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作者：程继晔

这个故事的开始有些老套了，同许多武侠小说一样，也是有关"灭门"的。苏连一家被灭了门。至于他家被灭门的原因嘛……也许是错在他不应该去交像铁义那样阴险的朋友。不过，这事也不应该太怨铁义了。因为出卖朋友是人的一种本性。那么错的就是苏连不应该得那本记载天下排名第三的武功的秘籍么？可是一个人得到一本武功秘籍，也不能算错啊？那……那就一定是错在苏连不但得到秘籍，而且还想独自拥有这部秘籍，并且是在有着铁义这个朋友的情况下。

后来，铁义常常会想："若是当初苏连肯主动地把那本秘籍交给我看，我是一定不会灭掉他一家的。可这家伙偏偏不肯，还将消息封得死死的。你苏连江湖排名进不了前一百名，我铁义可是排进前五名的啊！我铁义为这’朋友’二字，在灭你全家时，可是最后杀你的。其实我本不想杀你，可谁教你在我用刀架着你的脖子时还是不肯说？"铁义没得到秘籍，一生气就放了一把火，把苏家烧了，这样可以毁尸灭迹。当然，铁义也没有忘记在放火前，将苏家的巨额财产洗劫一番。虽说铁义家已经是巨富了，但在巨富上更"巨"一些，有什么不好呢？

故事的开始到这里，似乎也就该结束了。但也正如其它流传的武林故事一样，这个灭门故事的开始，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故。当铁义对着劫来的苏家巨额财宝大笑时，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苏连在外村曾有一个姓唐的秘密情人。就在苏连一家被灭门后，那个姓唐的女人，携上一本书，抱着与苏连所生的刚满月的私生子，神秘地消失了。

故事发展下来是这样的。铁义并没有像大家所想的那样害怕。因为这天下第三的武功，是只能由男人来练的。那姓唐的女人报不了仇。至于那个孩子吗？还太小，要想练成天下第三的武功，还至少需要二十年时间。不过铁义还是有点担心，但也就有那么一点点而已。二十年虽然是段很漫长的时间，但这一天却是终归要来到的。

铁义为消除这"很小很小的担心"，采取了一点小措施。他花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重金，请来武功排名第二的"无影掌"做自己的师父。其实，铁义本想请天下第一的"神农侠隐"的，但"神农侠隐"早就隐遁世外。不过能学成天下第二"无影掌"的功夫，还会怕天下第三的武功吗？

天下第二的"无影掌"是很满意他所收的这个徒弟的。因为他从没见过如此肯下苦功学武的人。铁义仅用十年时间就练成了他三十年才练成的武功。就在他要被铁义打死的时候，他还是很满意自己所收的这个徒弟，临死前他只不过平静地对铁义说："打败天下第二，并不能说是天下第一。"这句话让一个念头在铁义心中产生。十年来，他一直把那个传闻中的孩子定位为天下第三。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拜天下第一的"神农侠隐"为师呢？想到这些，铁义的毛孔都在发凉。铁义开始对高强的武功产生了怀疑。"要知道，暗器就是一种杀人的好办法。要是仇家得到’暴雨梨花针’一类的暗器，自己该如何应付呢？对！我需要一件护身甲。"于是，铁义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寻得了一件"犀皮甲"。但没有多久铁义听说，"犀皮甲"只能防范一般利器。于是他又用了两年多时间夺得一件"金丝甲"。但当铁义又意识到"金丝甲"不能抵抗内力重击时，便又花了两年时间，拼死抢来名震江湖的"软猬甲"。穿上"软猬甲"，实在让铁义舒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有一天，一片风吹落的树叶正巧砸在他的头顶。这让铁义警觉起来。"软猬甲"虽能防护身体，却不能防护最最重要的脑袋。于是，铁义又花重金请来八名江湖顶尖高手，保卫自己。可很快铁义就认识到："不可轻信任何人。若是仇家花更多的钱买通这些人，自己岂不是更危险？"打发走八名高手后，铁义想："也许正是自己的紧密防卫，倒让仇家转向用更为隐秘难防的方法。那逃走的女人姓唐，会不会同蜀中的’唐门’有什么关系呢？若是仇家在饮食中下毒可真是防不胜防啊！"因此铁义把家中所有仆人都辞退了，甚至连一群妻妾也给赶走了。饮食由自己买、自己做。他在每餐之前都让大狼狗试毒。比如一张饼撕下一半给狼狗吃，没事的话再自己吃。不过真正的下毒高手是只下一半或更少，但却足以毒死你。于是铁义把食物一半的一半给狗吃；接着是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渐渐的，一餐下来，铁义所能吃到的东西已经很有限了。

除了防毒之外，还要防被偷袭。首先是夜间要提高警惕。其实铁义睡不好觉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将铁义惊醒。那些不知好歹的蚊子苍蝇，只要飞进铁义五尺之内，就会被他用无影掌击死。时间一久，没有一只蚊虫敢飞进铁庄里。铁义觉得自己已经比狼狗更能守夜了。他又加高了庄子的大墙，加高了一层又一层。后来干脆把墙改为铁铸的，高得连鸟儿也难以飞进。屋子的门窗，房上的瓦也都改成了铁做的。这回铁宅真的变成"铁宅"了。

从大门到卧室，一共被铁义设置了七道高大厚实的铁门。每道门上又设了三道铁门闩。夜色降临，铁义就将二十一道门闩依次闩住。也许是门闩总数太多的原因，铁义每次闩完门，总会觉得似乎忘记了闩哪道门闩。心里放不下，只好再依次打开门闩，挨个检查一遍，再依次闩一遍……一夜往往会如此十数次。铁庄内也被铁义前前后后设置了种类繁杂、数目众多的机关，多得让铁义自己都忘了哪里设了，哪里没设。他就这样蜷缩在这堡垒里，不再出来。

这个故事的高潮发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虽说风雨让世界变得寒冷，但钢铁铸就的堡垒里却是温暖的。可铁义却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冷。他穿上了所有的盔甲。可在他加穿一件丝绸长袍时，他开始出汗了。那是冷汗。因为他发现丝袍吸起一根落发在上面。这让铁义想起一件东西──磁石。"要是仇家用许多磁石吸附在铁墙上，那不是很容易进来吗？那些机关在这风雨之夜也很容易失灵的。"此时，雨点拍打铁墙的声音在铁义听来就是仇家攀爬铁墙的声音。于是，在这个风雨之夜，铁义收拾了些财宝，撇下偌大的一份家业，逃亡了。

铁义不断地逃亡，怀疑一切所遇到的人都是仇家。不过，他虽逃亡过数不清的地方，但却从来不会到像诸如"苏州"这样带"苏"字地名的地方去。若是偶尔听见有人喊姓苏的人名，他就会迅速地离开。一次，一个不明就里的人问路时向铁义称呼了一声"大叔"，结果这个问路人看见对方头也不回、风也似的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太阳让人暖洋洋的。长期的逃亡生活造成的神经紧绷，也似乎缓和了许多。铁义无所事事地走在街上，无意间向小摊上所立着的一面铜镜扫了一眼。这漫不经心的一眼，让铁义从头顶凉到脚底。因为他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人头发已花白了大半，脸上无一丝血色。骷髅般的双眼里正射出一种无比古怪的目光。与自己身材相仿的身上，竟也穿着"犀皮甲"、"金丝甲"、"软猬甲"。铁义惊叫一声"是仇人"，然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逃走了。只骇得那个小贩以后逢人便讲，他看过一个跑得飞快的"骷髅鬼"。慢慢的，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逃亡的铁义已渐渐忘记了逃亡真正的原因，甚至忘记了自己，只是机械地为逃而逃。有时他也会在一个地方停下来，修建他的堡垒，然后不断加固，密布机关。直到有一天，觉得堡垒不再安全，他便抛弃堡垒，继续他的逃亡。

再有趣的或是再无聊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这个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或者应该是这样的：在苏家被灭门的二十年后，在一个无名的荒岛上，在岛上那座钢铁铸就、机关密布的城堡里，铁义穿着"犀皮甲"、"金丝甲"、"软猬甲"，出神地望着蜡烛瑟瑟抖动的火焰。忽然，蜡烛爆了一个大大的火花，自行熄灭了。就在这一刻，身上没有任何伤，也没有中任何毒，甚至身上没任何疾病的铁义——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