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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雨过天晴
序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无数犹如仙乐般悦耳的莺歌燕语中,夹杂着齐侯肆无忌惮的声音,在华丽的宫殿内回荡。宫殿外,高悬于半空的旗帜上,一个斗大的“齐”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二十年了。存鲁、救卫、复刑、援燕、伐楚,九合诸侯,尊王攘夷,这一面大旗,飘舞在中原的大地上,诸侯无不望而影从,戎狄闻之丧胆。
尽管很多人私下里都认为,齐国今日的强盛,全靠了一代名相管仲的苦心经营。而这面大旗的主人,高高在上的齐侯小白,二十年来其实什么事情都没做,只不过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傻瓜,一个坦言自己好色,整天混在女人堆里的废物。
但是那又怎样?反正这二十年来,他阴差阳错地躲开了好几次命悬一线的危险,登上了原本八竿子都轮不到的王位,而且居然没有把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仇人管仲咔嚓一刀杀了,反而将偌大的齐国,放手交给管仲这个当时还默默无闻、风传唯利是图的奸商。偏偏这个奸商,一朝掌权,居然还真成了百年难遇的名相。
最为重要的是,谁也不能否认,他如今是天下当之无愧的霸主,是征服了无数对手,一手遮天、一言九鼎,一声令下,足以血流千里、毁国灭城的霸主。
总之,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有资格称孤道寡。
“寡人,哼哼,多么唯我独尊的自称!”
就在这外面战旗猎猎,里面歌舞升平的宫殿内,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从阴暗的角落中传来。一个身材魁梧至极的男子悄然走出了角落,缓缓走在大殿内平整的石板上。他全身黑衣,头戴一个面目狰狞的青铜面具,整个人就仿佛精致的雕塑,正默默地看着远处和嫔妃们嬉戏的君王。
“大人!”就在这时,一个老态龙钟的太监匆匆走了过来,跪倒在青铜面具人的身前,悄声禀告道,“老奴查过了,太师易牙、公子开方和总管竖刁,今日一早,先后离开了临淄。”
青铜面具人的声音微微一顿:“你确定?他们居然全都离开了宫廷?”
“绝对不假!据说,是因为点子和一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在一起,令易牙、开方和竖刁这几日折损了不少人马。”老太监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竹简,恭声答道,“这便是那人的资料。”
青铜面具人伸手接过,缓缓打开,上面写得很详细:
冷风,父母不详,相传自幼被母狼喂大,故而人称草原狼孩。
十三岁,天下第一机关大师尹先生将之收入门下,学艺七年。
今岁春,行将出师之际,传闻狼性大发,杀害恩师。侠义山庄因此发出悬赏令,引来天下群雄追杀,“点子”参与其中,因此与他相识。
数月前,群雄追杀无功,又因侠义山庄取消悬赏令,声明尹先生之死另有曲折,故而此事不了了之。
月前,“点子”与他结伴同行,乘坐一艘画舫,顺流东下,目标临淄。
其人孤傲,额头有一明显印记,平日里身穿一件古怪披风名为飞天玄衣,手持一根暗藏无数机关的青铜行者棍,名为天机如意棍,另有回天环等诸多古怪兵器,与群雄争锋,鲜有失利,尤其擅长圈套暗算,机关绝学不下于尹先生,甚至青出于蓝。……
“青出于蓝?想不到尹先生的风采,犹自恍若昨日,如今却又有新人横空出世。”青铜面具人仔细看了良久,忽然叹了一声,手中猛地用力,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在不动声色之间,将那竹简化为粉末,随风飘散,不留半点痕迹。
随后,他望了望宫殿之外,越来越阴沉的天气,喃喃自语:“这样也好,草原狼孩,老夫真是期望你能在临淄这一盘风云际会的棋局上,平添几多变数。”
第一章 夜沉画舫冷
“呼呼”的声响中,寒风咆哮,犹如利刃般横扫天地。一时间,乌云蔽日、飞沙走石,原本就快要落山的太阳,也不由胆怯地躲了起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路上早已经不见行人,水面上的船家也纷纷降下了风帆,抛锚停泊。举目所及,惟有岸边的芦苇荡在狂风里晃荡,平添了几分肃杀萧瑟。
谁也不可能留意到,这一片茫茫的芦苇荡深处,此刻正传来些许轻微的言语。
“囡囡乖,叔叔马上就带你去暖和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再也不会冷,也不会饿!”陈阿土紧紧将年仅五岁的侄女搂在怀里,一边柔声安慰着,一边警惕地扫视芦苇丛外。陈阿土是个中年汉子,人如其名,地地道道的乡农模样。
天,渐渐入夜,当真很冷。难怪老人们都说,今年冬天,是齐国有史以来最冷的一遭。陈阿土只觉得,自己那握住刀的右手几乎都已经被冻僵,和刀把连在了一起,动不了半分。不过,就算能动,他也断断不会将手挪开。
这把刀,他已经用了好多年。以前,是帮爹爹一起杀猪宰羊;今日,他则用它插入了仇人的胸膛,然后又拼死杀开了一条血路,带着小侄女,逃入这片芦苇荡。
追兵,就在四周徘徊。机会,只有一次,那就是:乘夜潜出,泅水离开。
生长在滨海之畔,陈阿土对自己的水性向来很自信。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千万莫要被那些追兵发现。当下,他不得不继续耐心地观察着芦苇丛外的动静,等待天色彻底暗下来,寻找到一个绝对万无一失的时机。
却在这时,只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烧,给老子烧!”随即,呛鼻的浓烟扑面而来,四周燃起了熊熊烈火。
“该死!”陈阿土心中一震,万没有想到这些追兵居然如此狠毒。眼见得火势越来越大,渐渐朝这边逼了过来,他别无选择,只好一手抱起侄女,一手挥舞手中的利刃,整个人犹如离弦之箭,朝岸边一头冲去。转眼间,他扎入了河里。
随即,听到有人在叫:“那厮下水了!”
被发现了!陈阿土心中一沉,知道自己的行踪终究还是暴露了。他扫视四周,只见十多艘小舟从四面八方破浪而来,不由略略踌躇了一下,断然放弃了之前凭借自己的水性,泅水潜离的计划,把目光转向了河岸边。
那里,正停泊了十多艘船。其中一艘豪华的画舫分外显眼,傻瓜也可以看出,画舫的主人必定非富即贵。上了这艘画舫,只要那些追兵有所顾忌,不敢上前搜查,便有希望了!
陈阿土心念电转,抱着这万分之一的希望,偷偷爬上了画舫的尾部。他刚刚爬上画舫,就听见有人叫了起来:“快看,那厮上了画舫!”
然后另一个声音大喝道:“画舫上的人听好了,我等奉城守大人之令追捕逃犯,尔等莫要妄动!”
说话间,陈阿土便感觉到脚下的船板震了一震,显然是那些追兵的小舟靠上了画舫,从前面上了船。陈阿土的心顿时直往下沉。他万没有想到,这班人如此肆无忌惮,这一次自己只怕当真是再没有生路了。
绝望之中,他索性一脚踢开舱门,闯入了船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倘若能够哀求那画舫主人收留自己的侄女,那是再好不过;倘若不行,那就只好利用船舱内狭窄的地形,杀一个是一个了。
然而,预料之中的狭路相逢、刀光剑影都没有出现,他也没有看见画舫的主人,或者更确切的说,他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件物。里面,竟是一片漆黑。
一进入船舱,陈阿土便不由愣了一愣,他从未想到船舱里面居然会这么黑,明明外面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然而这里居然没有一丝亮光,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按理说整个船舱,区区弹丸之地,再怎么大十来步就足够走了个遍。然而如今,他愣是黑灯瞎火地摸索了半天,却连舱壁都没有碰到,更遑论遭遇那些先一步闯入船舱的追兵了。
这绝不是船舱!他只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绝对陌生的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这一刻弥散出令人窒息的恐怖。没有一丝声响的寂静,同样也反常至极,显得十分诡异。冥冥中,似乎还有一双冷酷的眼睛正悄悄地看着他,就如同并不是十分饥饿的野兽,正在嘲弄地看着自投罗网的猎物,考虑着究竟何时方才进餐。
“叔叔,我怕!”终于,小侄女不安地动了一动,忍不住首先打破了船舱内的沉寂。
“莫怕……”陈阿土刚刚想要安慰侄女,猛地听见舱内有人喊道:“快,这厮在这儿!”那声音,正是刚才在外面喊话的那人发出。
完了!电光火石之间,陈阿土明白过来。想必这些追兵进入船舱之后,也如同自己一样,察觉到了不对头。他们都是些老江湖,第一反应便是藏匿起行踪,静观待变,这才有了刚才的安静。可惜,自己却没有把握住这个大好机会,最后还是自己这小侄女,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首先开口,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不过,事已至此,他反而镇静下来,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渐渐逼近的脚步声,紧紧握住手里的刀,准备跃起厮杀。却在这时,但听见几声极度惊恐的惨叫传来,追兵的脚步声顿止。
船舱,瞬间又恢复了平静,死一般地平静,平静得陈阿土甚至都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还有恍若源自黄泉地府的阴风呼啸。
突然一个声音惊叫道:“鬼、鬼……,这里有鬼,弟兄们都死了……”这一次打破平静的,却是追杀他的人。不过尽管是敌人遭遇了意外,陈阿土还是忍不住感到了一阵寒意。因为此刻正有一样物体,倒在了他的身上,陈阿土得以模糊地感觉出,那竟是一具尸体,那尸体的咽喉处正汩汩流出鲜血,缓缓滴落地面。
从尸体的穿着打扮判断,正是追杀者中的一员。陈阿土赶紧将侄女的脑袋埋入自己的怀中,不让她看到这恐怖的情形,自己整个人则汗毛直竖。
他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人如何会在突然丧命,只觉得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莫非,当真有鬼?这个念头刚刚掠过陈阿土的脑海,惨叫再起。
这一次,似乎有什么物体击破了舱壁飞了出去。外面的光线透了进来,陈阿土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幸好,今晚的月亮很圆,也很亮。
借着这皎洁的月光,他骇然看到了五个身影。那是五个只有自己腰际这么高,恍如侏儒般的身影,正环立在他四周。
那不是人!凭着一种直觉,陈阿土觉得这五个身影,不但身高古怪,而且全身上下,都感受不到半点生命的气息。难道是鬼?
很快,船舱内再次传来了一声恐惧至极的惊叫,惊起了四周的飞鸟。
“噼哩啪啦……”
恍惚中,陈阿土仿佛听到了鞭炮声。迎亲的喜乐,便夹杂在这喧嚣的鞭炮声中,远远飘了过来。身穿吉服的哥哥,将美丽娴淑的嫂嫂娶进了家门,四乡八邻全都赶来道喜,热闹的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方才渐渐散去。
那时候的陈家,光景很不错。家里面,米缸总是满满的,爹爹因为农耕有功,被乡里嘉奖,特许减免三年的杂役。哥哥也跟随管仲大人讨伐楚国的大军返回了乡里,每到农闲时,便总是被乡亲们围在了当中,听他讲述南征的趣闻。
陈阿土至今还记得,家里人天天都洋溢着笑脸,连平日里不怎么言语的老母亲,也时常挺起胸脯,满怀自豪地大声说“咱们齐国人”,老人们都说,就是三皇五帝、古圣先贤的时代,也不过如此……
“喂,胆小鬼!”突然,一个悦耳的声音,传入耳畔,令陈阿土猛地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
少女穿了一身嫩黄色的长衫,披了一件雪白的裘皮大氅,略显臃肿,却也因此更见可爱。见到陈阿土睁开眼睛,她立时扮了一个鬼脸,皓齿朱唇、巧笑倩盼之间,自有一种说不出得亲切和美丽。
仙女,不该在人间、只应天上有的仙女!陈阿土不由一阵恍惚,心跳不已。这时,只见那少女连声催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陈阿土好不容易,方才定下神来,讷讷答道,“小人名叫陈阿土!”说话当口,他乘机扫眼四周,发现自己居然还在船舱里。四周的十多个青铜烛台全都被点燃,散发出明亮的光芒,令船舱内犹如白昼,富丽堂皇。还有一面舱壁已破了一个大洞,冷嗖嗖的寒风由此呼啸而来,冰冷的月光也不甘寂寞地凑起热闹,和青铜烛台争辉。
旁边有几个人紧挨着自己,竟是一路追杀自己的那些人,只是如今他们却全都横躺在地上,变成了冰冷僵硬的尸体。这一切在如此华丽的船舱内,不但大大突兀,而且还无声地提醒着陈阿土,之前的经历确曾发生。
想起之前的情形,他这才一惊,吃力地坐起身来,眼见小侄女不知何时已不在自己的身边,不由问道:“敢问姑娘,我那侄女……”
“放心吧,你那侄女很乖,我已经让她到隔壁睡去了。”少女不等陈阿土说完,便已经抢先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她忽然坐直了身体,肃然问道:“说,他们为何要追杀你?莫要隐瞒,等一下我会再去问小女孩,倘若你存心骗我,哼哼……”
说着,她还刻意做了一个恶狠狠的神情。只可惜她生得娇巧,如今扮了凶相,却丝毫没有效果,让人看了,反而添了几分可爱。陈阿土连忙道:“是、是……”
他早已经把少女认定为那天上的仙女,原本就没有欺瞒的打算,何况难得有人肯倾听他的事情,纵然业已无法挽回,至少也能够直抒心中愤懑。当下,他定了定神,那一幕幕往事,迅即浮现心头——
就在今年开年,丁丁当当的响铃声中,前往临淄的商队,一如既往经过了陈家的村子。
从那些见多识广的商人口中,陈阿土震惊地获悉:管仲大人,这位被家家户户都供奉景仰的大能人,居然病故了!现如今,听说临淄城里面乱作了一团,大权都在那些奸臣的手里,齐侯则整天呆在宫里面享乐,一点都不管事,贵族老爷们都在悄悄议论,偌大个齐国,只怕很快就不复昔日称霸诸侯的辉煌了。
当然,这些军国大事,陈阿土并不懂。他只知道,这一年来大家的日子果然都难过了起来,赋税添了不少、杂役多了很多,官府却不再像往年那样组织耕种,反倒是那些奸商乘机囤积居奇、哄抬米价,贵族们巧取豪夺、横征暴敛。
然后,陈家的磨难开始了。
故事的开始,就好像戏文里的情节一样。热闹的元宵灯节,哥哥和嫂嫂到城里游玩,遇到了城守的儿子。那城守的儿子贪图嫂嫂的美貌,指使手下的打手不由分说将嫂嫂抢入了府中。
可怜的哥哥,曾经追随管仲大人南征北战,经历过多少次厮杀都安然无恙,结果却被那一群恶仆当街活活地烧死,整个人都成了一团黑炭,看不清半点人样。美丽的嫂嫂则在第二天清早,在那恶少的府内,用剪刀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至死依旧怒睁着双目,身体上下全都是瘀青和血痕。
爹爹怒而告官,竟被那昏官让人用乱棒硬生生地打死在大堂。母亲也因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陈阿土一怒之下,拿了家中的杀猪刀,寻机一刀捅死了那恶少,随即带着小侄女,准备亡命天涯,不料在芦苇荡暴露了行踪,结果就发生了画舫上的事情……
陈阿土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说了多久。他的心,完全沉浸了这一幕幕伤心往事之中。
而那个在他心中犹如天人一般的少女,则静静地坐在他面前,托着下巴,全神倾听。听到那可恨处,她便咬牙切齿、怒气冲冲;听到那悲惨处,她又不禁泪流满面;当获悉陈阿土手刃了恶少,她立刻大声叫好;听说城守派人追杀,其间惊险,令她满脸紧张。
最后,她猛地跳了起来,用力在桌面上拍了一掌,满脸义愤之色,狠狠叫道:“岂有此理!你放心,有我苏醒在,如此不公之事便绝不会不管!”
忽然,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冷笑:“你凭什么管?”
陈阿土这才发现,船舱内竟还有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这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根青铜行者棍,全身紧紧裹在一件式样古怪的黑色披风里,坐在阴暗的角落之中,乍看上去并不起眼,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不过当他站起身来时,额头上一道可怕的印记立时在光亮下显露,平添了几分肃杀。而他的目光更是犀利,虽然只是飞掠而过,不经意地扫视了一眼,却简直能够洞悉人心,令陈阿土强烈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恍惚面前是一头草原的孤狼,随时都会跃身扑食,发动难以抵挡的致命一击。
此时,只见这孤狼一般的年轻人,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天子政令不出朝门,诸侯攻伐杀人盈野,不平之事数不胜数,你又能管得了多少?”
“我、我……”那个少女苏醒一时语塞,美丽的脸蛋顿时红得如同熟透了苹果。她也知道这是事实,然而不知道则罢,知道了这样悲惨的事情,若要她依旧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却比杀了她还要困难。当下,她翻了翻眼皮,索性蛮横起来:“反正,其他事情见到了再说,这件事情既然撞上了,我便非管不可!”
言罢,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脸上突然浮现出狡猾的笑容,跳到这年轻人身边,挽住他手臂,娇声央求道:“不如你帮帮我吧!冷风、冷大侠,我知道你是天下间最了不起的机关师……”
“哼,我可不是什么狗屁大侠!”那名叫冷风的年轻人,冷哼了一声。这一刻,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当真就似那草原的孤狼,理当特立独行,超然于尘世之外,不屑那人间纷争。
“好、好、好!那我就一个人去!”苏醒跺了跺脚,气得双目眼泪汪汪,身子作势欲去,脚却半步也没有挪,只是看着冷风嘟囔道:“到时候,我被那群恶人杀死了,别人说起来,却是大名鼎鼎的草原狼孩,连自己的同伴也保护不了,你的脸上好不光彩!”
“哼!”冷风冷哼了一声,就如同宽容的大哥哥面对那淘气的小妹妹,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枚满是齿轮的银色圆环,扔给了苏醒。
“耶!”少女欢呼了一声,立时朝那陈阿土招了招手,命令道,“走,带我去宰了那混蛋城守,也算是帮你把仇给报个完整。只不过,咱们得抓紧时间,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可、可是……”陈阿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少女,居然要去杀那城守。虽然他早就将那少女视做了天人,即便那少女要他赴汤蹈火,他也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想到城守的权势,他身边簇拥的卫兵和收养的高手,他却又不禁犹豫起来,生怕少女不知天高地厚,贸然找上门去,万一有个闪失,他可就万死莫赎了。
苏醒却以为陈阿土胆小,不由撇了撇嘴,晃了晃手中那银色的圆环,自信满满地炫耀道:“放心吧,有了这个宝贝,就算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头颅,也易如反掌!”
话音未了,她那纤纤玉手微微一扬,陈阿土只听见刺耳凄厉的呼啸声骤起,仿若鬼哭狼嚎,足以传递至百里之外;眼前则有寒光掠过,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圆弧,旋即又奇迹般地倒飞而回,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少女手中;而十多步之外的青铜烛台,已被硬生生地削去了一角。
眼见陈阿土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大大的,怎么也合不拢,苏醒越发得意起来:“这家伙叫做回天环。知道厉害了吧?我不是说过了吗?冷风是天下间最厉害的机关师。其实刚才你自己也看到了,那些追杀你的坏蛋,在冷风的机关面前,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陈阿土一惊,结结巴巴地问道:“您……您是说,那些追兵,都死在了这位爷的机关之下?”
“那是当然!”苏醒挺了挺胸脯,一脸与有荣焉。
最初,她不过是人云亦云,跟着天下群雄,来追捕这个恶名远播的草原狼孩。在被冷风所擒,知道他是被冤枉之后,便化敌为友,一路相随之下,亲眼目睹了不知多少英雄好汉折在了那些看似毫不起眼,实则却匪夷所思、连环不断的机关上,几番下来,她早就对冷风的机关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阿土听了,也不由敬畏地看了看冷风,只觉得面前的年轻人,虽然与自己年龄相仿,然而却自有一种说不出得从容和超然,与少女在一起,当真都是神话般的人物,自己就算下辈子只怕也无法企及他们的境界。
正当他自惭形秽之际,却听见苏醒催促了一声:“喂,发什么呆呢?快走!”
她一半是出于义愤,一半则是因为好不容易从冷风那里弄到了这么一个宝贝机关,便如同小孩子恨不得立刻炫耀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哪里还等得了。说话间,只见她竟不由分说一把将陈阿土抓起,然后腾云驾雾般,眨眼就掠出了船舱,来到岸上。
冷风默默地看着苏醒带着陈阿土远去,轻轻摇了摇头。这就是他认识的苏醒,风风火火、急公好义,尽管有时候有些不自量力,有时候则欠缺思量,过于鲁莽。
当下,他懒得阻拦,听任苏醒离去,自己则微微扬了一下手,只见五道人影迅即从角落里跃出,正是把陈阿土吓晕过去的罪魁祸首。
它们,当真不是人。倘若有高明一点的机关师在场,一定会震惊地辨认出,这就是传说中的傀儡木人。虽然是木头所制,却能够用细线操纵遥控,行动举止仿若真人——这种傀儡木人,曾经在前朝殷商时期盛极一时,如今已经失传了数百年。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尹先生曾经成功地将之复现人间。只是尹先生如今已经身故,并未把傀儡木人的制作方法流传下来,冷风只得凭借自己的记忆和想象,尝试着进行仿制,不过效果却并不理想。
冷风吃力地遥控那些细丝,指挥这五个木头人行动,将船舱内的尸体拖出去扔掉,整个过程耗费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累得他汗流浃背。
“可惜,终究还是失败品!”眼见这五个木头人就好像五个摇摇晃晃、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动作无比笨拙,甚至还经常相互碰撞,他不由满脸失望,不得不承认,自己仿制的作品的确远远不如恩师尹先生,能够让那些傀儡木人就像传说中的那样得心应手、如臂指使,俨然成为主人的分身。
这里面必然另有玄妙!冷风喃喃自语着,褪掉了缠绕在手指上的细丝,任凭那五个木头人自行摔倒在地上, 自己则双眉紧锁,不甘心地走到木头人身旁,蹲下来,熟练地将其拆开,苦思冥想起来。
深深的冥思中,他丝毫不觉时间究竟过去了多少,直到外面传来了一阵烦人的喧嚣:“何方妖孽,快快现形!”听上去,那似乎是一群少年人在叫嚷。
冷风原本不想理睬,然而那喧嚣越来越吵闹,让他无法再继续凝神思考下去,只好面沉如水地走出了船舱。
月朗星稀,夜风拂面。船外,已经是皓月当空,夜幕降临。河上,因为刚才城守手下那班爪牙的示威,邻近的船家都畏惧地避开,只留下冷风所在的画舫孤零零地停泊着。
岸边,芦苇荡里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但是四周却空空荡荡,分外冷清。只有三辆崭新的战车,在画舫附近的岸上来回疾驰,扬起了漫天尘土。驾驭战车的,是一群鲜衣怒马的豪门少年。他们驾驭着这三辆战车,自顾自在空地上狂飙,喧嚣着、嬉戏着,间或还往画舫喝骂两声,待见到冷风出来,这才渐渐停下了战车,止住了喧嚣,纷纷朝冷风望去。
“你便是这画舫的主人?”说话的,是一个和苏醒年龄相仿的女孩。她慵懒地斜倚于战车上,在同伴们众星捧月般地簇拥下,俨然是高傲的公主。此刻,她带着三分傲慢、三分好奇、三分审视,打量着冷风道:“刚才,有人说你的画舫闹鬼,有没有这事?”
“你们弄错了!”冷风淡淡地摇了摇头,“这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说罢,他便要返转船舱。
眼前的这群少年,让他想到的,是草原上那些刚刚长大的幼狼,精力充沛、斗志昂然,正张牙舞爪、转首四顾,跃跃欲试地寻找施展身手的机会。不过冷风丝毫无意奉陪,看着他们无忧无虑、意气飞扬的样子,他只觉得自己和这些少年置身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根本没有交集,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彼此搭讪。
可惜,岸上的少年们显然不这样想。就在冷风转身之际,那为首的少女扬了扬眉,不依不饶地问道:“喂,站住!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怎么会有如此豪华的画舫?”
“这和你们无关!” 冷风淡淡地扔下这一句话,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转眼便已经进入了船舱。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这一次只怕是遇到麻烦了。
果然,少女丝毫不准备就此罢休。只听见她恶狠狠地扬声喝道:“听着,我们现下怀疑你这画舫藏匿奸徒,必须立刻搜查!”说话间,少女身边的同伴已策马驾车驰向画舫,待到十多步外便纷纷纵身跃起。
稍顷,却听到落水声中,惨呼连连。只见那些少年这一刻仿佛中了邪一般,明明可以一跃而至的距离,竟然悉数踏空,连那画舫的边都没有沾到,就狼狈不堪地跌落到了水中。
“机关术,那是机关术!”从少女身后传来惊呼。
说话的是一个白衣儒雅、手持银枪的少年。刚才,除了少女便唯独他留在了战车上,没有贸然动手。待到此刻,眼见同伴们莫名其妙地吃了暗亏,他的神色凝重起来,脸上的表情,实在说不出究竟是吃惊,还是赞叹:“好高明的机关术!想不到,当真有人能够利用角度和光线的偏差,造成视觉幻象,令人错误估计前方的距离,从而产生虚实莫测、咫尺天涯的效果……”
“少废话!”少女气呼呼地打断了少年的话,跺了跺脚,娇嗔道,“我鲍菁菁倒要看看,这厮的机关术究竟有多厉害!”话音未了,她跳下战车,扑向画舫。
半途,她也像其他同伴那样,在距离画舫的甲板一步之遥的地方,莫名其妙落了下来。只是,到了这一刻,却见她扭动蛮腰,以匪夷所思的灵活,踏波跃起,犹如一张薄纸一般,在半空中飘转飞舞,几次三番下来,终于踏上了船板。
“当心!”正在这时,岸边的少年纷纷惊呼。
原来,不等鲍菁菁站稳脚步,脚下的船板忽然传来了“喀嚓”一声声响。与此同时,无数寒光闪闪的细芒,从那甲板的缝隙中,激射而出,恰好构成了一道滴水不漏的天罗地网,封杀了她上下左右前后各个方向。
鲍菁菁一惊,花容失色。虽然她手中迅速凭空多出了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格挡开不少暗器,身子也好似蝴蝶,旋又翩翩起舞,腾转挪移中离开画舫,飘落岸边,然而那些暗器实在太多,防不胜防,依旧有不少紧随不舍,令她陷入了避无可避的绝境。
“莫慌!”这时,但见之前站在少女身边说话的白衣少年,不慌不忙地手持长枪,踏前两步,恰恰挡在了少女身前,转眼舞出了一片银色。
那银色,变成盾、化作幕,只听见“丁当”的声响连绵不绝,竟把蜂拥而来的暗器,悉数吸纳粘住。
“咦?”冷风见状,不由惊呼了一声,缓缓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每到一处憩息,便随手布下机关以防不测,这早已经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虽然这些机关由于时间仓促,并不是如何复杂,也难说怎样厉害,但是一般泛泛之辈,想要正面破除,却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尤其让冷风震惊的,是少年手中的银枪。那银枪,如今已不是枪,而是伞。皎洁的月色下,少年手中银枪的枪尖成了伞尖,枪杆成了伞杆,枪身不知何时冒出了十多根细丝,撑起了一层薄如蝉翼的伞面,而伞面赫然成了一个庞大的吸铁石,将冷风事先埋设的暗器,全都吸在了上面。
冷风一皱眉,紧紧盯着白衣少年手中的银枪,沉声道:“你是何人?”
“宁小小!宁戚宁四枪是我父亲!”白衣少年的腰杆挺得像手中的枪杆一样笔直,话语中充满了自豪。
事实上,他也确实有足够的理由自豪——文管武宁,这些年齐国论说风头之健,非相国管仲和两年前故去的大司马宁戚莫属。传说,普天之下从没有人能够在宁戚的枪下走过四个回合,因此又称宁四枪。那宁戚为齐国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威震诸侯,以至于管仲临终之际,也为其早逝而扼腕。
然而冷风却只是轻轻牵动了一下嘴角,神情丝毫不以为意:“难道你父亲没有告诫你,过分依赖这杆银枪,无疑饮鸩止渴,将令你永远没有机会枪法大成吗?”此言一出,宁小小神色大变:“你……你胡说什么?”
这是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宁戚之所以能够纵横天下,除了因为他的枪法,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救过天下第一机关师尹先生的性命,为此尹先生特地针对他的宁氏枪法,量身定做了一杆暗藏无数机关的银枪。
这段往事,直到父亲临终之际宁小小方才获悉。他更不会忘记,当日父亲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反复告诫他莫要过分依赖这杆银枪的神奇机关,否则日后必定会阻碍他在枪法上更进一层。
可惜,修习枪法实在既枯燥又艰苦,宁小小几次三番体会到利用银枪的机关,轻松击败敌人的快感之后,再也不愿意遵从父亲的叮嘱,只道凭借父亲的威名,再加上这杆银枪的利害,足以让自己纵横天下。
没料到,今日刚刚露了一手,便被冷风一口道破,宁小小又惊又怒,再无暇细想,当下断喝一声,整个人就和手中的长枪浑然为一体,便犹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出,直扑画舫。
但见他长枪点水,身影在半空,连续换转了四五次方向,稳稳落在了画舫上。可是,还未等岸边的少年,来得及喝彩,忽然一团青烟弥漫,转眼笼罩整个画舫,遮蔽了众人的视线,只听见“当当当”的声响,延绵不绝,惊破了夜色下的沉寂。
终于,青烟散去,四周复归平静。宁小小呆呆地站立在画舫的甲板上,手中紧握着银枪,然而却动也无法动。只见冷风手中的青铜行者棍,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十多根铁索,将他牢牢缚住,就像一个大粽子似的。
宁小小颤声惊呼:“你、你、你是……”就在刚才,他看到冷风发动了青铜行者棍的机关之后,就感觉到对方手中的这根行者棍,赫然和自己的银枪有很多相似之处,仿佛师出同源,此刻再看到对方额头那一道显眼的印记,还有酷似孤狼的眼神,脑海中终于想起了草原狼孩的传说。
还未等他将冷风的名字说出,冷风手微微一抬,便将那宁小小连人带枪甩出了画舫,狼狈地落入水中。鲍菁菁见状柳眉倒竖,怒喝一声:“射,给我射死他!”
话音刚落,那些少年纷纷从战车上取出弓箭,而且竟还是军中都很少使用的火箭。刹那间,他们自行分作几轮,配合默契地连续射出了数百箭。破空声响中,这些点燃了的箭支,犹如流星火雨一般,划破夜空,遮盖了星辰的光辉,旋即又坠落下来,将画舫迅即变作了火海。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长啸从火海里传来。冷风抱着陈阿土的侄女,犹如愤怒的天神,从火海里杀出,迎着箭雨直扑岸边。人犹在半空,无数寒光仿若天女散花般飞射而出,待到冷风站到岸上的时候,鲍菁菁和一众射箭的少年,已经全都倒在了地上。
“不要!”那宁小小刚刚从水中挣扎着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大惊失色,顾不得多想,立刻跃身出水面,奋不顾身地扑向冷风。
这举动自然于事无补。冷风只是微微抬了一抬手,他手中的青铜行者棍的前端,便猛地冒出了一段锋刃。眨眼间,宁小小就好像是自己凑上去一般,被那锋刃正好顶在了咽喉处。
“我要死了?”这一刻,宁小小心胆俱丧,只觉得眼前的冷风俨然就是传说中的修罗。他甚至无需动手,单单是此刻身上弥散出来的杀气,就足以令人胆裂。而自己则仿佛是待宰的羔羊,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却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断喝:“手下留情!”话犹在耳,刺耳凄厉的呼啸声中,一道寒光业已飞掠面前。
冷风来不及有任何犹豫,在间不容发之际,用青铜行者棍隔挡了一下。只听见“当”的一声,那寒光被挡开,又带着刺耳凄厉的呼啸声,返转了过去。
回天环?冷风一愣。他自己制作的机关暗器,自然决不会弄错。
这回天环暗藏了整整六十三种机关,使用的手法也多达十八种之多,不但怪异的啸声扰人心魂,而且一环在手,可以循环复始地扔出,速度将越来越快,角度也会越来越刁钻,任凭对方多么厉害,也必定防不胜防、疲于应对。倘若,那人试图用兵刃格挡,则会触发回天环内的机关,到时候引得万千暗器齐发,只怕死得更惨。
按理,城守手下断无可能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能够与苏醒所携的回天环争锋,这也正是他放心让苏醒前去逞能的缘故。然而此刻,他却分明看到,如今掷出回天环又接回去的,竟不是苏醒,而是一个全身黑衣,高大魁梧,脸上戴着青铜面具,狰狞犹如妖魔的神秘人。
那神秘人远在数十丈之外,身影微微一晃,立时消失在视野内,速度之快,让冷风几乎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象。
“站住!”冷风心头涌起了一丝不安,怒喝一声,顾不得处置那群捣蛋的少年,抱着小女孩便飞身追去。
第二章 支离复破碎
月色,很冷。
朱红的大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发出“吱呀”的一声,打破了深夜的沉寂。冷风缓缓踏入其中。
刚才,那戴着青铜面具的神秘人,不知为何总是在前方时隐时现,让他始终无法追到,却也一直没有追丢,直到眼前这座豪华的宅院附近,却忽然再也不见了对方的踪影。
冷风怀着满腹狐疑,环顾四周,却发现偌大的宅院,竟好像没有一个人,被浓浓的夜幕笼罩,死一般的沉寂。耳畔,只有寒风呼啸,送来了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味。
蓦然,他感到似乎正有一双眼睛,躲在旁边茂密的树丛中,窥视自己。他猛地转身,循着感觉望去,看到的却是一个人头,一个男人的人头。
那人头挂在了树梢间,脖子以下全都不见了踪影,嘴巴大大地张开,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转瞬间便被人用极其锋利的利器割了下来,飞落树梢,竟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般。
冷风不由皱了皱眉,强忍着恶心的感觉,正待上前看个究竟,却忽然看见苏醒和陈阿土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从里面冲了出来。
看到冷风,苏醒的神色在这一刻万分古怪,既有欣喜,又有惶急,更有些许说不出的惊疑、骇异,连声叫道:“冷风,我……我们快离开这里!”
冷风赶紧迎上,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地……地狱!人间地狱!”苏醒指了指身后这座豪宅的深处,猛地弯下腰来,和陈阿土一起大吐特吐了起来。过了良久,她才勉强止住了呕吐,一边催促冷风离开,一边断断续续,讲述起自己的遭遇来。
想起曾经发生的事情,苏醒感觉自己仿佛作了一场梦,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噩梦的开始,是她带着陈阿土潜入了城守府。
丈把高的围墙,自然不在她苏大女侠的话下。沿途有几拨巡逻的家丁,也没有给月黑风高夜的闯入者造成丝毫障碍。
她随手拿下一个家丁,问明那城守此刻正在后宅享乐,便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来到了后宅大厅的屋顶上。揭开一片青瓦,只见大厅之内有十多个少女,几乎不着一缕,正在旖旎的乐声中翩翩起舞,举手投足之间极尽挑逗,隐私处更是春光乍现。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贵族则端坐于竹席上,一手拿着青铜酒樽,大口大口饮酒,一手则抱着一个女子,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不时传来他得意的大笑和那女子暧昧的呻吟。
“呸!”苏醒满脸通红地啐了一口,正要拿出回天环,取了这狗官的性命,却忽然听见一阵“啪啪啪”的声响由远而近传了过来。
那是竹竿敲击在地面的声响。不是一根竹竿,而是九根。拿着竹竿的,是九个瞎子,确切的说,是九个瘸腿的瞎子。
“九个瘸腿的瞎子?”听到这里,冷风忍不住轻声喃喃。
夜深人静的时候,堂堂城守府内,竟突然出现九个瘸腿的瞎子,拿着竹竿闯了过来。这事情无论怎么说,似乎都透着诡异和蹊跷。
眼见冷风怀疑,苏醒拍了拍胸脯,心有余悸地说道:“真的!真的是瘸腿的瞎子!” 说着,她犹恐冷风不信,指了指陈阿土,娇声道:“不信,你问他!”
陈阿土原本紧随在苏醒和冷风身后,见苏醒说到自己,连忙点头:“苏姑娘说得没错。小人也看到了,那确实是九个瘸腿的瞎子。”
陈阿土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听到竹竿“啪啪啪”声响的时候,那声音似乎还很远、很远,待到他循声望去,则已经看到百步之外,九个瘸腿的瞎子一手拄着竹竿,一手搭着前面同伴的肩膀,排成了一条长龙,以整齐伐一的节奏走了过来。他们看上去走得似乎很慢,就好像平常的散步,然而就在陈阿土揉了一下眼睛的工夫,他们竟已经进入了大厅。
一时间,悠扬的乐声顿时被竹竿拍地的声响打乱,场中的舞女纷纷尖叫惊走,那城守则将手中的青铜酒樽重重地摔到了案几上,怒喝一声:“大胆!”
就在他怒喝的当口,陈阿土吃惊地发现,数十名持剑的武士,不知道何时,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他们不由分说,凶神恶煞般朝那些瘸腿的瞎子砍去。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陈阿土还没来得及为这些瘸腿瞎子们的性命担忧,便看见视野所及之处,竟是一片红,鲜艳的红,刺眼的红,血一般的红。
当他的视觉重新恢复正常的时候,若非一旁的苏醒及时点了他的穴道,他几乎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上,将腹中的一切,包括胆汁都呕吐出来。
只因为,现场已经是一片狼藉,一片不忍卒睹的狼藉。
除了那些瞎子和端坐在竹席上的城守、以及城守怀中的那个女子之外,再没有一个活人。那些舞女、乐师、武士,全都倒在了地上,而且支离破碎,四肢、身躯、肚肠、脑汁、鲜血,七零八落地散布整个大厅,竟没有一个人的尸体保留哪怕三分之一的完整。
“你是说,支离破碎?他们的尸体,全都支离破碎?”当陈阿土说到这里的时候,冷风不由一阵反胃,不过他还是强忍住,继续沉声追问陈阿土看到的每一个细节。因为那些瘸腿的瞎子,还有支离破碎的尸体,让他突然想到了一群人,一群按理决不应该出现在那城守府内的人。
陈阿土显然被冷风极其郑重的表情吓呆了,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才好。苏醒抢先回答:“不错,支离破碎。天残地缺的支离破碎!”
冷风一惊,一字一句确认道:“天残地缺人,支离破碎阵?”
“不错,正是齐国权臣公子开方麾下的天残地缺人。”苏醒脸色苍白,颤声道,“果然如传说中那样,他们因为修炼了天残地缺功,方才瘸了腿、瞎了眼,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所以生性凶残嗜血,每次出没,都是成群结队,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默契,组成了可怕的支离破碎阵,一旦陷入阵中,若无法抵挡,必定死无全尸!”说着,她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巴跑到一旁弯下腰,“哇”的一声,再一次吐得昏天黑地。
说实在,她真地很佩服自己,目睹当时的情形,居然没有马上呕吐。
在那屋顶之上,以她的修为,自然比陈阿土看得更加清楚。所以,她不只看到一片血红,还看到竹影憧憧。那些瘸腿的瞎子,面对城守手下武士的进攻,立时以手中的竹竿为武器,身影交错往返,进退攻守之间,看似眼花缭乱,实则井然有序、滴水不漏。
他们轻而易举便挡住了那些武士的刀剑,而那些武士,则仿佛一个个冲上来送死一般,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硬生生地将自己的要害撞到了瘸腿瞎子们手中的竹竿上。
每一次,总是几根竹竿同时插入一个人的身体,然后他们被这些竹竿挑起,再然后,在“嘎吱嘎吱”的声响中,那些竹竿犀利无比,从不同方向犹如切割豆腐一样,将那身体撕裂得七零八落,抛洒半空又重重落下。
就这样,如法炮制,不消片刻那些武士便再没有一个人站在大厅之内。而那些瘸腿瞎子,却丝毫没有罢手,迅速又将乐师、舞女、仆役,所有在大厅之内跑动、呼吸的生命,用竹竿一一撕裂。
屠杀很快就结束,以至于屋顶上的苏醒和陈阿土根本来不及有半点反应。那个躺在城守怀里的女子,更是吓得早已经不省人事。肥胖的城守更是犹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全身的肥肉颤抖个不停。
这时,为首的瞎子,走到城守面前,信手扔出了一卷画轴,冷冷地道:“公子开方有令,让你留意一艘船,两个人!”
苏醒在屋顶上看得清楚,那是一艘画舫,和她所乘的画舫一模一样。还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她吃了一惊,因为这画轴上的一男一女,分明就是她和冷风。
那冷风也就罢了,反正他向来就是穿着那一件古怪的披风,拿着那一根青铜行者棍。然而画中的她,身穿的衣服、配饰,全都是她今天早上方才换上的,除了冷风、陈阿土和画舫上的船工,再无其他人看到,却不知那远在临淄的公子开方究竟有如何神通,居然在这细节上也了如指掌。
“什么?”冷风万没有想到,公子开方居然派人让那城守关注自己和苏醒的行踪。他微微沉吟,心中不胜困惑,只觉得其中实在蹊跷。
那公子开方,冷风听说过,似乎曾经是另一个诸侯卫国的太子,据说武功不弱,手下天残地缺人的支离破碎阵便是从他自创的支离破碎刀法中演化而来,昔日里行走江湖,大大有名,跻身于四大公子之列。只是后来卫国发生内乱,他却没有齐侯小白那么好运气,不得已逃离故国,来到临淄,做了齐侯小白的臣子。
这几年来,他绝少涉足江湖,一心跟随在齐侯小白身边,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为了表示忠心,甚至连他父母病故也不肯回去奔丧,因此深受齐侯小白的宠信,和另两个佞臣易牙、竖刁并称齐国三佞,在名相管仲病故之后,一手把持朝政,权势熏天。
正因为如此,齐国的那班重臣将这三人恨得咬牙切齿,双方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局势微妙至极。按常理而言,公子开方坐镇临淄,忙着庙堂上的争权夺利都来不及,怎会有闲情来留意自己这么一个江湖中人?
“我怎么知道?”眼见冷风朝自己看了一眼,苏醒微微嘟了嘟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着,说道,“嘻嘻,我看他们多半是冲着大名鼎鼎的草原狼孩而来。”
冷风微微摇了摇头。他虽然这段时日和无数江湖人物结下了深仇,一路之上因此纷争不断,但是心中总觉得如公子开方这样的人,断无可能为了任何原因,在这争权夺利的关键时刻分心旁顾。
不过此刻,他左思右想始终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便立刻抛诸脑后,反正也不在乎莫名其妙地多出这么一个敌人,转而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苏醒吐了吐舌头,害怕地说道,“后来,可危险了!”
原来,她看到自己和冷风的画像,因为吃惊而稍稍分了神,立刻便被大厅内的那群瘸腿瞎子察觉到了动静。
“杀!”随着为首那人的大喝一声,他们手中的竹竿立时犹如标枪一般脱手而出,朝苏醒所在的位置投去。
刹那间,无数青瓦断裂飞溅,苏醒和陈阿土也狼狈不堪地跌落到大厅之内,脚下踩着支离破碎的尸体,四周围着瞎眼瘸腿的恶魔……
“你猜一猜——”说到这里,苏醒咬了咬嘴唇,突然停了下来,调皮地侧着头,问冷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冷风不假思索地道:“一个戴着青铜面具、十分狰狞可怕的神秘人救了你们?”
“哼,真没劲!”苏醒气恼地跺了跺脚,“怎么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不过,哼哼,恐怕有一件事情,你你绝对想不到!”
冷风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结果,过了一小会儿,苏醒自己忍耐不住了,嘟了嘟嘴巴,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那人居然也会操纵傀儡木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呢!”
“是啊,是啊!”一旁的陈阿土也连连点头。
当时,他眼看着那些瘸腿的瞎子将竹竿刺了过来,还以为自己这一次肯定必死无疑了。却没有想到,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了五道身影,就和之前画舫上看到的一样,只有半人高,冷冰冰没有丝毫生命气息的五道身影猛地窜入了那些瞎子中间。
不知为何,那些瞎子这一次竟然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一个个就仿佛呆掉了一样,直到那五道身影手中的刀剑砍入身体方才有所警觉,可是却又哪里还来得及。同样是不消片刻工夫,那大名鼎鼎的天残地缺人、支离破碎阵,便这样土崩瓦解了。
陈阿土终于看清楚了,那五道身影居然只是五个木头人。他们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完全在一根根不易察觉的细丝操纵下行动。操纵他们的,则是一个戴着青铜面具、容貌狰狞的神秘人。
听了陈阿土的描述,冷风脱口惊呼:“怎么可能?”
陈阿土的惊异,只是吃惊于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巧夺天工的奇物。但是冷风却清楚,当今世上,只有尹先生曾经令早就失传的傀儡木人一度再现。不过随着尹先生故去,即便冷风也没有完全掌握傀儡木人的制作方法。总不至于是死人复活?又或者……
“我当时也是万分吃惊。”苏醒悻然道,“我立刻上前,想要问个究竟。结果,哼哼,那厮不回答我,反而说了一通我若回临淄、祸福自负的废话。我气恼之下,便想用回天环将他拿下再说。却不料……却不料,他居然只是挥了一挥衣袖,便将回天环夺了过去。然后,我只看见他朝我遥遥点了一点,竟然点中了我的穴道。待得我醒来,却发现自己在城守府的一间密室里。幸好,也不知道那人是忘了还是怎么的,那密室没有锁,我们轻易便走了出来,再然后就看到了你。”
冷风脸色一变:“竟有此事?”他心中暗惊。虽说天下绝没有当真无敌的兵刃,就算同样的兵器,在不同人的手中,也必然会发挥出截然不同的威力,因此倘若真有一等一的高手出现,从苏醒手中夺走回天环,那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然而,他实在想象不出,那人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夺走了回天环。扪心自问,他自己也万万做不到这一点。
信手夺走回天环、凌空点穴,还能够操纵傀儡木人,由此可见此人不仅身手极为高明,而且对机关消息也必然有不浅的造诣。看他的行为,虽然颇多古怪难解之处,但是却似乎并无恶意,反倒是友善成分居多,这可比获悉公子开方留意自己,更让冷风困惑。
毕竟,他出道以来,因为遭人诬陷,背负了杀害恩师的罪名,偏偏为人又孤傲,不屑于自辩,多日来也不知道杀死杀伤了多少江湖好汉,此刻即便再莫名其妙多出千个百个仇家,也不足为奇。然而放眼天下,他的朋友却寥寥无几,更遑论这样厉害的高手。
正当冷风暗自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然听见苏醒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咦,我们的画舫呢?”
原来,三人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岸边。此刻依旧是黑夜,河岸边,鲍菁菁、宁小小那群捣乱的少年自然早就不知去向;河面上的画舫竟然烧成了灰烬,只留下散落的骨架,随着水流飘荡。画舫上的船工则个个湿漉漉的挤在岸边烤火,叫苦不迭。
冷风懊恼地叹了一口气,正待告诉苏醒自己和青铜面具人遭遇的事情,却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青铜面具人是在自己正想惩戒宁小小这帮捣蛋少年的时候现身,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他和那些少年有什么关联?
就在他暗自思索之际,却猛地听见远处人声鼎沸,无数火把犹如蜿蜒的巨龙,由远而近,迅速移动了过来。
号鼓阵阵,在深夜分外响亮。纷乱的脚步声中,数以百计的步卒涌了上来。看他们的服饰,显然只是驻扎在齐国各地的卫戍部队,远非真正的精锐之师。然而这一刻,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压后,掩护着无数弓箭手,挽弓搭箭,将数百支森冷的箭簇对准了包围之中的冷风、苏醒和陈阿土。整个行动一气呵成,干净利落,不得不让人叹服,齐国大军这些年来纵横中原,称霸诸侯,果然不是侥幸而来。
这时,只听得有人在军阵之中叫道:“他们……就是他们杀害了城守大人,弟兄们,杀啊!”冷风冷哼了一声,将手中的青铜行者棍用力握了一下。
倘若只是他一人,区区数百名军士绝对不会被他放在心上,脱困轻而易举。偏偏此刻身边还有苏醒和陈阿土,以及陈阿土的小侄女,要他在这金戈铁马之中保全其余三人性命,却实在没有半点把握。
此刻,眼见得这些军士行将发动进攻,冷风不由暗暗一叹,当机立断,决定尽己所能,倘若实在不行,说不得只好杀光这些士卒,为死者报仇了。
“住手!”幸好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喝,接着是阵阵铁蹄之声。只见一面绣着斗大“齐”字的衮黄边军旗被人猛地从军阵之外扔了进来,恰好插在冷风等人的面前。
那人掷出的力量极大,竟至于整个旗杆足足插入地下两尺。随即战马嘶鸣之中,一辆战车在四匹战马狂奔疾驰之下,竟然硬生生突破了军阵,来到了圈内。
驾车的是一个生猛的汉子,身着盔甲,在执戈的车左和挽弓的车右护卫之下,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扬起一面金黄色的令牌,大声喝令道:“令旗、虎符在此,诸军各归原位,违令者以叛国论处!”
“令旗、虎符在此,诸军各归原位,违令者以叛国论处!”他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军阵之外又传来异口同声的大喊。那些大喊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直冲云霄,浑似有千军万马席卷而来,骇得军阵之中的军士无不相顾失色。
只有其中为首的校尉因为职责所在,硬着头皮上前,颤声问道:“敢……敢问,大人是……”
“大胆!”校尉的话尚未说完,那驾车闯入军阵的大汉立时怒目圆睁,断然喝道,“诸军只尊令旗、虎符,不问其他,这乃是管相法令,难道你敢违抗?”
说话之间,他身边的车右,毫不犹豫,一箭射出。那一箭疾若流星,弦响犹在耳畔,箭镞业已破空,根本容不得那校尉反应便已经射穿了他的头盔,巨大的力量将那校尉连人带甲射倒在地。
“快,快撤!”就在众军士鼓噪之际,却见那校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原来箭矢只是穿入他的发髻,擦过他的头皮,并没有伤及性命。不过如此一来,足以吓得他脸色煞白,竟然连跌落地上的头盔也不顾了,带着那一只插入发髻的箭,连滚带爬,当先逃跑。
众军士见了,一声呼啸,只是眨眼间的工夫,也跟着散得一干二净。随即十多辆战车,风驰电掣般驰到近前。
冷风暗自吃惊。依照姬周帝国的律令,庶民只能做步卒,唯独贵族方才有资格成为驾驭战车的甲士。尤其这些驾驭战车的战士无不虎背熊腰、全身铠甲,浑身上下散发出凛冽的肃杀之气,分明久经战阵,绝非寻常之辈。
然而此刻,他们见到苏醒,竟然全都跃下战车,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齐声说道:“云中飞旅奉令前来护卫,请小姐速返临淄。”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苏醒气急败坏地挥了挥手,丝毫没有理会这些战士,却不安地偷眼瞥向冷风,眼见冷风的脸色果然冰冷起来,连忙惶急地叫道,“喂,冷风,这事你可莫要怪我。从头到尾,是你自己从来没有问起我的来历!”
冷风冷哼了一声,一时倒也不好反驳。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她出身豪门世族,是那种不谙世事偷偷跑出来玩闹的千金大小姐。既然苏醒没有主动提及自己的身世,以他疏懒孤傲的性格,自然也就不屑去问。恰好苏醒的性子开朗,两人一路同行倒也融洽,故而当苏醒邀他前来临淄做客,他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直到如今,先是三佞介入,又是那神秘的青铜面具人出现,再加上这些对苏醒恭恭敬敬的云中飞旅,他方才意识到,眼前的少女只怕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复杂,这一趟临淄之行,也绝非做客那般简单。
本来依他的心性,哪里容得有人在面前耍鬼,只是就在这时,眼见苏醒正睁大了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知怎地心头一软,终究没有拂袖而去,反而顺着她,一起登上了云中飞旅那显然特地为苏醒准备好的马车。
“嘻嘻……”苏醒心情顿时大为舒畅,很大气地说道,“走,我们快走。对了,那个陈什么土的,你也上来吧。哼,算你运气,遇上了本姑娘。你带了你的小侄女,跟我一起回临淄,本姑娘自会让人安顿好你们!”
冷风冷眼旁观苏醒的叽叽喳喳,旁观陈阿土带着小女孩缩手缩脚地挤上了马车,旁观那些云龙飞旅在悄无声息中井然有序地各就各位,驾驭着十多辆战车,在飞快的疾驰中保持严密的阵形,朝着临淄城的方向扬尘而去。
蓦然,源自本能的敏锐直觉,让他感到似乎正有一双眼睛在冷冷地窥视着这一切,就仿佛猎人在窥视着猎物。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循着感觉望去,可惜举目所及,在茫茫的夜色中,除了起伏的山丘在远方隐现,便再也没有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出手?”山丘之上,开方冷冷地看着那十多辆战车自山脚下飞掠而过,一双剑眉飞扬。
纶巾、大氅、锦衣玉袍的公子开方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是堂堂文王姬昌之后,天子族裔、卫侯嫡子,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穿着帝都洛邑天衣堂缝制的衣服,乘坐鲁国公输世家出品的战车,严格遵循着繁琐复杂的周礼,风度翩翩,俨然浊世公子。
尽管,有很多人因此斥责他狂傲无礼,但是他毫不在乎。早在五年前,他国破家亡之后,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普天之下,他只需要注意一个人的喜怒。一个高兴可以赐予他荣华富贵、美女权势,怒则能够让无数人,包括他一无所有、猪狗不如的人。那人,自然是当今天下无人敢与之争锋的霸主,齐侯小白。
只要齐侯小白依旧喜欢他保持诸侯世子的风度和高傲,用以衬托齐国的强大、齐侯的大度,那么他就必须继续这样做下去,纵然心中滴血也不能够改变,除非什么时候齐侯不喜欢了,又或者……他自己成为这样的霸主?
后一个念头,直到一年前管仲病故,他方才冒了出来。
每次想到,他都会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夹杂着恐惧,极度的恐惧,又有兴奋,无比的兴奋,就仿佛饥饿的狐狸,看见了陷阱边上的诱饵,明知危险,却又忍不住飞蛾扑火。
蓦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边传来:“火候,呵呵,这世上最难做的事情便是把握火候。火候不到,徒呼奈何;火候过了,更是前功尽弃,闷死、烂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人的言语中隐隐透着深意,句句都敲打在开方心头。
开方心头一震,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大约五十步外,十多个身着青色劲装的大汉,环立左右。在他们的拱卫之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正端坐在地上的金黄色蒲团上,双掌遥遥对着面前的铜鼎,时而快、时而慢地推动着。
说也奇怪,随着老人这一双手掌的挪动,铜鼎下方的火焰,也时而亢奋,时而平静,时而张狂,时而安详起来,不多时青烟袅袅,扑鼻的香味四下飘溢,任谁闻了都会忍不住连连吞咽口水,恨不能立刻揭开铜鼎,大快朵颐。
开方冷哼了一声,慢慢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到老人对面的蒲团上,紧紧盯着老者:“易牙太师邀我出宫,却又在临阵之际阻我出手,究竟是何意?莫不成,是特意要开方来品尝太师烹饪的美味不成?”
那被称为易牙的老人却没有马上搭理他,而是自顾自继续掌控火焰的强弱,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运足功力,却见一股寒风掠过,原本滚烫的铜鼎上,竟然凭空敷上了一层白白的冰霜,顷刻间熄灭了烈火。
随后,老人的双掌微微扬起,铜鼎的顶盖也随之缓缓抬起,团团雾气瞬时弥漫了林间空地,迷蒙之中,隐约可见一只金黄焦脆、如抹蜂蜜、状若元宝的烧鸡盘于铜鼎之内,栩栩如生,形似振翅欲飞。
直到此刻,易牙方才开口,不愠不火地道:“哪里是什么美味,不过是一只烧鸡而已,还请开方公子来切割!”说话间,那只金黄的烧鸡竟然当真腾空飞起,直向开方扑来。
开方大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言犹在耳,他右手微动,只见一道寒光在半空划过,转眼那只烧鸡便已经被切成大小均匀、毫无二致的数十块,自行落在一旁的盘中。
而开方则始终端坐于蒲团,坐姿正是姬周帝国最为标准的贵族之礼——跪坐,从上到下没有丝毫可以挑剔的地方,根本看不出他的刀在哪里,又是如何出鞘。易牙见状,原本一直微微眯起的双目忽然张开,闪过一丝精光,赞道:“好刀法!看来开方公子的刀法,又有精进了。”
“太师过誉了!”开方口中谦逊,脸上却满是自得。
他对于自己的刀法,向来都很自信。想当年,他曾经和帝国四大公子之首,出自公侯名门的白衣公子尹卓文切磋武艺。虽然对方的雷霆刀法如风般飘逸轻快,又不乏雷霆的威猛和犀利,堪称天下第一刀法,但是他却硬是凭着自创的“支离破碎刀法”后发制人,攻敌于必救之要害,和尹卓文斗了三天三夜不分胜负。
若是现在就能一刀斩了这老匹夫该有多好!转念之间,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对面的易牙,强行按捺住了心头的冲动。易牙却仿佛丝毫未觉致命的危机差点便降落在自己的头上,依旧从容地将手缓缓伸进一旁随从呈上的盛器中,洗了一洗,随后接过毛巾拭干,做了一个邀请的姿态,示意开方一同品尝。
开方信手挟起一块鸡肉。他不得不承认,易牙在厨艺上当真是举世无双。尤其是易牙居然还兼修水、火两种五行真气。那一手独门绝技“冰火两重天”,于细微处的掌控上绝对独树一帜,无论烹饪还是杀人,都得心应手。
不过一想到,这个看来温和慈祥的老家伙居然为了得到齐侯的宠信,甚至不惜杀死亲子,煮其人肉奉上,开方还是忍不住一阵恶心。自己固然厚颜至极,这位以宫廷御厨的身份成为当朝国师的易牙,却是不仅无耻,而且狠辣,若非眼下形势使然,两人不得不暂时结成联盟,合作谋取权位,开方当真是一刻也不想看到这个家伙。
“实不相瞒,事情有变。” 这时,只听易牙开口道,“不独老夫赶来了,甚至连竖刁也离开了宫廷。”
开方猛地一惊。若说当今世上还有人能够在厚颜无耻上和他们两人相提并论,便莫过于齐侯的宫廷总管,为求荣华富贵,不惜阉割了自己的竖刁。自矜出身高贵的开方,连带易牙都十分不屑,自然更加看不起这个总和易牙勾结在一起的阉人了。只不过,宫廷总管竖刁,如今不在宫中却又在哪里?
想起眼下朝政的微妙,容不得开方不紧张,不觉间身子也微微挺起,双目更是紧紧逼视对面的易牙。易牙却丝毫没有在意开方咄咄逼人的注视,只是自顾自缓缓道:“竖刁此去,是到田四先生家中吊唁!”
开方心中一凛:“田四先生?” 他自然知道田四先生是谁。田四先生是稷下剑宫的总教头。而稷下剑宫,则是超然于庙堂权力之争,汇聚了天下几乎所有一流剑客,只在齐国和中原危难之际方才出动的一支特殊力量。
只是,吊唁?吊唁什么?稷下剑宫的人个个眼高于顶,以齐国栋梁支柱自诩,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折节和易牙、竖刁相交?何况,前些时日他还亲眼看见田四先生和他的弟弟田七先生神完气足、春风得意,并肩经过临淄城门,按理不该有什么突发的变故才对。
难道,易牙、竖刁他们以吊唁为名,和稷下剑宫暗中联盟?一时间,开方不觉更加坐直了身体,心中飞快转念,满脑子提防的,竟是易牙、竖刁这两个目前的盟友会不会突然倒戈一击。
幸好,就在这时易牙解释道:“田四先生的弟弟田七先生不幸故去了!”
“什么?”开方微微一愣,颇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相信易牙的话。
易牙仿佛洞悉开方的踌躇,轻轻叹了一声,狠狠道:“可怜君子欺之以方啊!想田七先生剑术之高,放眼临淄,也就仅次于田四先生而已。谁料想昨夜传来噩耗,竟然误中奸计,遭那冷风暗算而死。”
开方半信半疑:“那草原狼孩当真如此厉害?”以他向来的自负,从来就没有把那些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放在心上。何况,他这些时日一直忙于齐国的权力之争,根本无心武林中的事情,对于那场沸沸扬扬的大追捕也只是冷眼旁观。这一次事出突然,他率领天残地缺人匆匆而来,本来差点要和冷风狭路相逢,然而就在差点出手之际,却又被易牙拦阻,故而对那草原狼孩了解并不多。
不过他可半点都不相信易牙所说的,田七先生是因为君子之心才被冷风暗害。在临淄,谁不知道田七先生最可怕的不是他高超的剑法,而是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暗杀和偷袭。若他也是可以称之为君子,那么开方觉得临淄的母猪都能成为圣人了。不过想到冷风居然能够除去田七先生,他不由心中一惊,重新估量起自己和冷风交手的胜算来。只是那易牙当真有如此好心,生怕自己轻敌方才阻止自己出手?
就在开方狐疑之际,却见易牙自顾自继续说道:“可叹,不独田七先生,此次前往草原追捕冷风的天下英雄,共计三百六十三人,悉数埋骨异乡,包括卓文公子和屈就大师!”
“不可能!”此言一出,开方立时以为易牙在说笑。尹卓文的刀法,他一向深为佩服,屈就大师更是当今十大高手之一,再加上一个剑法高超的田七先生,他们居然都被冷风所杀?开方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易牙一本正经地肯定道:“千真万确!正因为如此,老夫觉得对付那草原狼孩,还是应该从长计议为好。”
开方冷哼了一声。虽然易牙关于冷风的介绍让他极度震惊,但是在他看来,那草原狼孩再厉害也只是孤身一人,倘若真要动用他们三佞的力量硬拼起来,哪有不胜之理?他不屑地冷笑道:“难道易牙太师怕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丫头返回临淄?”
“这当然不成!”易牙好整以暇地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道,“若想你我富贵永葆,那丫头自然是非除不可。草原狼孩虽然厉害,不过只要他继续保着那丫头,也就注定了是你我的死敌,这中间可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太师的意思……”开方一愣,随即想起易牙刚才说过,竖刁前去田四先生家中吊唁,为的是田七先生被冷风杀害。他脑海中猛地灵光乍现,笑道:“原来,太师是想驱虎吞狼,让你我坐收渔翁之利!”
“哈哈——”易牙也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公子说对了一半。驱虎吞狼只是老夫的目的之一。毕竟,那冷风是天下第一机关大师尹先生的高足,老夫若不善加利用,岂非白白浪费这一天赐良机……”说着,他突然住口,改用深厚的内力传音。片刻之后,开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毒!”
“哈哈,要怪便只能怪那草原狼孩偏偏在这个时刻带了那丫头来到临淄。”易牙不以为忤,他居高临下望着战车远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更要命的是,那丫头偏偏居然是那两个人的女儿……”
第三章 伊人觅无踪
“知道吗?我第一次坐上马车,是在五岁那年。”
通往临淄的官道上,十多辆战车或者突前,或者断后,或者分散左右两翼,有意无意中列成进退自如的严密阵形,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前行。
马车上,苏醒惬意地斜倚在车窗边上,望着车外渐渐露出曙光的天际,悠悠然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个时候,她住在和陈阿土一样的村子里。母亲生她的时候就死了。而一手把她带大的姥姥每次提到父亲,总是不屑并且怨恨,说他是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蠢货,做生意赔钱、打仗逃命、帮人办事砸锅,后来因为闯了祸逃到外面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了一屁股债,这才令母亲郁郁而终,家里也因此贫困不堪。为此,姥姥给她取名苏醒,跟母亲一个姓。
当然,年幼的她对于这一切还没有什么深刻的体会。她只是在过年的时候非常羡慕里正家那个同样五岁的女儿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
忽然有一天,一辆黑色的马车驰入了村子。全村的孩子,都兴奋地跟在马车后面奔跑、嬉戏。因为在村子里,即便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里正大人,一年到头也只有那么几次机会将家中的耕牛牵出来临时客串拉车。马车,在村子里可不是平常能够见到的。
苏醒当时就在这一群欢呼奔跑的孩子当中。她做梦都没有想到,马车居然会停在她家的门口,而且居然是来接她的。一切都仿佛做梦,她浑浑噩噩坐上了马车,浑浑噩噩地接受村子里所有孩子,包括那个平日里像公主一样骄傲的里正女儿无比羡慕的目光,浑浑噩噩远离村子,远离和她一直相依为命了五年的姥姥,踏上了陌生的官道。
马车整整行驶了三天三夜,然后进入了热闹的临淄,最后停在了一座豪华的巨宅门口。那里的门槛好高,五岁的她几乎是手足并用,方才能够爬过去。跨过门槛,就好像进入了画中一样,有假山、有花草,有小桥流水,有比她所住的村子足足大好几倍的殿宇楼阁。
房子很多,一间又一间走过去,就仿佛步入迷宫。袅袅的白烟,从大大的青铜鼎内飘散出来;悠扬的钟鼓声徐徐不绝;身披虎皮的武士高大狰狞,他们手持刀枪,来回巡视;仆人们络绎不绝,却谨守规矩,不敢有丝毫喧嚣。
在很多人的簇拥下,苏醒晕晕乎乎地走了好久,然后见到了一个威严的中年人。别人告诉她,那就是她的父亲。和姥姥说得完全不一样,她的父亲居然位高权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齐国宰相……
“管仲?你是管仲的女儿?”饶是冷风素来沉稳,此刻听到苏醒说起她父亲居然是一代名相管仲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不错,管仲就是我的父亲,我算是他的女儿!”苏醒的语气突然有些怪,嘴角也浮起了一丝嘲弄,“我进了管府,才知道自己当真从乌鸦变成了凤凰。我的父亲已经不再是落魄不堪、唯利是图的商人了,他和他以前那班潦倒的朋友如今都已经成为齐国说一不二的大人物,而我也成了齐国宰相的女儿,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说到这里,苏醒的双目渐渐蒙上了一层迷雾。
应该说,父亲对她很好。她住在犹如宫殿一样的大房子里,被无数仆人伺候;柜子里有很多华丽的衣服可以换,那些衣服的任何一件都是她曾经羡慕不已的里正女儿一辈子都买不起的;每一次出门,不但有马车,甚至还有战车护卫,比起里正也不知道威风了多少倍。
可惜,和以前住在村子里一样,父亲依旧是一个传说中的存在。大多数时间她只能够从仆人嘴里听闻父亲取得了一次又一次似乎非常伟大的胜利。即便偶尔见面,她也没有半点欢喜,反而觉得仿若在觐见威严的君王,害怕得只想快些逃离。尤其到了后来,父亲权势日重,家中的规矩越来越森严起来,往日里能够在父亲面前谈笑无忌的朋友都很少再来了,剩下的人无不如履薄冰,遵循着各种各样的规矩,唯恐行差踏错,整个豪宅沉闷得就像一座坟墓,简直让人窒息。
这样的地方哪里是她苏醒能够呆的?所以,一年前父亲死后她就开始逃难一般跑了出去。好在托庇父亲的余荫,再加上还有不少父执长辈的暗中呵护,她无论到了哪里都会被待若上宾,一时间游山玩水,倒也快活自在。然后,她听闻侠义山庄悬赏通缉十恶不赦的草原狼孩,便兴冲冲地赶去凑热闹,结果……
“结果,我成了冤大头,被你骗来了临淄!”想起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冷风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喂,我若存心将你拖入这场漩涡,天打五雷轰!”苏醒赶紧嘟起了嘴巴,着急地跳了起来,苦着一张脸,不胜委屈地道,“我只是想让几个父执长辈见见你,消除他们因为那些传言对你产生的误会和偏见。”
说到这里,眼见冷风的目光在自己脸上略略停顿了一下,苏醒不觉满脸火烫,猛地意识到,这一番话简直就像女儿带着心爱的郎君前去让父亲审视。
当下她连忙将头转到了一旁,干咳了一声,岔开道:“说起来,我才是倒足了霉。也不知道哪个混账王八蛋胡乱散播谣言,说什么爹爹生前就请来天下第一机关大师尹先生为他制造了一个暗藏无数机关的灵柩。里面放置了一枚天下霸主令,能够调动他生前布置在各地人马,足以左右天下大局。还说什么,普天之下,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开启那些机关,取出那枚天下霸主令。”
“所以三佞才出手?”冷风若有所思,心中疑云非但不减,反而更甚,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处心积虑要让苏醒卷入其中。难道仅仅因为她是管仲的女儿?
“小姐!”却在这时,车外传来云龙飞旅战士的声音,“临淄快到了!”
“临淄!”苏醒惊喜地叫了一声,将脑袋从车外伸了出去,只见前方微微发亮的天际处,果然矗立着一堵巍峨的城墙,紧闭的城门、森然的箭垛,飘扬的旌旗,均在悄无声息中弥散出令人膜拜的威严。
“开城!”随着守城的老兵一声“开城”的吆喝,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早已经苦候在城外的商旅纷纷鱼贯而入。不多时,城内喧嚣了起来,次第开业的店铺前顾客川流不息,宽敞的街道也是人来人往,好一派生气勃勃的繁华鼎盛气象。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普天之下,再没有哪座城池能够比得上咱们齐国的都城临淄了!”苏醒左顾右盼,指点着车外热闹的城池,笑嘻嘻道,“临淄是太公姜尚创立,素有兵法之都的盛誉。当初建筑之时便考虑周全,不但规模宏伟,而且利于防守,堪称姬周第一坚城。如今在我父亲的治理之下更是繁荣无比。”
说着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她正充当导游带着冷风浏览起临淄城,只觉心情分外舒畅,期待这时光能够永远保留下去才好。
正自得意之际,忽然一阵香味扑鼻而来,馋得她食指大动,放眼望去,却见路旁果然有一家摊位正在烙饼。那饼形圆而面薄,正面贴满芝麻,背面布满酥孔,分明就是临淄有名的小吃薄酥烧饼。一时间,她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再也忍不住,立刻大喊一声:“喂,快停下。”便要跳下车来。
却在这时,冷风身形微动,一根青铜行者棍横空出现,恰好拦在了苏醒面前。
“怎……怎么了?”苏醒眼见那冷风的目光如剑般洞悉人心,再加上额头那一道刻骨的疤痕,恍惚草原上正小心避开猎人的陷阱,随时准备扑食猎物的孤狼。苏醒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嘴里面娇嗔,心头却不觉微微有些害怕。
冷风断喝一声:“噤声!”他声音虽然不大,然而话语中自然而然透着一股逼人的威势,唬得苏醒不禁呆了一呆,随即发现冷风的目光正以前所未有的凝重,转首注视着马车的后壁。
她好奇地跟着望过去,顿时惊骇地看到,不知何时这后壁上竟然出现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肆”字。一竖一横、一笔一划,苍劲有力,隐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般令人窒息的强大气势,看上去好像是利剑留下的痕迹。
问题是,她清楚地记得登上马车的时候肯定没有这些剑痕,之后一路行来他们也从未下车,所以,绝不可能是有人乘他们不在马车上的时候留下的。
难道,竟然有人于远处遥控剑气,在两人以及云龙飞旅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刻下这个字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自己的小命刚才悬在毫发之间,没有丝毫反应的余地!
想到这里,苏醒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眼神里更是流露出了些许恐惧,一个人的名字脱口而出:“田四先生?”
“放心吧,田四先生要杀的是我!”冷风略带些微笑,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苏醒,缓缓走出马车。苏醒察觉到冷风言语中隐含的一丝嘲弄,柳眉倒竖,顿时忘了害怕,好强地跳了起来,跟着走出马车,大言不惭地叫道:“我说过,临淄是本姑娘的地头,既然我请你来了,不管是谁要想动你,便先得过我苏醒这一关……”
话说到这里嘎然而止,因为她真地说不下去了。天地良心,苏醒真地很想表现出自己的勇气,尤其是在这个看上去永远那么酷、那么拽的草原狼孩面前,她始终都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可是这一刻,她却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前面三百步之外,一间棺材铺的门前,传来一道冰冷的杀气。
那里笔直地立着一个五十多岁、全身劲装的老者。他整个人就好像一把剑,一把已经出鞘、渴望饮血的剑,浑身上下散发出凛冽的杀气和昂然的战意。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退避三舍,在拥挤的街道上居然出现了一个以老者为圆心,百步为半径的空地。
“田、田四先生!”远处,有人失声惊呼。
在临淄,没有人不知道田四先生。传闻中,田七先生一身高超的剑术都是他兄长田四先生代师传授。和弟弟田七先生喜欢偷袭不同,田四先生从来选择正面迎战,每一次都留下这一个“肆”字作为邀斗的战书。迄今为止,他已经挑战过七十多个显赫一时的高手,还从未有人能够在他的剑下撑过十个回合。
齐国第一剑客、稷下剑宫总教头,盛名之下,眼见田四先生今日居然出现在大街之上,所有人都不觉屏气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即便那些久经沙场的云龙飞旅,此刻也只是紧紧握着兵刃,将苏醒团团围在里面,却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惟有冷风例外。他悠然站在田四先生的斜对面,尽管周身被那令人窒息的杀气笼罩,却依旧平静得如同闲庭散步,立时成为整条大街醒目的异类。
“冷风?”
“田四?”
不约而同,两人同时开口。话语声中,田四先生拔剑。寒光闪处,龙吟长啸,剑气扑面而来,转眼便将那马车斩作粉碎,木屑如暴雨飞溅,个身影则在这飞溅的木屑雨幕中跃起。黑色的披风在半空张开,犹如羽翼般带着身体滑翔。
“好!”苏醒正极力挣扎,试图喝令云龙飞旅上前援助冷风,眼见冷风将手中的青铜行者棍往地面上轻轻一点,便凭借身上那件古怪的披风飞到天上,躲开田四先生这一剑,立时高兴地大赞了一声。
随即,她得意洋洋地对惊得面无人色的陈阿土道:“看见没有,这就是传说中的飞天玄衣!呵呵,知道吗?这可是一件会飞的衣服,当日帝国四大公子之首的白衣公子尹卓文,率领数以百计的英雄好汉将冷风逼到了悬崖边,却只能眼睁睁看他穿着这件飞天玄衣大摇大摆地飞走。”
“可、可是……”一旁的陈阿土却没有苏醒这般乐观。身为齐国子民,他自小就听闻稷下剑宫的威名,更知道田四先生的厉害,当下战战兢兢地小声提醒道,“可是,小人听说,在田四先生还从来没有碰见对手……”
果然,陈阿土的话尚未说完,便看见田四先生怒吼一声,跟着腾空而起。他虽然不能够如冷风那样在空中自如飘动,但是那冲天之势既猛且快,犹如离弦之箭般破空而出,手腕翻动之下,更是绽放出九朵剑花,在日光的映射下分外绚丽。
“当当当……”金属撞击的声响分外清脆,震得人耳畔轰鸣。响声中,冷风身形疾退,手中的行者棍前半截却变作七根短棍飞射而出,恰恰挡住了田四的七朵剑花。第八朵则被冷风手中后半截行者棍挡住。第九朵本来避无可避,业已划破冷风的衣服,然而仅仅差了毫厘,眼看便要刺破冷风的肌肤,穿透他的心脏,田四先生却偏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于半途硬生生地收回。因为冷风的全身上下突然暴射出数以千计的牛毛细针,每一根针都在日光下,泛射出蓝色的光芒,故而田四先生不得不飞速后退。
后退中,剑光在瞬间化作幕,转为盾,挡住了所有细针,竟然是滴水不漏。
“哼!”说时迟、那时快,冷风冷哼了一声。就在他力量用老、行将落地的刹那,之前四下飞出的七节短棍,竟然自行反转过来,于电光火石之间重新又还原成了青铜行者棍。行者棍在地面再次一点,冷风的身子则借助张开的披风,继续向后滑出了百步,转眼便消失在临淄稠密的人海中。
田四先生极度错愕,从未料到有人能够挡住自己的夺命九剑,却居然丝毫不顾及声名面子转身便逃。他怔怔出神了良久,方才怒吼一声:“冷风,有胆与我再战三合!”长身而起,会同人群中跟随过来的数十名稷下剑宫的弟子,一起朝着冷风消失的方向疾追过去。
“放心吧!”看着稷下剑宫众人远去的身影,苏醒顺手抱起陈阿土的侄女,一边逗小女孩玩,一边嬉笑如故,竟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没有丝毫担心,反而安慰一旁紧张的陈阿土,“这些蠢才,居然敢去追冷风,真是活腻了!那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在逃跑中设伏反击了。”
“说得好!”却在这时,有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蓦然从她身后传来,“那草原狼孩实在不好对付,呵呵,不好对付!”
“谁?”苏醒浑身一震,立时跳了起来,左右四顾。
陈阿土见状,满脸诧异,愕然问道:“苏姑娘,你怎么了?”
“有人在和我说话!”不知为何,苏醒的神色极度紧张,几乎便要哭了出来,一把抓住陈阿土,连声问道,“你们没有听见吗?有人在和我说话!”
“说话?”陈阿土只觉得一头雾水。云龙飞旅同样面面相觑,他们警惕地四下张望,却根本找不到有谁在和苏醒说话。正在这时,那声音却又传入了苏醒的耳畔:“他可听不见,呵呵,听不见!”苏醒勃然大怒:“你……究竟是谁?竟敢在本姑娘面前装神弄鬼!”
“我在这里,就在你前面!”那声音尖声笑着,公然挑衅道,“你若有胆子,何不自己过来瞧瞧!”苏醒冷哼了一声,只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令人心烦意乱。一时间,她头晕脑胀,昏昏沉沉地抱着怀里面的小女孩,一步一步前方走去。
忽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就好像有只大麻袋将她和小女孩从头到脚一起套住。随后,她感觉被人抬起,走了很长一段路,又重重地扔下。还没有等她来得及叫痛,颠簸随即而来。似乎是一辆车,一辆疾驰的车。
古怪的是,整个过程,她没有听到半点动静,就好像那些云龙飞旅的士兵全都突然之间傻掉了,定住了,眼看着她被人掠走却无动于衷。
死冷风、臭冷风,快来救我!漆黑中,她又惊又怕,满脑子七上八下,想的竟然全都是那冷风。一忽儿想到,正因为那该死的冷风,刚才丢下自己独自逃跑,方才让自己落入了敌人手中,她便恼恨起来,恨不得立刻揪住他打上两拳、骂上两句。她一忽儿为冷风担心,生怕他被田四先生所伤,又或者遭人算计;一忽儿却情不自禁流露出微笑,只觉得天底下根本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这个大名鼎鼎的草原狼孩。
就这样,在车轱辘的转动声中,她时而恼、时而笑,时而喜、时而忧,最后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阿嚏、阿嚏、阿嚏、嚏……”站在临淄繁华的街头,冷风连打了十多个喷嚏。他突然感到有些茫然,刚才他和稷下剑宫的人玩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带着他们在临淄城内转了两三圈,随便设下了几个机关,就轻轻松松甩掉了追杀者。问题是,重返原地后他发现自己找不到苏醒了。
“冷、冷爷!”站立一旁的陈阿土,眼见冷风久久不语,不由搓着手,忐忑不安地说道,“都怪小的没用。当时的情形,实在怪异……”说到这里,他不觉打了一个寒颤。
原来,就在冷风引开田四先生之后,陈阿土便听见苏醒惊惶地喊叫起来,说是有人在对她说话,随即又忽然神志恍惚,仿若中了邪一般,径自朝前走去。
就在陈阿土又惊又怕,不知所措之际,忽然发现身边的云龙飞旅们一个接一个,纷纷摔倒在地上。他战战兢兢地上前探看,却骇然发现,就在这么眨眼间的工夫,那些身经百战的勇士不知怎地,竟全都没有了声息,唯有嘴角微微牵动,那神情看上去似笑非笑,古怪至极,也诡异至极。
“嘴角微微牵动?”听到这里,冷风双目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陈阿土在一旁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冷风的思考。良久,冷风转过头来,紧紧盯着他,沉声问道:“那你为何安然无恙?”陈阿土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不……不知道!小的半点都不知道!”
当时,他眼见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发生这样一幕,顿时吓得冷汗淋漓,犹如坠入十八层地狱,抬头想要叫苏醒,却见苏醒抱着自己的小侄女,已经走到了田四先生最初出现的地方,然后进入了那家棺材铺。
惶急之下,他原本想要跟上去,然而刚刚走动,便不知为何眼前一黑,竟然昏厥了过去。待到他醒转过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苏醒、自己的小侄女,还有云龙飞旅却已经不知去向。大街上一切如故,照旧是人来人往,好一番繁华热闹的太平盛世。
他头疼欲裂,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想要询问自己昏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无论问到谁,都大摇其头,信誓旦旦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包括冷风和田四先生的决斗,包括苏醒和小侄女的失踪,包括云龙飞旅的去向,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而那家棺材铺里,则空空荡荡,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说到这里,陈阿土涨红了脸,讷讷得道:“小……小人当真亲眼看见苏姑娘突然跑入这里。”
冷风没有理会他,自行走了进去。这棺材铺果然有些奇怪,明明大门敞开着,但是里面却没有一个人,到处都堆满了各种丧葬的用品,还有三口尚未上漆的棺材。棺材的棺盖早就被掀开,显然陈阿土之前已进行了十分仔细的搜查。然而整个铺子实在不大,无须多少时间,便可以完全确认苏醒绝对不在这里。
他一言不发,巡视良久,突然抬手,手中的青铜行者棍横扫而去,只听见“当”的一声巨响,那棍恰好扫在了正中的棺材上,那棺材一歪,顺势撞到了其他两口棺材。
随即,“嘎吱”的声响中,三口棺材猛地竖立起来,地面现出了恰好可容一人穿越的洞口。陈阿土见状不由喜形于色,连声赞道:“冷爷好厉害!”冷风却面无表情,站在这黑乎乎的洞口,双眉紧紧皱起。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一种自己身在彀中、遭人算计的感觉。刚才,他被稷下剑宫追杀,根本无暇分身他顾,对方若要掠走苏醒,原本有很多方法,却为何弄得如此诡异,还放弃了这明显经营多年的棺材铺?
是笃定自己无法从中寻找出蛛丝马迹?还是另有图谋?心念电转之间,冷风暗地里激起了一股强烈的好胜心,冷哼了一声,飞身跃入了那黑乎乎的洞口。
“扑通!”下面,竟是一条暗流涌动的地下河,不过水位并不高,差不多到膝盖。冷风刚刚站稳脚跟,亮起了火折子,便听见身后又传来“扑通”一声。他转首回顾,却见陈阿土居然也跳了下来。
在冷风的注视下,陈阿土忐忑地挠了挠头,怯生生道:“苏姑娘为小人报了仇,恩重如山,小…
……小人想尽些绵薄之力。而且……小人的侄女也被掠走了,小人实在放心不下。”
“前途凶险……”冷风微微摇了摇头,原本想劝阻他,不过眼见那陈阿土的目光极其坚决,便懒得再浪费唇舌,自顾自转过身朝前走去,只是淡淡抛下一句,“你硬要跟来,倘若遇上什么麻烦,可莫要后悔!”
陈阿土大喜,赶紧小心地跟在后面,连连道:“冷爷放心,倘若有事,小人自会照顾自己,哎哟……”他的话才说到一半,没料到冷风突然停下脚步,措手不及之下,差一点便一头撞到了冷风的后背。
他顺眼望去,只见前方的水面上漂着一样东西,竟是一个木人娃娃。陈阿土惊叫一声:“那……那是小人侄女的!”说着他便要冲上前去,捡起那木人娃娃。
说时迟、那时快,却见冷风一把将他抓住,甩到身后。旋即,冷风飞速抬手,手中的青铜行者棍竟也如宁小小的银枪一样四下张开了无数细丝,撑起一张帆布,转眼就变做了一把巨伞。
被巨伞遮蔽了视线,陈阿土一点都看不见前方的情形,只是听见“蓬蓬”的声响自伞面之外延绵不绝地传来,同时巨大的冲撞力震得冷风带着他,连连后退。
待到四周重归平寂,冷风手中的巨伞也还原成行者棍之后,陈阿土这才目瞪口呆地发现,前面暗流的河面上竟漂浮着无数箭支,若说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千军万马的激战,也丝毫不为过。
就在陈阿土瞠目结舌之际,冷风已提着青铜行者棍,一步、一步,小心地趟水而行,走到跟前,方才发现那木人娃娃竟被细丝系住,和水下的石块交错环绕,形成了一个十分巧妙的机关,甚至无需走到跟前,只要稍稍靠近,水波的流动便会触发致命的陷阱。
见此情形,冷风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这布局之人实在歹毒到了极点。当下,他回过头朝着陈阿土断喝一声:“你且站住!”
说话的同时,他一手拉着细线,一手将青铜行者棍在水中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同一张薄纸,轻飘飘地转眼就掠出了丈外。霎时,冷风所过之处又是数不胜数的暗器箭矢激射而出,密如骤雨。不过它们大多都落在了冷风的身后,有一些威胁到冷风的,也都被他轻易击落。
然而待到身子行将落下的时候,冷风正要用行者棍点地,再度借力跃起,忽见三道黑影猛地从水下冒出。黑影中透着寒气逼人的剑光,剑光里盛着四下飞溅的水珠,从上下左右前后各个方向,犹如天罗地网一般,在最精妙的时机,以最刁钻的角度,封杀了冷风所有的退路。
就在这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飘在水面上空的冷风,身上张开的披风猛地抖了两抖,他整个人便完全背离了常识,竟在半空毫无借力的情形下,硬生生地向后飞速倒退。
“当当当……”但听得行者棍和剑刃剧烈地撞击,冷风则犹如一缕轻烟般从那三道黑影的合围中逸出。然后他左手微扬,一道银芒自手掌飞出,一头系在他的手指上,另一头则在空中散开,竟是一个罗网。
这罗网迎向那疾扑而来的袭击者,仿佛倒扣金钟一般,正好将他们当头罩住,而且那网绳显然由十分特殊的材质制成,剑刃砍上去居然毫发无伤,反而因为网中人的挣扎越来越收紧,最终将他们裹成了一团。即便如此,冷风仍旧不敢有丝毫懈怠,赶紧一手以行者棍点地,再次向前飞掠,一手则扯着水中的罗网,将其拖在身后。
不多时那地下河便拐了一个弯,水流虽然更见湍急,但是地形却豁然开朗,两边渐渐出现了可以立足的河岸。
冷风飘然落下,顺势将那罗网从水里扯到面前,网中的三人其中一个大约三四十岁,干瘦精练,留了一把老鼠须,俨然就是个生意人。另两个则很年轻,看那衣帽穿着,就像是在棺材铺打杂的伙计。
冷风皱了皱眉头,沉声喝道:“说,你们是谁?受何人指使?为何要袭击我?苏醒被你们带到哪里去了?”听到冷风的喝问,那中年生意人冷笑一声,尽管成了阶下之囚,却依旧满脸嚣张:“我劝你还是趁早放了我们,赶紧离开临淄为好!我们可不是你能招惹的……哈哈……”
见他如此张狂,冷风冷哼一声,也懒得再听他废话,当下系着网线的手指微微用力,但见那罗网愈发收紧,很快便在这三人身上,勒出了一条条血痕。
这三人起始还咬紧牙关,一脸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模样。却不料冷风当初制作这罗网时,便已经在这网绳上浸染了特殊的药材,一旦见血倒也不痛,但是会越来越痒,最终犹如万蚁攻心,远比千刀万剐难受百倍。
他们很快便支撑不住,由大笑转为痛哭,几乎同时连连哀号,只求快点结束这苦难。冷风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正待从怀中掏出止痒的解药给他们撒上,突然心头一跳,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危险正席卷而来。
冷风自幼追随大草原上的群狼,对于危险有无比敏锐的直觉,毫不犹豫地弹身跃起,远离面前这罗网中的俘虏。眨眼工夫,他惊骇地发现,一团红雾不知从什么地方凭空冒出,迅速扑向那罗网,瞬间便将罗网,连同罗网内的三人悉数包裹。凄厉至极的惨呼声中,红雾很快就消散,就如同来时一样,无影无踪。留下的,却是一团罗网,还有罗网中三具森然的白骨。
冷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小心地将手心微微摊开——就在刚才,他眼见红雾散去的刹那,迅速伸手抓了一把,此刻,手心之中隐隐感觉正有一样物体在轻轻挣扎。
粉嫩的皮肤,尖嘴,薄翼。冷风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抓住的竟是一只蝙蝠,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的袖珍蝙蝠。
当他的手刚刚放松一点,那蝙蝠便迅速挣扎着飞了出去,犹如鬼魅一般转眼消失,不见了踪影。恰在这时,后面的陈阿土正好赶到,看见了这一幕,不由惊异地问道:“这……这是什么?”冷风沉着脸,低声答了一句:“血蝠!”
身为机关师,冷风往往喜欢收集天下间各种奇怪的生物来开阔眼界、激发灵感。比如,冷风身上这件名闻天下的飞天玄衣,便是参照一种名为飞天铁鼠的动物制作出来的。那飞天铁鼠能够通过四肢腋下一层弹性极大的薄膜,在相隔数百丈的悬崖之间往来自如。
看见这血蝠,冷风想起自己曾经在一册古籍上见过关于血蝠的记录。传说,这血蝠生长在地下,体形远比一般的蝙蝠小,而且能够将身子延展成薄纸一般,钻入那看似没有一点缝隙的岩石里栖息,以躲避天敌的攻击。它们天性嗜血,一旦闻到血腥味便会蜂拥而至,顷刻间便可以将庞大的动物吸食得只剩骨架。
“好高明的布局!”回想起刚才的情形,冷风不觉有些后怕,只要自己有一丁点的疏忽,身上划破了口子,那么纵然成功避开了那些机关和偷袭,也必然会在此地遭遇血蝠的袭击,多半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眼下别无线索,虽然明知对方处心积虑掠走苏醒,又将自己引入这里,必然有所图谋,他还是微微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期望能够寻找到对方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意外的是,这一路行来,居然再没有任何波折。冷风沿着这地下河,很快便找到了出口。出口竟是在一处山脚之下。地上隐约有一些车马行走的痕迹,可惜杂乱无章,根本无法从中寻找出线索,待得冷风最终醒悟这些痕迹是存心引他误入歧途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他和陈阿土已经来到了一处竹林中。
林中,竹影憧憧,只有些许日光,稀稀落落地漏了下来。
冷风心中一惊,蓦然涌起一丝不安,正待赶紧退去,却发现四周的景象突然一变,就仿佛置身于完全不同的所在。空气阴沉沉的,压抑得令人窒息,眨眼间阴风阵阵袭来,夹带着飞沙走石,还伴有摄人心魂的种种怪声,时起时落。
一瞬间,这里竟然变成了群魔乱舞的地狱,无数孤魂野鬼张牙舞爪,万千鬼卒阴差汹涌而来,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仿若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夹缝里求存。
“嗯……啊——”正当冷风暗自吸气,努力镇定自己心神之际,却听见身旁的陈阿土叫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双目紧闭,面色忽而潮红如火,忽而却苍白似纸,嘴里大喊大叫,手中则乱挥乱舞,就仿佛在和无数妖魔进行着生死搏斗一样。
“莫慌,这只是一处阵法而已!”冷风皱了皱眉,顺手点了陈阿土的睡穴,将他提在手里。
幸好,他对阵法并不陌生,事实上阵法本就是机关师必须学习的内容,昨夜陈阿土上了画舫之后,进退失据,便是因为陷入了他设置的阵法之中。此刻意识到自己触动了阵法后,他反倒迅速冷静了下来。
冷风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理睬眼前的幻想和心中感受到的种种危机,紧锁双眉,每每沉思良久方才缓慢地挪动脚步,或左或右、或前或后,改变着自己所处的位置,不时还出手击倒几根竹竿,却正是阵法中的关键所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冷风终于再也感受不到四下的杀气,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已经出了竹林。他顺手解开了陈阿土的穴道,正待前行,却发现远处居然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横在前方,两岸之间只有一座狭窄的小木桥连通。木桥中央有一人,蓑衣斗笠,垂江而钓。古怪的是,他钓竿上的钩直直的,没有饵。
第四章 岁寒有三友
忽然,那钓者朗声长吟起来:“不屑鱼虾蟹,只钓王与侯。宁在直中取,焉肯曲中求。”
冷风微微皱眉,知道这话是当年太公姜尚遇文王时的对答,只是此刻这人以此来装神弄鬼,却不知是何用意。想起刚才连番经历凶险,他一时间倒也不敢妄动,当下止住脚步,一边扫视四周,察看对方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一边冷笑道:“可惜,你不是太公,我也非文王,让路!”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那人抬起头来。冷风这才看清,他居然是一个胖呼呼的老头儿,须发皆白,分明已经年过古稀,偏偏长了一张娃娃脸,满脸笑容,仿若无邪的孩童。
这时,只见他点着头,竟似大为认同冷风的话:“我竹太公虽然有太公之名,但是此太公非彼太公。千百年前的那位太公,满腹经天纬地之才,最后成就的自然是千秋万代的王图霸业。至于我这太公,成天美酒佳肴下肚,隔了几个时辰,制造出来的全都是屎尿臭屁……”
说着,他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满是肥肉的肚子,随即又朝冷风翘起了大拇指:“不过,你却比文王厉害多了,居然能够破掉我的阵法。嘻嘻,虽然我这竹太公的阵法就算拍死十匹八匹马,也万万追不上太公姜尚的万一,充其量是鹦鹉学舌而已。但是,这么多年来能够破掉这阵法的,算来算去还真没有几个。小伙子,你是哪个门下?我在稷下剑宫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未见过你?咦……”
不等冷风答话,他猛地脸色大变,鼻子朝着冷风这边用力吸了好几下,然后惊疑不定地看着冷风:“你……你究竟是谁?怎么有那些蝙蝠的臭味?哼,莫要狡辩,我老人家的鼻子向来很灵光,决不会弄错。这种蝙蝠,是当年剑宫一位长老千辛万苦才从昆仑之巅觅来养殖,用以看守血蝠通道的,其他地方绝不可能有。”
“血蝠通道?”冷风耸了耸肩。
就在竹太公大堆大堆废话的时候,他几次握紧了手中的青铜行者棍,几次又松开,只因为那老头儿看似在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闲话家常,实则整个人的姿势却始终都保持着无懈可击的防守状态,恰好封杀了他硬闯木桥的所有路线。
惊异之下,他只好一边继续暗自算计,一边信口敷衍:“你是说那棺材铺里的暗道?有那些血蝠在,倒也名符其实。”
“你当真经过了那血蝠通道?”见冷风轻描淡写,竹太公反倒有些不信起来,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当年,太公姜尚有意让稷下剑宫成为我大齐的中流砥柱,故而特地留下这条通道,可以通往临淄城内各处要津,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这么多年来,若非紧要关头,莫说一般剑宫弟子,就算像我老人家这样德高望重的剑宫长老,也很少会被允许进入。莫不成,你小子是闯过来的?”
冷风不以为然:“血蝠通道很难闯吗?”
“废话!那血蝠通道共有九九八十一条支叉,三百六十七套机关,都是当年太公姜尚他人家亲自设计的。”说起血蝠通道,竹太公激动地吹胡子瞪眼起来,“就算你小子运气不错,最近这段时间,负责轮值血蝠通道的田七被杀,田四整天想着要找出那杀害他弟弟的凶手报仇,只留下几个弟子留守,但是……啊,你……你是冷风,杀了田七的那个草原狼孩!”
竹太公唠唠叨叨了半天,这才留意起冷风的样貌,顿时就好像踩到了毒蛇一般,一屁股跳了起来。
“我是冷风不假,田七却不是我杀的……”冷风无奈叹了一口气,眼见竹太公满脸戒备,完全将自己当作了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也懒得多说,当下索性板起脸来,沉声喝道,“少废话,这路你让是不让?”
说话的当口,他的手不觉又一次握紧了青铜行者棍,蓄势待发。
“我、我、我……”不料,竹太公畏怯地后退了两步,却立刻恢复了正常,摇了摇头,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斩钉截铁地道,“这路我可不能让。这样吧,你快些离开,只当你没来过,我也没见过你。这可是为你好!从这里过去,直通剑宫的圣堂,有我们岁寒三友镇守在此,不是你能够通过的!”
冷风双目一凝,不觉重复道:“圣堂?”
“不错,正是圣堂!”那竹太公似乎只要冷风不闯过来,便万事大吉,此刻眼见冷风似乎对圣堂二字感兴趣,便赶紧解释道:“说起圣堂,那可就得从稷下剑宫的渊源说起。小伙子,稷下剑宫你知道吗?稷下剑宫的第一代弟子,便是当年追随太公姜尚和武王姬发,在牧野之战中充当先锋的三千剑士。”
说到这里,只见他猛地拍了一下身旁的木桥扶栏,当真有如说书一般,抑扬顿挫道:“想当年,牧野一战可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三千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持着三千柄惩奸除恶的宝剑,硬是在纣王的数十万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地……”
“你在拖延时间!”蓦然,冷风怒喝一声,打断了竹太公的话。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虽然举目所及,风平浪静得没有半点异状,然而他却分明感觉到,正有一股杀气在悄无声息地接近。
“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眼见冷风作势欲动,竹太公连忙摇手,一口气不喘地飞快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圣堂的由来吗?”冷风冷哼了一声:“我杀了你,走过去,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竹太公大大地摇头,“小友倘若不清楚前方敌情,又如何有稳操胜券的把握?”
冷风心念微动,骇然发现自己虽然察觉到四周弥散着危险的气息,却始终无法确定危险源自哪里。当下他暗自警惕,表面上却神色不变,淡淡道:“也好,你且说来听听!”
“哈哈,这才对了!年轻人就应该沉得住气才是。”竹太公大大松了一口气,故态复萌,竟然老气纵横地又是一拍木桥的扶栏,这才继续说道,“话说三千剑士于牧野激战暴君商纣,所向披靡,一战功成,复又追随太公来到齐地,建功创业,二十年里连番历经血战,最后只剩下不足百人。太公感念这些将士的功绩,便在距离临淄城不足三里的这里,建造了稷下剑宫。”
说到这里,竹太公又顿了一顿,随即不胜唏嘘地叹道:“这么多年来,稷下剑宫凭借无敌于天下的剑术、轻生重义的赤胆忠心而名扬天下。可惜,世人只知道,稷下剑宫的精英堂汇聚着天下第一流的剑士,仗剑行侠,铁血卫道;稷下剑宫的讲武堂收藏天下第一流的武功,南北古今无所不包;然而鲜有人知道,稷下剑宫最神圣、最庄严、最不容侵犯的所在,却是圣堂。”
“大叔……”这一次,打断了竹太公说话的却是陈阿土。他一直跟在冷风身旁,从头到尾都不敢插上半句话。直到竹太公说起稷下剑宫,那精英堂、讲武堂,都是每一个齐国子民耳熟能详的所在,唯有这什么圣堂,却当真没有听说过。他好奇心起,偏偏竹太公话语啰嗦至极,讲了半天都没有说到正题,他不由心痒,忍不住问道:“那圣堂究竟是什么地方?”
“圣堂?嘿嘿,圣堂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去的地方。你想想,从这里到圣堂,竟需要我老人家来亲自镇守,可见它是多么重要。”竹太公满脸肃然,答道,“你算是问对人了。今天我老人家心情好,不妨告诉你,太公姜尚建造这圣堂时,里面还什么也没有,到目前止,一共摆放着整整七千六百八十三具骸骨。”
“骸骨?”冷风和陈阿土不约而同地同时惊呼。
不同的是,陈阿土是被吓了一大跳,冷风却双目微微发亮,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掠过了一道闪电,刹那间捕捉到了些许头绪。
“骸骨,七千六百八十三具骸骨。”正当冷风思虑之际,只见竹太公喟然一叹,摇了摇头,“遵循太公姜尚的遗嘱,千百年来,但凡对我齐国建下大功者,无论贵贱远疏,皆须迎其骸骨进入圣堂,以供万代瞻仰。远的自然是那三千剑士中有幸终老余生的百余名豪杰,近的则是宁戚宁大司马、管仲管相爷这些当今天下的杰出之士。所以……”说到这里,竹太公嘿嘿一笑,挺起了胸脯,一本正经地道,“所以,我老人家想当年也算是跺一跺脚威震天下的大人物,然而守护这些忠魂义士,却也心甘情愿,丝毫没有半点怨言!”
“正是,大叔,你说得真好!”陈阿土听得热血沸腾,连连点头。一旁的冷风却喃喃连声地说起“管仲”这个名字。
管仲的骸骨,居然在这稷下剑宫的圣堂之内!
刹那间,他只觉所有疑团都豁然开朗了。不管是谁掠走了苏醒,对方的目的显而易见,便是要引自己这个天下第一机关大师尹先生的弟子,前去破解管仲灵柩内的机关,找到传说中的那枚天下霸主令。
“喂、喂,小子,听傻了吗?还不快点走!这些忠良安息于此,岂容人随便打扰?”冷风心念电转之际,竹太公神气活现地呵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今天我老人家不想大开杀戒,你们最好乘我老人家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消失,否则,哼哼……”
说话的当口,他手腕一抖,手中的钓竿仿若灵蛇一般跃起,转眼就如离弦之箭般横扫四周,他身周的水面立时激射出无数水柱,场面煞是壮观。
“冷……冷爷!”陈阿土看了心中害怕,不由小心翼翼地偷眼瞥向冷风。
冷风丝毫不为所动,反而一步步地缓缓朝木桥逼去。
“放肆!”竹太公勃然大怒,信手舞了舞手中的钓竿,竭力摆出气势汹汹的架势,可惜声音却十分颤抖,“莫要以为你闯过了血蝠通道,又破了我老人家的阵法,就自以为了不起。我老人家不但会布阵,手中这钓竿也不光是钓鱼,它还能用来杀人!””
想了一想,他觉得尚不足以吓住冷风,又道:“更何况,从这里上去还有两关,也是我们岁寒三友把守。他们可都比我强上百倍,就……就算你侥幸从我这里闯过去了,也必然会败在他们手下!”冷风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若我一定要闯呢?”
“那、那……”竹太公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了一阵,猛地挥起钓钩朝冷风杀来,同时怒喝道,“那就休怪我老人家大开杀戒了!”
说时迟、那时快,冷风手中的青铜行者棍用力一点地,身子便如同鸟儿般飞起,然而方向却非朝前迎向竹太公,而是反手朝后挥出一大把暗器。
“老二当心!”在竹太公的惊呼声中,冷风身后的竹林里居然当真蹿出了一条人影。他的身影惊若电闪,转眼便将冷风射来的暗器悉数避开、击落,同时人在半空,双手一扬,眨眼间就从袖子里飞射而出数道黑影,竟全都是毒蛇。
可惜,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张网自冷风的手中飞出,恰好张在了那人的正前面,看上去简直就像他自投罗网一般,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呼吸之间人和蛇全都被那罗网结结实实地捆在了里面。
冷风用力一甩,将整个网朝竹太公扔去。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竹太公原本正拿着钓竿攻向冷风,此刻却变成他的同伴成了冷风手中的兵器,迎向竹太公的钓竿。
震惊之下,竹太公手忙脚乱,一边赶紧移开钓竿,一边大呼小叫:“喂,小子,你这是什么路数?怎……怎么如此耍赖?不……不行,我老人家要和你重新……”话未说完,他突然感觉身上的几处穴道一麻,话未说完,便仰面朝天跌倒了木桥上,再也没有知觉。
“当当当——”夜幕下,急促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山野。
这时,山路上忽然出现了三辆战车,载着一群华衣少年疾驰而来。然而,这三辆战车刚刚拐过拐角便猛地停住了。在战车的面前,一棵大树拦住了去路。
战车上,一个白衣少年突然惊呼了一声,长身而起,跃下战车。他迅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大树两侧,分别有十多具尸体,十多具失去了头颅的尸体。
他们全都身着稷下剑宫弟子的服饰,从分布的位置看,应该是负责把守山路。然而,袭击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以至于他们几乎没有挪动脚步,甚至还保持了原先的姿势,在没有丝毫反抗和打斗的情形下,头颅不翼而飞。
“这是怎么回事?”就在白衣少年凝神探看的时候,他的同伴,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也跟着跳了过来。她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与其说是震惊、恐惧,倒不如说是兴奋、好奇,吐了吐舌头问道:“宁小小,你说冷风那厮当真这么厉害吗?居然连稷下剑宫都能够如入无人之地?”
宁小小脸色铁青地摇摇头,随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就在昨日之前,他还踌躇满志,意气飞扬,自以为放眼天下无人能及。然而昨晚和冷风一战,却令他沮丧至极。没成想刚刚回到临淄,便又听说田四先生从剑宫和临淄城相通的秘道赶去挑战冷风,结果不但被冷风甩掉,还被他发现了秘道,杀入稷下剑宫,更没有想到,自己兴匆匆赶来,眼前竟是这番诡异的情形。
难道,连堂堂稷下剑宫在那草原狼孩的面前也不堪一击?宁小小实在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不信邪地朝剑宫深处纵去,结果一路之上越走越心惊。只见沿途稷下剑宫经营多年的关隘、机关,全都被破坏,更有无数弟子倒在了地上,同样是没有了头颅,同样不见丝毫反抗的痕迹,就仿佛敌人从天而降,以至于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蓦然,宁小小停住了脚步,道了一声:“不对!”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鲍菁菁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了?”
“这事情有古怪!”宁小小沉声道,“你想,我们接到的消息,是那冷风闯过了血蝠通道杀入稷下剑宫。那么,他便不应该经过剑宫的入口,而是直接往圣堂,又如何会……”
“谁知道?”鲍菁菁耸了耸肩,“不是说那狼孩最喜欢带了追兵兜圈子吗?说不定……”
说到这里,她不觉住口,自己也觉得这实在说不过去。纵然冷风故意在剑宫内乱转,难道剑宫内这么多弟子和高手都是死人,逮不住冷风也就罢了,居然还任由冷风如入无人之境,肆意妄为,甚至连负伤的同伴都顾全不了?
就在他和鲍菁菁面面相觑,惊疑不定之际,远处一声长啸,延绵不绝,猛地打破了山林的沉寂,震得大地都仿佛颤抖了起来。如此内力深厚的长啸,让宁小小和鲍菁菁几乎不用细想,脑海中便立刻冒出了田四先生的名头来。
“看看去!”鲍菁菁当机立断,喊了一声,率先过去。宁小小和其他少年赶紧跟上。奔走之间,众人轻功的高下很快就显露出来,宁小小和鲍菁菁一路领先,不多时便将其他同伴远远抛在了身后。
转眼间,他们便奔到了圣堂的入口,也就是那片竹林。因为竹林内的阵法已被冷风破去,他们倒也没有如何花费周折,只是走出竹林,临近木桥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大喊救命。
宁小小和鲍菁菁循声望去。只见茂密的竹林深处,一张大网被挂在了翠竹顶端,网中兜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
只不过,一个老头儿面色阴沉,干干瘦瘦,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另一个老头儿矮矮胖胖,长了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十分和善,大叫救命的正是他。也幸好他大叫救命,否则此刻夜色已浓,纵然有人匆匆经过,只怕也不会留意到他们。
一时间,宁小小和鲍菁菁面面相觑,好笑之余,却又忍不住吃惊。只因为,这两个老头儿是一对兄弟,都是稷下剑宫硕果仅存的几个长老之一,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兄长竹太公擅长阵法,弟弟竹叶青喜欢御蛇, 一明一暗,联手对敌,多年来鲜有败绩,却不知道那冷风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将两人这般生擒活捉。
待得他们将竹太公、竹叶青兄弟解救下来,便见竹太公连连摇头,唉声叹气:“今儿个我老人家算是栽到阴沟里去了。那狼孩果然狡猾。这一次,我老人家原本是爱惜人才,不想痛下杀手,便准备用声东击西之计,故意七扯八绕,扰乱他的注意,然后由我兄弟出手,将他生擒活捉也就是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兄弟向来联手,无论敌人一个也好,百个也好,都是一块儿应付,正常至极。却不料,那小子居然先是将计就计,又是出奇不意,然后是各个击破,最后是一网打尽,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好了,竹长老,我知道您是自恃身份、心怀仁慈,又一时大意,所以才马失前蹄……”鲍菁菁吐了吐舌头,嘻嘻笑道。
她和宁小小都出自齐国极其显赫的家族,平日里与稷下剑宫本就颇多来往,因此熟识竹太公兄弟,知道竹太公总是满箩筐废话,要让他说下去,只怕说个三天三夜也很难说到正题上来,而竹叶青则沉默寡言,半天也放不出个响屁来。故而根本不可能从他们口中探听出什么事情来,再加上如今事情紧迫,于是她和宁小小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便立刻继续朝前赶路。
“莫慌,莫慌!”竹太公有生以来从未遭遇如此大败,甚至连冷风究竟如何出手都没有弄清,便稀里糊涂被点中穴道昏睡过去。他吃惊之下,倒不怎么恼怒,反而觉得颇为有趣,再加上刚刚醒转,正好瞧见宁小小、鲍菁菁路过,终于摆脱了狼狈,心情正好,满肚子话正想要找人倾诉,此刻眼见鲍菁菁、宁小小不理自己,哪里肯依。当下他信步跟在了两人后面,唠叨道:“年轻人可千万不能自以为是啊!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老人家今天虽然吃了个大亏,但是却多少也弄清了一点冷风的虚实。这全都是宝贵至极的经验教训,到了关键时刻,可以用来救命的……”
“那可就多谢竹长老了!”宁小小听得心烦,勉强回了一声,却在这全力疾行之下差点运岔了气,赶紧闭嘴,不敢再说话。
反倒是竹太公却依旧好整以暇,如影随形之余,继续唠唠叨叨,竟没有半点气喘,笑嘻嘻道:“不用谢,不用谢!提携后辈,原本就是我老人家这样的前辈高人应该做的事情,你们大可不必客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就是我老人家心肠好,倘若换了前面的松大将军,或者我身后这不肯说话的哑巴弟弟,你们可就套不出半个字来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了半山腰。只见前方通往山顶的必经之处,建造了一个营寨,正可以居高临下、扼险而守,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哈哈,这一关,是我老人家的结义大哥,咱们岁寒三友的老大,松大将军把守!”竹太公眼见寨门紧闭,静寂无声,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得意地道,“想当年,松大将军可真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现如今,他率领一百零八名剑宫弟子镇守于此,嘻嘻,宁小子,就算当初你老子宁戚大司马来这里转了一圈,也不得不承认,纵然有十倍的兵力,都很难在短期之内攻破此处……”
他大笑着当先走上前去,本待叩门,却不料那寨门轻轻一推便自行打开了,一声“吱呀”的声响打破了夜色的静寂。呈现在竹太公面前的,是一百零八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百零八具尸体——一百零八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他们同样是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人取走了头颅,几乎不见半点反抗和打斗的痕迹。
“厄厄厄……”黑色的夜幕下,几只飞鸟振翅高飞,几声惊叫直冲云霄,不觉中为整个山林平添了几分恐怖。所有人都没有理会飞鸟的动静,他们都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如此固若金汤的所在,这么多防守的武士,竟在旦夕之间毫无反抗地死于非命,身首分离,难道冷风的机关绝学当真恐怖如斯?
“看!”蓦然,一个沙哑含糊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讶然投向竹太公身后的竹叶青。竹太公的这个弟弟和他哥哥大不相同,从头到尾,只是一直跟在竹太公的身后,没有半点声响,让人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此时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圆盘,那圆盘带着一截被斩断了的铁索,圆盘的盆口恰好有头颅一般大小,安置了内外两层利刃,削铁如泥,盘内隐隐有几滴鲜红的液体滴下。
“滴血金盘!”宁小小和鲍菁菁都不由惊呼了一声。这一幕让他们想到了近年来齐国朝野盛行的一个恐怖传说。传说,这滴血金盆乃是齐国宫廷总管竖刁的得意之作。使用者可以用铁索将金盘挥出,能够无声无息地于百步之外取人首级,不但威力强大,而且还平增几分恐怖。
自从那竖刁请来高人设计出了这滴血金盘之后,便暗中训练了一批冷血无情、黑衣蒙面的杀手,常常假齐侯之命,四五人联手出击,进攻退守暗合阵法,专门对付朝野的对头,一时间掀起了无数血雨腥风,也令这滴血金盘成为了死亡的象征。
如今,亲眼看见这恐怖的滴血金盘,又联想起那些失去了头颅的稷下剑宫弟子,宁小小和鲍菁菁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竹太公更是颤声道:“难……难道,竖刁趁冷风破了咱们兄弟这一关之后,也跟了过来?”
他立时脸色煞白,想到多半就是在自己被冷风制服,昏迷不醒的当口,竖刁和他的金盘杀手通过木桥杀上了圣堂。多亏冷风将自己兄弟二人吊在竹林深处,又恰好点了穴道昏迷不醒,这才没有被竖刁注意到。否则,自己和弟弟竹叶青的小命,就会和眼前这些人一样。
“问题是……”宁小小皱起双眉,摇了摇头,“冷风也好、竖刁也罢,这一关他们是怎么破的?无论他们哪一个,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闯过此地,还让守卫在这里的剑宫弟子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还有……”鲍菁菁也抢着说道,“就算竖刁的滴血金盘厉害,但是松大将军呢?我就不信,以松大将军的功力会在滴血金盘面,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对啊!松大将军一定没事的。”竹太公猛地拍了拍脑袋,赶紧环顾四周,发现那些尸体中当真没有松大将军的。他顿时喜形于色,一边朝里面跑去,一边狂喊起来:“松大哥,松大将军,你……你别吓我,快出来!”
他转眼就跑到了里面,却见后门口站着一个高大威猛、全身盔甲的身体,正手持一把大刀,傲然站立。然而他的头颅已掉在了脚下,须发皆张、怒目冷对,眼神里满是愤怒、震惊和不甘。
“松大将军!”竹太公呆了一呆,旋即扑上前去,抱着那头颅,呼天抢地地号啕大哭起来。
“宁小小……” 鲍菁菁见状,悄悄扯了扯宁小小的袖子,问道,“你说这是冷风还是竖刁干的?”
“哼,他们都脱不了干系!”一旁的竹太公听到这话,立刻止住恸哭,咬牙切齿地怒骂一通,随即又“噼哩啪啦”连打了自己十多个耳光,继续大哭道,“该死,我该死啊!若不是我无能,没有挡住冷风和竖刁,松大哥你也不会惨遭横祸!”
就在他又哭又骂之际,宁小小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仔细察看着松大将军的尸体。良久,他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一关是如何被破了的?”
说话间,他小心地从松大将军心窝处抽出了一把薄薄的匕首。
“可恶!”鲍菁菁顿时恍然,“定是竖刁买通了哪个小人,乘机暗算了松大将军,这才里应外合,破了此处!”
却在这时,竹叶青忽然再次开口:“不对!”
“不对?什么不对?”鲍菁菁一愣,看着竹叶青,却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无奈竹叶青说了这两个字之后,便紧闭尊口,无论如何也不说了。总算竹太公和他兄弟连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也叫了起来:“是啊,不对,这大大不对!松大将军这些年来专修护体斗气,除非拥有我们兄弟这样的修为,否则根本伤不了他半分!”
“若是这样,那就好办了!”鲍菁菁眼睛一亮,喜道,“普天之下,有你们两位老爷爷这般功力的,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你看,他们哪个有可能?”
“不可能,哪个都不可能!”竹太公脑袋摇得就好像晃鼓似的,“松大将军就像我这弟弟一样,最不喜欢和人交往,除了我们岁寒三友,又有哪个能够让他毫不提防?莫不成,是我们兄弟?又或者,是红梅三妹子……”
说到这里,他立时连连呸了十多声,又连打了自己十多个耳光,斩钉截铁道:“当然不可能是红梅三妹子,就算是我们兄弟,也决不可能是红梅三妹子!”
宁小小和鲍菁菁听了这话,也觉得大为茫然。
松大将军是三友之首,竹氏兄弟形影不离并列第二,还有一个红梅姥姥,因为专修剑法,故而虽然在三人中排行最末,身手却第一,一直把守在圣堂的最后一关。他们都是数十年的至交,如今又一同隐居于此养老,要说他们之间会白刃相见,当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想来想去,鲍菁菁气恼起来,用力跺了跺脚,赌气道:“既然这不可能,那我看,多半是冷风不知用了什么鬼魅妖术,暗害了松大将军,然后又被竖刁乘机捡了一个便宜……”
不料,她话音未落,却听见一个声音传入耳畔:“错,大错特错!”随即,一声声刺耳的尖笑不知从何而来,回荡四周。
“竖刁!”宁小小脱口惊呼,立刻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银枪,扫视四周。
如此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又男又女的笑声,普天之下也只有如那位宫廷总管竖刁,方才能够发出。果然,一群黑衣蒙面人不知从何冒出,将众人团团包围。随即,一个锦衣玉袍、白面无须的男人坐在一顶软轿里被人抬了过来。
他一手扶着轿沿,一手撑着下巴。那手是如此白皙,手指修长,明显是个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不过,他的指甲不知何故弄得惨绿惨绿,在夜色下平添了几分阴森;尤为让人反胃的,是他举手投足、言行谈吐之间,有意无意地扭捏作态,阴柔得就如同女子。
尽管吃惊,竹太公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错了?什么错了?还特错特错!”
“咱家是说,这位小妹妹说错了!”竖刁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慢悠悠地抹了抹嘴,细声细气道,“这一关,可全都是咱家给破的,没有冷风半点事情。说实话,咱家也在奇怪,那草原狼孩击倒你们兄弟之后去了哪里?”
“你?”竹太公吹胡子瞪眼,满脸不信,“就凭你也能破了松大将军的营寨?”
“哎哟,你这老头儿,怎能这么瞧不起咱家?”竖刁瞟了竹太公一眼,很是自得地道,“呵呵,早就听说这里连宁戚宁大司马都赞不绝口,不过今儿个咱家只是略施小计,转眼便把这里攻下来了。”
“总管英明、天下尽在掌握!”
“总管神机妙算,堪比兵圣!”
“总管功力通玄,举世无双!”
那竖刁的话刚刚说完,他的手下便立刻齐声呐喊,将一大堆马屁和高帽纷纷呈送上来。竖刁显然乐在其中,颇为享受,竟自闭目陶醉起来。
竹太公见状,却立刻弯下腰来,捂住喉咙,“呕”的一声,故意做出夸张的呕吐状。竖刁脸色一变,尖叫道:“找死!”
只见他在软轿上的身影动了一动,感觉就仿佛掠过了一阵风,又好似一道影,在每个人的眼前,疑似幻觉般闪过,待到定睛望去,却见竖刁又回到了他的软轿上,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样,只是他的头发有些散乱,胸前的衣服上印了一个脚印,手中则紧紧握住一条毒蛇的七寸。
在他的对面,竹太公、竹叶青兄弟的情形就更加不妙,他们的身上都留下了清晰的抓印,伤口处黑黑的,而且渐渐蔓延扩散。竹叶青一言不发,立即将自己和竹太公伤口处的肉悉数割下,同时从系在腰间的葫芦里倒出了一大把药丸,分成两份,一份自己服下,一份塞入了竹太公的嘴里。
竹太公痛得乱叫,嘴里面却是一刻也不肯消停,兀自极尽词汇的精妙,将那竖刁骂得个狗血喷头。惟有宁小小和鲍菁菁在一旁一动也未动,他们骇然发现,刚才竖刁的身手是如此之快,快得让自己根本无法有任何反应。
“哼!”竖刁恼怒地冷哼了一声,信手将已被捏碎了七寸的毒蛇扔到了地上,随即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杀了他们!”刹那间,他手下的那些蒙面黑衣人犹如戏法般,每个人手中都飞出了一只与铁链相连的金色圆盘。
“哎呀呀,大事不好!” 竹太公见状,赶忙和竹叶青一同迎上,嘴里则依旧哇哇乱叫,“宁小子、鲍丫头,你们先走一步。我老人家在这里缠住这没卵蛋的阉人,你们到山上叫来援兵,咱们正好来个前后夹击。”
宁小小听了,毫不犹豫,拉起鲍菁菁就走,耳畔却立刻听到竖刁尖细的声音传来:“想走?这可不行!”声音犹在耳畔,一股冰寒业已席卷身体。
“快走!”宁小小无暇多想,一把将鲍菁菁朝前推开,自己则头也不回,反手就将手中的银枪倒刺过去。
瞬间,无数暗器仿若天女散花一般施展开来,竖刁惊呼一声“唉呀”,终究不敢正面硬抗这杆宁戚赖以成名的兵器,赶紧向后避闪。乘此机会,鲍菁菁拼命跑,使劲跑,用尽了一切力气跑。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及时跑到山顶,并能够找来援兵。
让她庆幸的是,竖刁似乎当真被竹太公、宁小小和竹叶青他们缠住了。一路行来,没有丝毫阻碍。待到接近山顶处,举目所及,都是稷下剑宫弟子的身影,他们各守岗位,丝毫不见任何异样。
就在她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一阵欢呼,从山顶传来。
“鲍丫头!”这时,一个红衣白发的老妇人从山上健步如飞地走来,正是岁寒三友中把守圣堂最后一关的红梅姥姥。她看见鲍菁菁,远远便大声说道:“今日你怎么有空来这里?哼哼,可别怪老身没提醒你,令尊大人此刻可正在圣堂之内。”
“我爹爹?”鲍菁菁一愣,由于心中担心宁小小他们,当下无暇多问,赶忙抓住红梅姥姥的手,正要述说详情,却见红梅姥姥不由分说打断了她:“鲍丫头,你也莫要总是在令尊大人面前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呵呵,今日令尊大人心情只怕好到了极点,决不会对你横加斥责。”
说着,那红梅姥姥反手抓住鲍菁菁,一把将她拉到了偏僻处,笑道:“老实告诉你吧,刚才山下来报,令尊大人遵循管仲管相爷生前留下的计策,在稷下剑宫门口成功伏击三佞,其中开方、竖刁,都已经丧命于田四先生剑下,剩下一个易牙,哼,也折腾不了多久了!”
什么?鲍菁菁呆了一呆,心中顿时响起一个声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从稷下剑宫大门到此,丝毫未见三佞的手下被诛,反倒是无数稷下剑宫弟子神秘死亡。尤其是竖刁,刚才还在和竹太公、竹叶青、宁小小他们激战,又怎会转眼间死于田四先生剑下?
“姥姥……”鲍菁菁猛地大惊,正待开口说出自己的疑惑,却听红梅姥姥叹了一口气,“好孩子,你太累了,随我去圣堂好好休息吧。可莫要胡思乱想了。”
“我……不……”鲍菁菁想要分辨,却忽然发现红梅姥姥的手就仿佛铁铸一般,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令自己动弹不了半分。眼见红梅姥姥的笑容依旧慈祥,话语也十分平和,然而不知为何,她却想起刚才众人讨论松大将军被杀的情形,顿时心底一寒。
就在这时,竖刁的声音远远传来:“呵呵,姥姥果然厉害!”
“哼,少废话!” 红梅姥姥冷哼了一声,“还不快些按照主公吩咐的去做。”
“呵呵,莫急,莫急!”说话间,竖刁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面前。鲍菁菁的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红梅姥姥果然和竖刁是一伙的!只是,为何红梅姥姥和三佞会联手,残害松大将军这样的多年至交?那主公又是谁?他吩咐了什么?
一时间,她欲哭无泪,同时又满腹疑云。然而不等她多想,便看见竖刁冷哼了一声,似乎对红梅姥姥口中的主公极度忌惮,竟不敢再多嘴,却朝鲍菁菁诡异地笑了一笑,目光中散发出难以抗拒的魔力。
摄魂术!鲍菁菁骇然。她想要大叫,却一点都叫不出声来。在竖刁仿若催眠的声音里,身不由己地跟着红梅姥姥走上了山顶。
山顶,一座雄伟的七层塔楼傲然矗立。塔楼前,丝毫没有三佞出现的痕迹,更没有任何激战,无数全副盔甲的武士严阵以待。鲍菁菁讶然地发现,这些武士全都不是稷下剑宫的弟子,而是她父亲的手下。
她心中一喜,想叫、想喊,想要求援,却发不出一点声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武士恭恭敬敬地朝自己行礼,然后不虞有它地让开道路,任凭红梅姥姥带着她一直走到了塔顶。
一踏入塔顶,鲍菁菁就一愣。因为那草原狼孩冷风此刻居然正面对着楼梯口的方向正襟危坐。他的前面是一张石桌,石桌上纵横交错六十四格,红黑棋子犬牙参差,摆成了一盘激战正酣的棋局。
天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还成了这里的上宾在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