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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个故事

作者:月下瓜舟

据说,人的一生,都是由七个故事构成。

顺治二年夏,清兵攻克扬州,豫王多铎下令屠城十日,八十万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惨遭屠杀,扬州城里积尸如山,血流成河,史称”扬州十日“.这是一个阴雨如晦的黄昏,统领察尔罕骑着马带领几个兵丁缓步行在一个小巷里,他觉得天气有点儿闷热,便把上衣敞开,裸出胸膛,让细小的雨点落在他古铜色结实的肌肤上。

街道上空空荡荡,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不住盘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几处火势在雨水浇淋下,冒出阵阵呛人的浓烟,却仍没有熄灭的迹象。地上躺着各种姿态死去的汉人,沟道里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雨点越来越大,冰冷的雨水使他一颗狂躁的心渐渐冷却下来。看来今天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回营吧。”他淡淡地说道。路边的一堆草却突然动了一下。他和他的兵丁一字排开,悄悄围了上去。

草堆又动。前面的一个兵丁面露笑容,长枪探到草堆里,猛然一挑,只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汉人缩成一团,正拼命地往里躲。

那个兵丁有点儿失望。这人身上不会有值钱的东西,杀了他吧,他用眼神向上司请示,多日的屠杀使他们之间已不必用言语来交流。

察尔罕略略点头,兵丁狞笑着举起屠刀。察尔罕调转马头,待要向前,眼角余光一闪,突然发现那个汉人的眼睛竟然很亮,灼亮的眼光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

他勒马停住,用马鞭指着汉人的脸,又指了指旁边一个浸着无数死人的水坑,兵丁会意,不顾汉人的拼命挣扎,将汉人的头按到水坑里。水光四溅之下,兵丁把汉人押到察尔罕的面前,他赫然发现,那躲藏在厚厚泥污之下的,竟是一张莹白如玉的脸!

察尔罕得意地笑了。“带回去吧。”他吩咐道。

女人浣洗一新,洒上花瓣酿制的香露,穿上从王公府里搜来的绫罗衣裳,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所有的人都惊住了。

是今天的酒太烈?大红蜡烛烧得太猛?还是天女下凡使得众人的眼睛里流放着异彩,脉搏异常猛烈地跳动?

在众人妒忌的目光中,察尔罕将女人拉到自己的身边。喝酒,猜拳,夸耀今天杀了多少人,到最后终于累了。

一个年轻的军官将眼光直直地盯着女人,说:“我要看她跳舞。”女人低着头不动。那人暴怒,提着刀走上来:“你不跳,老子便杀你!”察尔罕也发怒:“她是我的人,谁也不能碰她。”拔刀,对峙,一触即发。

众人劝解,有人道:“不会跳舞,那便唱歌吧,听说扬州姑娘唱歌就像百灵一样。”察尔罕收起刀,说:“那好,你唱支歌吧。”女子的头依然低着,轻声说道:“小女子不会唱歌。”烛火映照下,脸颊上的红晕如同天边残霞,“如果诸位大爷愿意,我可以讲故事给诸位听。小女子有七个故事。”众人觉得有趣。他们都听过故事,那只是他们的孩童年代,躺在父辈祖辈的怀中,一边听故事,一边数着草原上空的星星。那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而如今,一个美若天仙的可人儿却要给他们讲故事!

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于是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坐下,那女子的声音果然就像百灵一般。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冬季,故事的主人公叫阿雪。

阿雪是一个女孩子,和她的名字一样,玲珑可爱,冰雪聪明。她的中很富足,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她在全的呵护下成长

但是阿雪的心中也有愁,因为自从能记事起,她就没有见过父亲。她父亲是个将军,为百姓镇守边关。阿雪和她的妈妈一样,日也盼,夜也盼,梦中都在呼唤着自己的父亲。终于,在她十岁的那年冬天,父亲回来了。

阿雪非常快乐,快乐得想把自己的快乐同天下所有人一起分享!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来到后园,看到父亲正鞭打着一个被绑在树上的少年。父亲说:“知道你会恨我,恨不得一刀杀死我,但是你没有这个本事,所以你必须先学好本领,学会忍,学会怎样活下去!”泪水在那个少年的眼中打转,但是他没有哭,他死死地盯住父亲,眼中的那种神情让阿雪感到害怕。那是仇恨,毒蛇一样的仇恨!

当时天空正下着雪,少年单薄的衣衫已被撕开无数裂口,瘦骨嶙峋的身子在寒风中颤抖,但他很快又挺起了胸膛,仰头望着天空飘落的雪,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当然要活下去,我要好好地活,直到有一天,让仇人在我的刀下磕头求饶!”父亲大怒,一鞭又一鞭重重落下,少年的身上立刻多出无数道血痕,但是他咬紧牙关,不吭一声。阿雪看着,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上也跟着痛起来,她跑过去,拉住父亲,说:“不要打了,咱们做游戏。”少年的目光落到阿雪的身上,依旧是恶毒的,像利箭一样,几乎要将阿雪穿透!阿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父亲说:“等到你练好本领,长大以后,随时可以来杀我。你要永远记住:好男儿,是绝对不可以向敌人低头的!”几天以后,父亲走了,将少年留在中。少年和中的奴仆们同吃同住,一同做着杂事。阿雪喜欢叫那少年陪自己玩,阿雪叫他背,他就背,阿雪叫他把树上的果子摘下来,他就爬到树上去。有一次阿雪被私塾老师骂了,少年趁夜里将老师捂着头狠狠打了一顿。

但少年总是很忧郁。少年有一本书,上面有许多舞刀的小人,少年却不让阿雪看。少年说,这是阿雪的父亲给的,好让少年练好了本领去杀他。阿雪总是想不明白,她害怕少年真的会把父亲杀掉,她想把书偷来,但是少年看得很紧。终于有一天,少年离开了,他说,要去找她的父亲报仇。

少年走后,阿雪的心中就多了忧愁。她日日等待着父亲信使的来临,父亲安然无恙,边关捷报频传。可是少年,那少年呢?

那一次,父亲取得前所未有的胜利,在奏报朝廷的请功表上,阿雪读到了少年的名字。阿雪终于笑了。

夜空静寂,烛火摇曳,吹鼓了一天的风停息了,燥热的空气也开始凉快下来。女子的眸子很亮,望着烛火出神。众人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女子开口,便有人问:“那么后来呢,少年有没有把将军杀死?”女子轻启朱唇,幽幽说道:“第一个故事已经结束了,从它结束的那一天起,就永远不会再来。小女子为大讲第二个故事。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冬天,故事的主人公仍然是阿雪。

一个温暖的下午,天空很晴朗,池中金鱼缓缓地游,云的影子在池面上荡漾。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那天会有事要发生。然而它确实发生了。就像一刹那间,大地突然从中间裂开,喷出红色的火焰,天地变为一片火海,将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烬!”女子的眼中忽然射出灼灼火焰,如同平静的湖面上突然炸开一个响雷,众人尚不及掩耳,便让它震得晕了。

阿雪的被抄了。无数穷凶极恶的人闯入中,见到值钱的东西就抢,抢不走的东西就砸。中的人按男女分开,都戴上镣铐和铁链,跪在那些豺狼虎豹面前。阿雪把头昂得很高,她对自己说,决不可以在敌人的面前低头!她紧紧握着妈妈的手,坚信地说,父亲会回来!

但是她的父亲回不来了。她的父亲已被下入刑部大狱,多疑而又善妒的皇帝竟然凭着敌人捏造的一封书信,就相信他做了通敌卖国的叛徒!可是阿雪依然盼望着父亲的归来,然而等待她自己的又是什么?和其他人一起午门斩首,还是卖给别人做奴隶?

救阿雪的是一个神秘的黑衣人。那一夜的雨很大,黑衣人用刀劈死狱卒,劈开牢笼,叫阿雪趴到他的背上。在重重包围之中,黑衣人背负阿雪挥刀,搏杀……鲜血在雨点中狂溅,他发出狼一般的叫声。

无数支火把在阿雪的面前晃动,黑衣人横挑,侧劈,每次出刀,决不落空。阿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厮杀,每一刀、每一剑都是贴着鼻尖掠过,血和肉在她的眼前横空飞舞。但是她丝毫没有感到惊慌,她紧紧贴着黑衣人的脊背,她觉得这个脊背很温暖,很踏实。

暴雨,泥泞,晃动的人影,刀,血,惨呼声。她昏睡过去。

醒来时,天亮雨停,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庙里,黑衣人不见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阿雪仍然能够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她趴在黑衣人的背上时,他剧烈有力的心跳和她自己那种平稳安定的心跳声,是怎样交融在一起。黑衣人的肩很阔,温暖而有力。有一刀同时划破她和黑衣人的肩膀,他们的血也融在了一起。

他们同时摔倒在地,黑衣人又顽强地爬起来,重新将阿雪扛上肩头。他用刀拄着地,挺直身体,轻声道:“绝对不可以在敌人的面前低头!

好啊!绝对不可以在敌人的面前低头!”察尔罕鼓掌赞道。

如果天下汉人都懂得这句话,咱们满人这几万铁骑就算再雄壮,又怎能踏平他万里江山?“有人叹道。

汉人之中也有英雄人物,就说当年那镇守辽东的袁蛮子……”突然有人重重咳嗽,那人吃了一惊,当即闭口。察尔罕的心中也是一凛。原来当年满人在努尔哈赤的带领下,一路攻城略地,战无不胜,直打至宁远城,方才吃了一场大败仗,努尔哈赤也死在这场战役中,而宁远城的守将便是给女真人称为袁蛮子的袁崇焕。后来袁崇焕镇守辽东,更是用兵如神,屡战屡捷,满人无不闻风丧胆。如今刚破了扬州,士气正旺,突然提到此人的名字,岂不是犯了众人之讳?

察尔罕忽地又想,女子所说的那个将军,莫非就是这袁蛮子?当年皇太极累吃败仗,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想到使反间计,让糊涂的崇祯皇帝自己杀了袁蛮子,清兵才得以长驱直入。

察尔罕望着那女子,但见她端然肃坐,头也抬起来了,淡淡哀怨之中,隐隐透出一种坚毅的神情。察尔罕喜欢这种神情。心中想,不管有一个什么样的出身,从今往后,她都是自己的人了。

第三个故事发生在春天,故事的主人公叫如烟。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如烟和她的人失散了,孤独一人流落江湖。天地虽大,她却无处可去,她以乞讨为生,受人唾弃,遭人凌辱,却仍坚强地活着,因为她相信,她与梦中的少年必定会相遇。

如烟遇到的是另一个人,那人长着和她父亲一样长的胡须,用柔和的语气同她说话,买东西给她吃,买衣裳给她穿。那人读过很多书,对如烟始终待之以礼。如烟把他当作自己的恩人,感激甚至超过了对少年的思念。

那人为如烟买了一幢小宅,每天都来看望如烟,和如烟讨论诗书,切磋琴艺。那人虽有点儿迂腐,但是才华横溢,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股儒雅的气度,渐渐地,她也分不清感激和思恋之情。

三年行乞已让她改变了很多。在一个飘着栀子花香的夜晚,如烟把自己交给了那个人。

噩梦的到来总是如此心惊!那个恶煞一般的婆娘带着打手冲破房门时,如烟和那个人尚来不及穿好衣裳。婆娘骂她是贱人,打手们将如烟按到地上,狠狠地往死里打,那个男人却惨白着脸站在一旁,连吭一声都不敢。

她被关进一个黑漆漆的牢房,吃着狗吃剩下的饭菜。

当如烟再次见到光明的时候,她已是扬州城里的一个青楼女子。

砰!“察尔罕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杯盘里的酒菜四处飞溅,察尔罕怒道,”汉人里多的就是这种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却卑微怯懦得连狗都不如的废物!这个故事不好听,换一个吧!“女子的眼中隐隐呈现泪光,缓缓地说:”是的,这个故事不好听,一点儿都不好听。小女子为诸位大爷讲第四个故事,是如烟和阿雪的故事。“众人精神一振,他们听阿雪的故事正入神,横插进来一个如烟,本就十分不乐意。有人说:”快讲阿雪的故事吧。黑衣人救了她之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为何抛下她不管?黑衣人是不是那个倔强的少年?

如烟是扬州城最有名的妓女,无数的文人墨客和公子王孙都拜倒在她的裙下。她有和田美玉般的肌肤,秋水般的眼睛里却总是有一种抹不去的淡淡忧愁,就像笼着轻纱的雾。

她从不随便陪客人调笑作乐,她可以挑选自己的客人,她的客人都是一些风雅之士。她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她的身价很高,很多人花了成千上万的金子,为的仅仅是见到她的笑脸。但是她不笑。要是她高兴,会为自己的客人弹上一曲琴。

有王孙公子想要替她赎身,但是她不肯,她依旧做着她的青楼女子。晴朗的日子里,她搬来一张凳子,斜倚在窗前,看着扬州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的目光一直不停地搜索,没有人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一个红日初升的清晨,她终于笑了。那个他衣衫残破,皮肤黝黑,脸上已经钻出浓密而黑的胡须,每一步都迈得很大,他虽早已不复当年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年模样,但她仍然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了他!

他也看见了如烟,寂寞的眼光里露出一分狂喜。他拨开人群,嗷啸着向她冲来。他像猎豹一样冲来,撞开门扇,冲上阁楼,然后将她高举起来。

如烟伏在他的肩头,喜极而泣,泣完再笑,笑完又泣!终于,她轻轻地将他推开,抹干脸上的泪水,淡淡地说:“如烟不是阿雪。”他却依然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说:“你是阿雪!你是阿雪!我踏遍千山万水,只为找你!”她想到了那在万人街市被活剐而死、至今还受着天下人唾骂的父亲,想到了她被屠杀被流放的亲人!她还是阿雪吗?她还可以做回以前的阿雪吗?隐隐的痛像一只毒手撕裂着她的心。如烟终于站直了身子,所有欢欣全部烟消云散,平静地说道:“阿雪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如烟。”但是少年不管,少年疯狂地舔着她眼中源源涌出的泪水,用一种从身体最深处发出的声音说:“阿雪就是如烟,如烟就是阿雪!”于是如烟就变成了阿雪。少年的身体是炽热的,像一团火焰,阿雪于是就融化了,变成了水。

火焰对水讲了一个故事,那就是第五个故事。

少年是山贼的儿子。他们劫富济贫,锄强扶弱,过着无忧而又快乐的日子。少年相信自己的父母都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但有一天,官兵来了,整座山寨都被踏平,少年的父母也被杀死。少年和其他人一起被捆绑着押到将军面前,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但少年不跪,不论官兵打他踢他。将军吩咐将他解开,少年便抢过一把刀向将军砍去。

少年当然不是将军的对手,他一次次地摔倒,身上伤痕累累,但他总是能够爬起来,再次挥着刀扑向将军。将军笑笑,吩咐仍旧将他捆起来。将军将所有的俘虏都送给朝廷治罪,却将这少年带回中,好衣好食照顾起来,但是少年说:“我依然要杀你!”将军把一本刀谱给了他,说:“只有练好了这上面的本领,你才有希望杀死我。”于是少年就在将军府里住下来,他白天与仆人们一起干活,他认为这样才不会欠下仇人的恩情。每个晚上,他会悄悄躲起来,找个僻静的地方练习刀法。那图谱上的刀法很难练,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因为他觉得,那个将军与他是同类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喜欢与将军的女儿在一起,喜欢背着她玩,喜欢在她的差使下做任何事情。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仇人的女儿,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感觉与日俱增,他根本无法克制自己。

他终于决定去找将军。在强敌环伺的城头上,他见到了已经疲惫不堪的仇人。城外是虎狼一样攻势汹涌的敌人,城内是惶惶无措如末日来临的百姓。仇人说:“请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打退敌人的进攻之后,再来解决咱们的个人恩怨。”少年守在城头,看着将军怎样在枪林箭雨中镇定地指挥将士打退敌人一轮又一轮的猛烈进攻。将军说,敌人晚上要偷袭,果然,夜半时分,就有敌人悄悄地攀上城墙。将军早已备下礌石滚木,将敌人无情地击退。将军中箭了,鲜血从胸中滴落,但将军不吭一声,只将箭杆折断,依旧威武地屹立风中。

将军说,敌人粮草已尽,这几天是他们最后的挣扎。将军衣不卸甲,日夜坚守城头,他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终于,他说,是时候了,于是打开城门,跨了战马,手提长刀,大呼一声,身先士卒冲入敌营。

将军得胜归来,满城百姓手捧供品,齐刷刷感激涕零地跪倒在将军的面前,将军流着泪也跪倒在百姓面前!这一跪,便没有起来。将军就像耗完了油的灯,终于火光熄微,摇摇欲灭。将军病倒了。

少年要求留下来,甘当一个马前卒。他随将军冲陷沙场。金戈铁马中,少年的铠甲无数次被鲜血染红。每当凯旋而归的时候,战友的关切,将军的嘉许,百姓的欢呼,都让少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快乐!

在寂静的夜里,他手捧钢刀,跪在地上,向父母死去的方向无泪地哭。但是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告诉他,将军不能死,将军绝对不能死!

这是一个怎样昏庸腐败的朝廷呢?将军壮志未酬,却无端横遭猜忌!少年的刀在颤抖,额前的青筋如怒龙般暴出。但是将军的神情是坦然的,平和而威肃,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将军被来意不善的朝廷使者带走。

将军以谋叛之罪下狱。少年心急如焚,千里迢迢从边关赶回,但一切都晚了,将军府里人迹杳然。少年无法想象自己心爱的人正在遭受着怎样的折磨,终于,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他提着战刀杀入囚牢!

但少年却没有留在她的身边,因为他要去救将军。

将军所在囚牢守卫森严,阴狠的厂卫竟然设下陷阱,专等着仁人义士自投罗网!一次次的失败中,少年终于见到了将军。将军身上血迹斑斑,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眼中却仍然是那股桀骜不羁的豪情气概。将军第一句话是:“快告诉我,边关有没有人叛乱投敌?”少年不敢看将军,只是搀扶将军道:“我们走!”将军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目光似炬:“回答我的问题!”少年终于忍不住,胸中热血似要炸开,眼泪狂涌而出,大声叫道:“是啊,他们都叛了!将军精忠为国,可是到头来得到了什么!这样的朝廷还值得效忠吗!他们为什么不叛!”将军仰天长叹,涕泪横流。将军写了一份血书,命少年带回去给边关所有的将士看。将军说:“如果强寇入关,受苦的将是天下百姓!”最后少年还是没能救出将军,他把血书带到边关,见者无不流泪,边关叛而复归。然后少年就听到了将军的死讯。

那一天,京师里万人空巷,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上街头,要看那个可耻叛徒会被怎样活剐而死。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以致人群混乱,很多人相互践踏而死。不知真相的人们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鄙视着,刽子手还没有举起剐刀,激怒的人群已经狂拥而上,用石头砸,用牙齿咬……

少年独自一人冲上街头,冲到人群最密集处,仰天嘶叫!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也没有人制止,因为人们根本无法近得了他的身。他的嗓子喊出了血,最后终于喊不出声音。

少年不再想报仇的事了,他只觉周围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一丝光亮,他踉跄于天地间,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苦苦思索:人活世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于是想到了阿雪,从此以后,踏遍万水千山,只为寻找生命中最后的意义。

不知何时,众人都已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和餐具,只是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女子的诉说。女子深深沉醉于故事之中,说到慷慨激昂处,扼袖奋腕,满座尽皆惊起,说到凄凉伤心处,又泪光盈盈,语不成声,听者无不叹息。

女子忽然抓起面前的一壶酒,咕嘟咕嘟仰头喝了下去。但她显然没有喝过酒,很快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微微蹙着眉,脸上的酡红如桃花般鲜艳,渐渐泛出一丝醉意。

在第六个故事里,扬州城已经被敌人包围了,满街是四散逃窜的百姓和败兵,仿佛末日的来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阿雪是幸福的。

阿雪用全部的积蓄替自己赎了身。他们买来红烛,买来祭祀的果品,阿雪穿上大红衣裳,披上锦丝盖头,终于成为少年的新娘。他们在红烛下相拥而坐,相互凝视着对方眼中的柔情蜜意,阿雪醉了,少年也醉了。他们说,今生今世,再不分离。

当天晚上,阿雪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一同离开了扬州,少年说:“我们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烽烟,没有杀戮,那里只有温和的阳光和雨水,所有的花草树木都可以自由地滋生发芽。”少年迎风一抖,便生出一对翅膀。少年说,每个人都有一对翅膀,只是他们太过卑怯,不敢去飞翔。阿雪于是也抖出翅膀,和他一同振翅高飞。

战鼓声隆隆似雷鸣,惊破她的美梦!少年忽然惊坐起来,伸手紧紧抓起他的钢刀,他说:“敌人来了,我要去杀敌!”阿雪轻声抚慰说:“是城外在打仗”.少年慢慢平息下来,说:“是的,城外在打仗。”少年的身体在颤抖,血管里的声音就像江河澎湃。厮杀声渐渐小去,少年终于疲累不堪地躺倒在阿雪的身旁,无力地说:“敌人退了。”阿雪再次在哭泣中醒来时,少年已经离开了。鸳鸯锦被上依旧带着他的余温,可是少年不在了,少年的刀也不在了。

阿雪并没有怨恨,她知道少年去了什么地方,也坚信他一定会回来。阿雪已经习惯了漫长的等待,每个静寂的夜里,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沉思,回忆那个一生中最幸福的夜晚……

女子温绵细诉,渐渐陷入一种迷离的状态之中。她轻轻抚弄鬓角一缕青丝,眼中就像蒙了一层雾,脸上潮红娇艳欲滴,众人都看得呆了。

察尔罕只觉得一阵阵心猿意马,再也按捺不住,伸出手臂,将她用力揽入怀中,一股幽香便沁鼻而来。怀中的玉人并不挣扎,只是柔顺地贴着他的胸膛。察尔罕得意地大笑起来。

察尔罕说:“还有一个故事,快些给大伙儿讲完了吧。”女子把头偏过去,丹唇贴到察尔罕的耳际,轻声地说:“第七个故事,你看,他们的眼睛,都像狼一样……”察尔罕大乐:“那就只讲给我一人听!”将女子拦腰抱起,往内室奔去。

叭!“烛芯突然爆裂,迸出一串血红色的火花,一闪即逝。众人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年轻的军官突然立起,取刀,离席,向外走去。一股无名之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难以遏止,他要出去找人,杀人!

刀!那把刀!”有人惊呼起来!年轻军官回头,这才猛然惊觉,在察尔罕刚才坐过的地方,一把割肉的短刀已不翼而飞!

众人踢开房门,但见察尔罕倒在地上,捂着胸口,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女子倚墙而立,手中握着那把带着血的短刀。看见众人围上,却并无怯意,她只是伸出玉腕轻理云鬓,淡淡一笑。

众人的心中骤紧,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呢,凄婉,迷离,就像冰封千年的烈酒,一朝融化了,众人的心魄也随着她一起融化,醉在其中。

女子眼望前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光彩,声音也变得细腻而柔和。

第七个故事发生在夏天,故事的主人公叫阿雪。

在一个下着雨的午后,敌兵进城了。就像阿雪的父亲所说,他们凶残,暴戾,见到东西就抢,见到人就杀,满城都是惨绝人寰的哀号声。

阿雪知道,她的少年不会回来了。但是她不死心,她绕开敌人,爬到城墙附近,那里堆积着如山一样的死人,阿雪翻开死人,一个个辨认,没见到少年的尸体之前,她不会死心。

那些为国捐躯的人啊,他们肢体不全,面目全非,腐烂的肌体上爬满蛆虫,可是阿雪并不怕。阿雪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像,但却都不是。阿雪在死人堆里不停地寻找,遇到有人来时,她就躺下不动,也装成是一个死人。她躺在淤血和泥泞中,紧贴着那些冰凉的尸体,心中呼唤少年的名字。

少年不会回来了。少年离去的那晚,曾经那样深情地凝视着她,灼热的泪水滴在她的脸上,她怎能不知道?

少年喃喃地说:“要是城破了,我就不会回来了。

女子的头向后仰去,捧在胸前的双手渐渐松开,短刀已经扎入心口,鲜血染红了白绫,如同一朵傲然绽放的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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