂一挣,千斤巨力涌将出去。出乎他的意料,那两根细长发黄的指头岿然不动。

本座在京城中,也未见过你这般桀骜不驯的刁民。莫非是鞑靼人潜伏进来的奸细?”统领冷厉地问道。他知道自己这袭大红袍子的威力,许多武林耆宿见到也不得不纡尊降贵。

小人在漠北经营酒楼,也有数十年光景,从没见过这般蛮横的客人。莫非是鱼肉中原、飞扬跋扈的锦衣卫?“老掌柜不紧不慢地反问。统领微微一笑:”能这般谬赞我们锦衣卫的,大明朝的疆土内恐怕只有阁下一人了。“他一顿,脸色沉若死水,”只是阁下可知道锦衣卫的袍子为何是红色的?“老掌柜细眯着眼,并不答话。

不知道么?本座便告诉你,那都是用人血染红的。”他的声音才落,一众锦衣卫便锵然拔出腰刀。森然的刀刃画过一道道雪亮的弧,渗人寒意浸满屋子。几个伙计已经在瑟瑟发抖。

一触即发的时候,却有一声喝止传来。马杰越众而出,示意众人放下兵刃,对统领低声道:“这掌柜看来是个不易与的角色,若真闹起来,我们虽然不吃亏,但清水补给却要受影响。不如同他商谈一番,兴许能省些事。”他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谦恭而又精明。统领也不想与这位莫测高深的掌柜翻脸,再加上马杰此时出面,倒委实是个顺坡下驴的好机会,于是将手一摆,令一众锦衣卫退后坐下,自己也就近寻了个位子坐下。

马杰向掌柜拱手笑道:“不知掌柜如何称呼,以尊驾的身手,如何会在这塞外边,穷地方经营酒肆?”掌柜淡然应道:“这龙蛇混杂之地,也不是寻常人可以呆的。倒是军爷们突然出现在这荒芜地方,才叫人吃惊。”马杰哑然笑道:“掌柜这针锋相对的脾气让人欣赏。好吧,一分钱一分货,我需要三桶清水,掌柜但开出价码来。”老掌柜嘿然一笑:“桑拓原中水比金子还值钱,别的地方是按车计,我这儿可是按碗算,只怕军爷不愿做这笔买卖。”马杰摇头笑道:“天下间,锦衣卫买不起的东西还屈指可数。”老掌柜看了他一眼,低头拨动算盘珠子,飞快地道:“景德镇制的瓷碗,一碗水三钱银子,一只木桶能盛五十三碗又半,我这里给军爷些便利,便作五十碗算,剩下的几两银子便作饶头。”话音才落,已有不少人怒骂出口,只差又拔刀子。统领冷笑看着二人,不置可否,他平素将马杰压制得厉害,此刻倒要看他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马杰不动声色地掏出两锭银子,往结实的梨木柜台按下,银锭悄无声息地没入。这一手非要深厚内功不能为,也是软硬兼施的意思。他们锦衣卫并非不能奈何他。一众部属纷纷喝起好来,彩声要比寻常响亮得多。

统领却是心中一凛,这马杰平素韬光养晦,总是一脸祥和,想不到手底下这般扎实。真要过招,也不是容易分出胜负的。

老掌柜也不取银子,似乎并不在意马杰的示威,一挥手令伙计们取水去了。一众锦衣卫分散开来,占了余下七张桌子。梳洗过后,众人都精神许多,此刻正就着风干野味饮着塞外独有的马奶酒。也许是地理便利的原因,酒并不比清水贵多少,众人也就坦然接受了。

马杰则坐在柜台边,与掌柜搭腔。两人漫无边际地扯着,其实都在旁敲侧击对方。“夏天沙大,冬天风冷,都不适合过这桑拓原。眼下立夏已过,天气越发热得难受。依小人看,倒不如重回大同,然后绕道向北,不要经过沙漠,一样可以到草原上去。”掌柜建议道。

马杰苦笑道:“在下早就听说过这桑拓原的厉害,但是差事紧迫,可没有这些余裕。否则哪能让兄弟们受这些活罪。”掌柜试探着问道:“众位军爷可是要押解这鞑子到草原上去?”马杰警惕地道:“掌柜凭什么说这囚犯是鞑子?”老掌柜不以为意,道:“去岁土木堡变故,鞑子挥师入关,虽然占了不少便宜,于京师一役中却吃了大亏,被虏了不少人。小人常要到百里外的市集补充货源,时常见到官军押解着俘虏到草原去交换人质。这次竟要劳动锦衣卫军爷亲赴,外头这鞑子的来历不小吧?”马杰突然沉下脸,道:“掌柜可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单凭方才这句话,就能论你刺探军机之罪。”老掌柜一怔,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军爷说得是,小人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您大人大量,还望多包涵些。”马杰缓声道:“我与掌柜也算投缘,若是别人,就没有这般好相与了。”他一顿,道,“掌柜在桑拓原多年,可知这一路西去哪有取水歇脚的地方?”言语之间,他已经给掌柜戴了顶帽子,似乎不详尽答来,便对不起这投缘二字。掌柜皱眉道:“西去便是死亡沙海,一路黄沙漫漫,可真没有休憩补给的地方。中途倒是有一座小绿洲,不过有鞑子驻扎。不是小人饶舌,军爷们便这般入沙漠,且不提清水,只怕马儿到中途就要吃不消。”马杰指着酒店中的番人,问道:“这群番人不也是要穿过桑拓原么?”掌柜苦笑道:“他们世代与风沙为伍,除了适应气候外,也积累出了一套办法。譬如以骆驼代步、备足清水,这些都不是军爷们能比的。”他们正说着,那群番人起身出了酒店,余下一个老番头来会账。伙计从屋檐下牵出十数匹骆驼。这群牲畜在烈日下不显丝毫疲态,一身细毛反而油光发亮。它们从容地迈着步子,挂在脖颈间的风铃受到震荡,格外悦耳地响着,为这白光炽烈的沙漠注入一丝清凉。

囚车依旧曝晒在烈日下,车架间惨厉地绽裂开几道纹路。囚犯木然端坐,若不是眼珠间或一轮,只怕会被误认成一截朽木。

那群番人正要离去,突然骆驼群中跃下一个身材曼妙的少女,持着水囊行向囚车。宽大番衣掩不住窈窕身姿,在烈日黄沙中,她便如水仙花一般灵秀。原先杂处一起,还看不出其出众,现在踏沙而行,竟似天仙一般的人儿。

众人虽久处中原繁华之地,却也少见这般秀色,一时间不由怔住。突然的静谧,将陷入沉思的统领震醒。他抬眼望去,也不由一怔。在这黄沙漫漫的世界,炽烈白光将一切照耀得单调枯燥,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个鲜活的女子,色彩似乎立刻丰富起来。

那女子行到囚车前,似乎轻叹了口气,径直将水囊解开。汩汩清水在阳光下泛着剔透的光,清澈落下。然而囚犯却依旧木然,丝毫感受不到滋润。一革囊水倾完,他也没饮进半滴。众锦衣卫见那女子竟敢喂囚犯水喝,心中好生为难,这可是犯禁的事情。只好向统领看去,却发觉他也正望着女子,眼中异彩连连,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那少女见囚犯不饮,只好摇头苦笑,将革囊扔在沙地上,往回行去。悦耳的风铃声中,驼队迅速地向沙海遁去,最终没入白光氤氲中。只剩下那浅浅的一溜蹄印,提醒着酒楼众人,方才有这么一个色彩鲜活的女子。

锦衣卫缓过神来,其中一个喃喃骂道:“真是邪门了,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竟会有这么漂亮的妞,白便宜了外头那鞑子。”另一个接道:“你不会穷心未尽,色心又起了吧!”一众人发出暧昧笑声。马杰笑道:“塞外竟有这般人材,着实叫人惊艳一回。方才看他们以骆驼代步,比马可要轻便多了。”他来回扫视着屋檐下边的几匹骆驼,番人既已离去,剩下自然是掌柜的了。

掌柜哪会不知道他动的心思,微笑道:“军爷如果想买,那是小人的荣幸。小店共有八匹骆驼,可以匀出六匹。每匹就算五十两银子,共计三百两。这顿酒饭就算小店孝敬。”马杰没想到他这么爽快答应,一时间倒不知所措。三百两是个大数目,他倒不好立刻拍板。“就此说定了。”邻桌的统领突然起身,扔了三张银票到柜台上,也不去看掌柜,径直往屋外行去。

银货两讫,马杰又买了清水食物,末了才问道:“你们只剩两匹骆驼,如何取水?”掌柜眯着眼笑道:“接下去天热沙大,没人再敢走这桑拓原,军爷们只怕是最后一批客人。而小人也将在明日启程,到关内避一阵,立秋后再回来。”马杰摇头苦笑,知道又被这老狐狸占了便宜去,道:“我们正缺一个地理熟悉的向导,掌柜可否屈就?报酬当然好商量。”掌柜摇头道:“向导就免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这时候锦衣卫已经在统领的指挥下,将清水食物装载到骆驼上,即将出发。马杰深深注视掌柜一眼:“掌柜可并不像个商人,也许入行不久吧。”他的话余味深长,掌柜竟忘了辩解,怔怔地看着他走出酒店。

驼铃声在亘古荒芜的大漠中天籁一般扬起。今夏的最后一批旅客踏入了死亡沙海。

漫漫黄沙,再见不到一丝绿意。触目所及,都是灼亮刺眼的光。所有人都倦怠无神,干渴与炎热让他们不想开口说话,每吐一个字都是极耗气力的。进入死亡沙海才一个时辰,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跋涉。

又越过了一处沙丘,依旧是一望无垠的荒漠。在可怕的沉寂中,却突然听得马杰一声惊呼,原来浮沙上竟有杂沓的蹄印。一路行来,可是首次看见人烟出没的痕迹。统领也驻马顿足,皱眉道:“那群番人刚出发不久,也许是他们留下的。我们加紧赶上去,看能不能找他们做向导。”马杰摇头,翻身下马,仔细观察起那些杂乱的蹄印。大漠中风沙厉害,将蹄印掩得极浅,很难判断出什么来。但马杰却耐心地用手去分拨拢合,接连移动几个位置,眉头却越皱越紧。统领抿了抿嘴唇,道:“马副统领还不走么?下午我们可还没赶多少路。”众人也不耐地挥袖擦汗,走起来毕竟有些风,像这般干站着,愈发觉得浸在火炉中一般。

小心些总是好的,“马杰立起身,神情古怪地道,”何况这些蹄印确实有些蹊跷,它们竟不是骆驼的,而更像马。

统领道:“这又如何……”他突然住声不语,仔细地观察起地面的蹄印。众人却仍懵懂,叶大飞不解问道:“是马蹄又有什么奇怪的?”马杰不答反问道:“适才那群番人骑的是什么?”叶大飞答道:“骆驼……”声音戛然而止,众人也恍然悟了过来。

对,清一色的骆驼。所以这些蹄印不是那群番人留下来的。“他微一顿,神色严肃地道,”据我观察,这些蹄印杂乱中极有秩序,而且分布得十分开阔。没有两百人的队伍留不下来。“叶大飞迟疑地道:”统领是说前方会有敌踪?“马杰不置可否,只是望着低头沉思的统领。这时却见统领动了,他策马过来,在一个分布完整的蹄印上踏下,抬头笑道,”这就是马副统领的判断根据么?依本座看来,也不见得十分有道理。“这年轻人平素板着脸,此时一笑,显得阴阳怪气。众人一眼望去,只见原来的蹄印足足宽了一号。统领所乘是极神骏的大内良驹,很少有马能够超过的。

马杰笑着道:”本来就是些推断,拿不准的,叫统领见笑了。不过突然出现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不由不叫人警觉。“统领没有再看他,只是掉转马头,吐出一个字:”走!

再行了半个时辰,日头已向西偏,不似午间毒辣。马队行到一处类似盆钵的狭窄区域。正前方横亘着一节断崖,绵延数十丈长,孤傲伟岸地矗立着。两侧则是巨大的沙丘,像口袋一般敞开。

马杰遮眼望去,见断崖多由土石构成,不知为何竟能在流沙的长年侵蚀下矗立不倒。叶大飞却欢呼一声:“妈的,终于看见不是沙的东西了。”众人都驻马观看,一时间感动莫名。马杰道:“前元的时候,这里据说还是草原。鞑子多建立城堡要塞,这兴许便是当年残留的遗址,”他转向统领道,“断崖下有一片阴凉,统领可否暂让兄弟们饮水休息?”统领这次没有落他的面子,一挥马鞭,率先向断崖冲去。安置了牲畜囚车,众人开始传递水囊,依旧是每人一口。轮到马杰时,他正斜倚在断崖突出的一块大石上,身子突然一僵,竟不顾饮水,将耳朵贴在大石上细听。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统领,也听到两侧沙丘后传来沉闷声响,竟似数百匹战马同时发出。他豹子一般跃起,喝道:“上马,布阵!”众人都是中原武林一流高手,反应自也不慢,立刻策马一字排开,将骆驼与囚车团团围住。

难道真有敌人预先在沙漠中布置,要将他们一网成擒?统领想起了马杰的推测,心中一寒,如果真是两百人以上的马队,可不大好抵挡。他极目向一侧望去,由于是仰视的角度,沙丘显得异常崔巍,仿佛与蓝天相接。

第一匹战马探了出来,骑士一身软甲劲装,但身段却窈窕异常。她立在沙丘顶端,任披风猎猎拂动,便像一棵白杨般挺拔。统领身躯一震,他目力极佳,一眼认出这女骑士是午间酒店邂逅的番人少女。两侧沙丘后不停地驰出骑士,排成黑黑的一线,一时间竟难以数清数目。正当众人感到头皮发麻,那女骑士吹了一声响亮的呼哨。登时群马奔腾,沙尘飞扬。

这数百骑战马冲到谷底时,两方交会,竟然丝毫不乱,井然有序地排成阵列。他们冲锋之时豪兴飞扬,一旦凝成战阵,却又沉寂得可怕,连马嘶也不发出一声。锦衣卫众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但对着这样的战阵也脸色苍白。他们不由想到去年京师一战中,鞑子万马叩关、无坚不摧的威势,这不是武功能抵挡的。那女骑士策马游弋在阵前,扬声喝道:“奴在草原上常听说中原是富庶之地,锦绣繁华,午间在酒店见各位英雄出手,也着实阔气得紧。奴便想向各位英雄讨一样东西,不知肯不肯给?”她说的竟然是汉话,且字正腔圆,众人都听得明白。统领吐气开声,道:“姑娘这般气势汹汹而来,所图的不会是金银珠宝吧?”声音并不大,却经久不绝地回荡在峡谷中。

不动如山的骑阵发生了低低的骚乱。女骑士却脸色不变,笑道:“统领大人好功力,只是若我方万箭齐发,再高的武功也不能抵御吧,”她一顿,扬声道,“只要诸位军爷将那囚徒让与奴,便一切作罢。若不然……”她陡地从背后掣出长弓,开弦如满月,箭去若流星。叶大飞下意识去挡,已听得一声哀嘶,坐骑被疾劲的箭矢从胸贯入。骏马轰然倒地,尘埃之中,叶大飞面色苍白,这一箭若是射向人,那结果又会如何?

一阵沉寂,马杰越众而出,扬声道:“看姑娘调度有方,部属也是井然有序,只怕蒙人最精锐的勇士也莫过于此。若我没有猜错,姑娘应该不是草莽流寇吧?”女骑士脸色一紧,冷笑道:“奴是何来历你们不须管,只要将囚犯献出来便可。否则定叫你们埋骨黄沙。”马杰微笑道:“我们本就是要将这囚犯解往贵国朝廷,有姑娘代劳也无不可。只是姑娘要同时交出我方所需要的人才可,否则我们回京之后无法交差。其中苦衷,还望姑娘体察谅解。”那女骑士沉声道:“既然如此,便是没有商量余地了。”她将长弓一挥,阵列迅速移动,数百骑士沿着圆弧散开,将断崖下的锦衣卫紧紧围住。

她的弓再一挥,所有骑士搭箭上弦,乌黑的箭镞对准了断崖下的锦衣卫。

放!“女骑士断然喝道。密集的箭雨对着断崖下数丈方圆攒射,疾劲的嘶鸣划破了沙漠的沉闷寂静。对着无孔不入的箭雨,锦衣卫只有拔刀画弧护住身体。背后是高耸的危崖,退无可退,只能步步为营地坚守。但是战马却一匹匹地倒下,它们临死时发出的哀鸣在峡谷中不住地回响。

众人虽然功力深湛,也经不起这些强弓劲矢轮番攻击,有几人已经中箭负伤。绵密的箭网找到缺口,登时向内里透射,一匹骆驼腹部中箭,哀鸣着站起。这一下更成了众矢之的,几乎被数十箭同时射中。

统领知道若一味坚守,决难逃今日之厄,扬声点了两个人的名字,道:”你们掩护我,一起去冲击箭阵,也要让他们乱了阵脚。“被点中名字的两人脸色苍白,在这样密集的箭雨中冲锋陷阵,绝对是九死一生的结局。但势既至此,也唯有破釜沉舟,遂一挺长刀紧随在统领身后跃出。

三人足不沾地地向前飞掠,各挽起一团刀花护在胸前。匹夫奋死,可雄于九军,更何况是武艺精湛的锦衣卫。前半程内竟没有箭能射中他们。后方众人见状,大声喝彩助威。

那女骑士眉头一蹙,挽弓搭箭,向右侧之人射去。这一箭竟远比其他人的要劲快许多,掠过空中时发出了强烈的气漩。右侧的锦衣卫根本来不及反应,被这一箭射穿了咽喉,跌落在地。箭雨仍无情地攒射,他的身躯登时像马蜂窝一般,千疮百孔。左侧那人被吓破了胆,再不敢向前,竟舞着刀花飞快退却。统领骂了一声该死,仍一往无前地冲去。他的长刀舞得愈发疾劲,将射到近前的箭矢击得满天乱飞。

女骑士抬眼去看,恰与统领的眼神相对,不由一怔。这是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蕴含着坚决与勇气,便像狼对准猎物发起最后一击时的神情。便在这一怔间,统领已经欺近到她身前十丈处。附近的番人骑士喝骂一声,纷纷围拢上来,将首领护卫住。统领一声长啸,身躯在空中横转向右,同时举长刀一划。番人骑士已自乱了阵脚,仓促间纷纷举弓去挡,但听得喀嚓声不绝,竟被他一气劈坏了五张弓。其余人正要围上来近战,但统领已一击即走。

等番人明白过来他的意图时,已经被劈坏了五十余张硬弓。贴身近战,外围的怕伤了同伙,都不敢射箭。而番人勇士虽力大无穷,论到近身搏击,却如何是中原武功的敌手。

不过片刻工夫,井然有序的骑阵已经纷乱不堪。那女骑士大声地斥退拥围她的人,而后用番语高喝,命令属下围追堵截,总算将来去如飞的统领缠住,等她再一次分出人手去攻击锦衣卫时,却发现对方的阵营出现了变化。

原来马杰已乘这个空当,令人将马尸堆成一排,形成一堵肉墙,以抵挡番人疾劲的箭雨。如此一来,除了近身冲击再也奈何不了锦衣卫。女骑士愤愤地骂了声,更命勇士将统领缠死。却听惨呼响起,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直飞上天。原本统领只是去劈对方的长弓,此刻突然发难,登时如虎入羊群,数百番人勇士竟莫能当。又听得他一声长啸,竟是一刀削了两颗头颅后,高高跃起,将头颅擎在手中,而后凌空虚渡,奔出七丈远,直往己方阵地奔去。

女骑士冷笑一声,又要开弓搭箭,却见统领在空中头也不回,喝了一声”给你“,将两颗头颅向她甩去。她只能伸手去接,眼睁睁地看着这天马行空一般的年轻人隐入到马尸之后。女骑士召过几个下属,正要商量近身围战的办法。天空中突然刮过一阵飓风,沙尘飞扬旋绕,将峡谷置于混沌的世界。这阵风来得极快,消失得也突然,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原样。

有几个年长的番人神色紧张地跑过来,低声向首领说了一阵。女骑士脸色一变,扬声笑道:”诸位英雄,奴就不奉陪了。便让这死亡沙海送君一程。“她一挥手,数百骑勇士立刻掉转马头,携起同伴的尸首,飞快地向沙丘后逝去,只余下一阵烟尘让锦衣卫怅惘。

马副统领,按照大明军律,临阵退缩、弃同袍于不顾者,该处以何等刑罚?”统领面无表情地道。身后那堵马尸堆起的肉墙上,有的马身上的伤口还在淅沥沥地滴着鲜血,将干燥的沙地洇得鲜红。

锦衣卫围成一圈,忐忑不安地低下头。而适才临阵退缩的那位则面色苍白,无助地望向马杰。马杰干咳了声,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方才那等状况,谁也会不战胆寒。陈起自入锦衣卫以来,一直兢兢业业,立过不少汗马功劳。还望统领能念在他往日功劳的份上,从轻处理。”一众锦衣卫仍不敢开声,但目光中都有求乞的意味。

统领神情冷漠,依旧问道:“陈起,你认为这等过错该如何处理呢?”陈起低头不敢出声,但统领却一直盯着他,那冰冷的目光似乎要将他活活剐碎。受不过这样无声的煎熬,他颤声答道:“临阵退缩者……死……” “好,那你自裁吧!”统领转过身去,淡然道。

统领大人……“一众锦衣卫齐刷刷地跪下。马杰急声道:”统领大人,我们十八骑深入塞外,如今已死了一位兄弟。而大敌就在眼前,正是用人之际,望统领能命他戴罪立功。现在实不是追究过错、豆萁相煎的时候。“统领微微一笑:”副统领认为我依律处罚是豆萁相煎吗?“马杰额头布满了冷汗,道:”属下情急失言,望大人见谅。但此刻实在不是追究陈起过错的时候。我们才出塞外,便遇强敌……“统领冷声截断道:”若我坚持要执行呢?副统领是否要率众抗命?“马杰抬眼与他对视,道:”属下不敢。但属下曾听说古来用兵者,必使将士一体、部属用命,才能成就非凡之业。而现在大人一意要杀陈起,势必要使大伙儿寒心。现在我们内外交困,能否顺利到草原上去就难说了。“统领眉头一轩:”你是在威胁我?“他踏前两步,脸上闪过一抹酱红。

正此时,又是一阵飓风刮来,峡谷中的沙尘扬得更大了,哧然有声地打在断崖上。马杰却坚定地与统领对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其余人也僵直身体,一动不动,其中之决绝即便龙卷风至也不可撼动。

统领袍袖飞扬,锵然拔出长刀,扔到陈起面前:”你若是条汉子,便自己了断吧。死后仍算锦衣卫的烈士,朝廷会抚恤你的遗孤。“陈起脸上青红不定,陡然拾起长刀,大声道:”兄弟们不必再为我求情,我陈起不是孬种,犯了错事,自会有交代,“他一顿,转向统领道,”还望大人这一路走好,属下会在奈何桥上恭候大驾,不见不散。“风吹得更猛烈了,沙尘硌得人生疼。陈起大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反手一刀径向自己脖子砍去。马杰正要跃起阻止,但一阵猛风吹来,视野都为沙尘所模糊。只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洒在身上,一颗头颅在风中惊起,被吹得老远还骨碌碌地滚着。

峡谷中一时寂静了,连飓风也适时停了下来。众人不能置信地望着那具无头尸体,似乎一眨眼便是沧海桑田的变更。叶大飞愤怒欲狂,就要去找统领拼命,却被马杰一把拽住。他也眼睛通红,但脸上却偏偏是石雕一般的僵硬,无声地望着统领。

难言的沉默在持续,统领独对众怒,依旧高高地昂着头。这时他注意到一碧如洗的天空中突然飘来一朵乌云,起初是极小的一团,但随着风势愈烈,也在极快地膨胀。待到近些,他便发觉这朵乌云与寻常所见迥异。乌黑蒸腾的云气竟从空中垂下,陀螺状地向地表延伸。而光滑平整的沙漠一经云气旋过,竟也四散卷起沙尘,聚而不散,最后纠集成一股,向高空升去,隐隐与那团乌云相接。众人回头看去,一时间惊讶于大自然的异象,竟暂时忘却同袍死难的悲伤。

那乌云隆隆地向峡谷移来,每肆虐一处沙丘,径向便要增大几分。不一会已经遮蔽了半边天空,便如千军万马咆哮而来。这倒像极了江南盛夏的天气,说变脸就变脸,片刻前还是万里无云,一忽儿乌云蔽日。

叶大飞喃喃地道:”想不到这鬼地方也会下雨,只不知呆会是什么光景。“众人却不敢相信这是雨,只是怔怔地望着。统领突然想到番人少女临去前的话语,心中蓦地一动,惶急喝道:”这是龙卷风,大快到驼阵背后去躲。“乌云眨眼间卷到三十里许的地方,天地间尽为乌黑的云气充斥,再也见不到太阳。众人幡然色变,没命似地向驼阵后跃去,最后一瞥看到,一个隆起的沙丘活生生地被云气吞噬进去。几个掠得慢的锦衣卫被飓风刮起,扬向了半空,不及作丝毫挣扎,便给卷入那漆黑不可知的恶浪中。

统领沉声喝道:”抓紧骆驼腿,不要放……“他的声音被涌至的恶浪湮没。众人依言紧抱住,感觉温暖从细茸茸的皮毛中传来,心中稍定。这些牲畜不愧有大漠之舟的美誉,对着飓风,依旧坚实地立在当地。

众人只觉耳边风沙呼啸,空中似有巨力传来,身躯竟硬生生地被向上扯。若可以睁眼细看,定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的景象,倾毕生而难得一见。但此刻只盼快点过去,好从噩梦中醒转。统领突然想到后方的囚车,它和驼阵尚有一些距离,在这样的飓风中难保不被吹走。他急伸手向后探,竟侥幸够着一根柱子。但凭他一人的力量,根本握不住。待要喊人相助,但沙尘飞扬,根本无法出声。

正在此时,另一侧传来力道,似乎也有人在拽囚车,力量与他相若。他心中一松,想是马杰也注意到了。若失去囚犯,他们的塞外之行根本没有意义,返回京城后更要担天大的干系。但龙卷风毕竟不是人力所能抵挡,合两大高手之力,仍不能与之抗衡。尤其是统领,方才经过恶战,渐渐觉得不支,扳住驼腿的手急剧滑脱,最后只剩手腕死命勾住。

而飓风只刮得更烈,根本没有止住的意思。千钧一发的关头,又有一股力道去拽囚车。这人的力量犹要胜过他二人,囚车逐渐往回走,到了驼阵的庇护范围。统领几近虚脱,茫然中想到,马队中以他与马杰功力为最,何时出现如此厉害的人物?

此次塞外之行,关系着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的纠缠,这位不速之客是否为某方安插的棋子?若是这样,更为内忧外患的处境增添了变数。

龙卷风终于止住,峡谷中沙尘积厚,将细长的驼腿完全埋住。众人挣扎着从沙堆里爬出,看到夕阳西沉斜晖脉脉,恍然有重生之感。马杰让几人帮忙将囚车挖出,庆幸地发现囚犯仍端坐其中,依旧神色木然,仿佛方才的一切均与他无关。

叶大飞骂道:”这伙倒是命大,这样大的风也没被吹走,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其余人也啧啧称奇,只有统领与马杰相视凛然,目光中都有讳莫如深的味道。方才那神秘人究竟是谁呢?统领开始清点人数与物品,五匹骆驼俱在,但被风刮走了四人。末了他舒口气,道:”幸好清水只被刮走了一半,食物基本还在,足以支撑我们走出去。

马杰心中一冷,听他的口吻,同袍倒比不上清水食物重要。其余人想到死难兄弟的音容笑貌,也是一阵黯然。相对起来,叶大飞这莽汉则要没心没肺得多,他郁闷了一阵,就去解水囊:“渴死老子了,下回有黄金万两,老子也不来这鬼地方。”他狂灌了一阵,将水囊递给马杰。众人默默地喝了一回,再传回他手中时,水囊又空了。叶大飞骂咧咧地又要去解,啪地一声,手还未够着,已经挨了重重的一鞭。统领一手持鞭,皱着眉头:“今天的饮水已经足量,若想活着出沙漠,便节制点喝。”叶大飞嘿嘿冷笑:“你不说每次休息能喝两袋水的?现在怎么又变成一袋子了。怎么,省下一袋你自己独吞?”统领不动声色:“另一袋早叫龙卷风刮走了,你们要喝就去找回来。”叶大飞不为所动,哧笑道:“别说屁话了。老子早不想活着出去,不是被番人射死,就是被你逼死。老子现在只想喝个痛快。”他这句话令其余人同仇敌忾,一时间陈起的死又浮上心头,甚至连龙卷风带走的四条人命也一起归咎到统领头上。群情汹涌,只闹哄哄地吵着要把水喝完。

叶大飞底气更足,大踏步走过去。忽见鞭影如山,他还没来得及防备,已经挨了四五鞭,痛嘶着向后滚去。

统领神情冷厉,以鞭子指地:“以此为界,你们若敢跨越一步,便按忤逆上司之罪,杀无赦。”他积威素重,此刻疾言厉色,倒着实把一群人压制下去。

但也有不畏死不能以死相惧的。叶大飞从地上爬起来,脸红脖子粗,他是豁出去了:“你算什么狗屁上司,我们只认马大人,你算什么东西!”其余人倒不敢应和了,毕竟这样当面辱骂,是锦衣卫中从所未有之事。叶大飞见四周人噤若寒蝉,一时间倒不知所措,只能继续梗着脖子站立原地。

统领脸上青气一现,冷笑着握了鞭子上前。突然人影一闪,马杰比他出手更快,劈面就是两巴掌:“你这个浑汉,给龙卷风吹糊涂了,竟这般胡说八道!统领大人是为大好,下次谁再这般不知轻重,可不要怪我不客气。”叶大飞摸着红肿的脸,傻愣愣地望向马杰,似乎难以置信。马杰却不容他缓过神,一脚踹去,将他蹬到马尸堆里:“还想喝水,去灌死马血去。”统领冷笑伫立一旁,似乎在看一出猴戏。马杰脸色不变,微笑道:“统领且念他粗莽无知,便饶过他这一回吧。”统领冷笑道:“马副统领御下之严,倒叫本座佩服了。下次若再要行刑,便由你出手吧!”一轮红日从沙海尽头探出来,挣扎着将光线投往荒芜的晦暗中。广袤大漠顿时形成奇观,无边的黑暗纷涌而退,便如退去的潮水,与光明之间形成了清晰的分界。安宁的原野被阴阳昏晓分割成两半,黎明与暗夜的更替分明。也只有平坦千里的沙漠才能见到如此奇观,众人享受着温暖的晨光,一时都沉醉其中。沙漠中昼夜气候迥异,白日酷暑,夜晚却是寒风怒号。若非众人有内功护体,早要冷出毛病来。

用过简单的早膳,众人又踏上征途。日头逐渐升起,沙海中如火如荼。众人的衣裳先是为汗水浸湿,后来又被热气蒸干。如此反复几次,大红袍子成了赤褐色,至于眉目头发,更是不忍猝睹。然而大伙早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全都盯着水囊干咽唾沫。由于昨日所有马匹死伤殆尽,众人都是徒步而行。笨重的囚车早不能用,囚犯被绑好置在骆驼上。众人这才发觉,囚犯竟似神志全无,非要固定才能坐稳。无怪乎他一路上竟全不喝水进食。

翻越过一处沙丘,众人再次惊惶不已。在前方半里远的沙地上,赫然伫立着衣甲鲜亮,阵容齐整的番人骑队。统领一皱眉头,这群番人似乎总是能料己先机,偌大的沙漠竟无法逃脱他们的伏击。他一挥手,令人将囚犯卸下,再在驼阵前布开阵形。有了昨日的经验,众人虽然脸色苍白,但终能保持镇定。美丽的女骑士策马游弋阵前,微笑道:“昨日龙卷风滋味如何?若不交出囚犯,大草原上的神魔也不会放过你们。”统领哂道:“废话少说!你们要夺人,就放马过来,以弓箭取胜算什么英雄。”经过昨日一战,他深悉番人勇士弓箭无敌,但论到近身搏战却不是中原武功的敌手。这也是他最后的凭仗,否则不如趁早投降认输。

女骑士冷笑道:“弓箭乃是草原之神恩赐的礼物,我们岂能舍弃?若要论英雄,你们中原人也不必筑什么城池,在旷野上一决雌雄岂不痛快?成吉思汗的子孙个个都是勇士,他们如猎鹰飞过山间,如隼鸟越过湖泊,将为腾格里神捕捉青足灰羽之鹤。”最后一句是草原上有名的歌谣,用以赞美凯旋归来的勇士。在这烈火般的沙漠中,竟听到女首领如此赞美,勇士们只觉血脉贲张,齐齐高喝一声,拔出雪亮的长刀向万里长空划去。

而现在,青足鹤就在你们眼前,勇士们,弯开你们的弓箭去为神捕捉祭礼吧!“女骑士高声喝道。所有人一起搭箭,密集箭雨无情地射向远处的敌人。众人泼出一片刀光严守阵地,在漫天箭雨中挣扎求生。统领待要重施故伎,点人一起去冲击敌阵,却突然发觉有一支箭奇速无比,在箭雨的掩盖下绕过刀网,向后面射去。他大吃一惊,忙后跃挡在囚犯身前,却看到那支箭竟贴着驼阵一侧射去,而后便见汩汩的清水滴落到沙尘中。

原来水囊都是排成一列列,捆在骆驼背上,登时便有一列被这一箭贯穿。统领一愣,又是劲快的一箭射来,又几只水囊被穿透。他倒吸一口凉气,这决非无意巧合。番人要在乱军之中截断清水,让他们不攻自溃。

但是谁又有这么神乎其技的箭术,竟能透过刀网射中百步外的微小目标?他抬眼望去,看见女骑士正弯弓微笑,神情间甚是得意。又是一箭直奔水囊。统领大吼一声,刀卷风云合身扑去。当,疾劲的箭矢被格开,但余势未绝,钻入沙地没至箭尾。女骑士叫了声好,竟连珠而射,箭矢一根根钻过刀网,分向不同的水囊射去,竟无一偏出目标。而统领则在阵前兔起鸢飞,四下格挡,他身手敏捷无比,竟将这数支劲矢一一劈开。

番人早见识过统领的骁勇,此刻也不禁大声喝彩。女骑士一手搭两箭上弦,扬声喊道:”且接奴这一箭试试!“一声弦响,两箭一起射出,在空中张开成倒”八“的角度。统领双目圆睁,观察着箭矢飞行的轨迹。此刻空中并没有风,但箭尾却兀自摇曳不定,以至箭镞也在微微晃动,竟似随时会改变方向一般。锦衣卫的刀网拦截不住,羽箭直向后飞来。统领皱起眉头,这两箭同时射至,而一人无法分身,肯定要顾此失彼。他只能将长刀向右一掷,而后飞身抓向另一箭。

羽箭的轨迹却在这时发生变化,随着箭尾一阵剧烈摇摆,竟各向内移动半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长刀登时截了个空,被右侧这一箭钻过。而统领却更悲惨些,他本是伸手去抓,羽箭这一变向,左臂被硬生生地射穿。

他惨号一声,跌倒在沙尘中。众锦衣卫皆是心中一紧,这统领虽然为人跋扈,但是一失去他的剽悍骁勇,可不易再抵挡住番人的进攻。女骑士却在此时扬声一笑,收了弓箭,将手一挥,竟是撤退的命令。番人勇士随在她身后,高唱着战歌,飞快地消失在沙漠尽头。

马杰骈指剪断箭杆,运力一催,箭头从统领的左臂激射出来。没有麻药镇痛,统领却牙关紧咬,没有哼出一声。冷眼旁观的众人也不禁暗自佩服,若换了是自己,早要鬼哭狼嚎了。马杰取了一囊清水,正要去为统领清洗,叶大飞却阻住他,神色怪异地道:”统领不是规定过马队每天只能饮一囊水么?若全给他用了,叫兄弟们都喝沙尘去?“一人应声附和:”况且今日遭靼子偷袭,清水损失大半。若想活着走出沙漠,可要省着点喝。“这是统领的原话,现在原封不动地奉还,显是要往死里挤对他。其余人也纷纷出声,竟无只言片语是同情的。统领苍白失血的脸上涌起一抹酱红,冷冷道:”马副统领不必拿水来。本座自当身为表率。“原先那人阴阳怪气地笑道:”统领不愧是统领,属下佩服之至。如此即便箭伤溃烂发作而死,也是锦衣卫的英烈,朝廷自会抚恤遗孤的。“众人这一路来受统领苛刻对待,更伤心陈起之死,早积了满腹怨气,此刻便如川洪决堤不可遏止。

够了,”马杰突然挥手喝道,“叶统领若不奋身抵挡,只怕连一囊清水也剩不下了,哪还轮得到你们聒噪。”他素孚众望,此刻一出声,众人倒不好再说了,却又不甘让统领消受一囊清水。叶大飞突然道:“要洗伤口也可以,但必须先把统领之位让出来。”众人眼中一亮,想不到叶大飞这浑人竟然能有这么好的提议,随声附和。马杰扫了一眼,不去搭理,持水囊向统领行去。叶大飞莽劲儿上来,固执地道:“这不是您马统领个人的荣辱了,是大都赞同的,若还要推辞,就对不起众位兄弟了。”马杰默不作声地为统领清洗伤口,而统领除了因为痛楚脸庞抽搐之外,也是面无表情。这两人竟似对周围的群情汹涌置若罔闻。

那说话尖刻的人叫白同古,他冷哂道:“马统领好心,若换了我,岂肯这般浪费清水。但别人却未必知恩感激,看他的样子竟像没事人一样。”叶大飞一拍大腿,道:“换了我,脸皮再厚,也再无颜面继续做这统领了。”马杰麻利地缠着绷带,他专注的模样,丝毫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统领沉默不语,他此刻最希望能观察到对方的眼睛,但后者只是低着头,无从揣测其心思。

又一人慨声道:“马统领众望所归,就不必推辞了。众位兄弟要想活着走出这鬼地方,非得您率队不可。”叶大飞涨红了脸,仿佛要继任统领的人是自己一般,道:“马统领,你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叶大飞!”马杰将绷带打了个结,扯断多余的部分,起身道:“成了,统领这几天不要动左臂,伤口才能快点愈合。”他眯着眼一笑,神情如常,就往回走。

统领突然低声道:“你赢了。”马杰愕然回头,道:“统领不必听他们胡说八道,一群粗人,懂得什么。若是与他们计较,才真叫不值了。”统领截声道:“马统领既然是众望所归,就不必矫情了,兴许真能率着大走出沙漠也未必。”马杰看他神情坚决,只好勉为其难道:“统领现在有伤在身,的确不便临阵指挥。这几日间您养伤,一些琐碎细务我便代劳了。待痊愈之后,总还得烦您继续统领才是。”统领看向他,冷冷地道:“你赢了,但我不认输。”马杰看着他执拗的神情,一副困兽犹斗的模样,摇头苦笑。

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升起,驱散了夜间的寒冷。这是沙漠中最宜人的时候,沙丘下的蒙古包内,番人骑士还在拥被酣睡。他们十数人挤一个帐篷,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鼾声此起彼伏。唯有女首领独处一间,此刻她已起身,慵懒地对着一方大铜镜梳洗。帐篷中一切简陋,唯有这方大铜镜显得精致奢华,用沉香木镶了边框,镀金的游龙翔凤渗出典雅富丽,而吞衔着的宝石更闪烁出晶莹的毫光。

女骑士搁下梳子,摩挲着边框上细腻的纹理,一时竟痴了。这是去年挥师入关时,她率领一个万人队洗劫城池时获得的,因爱其做工细致、富丽典雅,便一直带在身边,遇到无事独处时,总要赏玩一番。

幼年时,她便爱听老人讲述中原的繁华。这些美好的回忆祖辈相传,想来已被夸大许多,不尽真实,但却启开了她对另一个世界的想象。在那里不会有瘆人的风沙,不会只是呆板的蓝天,亭台轩榭连绵起伏,重峦叠嶂逶迤延绵,更有多情儒雅的男子低吟高歌。直到去年攻入山海关,她置身到那个梦乡中流连无数次的世界,仍被高大的城墙、光辉的琉璃所震惊。同在一个太阳底下,为什么塞外只能做引弓之国,而关内却成冠带之室?他们的祖先也曾占领过这片土地,尽享其富有,如何不能重竟其业?

但是成吉思汗之后,再也没人可以驾御这个剽悍的民族。被赶出关外后,更是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她隶属鞑靼一族,是伟大汗国的正裔。现在却只能屈从于瓦剌部也先的统治,连皇帝对这位太师也要俯首帖耳。

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惊扰了她的思绪。帐帘被掀开,一个中年骑士踏步入内,恭敬地行了一礼。女骑士皱眉问道:“窝夜翰,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竟这么闯进来?连规矩也不讲。”窝夜翰来不及解释,紧张地道:“我奉郡主之令,派出游骑四下侦察,但是那群汉人在今天早间却突然不见了踪影。游骑循着他们昨夜驻扎的地方搜索方圆二十里,也不能发现蹄印。”女骑士沉声问道:“你的人昨夜一直在盯视着?”窝夜翰摇头道:“他们驻扎休息后,游骑不敢靠得太近。今天早上再去看时,便不见了。”女骑士不解道:“他们没有马匹,徒步而行,一个时辰决走不出二十里。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窝夜翰迟疑地道:“除非他们连夜出发,但昨夜天黑得厉害。”郡主却眼中一亮,决然道:“他们定是连夜出发,以避过我们无所不在的鞑靼游骑。”窝夜翰直摇头:“没有星星指路,熟悉的牧民也不敢在大沙漠中行走。辨别不了方向,也许会绕回到原地去。”郡主微微一笑,道:“可怜的窝夜翰,你只以为星星太阳才能指路么?中原人有一样东西叫司南,它只指一个方向。汉人在大海上航行时,依靠它从未迷路过。”窝夜翰见她说得肯定,只好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这死亡沙海太大了,他们一旦逃出游骑视线,可不容易再找回来。”郡主一挥手,道:“你派出五十名骑士,两人一组沿着各个方向搜索,务必要找到他们。而大队人马则随着我沿小绿洲方向继续前进。”窝夜翰嗫嚅一阵,鼓足勇气问道:“此行的三百名勇士都是我鞑靼族的精锐,如果阵前突击,足够击溃汉人两支千人队。现在却到这沙漠中来,只是为了那个囚犯么?”郡主望向他,道:“那个囚犯对我们鞑靼非常重要,即便攻破山海关,也未必抵得上他一人。”窝夜翰压低声音:“听懂汉话的兄弟说,那囚犯是我们蒙古人?能劳动中原皇帝的亲卫押送,难道是……”郡主目光一寒,问道:“他们私底下都是怎么猜测的?”窝夜翰背上已被冷汗浸湿,郡主治军素来严厉,若犯了她的禁忌,少不了要挨一顿皮鞭。他不由暗恨撺掇自己的属下,只好如实答道:“都说那人是也先太师的儿子察哈尔。他去年进攻大都时被汉人虏了。”郡主缄口不语,似已默认。窝夜翰忍不住问道:“这次中原皇帝的亲卫出动,难道是要用察哈尔去换取那人……”郡主冷厉的目光适时扫来,他最终没敢说出那人的名字,但心中却已笃定。若瓦剌族真要释放那人,指不定与汉人有什么交易。此消彼长,难怪郡主要尽率族中精锐在沙漠中拦截。那人的确比山海关还重要。

统领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马杰本是要他坐到骆驼上休养,但好意被拒绝了。昨夜一路疾行,乘着夜晚凉爽,走出了六十里。统领忆起马杰昨夜胸有成竹地下达命令,让队伍往西北方向前进,偏出原来的目标,竟是要用迂回的办法绕开番人的追杀。看他镇定自若的模样,显已酝酿良久。

刻下已是正午,连夜赶路极耗体力,但众人却是谈笑风生,仿佛走出了沙漠般。马杰素来宽以待人,清水上的限制宽松许多,除了规定饮水时间,尚可额外申请一回。众人也体谅他的苦衷,甚为节制。上下一心,众志成城,马队面貌焕然一新。马杰看了看日头,扬声道:“再赶两个时辰路,待日头偏西,便觅一处地方驻扎休息。”众人齐声应诺,叶大飞快活地喊道:“跟着马统领走,三天三夜也不嫌累。现在那群鞑子连咱们的沙尘都吃不到。”白同古嘿嘿一笑:“叶兄弟体力好是出名的,那日到大同的时候,他一气叫了四个姑娘,第二天照常赶路,丝毫也不耽误。”众人哄笑,叶大飞舔了舔嘴唇,笑骂道:“白兄那夜住我隔壁,那些妖精的吵闹也是一夜未绝,绕梁三日呀!”听到叶大飞竟卖弄文采,众人更是哄笑。一人道:“到草原上去了,那些番人娘们剽悍,倒要看看你们能消受几个!”白同古故意将头一缩,作惊恐状:“兄弟可不敢领教了,据说个个都长得母夜叉一般。”待到日头偏西时,马队在一处沙丘下驻扎。晚膳依然很简陋,但每人筛了半碗马奶酒,更是兴高采烈。马杰啃着风干的牛肉,坐到统领旁边,笑问道:“统领怎么不喝,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从那掌柜处买来的。”统领摇着碗,乳白色的酒液荡起涟漪,他轻声道:“马大人赏的这碗可是毒酒,我可不敢随便饮。”马杰一怔,道:“统领似乎话中有话,是否有以教我?”统领缓缓道:“马大人给这酒下了一味叫贪欲的毒药,它会让人迷失神志。此行清水有限,马奶酒也就今晚这些,而大伙酒瘾一旦勾上,嘿嘿,恐怕不容易遏止。”马杰朗声一笑:“统领过虑了,兄弟们这点克制力还是有的。”统领冷笑一声:“那么清水呢?今天就喝了一半,而黄沙千里,到时候马大人何以为继?”马杰勉强笑道:“今次是彻夜疾行,情况特殊,大伙劳累得厉害,多饮些清水也是情有可原。待明日自会更节制些。”统领笑道:“彻夜疾行?该说犒赏功臣才对吧。也是,毕竟昨夜大伙都不遗余力地支持,大人自该有所回报。”他哗地将马奶酒倒掉,酒液迅速渗透到沙尘里,腾起一阵浓郁醇厚的香味。马杰脸色一僵,自打了一个哈哈,起身离开:“统领提议甚有道理,我自会注意的。”远远的,叶大飞却在嘀咕:“什么东西,给你脸不要脸,若我是马统领,早扔你在沙漠中自生自灭。

番人骑队这一日却没行多少路。驻扎在昨夜马队的位置。晚膳后,郡主召集一众头领会商。派出的游骑仍没有回来,他们要搜索方圆百里,非得一昼夜才行。一个头领惋惜道:”上次郡主已将他们的统领射伤,若能乘机扫荡,定可以一举擒下。现在被他们逃了,这沙海千里,可不容易再找到。“郡主摇头道:”中原武功的厉害不是你们能估料的。那日单只敌方统领一人,已让我们阵脚大乱。若再逼迫,激起他们的士气,可不容易对付。此次我们出动的是族中精锐,不能有太大损伤,否则以后更要被瓦剌部压制。“窝夜翰嘀咕道:”我就不相信他们都有那统领可怕。那囚犯对我们这般

重要,搭上几人也是划算的。“众头领也颇不解,郡主往日用兵折冲决荡,未见丝毫犹疑。而现在对着几个汉人,反倒瞻前顾后。

郡主将眉头一挑:”你们可见过狼群是如何捕捉猎物的?它们成群结队,从不单独出没。对着再弱的猎物,也是不断骚扰,令其自行溃决,再从容收拾。现在面对强敌,我们先绝其清水不断猎杀,让他们感受朝不保夕的压力,再兼沙漠之助,定能让他们斗志崩溃。“她一顿,神采飞扬:”成吉思汗率我蒙古铁骑灭国无数,其中不乏数倍于我的强敌,但如何能做到以弱胜强,创立天下间再不可能有的功业?若依你们一味硬冲,再多的勇士也要折损殆尽。“成吉思汗伟大的功业早已成为神话,他的每一场战役都被编成歌谣争相传诵。祖辈的荣光流淌在草原人的血液中,每一代承接因袭,是他们奋勇向前的动力。是以一提及这个名字,众人脸上都涌起令人毛发上指的骄傲,久久不能平息。

郡主缓声道:”经过两次袭击,他们已士气尽丧,只能落荒而逃。勇士们用弓箭让敌人闻风丧胆,正是扬我之长。等两军再度相逢之际,便是他们不战而溃之时。“众头领齐声应诺,再无异议。而五十名游骑的搜索无处不在,定会发现敌踪,到时一路追击,方可一逞快意。郡主仰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它覆盖下的沙海广袤无边,那群汉人无论如何也逃不出黑暗的笼罩。便如他们再如何腾挪变化,也逃不出这场精心计划的猎杀般。

锦衣卫翌日清晨继续上路,马杰临出发前清点水粮,发现只剩下十囊水,想是昨夜又有消耗。他忆起统领的警告,心中凛然,当下规定全队每天只能喝两袋水。众人知道其中干系重大,也甚为体谅,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人心却如奔腾之野马,易放难收。经过昨天的松懈狂饮,再难绷紧心中的弦,走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一袋水喝光。而日头愈加毒辣,流火般的阳光将沙漠烤成熔炉。众人汗流浃背,每行几步路,便要打量一眼驼背上的水囊。

叶大飞破口骂了一声,再也忍耐不住,上前解开另一袋水往喉咙里灌。水囊每扁一分,其余人心中便如刀割般的痛,生像被他夺走了数万两银子般。白同古忍不住道:”叶兄,你省着点喝,兄弟们可都指望着这袋水。“叶大飞憨笑一声,就要旋紧壶塞。白同古却伸手要了过去,也灌了一大口,道:”这贼老天实在太热了,真不知前几天是怎么挨过来的。“他本可以再忍耐一阵,但见叶大飞灌了一口,心中不知怎么憋得慌,喝这一口与其说是解渴,倒更像舒解胸臆多些。

其余人也是同样心思,水囊便传递开来。叶大飞见水囊扁下去,忙制止道:”大少喝些,还要喝一天呢。“正要饮水的仁兄不高兴地道:”叶兄最早去喝,而且灌得最多,怎么兄弟喝些便不行了?“叶大飞哑口无言,只好埋怨白同古:”你再忍一阵就不行么?一袋子水又要光了。“白同古勃然作色道:”你倒是怪起我来了。若不是你解开水囊,谁会去喝?“叶大飞恼羞成怒:”我如果当时旋紧壶塞,不就没事了。只有你才会像个小女人般斤斤计较。“白同古呛地拔出长刀:”你说谁气量小了?“他对此向来忌讳,而现在叶大飞却当众踩他痛脚,无怪要拔刀相向。叶大飞也是火爆脾气,亮出兵器:”怎么,要动真伙么?老子今天不给你点教训,日后还不尾巴翘到天上去。“白同古脸色涨红:”别以为马大人宠你,便不可一世了……“ ”够了,“马杰突然喝道,他冷厉的目光扫过两人,”今天再增加一袋水,但你们两个都甭想再喝。“两人不得以还刀入鞘,但怒气未解,仍拿眼瞪着对方。马杰暗叹一声,依现在的势头,可真不容易控制清水。他疾步赶上队伍前头,微笑着向统领道:”兄弟们意气之争,是常有的事情。统领伤势可见好些?“统领嘿嘿一笑:”怎么,马大人压不住局面,要我出来作恶人么?“饶是马杰城府深,也受不了这般直斥其非,他叹了口气道:”兄弟确实拉不下脸,毕竟相熟多年。统领臂伤想必好了大半,掌管清水是没问题的吧?“出乎马杰意料,统领并没有继续挤对,他沉默片刻,道:”晚了,现在一切都晚了。“马杰见他神色诚恳,并没有拉架子的意思,心中一惊,强笑道:”统领未免太悲观了吧!现在我们已摆脱强敌,只是受清水的困扰,节制些喝,仍能到小绿洲中去。“统领神色灰暗,突然道:”你可知道那番女最后一箭为什么不将水囊都射破?当时我已受伤,想来再抵挡不住她的劲矢?“马杰脸色苍白,迟疑地道:”你是说她故意要留给我们几袋清水?“在烈日当空的沙漠,马杰心中却涌起毛骨悚然的冷意。若这几袋水真是番女故意不射,那么她的心计就太可怕了。若所有水囊尽皆被射破,众人山穷水尽,反倒能众志成城,指不定可以背水一战死里求生。而有了这尴尬的几袋水,便像一根刺横亘在众人心间,不消一句言语,便可引得内斗不止了。

他俩谈话声音并不低,整个马队都可听见。一时间众人都陷入沉默中,如叶大飞这样的浑人虽参透不了其中究竟,但也知缄默不语。统领正要说话,突然神色一变,扑倒在地倾听起动静。众人回首望去,隔了片刻,见到一座沙丘顶上探出两匹战马,观骑士穿着,正是那群阴魂不散的番人。

马杰与统领不约而同地回身掠去,他们都清楚,如果让这两个游骑生还回去,紧接而来的又是不死不休的猎杀。游骑立刻警觉,打马掉头狂奔。马杰与统领将身法提到极至,在十里之内可快逾奔马。

他们风驰电掣地掠过沙丘,如两只贴地飞行的雄鹰,迅速逼近猎物。骑士在奔马上不住返身射箭,但零星的箭矢根本阻不住两大高手,不过片刻工夫,两方的距离已拉近到十丈。其中一人突然掉转马头,弯弓射出两箭,而后拔出长刀,竟是要牺牲自己,让同伴逃脱。

这两箭距离极近,统领与马杰身形不得已一缓,而紧接着又要阻挡迎面劈来的长刀。那骑士竟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更兼长刀势大力沉,一时间竟将两人缠住。眼见另一骑已越去越远,统领大吼一声,运足十成力道一掌劈去。那骑士顿如断线的风筝,跌往三丈远的沙地中。马杰探手抓住抛在空中的弓,俯身搭箭,向远去的那一骑射去。箭若流星,射穿了那人的肩胛。但听他惨号一声,却强行控住奔马,依旧绝尘而去。眼见那点黑影消失在沙海尽头,统领与马杰面沉如水,他们知道不死不休的猎杀迫在眉睫。

众人沮丧地坐倒在沙地上,也不顾炎热,死亡的迫近让他们忽略了一切。马杰大声呼喊,但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激不起士气。

难道你们就甘心俯首就擒?中的妻儿正等待你们回去团聚,而完成此趟差事,必定是大功一件。现在我们可以再折向而行,既然能摆脱他们一次,就有第二次。”马杰满是期待地望着众人。叶大飞低声嘀咕:“清水都没了,左右是个死,何必再受活罪。”马杰从容地笑道:“这点我早想过了,清水没了,我们可以杀骆驼饮血,只要支撑到小绿洲,便可以得到补给。”众人都没有吱声,没人相信能活到小绿洲。白同古突然仰头问道:“马统领,我们此次到底是什么差事,总不能让我们临死还做个糊涂鬼吧!”这倒激起了众人的好奇,他们穿越死亡沙海,决不是押送一个囚犯这么简单。

马杰为难地道:“此次差事干系重大,上下风声都捂得很紧。厂公临行前交代,除非到达地头,否则不能透露与众位知晓。”白同古冷笑道:“现在都朝不保夕了,还谈什么到达地头。”众人一时沉默,只是拿眼望着马杰。这黄沙漫漫,永远不是尽头。而乡关千里,他们也无法遥望。当斗志已垮,在他们心头唯一的念想,就是要知道自己因何而死。马杰沉吟片刻,正要说话。久不作声的统领突然走到众人跟前,他静静地扫了一眼,道:“去岁土木堡之变后,鞑子长驱入关,烧杀千里毁城无数。但在京师一役中,却为我军所败。太师也先率军逃窜出关,而其子察哈尔却为我朝所虏。你们不是想知道这囚犯是谁么?他便是在京城中游街三日的鞑子权臣也先之子。”统领的口吻再淡然不过,但凝在沙漠的炎热中,却似积聚了厚重的力量,经久不散地旋绕在众人耳边。一时间四下寂然,只有一双双眼睛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去岁英宗皇帝受王振所惑,贸然御驾亲征,酿成土木堡变故。鞑子大军乘势南下,攻克城池无数,最后兵临京畿。当其时,英宗之弟郕王即位不久,是为景帝。朝野震动,民心涣散,幸而内赖于谦之独力支撑,外仗名将石亨之调度有方,才反败为胜,未致南宋偏安之局。

也先原是要引当年成吉思汗故事,率那十万铁骑沿驿道南下,复蒙人旧都。岂料战场风云顷刻万变,一夜之间被石亨击溃于城下。年轮转换,这已是隔岁的旧事,但当时捷报传来天下欢腾的情景,众人却怎也无法忘怀。而俘虏蒙人贵裔,更是自成祖后从所未有之事。

白同古迟疑地道:“那么我们是要用察哈尔去换……”众人心中都明白他所指是谁,只是也同他一般不敢说出。统领截声道:“正是要换上皇回来。宋朝之辱不能再在大明出现,我们肩负的正是这样的使命。昔时岳武穆未使黄龙成痛饮,而我们已行百里至九十,若再言放弃,岂非古今一辙,使世人同哀?”众人一起握紧了长刀,似乎要从中获得辉煌盛大的力量。叶大飞大声道:“统领大人有什么计较,尽管说出来,我叶大飞第一个遵行。”众人也是齐声应诺,一扫方才颓唐。入沙漠之后的种种争端裂痕,霍然愈合。

统领眉头一轩:“与其千里逃窜,不如放手一搏。番人此刻只会以为我们全力逃离,我们偏反其道而行,选择地势险要之处,近身突袭,不让他们弓箭发挥威力,定能一劳永逸,击溃这支番人骑兵。

夕阳撞碎在地平线的尽头,血红色的碎片无边无垠地散落在沙砾上。数百骑骏马迎着晚风,踏过灼热的流沙,从平稳的沙漠上掠过。马上骑士披发赤膊,高唱战歌,意兴飞扬地挥着战刀。掠过前面的沙丘,便是游骑上午发现锦衣卫的所在。骑士策马扬鞭,毫不停滞地掠过。便看到不远处那几座孤零零的帐篷,与驼阵形影相吊地偎在一处。夕阳西沉,血红色的阳光涂抹在上面,说不清的孤寂单调。一切都是穷途末路的景象,郡主估料得不错,那群中原人已经不战而溃,静候原地束手待毙。

众骑士正要呼啸着掠下沙丘,发动最后的猎杀。但郡主却举手制止住,她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这几座帐篷单调冷清,没有丝毫人声。压抑的寂静类似暴雨来临前的窒息。

正当此时,几股沙浪从地底涌起,若长龙一般向番人骑阵席卷过去。变生肘腋,最前列的骑士不及抵挡,不少被伤了眼睛。战马也不能幸免,被袭中的顿时脱缰狂奔,又或仰天悲嘶。原本整齐划一的阵形顿时分崩离析。

携着沙浪之威,十数道身影从地底跃起,盘旋在空中,手中长刀无情屠戮,一时间鲜血淋漓,人头遍地乱滚。锦衣卫积郁了数日的怨气,都在这刀光血影里爆发。叶大飞杀到酣畅处,仰天大吼一声,将直冲而来的战马一刀断首。马血喷得他满身,活似从阿鼻地狱中复活的厉鬼。

他正将一名骑士斩首,发觉早有一把刀搠入那人心头,却是白同古出手。他咧嘴一笑,道:”老白,这回痛快了吧!“白同古也是兴高采烈,骂道:”妈的,快干活,等会被兄弟们杀光了。“但这般势如破竹的砍杀很快遭遇阻拦。郡主将几名胆寒后撤的骑士斩首,又从容调度,分派几人一组上前。这般小队作战,番人骑士训练有素,他们仗着天生力大、配合娴熟,竟勉强将武艺骁勇的锦衣卫阻住。而一旦一人被杀,阵形出现缺陷,又立刻有人递补上。

双方陷入僵持中。马杰一身功力最为深湛,他连使几记杀手,让围攻几人死伤殆尽后喊道:”用地趟功,砍马腿!“他率先身子一矮,滚倒在地,手中刀光闪耀,向密密麻麻的马腿刈割过去。所过之处,战马哀鸣,沙尘四起。他旁边的锦衣卫也甚机灵,摆脱纠缠后,将跌落在地的骑士一一杀死。

众人有样学样,迅速地排成两人一组,向内凿穿。骑阵登时像被挖空后的地面,坍塌出数道沟渠。番人大乱,再也难掩败势,一起向后溃退,任郡主如何喝骂,也无法稳住阵形。冲在最中间的却是统领,他手臂有伤,只能在后面击杀。与他配合的却是白同古,两人的攻击若沸汤融雪,迅速地逼近郡主。此时仍有不少忠心的骑士护卫在郡主身旁,强架着她往后退。

统领杀得兴起,飞身掠上,直往郡主处杀去。骑士大惊失色,拼死阻止。但统领长刀翻飞,刷刷就劈翻两个,势不可当。猛地推开身旁拥堵的骑士,郡主撤下背后长弓,抱月开弓,一箭射去。身周骑士却齐声惊叫起来,郡主这箭竟是对准自己人射去。不等他们转过念头,劲矢已经贯穿一名骑士右胸,但势仍未止,向前飞速射去。统领再如何也意料不到敌人胸口飞出羽箭,又近在咫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右臂再度被贯穿。

他痛嘶一声,跌倒在地。几名骑士一拥而上,用刀架住他脖子。郡主一挥长弓,大声喝道:”住手!“锦衣卫见统领陷入敌手,只能恨恨退后。马杰一抹脸上鲜血,道:”我劝姑娘还是放人为好,否则定叫你们都埋骨黄沙。“郡主望着遍地尸首,不用计算也知己部损失大半。这可是她统军之后从所未有的惨败,且所部都是族中精锐,让她回去如何面对父亲。她愤恨地踢了统领几脚,恶狠狠地道:”今日之败,我漫静丹定会牢记。必要用你们的首级,来祭奠战死的勇士。“不等马杰答话,她已将手一挥,命令众骑携起伤者,也不顾同袍尸首,便掉头撤去。至于统领则用绳子捆紧,拖在战马后一路拖行。众人投鼠忌器,也不敢追击。他们对统领本是愤恨在心,但此刻想来,这人原来的严苛举措也有可取之处,而最后一战也亏得他的提议。此番他被深仇大恨的番人虏去,不知要受怎般折磨。一时间,只是茫然怅望。

统领直到半夜才苏醒,白日在滚烫的流沙上拖行数十里,背部早已血肉模糊。而手臂的伤口更是传来椎心的疼痛,他低低呻吟一声,睁眼看到夜幕中稀疏的星辰。身遭传来马匹的唏律声,他仍被捆成一团,露天搁置着。

一弯新月往云层中穿梭,广袤的沙漠上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阴影。寒风凄厉,不时掀起帐篷的幕布,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响声。统领突然感到由衷的绝望与孤寂。他自幼性格坚毅,又出身将门世,少年时便被选入禁卫军,并迅速擢升为统领,可谓一帆风顺。此次奉调入锦衣卫出使塞外,虽一路遭遇挫折,但始终未气馁。直到此刻寒夜独醒,痛楚与寒冷像两把锈钝的刀子,交互锯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才恍然感觉生命可贵。

他昏沉沉地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又睡过去。再次醒转过来,是因为身躯传来的剧烈疼痛。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咬伤口,他痛嘶一声,手足拼命挣扎。一串哐啷声响起,他发觉自己的四肢被铁链锁在帐篷的两根立柱上。

一个番人汉子手中提着铜盆,用生硬的汉语道:”这盆盐水真是糟蹋,竟给这汉狗享用了。“帐篷中空荡荡的,只摆了一张椅子,上面端坐着神色冷峻的郡主,另有几个头领分两边站立。郡主森然笑道:”这盆盐水可以帮他清洗伤口,若这般化脓死了,岂不是便宜他。且慢慢留着,千刀万剐才能为战死的兄弟雪恨。阔赤,先给他一顿鞭子。“那汉子应了一声,挥起鞭子猛力抽去。这可不是一般的马鞭,特意绞合了铁丝,抽在人身上立刻皮开肉绽。再强壮的勇士也挨不起二十鞭,军中一提鞭刑,没有人不变色。

统领却紧咬钢牙,一声也不哼。他一觉醒来便遭此重击,并没有意志崩溃,相反血性中的勇毅爆发出。倒不是民族气节的缘故,只是生平从未这般任人宰割,便像砧板上的死鱼。若此刻吭哧一声,不啻认可这般奇耻大辱。

那汉子抽了几鞭,见统领只是一脸冷漠,更加愤怒起来。这便像驯服野马,刀凿斧刑都加身了,而对象仍桀骜不化,只能证明骑手无能。统领若配合地哼出几声,说不定倒能让他手下留情。

鞭子尖锐地在空中划过,统领前胸鲜血淋漓,神色却愈发高傲起来。那汉子呼哧地喘了几口气,还要挥鞭。郡主却一挥手,制止住他,冷笑道:”你以为不吭声就是好汉呢?这塞外千里,慢慢地折磨,看你能坚持到几时?“统领强忍住巨大的痛楚,目不稍瞬地与她对视,神色间满是挑衅。郡主秀眉一皱:”你认为同伴会来救你吗?他们早已落荒而逃。迟早也要被我们擒住,到时将你们折磨得半死,再扔到沙漠中任秃鹰啄食,方能解我之恨。“统领微笑道:”你们已经折损大半,即便用弓箭射击,也不能奈何我方。不知姑娘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高招,倒要请教了。“他每说一个字便觉得浑身剧痛难当,但仍坚持着说完,额头上不住淌下黄豆大的汗粒。这正踩中郡主痛脚,她此刻确实无计可施。哗啦一声,另一个铜盆兜头泼去。统领痛嘶一声,晕厥过去。鲜血混着盐水不住淌到地上,将好大一块沙地濡得殷红。

而此时锦衣卫众人仍在向前行进,他们的力量自保有余,但要救回统领则属奢望。况且马杰声言差事紧迫,已不容再作耽搁。清水一时倒是不虞,他们从番人尸首中缴获了十数囊,俭省着喝足够支撑到小绿洲。黄沙漫漫,经过这生死一战后,马队显得沉稳许多,一上午就走出了五十里。午间休息时,马杰派叶大飞到一座沙丘上瞭望,这也是几番搏杀的经验教训。居高望远,能够监视到十里方圆的动静,不至于让敌人杀个措手不及。

众人正在用午膳,突然听得一声响亮的口哨。这是叶大飞发出的示警。众人不约而同地抽出长刀,不待吩咐一起奔向沙丘。马杰倒是落在后面,他原以为番人经过昨日一战,非要几天才能恢复元气,想不到这么快就卷土重来。待众人都上了沙丘,叶大飞往远处一指:”统领,你看!“远远地,只见几点黑影移动过来,从速度与规模上判断,都不似那群番人勇士。但这沙海中少有人烟,谁又会顶着烈日行走呢?众人不敢懈怠,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

一行黑影近了,却是几匹骆驼,只有一个老者晃悠悠地驱驾着。马杰看清来人面目,松了口气,起身喊道:”掌柜,这么大日头进沙漠,不会是

给我们送水吧?“老者闻声一喜,扬了扬手,驱策着骆驼往沙丘奔来。悦耳的铃声不住响起,为这干旱的沙漠注入一丝清凉。叶大飞抹了把汗水,嘀咕道:”原来是这老贼货,空害得老子紧张一场。“老掌柜从驼背上跃下,老远就跟众人打招呼:”正是给军爷们送水来了。你们走后的下午就起龙卷风,小的怕各位军爷有闪失,第二天就驾着剩下的几匹骆驼,一路追来了。“马杰笑道:”掌柜原有这般热心肠,怎么在酒店中就没看出来。“众人听出首领话中的警戒,心中一凛。这掌柜一身修为莫测高深,他千里而来,当然不会只是送水这么简单。掌柜略显尴尬,道:”小的是商人,急主顾所需是应当的。况且酒楼中还有一批清水食物,不如送入沙漠,做成夏天最后一笔买卖。“他一顿,赔笑道,”当然,价格上会贵些,还请各位军爷包涵。“马杰深深地望向他,笑道:”掌柜真是精明。只不知清水现在多少钱一碗?若加些蒙汗药,把我们都迷倒,到番人那儿便可以领得重赏了。“众人心中一动,不由的握紧刀柄。马杰的猜测决非无故,番人极可能力战不下,便用这般阴狠手段。掌柜一头雾水地问道:”什么番人,什么蒙汗药,军爷可要把我搅糊涂了。“马杰冷笑道:”清水能值几个钱,能让您老冒着骄阳到沙漠上来?那群番人正好在你的酒店里打尖,事情哪会这般凑巧。“掌柜笑容收起,道:”小的数十年经商,可没被人这般诋辱过。“他转身飞掠上骆驼,似是极为愤慨,狠抽了牲畜几鞭,就往原路折回,没有一丝犹疑。众人为难地望向马杰,毕竟谁也难抵挡清水的诱惑,内心中都盼望着掌柜留下。马杰却不作声,只等掌柜走出十数丈,才扬声一笑:”掌柜倒是性情中人,我不过一个玩笑,就让您气成这样。“他连声道失礼,边施了个眼色,叶大飞快步上前拽住缰绳。但掌柜显然耿耿于怀,执意要走。马杰也走了上来,恳切地道:”实在是因为近日变故太多,我才不得不小心翼翼。那日中午酒楼中的番人对我们袭击了几次,非得之才甘心,所以才出言试探掌柜。“掌柜找了个台阶,脸色缓和道:”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少了几位军爷。“他重赶了骆驼回来,众人迫不及待地去解水囊,喝个痛快。马杰将掌柜引向一边,皱眉道:”可不是。那群番人竟有数百之多,个个箭法如神,连统领也被他们活捉了去。“掌柜讶道:”寻常的马贼可没这般规模,再说也不可能奈何到各位军爷。他们是什么人?“马杰一摊手,道:”只知道他们的首领叫漫静丹,就是那日中午喂囚犯喝水的少女。“掌柜悚然动容:”漫静丹,少女,莫不成是她?“马杰追问道:”究竟是谁?“掌柜缓声答道:”蒙人中从不乏女英雄,这一代最有名的就是鞑靼部的漫静丹。她是鞑靼部王公孛来的女儿,皇帝亲封的郡主,领兵作战从未遭败绩。只是为何到沙海袭击各位,就让人费解了。“马杰不住颔首,他深悉其中利害,只要清楚少女身份,便了然其中原委。他一拍脑袋,道:”且不管这许多,掌柜既然来了,就为我们做几日向导吧,价钱当然好商量。“掌柜犹疑不答,便听叶大飞在一边道:”掌柜便应承了吧。这几日里可把我渴死了,现在叫我十两银子一碗水,我也认了。“众人哄笑,也巴不得有个熟悉地理的向导,他们可不想再遭遇龙卷风袭击。

掌柜沉吟片刻,笑道:”既然诸位军爷抬举,小人遵命便是。“番人骑队仍循着锦衣卫的方向继续追踪,一日间驰出八十里,却也未发现敌人的足迹。漫静丹更是将恼怒发泄在统领身上,一顿鞭子将他打得体无完肤,随后捆绑了搁在露天中,任风吹沙打。依旧是孤星冷夜,统领仰面瘫倒在沙地上,全身没有一丝气力。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是痛楚依然固执地阵阵传来,无法超脱。身旁摆着碗浑水,外有几个脏黑的饽饽。这是番人打发他的晚膳,看一眼便觉胃里翻腾。两日来,他就没进过水米。

骄阳与毒打的轮番摧残,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虚弱。勉强想运内力疗伤,但丹田中冰冷虚无,一口热气始终提不上来。他知道自己是太饥太渴了,只有摄进食物与水,才能恢复精力,进而凝聚内力。他颤巍巍地侧过头,闭上眼睛想去喝水,却无法抹去方才看到的情景。

他最终还是凑过头去,因为所担负差事的重要,更忆起别离前皇上信任而热烈的眼神。士为知己者死,何况区区荣辱。他眼睛一闭,就要喝水。

一声冷笑,郡主清脆的口音:”统领大人知道自己现在喝水的姿势像什么吗?“统领循声看去,四周不知何时围了一圈番人。而自己就在这般众目睽睽下,去喝连牲畜都不饮的脏水。郡主继续奚落:”统领是否觉得用嘴喝仍然不便,就用舌头去舔吧!那本就是汉狗该用的动作,不必害羞,人前人后又有什么区别?“一众番人哄然大笑,既然从身体上折磨不垮这汉人,那便连他的尊严一并折辱。郡主循循善诱道:”那饽饽虽然刚从马槽中取出,但一样香甜可口。不信可以啃一口试试?“不知谁先喊了声汉狗,众番人像喊号子一般唱起来。他们忆起同袍的惨死,分外觉得快慰,闷气终于发泄。

就在此时,统领竟伸出舌头舔舐碗中脏水。他一丝不苟的模样,分外认真。番人叫嚣的声音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他们知道一个人能忍受这般屈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意志崩溃已近疯癫,一是忍辱负重以待将来。以统领的坚强,只可能是后者。统领喝完水后,咬起一个饽饽大啃。众番人沉默地看着,眼中竟有了害怕和敬畏。漫静丹一时也不知所措,只知道愣愣地站着。统领咽下最后一口饽饽,回头微微一笑,神色中又是高贵又是倔强。漫静丹终于恼羞成怒,亲自上前挥鞭狠抽。统领没有分毫躲闪,一任鞭子如暴雨般落下,眼神依旧淡漠。漫静丹只觉怒气愈盛,仿佛鞭子是抽在自己身上一般,她愤恨地踢了统领一脚:”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吗?汉狗。“她扔下鞭子,怒气冲冲地往自己营帐走去。

四周沉寂,番人尽皆散去。统领淡然一笑,不顾身上疼痛,运起心法。丹田中逐渐温热起来,一口真气终于凝聚,散落在经脉中的内息滚滚涌来,最后滚成了一个火球。他以极强的意志让火球度过长强穴,过三关,抵达玉枕、百会、晴明诸穴,而后下十二重楼,蒸熏四肢百骸。功行周天,复归丹田。统领睁开明亮的双眼,只觉身上澎湃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陷入番人之手后,他头一次感觉到命运又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而现在所要做的,只是等待一个机会,等待番人的一次疏忽。

锦衣卫在饱餐一顿后,终于酣美地睡了一觉。翌日清晨,众人绝早起身,就着马奶酒啃着牛肉,分外惬意。掌柜带来足够的食物清水,足够他们支撑到小绿洲,而尤受欢迎的是那十几袋马奶酒了。叶大飞啃着牛肉,随意问道:”怎么不见老白?这伙还在睡觉么?“一人含糊地道:”兴许还在做春梦,梦到被几个番女虏去,正饱受凌辱。“叶大飞骂了一声,道:”这老小子做梦都要比我有福气。“话虽如此,他还是挨着营帐去叫,末了仍未找到:”这伙难道解手去了,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但是众人早膳已毕时,白同古仍未现身。马杰终于警觉起来,派出数人沿各方向巡弋十里。

日头初升时,搜寻的人陆续回来,仍没有白同古的踪影。叶大飞神色凝重:”难道是昨夜番人偷袭,老白真被虏去了?“一人哭笑不得:”为什么单虏他一个,你叶兄要比他魁梧英俊多了,若说番女有意思,也应首选叶兄。“叶大飞先是颔首认同,继而怒道:”我是在认真分析,你别打岔。“马杰摆了摆手,道:”番人只要进了三十里,决计逃不出我们的警觉,更何况要从营帐中悄无声息地虏走人。“他突然掉头,逼视掌柜:”不知掌柜有何高见?“众人神色狐疑,一路上虽连受番人袭击,但从未有这般离奇之事发生。如果一定要找出纰漏,定是与神秘出现的掌柜有关联。

掌柜镇静地道:”小的同意大人的见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昨夜白爷自己离开,所以这般悄无声息。“众人一起摇头,白同古昨夜一直意兴高扬,再兼粮水充足、摆脱强敌,实在没有畏怯脱逃的理由。

马杰缓声道:”另一种可能呢?“掌柜果决地答道:”另外就是被同伴谋杀的可能。“马杰不动声色,问道:”掌柜昨夜独处,不知是否都呆在帐篷中?“掌柜眯着眼一笑,道:”统领是怀疑小人了。昨夜我一直呆在帐中,除了出去小解两次。“他一顿道:”小人与白爷素无恩怨利害,实在没有出手的可能。况且以白爷的功力,少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他,除非是相熟的伙伴。“众人面露不豫,掌柜这一语是将所有人怀疑进去。叶大飞冷笑:”你都没理由杀他,我们怎么可能?“掌柜一摊双手:”小人只是就事论事,况且党争利害古来有之,同袍相残也并非不可能。“马杰心中一动,想起了那日龙卷风中施救的神秘高手,他便隐藏在马队之中。而此行关系到庙堂之高的党争,目前马队看似拧成一股,但不知内中有多少暗潮汹涌。

而众人与掌柜的争论也愈演愈烈,大伙儿同仇敌忾,几乎认定掌柜就是凶手。马杰一眼扫过,只觉人人可疑,实在无法辨认那神秘高手是谁。他将手一挥,道:”掌柜千里来援,不可能是凶手。大收拾一下,马上上路,差事紧迫,我们不能再作耽搁。“叶大飞高声喊道:”那老白怎么办?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马杰目光凌厉,在众人间环顾,却漫不经心地道:”兴许是昨夜他出去解手,被风沙一吹迷路了。掌柜也只是猜疑,大伙儿不必尽往坏处去想。“众人都听出他言不由衷,揣摩他的意思,如果白同古真被杀,最可能的凶手应是马队中人。这可怕的念头一经灌输,众人神情多现狐疑,再不多言。

马队继续前行,在经历龙卷风、番人铁骑之后,他们并未摆脱死亡的威胁。内忧更甚于外患。正是撞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草原上的神魔似乎认为对这群外来者的惩戒还不够,一路的磨难并非是黎明将至的征兆。烈日熔金,风尘乱绕,前途中等待的将是更深的危机。

番人并未继续追寻,而是直奔小绿洲,要在锦衣卫之前抵达,以便截击。驻营之后,是一贯的助兴节目。统领被带到营帐中,经过轮番的折磨,他已奄奄一息。郡主端坐在营帐中央,嫣然笑道:”统领大人若肯跪地求饶,我可以免去今日的鞭刑。看你的样子,只怕也支撑不了几日,多可怜呀!“统领闭目不答,仍是一脸的倔强。郡主神色一冷,挥手之间,自有两名骑士上前解开绳索。所有人都认为这囚犯已是半死不活,不再作严密防范。

然而奇变突生,统领如豹子般一跃而起,劈翻身前的两个骑士,直扑营帐中央。郡主根本不及反应,近身搏斗中,她射术再精纯,也是无济于事。

统领一把扣住郡主娇嫩的脖颈,将她扯到身前,厉声喝道:”放下兵器,退到营帐外去。“众番人愣了好一会,如何也想不到半死不活的囚犯会暴起一击。犹豫片刻,一人喊道:”你逃不出去的,还是把郡主放了,我们或许可以放你一条活路。“统领手上一紧,郡主的脸上迅速泛起红晕,呼吸困难。众番人不敢犹豫,抛了手中长刀,退到帐外,但不敢走远,仍紧张地关注着。

统领点了郡主几处穴道,轻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郡主得意太早了。“郡主冷哼道:”我应该把你杀掉!“统领摇头轻叹:”郡主曾盛誉过中原武功,如何事到临头,却又忘了。得意忘形可不好。“他掉头向帐篷外大声喝道:”去拿二十袋清水过来。“首领被虏,番人不敢犹豫,更无暇顾及对方颐指气使的口吻,不一会儿便准备好。一个精通汉语的头领亲自送到帐中,他挤出一丝微笑,道:”统领不如放了郡主,我们一切好商量。“统领一脚将他踹到帐外,喝道:”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谈条件。都给我退到二十丈开外,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他这几日间饱受凌辱,此刻一顿喝骂意兴遄飞,大为解气。

那头领口吐鲜血,跌倒在地,竟受了严重的内伤。窝夜翰忙扶起伤者,令所有人往后退。统领满意地点头,吩咐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他俨然以发号施令者自居,番人也不敢有丝毫违抗。

放下帘帐后,统领拔开水囊狂灌几口。郡主警惕地望着他,心中忐忑,她深知俘虏的下场,更何况落在怨隙甚深的统领手中。让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统领喝完水后,竟开始脱衣服,直剥得上身赤条条的。他屡受鞭打,背部胸前都是伤口,有几处更是旧伤未愈新伤又生,看起来狰狞已极。除尽衣裳后,他又开始解腰带。郡主心惊胆战地问道:”你要做什么……“统领一怔,答道:”做什么与你何干……“注意到少女眼中的害怕,他邪气一笑:”郡主国色天香,本人能够一亲芳泽,真是幸何如之。“少女声厉色茬:”你敢……“统领截断道:”我有何不敢。成王败寇,这不是你们草原上的规矩吗?“他缓步逼近,脸上笑容不变。少女眼中闪过慌乱:”你再上前一步,我便喊人,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统领摇头笑道:”郡主身份何其高贵,帐外的勇士如何敢贸然行事。不信你便喊一声试试?“少女哑然,知道他所言是实。看着对方步步逼近,她又急又羞,惊慌地喊:”你不要过来……“然而统领终究跪蹲下来,近在咫尺地凝视她姣好的容颜。少女无力地闭上眼睛,两颗泪珠沿着鼻翼滑落,但半天没察觉异常。她睁眼一看,原来统领仅是取走她腰间的金创药瓶,便回到营帐中央,用清水冲淋身子。

污垢和淤血被冲净,统领健壮的身躯裸露出。他仅着一条犊鼻裤,当清水淋洗到伤口时,便抽搐式地一颤,神情却是愉悦的。也难怪,他素有洁癖,进入沙海后就一直未得梳洗。许多时候,他甚至觉得一身怪味要比鞭伤来得难受。洗净之后,他开始用药涂抹伤口,却发现少女一直盯着自己看。若是中原的女孩儿,怎么也要假装害羞,别过头去或闭上眼睛。

他不在乎地吹了声口哨,撕过一块毡布揩拭身体,怪笑着与少女对视。出他意料,少女仍没有发窘,眼中反而有了抹笑意。

你笑什么?”统领先出声,竟有些须怒气。

你害羞了。“少女轻笑。”胡说!“统领斥道。

你已经脸红到脖子了。咦,还不感觉到痛么,竟在伤口上揩了十几回?”少女假作惊讶的语气。统领惨哼一声,疼痛直入骨髓,伤口再度崩裂涌出鲜血。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怪样,少女再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统领恼羞成怒:“你再笑,可别怪我不客气。”少女曼声应道:“是么?我还真有点害怕。”若是对付其他人,统领只怕早让对方闭嘴了。但这番人少女的奚落,他却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片刻,才将毡布扔过去,蒙在她脸上。

少女尖声喊道:“好脏,你快点把它拿开。”统领满意一笑,当然不会让她如愿。经过这番折腾,原来的森严气氛再也无法维继。少女不断出声奚落,而统领与她反驳,却三言两语便被说哑声,索性闷声不哼。若是只听对话,仿佛统领才是俘虏一般。

马杰徒步缓行,却有些神思不属。他将马队中人逐个考虑,最终把目标定在王共身上。此人也是出使塞外前才调入的,只比统领早一个月,但一贯阴沉寡言,是以不引人注目。而其他人都是跟随他十数年的老部下,即便能被朝中大佬收买,也不可能突然间武功倍增。

他低头沉思,一边默察着王共的身形步法。一个高手能隐藏功力一时,但平常举止中,却会不经意流露破绽。令他失望的是,王共并未有超出同侪的表现,他的脚印一般沉实,陷入流沙数寸。

他落后几步,假意慰问过几个属下,才对王共道:“王兄弟可还挺得住么?再坚持两天,到小绿州一切都会好起来。”王共平日素少与他打交道,此刻有些手足无措,道:“属下还挺得住,大人也要……也要保重才是。”也许是紧张的缘故,他的一口陕西腔更显含糊,回答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兄弟调入时间不长,咱们殊少亲近。还不知道王兄弟师从哪位前辈高人?“马杰随意问道。王共结巴道:”属下少年时……师从过多位前辈,但教诲最深的是青海云弓门的张求长老,至今……还感激在心。“他额头不断渗出汗水,显然很紧张。

哦——青海云弓门,”马杰一转话锋,“我刚出道江湖时曾受贵派长老谢云山前辈救命之恩,不知他老人近况如何?”他目光锐利,注视着王共神情变化。“谢云山长老——”王共脸上一愕:“属下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马杰皱眉道:“不可能吧,谢前辈早年在江湖上颇有侠名,曾被誉为贵派难得的人才。王兄弟是不是记错了?”王共沉思一会,还是摇头:“属下真未听过这个名字。也许……是这位前辈多年云游在外,我并没有见过。”马杰脸色突然一沉:“王兄究竟有没有在云弓门学过功夫?怎么连谢前辈都没有听说过。”王共如遭闷棍,顿时呆了,冷汗涔涔而下:“属下这就想过,这就想过……似乎真有这么位前辈。”马杰疾言厉色:“究竟有没有这人?”王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马统领,我可确实没杀白兄弟呀。昨天晚上我可一直睡在帐中。”他言语木讷,但心中却是明白,马杰询问是假,追究杀害白同古凶手是真。马杰还待再言,叶大飞挺身而出,道:“统领,昨夜王兄弟就睡在我旁边,确实没有外出过。”马杰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再不便追问下去,便道:“也许谢前辈的确云游在外,王兄弟才没有听说。我也是随便问一声,没有别的意思,王兄弟不必多虑。”这次风波虽然就这么平息,但众人胸中波澜顿起,都知道统领并未放弃追查真凶。而且听他语气,凶手真有可能是马队中人。此念一起,顿时人人自危,与同伴交谈时,眼中都深含戒意。

灼亮的地平线上逐渐驶近两个黑点,一骑战马一匹骆驼,上面分别坐着统领与郡主。昨夜统领以人质相胁,迫使番人献上坐骑食物,便带着郡主远遁沙海。他用轻手法点了郡主几处穴道,令其只有行走之力。

黄沙漫漫,行程炎热枯燥,但郡主却不断戏谑调笑。统领默默地听着,也不反驳。蓦地,郡主缄声不语了,少了她铃声般清脆的嗓音,沙漠似乎突然变得酷热。统领一愕:“怎么不说了,我正听着。”郡主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对着三头不通言语的牲畜,一个劲地自言自语。我还没犯糊涂。”统领不以为忤,只是一笑。郡主饮了一回水,真开始不作声,怡然自得地看着远方,似乎能从千里黄沙中看到蜃景般。

统领见她赌气,笑着搭讪:“这沙海有什么好看的。”郡主没好气地道:“你们中原人对这可喜欢了,什么’无数铃声遥过碛”,什么‘平沙万里人烟绝’,只可惜出了你这样的莽夫,平白糟蹋了这许多衣冠风流。“统领适时闭嘴,论到唇枪舌战,他有自知之明。幸好郡主被勾起了话瘾,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统领突然忆起一事,问道:”你们的马匹在这大漠中行走,怎么蹄子不被灼伤?“郡主鄙夷地道:”我们的战马都是草原良驹,岂是你们中原可比?更何况都安了蹄铁,裹了毡布。“统领恍然悟过来,初入沙漠时见到的蹄印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要比寻常马匹大些。

郡主继续哧笑:”你们中原人连自己的战马都不爱护,如何能称得上好战士。只有我成吉思汗的子孙,才可以踏平万国、威震四方。“统领忍不住反驳:”若非南宋君昏臣庸,你们蒙人岂攻得进来?我太祖皇帝便将你们驱逐出境,而成祖皇帝更是率军六出塞外,犁庭扫穴,无可阻拦。“郡主起了兴致,道:”你们中原地势复杂,又有城池坚守,若非如此,岂阻挡得了蒙古铁骑长驱直入?我们曾扫平波斯、突厥斯坦、花喇子模,打下了辽阔的疆土,你们区区中原一隅又算得了什么?“她一顿道,”至于明朝的皇帝不过是乞丐出身,若非王保保将军独木难支,你们汉人又如何得以翻身。而朱棣能六入草原,其时固然是我蒙人分崩离析之故,但若得一良将,结果自会截然不同。“统领默然不语,他熟读史书兵册,知道草原民族的悍勇难当。他们天生便是马上的战士,须臾不离弓箭,一旦两军对决,远距离的箭矢便占据了无可匹敌的优势,往往让对手不战而溃。汉人中也曾有击败过他们的例子,但每每只是昙花一现。究其原因,汉人所能取的战术也只是师夷制夷以骑对骑,而这之后只能是政令强制,一旦朝代衰弱,优势便不复再有。远不及草原民族的天赋,这是上天予他们的恩赐。

一念及此,他身躯一震道:”你们此次截击囚犯,难道也是为得一良将的缘故?“之前他已通过郡主与属下只言片语的交谈,得知了他们身份,却一直对其动机不解,此刻才被触动灵机。郡主瞟了他一眼,道:”你倒诚实,不作隐瞒。“统令哂然笑道:”官面上的知会虽是用也先次子察哈儿交换上皇,但郡主身为鞑靼贵裔,自然知道囚犯另有其人。否则区区察哈尔岂能劳动贵族精锐尽出?“郡主柳眉一轩,道:”不错,我们此行便是为这囚犯而来。瓦剌族自脱欢兴起,又有也先承接,两代英雄才造就今日的繁盛。而我鞑靼部之所以江河日下,便是缺乏人才之故。若得到此人,我们定能在五年内重振旗鼓,击败瓦剌,而后挥军直进中原,光复大都。“统领不以为然:”你以为此人会为你们效力吗?“郡主冷笑道:”你们已将他逼到绝境,他不反又待如何?汉时李广、李陵,便是如此。真不知道你们中原皇帝怎么想的,竟宁可坐失长城。“统领哑口无言,又似被触动隐衷,埋着头想起心事。郡主终于得意一回,言语间更是尽奚落之能事,将统领和汉人骂得狗血淋头。两人便这般前行着,不知觉间便度过半日。

转过一处沙丘,两人正要休息进食,远远却见几只秃鹰在低空盘旋,不住俯冲而下,似乎在啄食什么。郡主经验丰富,皱眉道:”定是有尸体被这群牲畜发现。只不知是人尸还是马尸?“统领心中一紧,这几日间只有锦衣卫行在前面,不知他们又出了什么意外。他纵马上前,只见沙地上卧着一具尸体,腿弯以下仍埋在沙土中,胸前大腿白骨暴露,所幸头部仍完整。

统领驱走秃鹰后,一言不发地检查起尸体。郡主虽久经杀伐,但看到那一摊暗红的血迹,仍暗皱眉头。”这人是谁?“她别过头去,问道。

是厂卫中人,叫白同古。”统领用长刀翻动尸体,一边答道。

郡主看了看四周,道:“他应是昨夜死后被沉埋在沙土下,今晨血腥味渗出,引来了这群牲畜,才被翻啄出来。”统领检查到尸体头部,神情一变。郡主凑上前去,只见那头颅上赫然有五个小洞,淌出白花花的脏物。

饶是她胆大,也不禁噔噔后退数步,腹中一阵翻腾。“是什么人这般残忍,竟用锤子凿穿别人头颅?”她愤愤地问道。“不是被凿穿的,”统领一摇头,比了个手势:“而是被手直接抓穿的。”郡主难以思议道:“怎么可能?即便最锋利的马刀也劈不开,手竟然能抓穿?”统领默声不答,五指凝力,紧抓刀背,放开之时便赫然多了五道指痕。他叹息一声:“凶手的爪力远胜我十倍,你说能不能抓穿头骨?”郡主震惊地道:“真有这么厉害的人么?你们中原若有数百个这般人物,我蒙古铁骑岂非要望风辟易。”统领莞尔道:“这凶手的功力在中原也列一流,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杀手楼的顶级人物。这爪劲只有他们的阴风爪才能办到。”郡主讶问道:“杀手楼?”统领缄声不语,解释了郡主也未必明白。

杀手楼是中原最庞大的杀手组织,三十年前由一群年轻人创办,他们白手起,武功也未列一流,但通过成功的经营逐步壮大,麾下渐渐网罗了许多一流高手。他们又设立武功院,利用庞大的资金为后援,研习出数种惊世武学,阴风爪便是其一。与此同时更不断兼并扩张,只要其余杀手组织肯为其所用,即提供武技及情报,是以势力之广已遍布中原。而现在塞外之地又惊现他们的身影,难道是有朝中大佬雇其出动?若真是如此,这差事定又陡增变数。一念及此,统领更是心急如焚,匆匆用罢午饭,继续上路。

番人马队循着两人踪迹,远远跟来。但毕竟目标过小,这日傍晚竟跟丢了。窝夜翰只能派出游骑连夜搜寻。天黑燃灯的时候,仍没有郡主的去向。只剩下最后一骑没有返回,聚在毡帐中的头领已经不抱希望。

窝夜翰皱眉道:“这广阔沙海中,要寻两人就好比大海捞针。但是郡主始终要找回来的,明日增派游骑,定要寻到为止。”油灯扑摇闪烁,将众人陷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间。没有人吭声,褐黄的面孔上淌过深深的疲惫,都已为这场旷日远征筋疲力尽。他们喜欢纵马驰骋的沙场,可意兴飞扬地高唱战歌,在刀光枪林中穿梭,即便抛头颅洒热血,那也是酷烈到底的爽利。而这场沙海逐鹿,更像是蜘蛛网上的搏斗,周身都是束缚,难以放开手脚。

窝夜翰心知,如果无法消除这种沮丧情绪,马队可能要不攻自溃。郡主在就好了,她随意的言语,都可令战士们热血沸腾、意兴昂扬。

正要说话,急促的蹄声响起,最后的游骑踏着夜色归来。他心中一动,这般放马奔驰,定然是发现异常。众头领也霍然起身,眼中露出希冀的光芒,令昏暗的毡帐骤然一亮。

游骑奔至营帐附近,竟没有停,而是长驱直入。窝夜翰大步上前,掀开帐帘,喝问道:“帖金,可是找到郡主的下落?”骑士从马背滚落,惊慌地爬上前:“是锦衣卫……他们在西北方向三十里的地方驻营。”喧闹的声音沉寂下去,不知何时,番人勇士已经聚成一圈。众头领隐在黑夜中,神情间更是笼上了阴沉。游骑带来的并不是光明,而是比夜更恐怖的噩梦。伏击一战后,他们再无力对汉人马队发动袭击,更可怕的是,那一日的杀戮,令他们由衷胆寒。

一名头领迟疑地道:“要不我们先绕道到小绿洲,郡主肯定要经过这地头。”立即有人附和:“那群汉人武功高强,暂避其锋芒,才是明智之举。”一时间,众说纷纭,都是主张要先避开,然后从容寻找郡主。

成吉思汗的子孙岂可未战先怯?“一直沉默的窝夜翰步出,喝道,”从来闻风丧胆的都是汉人,只有他们才会未战先溃,才会丢盔弃甲,何时竟轮到我草原健儿身上?郡主如果在此地,定要将你们一一祭旗。“他为人宽和,又兼资格最老,素孚众望。此刻一反常态,一顿疾言厉色,令所有人都深垂下头。原先的头领嗫嚅问道:”那我们……仍是远远跟着么?“窝夜翰一摆手,踱起步子:”若是郡主当此形势,她会怎么做?“那头领低声答道:”可是郡主被抓走了,救她才是最重要的。“窝夜翰抽了他一鞭,这人真是冥顽不化。他望向下一个头领,那人战战兢兢地道:”继续追踪,等到有利时机,给他们致命一击。“窝夜翰沉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有点谱了。但不是等待,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原先那头领大惊失色:”我们原先有三百人,都未能将其击溃,现在只剩下一半,千万不可贸然行事。“窝夜翰缓声道:”郡主一再教导,打仗要多用脑子。我们的弓箭什么时候最强?“他不等别人答话,截声道:”就是出其不意的时候。现在那群汉人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偷袭,况且现在是黑夜,他们根本无从躲避招架。今夜一战,我们指不定能竟全功。到时候就可放开手脚去寻找郡主。“夜空下,窝夜翰沉缓的声音分外有稳定人心的作用,一时间番人勇士又扬上了剽悍的神气。那头领却还在质疑:”这黑夜中,弓箭没长眼睛,如果把那囚犯射杀的话,郡主那儿可交不了差?“窝夜翰大笑道:”那囚犯就是察哈尔,把他射杀了,岂不更妙?瓦剌就无法同中原皇帝做交易了。“他如此说着,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郡主为何一直不以射杀囚犯为目标,若如此,岂不简单得多。勇士们却已齐声一诺,豪兴飞扬的战歌又回荡在夜空下。

夜深人静,沙海在皎洁的月色下,如雪地般纯净一色。锦衣卫经过一天的跋涉后,都已昏沉沉地睡下。只有在梦乡中,他们才能逃避千里黄沙,忘却随时可能降临的厄运。叶大飞睡到半夜,被尿憋醒,松垮垮地提着裤子走出营帐。才睡眼惺忪地走出几步,陡然觉得风沙扑面,疾劲异常。难道又是龙卷风?他猛地醒转,便看见沙地上两道人影腾挪转折,正矫若惊龙地交手。

怪异的是,这般风沙交加,本应劲风呼啸才对,但偏偏没有一丝声音。也不及转念,他拔刀喝道:”都给老子住手!“两道人影不约而同地住手,卷起沙浪向他袭去,分向营帐中隐匿。叶大飞大吼一声,却不闪避,只是闭上眼睛向左疾追。这个浑人的第一反应是非要拖住一人不可。

左侧那人不得不返身回了一掌。叶大飞刀光泼洒,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因此那人虽然技高数筹,一时却也无法脱身。其余同伴被惊醒后飞快地从营帐中掠出,迅速围逼住那人。又有数人燃起火把,场地一片明亮,那人立时无可遁形。竟赫然是言语木讷的王共。

住手!”马杰远远地喝了一声,与掌柜联袂而至。众人闻声住手,只是紧握长刀不放,牢牢地把守各方,让王共无隙可乘。

王兄还有何话可说?“马杰沉声问道。王共面色不乱,镇定地道:”我夜间听到外边有动静,出来一看,见一蒙面人正在囚犯旁边动手脚,我情急之下不及喊人,便与他交上手。叶兄也看见了那蒙面人。“他全无往日木讷,辩解起来有条不紊,只是口音仍是含混的陕西腔。

马杰冷笑反问:”那你为何隐瞒身手,混迹在马队中间?“王共道:”属下有不得已的苦衷,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马杰未及答话,叶大飞截声道:”我们锦衣卫上下一体,有什么不可以当众说的?你分明是心中有鬼。“一人应和道:”白兄的失踪这么蹊跷,肯定是你下的毒手。“群情激愤,定要让王共束手就擒,招认出他的罪行。

王共只是直视马杰,淡定道:”统领何不借一步说话,保证你不会后悔的。“马杰脸现犹豫,但叶大飞却已挺刀直上,他想起白日间为王共辩解,而现在证明凶手却恰恰是他,若不擒下此人,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白同古。

立刻又有两人围攻上去,马杰却在一边犹豫,索性等王共被擒下再说。

王共面对几人的围攻,却毫不慌乱。他出手诡异却快捷无比,以快打慢之下竟占据了主动。不得已,锦衣卫又上了两人,在五人围攻下,王共终显颓势、左支右绌。但旁观者却心寒不已,若他突然发动袭击,马队中只怕无人能幸免。因此更加注意防范,牢牢地守住四周。

王共逐渐被逼到囚车附近,他忽然横扫出一掌,借得一丝空当,向后疾退,左手飞快地扣住囚犯咽喉:”住手!“众人愣在当地,他们只以为王共也是为囚犯而来,定不敢伤及分毫。想不到他竟能以囚犯为人质。现在他身份未明,指不定真会对囚犯下手。

马杰强笑道:”王兄放了这囚犯,咱们有话好好说。“王共冷笑道:”现在晚了,除非统领答应我三个条件。“马杰正自犹豫,掌柜却悄然一扯他衣襟,向后退去。他心领神会,故作为难道:”王兄有什么条件,我尽量答应就是。“王共全神凝视着他,道:”第一,统领不得再追查我的身份;第二,得让我继续跟随马队;第三……“他的话语被一道暴起的人影止住,正是悄然近前的掌柜,他身形之快令人咋舌。而掌力的袭击却不是奔王共而去,直指囚犯。王共不及多想,将囚犯猛地后拉,挡住这力大势沉的一掌。然而掌柜左手却于此时骈指为刀,划出一缕劲风,再袭囚犯面门。王共再不及卸挡,只能惊呼一声,嗓音尖利已极,仿佛鸱鸟夜哭。那缕劲风锐利异常,犹若凝成刀锋,尖梢只是恰可及囚犯面门,并不四下扩散。”喀“,有薄纸般的两片物事飘落下来,褐黄透黑,仿佛一层扒下的脸皮。

人皮面具……”众人江湖经验丰富,立刻看出端倪。这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做工精巧已极,戴在脸上殊不易辨认——那么是谁给囚犯戴上这层人皮面具?囚犯的真身又是谁?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那囚犯年仅三十许,面容俊朗儒雅,虽目光呆滞,也难掩其风神挺拔。一声闷响,叶大飞的长刀掉落在地,他失声喊道:“石帅——”众人神色阴晴变幻不定,他们常在禁中行走,自然认得这囚犯的真容,只是不敢置信而已。朝中的股肱大臣、被倚为军中柱石的石帅如何竟会被装在囚车中、运到塞外去?去年京师一役若不是赖他力挽狂澜,只怕中原的锦绣繁华又要沦于鞑子铁蹄之下。

而这么一个人,竟是他们千里押送的囚犯。

正此时,沙丘后传来了急剧的蹄声,纵使敲击在绵绵的细沙上,仍如雷霆骤响一般,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众人一时都怔愣住,才经剧变,又许久未遭番人袭击,他们几乎遗忘了沙海中最大的敌人。

最先缓过神的是王共,他尖锐的声音道:“快找东西躲起来,他们有弓箭!”一手夹起囚犯,伏到帐篷后面。其余人也乱跑一气,帐阵中凌乱不堪。

番人骑队已越过沙丘,风驰电掣般地袭来。隔了数百步,便一起搭弓上弦,箭矢犹若密集的蝗雨,无孔不入地席卷帐阵。仍有不及藏身的厂卫,黑暗中无法招架躲避,被锋利的箭镞穿透身体,发出凄厉的哀号。番人骑队驰到百步处,便伫立列阵,以箭雨攒射。帐阵方圆不过数丈,箭雨席卷而过,没有落下任何的角落。不时听到哀号声起,有人被射中了胳膊或大腿,躺在地上翻滚。

马杰钢牙一挫,知道任由形势发展,势必无人能幸免。他弹地而起,在空中卷起一朵刀花,跃到营帐前,竟是要以一己之力遮挡住箭雨。

番人骑阵中有人喝了声好,竟分出小半人力,对准他一人攒射。

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马杰将长刀泼风一般挥着,在身前布下一道光墙。手臂已经酸麻不堪,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松懈,必落得刺猬的下场,更遑论身后的差事了。天行无穷,人力有尽,终于有一根箭穿透光墙,哧声中射穿了他的右臂。长刀落地,激起一蓬沙土。马杰无奈地阖上眼,这时候他竟有轻松的感觉。终于解脱了,再也不必去顾忌这为难的差事,也不必去面对知道真相后的兄弟

电光石火间,一道人影抢在他身前,将破空袭至的箭矢尽皆扫落。马杰松了口气,叹息一声,隐隐有失落的感觉,还是要去面对这残酷的人世。

统领稍作休息,小人先挡上一阵!“掌柜手中拐杖横卷,卷起的气旋令箭雨难以靠近。与此同时,右边也有一道人影奔上,却是王共。两人功力深湛,挡去了大部分箭雨,丝毫没有吃力的感觉。没受伤的锦衣卫也起身上前,双方逐渐形成对峙之势。番人骑阵见久攻不下,也担心汉人再用突袭之策,便一起往后撤走。夜空下,再次激荡起他们豪迈的战歌,随着蹄声远去渐杳。只留下满地的箭矢,受伤骆驼的哀吟,以及锦衣卫的无奈怔立。

冷月无声地爬出云层,满地的箭矢丛丛堆积。众厂卫浴血奋战,此刻神色阴沉地将马杰围成一圈。叶大飞愤声问道:”统领,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要说你也不明真相。“马杰支吾着道:”这是朝廷的旨意,我们只是执行而已……“一人冷笑截断:”这就是所谓的洗雪靖康耻么?以当朝名将去换取上皇,嘿嘿,好主意。但是石帅一去,长城虽在,谁可镇守?鞑子更要越我藩篱如若无物,他们的铁骑朝发夕至,可直逼紫禁。统领愿意做这千古罪人么?“马杰涨红了脸,斥道:”混帐,朝廷的决策岂是你们能质疑的……“叶大飞抗声道:”什么狗屁上皇,他如果不听那阉贼蛊惑,会导致土木堡变故么?为了这么一个昏君,却要牺牲石帅去换。我老叶第一个不干。“他声音未落,却见人影一闪,一道无与伦比的劲风直袭胸前,变生突然,他根本不及躲闪,只觉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风过沙静,王共慢条斯理地转过身:”侮辱上皇者,死!“他的神情森冷诡异,而口音也不再是边陕腔,尖利吊诡令人牙酸。马杰迟疑地道:”你是宫中的公公……“王共没去理他,从怀中掏出一卷黄锦,上面蟠龙绕凤显得尊贵已极,他展了开来,喝道:”圣旨下——“众人面面相觑,马杰率先跪下。王共庄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令四品司礼太监王共全权负责塞外之行,所有人等,一干听命,违令者斩。钦此。“众人顿首三拜,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今夕何夕,竟然一变至此。王共收了锦卷,指着晕厥的叶大飞:”此人目无上皇,辱蔑朝廷,实万死不足以谢罪。“他脚尖挑起一把长刀,脱手便向叶大飞心口掷去。马杰嘶声喊道:”不要——“但长刀去势如电,无情地贯穿叶大飞胸口。后者哼也不及哼一声,便在昏迷中死去。马杰只觉天旋地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近的兄弟命赴黄泉,而无力阻挠,这是何等的悲痛。其余人则噤若寒蝉,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更无暇悲伤同袍之死,生怕王公公把账算到自己头上。尤其一路上羞辱过他的,更是提心吊胆。

王共慢腾腾地转过身,道:”掌柜好高的身手,竟能与咱平分秋色。只是藏头遮面,可不是好汉所为。“秋后算账,这次轮到清理掌柜了。众人想起他方才所言,另有一蒙面人隐藏马队中,难道就是此人?

掌柜神色茫然地道:”公公所言,小人一点也不明白。“”装糊涂么?“王共冷笑道,”掌柜方才为何最后出来?中间这么一大段时间用去做什么,不是换掉黑衣面巾么?“掌柜苦笑道:”公公这话从何说起?小人上了年岁,难免睡得沉实,确实是晚起了那么一会。

但……“王共截声问道:”掌柜说自己呆在营帐中,可有人证物证?“掌柜一怔,摇头答道:”没有。“王共嘿然冷笑道:”既然没有证据,咱就只好进你的帐篷一搜,看看有没有夜行装束藏在里头。“掌柜神色一变,正要说话。一直沉默的马杰突然道:”公公不必去搜了。属下可以为掌柜作证,他今夜确实呆在帐篷中,没有离开半步。“王共瞟了他一眼:”哦?“马杰面无表情地答道:”属下一夜都在监视掌柜,他有任何举动,都逃不脱我的耳朵。最后还是我去把他叫醒的。“他两人确实一起出来。马杰既然如此说,王共也不便再坚持己见,一场混乱就如此散了。但是这一夜变故对马队造成的冲击,却远要超过此前任何一次磨难。事情虽草草结束,余韵却深远非凡。

当此深夜,在沙海的另一个角落,统领也是辗转难眠。

此行差事干系重大,若万一露了真相,一众锦衣卫只怕都要奋起抗拒。而另一个知情人马杰虽沉稳干练,却无决断魄力,很难弹压下场面。如此一想,他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连夜起程,与马队会合。他侧过身子,道:”别装睡了,此处距小绿洲还有几日路程?“由于只有一个帐篷,郡主便睡在另一角,静夜中两人呼吸可闻。郡主慵懒地道:”你没睡之前,我哪敢安心?若遭遇什么不轨非礼怎么办?“统领哭笑不得:”我要有什么不轨企图,你醒着就能阻止得了吗?少废话,到小绿洲还有几天路程?“他能暗夜视物,郡主的海棠睡姿自也尽入眼中,但心中只是一片祥和馨宁。

郡主一皱鼻翼答道:”最多两日路程,你可要加快脚程,否则就赶不上交接了。“统领知她洞悉此行一切秘密,自然交接人质在小绿洲进行也瞒不过她,当下笑问道:”郡主功败垂成,不觉惋惜么?“郡主冷冷道:”成王败寇,有什么可说的。“统领沉吟着问道:”郡主似乎之前就认识石亨,否则单凭声名,还不至于倾巢而出前来劫掠吧!“郡主答道:”单凭京师一役还不够么?那一战,若是没有石将军指挥,你们的都城能稳守下来?“统领不以为然道:”他只是遇到好形势而已。若没有于尚书在朝中一力主战,并调度安抚有方,只怕京师早要不战而溃,哪轮得到他排首功?即便没有他,我大明朝勇将如云,岂无他人顶上。“郡主嗤笑道:”你不会是说自己吧?“统领眉头一轩:”未尝不可!“郡主摇头,认真地道:”我十六岁开始领兵,大小战役也经历过十数次,在我蒙古铁蹄冲击之下,从无人可指挥若定。但石将军与我们血战三日,中间不乏正面对决,却始终不处下风。换了另一个人,是决计无法做到的。“统领见她眼中异彩连连,不知如何心中涌过一阵怪味,冷哼道:”世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大丈夫当如霍嫖姚一般,横扫大漠,才不负此生。区区守城之战,何足道哉!“郡主讥笑道:”你连一支十几人的马队都统领不好,还去奢谈横扫大漠?不要再酿成土木堡之变就好了。“统领哑然半晌,道:”大丈夫能横扫江湖,却未必能成就小事。劈栋梁之材为薪火,未必能烧得旺。“郡主摇头叹道:”同为中原人,怎么差距这么大?石将军儒雅潇洒,而你却这么不可理喻。你应该做我们草原人更合适些。“统领嘿然冷笑:”他真有你所说的那么好么?我看未必见得。“他半天没有听到答话,扭头去看。郡主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拉开帐帘,偏头看着夜空中半轮明月。星垂平野阔,这横亘千里的大漠,也分外衬托出天穹的高远宁静。少女声音轻柔:”那是攻城第二日,京城西门外,轮到我的万人队进攻。昼夜血战,但他仍白盔亮甲,仿佛是天神降世一般。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所讲的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吧。我率着一支千人队直取中军。而他身边不过百十人,却无丝毫慌乱,单骑匹马直冲过来。即使上阵杀敌,他仍是那般淡定从容……“她忽然止住话语,神情却益发柔和。显然略去不想说的故事,才是那次邂逅的重点。统领声音怪异,问道:”你喜欢他?“郡主脸色一红,矢口否认道:”胡说。我怎么会喜欢上你们中原人。

月光此时也在照耀着马杰,神色却是凄厉的。他用长刀挖出一个深坑,将叶大飞的尸首埋进去,再用浮沙堆起一座高高的丘。每一下动作都是一丝不苟,似乎要将时间尽量延长。掌柜默然看着他,并没有上前相助。一个人在伤极悲痛的时候,需要事物来寄托。这就是马杰自己的悼念,不容别人前去分享。空旷的沙地上,只立着他两人。其余锦衣卫迫于王共淫威,都推说夜深疲惫,往帐中睡觉去了。

一切完毕后,马杰仍怔立在丘前,神情死沉灰暗。掌柜捧了一捧沙土,撒在丘顶上,低声道:“殓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只能以这一捧沙土聊致敬意。呜呼叶兄,魂兮归来!”马杰俟其起身,冷冷地道:“你走吧,离开得越远越好,指不定我哪日就会揭发你。”掌柜深看他一眼,道:“你不会的。至少不会向王公公说什么。”马杰沉声道:“你若以为我会因私废公,就大错特错了。”掌柜截声道:“正因为统领不是以私废公之人,适才方站出来为我作证。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统领是顾全大局之人。”马杰冷笑道:“天下为公——都是他妈的废话。石帅一意要迎回上皇,结果天威震怒之下,被剥夺官爵,变成死囚,直接送到塞外。叶兄弟性情梗直,遇不平之事便愤愤而起,结果却落得埋骨黄沙的下场。这就是为公么?”掌柜微笑道:“统领这是在说气话。不论如何,上皇悬于外人之手,始终是国耻。而石帅是军中柱石,他一去不回,则长城势必形同虚设,难道统领愿见生民流离失所么?

马杰道:”不愿又如何,我不过是棋盘中的小卒,一切都身不由己。“掌柜抚掌叹道:”当朝皇上倒是好计策。这一招一石二鸟,既明正典刑让朝中大臣不敢再有非议,更暗地里将石帅送到塞外,要换得上皇御驾归天的消息。“马杰瞟了他一眼:”你对其中原委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掌柜一摊双手:”这是明眼人一看即知的事情。“马杰暗叹一声。正如掌柜所言,送石帅出塞并不是去换得上皇归来,而是要永绝后患。在今上的心中,鞑子的掳掠已是陈年旧事,上皇的威胁却近在眼前。他一旦归来,必动摇皇位。而番人则以石亨为劲敌,若不是此人在京师之战中的指挥,早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因此两方一拍即合,便有了他们的塞外之行。

掌柜负手背后,踱着方步:”卒子看似微不足道,但在过了楚河汉界后,却可以左右逢源。许多时候它决定了一盘棋的输赢。譬如统领现在的处境。“他眼中精光闪现,沟壑纵横的老脸因此睿智无比。

马杰默然半晌,沉吟道:”但卒子始终是一往无前的,它更多时候是身死的下场。“掌柜沉声道:”只要统领能与我合作,定可以扭转乾坤。到时候,叶兄的大仇也能得报。

马杰与他对视片刻,道:“掌柜不必再来说服我,我也不会干预掌柜之事。”他转过身,径直往营帐中行去。掌柜脸上露出笑容,知道马杰已经被说动。只要有他支持,此行任务庶几成矣。

你以为石亨真就那么大义凛然,表里如一么?“统领见少女隔了许久仍痴痴地笑,忍不住讥刺道。少女皱眉道:”他一意要迎回你们的上皇,最后冤屈下狱,更被送到塞外去与昏君殉葬。这还不是死节之士么?若换了是我,早就反戈一击。你们的孟子不是说,君若视臣为草芥,臣宜视君为仇寇么?“统领嘿声冷笑道:”死节之士?他要迎回上皇是不满目前处境。京师一役,他总以为自己功倾天下,却一直屈居于尚书之下。若能迎回上皇,且侥幸复辟,他倒是可以稳居首功。“ ”小人之心,“少女鄙夷地道,”即便他真有此意,那也是大丈夫的抱负。“统领不理会她,继续道:”若不是上皇昏庸,听信王振唆使,岂会酿成土木堡之变。而今上有于尚书辅佐,境内河清海晏,中兴可期。他石亨若真是忠孝之人,就不该有迎回上皇的念头,轻启党争之祸。“少女身处远僻蛮荒,自然没有统领熟悉中原政局,她勉强反驳:”成王败寇,谁有力量谁就可以获得更大权势。指不定你们上皇重新登位,能洗心革面,又由石将军辅佐,汉唐盛世可期呀。“统领摇头失笑,少女这是用草原的规矩来绳准汉人王朝了。他懒洋洋地道:”若真是汉唐盛世重现,郡主和你的族人又要遭殃了。“郡主杏目圆睁:”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统领索性不去与她争辩,转过身睡觉。郡主在争论上首次落于下风,大是不甘,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直至不知不觉间沉睡过去。

翌日早餐异常丰盛,每人筛了一大碗酒,外加半块乳酪,至于肉脯则可随意享用。王共神色祥和:”众位深入蛮荒,一路辛苦。明日便可到达小绿洲,就是我们与鞑子交换人质的所在。迎回上皇后,我们可直接绕道向东,再不必受风沙之苦。你们中妻儿也苦待众位回去团聚。这碗酒就预祝我们马到成功。“众人恹恹地端碗饮了一口,眼前虽有丰盛美食,但在他们却是味同嚼蜡。甚至连地点突然改变,可以早日结束噩梦之旅,也没有带来半丝惊喜。这一路来的重重变故,已让他们麻木。

王共微微一笑:”迎回上皇乃是不世之功,咱回京后定会禀明圣上,到时候加官晋爵不在话下。大入了仕途,不就图个出身么?光宗耀祖,荫庇儿孙,才是大丈夫之所为。圣上临行前,特意从府库中拨出十万两银票,令咱随军犒赏。现在每人先发五千两,入关之后另有奖赏。“他从行囊中掏出厚厚的一叠票券,放在身前地毡上。众人神色间皆是一动,明朝官员俸禄极低,锦衣卫虽另有额外进项,每年也不过数百两。这可是一笔飞来横财,足抵十年劳苦。但众人都迟迟不敢上前。

王共眉头一皱:”不必拘谨嘛。马统领,先领了你的一份去。不开个头,大还真不敢领了。“马杰深看了他一眼,大步上前,抽取了五千两银票,恭敬地道:”谢公公赏赐。“王共眯眼笑道:”不必客气,大都是为朝廷分忧,为圣上效劳。“既然统领开头,众人都不再顾虑,神色欢喜地上前。毕竟这世上没有比银子更好的东西。原先沉闷的气氛也一扫而空,众人欢声笑语,大快朵颐。

王共俟最后一人领完银票,突然沉下脸色:”有功当赏,但有过咱也会严惩不贷。我知道大伙中间定藏匿着不轨之人,奉劝一句,最好悬崖勒马。若落在咱手中,必将你挫骨扬灰。“他眼光森冷,落在掌柜身上,手中的酒碗突然碎裂成粉,纷纷扬扬洒落。

掌柜微笑以对,仰头饮干碗中的酒。用完早餐后,王共将马杰单独留了下来。”昨夜之事咱也是迫不得已。叶大飞性子暴烈,若不将他明正典刑,所有人骚乱起来,定会误了大事。这一点还望马统领能够谅解,咱也是万分哀痛,彻夜难眠。“王共叹息一声,神情间却全不见悲伤。

马杰默然片刻,道:”这是叶兄弟的命,怪不得别人。若非公公的雷霆手段,属下还真不知如何安抚他们。“王共骄矜一笑:”马统领素来以宽御下,这也是有口皆碑的。但一张一弛,才能更好地驱使下面人。马统领便是失之以宽了,“他一顿,摇头不堪状,”至于原先那位统领大人,根本就是个不谙事的小孩,枉费了圣上信任。幸好被番人虏了去,不然还要闹出更大的祸事来。“马杰不置可否,沉默以对。王共一正脸色:”马统领武功智谋都在一流之列,长期屈居在下面太可惜了。东厂的大统领年事已高,回京后咱愿保荐马统领前往担任。“马杰心中一跳,以他的城府也不禁面露喜色。若能执掌东厂,真是平步青云了。他已经年过不惑,比他资历浅的人许多也升了上去,因此深夜梦回难免有冯唐易老之叹。现在却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能不动心吗?

王共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这世间没有不为功名利禄打动的人。

统领原打算一路迂回向西,但晨间少女却建议先抄近路进入草原,而后再折向往蒙人驻军的城堡。如此一来,可以免去一日风沙之苦。

有少女作向导,中午时分地面便逐渐硬实。沙砾上时能见到小草,虽然枯黄蔫卷,却令人神色一振。一路行去,绿意逐渐繁盛。马蹄落在实地上,轻快而平稳,统领也不由迫切起来,开始遐想着在蓝天绿草的环绕中,扑腾到河水中洗浴的情景。少女径往水草丰盛的地方驰去,不过片刻便看见一条小溪,掩映在嫩绿的草色中,蜿蜒向绿洲深处流去。小溪并不大,但水质清澈、波光粼粼,对于一路为风沙所苦的旅人,实在是休整的好所在。

统领欢呼一声,在马上一个纵跃,径落到溪水中手舞足蹈。他与郡主相处数日,倒觉得比同行数月的锦衣卫更熟稔,在她面前并不会拘谨。这在自幼孤傲的他,可是从所未有的事情。郡主也翻下了驼背,矜持地一笑,找了上游一处地方饮水。统领以水泼面,仍觉得不痛快,索性除去衣裳,只剩一条犊鼻裤,仰倒在溪水中。沉浸在这个清凉的世界,他仿佛是回到,全身懒洋洋的,再不愿起身。

隔了半晌,他才用双臂支起身子,却见郡主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看,没有半丝害羞。”非礼勿视,郡主大人,你正盯着一个男人洗澡了。“他慵懒地笑道。郡主一皱鼻翼,不屑地笑道:”又不是没看过,你还害羞什么。再说……“她截声不语,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再说什么?“统领虽明知话无好话,仍问道。

再说你也不是男人,顶多一个大男孩而已。”郡主嘻嘻一笑,飞快地跑开。这银铃般的笑声在潺潺溪水中回荡,草色似乎也嫩绿起来。夕阳的余晖洒下大片的金黄,为这世界镀上一层童话的色彩。少女美好的身姿婀娜舒展,奔跑着欢笑着,说不出的美丽。

统领只觉心如鹿撞,霍霍跳跃,喉中更似哽着什么东西,非得大声叫喊出来不可。他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水迹登上了岸,一个掠身将正要跑远的少女搂住,低声笑道:“真只是大男孩么?你可要为你的话负责。”少女娇躯一木,脸红得像大苹果,羞怒地道:“你快放手,不然……”她扭头去看,点漆般的眸子中蕴了一层雾气,更有欲语还羞的蒙眬。统领闻到她身上健康而馨香的气息,更觉情动,低头笨拙地去嗅吻,含糊道:“不然什么……”少女拼命一挣,竟脱出统领双臂,慌乱地向溪水跑去。但没跑几步,又被统领死死捉住,滚落在草地上。

她不住挣扎着,竟不知哪来的力量,掀动着身上热情如火的男人往溪边滚去。而统领此时双眼通红,浑忘了身遭一切。扑通一声,两人双双跌落到溪水中,溅起了白花花的水浪。身躯的冰凉让胸中的火焰迅速冷却,统领神志一清,低头去看少女,见她紧闭着双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一双小手仍在无力而徒劳地推拒着自己。他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道:“对不住了……你没事吧?”少女睁开星眸,别过脸去,低声道:“你先上岸去……”统领笨拙地爬上岸,背转过身再不敢看。隔了良久,才传来一声轻叹。统领颤声问道:“你——没事吧。”“呆子。”许久才传来一声喃骂。统领愕然回头,却见到少女浑身湿透,窈窕的身姿若隐若现,而此刻她更在宽去湿衣,半肩晶莹的肌肤裸露在夕晖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你——“少女的脸再次臊红,而统领则慌不迭地扭过头去。少女的声音镇定下来,似仍有一丝嗔怒:”你真是混蛋,把人的衣服搅得湿淋淋的。我现在要洗澡了,不许偷看。“少年哦了一声,正要起身回避。却听少女喝道:”不许走开!“少年进退维谷,只能又重新坐下。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又是撩人的泼水声。

少年的心再次灼热起来,却非方才般欲火中烧,相反脑中一片澄明,所想起的只是少女的一颦一笑。这些片段不住在脑中交织,竟停不下来。

他出身将门世,自幼教极严,及稍年长又入卫禁中。既不能像浮夸子弟一般倚红偎翠,更无机会体会两情眷念的滋味。与少女的这几天相处,是他一生中从未试过的经验。原来少女情怀可以这般动人,以前自己真是白活了。金黄的夕晖里,溪中的少女浣洗着身子,岸上的少年涌动着情怀。蔚蓝的天空,静绿的草原,统领恨不得一生一世便是如此。

但夕阳终于沉落下去,天地间一暗。在最后一抹光线的闪动中,他见到长长的影子在身侧一晃。近乎本能地,他向右一侧,只见一片刀影闪过,血光乍现,一爿皮肉掉落下来。

少女在黑暗中举着长刀,眼神冷峻,面目扭曲狰狞。她不等统领醒过神,又是一刀横扫。统领却怔住了,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眼看着长刀向颈侧扫来,只是愣愣地望着少女,神情茫然。这苍白中没有乞求,没有惊怕,只深深地悸动着,像砧板上的鱼翻眼白时的神色。

长刀最终没有落下。少女的手一滞,踉跄着向前跌倒,竟似突然间失去了气力。她咻咻地喘息,再也爬不起来,被制住穴道的身体负荷不起这倾力而出的两刀。而统领久久地凝视前方,一语不发。

你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吧?”统领轻声问道,淡定已极的口吻。

你还不一样,“少女狠狠地道,”日防夜防,偏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统领哦了一声,少女不等他开口,截声道:”不是么?晚上我没睡前,你决不敢睡。我闹出一些轻微的动静,你便要睁眼细察。而我起身走动时,你却恍若未觉。我最恨你们中原人的虚伪了,要制穴道就全部制住,偏要给我保留一丝气力。你以为这是善待么?“她弧犀一扯,露出一口森白的贝齿,一抹冷笑便挂在上边。

统领置若罔闻,盯着地上寒芒流动的长刀,茫然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少女一摊双手,”我们本就有血海深仇,杀你还需要解释么?“统领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固执,这并不是他需要的答案。

少女惊讶地大笑,似乎看到再荒诞不过的事情:”你不会以为我会对你动心吧?真是个傻子。才对你说几句软话,就飘在云中雾中了。“统领像受袭的刺猬,从地上一跃而起,死死地掐住少女娇嫩的脖子,嘶声问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厚此薄彼。你看石亨一眼,就可以为他千里奔走沙漠,亡命也在所不惜。而我就这般让你厌恶,非杀之而后快么?“少女脸上血色涌起,青筋毕露,呼吸越来越紧,眼神仍镇定从容,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喜、欢、他。“统领陡然间像被抽去浑身骨骼,轰然瘫倒在草地上。千里奔波,拼死狠斗,伤病缠身,同僚排挤,他都能安之若素。而此刻少女的一语,却将他彻底击垮。

马队在这天傍晚也行到了草原边,地上可见稀疏的绿草。扎营之后便开始用饭。王共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晚膳又安排得异常丰盛。

马杰听着众人没心没肺地欢笑戏谑,一丝悲凉涌上心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同袍的死难早已被他们忘却了。他假作起身解手,远远地坐到沙丘后,看着一轮红日沉落向沙海的尽头。

统领愁容不展,还在悲痛叶大飞的死吗?”掌柜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

马杰不回头,冷笑道:“掌柜也是出来解手的,这可真是巧了。”掌柜淡然一笑,在他身边坐下:“我的目的统领再清楚不过,何必顾左右而言他。”马杰忍不住问道:“就算我们能救回上皇和石帅,那又如何?他们一个是钦犯,一个为今上所不容。只怕还没到京师,就被就地正法了。” “那就要靠造势了,”掌柜胸有成竹地道,“我们已事先与朝中许多官员联络,只要上皇一进山海关,便可闹得天下尽知。那时候石帅就不再是钦犯,而是拨乱反正的功臣,大明朝的中流砥柱。上皇被迎入禁中,至不济也能左右天下局势。”马杰冷笑摇头:“石帅未为囚犯之时,手握兵权,朝中也多有大臣提出迎回上皇,但圣上未置一词。最后死荐,更被廷杖一百,发为死囚。如此强势尚不能成,更何况今日人走茶凉?”掌柜仰头望天,不答反问:“统领可知谁真正统治着大明天下?”统领一怔:“自然是当今圣上。”掌柜微笑摇头:“只有开国之君方可确定纲常,振黜百,儒释道任为之用。以后的皇帝么,”他苦笑一声,“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罢了。足不出紫禁,令不行京畿。

马杰默然良久,问道:”掌柜认为是谁呢?文武百官么?“掌柜摇头,负手踱起步子:”自孔圣人开万世之言,百为之辟易。汉唐以降,更为万世师表。我们的圣上、我们的文武百官从小学的经世济民之道,皆是圣人之言。统治大明天下的么,自然是圣人之道。“马杰沉声道:”你是说一旦迎回上皇,圣上与于尚书他们都要让步了?“掌柜微笑:”如果他们不屈从,就是失圣人之道了。“他佝偻的背影在夕阳斜晖中衬得高大异常,而混浊的眼中更闪耀着从所未有的光彩。

马杰怔声问道:”掌柜的身份可否见告?“掌柜笑而不语,右手伸在空中,灵活地摇摆,突然向前疾伸,仿若毒蛇吐信的模样。

马杰动容道:”蛇信长吐寒狰狞,血杀频出动九州——你是杀手楼的人?“掌柜嘿然笑道:”我们杀手楼从未接过这么大的单子,此次逆天而行,是冒了天大的干系。但只要能迎回上皇,一切也就在所不惜了。“马杰皱眉道:”但是石帅身中千日醉巨毒,神志尽失,苏醒之后也只是一木偶而已。“掌柜微笑迎上他的目光:”你可知千日醉是谁研制出来的么?“马杰看他得意的模样,失声笑道:”不会是你们杀手楼吧?这传说中可是无药可解的剧毒。“掌柜从怀中掏出一个温润的玉瓶,在他眼前一晃:”统领今天是每猜必中。无药可解么?当然是对外人说的。“马杰目瞪口呆,脑中蓦地划过一道灵光:”难道石帅死荐是故意的么?出使塞外交换人质也是你们预计中的?“掌柜的笑容更欢了:”石帅是仁勇坚忍之人,知道唯有此途才能迎回上皇,便割肉饲鹰、束手就缚。他的事迹必将垂留青史。“他深注统领一眼,”可还记得那个小卒的比喻?统领现在可是关系大局的人,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今后天下大势,凭君一言可定。“马杰不及回答,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是王共施施然地从沙丘顶上走下来。

掌柜飞快地将解药塞到统领手中,传音入密道:”这瓶子里剩的解药请统领给石帅服下。这阉货盯得我很紧,根本无法下手。“王共声音传来:”两位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让咱听听。“掌柜起身笑道:”公公也是来方便的么?那可巧了。我们两人正在看日落,塞外景色真是别有一番滋味。“王共向马杰看去,见他一脸平静地站起来,道:”正和掌柜聊一些闲话。公公请坐。“王共颔首道:”也算是忙中偷闲,俟回京后,统领负责东厂,事务可就繁忙了。“掌柜一惊,迟疑问道:”公公是说马统领……“王共截声道:”不错,此行统领立下大功,咱准备保举他为东厂大统领。“掌柜神色一僵,这位子可是太诱人了,马杰能抵挡住诱惑吗?王共嘿然笑道:”掌柜不向马大人道喜么?“掌柜强挤出一丝笑容,见马杰面无表情,无从猜测他的心思,只能旁敲道:”统领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记我这故人哩。“马杰淡淡地道:”掌柜客气了,您是世外高人,一走天涯,兴许以后都碰不上面了。“掌柜脸色灰死,听出他是用双关之语,劝自己远走天涯。但为山九仞,岂能功亏一篑?

少女不知何时坐起,她声音轻柔,像一弯划破溪水荡来的小舟:”那次京师中,我率一支千人队折冲决荡,直杀到他面前。当时身边护卫不满百人,他却镇定自若,你们汉人诗句中说的羽扇纶巾,该就是这么回事吧。我不过三回合,就被他擒下,当时我宁愿自杀,也不愿落入敌手。他却将我搂到怀中……“她脸上涌起两朵彤云,”揭开我的面纱后,他似乎很惊艳:‘塞外多巾帼,小姑娘竟能长得这般灵秀,可愿做我的侍妾?’我当时羞愤欲死,直接啐了一口。他也不恼,只是笑道:‘小姑娘既然不愿,便回去吧。’没等我回过神,他将我一抛,扔回马上。“她望向瘫死在草地上的统领:”我常在想着,如果当时答应了,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不论如何,之后我是如何也无法忘掉那白盔亮甲的身影了。“她秀眉飞扬起来,”此次我定要把他截下来,让他成为我鞑靼的驸马,而后击败瓦剌,光复成吉思汗的伟业。“统领听她一厢情愿的痴想,忍不住讥笑道:”且不说石亨会否如你所愿,但大草原的兴衰却自有规律。一个部落岂能维持长盛?冒顿单于的匈奴在白登之围中击败三十万汉军,其威势之显赫,令汉朝七十年不敢北逾长城一步。默啜可汗的突厥曾使强盛的唐朝数十年不堪其扰。而这些显赫一时的部落现在又在哪呢?更遑论两晋之时你们番人更替的频仍了。“少女霍地站起:”你是说我们蒙人再无法恢复原来的荣光?“统领冷冷一笑,并不回答。少女愈加恼怒,他这般的不置可否正是摆足了高姿态,仿佛一语就真可决定自己部族的兴衰了。她不假思索,挥起一掌便向统领抡去。然而眼前一黑,不知如何竟是自己撞倒在地上,眼冒金星。

统领将她拖起,恶狠狠地给了两记耳光:”你竟还要打我,你这鬼女人,我早该把你杀了。“少女嫩脸红肿起来,凌乱的头发下,血迹从口中溢出。她注视着统领,道:”你杀了我吧!“统领挑起地上的刀,高高扬起:”你以为我不敢?“少女闭上眼睛,一副束手就死的模样。统领攥刀的手紧了几次,终于一松,背过身去:”你走吧,我再也不愿见到你!“落日已尽西坠,沉沉的暮霭笼罩在草原上,一如统领此时死灰的心情。他不愿回头去望,却听得见少女踉跄后退的脚步,而后是战马嘶鸣。她踏着嫩绿的草色驰远。

不知如何,少年的心中恍然忆起酒店的那日中午,那株开放在骄阳大漠中的水仙花,那么清凉美丽。那一刻的邂逅,就是天长地久的开始。此去余生,再也无法忘怀当时的情景。就如她一直无法忘却那个白盔亮甲的身影般。

岁月纷纷萎落之后,又会剩下什么?

月色蒙眬,在平坦的沙海上铺了层霜雪,远处的沙丘更闪烁出莹莹幽光。夜便静谧地伏伺在四周,如此的辽远深邃,让人无法联想起白日间炼狱般的酷热。

马杰倚在一角帐篷上,神思不属地仰望着夜空。自从遭番人偷袭后,王共不敢大意,每夜都派人轮值,两人一班,刻下是他与一个厂卫。这其中怕是监督的意思居多,看来王共始终未对自己放心,马杰在心中冷冷地想着。

离开百里之遥了,叶大飞的丘也早被沙土湮没。而愤怒似乎也随着马蹄的奔远,逐渐淡然。没有东西会一成不变,与叶大飞的友情也是如此。他当时没有反抗,时过境迁,就更鼓不足勇气。人生有太多的羁绊,父母妻儿,都是他不能不顾及的。更何况王共为他套上了”东厂统领“的枷锁。

至于掌柜——他探手怀中,摸到被捂得温热的玉瓶。就是这么个小东西,能决定着朝野间一场殊死争斗的胜负。一如此刻的自己。但为了虚无缥缈的国纲常,而放弃唾手可得的权位,值得么?

月色之中,却有孤骑从远处沙丘后探出。那马走得缓慢,踏在沙上悄然无声。孤寂的夜、独行的马、广袤的沙海,单调冷漠的意象集在一起,落在深夜无眠的人眼中,就是一场凄凉美丽的蜃景,仿佛匆匆的岁月就在眼前逝过。马杰怔怔出神,望着那匹马由远而近,没有出声示警。直到逼近百步处,守在另一方的厂卫油然发觉,低喝道:”什么人!“骑士没有应声,仍是策马缓行。厂卫长刀出鞘,沙漠中旷无人烟,更何况是在静夜里踯躅的孤骑。他一边挺刀上前,一边就要大声示警。

马杰从地上坐起,淡然道:”不必惊慌,是自己人。“厂卫一愣,同伴可都睡在营帐里,哪还会有什么自己人?

孤骑从蒙眬的夜色中钻出,马上的人一脸淡漠,一袭红袍早已破烂褴褛,但背影仍是挺直的。厂卫的刀不觉从手中滑落,失声喊道:”统领——“马杰眯着眼睛,他也没有想到统领能从番人手中逃出,一时间心中翻涌。在王共与掌柜的对峙间,他的立场决定着胜负谁属。虽然屡受抚慰,但众厂卫心中,他仍是一言九鼎。只要将诛杀上皇的最后一层纸捅破,王共虽然手握圣旨,也必将死于群情汹涌之下。这也是掌柜被视为眼中钉,却一直能幸存下来的原因。

这是一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易触动。王共占尽上风,却没有必胜的把握;掌柜貌似岌岌可危,实则大有翻盘的可能。但现在统领回来了,自己再不似原来般举足轻重。马杰心中波澜滔天,仍是平静地步上前去。

统领已翻身下马,扯着缰绳施施然行来。两人目光相对,若刀锋一般在空中相撞,各不相让。良久,马杰才油然一笑:”统领被虏之后,兄弟日夜忧心,现在好了,终于可以睡回安稳觉。“统领摇头笑道:”只怕马大人更要睡不好觉了。“马杰心中一惊,窥眼去看对方神色,却难以觉察异常。在月色下,只见他从容地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统领何出此言?“马杰脱口反问,心中却后悔不迭。以他的圆滑,原只会打个哈哈过去。此刻竟失了冷静,难道是因为统领一反常态的笑容?

此地离小绿洲只有一天路,马大人还能睡好觉么?我会让兄弟们打起精神的。”统领牵着马从他身旁走过,月色拖下了长长的影子,那背影间除了挺拔,仿佛又多了层难以捉摸的意味。

马杰深吸口气,道:“不用统领费神了。圣上特使王公公都已筹划好了,你我两人只需听命行事即可。”统领背影一震,顿住脚步:“王公公?” “正是咱,”中间的帐篷中,一人挑开帘子走出来,“此行干系重大,圣上放心不下,特命咱在暗中助统领臂力。现在既然无恙回来,自是由统领指挥妥当。”正是王共,他满脸欢容地迎上前,把住统领手臂。

统领一愣之后,躬身施礼:“公公是圣命特使,自当归您指挥才是。”王共携着他的手往帐篷里走:“大都是为圣上效力,也不必分得太过清楚。统领一路辛苦,不妨到我帐中用过晚膳再说。”自有厂卫将马牵走,两人言笑甚欢地走入帐中。马杰望着乍掀又阖的帘子,笑容慢慢僵硬住,怅然难言的意味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再不如原来重要,随着统领的到来,王共不必费心去笼络他,而原来的许诺也会时过境迁。

掌柜不知何时立在他身旁:“马统领似乎心有不豫,何不到我帐中一谈,小人或许可以为您排解一二。”马杰冷哼一声:“统领既然无恙归来,掌柜多留也无益。况且明日就到小绿洲,掌柜也不必随我们去冒这份险了。”掌柜微笑道:“马大人不必焦虑,统领虽然归来,这局棋的胜负仍是未知之数。您仍是左右局势的关键一招。”马杰一挥手,沉声道:“掌柜不必多言,我心中自有分寸。”掌柜摇头叹道:“锦上添花岂如雪中送炭,大丈夫立于斯世,自当建奇崛之业。况且您先前的摇摆,已令王公公不满,回到京城后,只怕要保平安都难。马大人是明时势的人,自当知道如何抉择。”他双手负后,不再回头,径往自己的帐篷中行去。马杰微一踌躇,还是举步跟上。

统领抓着牛肉,慢慢地咬嚼。王共也不着急,微笑在一边看着。

刚才我注意到少了几位兄弟,难道又遭番人袭击了么?“统领不动声色地问道。王共微显惊讶,他既然为番人所虏,自当察悉敌方的行止:”前日晚间,番人乘我不备,仗弓箭之利,射杀了两人。“统领沉吟道:”数不止此,还有呢?“王共眉头一扬:”叶大飞言语间侮辱上皇,为咱当场格毙,以正典刑。“他不多作解释,以统领之聪明,自能揣摩当时情境。为了立威,这年轻人也曾狠下杀手,逼得陈起自尽。同类人间,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统领瞟他一眼,只是淡然问道:”还有呢?“王共一愣:”没有了,就这么几人。至于那掌柜,是以送水为名自己跑来的,举止诡异,咱正要同你商量呢。“统领啃完牛肉,仰头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在篷布上将手揩净:”白同古呢?“王共才想起这无故失踪的伙,一拍额头道:”他在你被虏的第二天,也无故失踪了,你不提咱还忘记了。“统领倏地抬头:”他是被阴风爪洞穿头骨而死,我在沙漠中发现了他的尸体。“王共悚然动容:”杀手楼?“两人对视不语,半晌,王共起身踱了几步,嘿声冷笑道:”早知他身份可疑,想不到竟有这么大的来头。现在人证既在,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就要往外走,显然立时就要将那掌柜置于死地。

统领却伸手一拦:”公公可是要在大面前指证?“王共一愕:”统领认为不妥么?这人手底下颇硬实,嘿嘿,杀手楼可不能等闲视之。“统领沉声道:”他既然是杀手楼派出,自然对我们此行知根知底,若让他在大庭广众下胡言乱语,影响了军心可就不妙。“王共颔首,森然冷笑道:”还是统领顾虑周全,如此就将他诱到帐中,乘其不备,一举击杀。

帐篷中点着盏油灯,风不时透过缝隙渗进,光晕如水波一般涌动,将两人的面容照得明暗不定。宽大的马鞍搁在中间,上面摆放着只温润的玉瓶。粗糙的篷布、褐黄的沙土、憔悴的面容,一切都暗淡无光,只有这只玉瓶璨然生辉。

掌柜衣袖微摆,玉瓶滑到马鞍的边缘:“大人还要犹豫什么?阉人素来量狭,王共的手段你也见识了,非要等罪连妻儿、祸及九族时,才肯醒悟么?更何况大丈夫立于斯世,岂可老死户牖,而不思闻达后世。古人说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时、非常之人。天意既然将你推到这风口浪尖上,何不顺应时势,做出一番彪炳千秋的功业?”马杰眼中闪烁着怦然心动的神采:“掌柜确认上皇回京后能复位么?若一招不慎,才真是祸连九族的大罪。”掌柜胸有成竹地道:“各方面均已布置妥当,只等上皇入关,便一起发动。而大人正是这柄开锁的钥匙,只要得你支持,一切都会迎刃而解。”马杰深吸口气,凝视着掌柜的眼睛:“成功的把握到底有几成?”掌柜哑然失笑:“若说十成十,那肯定是骗小孩。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一切顺利,至少立于不败之地。”他炽热的目光投向玉瓶,“现在马大人要做的就是把解药给石帅服下。”马杰颤抖着伸出手,每靠近玉瓶一分,便多一分迟疑。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握上了玉瓶,就再没有回头路。不是登临万仞的绝顶,就是滑向黑暗的深渊。这样的重担,他能承受么?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对庙堂朝政一无所知。

他的手凝在了空中,颓然道:“掌柜可否容我再考虑一晚?”掌柜冷笑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人若再这般优柔寡断,只怕速祸身死之日不远。”他袖摆再拂,玉瓶砰然跳起,往马杰手中落去。

微小轻飘的玉瓶,此刻在马杰眼中,却如能粉石碎金的厉害暗器一般。他慌不迭地往后一退,飘离三尺。掌柜却右掌一按,沛不可当的劲力直袭过去,附在其后一推,玉瓶登时如离弦之箭般。

马杰下意识就要去卸挡,却听掌柜低喝道:“小心,可千万别碎了。”他无奈之下,只能改用柔劲,接过玉瓶,往旁边一闪。掌柜的力道也骤然凝住,欣然笑道:“大人肯克当重任,真是我天朝之福呀。我定会奏明石帅,彰显您力挽狂澜之功。”马杰眼光锐利如刀:“掌柜这般强人所难,就不怕适得其反?”掌柜摇头道:“我不过是帮大人下定决心而已,若大人不愿,此刻就可以拿着瓶子,去王共那里检举。”他怡然自得地笑着,这烫手山芋接下了,可不是能随便扔掉的。马杰逼上一步:“你道我不敢?”掌柜知他难以搁下面子,正要好言抚慰,忽闻得帐外脚步声紧,一个厂卫隔着帘子喊道:“掌柜,王公公请您过去,说是有事商量。”两人脸色一沉,马杰悚然道:“难道他们发觉什么异常?”掌柜沉声道:“此刻他们即便疑虑,但没有证据,也不敢下杀手。马大人乘着这个空当,快将解药给石帅服下。”他不等马杰再言,一掌熄灭油灯,掀开帘子往外行去。

往王共的营帐不过十几丈距离,掌柜却觉得举步维艰。单只王共一人,还好揣测其意图,但统领的突然加入,却令局势陡生变数。他也无法肯定,这狭小的帐篷内是否布下杀局。

掀开帘子,王共与统领各踞地而坐,面色如常地交谈。他鼓足勇气露出笑容,向二人施了一礼:“统领大人得脱桎梏,小人这厢恭贺了。”王共冷哼了声,统领却微笑道:“掌柜请坐。明日就要到小绿洲了,你是生意人,不必随我们去担风险,现在便把酬劳结算了,明日你便回酒楼去吧。”掌柜打消疑虑,上前两步就要坐下,脸色突然一变。王共与统领成犄角之势已将他锁定,三步之外风平浪静,但一越雷池,就随时有爆发的可能。他强自笑道:“公公这是什么意思?”王共冷然一笑:“白同古是如何死的?”掌柜身躯一震,强笑道:“这个小人如何知道?”他心中难免一乱,统领已乘这个空当,横移三尺落到他身后,从容笑道:“阴风爪不愧是杀手楼镇派绝技,白同古的尸体就在外边,掌柜还有何话可说?” “杀手楼”三字便像一柄无形利刃,令掌柜气势再懈。王共乘机踏上一步,与统领前后夹击,叫掌柜无法动弹。这两人的武功才智在中原武林属一流之列,深明气机之要,配合起来宛然无间。

腹背夹击,两人只要蕴蓄气势,待到巅峰状态时,即可行雷霆一击。此时掌柜却突然双手负后,纵声长笑。更为怪异的是,他竟然撤去功力,不设丝毫防备。如此更像常人一般,何堪抵挡两大高手夹击?

统领与王共对视一眼,都不敢放手施为。掌柜倏地止笑:“你们道千日醉就真无药可解么?”一语既出,石破天惊。统领与王共再如何镇定,也不由气机一怠,掌柜乘此空当,身形如若游鱼,就要从夹缝间钻出。

气机牵引,统领两人如何不愿,也只能强行出手。劲风鼓荡之间,帐篷中尘土飞扬,前后两壁霎时间被毁去。掌柜闷哼一声,滑落到三尺之外,脸色惨白,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而统领两人也不好受,掌柜的凭空溜走,令两人各自承受了对方七成掌劲。

众厂卫都循声围拢过来,望着沙土旋绕中对峙的三人,一时间都不知所措。统领喝道:“此人正是杀害白同古真凶,还不快将他擒下!”掌柜身份出现都过于神秘,众厂卫也早有猜疑,此时闻听统领下令,就要上前围攻。

且慢!“远远地,一声喝止传来。马杰一手曳着长刀,一手拖着囚犯,在如霜如雪的沙砾中缓步行来。众人让开一条通道,他目不斜视地来到掌柜身旁。形势顷刻剧变,已不容他观望。走出这一步,身性命就全押在上面了。

统领摇头一叹:”马大人非要如此么?我们远赴大漠,一路艰辛,眼看就能竟全功。你可要想清楚了。“马杰避开他炯炯的目光,默然不语。掌柜面色惨白,但神情飞扬:”马大人此举是匡正朝纲,不使武穆之哀重现当世。统领可曾想过,你竟全功之时,就是生民哀号之日。鞑子的铁蹄又要越过长城,将我中原的锦绣繁华踏为焦土。“统领冷笑道:”杀手楼何时这般忧国忧民呢?前年黄河决堤,数十万两赈济灾银不知为谁劫掠一空?去年鞑子入关之时,京城中血案连连,不知又是谁在制造慌乱?明天的日头,我看要从西边升起了。“掌柜神色不变:”空口无凭,莫须有之,统领臆造的本事也要直追前人。当年钦徽二帝被虏,宋高宗也只是杀了要营救的岳飞。而今上则要令上皇与石帅同时殒身塞外,从此便可皇位永固,高枕无忧。好如意的算盘!嘿嘿,只是要让天下人齿冷。“众厂卫交头接耳,却没有过激的表现。此次塞外之行,一路艰辛苦险,到石帅身份被揭露时,他们方寸的心灵已不堪容纳这许多龌龊阴谋。所以这么薄薄的一层纸,虽然没有少疑虑过,但都不敢捅穿。

掌柜一阵怔愣,这情形他却没有意料到。马杰神情慢慢僵住,他是有预感的。一路的风沙已将这群汉子的血勇消磨光了,而王共的安抚则使他们失去是非判断。更为可悲的是无人带头。叶大飞与白同古的死,仿佛斩去了两只爪牙,令猛兽再无力攻击。

王共得意冷笑:”掌柜还有何话可说?大伙儿并肩子上,把这两个逆贼就地斩首,回京后圣上自有封赏。“他拔出兵器,就要上前抢攻。

马杰突然仰天而望,淡淡地道:”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午夜了。若掌柜没有说错,石帅到时就会清醒过来吧!“掌柜应声答道:”我杀手楼配置的药物,都是精确计算过的。马大人放心便是。“众厂卫悚然一惊。囚犯一旦清醒,就是神勇无敌的石帅,胜负之势不言而喻。他们的心开始活络,不少人已经悄悄靠拢过去。

千日醉的剧毒,从来没人可以解开。掌柜自欺则可,欺人倒大可不必。”统领声音不高,却如黄钟大吕一般敲响在众人耳边。一时间四下寂然,众厂卫无所适从,只能尴尬地呆在一边。不知谁带头,都静静地退到三丈开外。

王共已合身扑上,不容掌柜躲避,战成一团。统领锵然拔刀出鞘,手抚锋芒:“早想向马兄讨教,今日一战,看来要不死不休了。”马杰稳下惶乱的心思,将囚犯搁置在地:“今日便成全统领之愿!”统领以意御刀,毫无花哨地直劈过去。劲风凛冽,霜白的沙土随风飞扬,便如天地之间下起了蒙蒙的小雪。马杰大喝一声,举刀横架。两人相处日浅,并不知道对方功力高下,这头一招都尽全力而出,要试出深浅来。

当,一串火花撞击而出,在蒙眬的月色下一闪即逝。两人各退出七步,陷落出数尺深的脚印,最后俱是以长刀撑地,方阻住去势。沙尘卷得更大了,洋洋洒洒,几乎要隔出一道不可见物的雪帘。

统领一任沙土哧哧地打在身上,扬声笑道:“马大人功力深湛,让人佩服。”马杰沉声应道:“统领也是一般。”两人不敢分神,俱凝视着对方。高手对阵,一招之失,全盘皆墨。

终于当一蓬沙尘落到半空。统领刀如匹练,击在其上,而后一搅甩出。那蓬沙尘如雪团般凝结,带着呼啸的劲风掠去。马杰不敢击挡,若用劲不慎,沙尘便会爆散开来。他也一卷刀锋,旋出朵精巧的刀花,将来劲皆卸去。而后手腕一抖,沙团反向飞出,速度更胜方才。

统领长笑一声,一刀直劈,凝成锥面的刀气让沙团分成两半,斜飞出去。身形却不停,仍是平飞直去,袭向马杰胸前要穴。两人近战在一处,统领出刀气势凛冽,而马杰则沉稳应对,见招拆招。

反观掌柜与王共之战,则要凶险得多。两人之前曾较量过一次,功力在伯仲之间,但此刻掌柜已受内伤,身形转折间变得凝滞生涩。但他奋不顾身地出招,不惜以内力相抗。王共一时间也奈何不得,只能游走以对。

如此一来,空中的沙尘愈积愈厚,渐裹成了一个圆球。以掌柜为径心,向外逐渐稀薄。目难视物,两人只好以听觉代替。一有疏忽,都是致命的危险。

众厂卫只觉眼花缭乱,这般高手生死对决,可是经年难遇的,一时只恨不能分心两用,注意一方势必落下另一方。在这相持难下的当口,突然听得有人低声惊呼,一个厂卫神情震惊地用手指着囚犯。

众人一起望去,只见僵躺在地上的囚犯,竟然蜷起了右脚。而他木然的神情竟也逐渐化开,仿若坚冰融于春水一般生动。传说中无药可解的千日醉,正被勃然的生机瓦解。对战中的四人也是身形一缓,紧接着又旋得更疾。统领与王共二人不约而同地要摆脱开纠缠,去将囚犯格杀。掌柜与马杰自不会让他们如愿,手下险招尽出,大有不死不休的气概。

众厂卫不再关注两方的对决,而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囚犯,仿佛是等待一个婴儿的降生。这时,囚犯的嘴角扯动一下,不知是月色抑或其他缘故,他木然的眸子中竟掠过一丝光彩。虽然一闪即逝,但众人却齐齐惊喝出声。

统领知道成败已间不容发,全力格开一刀后,飞掠向囚犯,竟是将背心要害都弃置不管。这一刀如长虹贯日一般,沛不可当,即便先被马杰击中要害,也能当场斩杀囚犯。

马杰怒吼一声,明知于事无补,也要飞身上前。但背后掌风倏起,竟是王共已将筋疲力尽的掌柜逼退,返身而来袭击。他只能将长刀往后一撩,最后的一瞥中,看见统领的刀锋寒芒闪动,距离囚犯脖颈不过数尺。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惋惜还是惊叹地叫了一声。这一往无前的长刀,没有人可以阻挡住。

就在这时,空中气旋劲响。乌黑的箭矢如若闪电,隔着蒙眬的月色,飞掠而至。变生肘腋,统领难以置信地看着它穿过自己的肩胛,剧烈疼痛中,身形疾往下坠,堪堪扑在囚犯身前。他回头望去,只见银白如雪的大漠中,一骑骏马风驰电掣般地逼近。马上人弯弓抱月,又有一枚黑亮的箭镞瞄准自己。

他拾起长刀的手一松,扑通落地。并非恐惧,而是铺天盖地的绝望,他已看清马上骑士窈窕的身形。囚犯触手可及,但他却软绵绵地再无一丝力量。

他把头深深地埋入沙土,窒息也许能缓解痛苦。不管什么时候,她始终是向着那个银盔亮甲的身影。而自己,不过是一个箭靶罢了。如此而已。

电光石火之间,场中形势却已风云变幻。王共大声惊吼,但被掌柜与马杰全力缠住,只能喊道:“杀了他,统领!”统领身躯一震,下意识地拾起长刀,抬起手就要砍去。囚犯的眼睛倏地阖上,再睁开时,却已深邃明亮,仿若千年的月华都聚汇其中。他缓缓站起,身上衣衫早已褴褛不堪,风沙袭过,却有萧然独立的风采。他俯视着统领,漫不经意地道:“你要杀我么?”以统领之桀骜不驯,一时间也被震住,片刻才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毁在她手下,我无话可说。”骏马飞奔而至,待到近处,众人却惊呼出声:“鞑子郡主!”正要拔刀出鞘小心戒备,却见她孤身一人,并无手下勇士跟随,微松一口气。

郡主到近处下马,避过统领炯炯的注视,低声道:“我并未回营,一直尾随在你的身后,适才见情况危急,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难以为继。本来射伤他与否,用不着解释,但处在这种气氛下,似乎又不得不说些什么。

这时掌柜三人已经罢手歇斗,王共知道大势已去,只能在一边怔怔而立。石帅朝上前行礼的马杰、掌柜二人微一摆手:“有劳两位一路照顾,本帅定铭记不忘。”他的语气再淡然不过,感谢之类也是套话,但从这位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口中说出,自有一诺如山的味道。

他扫视众厂卫,微笑道:“你们也是一般。”众人只觉受到莫大的赏识,胸中血气莫名涌动,一起应道:“愿受石帅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时的囚犯已是威震天下的石帅,头顶着神勇不败的光环,能得他一语嘉许,已大慰平生。

郡主怔怔地望着他,嘴角翕动,却最终没有出声。他此刻虽不是银盔亮甲,但眼神却依旧那么深邃镇定,仿佛能激清天下污浊。“小姑娘,你长大了,更漂亮了。”石帅嘴角含笑,不知何时已与她对视。

漫静丹只觉脸上热得厉害,红晕肯定涌满了脸颊。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都堵住了。然而男人的目光却没在她身上多作片刻逗留,已经扫向王共。“王公公也跟随到塞外了么?圣上真是太看得起微臣了。”他莞尔笑道。

王共冷哼一声,却不敢与他对视。一个声音冷然响起:“成王败寇,石亨,你耍威风也就够了,何必再作羞辱。”却是统领,他强忍住伤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大胆!石帅的名号是你能叫的么?“一个厂卫已怒声斥道。

统领傲然笑道:”为何不能?只有于尚书才是忠心为国,方能令我敬重。“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石亨不过是一介弄权误国之辈。

众厂卫已长刀出鞘,森然的寒光映照着霜雪般的沙海。王共也在一边扯他衣角,眉宇间带惶恐之意。石帅负手踱了几步,摇头笑道:”已经很有些年头,没人敢在我面前这么直言不讳。小兄弟,你可愿跟随在我麾下,做出一番事业来?“不仅统领,所有人都是一愣。不愧名将风度胸襟,令人心折不已。

统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答了。他固然生性桀骜,在这般名震天下的人物面前,不可能没有战战兢兢的心思。但看到少女痴痴的目光,胸中不平之气顿生。他也说不清自己这般愤愤而起,是为了引起少女注意,还是骨子里的不驯。

石帅微笑道:”你不是心仪这个番人小姑娘么?我让她随你便是。“漫静丹脸色苍白,红晕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以置信地望着男子。她不惜千里奔波,辗转沙海,最后却得到这么一个结局?

统领勃然大怒。在别人看来,这是石帅的爱才与胸襟。在他看来,却是情敌的怜悯。他平生自许,岂容别人这般侮辱。当下举刀于胸:”不必废话了,所有的一切,就让这口刀来解决吧。“马杰却举步上前:”统领先过我这一关再说。“石亨一摆手,道:”不必烦劳马大人。“他转向王共,”你们两人一并上吧,今日就成全了你们忠义之名。“王共心中一动,石亨就算再神勇,但剧毒初解,功力未必完全复原。而他与统领的身手也属一流之列,联手之下未必没有机会。当下抽出长刀:”石帅既如此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上前两步,与统领犄角而立。

马杰将长刀递过去,石亨摇头拒绝,竟是要空手对敌二人。统领冷笑道:”石帅未免辱人太甚了。“石亨但笑不语,负手向前行去。他步履从容,全然不像对敌的样子。但王共二人却不敢轻敌大意,小心翼翼地戒备。统领右肩箭矢未取出,仍露出半截,只能以左手提刀。他与王共交换眼色,虎吼一声,率先挥刀迎上。

石亨直待长刀迎面,才屈指一弹,恰恰击在刀背上。当啷声中,统领只觉虎口剧震,兵刃险些脱手飞出,只能疾步后退,抵消劲道。

这时石亨身形倏动,似慢实快地踏步上前,仍是双手负后。然而王共却觉得千军万马奔涌而来,霎时间置身在阴风惨烈的战场中。他本自惴惴,只以为石亨会先取受伤的统领,岂料他反其道而行,当下慌了手脚。

石亨每踏前一步,凛冽气势便增添一分,待到王共身前便是巅峰之时。那时的一击将是鬼神难当。王共迫不得已,只能强行一击。

刀光卷涌,沙尘飞扬,石亨面色如常,轻出一掌。

刀光倏敛,沙尘静处,王共如折翼风筝一般跌出,僵硬的神情中带着难以置信。

只是一招,就击杀了王共。众厂卫神为之驰,过了良久,才记起喝彩。

石亨望向统领:”你还要继续么?“统领一脸困兽犹斗的表情,并未应声,只是一颔首。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一扯他衣角,迟疑地道:”你打他不过的,就隐忍一时,暂避其锋吧。“统领眼角都未回扫,一把将她推到沙地中,握刀的左手攥紧,似乎要从中获得辉煌盛大的力量。

石亨惋惜地一叹:”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吧!“身形掠起,有如星驰电闪。

统领举刀迎去,但觉大力袭来,难以把握,长刀已脱手向后飞出。而石亨身形如同鬼魅,再一闪已到他身后,一掌斜击在露出的箭尾上。锐利的箭镞刺声穿过脏腑,统领只觉眼前一黑,缓缓地后仰倒去,激起了漫天的尘埃。

真好——竟是死在她的箭下。弥留的印象中,月色星辰都暗淡下去。只有那株骄阳曝晒下的水仙花灵动异常。这是永生的印象。

少女茫然地望着,恍惚之间,只觉得大漠中相处的情景纷至沓来。帐篷中,他强作无事的害羞;落日余晖中,两人并辔而驰,越过沙丘;潺潺的溪水边,他绝望而孤独的神情,独对着日落。这些画面,自己原以为忘却,此刻却越来越生动。

不知何时,她已跪坐在统领尸体边,泪水盈眶而出,一滴滴地落下,露珠滚荷般在他脸颊上淌过,濯清了沙尘污垢。他神情已经僵硬,只有眼睛依旧倔强地睁着——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恐惧的,这般死不暝目,该是余愿未了。

那么,他顾念的是朝廷、壮志、又或是自己?

明月在云层间穿梭,在沙海上投下了影影绰绰的痕迹。少女忘情地跪在尸身旁哭泣,远处,一群人无动于衷地观看。

遽然轰响的马蹄惊扰了夜的寂静。马杰神情一变,广阔的沙地上,巨大的黑影正在逼近。他低喝一声:”那群该死的番人又来了,又要乘夜色偷袭。“掌柜则飞掠过去,将少女一把抓过,挟持在身前。”有郡主在此,他们必然投鼠忌器。“他胸有成竹地道。

番人勇士奔到三百步处,就要弯弓射击。马杰大喝道:”你们看清楚了,是谁在这里!“有厂卫已奉命将破毁的帐篷点燃,熊熊火光腾起,照亮了在场众人。少女脸色苍白,眼神迷茫,被推在了最前。

番人勇士齐齐一惊,郡主竟然出现此地,想来统领已与他们会合。而那一直木然呆坐的囚犯,此刻竟泰然自若地立在前方。

有人用汉语大声喝道:”交出郡主与囚犯察哈尔,否则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火光映照中,囚犯哑然失笑:”本人并非察哈尔。“番人勇士本自狐疑不定,又见敌方帐篷毁弃,并有人横尸在地,当即喝问道:”那你是何人?“掌柜举步上前,大声道:”大明石清侯、太子太师、镇朔大将军石亨在此,岂容尔等无礼。“番人勇士鸦雀无声,前面的一连串官爵他们不懂,也嗤之以鼻,但是石亨二字却令人一时震慑。此人之神勇,曾令十万蒙古勇士却步京城,如何又会变身囚犯深入大漠?

少女忽然低声道:”放了我,不再与你们为难便是。“众人哪里肯信,掌柜正要呵斥。石亨却走到她面前,望着那苍白的容颜,曾经熠熠生辉的眸子,此刻却如灰烬一般,再无生机。他一挥手,道:”放了她!“掌柜急道:”石帅,此女素负智名,难保她这不是权宜之计。“石亨不语,掌柜只能无奈地放开手。

少女步履踉跄地走去,抱起统领的尸身,嘴角掠过轻柔的笑意:”还记得么?我曾说过,你更像一个草原人。我带你回去吧!“似乎从怀抱的人身上获得了什么力量,她轻盈地向番人阵列走去。沙地上留下了一溜浅浅的脚印。

火光乍明即灭,帐篷已经烧完,只留下一堆灰烬。月色下,沙海寂静,所有人都怔怔地注视着这个女子。

——她步履轻盈地走过两军对阵的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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