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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展飞
第一章 无名之火
鹰架是黄金铸成的。两边的吊钩饰以宝玉,横梁呈梅枝之型。只这一件东西,便值一户中等人家的全部家当。而现在,一只怪形的小鹰却不识相,怎么也不肯停到这黄金架上。一名锦袍汉子左臂抱着一个两岁多点的小男孩,右手挥动着一条细细的彩条鞭子,口中嘘嘘厉哨,那小鹰却愈发乱飞,苦于厅内门窗紧闭,不得途径自由冲天。
有言道“富玩鸟,穷耍猴”,此言非虚。鹰为鸟中之王,若非猎户人家,寻常人断乎不玩的。此物非肉不食,性情凶猛,不耐枯寂,若不经常遛放,往往会给活活闷死。因此玩鹰的,不仅要有钱,还得有闲工夫。同时具有这两样的,也并非罕见,但能以黄金梁、宝玉钩、银链系为鹰架的,在这昆仑山上,恐怕只此一人。此人便是昆仑派掌门人井一梁。
井一梁这年刚过四十七岁生日。他内功精湛,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要年轻很多,生得天庭饱满,双眉如叶,一双眼睛神光炯炯,紧抿的嘴唇常常带着一丝笑意,看起来既很温和,又很威严。满头乌发绾成一个道士髻,当真是少见的美男子。此时他穿着一袭江南素绸散袍,腰系玉带,更是举止闲适潇洒。他自二十岁起便成为昆仑派第一高手,此后步步坦途,至二十五岁被师尊命为掌门。武林之中,提起“两仪剑”井一梁来,无不钦佩羡慕,其声名之盛,只比正义盟盟主邢远程稍逊,至于比及“狂狮”楚张、“九头鹰”霍冷等辈,似乎又稍稍胜出半筹。
井一梁成婚虽早,却只有一个女儿,闺名井冠芳,十八岁那年招门下弟子江遇舟为婿。两年之后,喜得外孙,孩子生得白白胖胖,井一梁喜爱之极,亲取名为江不外。此时,江不外就坐着外公的左臂上,看外公挥鞭驱鹰,乐得咯咯直笑,又急得上下乱蹦,叫道:“爷爷,鸟鸟不听话,打死鸟鸟!”
井一梁笑道:“不打鸟鸟,鸟鸟累了,就听话了。”右手花鞭一抖,“嗖”的一声,鞭鞘炸个响花,驱那小鹰就架。那小鹰哑厉而鸣,更折头飞向厅顶的一个大灯架。
井一梁手腕轻抖,鞭子跟着过去,小鹰未及停足,翅膀一振,只得再飞下来。如此几个回合,那小鹰叫声愈发凶恶,江不外喜得小手乱拍:“鸟鸟不听话,累死鸟鸟!”蓦然间那小鹰疾冲过来,一声厉鸣,双爪向江不外眼睛疾抓。旁边一个少妇“啊呀”惊叫起来。
井一梁一声沉喝,手腕抖处,花鞭卷出四五个圈子,正将小鹰圈住,接着鞭子一甩,啪的一声,小鹰摔在地上,吱吱哀鸣,双翅扑腾,却是再也飞不起了。江不外适才给它一吓,此时却哇得哭出声来。
井一梁扔了鞭子,回臂抱紧外孙连声哄道:“外外不怕,外外不哭。”那少妇上前把江不外接到自己怀里,一边埋怨道:“爹,看你非让外外跟着玩这野扁毛!”这少妇正是井一梁的独生女儿井冠芳。
江不外哭着扑上她肩膀,回头指着地上小鹰,怒得小脸通红,叫道:“鸟鸟坏,打死鸟鸟!”
井一梁自知理亏,赔笑道:“我不也是为让外外高兴吗?好,打死它!”长鞭刚要打出,却又收回,向江不外笑道:“爷爷给你变个戏法儿,好不好?”
江不外撇着嘴道:“什么戏法?”虽则还是哭,却似是有兴趣了。井一梁微微一笑,双掌一旋,缓缓向那小鹰虚推而出。那小鹰突然间张翅蹬腿,扑噜噜几下,竟自死去。
江不外破涕为笑:“坏鸟鸟,死啦!爷爷戏法好,再变一个,再变一个!”他却不知外公方才这一掌乃昆仑内家之巅峰功夫,称作“幻空掌”,五步之内,杀人于无形。他让外公再变一个,那小鹰却已殒命,焉能活过来重新搭一回戏?
井一梁摇头道:“鸟鸟死了,变不成了。”江不外不依,趁着方才的不顺心,更哭起来:“再变一个,再变一个!”
那小鹰乃稀有品种,名唤金隼,昆仑山并无此种,乃是井一梁好友“小子不敢”魏思所赠,端得是价值不菲,本为井一梁喜爱之物,这时被自己打死,已感惋惜,听外孙胡闹,不禁沉下脸来道:“哪里有那么多戏法好看?”
江不外见外公发火,哭声更大:“爷爷坏!爷爷变戏法!”井冠芳连声哄劝,一边埋怨道:“爹,你惹得这小祖宗,你来收拾罢!”
井一梁哭笑不得,只好道:“外外,咱们去外面,爷爷给你抓鸟鸟。”江不外哭声歇止,却兀自委屈似的,拉一拉井冠芳衣领,小手指向厅外。井一梁当先走出,看女儿、外孙跟出来,指着一棵树道:“外外,看到鸟鸟了没有?”
江不外睁大眼睛,却只听鸟鸣啾啾,哪里见到踪影?正张了嘴纳罕,却听“嗖”的一声,井一梁射出一粒石子,一只小鸟应声落地。
江不外喜道:“好,妈妈,快去,拿来!”井冠芳笑道:“没皮丢,出丑丑,笑掉牙,掉金豆。”却也抱着过去,脚尖一勾,挑起死雀,接了递给孩子。江不外只抓了一抓,一把扔了,叫道:“爷爷,要活的!”
井一梁无奈之下,四处撒目,看哪株树上有鸟雀。却在此时,大门外急步奔进一人,报道:“师父,有客拜山!”
井一梁并不回头,道:“我不是说过么,有人拜山,让你大师兄待见便行了。”那弟子道:“是‘贱骨头’柯老材领着他的徒弟‘滚刀丸子’朱大阔来了。他们师徒说非得亲见您老人家。”
井一梁倒吸半口冷气:“柯老材?他怎么会来?人在哪里?”
能让井一梁倒吸冷气的人,在武林之中为数不多。这柯老材身为江湖怪派“百贱门”门主,一身武功邪异古怪,出了名的易惹难缠。此人上门,十有八九是找麻烦的,不过井一梁略略一想,好像从来没有与百贱门龌龃之处,点头道:“请他们在梅花厅稍候,我换件衣服就来。”当下洗了把脸,换上一件墨绿宽袍,来到梅花厅。
却见大弟子罗猛正陪着两人寒喧。一个是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一张脸生得跟枯树疙瘩不相上下,肩斜腿趴,着实不敢恭维,想来便是“贱骨头”柯老材了;另一位却是个圆球一般的中年汉子,右手残缺,眇了一目,脸上一道道横肉恰似新卤的猪头,不用猜,必是柯老材的宝贝徒弟“滚刀丸子”朱大阔无疑。
那柯老材见他进厅,从椅子上一窜而起,说道:“你便是‘两仪剑’井一梁井大掌门么?”
武林之中,虽时时刀剑相交,可极为讲究礼节。井一梁见柯老材如此急躁无礼,心里暗笑他没辱没“贱骨头”雅号,抱拳施礼道:“不敢,在下井一梁。柯先生此来昆仑,当真是昆仑之喜。请,请!”一边肃客,一边自己坐下来。柯老材呵呵怪笑,落座便道:“老鸹叫门,哪来的喜事?我老东西不养德,倒是请井掌门办丧的。”
井一梁便是再有涵养,也不由得变色,双目中精光一射,道:“柯先生说什么?”柯老材怪脸笼霜,便像是冻土里刨出来的一个烂地瓜,阴恻恻笑道:“我老东西打算死在昆仑,井掌门毕竟是武林同道,岂可不尽地主之谊,把老东西胡乱埋了?”
井一梁听他这样说话,倒松了一口气,看他一眼,笑道:“柯老先生好会说笑话儿。我看老先生精神得很,起码有三五十年阳寿好享,却如何能跟在下作这耍子?”
柯老材摇头道:“若是我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想寻死,那谁又能管得着?”呵呵一笑,脸色一变,冷声道:“今天我老东西来这里,是要跟你一决高下的!井大掌门武功卓绝,我老东西八成要死在你手里,岂不得先跟你说好一口棺材?来来来,咱们两个出去比划比划罢!”一声冷哼,当先踏出厅去。
厅外便是落梅园。此时已是春季,梅花都已落尽,只院墙四周梅枝盘虬,尽显嶙峋刚劲。井一梁站定笑道:“柯先生要与在下比武,不知是切磋还是另有原因?”
柯老材嘿嘿一笑:“井掌门想必知道我百贱门的规矩,我老东西除了送死,从不与人比武。井掌门手段高明,连家里的人也耀武扬威,老东西受不起,不如自己来领死好了!”一句话未完,身子一矮,着地向井一梁滚到,便如一个树墩也似。不过这树墩多了四条树枝,却是他的双手双脚。柯老材生相怪异,浑身斜骨,这四肢或屈或撇,挟着一股刚劲之势,猛攻井一梁下三路。
井一梁见他拳势怪异,劲道猛恶,也不敢小觑,脚下一个回风步,避到他身后。柯老材的功夫真是自成一家,呼的一声,倒转而回,这次却是横着滚动,像一个开了轮箍的车轮,径冲井一梁胸腹之间。井一梁虚晃一招,又闪了开去,叫道:“柯先生,此中必有误会,请到厅里叙话,再比武不迟。”柯老材怪声道:“若没有误会,老东西会来送死么?”怪拳法劈头盖脸、扫腿撞胯,只管翻翻滚滚招呼。井一梁平生经过不少阵仗,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招式,一迭里退避。听得“滚刀丸子”朱大阔在一旁说道:“我师父跟你们掌门比武,你们掌门反正已经以主欺客了,不妨你们也上去,再来个以多欺少。我师徒两人既伸着脖子到昆仑山来找死,原没打算活着回去!”井一梁打眼一扫,却见园中已站了几十名弟子,人人手持长剑。井一梁喝道:“你们都退下!柯先生,既然阁下一意比武,井某再不出招,便显得轻慢客人啦。”却是他已经看明白柯老材的拳法路数,心里有了计较,佯退一步,待柯老材着地滚到,突然间疾进三小步,只听啪啪啪数声,一连数脚踢中柯老材。柯老材一身顽筋劣骨,受了几脚,并未受伤,但招式上已自输了。昆仑派众弟子不禁喝起采来。
井一梁飘然后退,再抱拳道:“柯先生,武也比过了,倒要请教,在下哪里得罪了阁下,以至于到昆仑山兴师问罪?”
柯老材翻身站起,浑身尽是灰土,脸上的神色只更灰些,一双怪眼望着井一梁,冷冷道:“你只是招式上胜过了我,今日除非取了我的性命,否则莫想问我的话!”
却听一人笑道:“柯老先生这话便让我爹为难了。我爹取了你的性命,却再怎么找你问话?”原来是井冠芳抱着江不外也出来观看。
昆仑山众同门听大小姐说的巧妙,不禁一齐哄笑。
朱大阔叫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江不外见他居然敢对妈妈大呼小叫,小手向他一指:“球球坏,打球球!”
朱大阔生得身子滚圆,其绰号“滚刀丸子”着重于丸子,便可见一斑。为人以来,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取笑过他的身材,但总以今日江不外名之“球球”为最。昆仑派众人笑得更响,有几个更附合道:“球球坏,当然要打球球!”
“小公子,你说把球球打成圈圈好呢,还是打成片片好?”掌门视江不外为宝,众弟子自是无不捧红,此时人人想博江不外一笑。江不外双眼转动,好像一时拿不定主意,算来既想见见“片片”如何,亦欲瞧瞧“圈圈”怎样。
顽勇如朱大阔,竟也气得面色酱紫,结结巴巴道:“这小兔崽子!”这话可是大大的惹恼了井冠芳,由不得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当真想来找死么?”井一梁也动了怒气,却一派谦笑着不语。
柯老材怒道:“井一梁,我敬你是一派掌门,便是这样管教家小的么?”江不外忽然眼前一亮,又大声道:“杈杈坏,打杈杈!”便是先前还有些矜持的昆仑派弟子,这会儿可也忍不住大笑。柯老材长得骨瘦如柴而斜骨顽筋,以“杈杈”名之,贴切之极,但作为被取笑之人,哪里会与他人一般赞赏江不外的识人天分,怒得似乎每根“杈杈”生出许多乱刺,倒把江不外吓得往后一缩,抱紧井冠芳的脖子。柯老材哼了两哼,忽然大声道:“井掌门,这就是你的宝贝外孙儿了么?”
井一梁心头一凛,暗道:“这师徒俩有名的易惹难缠,若是惦记上了外外,倒着实令人头痛。嗯,他既口口声声说前来找死,倒不如便成全了他们!”表面不动声色,微笑道:“不错。小孩儿口无遮拦,柯先生大人大量,自不会计较吧?”
柯老材冷笑道:“我计较什么?可怜这小孩儿连爹都没了,我还计较他什么?”此话一说,井一梁、井冠芳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井冠芳之夫江遇舟离开昆仑会同正义盟剿杀天女会妖女已逾三个月。原来有“天女会”者,提倡“女贵男贱”,坏三纲,乱五常,一向为武林正道视作邪教,武林各派共举正义盟极力剿之。正义盟英雄帖发到昆仑山,井一梁为让女婿成名计,派江遇舟同往追剿天女会“天权使者”舒莹。离昆仑之时,腊梅未开,此时梅花已凋,人仍未归。井冠芳虽也担心丈夫寒暖,却想他是昆仑派的杰出之人,一身武艺尽得爹爹真传,料来不会有事。只将思念之情化作亲子之爱,每日价从外外五官轮廓中闪幻丈夫面貌,以慰身心渴盼而已。这时忽听柯老材有如此之语,真不啻一记晴天霹雳,啊呀一声,竟自站立不住,向后便倒。两名女弟子连忙上前扶住。井冠芳抖一抖头,又问道:“你说什么?江郎……江郎他……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团大恐惧如飘移的黑雾,要将她吞噬进去。
井一梁身子一晃,已经站在柯老材对面,慢慢道:“柯先生这是诅咒我女婿孙儿呢,还是当真知道确切消息?”
柯老材冷哼一声,只把头一扭,便与一株歪脖枯树绝似。井一梁低了声气,作揖道:“柯先生若有消息见告,井某感激不尽。”井冠芳连呼吸都屏住,却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咚咚咚地,似乎要震破胸腔。昆仑众弟子哪里还敢出半点声,连江不外也忘了片片与圈圈,只双目转动,脸侧向妈妈,却盯着这古怪的杈杈。一时场中静得出奇。
蓦闻哈哈哈三声大笑,却是滚刀丸子朱大阔如弹似滚般跑到井一梁面前站定,晃着圆滚滚的脑袋,大喇喇说道:“我师父不屑说这些裤裆裙底的话,我来告诉你罢:你的宝贝女婿,名叫江遇舟是不是?这人不愿做你的女婿,另有新欢啦!”
啪的一声,朱大阔脸上吃了一掌。却是井冠芳一掠而至,抬手就是一下。她抱着孩子,却能出手如电,朱大阔不禁心下一凛,暗想这小娘儿功夫当真了得。挨了一掌,索性把圆脸更往前一耸,哈哈笑道:“难怪你男人不愿跟你过,却是这等刁泼!来,好男不跟女斗,你打死爷便是!”
井冠芳柳眉倒竖,叱道:“你在这里乱嚼什么?江郞不是那样的人!”昆仑派众弟子无不对江遇舟视作楷模,听这圆轱隆咚的东西竟敢这样口出污言,人人义愤填膺,但闻呛呛呛声中,数十名门人均长剑出鞘,指定百贱门师徒。
柯老材阴恻恻笑道:“井掌门,老东西并没有说错,我师徒今日来昆仑,本来就是找死的。”井一梁沉声道:“芳儿,退下!都退下,不得无礼!柯先生,请进屋说话。”
柯老材一语不发,只唏溜溜吹着茶杯里的浮茶。朱大阔抄着几样果品乱吃,一边笑道:“你昆仑派整治点心的手艺硬是要得。哈哈,不管怎么,只这一样本事,倒也不能说一无是处。”井冠芳好几次要张嘴问话,却被井一梁目光制止回去。井一梁耐着性子微笑着,劝茶劝点,如同招待邻里乡亲。
朱大阔许是真饿了很久,片刻间竟将几碟点心吃得精光。井一梁叫进两名女弟子又重新上了些,仍然微笑道等候。柯老材脱了鞋子挠脚,看得井冠芳又是烦恶又是着急,终于忍不住道:“这位朱大哥,你见过外子了?”朱大阔将一块桂花糕塞进嘴中,拍拍双手,含含糊糊道:“岂止见过?我师父还跟他恶斗了一场。”
井冠芳道:“请朱大哥说的仔细些。”
朱大阔一口茶将点心冲进肚中,心满意足打了一个极响的饱嗝,笑道:“井大小姐放心,你既叫我一声大哥,我是江遇舟的大舅子那便铁定了。他妈的,那花心萝卜倒坑挪地,不说井大小姐生气,我这便宜大舅子便先看不过眼去。”井冠芳听他说话缠三夹四,暗暗恼怒,但这会儿有求于人,只得隐忍不发,点头道:“如此请朱大哥说说。”
朱大阔看了看柯老材,柯老材点一点头。朱大阔道:“这事说来话长。井掌门不妨安排下饭菜,我说完了,正好吃饭。嘿嘿,这话一说出来,你们父女想必不愿让我再活在世上,我吃了饭,也好做个饱死鬼。”他越不肯直涉话题,井一梁、井冠芳越是焦急,当下好言赔笑,当真吩咐下酒饭去。朱大阔拿捏到火候,终于开讲。
原来朱大阔也曾参与追剿天女会天权使者舒莹一役。那一役中正义盟老盟主邢远程之子邢鉴辙反戈助敌,携舒莹逃离西域,进入西夏。朱大阔与江遇舟一路,随从“九头鹰”霍冷也取道西夏,意欲打探消息,却正逢正义盟另一路豪杰,那一路由“狂狮”楚张率领,两路在西夏皇都金城会合。
不知怎么,楚张竟卷入西夏宫廷变乱之中,西夏皇帝设下宴席,以药酒麻翻中原豪杰七十余人,全都抓了起来。楚张神勇,劫持了西夏皇帝逼迫其释放中原人等。哪知被邢鉴辙及“铁羽门”风家老大风乘威救下西夏皇帝,楚张事败被擒。楚张之女楚杉杉,号称“墨菊香剑”,反而与邢鉴辙及妖女舒莹同流合污,三人受西夏朝庭赏赐,返回中原,西夏军府一路上盛情款待,好不威风。江遇舟竟然贪恋墨菊香剑楚杉杉才貌,忘记家中妻小,与楚杉杉携手行走江湖,公然与正义盟决绝。
朱大阔说话一向阴阳怪气,却是粗鄙无文,叙述当中,许多处说不明白,井氏父女便加以询问。有时柯老材也冷言冷语插上两句,总算将西夏之事大略说清楚了。听到这里,井一梁父女早已变色。只听朱大阔继续说道:“当初正义盟两路豪杰约有七十余人,被西夏军队押送回到大宋地界,在享堂兵营将养。我的伤重,也没到那西夏皇宫里去吃西夏皇帝的酒宴,他妈的算是逃过一劫,没有被西夏兵狗子押着回来。可老天爷不让我滚刀丸子安生,到了西宁,我就看见了那四个狗男女……”井冠芳听他连夫君也算到“狗男女”之列,不由得怒火一扬,但转眼就想到她的江郎与那楚杉杉不知羞耻双宿双飞,却不是狗男女又是什么?只觉得又是恼怒又是伤心,眼泪已如断线的珠子般扑簌簌直落,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朱大阔看了她一眼,倒不敢再骂,叹道:“可惜井大小姐对那姓江的一往情深,他却是……唉……”井冠芳却似是不领他的同情,木生生道:“你只管往下说!”
朱大阔道:“是,我正是替昆仑派不平,怎么出了这么一个东西?恰好我师父找到我,我们爷儿俩一合计,跟着他们一路到了西夏设在通河边的营哨。邢远程老盟主的那个背时儿子与昆仑派的姑爷在那里由两个绝色美女陪着,浪声笑语,连我都听不下去,哪里还把家中亲人、武林正义放在心上?呵呵,昆仑派江大姑爷喝多了酒,更拉着那个墨菊香剑要钻黑摸瞎,行那苟且之事。我们师徒看不过眼,心想有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奶奶的,昆仑派毕竟与我们百贱门同属正义盟,当即便要拿他一个捉奸在床。哦,错啦,是捉奸在野地。这便跟江大姑爷动上了手。”
井冠芳柳眉倒竖,牙齿已咬得咯咯作响。她眼前闪现出一个轻浪的影子,像是她的丈夫,又不像她的丈夫,在跟一个美貌女子调笑。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如同一幅泼墨画。啪的一声,一滴泪从她的下颌滴落,打在江不外的帽子上,惊的江不外仰起头来看,愣了一下,笑道:“没皮丢,出丑丑,笑掉牙,掉金豆!”他这一笑天真无邪,但井冠芳忽然觉得连小孩子的笑容都如此诡异而虚假,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可欺。又是啪的一声,江不外脸上多了一道红印子。一向以“某某坏,打某某”为天地公理的江不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挨打,可他却不知自己哪里“坏”了,吓得愣怔怔地,竟不懂得应该哭。井冠芳一下把他放在地上,喝道:“出去!”江不外期期艾艾走出小厅,便在出门的一刹那,终于哇的哭起来了。
朱大阔的叙述也由此打住。柯老材沙哑着嗓子道:“今日我们爷儿俩来找死,那便是因为你井大掌门的女婿惹了我们。老东西拳法上不如你,咱们再出去在兵器上见个死活罢!”
井一梁一生坦顺如意,听女婿之事,虽是半信半疑,却是早已乱了分寸。看到女儿伤心之状,只恨不能将女婿擒来先批上两掌。见柯老材仍然不依不饶,不由冷哼了一声:“柯先生说什么话!井某的家事,蒙先生见告,不胜感激。我那婿儿有什么得罪之处,井某必要弄个明白。倘若情形符实,井某再向柯先生请罪!”柯老材咧嘴一笑:“若是事实如此,井掌门当真不会护短么?”
井一梁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叫道:“阿铜,送客!”厅门开处,走进弟子金如铜,极精干的一名青年,向柯老材师徒道:“两位,请!”朱大阔哈哈笑道:“师父,我看这井大掌门行事也不过尔尔,说好请咱们吃饭的,一句话便推了。唉,走罢!”跟着师父出了厅门,径下山而去。井一梁父女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说话。门下弟子前面听了柯老材一言半语,均陪着小心在外面等候。
半晌,井一梁沉声道:“这小子,莫非吃了熊心豹胆?”
井冠芳咬牙切齿:“这几年,我对他那一点不好?爹,你对他哪一点不好?”
井一梁皱着眉头,在厅中踱了一圈,狠狠道:“爹给你做的主,自然要管你的事!芳儿,爹明天就带阿铜他们去找这混小子!”
井冠芳道:“我也去!”
井一梁沉吟片刻,摇头道:“外外还小,路上多有不便,你在家等着罢!”
井冠芳眼神里露出不情愿,却到底听了爹的话,说道:“爹,你见了这畜生,先替我狠狠打一顿!”
第二天一早,井一梁召集门下四十六名弟子,交待道:“我已经有三四年没下过昆仑山了,眼下交了春,正要去访几位朋友。我走之后,凡事你们都要问罗猛与阿芳。”罗猛乃井一梁的大弟子,这年已经近三十岁,老成稳重,当即出列请师父放心。井一梁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叹息:“当年罗猛对芳儿的心思,我明明是知道的,却嫌他不如江遇舟人才好,便将芳儿许给了江遇舟这混账东西。罗猛到今不娶妻,对芳儿仍然是一片痴心。”一时竟隐隐有悔意,又吩咐几句,与金如铜等三名弟子上马,下昆仑山而去。
依着柯老材师徒的说法,女婿既与武林逆子邢鉴辙同路,应当是赶往洞庭湖。正义盟邢远程老盟主坐镇洞庭,指挥武林各派联手围剿天女会。虽然他已撒出武林英雄帖,号令凡正义盟中各派豪杰均应以剿灭天女会为己任,然而昆仑派在这一节上实在称不是踊跃。昆仑派僻居西北,一向与中原武林交往不多,对邢盟主的号令也便不怎么出力。派出江遇舟,说到底是为了让他显名的私意起见。焉知女婿出去一趟即生出这等枝节来?井一梁两鬓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在春风里微微晃动,就像此时被勾起的零星的回忆。他年轻的时候,娶了老掌门的女儿为妻,而后接任了昆仑派掌门,与妻子携手并肩,夫唱妇随,十数年来,昆仑派比以往的景象更为兴旺。只可惜妻子患有心痛病,九年之前,竟然猝死家中。井一梁以亡妻为念,一腔心思放在女儿身上,眼见着她亭亭玉立了,眼见着楚楚动人了,心中当真是爱煞疼煞,经过仔细斟酌思量,才选了得意弟子江遇舟为婿。满以为这女婿一定会感恩戴德,善待阿芳,将来昆仑派掌门之外自然要传给女婿的,那么,自己虽然无子,不也一样人生无憾么?然而命运偏偏跟他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他越想越气,加上江湖行走,一向光洁红润的脸颊平添了风尘之色。金如铜等三名弟子知道师父心绪欠佳,只小心侍候,向洞庭赶路。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晃月余,师徒过了吐蕃,进入四川。井一梁是武林之中大大有名的人物,但此番出门,不为游历,因此行止简约,途中多处风景名胜,都无心游览。过了嘉陵江,经涪陵,进入湖南地界,算来数日内便能到洞庭,行程反而慢了下来。这日来到张家界,已是黄昏时分,却见山格清奇,晚风送爽,一轮夕阳映得满山遍野如同涂了一层金色。井一梁驻马观景,忍不住叹道:“人道荆楚之地,山奇水雄,却真不错!”
金如铜冷笑道:“师父,比起咱们昆仑来,这算什么山?顶多是个小石包罢了!”自从得知他一向敬佩的江师兄背叛了师姐,金如铜便憋着一股气,凡事总是昆仑的好,论到山上,自更如此。
井一梁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昆仑山,苍莽壮阔,雄伟不凡,却到底比不得中原名山的灵秀。”另外两名弟子只附合金如铜,将此处风景说得不值一文。
井一梁自然知道徒弟的另意,笑道:“这也不必多说了。倒是天快黑了,咱们得找一个人问问,前面有没有借宿的地方?”
正说话间,却听随着一阵山歌声过来一人,却是一名樵夫打柴归家。金如铜遵着昆仑的规矩,下马上前询问,片刻后跑回来喜孜孜道:“那人说这附近没有客栈酒家,但前面黄石寨有一座道观,经常留宿来游玩的人,收取一点道场钱。”
井一梁笑道:“哦?这位道观主持倒是好买卖人,颇可结识一下。只不知人家愿意待见我们不愿意?”三名弟子都笑,均说他若是知道昆仑派掌门下榻他的道观,那还有不待见的?只怕连饭房钱都得免了。师徒四人打马上前,走了三四里,夕阳已沉进万峰丘壑之中,果然见前面林木幽掩之中,露出一座道观。那道观依山傍水,前后数重,除去正门楼为朱红泥墙之外,余者全用山上黄石所建,当真是别具一格。井一梁先在心里叫了声好,命金如铜上前求宿。
不料金如铜回来愤愤道:“师父,这儿的毛病可真多,说是今天晚上要来一个什么重要人物下榻,观里不收留外客。”
井一梁笑道:“不知是什么重要人物?看这黄石观的模样,客房必定不少,什么人物用得着把客房全留下?这主持是谁,打听了么?”
金如铜道:“这个倒不用弟子打听,那知客的道士便早说了:‘我们师尊凌空真人吩咐下来……’那不消再问,这主持便叫凌空真人了。”
井一梁沉吟道:“凌空真人,黄石观。凌空真人,黄石观。”忽然呵呵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位仁兄。”三名弟子忙问端的。井一梁微笑不语,从怀中拿出一张名贴,醮湿了就身带的笔,填上黄石观凌空道长的名号,命金如铜再去拜山门。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只听数声铃响,山门开处,四名中年道士簇拥着一名道人迎出,远远便道:“哪阵仙风吹得井大掌门鹤临敝观?贫道凌空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只见他白须白发,却是红光满面,目光清澈,飘逸出尘,迥无俗迹。相比之下,一路风尘的井一梁竟显得有几分局促寒呛。
井一梁早年游历江湖,曾与这位凌空子有过一面之交,二十余年没见,仍得他这般客套,心道:“这些年来我昆仑派经营得有声有色,江湖声望日隆,倒也不必自谦。”他内心之中隐隐认定是邢鉴辙与天女会妖女结交,自己堕落不算,还拉拢了自家女婿,这番来湖南拜见正义盟主,本就有些说理的意思,既来到湖南地界,这股不平便变成了傲气,当下抱拳见礼,笑道:“岂敢岂敢,井某乃过路之客,本不知是凌空道兄在此主持,却是打算借宿,又与道兄重逢。”凌空子呵呵一笑,说道:“井大掌门随遇而安,贫道无求而得,都合我道之理。请,请!”大袖一摆,侧身肃客,将师徒四人请进观中。
却见观中另有雅致,坛殿舍廊,极见精巧;镇庭梧扶墙柳,自有庄幽。三清殿两侧一大片湘妃竹,正是春季拨节之际,更将这观中景物衬得古朴雅致,似是一座神仙洞府。井一梁暗暗点头,跟凌空子先来到三清殿,给太上老君上了香火,来到一旁侧厅中叙话。
凌空子问起井一梁赴湘本意。井一梁自不便明说原因,只说因在昆仑僻陋之地住得发闷,带了几名弟子出来走走。既然来到湘界,自然要拜见剑神邢远程邢老盟主。凌空子听到此处,眉头微皱,摇头道:“井掌门这一趟恐怕来得不巧啦,武林之中谁不知邢盟主眼下不在湖南?井掌门的消息可也太过不灵了。”神情中既有三分诧异,更有三分责备之意,看得井一梁愣了一愣,问道:“哦?这位邢盟主到了哪里?”
凌空子似乎因他在“邢盟主”之前加了“这位”两个字不大入耳,笑容顿时又敛去了三分,正要说话,一名道士匆匆走进,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凌空子满面喜色,说道:“哦?来啦?命合观人等,即刻列队迎接!”向井一梁谦笑道:“贫道失陪,稍倾派弟子安顿四位歇息。”竟自飘然出厅。
金如铜等师兄弟三人见这老道竟如此慢待师父,不禁恼怒,当下便在厅中论说起来。井一梁摆手制止,诫道:“这等受不得气,将来怎么在武林中立足?我等是客,只随主便就是。”只听外面竟响起丝竹之声,凌空子热情之语夹杂其间,却是不太分明,不晓得来的到底是什么紧要人物。
井一梁心道:“此处离洞庭湖不远,还有什么紧要人物能比得上邢远程的?莫非当真是神剑来到了此处?”他以“两仪剑”称名于武林,对于剑法,虽然常常自谦,然则内心之中,其实颇为自负。“我与神剑难道便不能一比?”的念头起了不只一回,想着总有一天要见识见识邢远程的剑法。他与邢远程从未谋过面,就算这回不出来找女婿,早晚也会来洞庭湖拜山。此时一想到神剑可能就在左近,不禁心急,站起身来,便要出去看看。
这一站起,却又矜持了,吸一口气,重新落座。从窗子中看见黄石观道人们簇拥着一人步入三清殿,那人年纪也就四十来岁,神情形态,似乎不像神剑大侠。他不禁心疑:“若不是他,那么又是谁能有这样大的来头,让这位凌空子如此巴结?”更隐隐有一点怒气,恼这道人厚此薄彼,冷落了自己。
过了一顿饭工夫,天色已昏朦不清。一名道童送进一盏灯来,金如铜问道:“你家师父呢?”那道童说道:“师父正在后院陪客人喝酒呢。”这边师徒四人一听不禁大为气恼,三名弟子一齐转过头来看着井一梁,要待他示下。
井一梁站起来身,微笑道:“既如此,请转告你师父,我们走啦。”袖子一拂,出了厅门,径往山门而去。那道童道:“哎,你们怎么要走啦?”追了几步,几人既不答话,也不回头。那道童奔向后院。
四人来到山门,却见自己的四匹马仍然拴在一旁的桩子上,当即上前解缰绳。却听身后脚步起处,凌空子叫道:“井掌门这是何意?”一边蹬蹬蹬地追过来,一把拉住井一梁的马缰,赔笑道:“呵呵,盟主手下的陈司笔光驾敝观,贫道一时无隙分身,怠慢了井掌门,万望恕罪。倘若井掌门如此走了,可教贫道怎么过意得去?请请!”井一梁听来者只不过是邢远程手下的一名司笔先生,这位凌空子便如此冷落自己,强忍着气,笑道:“井某不过是来借宿的,主人不便,何不明言?道长不必客气,我师徒另寻他处,凑合一宿就行啦。”凌空子听这话不象,也不再勉强,师徒四人冷着脸上马便行。
离开黄石观三二里,金如铜先骂起来,他的两名师弟自也附合。后来见师父冷着脸不语,想想再骂也是无趣,均噤了声。四人便这般带着闲气信马由缰,却见天色越来越暗,正发愁之间,一名弟子回头一望,喜道:“师父,那座鸟道观起火啦!”
只见刚刚擦黑的天色之中,黄石观方向一团火光,映得一大片天空也红了,火势竟是不小。井一梁惊道:“我们不过离开半个多时辰,怎么就起了这么大的火?”
金如铜冷笑道:“师父,那个白毛臭牛鼻子狗眼看人低,怠慢堂堂的昆仑派掌门,连火神爷爷也看不过,要罚他一下!”却见片刻之间,火光更盛,火头竟有七八处。井一梁回想黄石观的规模,想来是前殿后院、道舍客房全起了火,沉吟道:“这火是有人专门放的。什么火神爷爷,阿铜,以后说话小心些,没的丢了昆仑派的人。”
金如铜点头称是,吐了吐舌头,眼望着火光,当真是笑逐颜开,这会儿自己是否要露宿旷野,哪里还放在心上?想想黄石观的一班道士,加上那个什么陈司笔,定是吓得面目无色五官移位,说不定凌空子烧得白胡子变成了焦胡子、没胡子,当真是乐不可支。井一梁道:“兴灾乐祸,小人嘴脸!”自己可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忽见背着火光奔来十数骑,一个个催马急驰,呼喝之声越来越近。井一梁笑道:“呵呵,点子便在这里啦。这伙人纵火烧了黄石观,不知是什么来头?咱们擒了他们,送给黄石观!”金如铜等都道:“黄石观的一班牛鼻子看不起人,为何还要帮他们?”井一梁训道:“武林之中,究竟是义字当先。这班人纵火烧了道士的屋子,便是盗贼行径。这事儿都不管,我们还练武做什么?”三名弟子闻言俱是一凛,一齐应道:“是。”井一梁微微一笑,当先下马,将马牵进旁边的树林,随手解下马笼头上的长缰,一头系在一棵树腰上,扯着另一头到了路对面,低声道:“多上几道绊马索。”三名弟子见状,如法炮制,四人都在路旁躲起。
又过片刻,那十数骑临近此处。金如铜等都有些紧张,瞧师父一动不动,心中均感佩服。转眼之间,那十来骑驰到此处,井一梁手臂一紧,地上的长绳攸然弹起,只听马嘶人呼,扑通啊呀之声不绝,四道绳子竟然绊倒了六匹马。剩下五个骑手总算眼疾手快勒住座骑,一个个拔出兵器,叫道:“谁做的手脚?”“出来,出来!”“师兄,你怎么样?”“有敌人!”一时呼叫得如一锅粥。
便从几人栽下马来及临敌阵势,井一梁已知对方武功平平。向金如铜打个手势,金如铜率两名师弟跳了出去。对方一见到他们三个,哪里还会客气,各执刀剑便团团围上。夜战之中,最忌刀枪无眼,师兄弟三个遵着师父平日的教诲,剑不出鞘,只展开剑法格挡敌人兵器,一边叫道:“放火的小贼,今日让你们遇上我昆仑派,还不赶快束手就擒?”众来者呼道:“果然是昆仑派的,你们师父呢?怎么缩了头不敢出来?”“跟他们啰嗦什么,先砍翻了再说!”“昆仑派怎么啦,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盘,胆敢撒野!”说话之间,叮叮当当,十几人对三人一场混乱。突然之间,有人呼道:“师兄,出剑吧,我顶不住啦!”却是昆仑派的一名弟子抵挡不住,吃了一记蜈蚣钩,伤在左臂,虽不十分重,可也疼得厉害,呛的一下,长剑已经脱鞘,嗤的一声,便有一人中招,啊哟哟叫着退出战团。彼方同伙一见,更加急攻,哪知金如铜与另外一名师弟也长剑出鞘,两仪剑法却不是俗品,三把长剑嗤嗤生风,联成一片光幕,夜色中便似水银迸泄,十分好看。对方武功虽不济,见识却是不差,有人叫道:“你们手段不错,却怎么做下三滥的勾当,放火烧了我们的道观?”
金如铜道:“什么?我们放火?你们才是放火的小贼!”一人忍不住大笑骂道:“你发了瘟说这等昏话么?我们怎么会烧自己的屋子?”金如铜呆了一呆,已听井一梁叫道:“大家都住手,这里面误会了!”
黄石观的众道早就先入为主,哪里听他,十二名能战的人中倒有十一个没停手,八名围着三个徒弟,另外三人向他扑来。井一梁早有准备,左手起处,嗤嗤嗤三粒石子飞出,三人陡觉手腕寸关尺一麻,兵器脱手。井一梁更不停手,又是数粒石子飞出,叮叮当当,另八个人的兵器不是被撞开,就是被打落。黄石观道士见他手段这般了得,站在原地,一时面面相觑。一名道士道:“你们几人刚走,我们的道观就起了火,不是你们干的,那又会是谁?师父命我们将……命我们请你们回去,若是有什么误会,那就请跟我们师父说!”总算他转弯不慢,没将“师父命我们捉拿你们回去”说出来。
井一梁微微一笑,点头道:“正该如此。”当先上马,折路返回。黄石观众道本料他们必不答应,此时竟有些意外,互相瞧了瞧,纷纷拣了兵器,上马将昆仑派师徒四人围在中间。井一梁只作不知。六七里的路程,片刻间便到了,却见火势仍然未熄,照见山门前站着许多人,其中一人白须白发,正是凌空子,叫道:“拿回来了吗?”
这边回来的几个道人无不尴尬,一名道士抢先下马,向师父禀报。那凌空子神色半信半疑,旁边站着一人,正是陈司笔,抱拳道:“原来是昆仑派井大掌门来到湘界。小可陈望有礼!”此人年纪四十上下,文质彬彬,便是在火场旁边依然神情自若,井一梁暗道:“这人物倒是不错,只太自大了些。”下马见礼。
近处更见火势凶猛,火焰升腾之中,夹着呼呼轰轰毕毕剥剥的声响,分外骇人。道观的道士火工汲水救火,奔跑呼喝,情势紧张。凌空子气得须发皆翻,沉声道:“井掌门,就算贫道失了礼数,你便放火烧了我黄石观百年的基业吗?”井一梁摇头道:“道长,这火绝不是我昆仑派的人所为。在下倒以为,眼下说这些不是时候,先想法子救火才是正事!”凌空子呆了一呆,跺足道:“不是你们,那又是谁?想法子救火,亏得用你来教我!”转眼望着冲天火势,不禁气急败坏,叫道:“黄石观历代的基业,没想到毁到一把火上!这事情绝不算完,倘若让我查出来是你昆仑派的人干的,你休想活着离开湖南!”井一梁眉头微皱,用力嗅了几嗅,神色凝重,忽道:“道长,你这会儿心绪不好,在下也不怪你,只是请道长相信,我昆仑派非是不敢承认,却还没这等手段,能在片刻之间烧毁这座百年道观。这火中有硫磺火硝气味,道长顺着这条线查一查,倒是正路。”凌空子又是一怔,却道:“倘若不是你等所为,却又为何暗算我派出的弟子?”金如铜在一旁听得实在不耐,哈哈笑道:“好教道长得知:我们这纯属好心,看他们匆匆忙忙的,以为是放火贼呢,好擒了交由贵观发落,哪里晓得是道长派出追赶我们的?”井一梁微微一笑:“既然分说清楚了,请道长留步,在下告辞啦。”转身便要上马。
却听一人道:“井大掌门且慢走!”井一梁顿住脚步,淡淡道:“陈先生还有何吩咐?”那陈望笑道:“吩咐可不敢当。小可只想请问井掌门,从昆仑山不远万里来到此处,不知有何贵干?”井一梁道:“井某原是来拜访邢盟主的。”陈望道:“井掌门来得可真不巧啦。邢盟主前些日子出外办事,不在洞庭湖。”井一梁点头道:“那在下来得可真不巧了。不知盟主什么时候回来?”陈望笑道:“井掌门若是有什么事可否告知小可,盟主临行之时,将正义盟大事事务托小可照应。”井一梁暗道:“我昆仑派从未应承过加入什么正义盟,不过邢远程一张武林帖发到昆仑派,我派江遇舟那个混小子跟随去剿拿天女会妖女,剿来剿去,却剿得我女婿有了外心!”心中羞愧,却微微笑道:“不敢请问陈先生,贵盟少盟主眼下在洞庭湖么?”
那陈司笔神色一变,沉声道:“井掌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井一梁本来以为女婿与邢远程之子邢鉴辙一道,随口问问,一见陈望如此,反而起了疑心,当下打个哈哈说道:“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听说这位邢公子少年老成,英雄不凡,颇得邢老盟主真传。在下蜗居僻壤,却也想见识见识武林中的少年翘楚。呵呵,陈先生可否为在下引见引见?”
邢鉴辙结交天女会天权使者舒莹,已经成为正义盟公敌,正义盟盟主邢远程亲口下令,能诛杀邢鉴辙者,当任正义盟副盟主。彼时武林之中,几乎无人不知。井一梁说他“颇得邢老盟主真传”云云,明着是恭维,暗里是讥讽,那陈望被邢远程视作智囊引为臂膀,如何听不出来?当下也打个哈哈,笑道:“井掌门果然是在那西北胡地住得久了,只怕是不闻世事,只专心练武了吧?你说的那人没在洞庭,这当真是可惜之极!不过,小可这里正有一事,倘若井掌门就此回了昆仑,小可的心事势必难了。”说到这里,含笑停言。井一梁心思转动,问道:“敢问陈先生的心事跟在下有什么干系?”
陈望揖了一礼,说道:“小可久闻昆仑两仪剑名动武林,一直想向井掌门请教请教。不过担心井掌门一路跋涉,旅途劳顿,知道只好另寻时日啦。”井一梁听他竟然敢向自己叫阵,当真是怒从心起,微微一笑道:“陈先生何必客气?在下倒以为此时此地便可。”他的三名弟子见陈司笔要跟师父比武,均打起精神。
陈望双眉一扬,点头道:“如此年,便得罪了!”邢远程号称神剑,他追随主人,使的兵器也是剑,只听一声轻振,他手中多了一柄二尺三四寸长的剑,在火光照映之下,奇幻多彩,一见便知不是凡品。井一梁暗道:“好!”右手反过,解下背上一个牛皮剑衣,取出剑来,却不出鞘,左手向陈望一摆,沉声道:“请!”
陈望道:“井掌门便这样与小可比剑么?”井一梁不动声色,淡淡道:“昆仑派规矩,若非强敌,剑不出鞘。”陈望面色一恼,冷笑道:“好规矩!”长剑一抖,唰的向井一梁分心便刺。井一梁目光一炽,侧身托剑,啪的一声,挡开这一剑。陈望只觉剑身上蓦地传来一阵炙热,直涌向手臂,不禁心下一机伶:“这位昆仑掌门好强的内力!”才知对方剑不出鞘,原来另有门道。当下心思一转,长剑唰唰唰如风般刺出,一见井一梁格挡,即换招式,转眼间刺出十数剑。
原来这陈望跟随邢远程,少不得求些剑法。邢远程知他内力不够,亲自为他创下这套“流星剑法”,不以劲力绵密见长,却以招式快捷补拙。陈望自学成以来,每与盟中高手比试,别人一来敬他是盟主的红人,二来这套剑法也确有过人之处,有的是真正不敌,有的却是不敢赢他。倘若赢了这套剑法,岂不连盟主的面子也不好看么?加上前些日子得了把利剑,名为“七彩”,使动之时,剑光变幻闪烁,敌手往往他的快招逼得目不暇接手忙脚乱,是以陈望竟没遇到过对手。这日因着正义盟的事来到黄石观,正遇到井一梁,早知他的“两仪剑法”名动江湖,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即便“请教”起来。
凌空子深知陈望的脾气,忍不住暗暗跌足:“贫道这里火烧了屋子啦,这位司笔先生却还有兴致跟人比武!”回头一望弟子们正冒火从三清殿、丹房往出抢救物品,惊慌叫喊,乱成一片,不禁骂道:“到底是谁干的好事?不要啦,通统不要啦!莫要伤着人!元松,元松,告诉大伙儿,不要管那些东西啦!”那名叫元松的道人听师父吩咐,大声向其余师兄弟们传下令去,跑到凌空子身边,正要说话,却忽听身后众同门纷纷道:“快看,快看,那是什么?”他转头看时,却见众同门许多都看着天上,眼光往上一转,却见火光稍暗的东方夜空中一字排着八只大灯笼,正冉冉飞升,每个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字,连起来正是:“天意难违,愚男服随!”
井一梁见招拆招,又斗了数十招,只觉那陈望的长剑一式比一式快,竟然难以招架。他自艺成以来,一向自负,今日与陈望一斗,却越来越吃惊,心想一个小小的司笔先生都这等扎手,那么正主儿的剑法又是何等的了得?长剑带鞘毕竟笨拙,好几回险些让陈望占住上风,不得已之下,“呛”的一声,长剑出鞘,叮叮两声,截住陈望之剑。便在此时,只听黄石观众道士连连惊呼,陈望托的跳出圈子,向天上一看,也咦了一声。
第二章 沐云山庄
却见八只灯笼被风一拂,微微晃动,慢慢向南天飞升。黄石观众道士笃信道教,许多道士见天上显现大字灯笼,想到眼下这场大火,惊为天神示警,纷纷仆地拜服。凌空子呆呆而望,却见那八只灯笼越飞越高,约摸离地面二十百丈时,突然间一齐闪了一闪,寂然而熄,再也没有踪迹了。
这一下凌空子不禁大惊,心想若是人力所为,八只灯笼焉能突然消失?再不迟疑,望南便拜,口中叫道:“弟子惶恐!弟子愚陋,究竟犯下了什么错,还请天神明示!”抬头望天,却见仍然一片安寂,只山上道馆的火势升腾起的火星,偶尔从眼前卷过,然而看不出有天神示警的痕迹。
陈望双眉微锁,满面狐疑,忽然低声道:“跟我来!”持剑奔上东边山坡。井一梁见他所去之处正是适才灯笼升起的地方,心中一动,打个手势,也率三名弟子跟去。黄石观众道心下忐忑,跟着凌空子慢慢过去。他们都知东面山坡上有一处名叫青松堰,旁边一块大石平整如镜,色泽金黄,方圆一体,长宽各数十步,当真便是鬼斧神工才得雕成。那里一向被黄石观引为神迹,更演绎出许多动人的故事,连黄石观一名也是系出于此。众道士来到青松堰黄石台,却见陈望、井一梁已站在那里,井一梁的三名弟子正拿着火把四处探照。却好像是没有收获,各人神色均有些灰暗。
凌空子上前道:“司笔先生,莫非你猜想……”陈望点头道:“不错。我正是猜想适才有人在这里做的手脚,放起八只灯笼来。只是没有发现什么痕迹,也想不明白八只灯笼何以会一齐隐没不见?”凌空子道:“灯笼又如何能够飞起?贫道以为,这多半儿是仙人所为。唉,虽说一座百年道观毁于大火,但总算没有伤到人,贫道的一点丹药、图谱之类,也大多抢出来啦。”陈望有些不耐,摇头道:“灯笼飞升,这容易得很。当年诸葛亮便放过孔明灯,烛火烧得空气变轻,便飞起来,世人不知,说诸葛亮能请仙人相助。但八只灯笼一起灭了么,却让人费猜疑。井掌门,依阁下之见如何?”经过方才比武,他已知绝非这北方土财主的对手,狂傲之气,略有收敛,这会儿倒拿出一派“有过而改之,不耻下问”的儒者气度。
井一梁道:“此事绝对是人力所为。不过,中原武林,究竟哪一门哪一派敢在正义盟总舵旁边行事,却非我这穷乡僻壤的外人所能揣测得啦。阿铜,既然无处借宿,我看这棵大松树底下就很不错,你带阿栓、路娃从马上取过行李来,铺把铺把,咱爷儿四个,就在此处过夜!”在石台上踱了几步,转到那棵古松之下,竟然饶有兴致,抬头看了看天空,正有一轮明月破云而出,将圆未圆,十分皎洁。井一梁面带微笑,待几名弟子铺好行李,当真就地休息,再也不理会他人。陈望自觉无趣,与凌空子及众道士摇头而去。
昆仑派师徒四人用了些干粮,围在一起闲论几句,倒头就寝。金如铜正要迷糊,却听井一梁低声道:“阿铜,你当真便能睡着吗?”金如铜一个愣怔,睁大眼睛,小声道:“师父,怎么?”井一梁微微一笑:“这道观的大火,你不觉得蹊跷么?”金如铜挠挠头皮,附合着道:“是啊,师父。可是弟子……弟子看不出名堂来。”井一梁微笑道:“不错,那凌空子装疯卖傻,你原是看不出来。”金如铜一惊:“那老牛鼻子装疯卖傻?”井一梁点了点头,说道:“我却猜不出他为何要放火烧了自己的道观?”金如铜这一惊更甚:“师父是说,这道观失火,却是老牛鼻子自己搞的鬼?”
井一梁低声笑道:“听起来匪夷所思是么?可事情往往如此,你听来不像是真的,但偏偏就是真的。”这时其余的两名弟子葛栓、袁子路都醒过来,听了师父的话,均眨着眼睛静静倾听,又是好奇,又是惊讶。
井一梁嗯了一声,说道:“你们想想,这黄石观有大小道士上百名,武功虽然不怎么高明,却总比常人强些。就算是一百名常人,岂能让敌人同时放七八处火头,而等到大火蔓延了才发现?联想到凌空子今天不待游客,甚至冷落我们,便大略猜出,他早就知道今夜会起火。”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们还看出什么?”三名弟子一齐摇头。井一梁微笑道:“唉,做人可得要仔细。我看不单是他,就是黄石观的那些大小道士,可能也都知道。不然这么大的火,何以连一个人也没伤着?而他们从火屋里抢出来的东西,许多都是早已装箱进柜的,有的还打成包裹,这可不是早有准备么?”
金如铜慢慢点头,一脸佩服之色。三名弟子都想师父当真是厉害脚色,行走江湖,自然不能没有武功,但见事之明暗、经验之丰寡,则更为要紧。袁子路忍不住问道:“那老牛鼻子为什么要这样干?”井一梁沉吟道:“这个我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三名弟子的好学好奇之心全被勾起,一齐催着问“其一”是什么。井一梁道:“我已断定,此事必与邢盟主手下那位司笔先生有关。只是到底是什么缘由,我却猜不出来。你们想知道么?”金如铜等均使劲点头,人人被这离奇的推想吸引进去。井一梁压低声音:“这事儿,得阿铜去办了。”金如铜喜道:“好啊,怎么样办?”
井一梁声音压得更低,说道:“这自然只有偷听一条法子。黄石观那么多道士,人多嘴杂,说不定便会透露出来。你明白了么?”金如铜想了一想,猛然把头一点。井一梁笑道:“那就辛苦你啦,我跟阿栓、路娃好好睡一觉喽。”金如铜听师父不让师弟与自己同去,当下收拾停当,悄步下了石梁。井一梁这回当真安然而卧,过了片刻,竟微微起了鼾声。葛栓、袁子路张望到半夜,商议好轮流守望,夜色,便在二人的焦虑不安中变深而又变浅,终于,天色渐渐亮了。
井一梁一觉醒来,先还着两名弟子按雷打不动的习惯就着晨曦练了趟剑,待他们收剑的时候,金如铜顶着一脸兴奋正赶回。远远便道:“师父,师父!”井一梁面有愠色,金如铜便敛了声,一径来到师父面前行了一礼,这才又急切地道:“师父真是料事如神!然而却也有些意外的事…… ”井一梁坐在未及收拾的行李上,示意三名弟子也坐下,听金如铜说话。
金如铜道:“弟子按师父的吩咐,潜到山脚,却见黄石观的道士们连那破道观也不要啦,一起搬到南边一个大山洞里住下。弟子怕他们发现,不敢进洞,就只好躲在附近。幸好有两名道士出来撒尿,两人忍不住便说了起来。一个说:‘师父这次可真舍得,连咱们的家底子也放火烧了!’另一个说:‘能办成这件大事,区区几间馆舍算得什么?嘘,咱们可不要多说这些,被人听到,不是玩的。’他们说是不说,却哪里忍得住?看两人兴高采烈,仿佛烧了屋子倒是多大的好事似的,后来说着说着,索性坐在一块石头上议论起来。师父,弟子这才得知,您老人家真是明见万里。”
井一梁素知这位弟子嘴甜,不理会他的奉承,只问:“你到底听明白什么了?”
金如铜压低声音:“原来他们放这把火,是想嫁祸给天女会。”井一梁也瞪大了眼睛:“什么?”
金如铜道:“不是有八只灯笼升起来么?那‘天意难违,愚男服随’八个大字,却不是什么天神警语,臭牛鼻子们原来想嫁祸给天女会的一个什么天意使者,据说那位天意使者出现之时,常常先打出这八字的旗号来!”
井一梁吸了口气,沉吟道:“天女会?天意使者?阿铜,那天百贱门的两个怪物说那个姓舒的妖女是什么使者来着?”
这下三名弟子可都知道,一齐道:“是天权使者。”井一梁点点头,嗯了一声,拿眼望着金如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金如铜道:“他们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许多地方弟子不完全听的明白。但觉得好像是埋怨那位陈司笔怎么会笨到这么厉害,他们师父凌空子往这上面引了好几回,那陈司笔硬是假装没听明白。大约就是这样了。”
井一梁哦了一声,似乎很是惊奇。半晌慢慢道:“那陈望既然得邢远程赏识,任命为司笔,焉能不知那什么天意使者的招牌?他假装糊涂,必有深意。”葛栓道:“师父,咱们管他们那么多干什么,只是走出这么远来了,没姑爷一点儿消息,这可不大好办。”
井一梁慢慢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四人找了一处溪水洗漱完毕,井一梁忽然笑道:“那位凌空子很有意思,走,咱们瞧瞧去,看能不能混一顿早饭。”三个徒弟均笑,四人上了马,金如铜在前引路,行了一个时辰多些,来到一处所在,却见好大一个山洞,洞前有二三十名道士正在忙碌,垒灶架锅,生火煮饭。
井一梁下马笑道:“昆仑派井一梁,再来拜访黄石观主凌空子,请代为通报。”两名道士进了洞中,片刻那凌空子出来迎接,苦笑道:“黄石观烧得没啦,如今贫道是山洞观观主。呵呵,井大掌门,请,请。”
这山洞却也别有天地。进得洞中,却见洞中套洞,四处通透,许多地方放着粮食、衣物,井一梁见状,更料定凌空子是早有准备,不禁心下暗笑,跟随他转来转去,到了一口单独的洞中,洞口十几名小道士垂手而立,见到井一梁,一齐打了个无量揖。却见这口小洞一侧搭了张石床,被褥整齐;正中摆了块平整的大石,权作桌子,四边放着四张凳子,却是从道观火场里抢出来的。井一梁笑道:“当真是神仙宝地。道长仙居在此,实在令人羡慕得很!”凌空子摇头苦笑道:“说什么神仙哟!井大掌门不知是什么星宿,昨日贫道微有简慢,我黄石观便遭天火烧啦,唉,今日贫道当面谢罪。”井一梁不置可否,笑眯眯望着他,淡淡道:“昨日在下也冲撞了一位贵人,不知那位司笔先生到哪里去啦?”
凌空子苦笑道:“嘿!这事儿可真是难讲:黄石观是天火所烧,昨夜连井掌门也见到了天神示警,可陈司笔却认为此中另有原因,说是什么天女会的天意使者来到此处,要与我正义盟为难。邢盟主长年坐镇洞庭,什么人能这样大胆,到这里来犯险?只是陈司笔总是不信贫道所言,昨夜便离开这里,回洞庭布置抗敌事务去啦。”
井一梁点头道:“依在下所见,此事也必有蹊跷。说不定当真是天女会来犯,那也不可不防。邢盟主不在洞庭,却是去了哪里?”凌空子道:“这个贫道却是不太详知。不过,听说天女会一名紧要人物潜居于江南,最近带着会中妖女在江南做下不少案子,盟主好像便是为了这档事去的江南。井大掌门,你要拜会邢盟主,来的可当真不巧。”井一梁嗯了一声,忽然说道:“在下久居昆仑,对邢盟主好生敬仰,如何能空来一趟?还请真人陪在下去洞庭一走,以便引见引见。”凌空子奇道:“盟主不在洞庭,贫道如何引见?”井一梁微微一笑道:“在下猜测,邢盟主得到天女会进犯湖南的消息,自然会赶回来。说不定去了之后,刚巧会遇上。就算盟主不在,那位陈司笔不是在洞庭么,在下备一份礼,请他转交盟主便好。”凌空似是很意外,眨了眨眼睛,突然把头一点,笑道:“到底是井掌门见识高。贫道这就收拾收拾,陪你去洞庭走一趟。”井一梁心中暗笑,起身施礼相谢。
那凌空子陪井一梁用过早饭,给几个紧要弟子安排几句,便当真陪同师徒四人出门。他的代步之物是一头老驴,脚力既差,脾气又坏,凌空子一路喝骂,却哪里便能快些?井一梁师徒四人耐心慢行,路上找上话头谈说一番,以期凌空子骂驴之声略减。五人一路向南,到得天黑,方走了三四十里,当夜宿在一处小镇,次日又走,如此一连走了七日,到得岩泊渡,凌空子告累,说道自己年纪大了,骑牲口受不大了,建议改走水道。昆仑派地处西北高山,这几日对湘江水乡的景物早就心喜,当下找一处客栈寄存了马匹,觅舟渡行。
五人包了一条船,船家是父女两个,老父摇橹,女儿有时替换一下父亲,有时便在舱中给客人做饭。那女儿戴了个大斗笠,包着头巾,一双眼睛闪闪的尽是笑意,惹得金如铜等三名昆仑弟子抢着要去帮老梢公划船,老梢公闲下来,便与客人攀谈。得知眼前这位老道士便是黄石观主持时,老梢公更加奉敬,说道:“我老婆子还活着的时候,去过黄石观一回。嚯,那可是好大的一处地场。道长这回去洞庭贵干?”凌空子也不避他,大喇喇说道:“这位井爷,是昆仑山来的大人物。武林中的事你老汉也许不大懂得,他是来拜访咱们洞庭的邢爷的。贫道与井爷是朋友,陪他一同前往。”那老梢公笑道:“在井爷与道长面前原不敢说大话,但小老儿靠渡船过活,每日价奔波于这湘江、洞庭、万子湖面上,也算是个江湖人呢。你们要去拜访的,是不是正义盟盟主邢远程邢爷?人称神剑的那位?”
凌空子奇道:“你也知道?”老梢公更笑得两眼眯成一片褶子:“这些日子坐我船的客人大多提到他,我岂能不知?”井一梁插话道:“哦,大伙儿常常提起他么?”老梢公笑着点点头,又叹一口气,说道:“不过那些客人提起他老人家来,还是因为他的儿子。大伙儿说他儿子不争气,结交了一个什么妖女。”井一梁心中一沉:“江湖之中,消息当真比马跑得都快。我刚知道此事,来到洞庭,没想到这里连一个老船家都知道了。”他却不知,便在春节之际,这消息已经传遍武林,如今过去了已经三个月,莫说常常载客的老梢公,便是深闺里的女子、最多能走到大门口的老太太,也大多知道神剑大侠邢远程养了个不肖的儿子,大家往往摇一摇头,说一声“可恶东西”,但许多人,尤其是妙龄少女,听了却隐隐有些神往。因此,老梢公的女儿也忍不住插言道:“爹,你忘了让我提醒你么?不是咱们的事,咱们不要管。”老梢公道:“我管了么?我只是可惜!”闺女瞪他一眼,却又格格的笑了,跟另一条对面来的船上一个女仔道:“哪里回来?”
那女仔跟她差不多的打扮,早松了橹,笑道:“泊了一桩好生意,洞庭去罢才回。老爹,你们哪里去?”她问的是老梢公,答话的却还是闺女:“我们也是去洞庭。”那女仔一笑,舱里已经走出一个老汉,与这边老梢公互相问答几句。于是两条船都停了橹,老汉说老汉的,闺女说闺女的,末了对面老汉道:“妹子,那武陵鱼给德五老爹两条。我们得赶快回啦,这两天去洞庭的客人好多,生意蛮好哩。”女仔弯腰取出几尾一尺来长的鱼,扔了过来,这边的闺女客气着、惊呼着接了。两条船又都摇起了橹,于是“嗄依、嗄依”声中,两条船互相远了。
井一梁默默地想着“这两天去洞庭的客人好多”这句话。这边金如铜等三名弟子依然换班摇橹,学会了这新门道,三人都欢天喜地似的。那闺女便在船尾收拾武陵鱼,说道客人们有口福,武陵鱼味道极美。井一梁虽非诗人,但见两边田舍夹岸,一江春水轻柔,也不禁有些陶然,笑道:“姑娘会唱渔歌么?”
那闺女倒也大方,说道:“胡乱唱得两句。”不待井一梁再央,已开口唱了起来:“打春里好风光来依哟,最美的是湘江来呀喂。幺妹子隔岸唱啰,哪个到心上呀喂!”声音圆润,极具水乡韵致,井一梁师徒四人不禁均赞。
这里歌声未歇,忽听远远有人接了起来:“眼前过景哟没上心嘞,心上浮影嘞当成真哟。妹在船上撒空网,鱼在船底戏水忙呀喂!”
歌声柔美清越,比之船女所唱,好了不知多少。这边船上的人听了,不禁均循声去看。却见身后三五十丈光景的湖面上,烟波浩缈,一条青篷船飞梭般追了上来。
船女先是呆了一呆,接着欢天喜地道:“客人,你们好有福气,你们听听,这是映霞姑娘的歌声!”金如铜早在船尾上探着头看,问道:“她叫映霞么?”
船女道:“可不是!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映霞姑娘是我们湘江歌王!”金如铜将信将疑,看那凌空子,却见他用力点头,显然船女所言不差,映霞歌王的美名,也曾传进他的修道求仙之耳。船女一片羡慕钦佩之情,对着那青蓬船唱道:“黄莺柳上学歌声哟,引得九天鸾凤鸣哟!有心唱和枝头低依喂,生涩展喉表此情哟!”
随着青蓬船近处,一阵银铃玉振般的笑声传来,那船帘子一掀,走出一名二十二三岁的女郎,头戴银帘珠冠,却是侗族打扮,只见她月亮般皎洁的面庞上一双大眼睛盈波溢彩,红唇弯弯,两排贝齿晶莹湿润,说道:“妹妹唱的很好哪,把我比我九天鸾凤,这可不敢当。喂,请问船上的客人,是从昆仑来的么?”
井一梁吃了一惊,抱拳道:“在下昆仑井一梁,不敢请问姑娘是如何得知?”那映霞笑道:“小女子受人之托,有一封信要交给昆仑派井掌门。万幸赶上了井掌门,没误了朋友所托。”说话间青蓬船靠近,映霞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扬着要送过来。
忽然之间,一阵江风卷到,信封呼的离开她手中。映霞呼道:“啊呀!”说时迟那时快,金如铜突然窜出,燕子般顺风掠出丈余,右手一探,抄信在手,这边左手向后一伸,袁子路早将一根竹篙递到,金如铜一把握住,掠回船上,半空中一个空翻站定,向师父躬身施礼,道:“师父,信!”
这追信之事虽小,然而却是集轻功、眼力、师兄弟间的默契于一体,这边的船女固然看得目瞪口呆,那边青蓬船上的映霞也拍着心口连连惊叹。
井一梁微微笑道:“多谢映霞姑娘。”接信在手,打眼一望,知道信上没做什么手脚,当即拆开,只看了一眼,不禁神色一变,转过头看着河岸。三名弟子见他神色有异,均跟着看,却见南岸上青草翠柳掩映之下,一个紫衣女子正踽踽而行。她撑着一柄浅粉色绣伞,挡住了头脸,看不到长相如何,但身段修长挺秀,想来必是一位美貌姑娘。只见一只玉手自伞下伸出,向这边招了一招,身子一转,便向南而去。
井一梁道:“梢公,靠岸!靠南岸!”声音竟有些气极败坏之意。凌空子诧道:“井大掌门,有什么事?”井一梁不答,只催梢公靠岸。老梢公忙不失迭掉转船头,那船女也早已上去帮忙,向南岸划去。昆仑派三名弟子均紧张起来,不觉间人人自背上摘下剑,护在师父身周。却见那女子脚下如凌波乘雾,虽不见步伐急速,但去势甚快,竟比常人奔跑还要迅捷。片刻之间,身影越来越短,一片乱草之上只露出一顶粉伞。井一梁眼见那紫衣女郎要消失,越发急躁,待船离岸有三丈左右时,脚下一点,掠上岸去。凌空子赞道:“好轻功!”金如铜等三名弟子却是没师父这个本事,待船又近了些相继跳上岸之后,井一梁已经追出三四十丈了。
袁子路道:“金师兄,你看是怎么一回事?”金如铜道:“依我看必然与江师兄有关。”葛栓道:“莫非这女子便是勾引江师兄的那个小淫妇?”袁子路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定是如此。否则师父哪里会这样生气?”金如铜摇头道:“我猜不是。那小淫妇外号‘墨菊香剑’,一向穿着一身黑衣,这女子却是紫衣服。”他们虽然都没见过“墨菊香剑”楚杉杉,但事情一关系到师门,自然同仇敌忾,不仅一律以“小淫妇”称之,还处处留意打听,这些日子,早将楚杉杉服饰爱好、武功路数等打听了个全。江湖之中,消息往往多种多样,不尽相同,这楚杉杉的资料也就五花八门,有人讲她貌美如花,有人却讲她一脸狐相,有人讲她冷若冰霜,有人却说她热情大方。甚至有人说她一脸大麻子,杀人不眨眼。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有两点却都一致:其一是楚杉杉终年身着黑衣,其二是她的兵器是一柄略短的剑。因此金如铜一说到服饰,两名师弟都点头,心想还是金师兄仔细。但袁子路接着又问:“那是以前,她做下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怕武林朋友认出她来,难道就不能换样衣裳?”
他这样一说,另二人也觉得大有道理。金如铜道:“那位映霞姑娘自然知道她是不是那小淫妇。”三人回头看时,却见那青蓬船已经掉头远去,看不大真切了。这边船上凌空子跃上岸,气喘吁吁追上几步,奇道:“井掌门这是怎的?那紫衣女子又是谁?”金如铜这些天早对他不耐,没好气道:“你没看见么,我们跟你老知道的一样多!”已率两名师弟向师父追去。
岸南边便是一片山野,仲春之际,正是山花烂漫,奈何花枝繁簇,却是失了那紫衣女子与师父的踪迹。金如铜跃上一处高石,见前面数十丈处花树摇动,向偏东南方向延伸而去,沉声道:“跟上了!”运起轻功身法,脚点山石,头钻树隙,当真便如同三股疾风般在山林中激射而前。那片山林不过里许,三人片刻间便窜出对头,但见眼前一片鸟语花香,碧毯一般的草地平缓起伏,折叠出数层深浅不一的绿色,却哪里有半个人影?三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如何才好。袁子路忽纵声叫道:“师父!”三人静等片刻,却是毫无声息回应。
金如铜道:“我们轻功太差,哪里能赶得上师父?他老人家定是追得远了。”葛栓吐了吐舌头:“这么说那个女的轻功比师父还要好么?不然怎么追得这里还没追上?”金如铜道:“胡说,她什么道行,能跟师父相提并论!”话虽如此,但自己也知道那紫衣女子绝非泛泛之辈,不知她是否另有同伙,诱惑师父进入埋伏?师父的武功虽然炉火纯青,然而敌人在暗处,又全然难测深浅,想来不仅令人惴惴难安。他心下一个机伶,道:“那人莫非是天女会的妖女?”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脚步声响,三人一惊看时,山林中出来两人,这二人却是相识,一为瘦小枯干的老者,一为圆胖矮粗的汉子,正乃百贱门柯老材、朱大阔这对宝贝师徒。
朱大阔腿上有伤,跑得十分吃力,气喘吁吁道:“师父,急个什么?昆仑派的人一向不识好歹,咱们没的自讨无趣!”
金如铜等三人听他如此说话,倒是顿生希冀,一齐上前向柯老材见礼。柯老材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点了点头,说道:“你们跟着师父寻他那个风流女婿来了么?”
三人又是尴尬又是生气,却只得忍着,均苦笑一声。朱大阔赶将上来,喘了几口粗气,哈哈笑道:“我看你们昆仑派大可不必怪罪江遇舟,他风流的这套本事却是跟井掌门学来的。你们师父不也追人家姑娘么?嗯,江遇舟别的本事如何不得而知,这套本事却是学了个十足十。”昆仑派三名弟子闻言,再也忍不住怒目而视,金如铜道:“朱兄赶到这里,可是专门辱我师门的?”朱大阔哈哈笑道:“我腿上有伤,哪里有闲功夫管你昆仑派的这些破事?不过同为正义盟属下,眼见你师父这么不成话,那说什么也得劝上几句。”金如铜咬了咬牙,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三人走了不到五步,却听柯老材冷冷的声音道:“你们不想救你们师父了么?”
这句话可比什么都管用,金如铜回身问道:“柯老前辈,我师父武功高强,能遇到什么麻烦?”柯老材摇头道:“无知小儿,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多说了。要是有个什么,那便到北边歪脖子酒家找我老东西。”转身迳自去了。昆仑派三人怔怔,相互望望,均是不屑一笑。
只是眼下却无计可施。三人商议之下,也只有等待。哪知过了一个多时辰,仍是不见井一梁的影子,三人只好回到江边船上等着。向凌空子说起,他却没有半分主张。眼见太阳渐渐西移,不知不觉间已经临近地平线,三人都急得立在船头,却只见江鸟归巢,日暮景昏。金如铜寻思半晌,问那船女:“ 那位映霞姑娘住在哪里?”船女摇头道:“湘江洞庭万子湖,处处都是映霞姑娘的家。你们若要找她,可是千难万难啦。你们到底去不去洞庭了?”
金如铜一时拿不定主意,但想师父一身艺业,为人又极精细,或许是追踪敌人去得远了,一时不得便回,对船家说道今夜便在此过夜等候。
三人在焦急中熬过一夜,待到第二日旭日东升,仍是没有师父的影子。无着无落的又等到天色将黑,还是不见井一梁回来。商议之下,均觉此事颇是不妙,欲向凌空子问计,凌空子却捂着脑袋说是昨夜受了风寒,不仅拿不出一点办法,反而埋怨井一梁行事毛躁,害得自己这般苦等。金如铜好生不耐,却也不好跟他发作,忽然眼前一亮,说道:“堂堂正义盟总部眼皮底下,我倒不信师父能出什么事。道长能陪我们去歪脖子酒家走一遭么?”
凌空子奇道:“你们居然知道歪脖子酒家?那地方的‘七里香’酿得倒是不坏,只是井掌门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你们倒有心思去喝酒么?”
葛栓性子最直,忍不住道:“金师兄,我们自己去便是,不必麻烦道长啦。”金如铜苦笑道:“也罢,我们自己去吧。”与船家算了钱项,问明了路途,径自去歪脖子酒家。
三人走出未久,天色便已擦黑。葛栓、袁子路灰心丧气,说道:“据巧莲讲歪脖子酒家到这里还有二十多里,我们走到了,起码得半夜,又不知那老贱骨头师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金如铜笑道:“两位师弟,你们以为我们当真去歪脖子酒家么?”二人一怔,均问端详。金如铜叹道:“我看这个老牛鼻子绝非善茬,咱们还得用师父的老办法。你们在这附近等我,我去瞧瞧他有什么把戏。”嘱咐几句,悄悄返回江边。
那条小船仍然泊在岸边。武陵鱼的香气飘送过来,只见凌空子正在自斟自饮。另一侧船家父女各自吃饭。金如铜吸吸鼻子,暗道:“这老牛鼻子好不惬意。哪里是有病的样子?”愈加断定他另有阴谋,回想这几日来的行程,许多疏忽之处竟然尽皆可疑,当下打起精神,耐心察看。
凌空子细嚼慢咽,一顿饭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不知什么时候,一轮玉槎升出,客船上的油灯更显得昏黄黯淡。那船家父女收拾好了碗筷,准备歇息。见凌空子依然没有睡觉的意思,老梢公忍不住问道:“道长,白天昆仑来的客人已经算了船、饭钱,那只是到今天晚上为止。道长明日还包小人的船么?”
凌空子道:“包你的船倒也好,只不过贫道是陪着那几人出来的,身边没带银两,先赊着你的,可行么?”老梢公陪笑道:“这几个年头兵荒马乱的,小人的营生可难过得很,道长是有身份的人,可不要跟小人开这样的玩笑,能把小人吓死!”凌空子站起身来,冷声道:“哪个有空跟你开玩笑?哼,贫道下船就是啦。”当真登上岸,负气似的沿岸向西走。船家父女均不则声,片刻间凌空子去得远了。
金如铜看得清楚,不禁暗暗好笑:“这老牛鼻子枉自是名观主持,却是这点出息头!”寻思自己莫非是多疑了?眼见他,渐渐要看不清影子,若要跟踪,那与另两名师弟越走越远,何况瞧这老道士的德行,跟下去也是毫无线索,正待离去,却又想:“倘若这老道士装疯卖傻,却又如何?”心思一定,悄悄跟了上去。
凌空子大袖飘飘,走得却并不快,片刻间,金如铜已追到三十丈之内。他一身轻功已是颇有根基,路旁又金草木掩护,那凌空子丝毫未察有人跟随。走着走着,凌空子在一株树旁停下来小解,提上裤子,索性唱了起来。只不过他唱的含含糊糊的,听来像是什么令咒,与白天那位映霞姑娘的歌声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金如铜暗暗好笑,心想再跟下去已无必要,忽然间一念闪过:“莫非问题倒是出在那船家父女身上?”不禁一惊,正待转身赶回,却见凌空子忽然向转头左右瞄睃,似是提防有人跟踪。此举颇有诡异之嫌,金如铜不由得心头一紧,至此断定这老道士绝非寻常,打起精神跟住。
过了片刻,凌空子忽然加快脚步,后来越来越快,竟然疾奔起来。金如铜提气急追,竟然只能勉力为之。这一来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心道:“老牛鼻子轻功竟然如此,前几日可让他瞒得好!”隐隐觉得下一步必定会获知秘密,哪里敢大意,不觉间手心都捏出一把汗来。
凌空子奔出十余里,已来到江边一座亭边。那亭子中已经有两人,见凌空子奔近,一齐嘘声为哨。凌空子也嘘了两声,那二人迎上,三人说了几句话,便一齐往西走。那两人在两侧,凌空子走到中间。
金如铜见那二人步履矫健,显然都是身负武功,心道:“师父莫名失去踪迹,必与他们有干系了。瞧他们鬼鬼崇崇的样子,莫非师父已经遇到凶险?”虽知师父武功了得,奈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时不知究竟,当真令人忐忑之极。
却见三人又走了十几里,渐行渐高,登上一座小山。山路崎岖,两旁多树,三人走得慢了,金如铜跟至十丈之内,连他们简短的对话也听得清了。只听凌空子问起些人名,那二人一一肯定,仿佛是问约定之人到齐没有。
不知不觉间,前方出现一座山庄。再近数十步,山门前一块大石上“沐云山庄”四个字已经看清。再往上看,山林之中,透出十数点灯光,照见多处屋檐墙影。
山门突然响起数声犬吠,闪出四名汉子,先前二人出声答话,带着凌空子进入山庄。金如铜闪在一株大树后面,不由得感觉棘手:瞧此情形,却是如何进得山庄之中?
略略一想,他已有了计较,手脚并用,悄无声息爬上树去,向庄内望了片刻,不由得眉头越锁越紧,却是庄内竟有许多劲装汉子巡逻值守,沿着院墙走来走去。他虽自信武功不弱,然则一来对方人数众多,二来自己是来探听消息的,并非来挑营拔寨,一时拿不定主意。忽然间眼前一亮,却是山庄东北角有一处堆放了许多杂物,山墙缺裂了一处,一只高挂的灯笼已经熄灭,正在微风里摇晃。金如铜更无迟疑,溜下树来,沿墙折到那豁口处,却见里面正有一人抱着刀慢慢踱步。金如铜瞧得仔细,待他转身之时,突然跃进,那人尚未明白过来,脖子下已架上一把寒气砭人的利剑。金如铜低声道:“要死要活?”那人不敢开口,只使劲点头。金如铜右手撤剑,左手沿着他脊背摸下,猛然一指,那人低呼一声,身子僵硬。原来金如铜这一下是点穴手法,只不过他修习未久,手段生疏,需摸索着才得告成。点了他上身穴道,而双腿却能行走,这是师父讲授的擒人带路的法子。金如铜沉声道:“要死十分容易,要活么,那便想法子带我找到黄石观那个老牛鼻子。”那人胆子十分平常,颤声道:“小人只知道庄主召集了一帮人物在燕子居议事,不知道黄石观在哪里?”金如铜道:“便是到庄主议事的地方。庄主又是谁?”
那人道:“我们庄主叫严勃,武林人称‘云中龙’。”金如铜不禁一惊,心道:“原来竟到了他的所在。”严勃武功了得,以一套游龙八卦刀法著称,井一梁常给弟子们讲述中原高手,时有提及。
金如铜寻思:“此人半夜召集聚会,不知谋划什么?莫非他们竟然要设计一个大大的阴谋,要对付我师门?”昆仑派地处僻疆,与中原门派很大来往,这次中原各派结成正义盟对付天女会,井一梁本来以为会以副盟主之位期许自己,焉知连一个舵主之位也没见到,自是十分不满,这在昆仑派上下中几乎无人不知。金如铜一想到师门安危,胆气油然而生,沉声道:“嗯,带我去。”
那人点点头,竟然吓得打颤,带着金如铜沿山庄小径行走,拐来拐去,或上或下,渐渐到了灯火密集之处。他熟知山庄情形,连一个巡逻的人也没碰上。忽然之间,他顿住脚步,下巴向一幢石屋一努,低声道:“庄主便在里面。”金如铜不觉向那石屋一瞟,那人忽然身子一低,骨碌碌摔进一处斜坡,大叫道:“有贼人进庄啦!”
金如铜心中大叫糟糕,拨剑在手,便要杀了那人。却听人呼犬吠,已经追来,哪里还有隙杀人?当即觅路向外奔去。
一时之间,庄中处处脚步幢幢,金如铜急忙忙奔行,转来转去,竟找不到出口。突然之间,有三名劲装汉子不知从哪里赶上,要他束手就擒。金如铜已经认定他们在对付昆仑派,岂能就范,挥剑迎上。昆仑剑法不是虚的,只数招便将三人逼退,更让一人挂了彩。但如此一来,暴露了行踪,追者更众。金如铜慌不择路,见树便钻,见墙便跳,那山庄地势高低不平,重重叠叠,他急奔一气,便是无法出得了山庄。他心中又是惊惧又是自责,冷汗涔涔流下,拐进一处花丛之旁,听追兵临近,不假思索,钻了进去。孰料那却是一丛蔷薇,他一钻进,立即便有无数小刺扎着肌肤,既痛且痒,好不难受,但此时逃命之际,哪里还有顾及,当即抱头往里窜进数丈,就地一伏,调整呼吸,只一颗心吓得砰砰砰乱跳。
却听熙攘声中,有几只灯笼停在花丛之外,一人道:“大伙儿四处搜一搜!”灯笼分开几个方向移去,过了片刻,又聚回来,几个人声分别道:“禀大总管,没有找到。” 有人沉吟道:“莫非是跑出去了?” 前头那人冷声道:“哼,咱们沐云山庄,是依奇形八卦所建,易进难出,那贼子岂能逃出?牵狗过来!”
听得汪汪犬吠,金如铜暗暗叫苦:“狗鼻子最灵,这可如何是好?”正待仗剑冲出去硬闯,忽听一人在耳边小声道:“不要出声!”却是一名女子。金如铜吃了一惊,转头看时,却见身后便是一座假山,一个娇小身影伏在那里,向他摆了摆手,然后手一扬,将几粒细微的东西洒向自己。金如铜虽不知她是何人,但瞧她举动,定是想帮自己无疑了。正惊奇间,两只猛犬已经自花丛中钻到此处,金如铜吓得眼睛都睁圆,却忽听两只猛犬鼻子吭哧吭哧,转身又钻出去了。听得外面那人道:“这里没有,到别处再去找找。他逃出去了便罢,否则让他乱闯沐云山庄,庄主怪罪下来,不是玩的。”众人皆称是,脚步踏杂,犬吠猛恶,别处去了。
金如铜惊恐稍平,松了口气,转头看那女子。却见她招手示意,让自己过去。当下便小心翼翼爬了过去,只见她正掩口低笑,双肩耸动,乐不可支。金如铜微微一怔,便即明白,摸摸自己头脸,捡下几片花叶,更从耳根发际取下一朵蔷薇来。那女子更乐,只是不敢出声。金如铜又是尴尬又是庆幸,陪她咧了咧嘴。那女子止住笑,放下手来,夜色中看不清她容颜,隐约只见肤色白晰,脸庞小巧。金如铜不料竟会在此地遇到如此一位少女救护,抱剑一揖。那少女低声道:“是哪个姐姐让你来的?江湖经验却这等差劲,那姐姐怎么放心你出来乱跑?”口气竟象是大人责备小孩。
金如铜奇道:“什么姐姐?我没有姐姐啊。”那少女微微一怔,沉声道:“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金如铜虽不知她底细,但想方才若不是她出手相救,这会儿必定已经遭殃,便道:“我师父在这一带失踪了,我是来探听消息的。”那少女哦了一声,又低声道:“你师父是谁?”金如铜听她虽是刻意压低声音,但柔美甜润,如同月下情话一般,竟是让人非说实话不可,于是便将师门名号答上。那少女慢慢点了点头,忽然笑道:“我看你功夫不差,碰上我算你走运。你跟着我,咱们去探听消息。”金如铜喜出望外,道:“怎么感谢姑娘才好?”
那少女食指在唇边一竖,轻轻一嘘,看准落脚之处,身子一腾,便窜在假山顶上。金如铜暗暗钦佩:“好轻身功夫。她年纪看来比我还小,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弟子,能有这等造诣?”正分神间,却见那少女又纵身掠起,轻飘飘落在两丈之外的一张石桌上,脚尖一点,即再腾起,停在一座小亭顶檐上。不知怎么,金如铜忽觉万万不可丢人令这少女看不起,当下深吸一口气,运起师门轻功法诀,也依样掠到亭檐上。那少女对他微微点头一笑,算是嘉奖,跟着身子一翻,俯冲进一道榆墙底下。
如此闪转腾挪、飞掠疾走,片刻间,二人已经接近一座灯火明亮的大石屋,期间也偶尔遇到巡逻之人,但就算从他们身边掠过,都没有被发现。金如铜兴奋不已,对那少女更加佩服,心道:“以往总以为轻功无非就是纵跳横掠,今日才知,轻功底子固然要紧,目力、计算、借助、隐蔽、示伪等等方法,更为重要。”
二人此时屈身潜在一排牵牛花架之后,却见那石屋两角各有一名汉子值守,想来前面也必定有人。那少女眼睛转动,忽然抓住金如铜左手拉到自己跟前。金如铜只觉得手掌所握,柔弱细滑,隐隐有一丝凉意,仿佛有一点点什么由那小手传进己身,令他的一颗心早已砰砰直跳起来。那少女浑然不知,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起字来。金如铜心下一凛,觉出她写下的是“上屋顶”三个字,于是点了点头。但接着便想:“在这两人眼皮底下,却如何上得去?”那少女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只有鸡蛋样大,夜色下看不细详。却见她将那东西摆弄了一会,手一松,那东西径自向两人背面斜飞出去,隐没有夜色之中。飞到三丈高五六丈远时,忽然亮起,发出闪闪红光。石屋旁两名值守弟子均吃惊莫名,定睛看时,那少女一拉金如铜,两人已经悄无声息窜上房去。只听底下那二人对答道:“是什么?”“莫非是狐仙?”引得屋前两人也来看。可惜那红灯闪了几闪便即熄灭,四人都小声称怪,又各回值守之处。
这时山庄内的搜巡仍未结束,这处石屋地势居高,清清楚楚地看见远处有灯笼飘移,人语狗吠,偶尔得闻。那少女在金如铜耳边轻声道:“眼下十分危险,你切不可乱动。”金如铜只有点头,连自己都觉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需这少女照料方得在这险恶世道上生存下去。那少女微微一笑,似是慰抚,尔后在屋顶瞄睃一会,蹑手蹑足爬了丈余,到了一处,向下俯视,立即便有一片灯光照在她脸上。这一下金如铜可看得清楚了,却见她五官十分小巧清秀,脸庞映着一层朦朦灯光,散发出难以描画的灵气。金如铜眼前黑了一黑,一瞬间似乎身边的一切都变成虚空,只剩下这一张灯光下真实的少女脸庞。那少女向他招了招手,他竟毫无知觉。待那少女转过脸来瞪着他,这才醒悟,慌得忙向那边爬去。却听咯的一声微响,膝盖压动了一叶瓦片。那少女简直怒极,鼻子皱起来,向他呲了呲牙,接着俯头向下看。金如铜吓得一动不敢动。过了片刻,那少女轻轻抚了一下心口,食指竖在唇边,然后手指弯起,向他勾了一勾。
便是这一勾,无论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金如铜知道自己都将毫不犹豫的踏进去。他点了点头,无比小心地慢慢趋近,呆呆望着那少女。那少女见他呆相,小嘴鼓了一鼓,却接着便笑了,向下一指,自己侧身让出位置。
金如铜定定心神,探头过去,原来这是一处气窗,由上及下,屋内情形一览无余。只见地上正中设了一张八仙桌,围坐着四人,四周挨墙又摆着几张椅子,三张椅子上坐了人,其中之一便是凌空子,众人正全神贯注,听八仙桌上首那人说话。
第三章 抡指神音
却见上首那人身穿一件菊花青底锦袍,四十多岁年纪,面貌清瘦,五官略显文弱,三缕掩口长须增添了些许酸腐,整个人跟一个账房先生一般。左边打横的坐着一个秃头大胖子,从上面只能见油亮亮的一个头顶与两道粗黑眉毛,后脑堆着几条槽头肉。右边是一个瘦皮猴一般的中年汉子,看不见面目,只左手拇指上一只金灿灿的大戒指令人眼亮。下首相陪的是一名精干男子,三十多岁,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厅中别的人倒也罢了,上首那人却着实让金如铜吃了一惊。原来此人他十分熟悉,正是好读堂的“小子不敢”魏思。这魏思一向与师父井一梁交好,常到昆仑走动,师父极喜爱的一只金隼,便是魏思所赠。见到他在这里,金如铜只感心中一热,暗道:“有魏二师叔在此,那便糟糕不到哪里去。”因师门渊源,昆仑弟子一向称魏家兄弟为师叔。只是又有一个疑问涌上心来:“怎么魏大师叔没在这里?”好读堂乃兄弟二人执掌,大哥魏果,人称“老子不服”,二弟魏思,人称“小子不敢”,兄弟俩向来并肩行走江湖。这会儿竟然只出现一个魏思,难怪金如铜纳罕。
只见魏思愁眉苦脸,叹道:“小子何德何能,蒙严庄主这样看得起?实在惭愧之极,如此大任,当真非小子所能。小子之见,还是严庄主执此牛耳,小子牵马坠蹬,自当跟随效劳。”此人出言必自称小子,言辞谦卑,连在晚辈面前也是如此,是以得出个“小子不敢”的绰号来。金如铜早已见惯,毫不为奇。
下首相陪的那精干汉子哈哈一笑,说道:“魏二侠,非是小弟奉承:今夜在舍下做客的,有‘银罗汉’管膨管兄、‘铁跳蚤’曹功侯曹兄、黄石观凌空子真人,还有‘妙笔生花’高氏夫妇,哪位不是武林中享些薄名的人物?但大伙儿都推举魏二侠当咱们的头领,那不是别的,确系魏二侠武功、见识都比大伙儿高明,大伙儿心服口服。魏二侠若是推托,那只有麻烦您把魏大侠请来啦。”他说话之际,右手张开,一一将在座诸人引敬,金如铜跟着一一对号,心中吃惊更甚:“这些人物都是武林中的名人,有的在广西、有的在山东、有的在东辽,怎么都聚在此处?”那精干汉子虽未自介,但想来便是沐云山庄的庄主“云中龙”严勃了。
魏思只是谦辞推谢,将在座之人差不多都推举出来,可是无论推到谁,谁便连连称惭。金如铜听得这些溢美之辞自是不耐,心道:“他们在此聚会,究竟为什么事?”忽觉右边脸颊痒酥酥的,却是那少女正挨着自己一起向下看,香气袭人,发丝掠耳,金如铜不禁心神一荡,偷偷向她瞟了一眼。距离既近,更见她生得秀美异常,不觉间心头鹿撞。那少女凝神倾听,好一会才发觉他的异样,狠狠瞪他一眼。金如铜脸上一热,醒回神来,却见下面说话的已经变成了挨墙坐的那位女子。那女子名叫吴月娘,号称“石榴花”,与她丈夫“如意笔”高矩合称“妙笔生花”。夫妇俩男的使一对判官笔,女的使一条两头枪,单打独斗虽然武功平平,但对敌间配合默契,威力倍增,是以江湖中颇有些名声。井一梁也曾给门下多次提到。
却听“石榴花”吴月娘道:“本来我夫君在此,轮不到小女子说话。但事情是小女子惹下的,我便分说分说。倘若魏二侠听着也过不去,那便替我们夫妇说句话。倘若魏二侠说一句是我夫妇做的不对,那我们再无话可说,任由那‘百贱门’师徒杀剐便是。”大凡女人能先于丈夫说话,便多少有两下子,果然吴月娘这几句话便让魏思抱拳称惭:“小子不敢。在西域追剿天女会那姓舒的妖女时,小子便很敬佩贤伉俪的人品武功。小子虽不敢说有本事能替二位做主,但武林道义,又同在正义盟,倘若当真有人欺人太甚,那小子便也得说两句。”
严勃点了点头,将大拇指向魏思一翘。那“银罗汉”管膨道:“这才象魏二侠的话!”“铁跳蚤”曹功候坐姿不雅,一只脚踏在椅子上,这当儿却一下子肃然正坐。
吴月娘道:“话头前面也都说过,不过是在西域雪山上时,小女子一个小小的误会,得罪了朱大阔。当时他便扔下话来,要跟我夫妇没完没了。不是小女子说硬话,我向来是不惹别人,也不向人低头。可想到百贱门的名声,小女子还是说了一大堆软话,图的就是个日后清净。哪想到他们师徒仍是不依不饶,要将我们夫妇赶尽杀绝?”
“银罗汉”管膨哼了一声,拳头在桌子上一擂,当即咯嘟儿四声连响,四只杯盖儿竟然齐齐翻了个身。这一下可并非简单。假如外行见了,不过以为这秃头大胖子力气大罢了,但武林行家看在眼中,便不会如此马虎,他必然会知这位管膨内外兼修,手上功夫相当了得。
因此他虽没说什么,高矩却很是感激,起身道:“管兄听了这事气愤,足见义气,在下这里多谢。”
金如铜自己善于奉承师父,心想高矩看似一身书卷气,不通世故,实则极是乖巧,不禁会心一笑。
吴月娘道:“我们两口儿没法子,一路逃到湘界,指望着能找神剑大侠邢老盟主撑腰作主。哪知邢老盟主另有要务不在洞庭?三天前在武陵,那师徒突然出现,我夫妇俩赶紧逃命,若非逃得快,俩人还能活到这会儿吗?只是我夫君左臂上吃了柯老财一记骨镖。”屋内众人于是一齐看那高矩,果然见他左臂袖子厚笨,且用一条黑布带斜挂在脖子上。
吴月娘眼中已见泪光:“我们心想不管邢老盟主在不在洞庭坐镇,总是他老人家的地盘,百贱门师徒在这里残害同盟中人,总得收敛些罢?哪知道一打听,才明白百贱门在这里居然势力很大!没奈何之下,两口儿求到沐云山庄严庄主这里,严庄主又请来了大伙儿。唉,倘若大家真是为难,我们只好去到百贱门请罪,让他们杀了我们便是。”说到悲愤之处,吴月娘终于忍不住掩面而哭。那高矩长叹一声,头仰在墙壁上,两眼空洞洞地向上虚望。屋顶上偷看的两人却怕他发觉,慌忙从气窗上移开。
约略沉寂了喘十几口气的工夫,先听那“铁跳蚤”曹功侯道:“魏二侠,你怎么看?”
魏思的声音道:“嗯,本来小子到湘江来是客,更仰慕邢老盟主,不敢在湖南地界上跟人过节。但既然大伙儿这样推举,那柯老侠与朱大阔师徒又这样为难高氏夫妇,小子再不说两句公道话,那也白饶了大伙儿看得起。不知柯老侠师徒在哪里落脚?”严勃道:“在歪脖子酒家。离小弟这山庄不过二十里。”银罗汉管膨插言道:“歪脖子酒家当家的叫佟小鞋,外号‘铁笊篱’,便是柯老材的师弟。”魏思道:“那明日一早,小子便和大伙儿一起去拜访百贱门的前辈高人。”
曹功侯赞道:“这才象魏二侠的话!早就听人说:‘小子不敢,胆大包天’,魏二侠便是魏二侠!”魏思连连谦辞。高氏夫妇称谢已。屋顶上偷听的二人便又探过头去看,只见屋内众人无不笑逐颜开。金如铜暗暗道:“这些人明着捧魏师叔,却总让人觉得用心不良,不知究竟有什么阴谋?”更想到这一会儿,众人还没有片言只语说到师父的事,不禁心下焦急。
哪知他这里一念未完,话题居然便转到井一梁身上。只听严勃道:“不瞒魏二侠,单是柯老材、朱大阔,还有什么佟小鞋,倒也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据小弟所知,百贱门这回多了一个高手相助,因此明日之行,只怕要费些口舌了。”
魏思道:“哦?不知是哪位高手?”
严勃道:“提起此人来,可是大大有名。此人便是昆仑派掌门‘两仪剑’井一梁。”
金如铜一个机伶,想到白天之事,忖道:“难道师父当真帮着柯老材师徒了?”
魏思也颜色一变:“你是说井掌门?”严勃点了点头。魏思怔了一怔,摇头轻笑道:“庄主或许弄错啦。井掌门与小子一向交好,倘若当真是他,那事情就更好办了,可惜一定不是他。据小子所知,井掌门性情淡泊,已经有五六年未下昆仑山了,又怎么会来到湖南?”
严勃叹了一声,说道:“魏二侠却不知道井掌门已经来到这里。至于他来的原因,据在下猜测,八成是为着他女婿的事了。”井一梁是武林中声名赫赫的人物,其人其事难免会成为武林豪客、江湖把式酒余饭后的谈资,他女婿江遇舟与“墨菊香剑”楚杉杉私奔之事,已经遍传武林。此事与邢鉴辙、舒莹私定终身之事相提并论,被作为逆子逆婿案例,用以训导后辈子侄。魏思还在西域之时便已知晓。此时听了严勃这话,不禁叹了一声,点头道:“如此看来,井兄当真也来湖南啦。只是他向来自重,怎么会跟百贱门结交?”
“银罗汉”管膨叫道:“他来便又怎样?不过是名气大些罢咧,难道真的就是三头六臂,能敌得过咱们这些好汉?”
金如铜在他的秃头顶上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像你这种好汉,我师父打不死十个,也能打死你八个。”
严勃笑道:“武林之中谁没听过两仪剑井一梁的名头?远的不说,前几天邢盟主手下的司笔先生陈望就曾跟他请教过剑法。陈望只说了四个字:‘名不虚传!’要论打,咱们中没一个人是井一梁的对手。”
金如铜心道:“这位云中龙倒也识大体。”只听他话锋一转,接着道:“武林之中,虽然总免不了在刀剑上见高下,但凡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魏二侠与井掌门有交情,那更好说话了。本来小弟无德无能,不配管武林中闲事,但高氏夫妇这样受百贱门欺负,总教人看不过去。各位英雄,时辰不早,今夜大伙儿就在我山庄里歇息,明日一早,咱们跟着魏二侠去歪脖子酒家说和说和。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各位说如何?”
众人皆称是。严勃击掌三声,门外弟子进来,领着各人到客舍休息。凌空子走在最后,待众人都出去之后,严勃在他腰上轻轻碰了一碰。金如铜看得清楚,暗道:“这凌空子装作老糊涂,却果然不是善茬儿。”只见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返回石屋,将门掩了,与严勃重新坐在八仙桌前。严勃低声道:“那位井一梁此时在哪里?”凌空子于是将白天发生之事简略说了一遍。严勃沉吟道:“观主,依你看,他明天会不会去歪脖子酒家?”凌空子道:“他必定会去。他女儿徒弟落在柯老材手里,还能坐视不管?”严勃嗯了一声。
金如铜吃了一惊,心道:“女儿徒弟?莫非大师姐与袁子路、葛栓被柯老材擒了?不对啊,大师姐在昆仑山留守,柯老材与朱大阔就算武功再高,还能上昆仑山把人擒到这里来?”
他极想下面二人再说的详细些,哪知二人偏偏不再提这话头了,严勃沉吟片刻,又道:“观主,那八字灯笼,总共在湖南出现几回了?”凌空子笑道:“黄石观一回,武陵一回,万子湖一回,应该是三回了。”严勃道:“正义盟应该无人不知天女妖会已经侵入到洞庭旁边了罢?”凌空子呵呵而笑。严勃望着他,忽然招了招手,俯在凌空子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金如铜却全然听不到了。二人切切咕咕说了好一会,一齐笑起来。严勃道:“好啦,观主早些歇息罢,莫要让小婷等得久啦。”
两人一起出了石屋,早有两名弟子挑了灯笼引路,送到旁边一座小屋之中。只听凌空子呵呵而笑,严勃客套几句,便折回这座石屋。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忽然嘿嘿一笑,摇头自语道:“说什么武林大义,哼,好戏,好戏!”站起身来,叫了弟子来,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那弟子答道有人闯进庄中,已经逃出去了。严勃嘱咐弟子加强戒备,命人打来水,竟自洗脸洗脚,进内屋歇息了。
屋顶上二人又伏了好一会,估计严勃已经入睡,那少女向金如铜示意,二人溜到檐边,轻轻跃下。
二人刚一落地,忽听一人轻笑道:“偷听得好么?”却是严勃站在面前。金如铜吃惊之下,将那少女往身后一挡,对着严勃便是一掌。严勃笑道:“好!”也是一掌击出,啪的一声,金如铜只觉一股大力传到,自知这庄主功力比自己强过太多,接着右手在他脸前一晃,转身便走。蓦地手腕一紧,已被严勃抓住。金如铜拇指回扣,四根手指一翻一转,摆脱了他的钳制。这招叫做“佛翻掌”,是昆仑派武学的精妙招数。严勃咦了一声,金如铜接着左腿反撩,趁严勃一闪之机,借势窜出。严勃喝道:“还想走么?”右手五指带风,抓向金如铜后心。金如铜没奈何只得转身迎战。那严勃号称云中龙,擒拿功夫非同一般,只听得呼呼风响,双手都呈龙爪之形,一心想将金如铜拿下。金如铜展开昆仑掌法,两人以快打快,眨眼之间,拆了七八招,蓦地里嗤的一声,金如铜右肩吃了一抓,顿时衣破皮绽。严勃得势不饶人,双手一翻,抓向金如铜两肋。忽然那少女抢到,纤手一探,五指轮番弹出。这一下虽然看似轻描淡写,可严勃却吃了一惊,沉声道:“抡音指!你是什么人?”那少女轻笑道:“你说我是什么人?喂,你背上的剑,难道只是用来装样子的么?”后一句话却是对金如铜说的。金如铜反手一抓,呛的一声,长剑已在手中,嗤嗤两声,剑锐分风,刺向严勃。昆仑剑法,究竟了得,严勃虽是武功高强,却也只得连连后退,呼道:“来人!”却听得四五处有人呼应,向这边奔来。那少女拉住金如铜左手,道:“快走!”金如铜虚晃一招,两人一道疾奔。严勃叫道:“哪里走?”一边紧紧追来。却听得人声四起,前后左右竟都有人赶到,更有数只猛犬狂吠着扑来,不过数丈之远。金如铜慌道:“这可怎么办?”
那少女冷笑道:“瞧你这点儿胆量!”左手向腰间一个小囊中一摸,向前后左右一扬,只听滋滋声响,金如铜顿见四周起了一层浓雾,阵阵异香扑鼻。那少女牵着他手,这里一拐,那里一钻,等他能看清之时,已经在一株古楝树的阴影之中。却见离此二十余丈处,十数人围着一团紫雾,有的提着灯笼,有的持着兵器,那严勃道:“大家小心,这是天女会的妖术,屏住呼吸,不可喘气!”人声灯影之中,刚刚休息的几位客人也相继奔到,管膨的嗓门最大:“莫非是天女妖党大举进攻么?”严勃道:“只见到一男一女两个。”魏思道:“庄主和敌人交过手了么?”
金如铜又惊又喜,不觉间望着那少女,两眼睁得老大。那少女嘴角一抿,仍不松开他手掌,引着金如铜蛇行猫趋,轻步疾走。她显是对山庄路途很知底细,过了片刻,便来到那院墙坍缺之处。那里却已增加了防守力量,正有四名劲装青年守着。那少女在金如铜耳边道:“你对付左边两个,我对付右边两个,下手要准,莫要缠斗!”话刚说完,便已窜出。金如铜此时与她同舟共济,岂敢二意,从隐蔽处急掠过去,长剑连刺,顷刻之间,所分的两名沐云山庄弟子便已倒地。不过他这回还是遵着师门“剑不轻出”的告诫,只用剑鞘击昏了二人而已。那少女也已将另两名汉子打翻在地,二人一前一后跃出山庄,却听庄中人声不绝,更有人追将出来。二人不敢松懈,直奔出四五里,身后再也没有声音了,方停下来。只听涛声缓响,已到了江岸。
那少女大口喘息,说道:“昆仑派弟子,果然不是草包。你的内功底子,便比我好。”指一指江边,“那边我有一条船,上去歇歇么?”
金如铜心中闪过一念:“她多半是天女会的妖女。我堂堂名门正派弟子,怎么能与妖邪为伍?”但不知怎的,另一样心思却偏偏不能拒绝,两个自己在心中商议:“我想跟她去,不过是去探听天女会的秘密,武林正派,岂可惧敌?”“若她不是天女会的人呢?”“那么便去去何妨?何况她深夜闯沐云山庄,定非凡辈,更说不定与师父失踪与莫大干系。”
那少女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嘴角浮起一层冷笑,牙齿闪着晶晶星光:“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可自己走啦。”转身走向江边。
金如铜醒回神来,急道:“我去,我去!”这会儿仍然想着两名师弟,但又想:“眼下事急,与他们联络事缓。先看看不妨。”
那少女来到江边,嘴中嘘嘘打了两声口哨。听得水波轻响,暗影之中一条小船靠过来。那少女轻轻掠上,回手一招:“上来吧。”
金如铜不敢卖弄轻功,老老实实跳上去。那小船却已有四名小女孩,都在十四五岁年纪。其中一人道:“小蔻姐姐,走么?”那少女笑道:“走。”两名小女孩竹篙一撑,小船离岸,荡进江中。
金如铜这时才担心起来,问道:“姑娘,咱们到哪里去?”那少女笑道:“我也不知。不过留在陆上,万一让沐云山庄的人追来,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金如铜不禁一笑,将名字报上。那少女道:“原来你姓金。可你的名字起的不好,金子而如铜,便不值钱啦。”这话率真,近乎无礼,然而她一派真诚,金如铜只感快乐,说道:“我爹给我取这名的时候,可是寓了另一层意思,那是希望我将来十分富有,金子在手里根本不在乎,就跟铜一样。”那少女道:“哈,这倒不错。不过,倘若你叫金如铁,或者干脆叫金如砂、金如泥,那将来势必更富有一些。”她笑魇如花,夜色中虽然朦胧不清,但更有一番动人,金如铜心下喜乐,不由跟道:“古人云‘视金钱如粪土’,在下倘若叫金如粪,岂不……”一语未完,自觉唐突,自己掌了一下嘴。那少女咯咯笑起来。四名摇桨的小女孩也一齐笑,金如铜尴尬之下,陪着干笑两声,话题转回前头,问道:“请问姑娘,你刚才说倘若沐云山庄的人追来,那便怎样?”
那少女笑道:“那个严勃的蛇爪功夫非同小可。金公子恐怕不是他对手吧?因此只得躲一躲啦。”金如铜道:“严勃号称云中龙,擅长的功夫是龙爪手。这门功夫出自少林,不叫蛇爪手。”那少女冷笑道:“本来叫龙爪手,可到他这里,只配称蛇爪手了。”金如铜有心与她抬杠:“蛇有爪么?”那少女道:“你难道没听过画蛇添足吗?”金如铜嘴巴张了一张,摇头而笑,心道:“她能言善辩,竟比我还要强些。”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那少女笑道:“你没听她们叫我小蔻姐姐么?你也叫我小蔻姐姐好啦。”金如铜道:“我今年二十岁了,你看起来总不过十六七岁吧?能给我当姐姐么?”小蔻笑道:“我是仙女下凡,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几千几百岁了,给你当不了姐姐的话,也只有一种可能。”说到这里,含笑而止。金如铜平日以脑筋机灵自诩,这会却只有挠头的份儿,想了一会浑然无解,只得问道:“是哪种可能?”小蔻叹道:“有道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说不定比我这仙女倒要年长一些呢。”自己撑不住噗的笑出来。那四个小女孩一齐笑,银铃玉板样的笑声随风沿着江波飘散,倒教金如铜无法生气,只觉脸上躁热。小蔻先道:“对不住对不住,有道是和气生财,金公子倘若要如铜如砂,那么还是不要生气得好。”金如铜给她说的忽高忽低,只感自己笨拙之极。昆仑派也有女弟子,可她们都遵着“敛让有礼”的规矩,哪有小蔻这样伶牙利齿的?她动辄“有道是”,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三句一个陷阱,五句一个埋伏,幸好金如铜多少有些底子,但也只勉强应付而已。言语间迟疑不定,生怕哪句话说错了,给她逮住取笑一番。饶是如此,亦多中招,只好以干笑扎住阵脚。糊里糊涂间将自己许多事都说了,说也奇怪,他心中惟感无比快乐,不觉间小船顺流而下,已出去三五十里,只见东方微曦,天就要亮了。
金如铜猛地想起魏思等人今日要去歪脖子酒家之事,心中一凛,旧话重提道:“小蔻姑娘,咱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小蔻笑道:“哟,你可又赖!叫小蔻姐姐,否则姐姐不给你买糖糖!”金如铜央道:“唉,就算你不是仙女下凡,在下都一样佩服得很啦。不过,太阳要出来了,在下还得去找到两位师弟,一起去歪脖子酒家寻找师父。四位妹妹,请将船靠岸吧。”小蔻道:“你那两个师弟是娃娃,要你喂饭么?”金如铜苦笑道:“哪里会?”小蔻歪着头想了一想,恍然似的道:“那定是你师父很老了,要你背出来晒太阳罢?”金如铜道:“姑娘又说笑了。”小蔻不解:“那为什么你说太阳出来了就要找师父?”
此时天光更明,她虽是一夜未眠,但双目如漆,神情天真,一片晨气将她装点得如同画中仙子、海底龙女,金如铜看得心神皆弛,投降似地道:“小蔻姑娘,在下,在下真的要回去啦。”小蔻好像很不情愿,却到底点了点头:“唉,你要走啦,姐姐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送给你吧。”右手在腰间革囊中一掏,攥着伸到金如铜面前。金如铜见她一只小手洁白如玉,一股说不清的香气自袖底袭向鼻端,不由得脑袋一阵发懵,涩着嗓子道:“是什么?”小蔻五指一张,香气骤然变浓,金如铜待要看时,眼睛却哪里还睁得开了,迷迷糊糊道:“什么……”颓然倾倒。
小蔻嘻嘻一笑,向四个小女孩打个手势,小船靠向北岸,进入一个小水汊,又行了三里许,天色已经大亮了。越前越见两边汊道修建得极好,小船行到一处落水台阶前停下,小蔻打个手势,四个小女孩从舱中抬出一口雕花朱漆铜护边大木箱来,一看便知十分沉重。四名小女孩却好像很轻松似的,将木箱托上岸,中间捆上两道粗索,一横一直挑进两根木杠,抬起来上了一条林荫小路。路沿山势而修,越行越高,四个小女孩有些吃不消了,有一个笑道:“小蔻姐姐,你找的相公可真沉哪!”小蔻嗔道:“什么相公!我赚他来,只是为了让芙蓉娘娘问话的。小小年纪,晓得什么?”四个小女孩相互望望,一齐撇了撇嘴。说话间来到一处幽静院落,大门过堂里正有两个美貌少妇在绣花,起身道:“小蔻姑娘回来了,可顺利么?”小蔻笑道:“顺利。娘娘起床了么?”一人道:“早已起来了,等着小蔻姑娘呢。”放下织绣,前面引了几步,小蔻与四个小女孩抬着木箱进了过堂,另一名少妇把大门关上了,问道:“箱子里是什么?”
小蔻抿嘴笑道:“这是我采办的好东西,等娘娘看过了,说不定就赏给二位姐姐了。”两名少妇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似的,一齐啐道:“呸,留着你自己享用好啦。快见娘娘去吧。”
小蔻率四名小女孩转过照壁,又穿过一幢廊房,却见面前一片密密的竹林,每根上面都泪痕斑斑,正是有名的湘妃竹。五人从一旁绕过,到了一幢青砖碧瓦的雅居石阶之前,小蔻道:“娘娘,小蔻回来啦!”
金如铜醒来之时,先觉得一股馥郁的香气送进鼻端,似瑞脑、似椒兰、似艾蔓,却只比这些更好闻了十倍百倍,清凉中透着温和,淡淡中别样绵绵。他慢慢张开眼睛,眼前的情形渐渐清晰了,却见一个只有图画中才有的美貌女子坐在对面的一张软椅中,那女子略见瘦弱,年纪仿佛三十几岁,又象只有二十几岁,手中握着一柄团扇,清丽之中,自有冷傲,令人一见之下,竟不由自主大感自惭形秽。旁边有两名秀美少女侍立,一人不识,另一人正是小蔻。金如铜愣了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半歪在一张罗圈椅中,吓了一跳,赶忙坐直,急道:“这是哪里?小蔻姑娘,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小蔻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金如铜并非愚笨之人,但见中间那美貌女子高贵雅致,迥异凡俗,不自禁拜了下去:“昆仑派后进弟子金如铜,拜见前辈,哦,不是不是,是拜见仙子姐姐。”
那高贵女子一怔,侧头望望小蔻。小蔻咯的笑起来,说道:“金公子,你可莫论错了辈份。我是你姐姐,娘娘怎么还能是你姐姐?你得叫娘娘。”金如铜心思电转:“原来我还不敢断定,现下看来,她们定是天女会的妖女无疑了。”武林各门派以天女会为共同大敌,提到“天女会”的“妖女”,无不义愤填膺咬牙切齿,说她们迷惑人心吸人脑髓,金如铜没见到小蔻之时,设想起妖女来,都是竖眉吊眼、模样狠毒,还曾经心想假若哪一天不幸遇到她们,必定会吓得两腿打颤浑身筛糖,现下却不知怎的,却没有丝毫恐惧之感,看一看那高贵女子,看一看小蔻,再看一看另一边那美貌少女,心中竟然大起亲近之感。胆子一大,脑筋便转,叹道:“其实在下也有心叫娘娘,只是这位姐姐如此年轻美貌,若再称娘娘,实在是有眼无珠了。在下担心,就算叫声姐姐,说不定也错了。倘若称一声妹妹,虽必定不错,可又怕显得轻浮,让姐姐不高兴。”
那女子嘴角抿起来,慢慢地笑了,便如一朵清丽的山茶绽放开来,说道:“金公子这便不轻浮了么?不过到了这里,便是贵客,起来坐着罢。”金如铜嗯了一声,坐回椅中,两只眼睛直直盯着那女子,不禁出了神。
他猜得没错,这群女子正是天女会中人。坐在软椅中的女子号为芙蓉娘娘,年纪已过五旬。天女会中有两样法宝,一为驻颜丹,一为死心术。驻颜丹之妙便是能让美貌久存,死心术之用却是令男子见了自己便神魂颠倒,终生臣服。芙蓉娘娘有长期服用驻颜丹,美貌常在。她在会中地位高贵,然而会女无不肆意天姿藐视世俗,没有寻常女子那么多规矩俗习,因此金如铜这一番话虽无礼之极,她却十分高兴,笑道:“莫非你如此倒是不轻浮了么?你跟我开玩笑,开就是了,倒用不着再说点什么作作样子。你们男人的臭毛病,我四十年前便知道啦。”
金如铜脸上一热,老老实实道:“是,是。”心想:“她四十年前是多大?就算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那么今年也有四十五六了。不对,五六岁的小姑娘,又怎么会知道男人的臭毛病?”芙蓉娘娘笑道:“小蔻都对我讲了,本来也没打算请金公子来,哪料到这样巧?”金如铜暗道:“有什么巧的?”陪着笑了一笑,说道:“不过,晚辈还有要事在身。晚辈能否先去办事,等后面再来听娘娘教诲?”
芙蓉娘娘微笑道:“金公子办什么事?要去找你师父井掌门么?”金如铜点头道:“是。”芙蓉娘娘道:“那么金公子大可放心,不用去了。”金如铜心里一惊,起身抱拳道:“师长如父,求娘娘允准晚辈今后拜访。”芙蓉娘娘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仍然笑道:“你师父武功不凡,在那一班人里面,只比邢远程那个老东西稍逊一筹,有谁能奈何得了他?据我所知,他眼下有一件尴尬事,你若去见了,没准儿他倒要怪罪于你。听娘娘的话,在这里盘桓两日,绝无错处。”
江湖之中关于天女会的传说不一而足,其中极为吓人的便是妖女们动辄诱惑男子,施以“死心术”,令其形同傀儡,供妖女奴役,称之为“男奴”。金如铜心下恐惧,暗道:“她们定是要对我施这妖术了。在她们动手之前,我务必要突然发难,一举制服她们三个。”刚一动此念,那芙蓉娘娘笑道:“金公子,我这是好意挽留,你倘若有别的心思,可就不好啦。我弹个小曲儿给你听听。”右手轻扬,五指对着金如铜面前矮几上的一只茶杯依次虚空弹出,只听那只茶杯叮咚而鸣,连响五声,每下音调不同,发出的竟然是“角徵商宫羽”五音。
这几下纯以内力所为,绝非作巧。金如铜毕竟是名门弟子,见识还是有一些的,不禁大惊失色。要知武功练到高明之处,原可催动内力从指端发出,少林“金刚指”、段家“一阳指”便属此类。但就算是那些名门的高手,穷毕生之力,也无非能练成或食指或中指,像芙蓉娘娘这般五指均发出内力,且轻松自如,则哪里能够?
芙蓉娘娘微微一笑,向他望了一眼,接着五指轮流挥弹,只听那茶杯“叮叮咚咚”奏出乐曲来。节奏缓急变幻、音阶忽高忽低,曲调清新雅致,就算是玉板、琴瑟,也没有这般动听。那茶杯就在金如铜面前,里面尚有刚沏入的大半杯茶水,茶雾袅袅,而乐声淙淙。金如铜瞠目结舌,望着那盏茶,只见里面的茶水随着乐声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波纹,不知是在真切还是在梦幻之中。
不知何时,叮的一声,周围恢复了寂静。金如铜早已满面大汗,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芙蓉娘娘三人。小蔻笑道:“金公子,你是不是以为娘娘这一手只能弹点小曲?那么我可得先对你说明白:十步之内,娘娘的抡音指力能击碎卵石。倘若一不小心弹中谁的脑袋,那便是一个对穿窟窿。”金如铜眼神呆滞,咽了口唾沫,慢慢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道:“不知娘娘挽留晚辈,有什么事要晚辈效劳?”
芙蓉娘娘笑道:“也没什么事要麻烦金公子。想必金公子已经猜到了,咱们都是天女会的神女。正义盟那些好汉们要跟我们天女会为难,昆仑派还好,没有这么无聊。嗯,我们都极讨厌那些无聊之辈,遇见不无聊的,咱们就很感激啦,哪里会麻烦金公子?”金如铜忙起身抱拳相谢:“晚辈更是感激之极。”心里嘀咕:“她嘴里这样说,其实一旦要麻烦起我来,那势必无法估量。”但又知这位“娘娘”的武功深不可测,只怕比师父都要高明许多,自己若要强行动手,只有自讨难看。
芙蓉娘娘笑道:“小蔻陪金公子到后院新北阁去看看书画吧。小丹,你留下,待会儿我还有些事要你去办。”两名少女均答应一声。小蔻笑道:“走吧金公子,你知道么,你好福气!”金如铜心下忐忑,应道:“是,是。”跟着小蔻出了门,沿着碎石小路走了一程,却是向南。院中房屋数重,建筑精美,各有曲廊相通,沿途假山小池、花坛灌木、古树幽竹别具一格,金如铜问道:“新北阁,不在北面么?”小蔻笑道:“什么新北旧北,你听错啦。”带着他来到一幢小楼之前。打眼看时,楼门匾额上写着“醒悲阁”三个大字。待见这小楼是这三字,金如铜不禁一怔:“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小蔻当先推开朱门,两人进得楼中,却见厅堂之中设了数排桌椅,倒象个学堂,四壁粉白,却没有什么字画。金如铜正感疑惑,小蔻笑道:“字画在楼上呢。”当先引步,从厅侧一道内梯登上。
金如铜刚一上去,不禁眼前一亮,只见四壁之上,悬挂着数十幅图画,均是人物图,栩栩如生,直要从画中飞出。
他虽是练武之人,但师父井一梁喜爱花鸟鱼虫,也雅好丹青书法,众弟子为讨师父欢心,对此道多少都有些涉猎。金如铜是井一梁极喜爱的弟子,原因之一,便是此等闲务颇有造诣,能与师父应答探讨。这时快步上前,看看一这幅,看看那一幅,忍不住赞道:“好章法!好笔力!”看出这所有的画作均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墨彩如新,不是古人之作,只是画中并无印鉴。
小蔻问道:“怎么样?”金如铜叹道:“好是好,不过瞧此人的行笔章法,若是画山水更妙些,可这些画全是人物图,没有一幅山水,不免有些可惜。”小蔻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没想到你倒当真在行。这人也画了一些山水的,若是有缘,你今后大约能见得到。”金如铜嗯了一声,眼光仍停在那些画上。见是“昭君出塞”、“文君当垆”、“王嫱泣梅”、“西子捧心”等,这些画中的故事妇孺皆知,另外一些题名的则是“琵琶怨情”、“三娘事夫”、“十娘沉宝”、“柳妪茹苦”等幅,这些故事有的听过,有的不知。金如铜忽感什么不对,环看众幅图画,不禁恍然:画中女子或哀怨或痛苦,却无不美貌善良,而一旁相衬的男子却均面目可憎,浮滑无赖,卑琐下品,笔法也均简略模糊。
小蔻似是看出他的疑惑,问道:“你觉得奇怪么?”金如铜点了点头。小蔻笑道:“世俗之中,男尊女卑。虽然上天造人之初,女子聪慧美丽,男人愚蠢丑陋,然而在人世间,本末倒置,女子倒要终生受男人的欺侮。这些画里的故事,虽然各不相同,但女子的命运都是取决于男人的。我们天女会中人是天上花神降世,将这些画挂在这里,就是要警示世上女子,醒悟到过去的悲哀。这里叫‘醒悲阁’,便是这个意思。”金如铜奇道:“女子的命运怎么会取决于男人?我们……有的人,有的人就不是啊。”
他毕竟年轻,于人间许多事情怎么能通达洞悉?他本来想抬出的例子,便是师姐井冠芳与师兄江遇舟。话到嘴边,却变成“有的人”。男子年轻之时,对年轻美貌的少女常常是没来由的尊崇,因此对小蔻之言心下颇不以为然。
小蔻这年十六七岁,男子对女性的压迫欺侮,并没有切身体会,不过是会中人人都深信俗世女子“多少天娇丽,沦为泣怨妇”,对此早就深信不疑。此时听金如铜说“我们……有的人”,哪里想到他说的是江遇舟与井冠芳,不由得脸色一红,笑道:“你想好了,你想跟我好,就得听我的。”
这时半上午的阳光斜斜照进画堂中,满室生春,那小蔻这一笑,端的如花开孤苞、竹拔头节,金如铜两眼便露出痴傻的意味来。小蔻见他如此,微笑变成了失笑,道:“娘娘让你看画,你就仔细看画吧。”
金如铜心里七上八下,一遍遍自责:“她明明是天女会的妖女,我何以并不恼她恨她,反觉得她可亲可爱?”将几十幅画作都看完了,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突然心中一惊,对小蔻道:“小蔻姑娘……”小蔻道:“是小蔻姐姐!”金如铜本就嘴甜,索性便道:“是,小蔻姐姐,我想问一件事,我一没钱二没能耐,娘娘和你却对我这样客气,这是什么道理啊?”小蔻笑道:“娘娘对你客气不错,我可没对你客气。”金如铜赔笑道:“小蔻姐姐对我也客气得很。”小蔻脸上挂着揶揄的笑容:“那是因为你乖。有道是‘小乖乖,人人爱’,只要你不淘气,小蔻姐姐便对你客气。”金如铜道:“你……你不会对我使什么‘死心术’吧?”
小蔻脸色一变,旋即冷笑道:“金公子,你以为是个男人就有这样的福气么?”
金如铜虽见她脸色不好,但知道自己不会被施以“死心术”了,心下略定,讪笑道:“那就好。我跟你商量件事,你假装没注意,放我走行不行?”小蔻道:“这里就这样差么?”金如铜央道:“小蔻姐姐,你知道的,我本来就是找师父的。严勃、银罗汉他们要对付我师父,当弟子的哪里有心思在这里做客吃饭?”
小蔻摇头道:“你师父出不了事。娘娘自有安排。”金如铜急的两手乱摆:“小蔻姐姐,万一出了一点点差池,我就万死莫赎……”忽然间右手食中二指疾点而出。他点穴功夫本来不怎么高明,然则突然袭击,竟然得手,扑扑两声轻响,小蔻“肩井”穴被封住。金如铜一把捂住她嘴巴,拉她到了一架书柜后面,赔着一万个对不住道:“小蔻姑娘,我怕你叫喊,又不会点哑穴,只好杀了你。”小蔻眼睛睁得大大的,凛然不惧,只是大有伤心之意。金如铜急得要哭:“好好好,我只是吓吓你的,你这么漂亮,对我又这么好,我哪里舍得杀你?不过你千万不要喊,成么?”小蔻眼睛慢慢眨了两下,算是应承。金如铜放开手来,小蔻脸色如挂了一层霜,低声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金如铜急得申辩道:“你想想,我前面都说了,真是要找师父去……哎哟,来不及说了,反正你早晚会明白。”他早看准了一个窗户对着院外,两步奔去,便要跳下,忽然又抄回来,从小蔻身上扯出一条手帕,勒在她口中,绕到脑后,打了个死结。小蔻双眼大睁,怒火喷涌。金如铜低声下气道:“小蔻姑娘,不,小蔻姐姐,这回可真是得罪了你。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好好跟你赔罪。”小蔻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金如铜忽感唇干舌燥,俯头在她颊上一吻,把她的眼泪吞进口中。他的脑袋一阵迷糊,直觉得小蔻的身体发肤一瞬间化作无极的甜湖蜜海,要将自己融化成一团冒泡的糖稀。他猛地一咬牙,强打精神,来到窗前,纵身跳出。心念不清,轻功大打折扣,竟被一根树枝挂了一下,扑通一下直趴在地。幸好地上都是茸茸青草,这一跤没摔断骨头,当下奋力爬起,拼命奔逃。
一口气奔出三里多地,回头看看天女会的人并没有追出,放慢脚步,大口喘气。心里腾滚着许多念头,一会儿想到小蔻的音容笑貌,一会儿想到自己的轻浮行为,又是欢欣,又是惭愧。忽然间又冒出一念:“假如我把天女会几名妖女隐藏在此处的消息告诉正义盟,岂不是大功一件么?我昆仑派上下都会脸上增光。”身子随意念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将周围景色看了一周,以便带人剿拿时引路。但又立刻茫然了,自语道:“她们并没有害我之心,相反待我却是极好。我怎么能害她们呢?”一时好生彷徨,心道:“先找到师父,总是没错。”
提气再奔,沿那道小水汊来到大江之滨,找人问路,那人却不知道歪脖子酒家,再问沐云山庄,那人便很知详细了,说道:“往西六七十里,再找人问问,谁都知道的。”
金如铜不禁发愁:“六七十里,那得走多少时候?”想要雇一条船吧,看看江岸,却没有渡口码头之类停泊着空船,江面上有往西行的航船,可是逆水行舟,航速极慢。他只好拔步便跑,虽然明知就算赶到歪脖子山庄,师父八成已经跟严勃等人动过手了,但能早一时强似晚一时,不一会儿便跑得大汗淋漓。正奔跑间,忽听前方叮叮当当,似是有人动手。他这会儿分外机敏,当下停步分辨,听清声音来自右前方的一个小山包,急忙赶去,却见树影之后,有数人正在剧斗,其中夹着一名女子声音。
金如铜悄步奔过去,绕到一个隐蔽之处,探头一看,却是四个青年男子围着一男一女正斗得急。他无意间向旁边一看,不禁大喜,一株树下拴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浑身黑亮,竟没有一根杂毛,一看便知神骏之极。金如铜暗道:“妙啊,你们只管打得你死我活,这匹黑马,我先借来代代步。”正要过去盗马,忽听那女子惊叫道:“小心!”她这一喊,金如铜不由得再转头一望,却见六人的兵器都是剑,那黑衣女子的剑比寻常的剑要短些,剑身呈深青色,但剑招凶险,极为不俗。与她联手的那男子长剑刚劲,使的竟是昆仑派的招数。金如铜倒吸一口冷气,定睛看时,那男子不是昆仑派的姑爷江遇舟江师兄又是谁?
金如铜又惊又喜,心里一个声音道:“可算找到他啦!”但接着便就犯难:“找到他之后,又该如何?是见面便格杀无论以替大师姐出气,还是好言相劝让他浪子回头?这个师父可没交待。”只见那围攻他们的四人使的均是一派的剑招,十剑之中,只一两剑对付那女子,八九剑是对着江遇舟去的,一时江遇舟连连遇险。那黑衣女子相貌冷艳,娇叱声声,短剑翻飞,替他挡下不少进招。金如铜接着便猜到这女子是谁:“难怪江师兄红杏出墙,这个楚杉杉倒也真不枉墨菊香剑的名头!”
他一下子抽出剑来,大叫道:“不准跟我江师兄为难!”冲了上去。
正斗的六人都吃了一惊,反而一齐收剑护住门户,向他望来。江遇舟倒吸一口冷气:“金师弟,怎么会是你?”金如铜正要答话,却忽的惊叫道:“师兄,小心!”却是一名青年剑手见隙向江遇舟刺出一剑。江遇舟出剑一格,还击一剑,顿时众人又斗起来。不过方才是六人,眼下是七人而已。
第四章 菊幽向谁
那四名青年男子与楚杉杉师出同门,是“狂狮”楚张的四名得意弟子,分别是郑东丰、唐西功、宾南伟、乔北绩。四人有个名堂,叫做“东西南北,丰功伟绩”,楚杉杉比四人年龄略小,一向被他们当成心爱之极的小师妹。自楚张在西夏遭到囚禁,楚杉杉离开西夏便失了踪。四人议定先找到小师妹,哪知找到师妹之后,师妹已与江遇舟走到一起。江遇舟乃昆仑派掌门人井一梁之女婿,武林之中几乎无人不知,师妹甘心与有妇之夫并肩携手,除了是因这个无行浪子诱惑纯洁少女,更有何异?四人追踪到此,先是劝楚杉杉跟随他们离去,好商议去西夏营救师父。楚杉杉哪里肯听?四人无计,只好动手强迫。江遇舟怎能袖手旁观?当即六人便打将起来。江遇舟楚杉杉二人联手之力,本来非同小可,奈何丰功伟绩四人与楚杉杉自小练招熟了的,这一来楚杉杉的剑招先折去好几成,加上对方以四人敌两人,占定了上风。四人都暗恋楚杉杉,对江遇舟哪里会客气,人人恨不得立毙他于剑下。斗到几十合,江遇舟一不留神被宾南伟刺中左臂,正危急之时,恰金如铜出现,以三敌四,局面登时大为改观。
江遇舟抽隙四处张望,问道:“金师弟,就你一人来了么?”金如铜当当格开唐西功的两记进招,一边道:“师父也来啦。还有袁师弟,葛师弟。”江遇舟自与楚杉杉携手,最不愿见的人就是岳父、师父兼与一身的井一梁。听金如铜一语,心下着慌,问道:“岳丈翁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金如铜心眼活络,说道:“师父就在那座山坡上。他老人家说不愿落下个以大欺小的名声,等我们打退了敌人,他自然现身。”
郑东丰是“狂狮”楚张的大弟子,武功也最为了得,听二人对话,怒道:“师妹,师父一出了事,我们便处处受人欺负啦!你还不清醒清醒么?三位师弟,先拿下昆仑派这个骗子!”展开剑法,全力抢攻。剑锋所向,自然是江遇舟。在他们心目之中,师妹冰清玉洁善良天真,之所以与江遇舟在一起,全是因为他的欺骗。因此早就以“骗子”名江遇舟了。郑东丰一下令,唐西功、宾南伟、乔北绩三柄长剑均跟上,四剑生风,二上二下,分刺江遇舟上中两路。楚杉杉见状大急,她的青剑短小,格挡非其所长,当即一式“桃园结义”,短剑激出嗤嗤劲风,分刺功伟绩三人。这一招原取围魏救赵之意,迫使三位师兄回剑自保。至于郑东丰一人的剑招,江遇舟自可轻轻松松接下。方才以二敌四之时,她便常常使出这一手来,屡试不爽。哪知郑东丰大喝道:“别管师妹,杀了骗子!”四把长剑丝毫不停,疾刺江遇舟。却听叮叮叮三声,江遇舟挡开郑东丰、宾南伟双剑,金如铜挡开宾南伟一剑,乔北绩一剑却正中江遇舟右腹。危急之中,江遇舟使出昆仑派绝技“气吞山河”,胸腹猛然一缩,身子电撤,免了肚破肠流之祸,却还是被刺开一个口子,鲜血顿时涌将出来。
楚杉杉那一式“桃园结义”本为救援,并非实招,三名师兄一个也没伤着。待她反应过来,江遇舟已受重伤,她大惊之下,叫道:“江公子,你怎么样了?”江遇舟疼得脸孔扭曲,哪里说得出话来?唐西功、宾南伟得势不饶人,一左一右换个身形,两柄长剑都奔江遇舟心口而去。金如铜叫道:“退开!”长剑一招“将军覆雪”,卷起一道光幕。功、伟二人退闪开去。金如铜正待回头扶携江遇舟,右肋一凉,痛不可当,却被郑东丰一剑刺中。幸好剑身是斜的,刺创不深,没伤及心肺,饶是如此,也已经鲜血迸飞。
楚杉杉叫道:“停手!停手!”短剑急挥。丰功伟绩四人见她当真拼了性命,不敢硬攻,只出剑一一挡下。郑东丰道:“小师妹,师父在西夏受苦,你不和我们一起想法子救他老人家出来,却做什么?”宾南伟道:“你不分里外,这个骗子哪一点儿好?”乔北绩恨恨道:“这骗子早已有了妻小,小师妹,你还不醒来,反要护着他么?”楚杉杉无力与他们争辩,只招招硬挡,以免江遇舟、金如铜再受伤。
郑东丰见她如此,又嫉又怒,托的跳出圈子,冷笑道:“哈哈,小师妹,我们四个哪一个不拿你当仙女一样哄着敬着?这个骗子却怎么样对你?你刚才听见他说什么了么:‘岳丈翁在哪里?’小师妹,你辛辛苦苦,却能落个什么?”
这几句喝问一句比一句声高,最后一句,郑东丰已是哭声。楚杉杉自与江遇舟结识,一面芳心可可,一面矛盾重重。刚才江遇舟的一句“岳丈翁”已经让她心神受震,此时不禁一呆,强道:“我怎么样,用不着你们管。你们快走吧!”郑东丰道:“师父怎么办?”楚杉杉叹道:“爹爹聪明过头,世外王囚禁着他,对他老人家倒是一种福份。”她的另外三名师兄方才也都停手跳出圈外,唐西功怪声道:“师妹,你是不是让这个畜生迷住了心窍,你心里没有我们也就罢了,连师父你也不放在心上么?”宾南伟道:“罗嗦什么?今日不杀了这个骗子,日后还等他寻仇么?对不住,昆仑派两位好朋友,此处便是你们的死地了!”他心思较其他师兄弟机敏,早已将周围看过。知道井一梁就在左近是金如铜的谎话,偏金如铜还叫道:“师父,快出来救人哪!”宾南伟冷笑一声,挺剑走上一步。江遇舟委顿在地,金如铜强挺着站在原地,但已经受伤,再要动手,只怕难以抵挡了。宾南伟从未杀过人,但“狂狮”楚张的弟子,胆子岂是小的,又走近一步。楚杉杉叫道:“不要!”横剑挡在二人前面。宾南伟向来对她言听计从,当即站住,想了一想,恶从胆边起,沉声道:“大师兄,挡住小师妹!”郑东丰、唐西功自两侧欺近,双剑齐出,将楚杉杉挡住。楚杉杉大呼小叫,要回身救援,但一时之间,哪里能拆解开两位师兄的招数?宾南伟冷笑道:“姓江的,好好一个昆仑掌门的女婿你不做,自己寻这条死路,休要怪我心狠啦!”举起长剑,便待向江遇舟心口刺去。
江遇舟叫道:“且慢!”宾南伟切齿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江遇舟不理会他,向楚杉杉道:“楚姑娘,你……你跟他们走吧!”
他这一言,打斗之声立即停下。楚杉杉泪水流下,嘴唇抖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江遇舟道:“楚姑娘,我们在一起,终无好局。你还是走吧!”他身受两处剑伤,左臂上的那处倒还罢了,腹间的那处却非同小可,早已疼得脸色发白,说出这番话,费了好大力气,呼呼急喘。楚杉杉心如刀绞,凄然道:“江公子,我真是对不住你。你……你能撑住么?”
江遇舟道:“大概……大概死不了。”他心中实是无比伤痛,自与楚杉杉结识,两人声名扫地,为武林同道所不齿。这些倒也罢了,更难以自欺的却是虽与楚杉杉深情款款,两心相悦,然而内心深处,每每想起妻儿,不免惭愧惆怅。更担心岳父放不过自己,早晚要连累楚杉杉。哪里想到岳父没有追到,郑东丰他们先赶到呢?两方的亲人,都放不过他们。此时伤口处血势未止,仿佛连他当初要与楚杉杉义无反顾走到死的决心也流走了,他只感到恐惧与颓唐,又道:“哪里是你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我遇到你时,不应该已有妻子。楚姑娘,我……我真是……”临此情境,哪里还说得下去,堂堂男儿,早已泪水沾襟。
楚杉杉肝肠欲断,抹了抹眼泪,小声道:“江公子,倘不是我,你人生可有多好?我毁了你,我就知道早晚会毁了你。”声音中柔情万种,难以名状。江遇舟哭道:“楚姑娘,我不后悔。只是害了你。”楚杉杉轻声道:“我也不后悔。”江遇舟双目紧闭,用力点头,泣不成声。金如铜鼻子发酸,挺着长剑,不自禁摇了摇头。郑东丰等人听得眉头紧皱,人人脸色铁青。
楚杉杉冷然一笑,转头看着四位师兄,双目中尽是怒火,慢慢道:“你们答应我,只要我离开他,就放过他!”郑东丰等被她的狠决神情吓住,不自禁都点了点头。唐西功讪笑道:“师妹,你只要不犯糊涂,我们绝不为难他。”楚杉杉咬牙高声道:“发下誓来!”
四人相互望望,其余三人都示意郑东丰。他是大师兄,当即干咳一声,举手为誓。
楚杉杉回头望了江遇舟一眼,笑道:“江公子,来生相见,莫再迟了。好么?”忽然手腕一翻,短剑刺向自己心口。
这一下变起仓促,众人无不惊呼。但要抢下,哪里能够?却在此时,忽然间一道紫绫凭空卷到,正缠住楚杉杉手腕,短剑一顿,掉落在地。
只听一名女子笑道:“楚妹妹,你倒是个情种!”一人顺着紫绫飘然而至,停在楚杉杉面前。楚杉杉惊道:“阿娇姐姐,怎么是你?”却在同时,金如铜叫道:“小蔻姑娘,怎么是你?”
来者却是两人。前者一身黄衫,亮丽非凡,此人只有楚杉杉认得,名叫阿娇,为天女会天责使者,当日舒莹、邢鉴辙于西夏皇宫之中将其救出。第二人是小蔻,这人却是只有金如铜认得了。
那阿娇满面笑容忽然转为惊色,失声道:“啊哟,姐姐功夫不精,却晚了一分。”右手五指探出,轻弹楚杉杉心口,众人这才见她心口处沁出血来,只是黑衣弊色,不易看出。原来方才那一剑虽然不深,却到底伤着了一些。金如铜见阿娇指法与那位芙蓉娘娘如出一辙,心道:“原来这厉害功夫却也能够救人疗伤。”
丰功伟绩四人见师妹有惊无险,一颗心都放回肚中。更见二女来得诡异,稍平之心,复又吃惊。唐西功不觉道:“师兄,她们两个是天女会的妖女!”
阿娇展颜一笑,风情顿生,四人不禁都呆了一呆。阿娇于是更笑出声来,说道:“是天女会的不错,却不是妖女。小兄弟,你看我妖么?”
唐西功咽了口唾沫,眼光呆直,不自觉摇了摇头。他忽然叫道:“啊,我认出你来啦,你是在西夏抓住的那个……”阿娇当日被七十余人围攻,在西夏落难。领头发难之人,正是楚张,其时她伤痕累累,衣衫破烂,面目全非。此时唐西功心道:“原来她竟然如此美貌。早知如此……”阿娇似是知道他的胡思乱想,微微一笑,双目盯着他,又道:“姐姐是神仙下凡,你见了神仙,还不跪拜?”唐西功脑袋一阵迷糊,道:“是。”竟然当真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天女会有一门神奇功法,名曰“死心”。其奥妙之处,比之“迷魂大法”、“夺意心经”等奇门邪术有过之而无不及。略施手段,唐西功已经入觳。郑东丰看出不妙,叫道:“二师弟!”喝声之中,长剑一招“帝斩白蛇”,斜劈阿娇左颈。长剑招数多刺、削、挑、点,极少有劈式。他这一招是楚张独创之技,只听长剑挟起啸声,端的惊人。金如铜不觉惊道:“小心!”
阿娇右手一抬,五指弹出,却听长剑叮咚作响,每一响便后退半尺,最后一声响中,剑锋反削向郑东丰面门。郑东丰大惊之下,脑袋向旁边一闪,右手松处,长剑贴着左耳倒飞而出,扑的一声,插进身后草地之中。宾南伟、乔北绩二人本要为大师兄掠阵,一见此状,哪里敢动,长剑半出,颤颤发抖,颇是滑稽。阿娇笑道:“楚妹妹,让他们活么?”
楚杉杉走前两步,叹道:“郑师兄、唐师兄、宾师兄、乔师兄。”她每叫一人,那人便极不情愿的嗯一声。楚杉杉道:“今日之后,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师妹了罢。我爹爹的事情,你们若是明白,就莫要再去干扰,若是不明白,那就再想想。你们……你们珍重罢。”四人面色沮丧,转头而去。
楚杉杉回头指着金如铜向阿娇道:“姐姐,相烦你给这位公子先治伤。”阿娇更不多言,运出抡音指,给金如铜点穴止血。金如铜暗道:“楚杉杉先让我治伤,倒也并非妖精、狐狸的心胸。”指一指一旁的江遇舟,急道:“我师兄伤得重,先给他治。”楚杉杉歉笑着向他点一点头,眼睛里却有了泪花。
小蔻托着一个小瓷瓶走到他身边,笑嘻嘻道:“我道你为何要逃走,却是赶着来救援楚姐姐与江相公。有道是‘吃十个馒头,锄两亩秫秫’,就算你将功折罪啦。”给他伤处敷以药粉。金如铜趁机叫痛,小蔻冷笑道:“你这伤算什么?死不了就不要喊。”金如铜吸着冷气道:“倘若死了,还怎么喊?”小蔻想了一想,无话可辩,怒道:“你不是没死吗?怎么知道死了不能喊?”金如铜哭笑不得,但见她玉葱一样的小手在自己伤口周围敷摸按揉,忽觉舒服无比,美美地嗯了一声。
楚杉杉牵过马来,扶江遇舟、金如铜上马。江遇舟伤势不轻,骑在马上摇摇欲坠。楚杉杉跃上去,抱住他后腰扶携。到了此时,哪里还能有任何异议,金如铜乖乖跟着回到那处园林,这回看到门楣上写着园名,叫做“绛阆苑”。
阿娇与小蔻将江遇舟、金如铜安顿到一间静室中。江遇舟伤得重,紧咬牙关,脸上沁出一层粘黄的汗,疼得晕死过去。楚杉杉急得要掉泪,待阿娇给他检视过伤口,问道:“怎样?”阿娇道:“你那几个师兄下手真狠,江相公的肠子断了。”楚杉杉呆了一呆,面色煞白,喃喃道:“果然!果然!”在江遇舟的床边坐下来,握住他手掌,忽然凄笑道:“你到底是死在我手里了!”忍不住泪水潸然而落。金如铜张大嘴巴,想说“这怎么跟我师父交待?”但见此情此景,终难开口。
阿娇双眉微皱,领着小蔻出了门去。金如铜挣起身子,叫道:“等等!”小蔻回身问道:“什么事?”金如铜道:“给我一匹马,我去禀报我师父!”小蔻眼睛一瞪:“你省省吧!”金如铜道:“那怎么办?”小蔻却已经去了。
楚杉杉轻声道:“金公子,你自己受的伤也不轻,好好歇息着吧。”金如铜没心思领情,重重嘿了一声。楚杉杉又道:“你放心,他若是死了,我绝不会独自活在这个世上。”金如铜心道:“那又有什么用?莫非你跟着死了倒能换江师兄活转过来?”但见她伤心情切之状,这样的话不忍出口,不自禁摇了摇头。
过了半晌,却听脚步响处,好几人进到屋中。前头两人是阿娇与小蔻,后面跟着三个男子,其中两名年轻英俊,第三个人却是名五十多岁的老者,个子瘦高,着一身粗布长袍,浆洗得十分干净合体。他身后却又跟着一个小童,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
其中一名蓝袍年轻男子走上几步,揭开江遇舟的棉被,看了一看,面色凝重,向那老者道:“请王先生看看病人。”那老者愁眉苦脸,倒像是自己病了一般,迳到一张椅子上坐了,双目一闭,却不理会。
金如铜忍不住问道:“这是给我师兄找来的先生么?”那蓝袍男子向他微微一笑:“不错。这位便是王有常。请王先生施以妙手,救治病人,我等必会重谢。”
金如铜不禁心头一惊,这“王有常”大名远播,师父井一梁曾多次提到,乃是武林中第一位神医,人称“转世华佗”。方才阿娇小蔻出门,原来却是去请他来给江遇舟治病的。只不知这两名年轻英俊的男子又是什么来历?瞧情形是与天女会一路的,莫非便是武林中人人同情的“男奴”?
那王有常眼皮不抬,道:“倘若我不治呢?”
阿娇道:“医者父母心。你要不治,可就没人治得了你啦。”言间虽然神态温和,但威胁之意,自是一听即知。王有常眉头更皱,长吁短叹,更不开口。小蔻在一旁柳眉倒竖,看样子随时便要打人。另一名青袍男子道:“阿娇,莫要吓人。王先生,你是治不了这病么?”
王有常冷笑一声:“他受此剑伤,至少已经三个时辰。能撑住三个时辰不死,我自有法子救他活命。可是能不能治是一回事,治不治又是一回事。”
众人听他此言,又喜又忧。青袍男子笑道:“只要救得我这位朋友活命,王先生但有所求,无不从命。”王有常摇了摇头:“我一无所求。你们有本事把老夫擒来,却没本事让老夫救人。”
阿娇怒道:“莫非你不想活了么?”王有常双目睁开:“妖女,我姓王的岂是贪生怕死之辈?”阿娇更怒:“你……”手指抬起。她若要制王有常于死地实是易如反掌,但此时有求于人,一念转回,收回抡音指,陪笑道:“你好得很,我很喜欢。想必与你家嫂夫人很恩爱吧?”王有常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阿娇笑道:“天女会以拯救天下苦难姐妹为己任。我忝居天责使者一职,你要仔细瞧一瞧我。”王有常道:“我瞧你做什么?”话虽如此,眼光到底忍不住在阿娇脸上照了一照。阿娇道:“很好,很好。你看我们这位病人伤得如何?”王有常沉吟道:“在下没仔细看。但方才瞄了一眼伤口,恐怕是伤及了小肠。”
金如铜提起心来,暗道:“肠子断了,可如何能活?”自然而然想到师父与师姐,倘若知道江师兄此时情形,那可当真不知如何伤心气恼。他们必会埋怨楚杉杉,说不定便将“丰功伟绩”杀得一个不剩。一念及此,眼光溜向楚杉杉,只见楚杉杉静静坐在江遇舟床边,脸色阴晴不定,如涛走云飞,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关注。金如铜不禁暗暗叹息:“不怪江师兄,大师姐虽然也不算丑陋,但与这位墨菊香剑相比,那就差了许多。再说,对待江师兄,好像也没有如此关心。”
阿娇继续问王有常道:“有法治么?”
王有常躲不开她的眼光,老老实实道:“这等伤势,老夫却也治过几人。用头发作线,仔细缝好,谅无大碍。”
屋内众人均松一口气。金如铜忍不住笑道:“你这位老先生也当然有趣,早说能治,何必把我们先吓一吓?”他却没想到阿娇正以“死心术”控制着王有常,金如铜一插言,王有常顿时醒回神来,一惊之后,霍然站起,良声道:“老夫身在正义盟,与天女妖会势不两立。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我救人,断无可能!”
他早闻天女会“死心术”的厉害,是以一进门便双目不睁,不料一不小心,还是跌进圈套。这时不禁后怕,心想死心术果然了得,方才这妖女若是要自己抹脖子自杀,恐怕自己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又想她们潜居在此,定是要对正义盟不利,便又道:“嘿嘿,你们的胆量,老夫倒也佩服。不过湖南乃是正义盟总部所在,老夫被你们擒来,相信正义盟同道很快便能找来。你们若是杀了老夫,最好把老夫埋起来,免得自己难以逃脱!”
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楚杉杉站起身来,走到当间,忽然向王有常着地跪倒。小蔻惊道:“姐姐,做什么?”阿娇也道:“妹妹!”天女会教规女贵男贱,女子绝不容向男子跪拜。非但如此,便是女子之间,也不轻行跪拜之礼,会中女子,除了圣母,不拜任何人。楚杉杉已经由阿娇、舒莹二人作引,加入天女会,眼下向王有常行此大礼,大是违背教规,阿娇、小蔻连那两名年青男子均神色大变。
楚杉杉双目含泪,微笑道:“王先生,这位江公子身受如此重伤,全因我连累所致。今日我甘愿以一命换一命,你治好了他,我自刎相谢。他是昆仑派井一梁的女婿,也是你们正义盟中人,我是天女会中人。你救了正义盟一人,杀了天女会一人,毫无违背正义盟规矩之处。请王先生答应!”砰的一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阿娇、小蔻均哼了一声,神色一瞬间冷若冰霜。阿娇道:“楚杉杉,你为了一个男奴,不惜向鄙俗男子磕头,连我也被你连累了!”转身走出门去。小蔻向楚杉杉怒目而视,也跟着出去。那两名年青男子都默默走出。
金如铜浑然不解,心道:“不就是磕个头么?有什么大不了?”忍痛走到王有常面前也跪下了,说道:“郎中,在下不是天女会的,我是病人的师弟,在昆仑派学艺。今日求你救救我师兄。你倘若不救,那也没法子。”王有常眨了眨眼,吸了口气,正自决断。那小童眼神均是同情之意,轻轻拽了拽王有常的衣袖。王有常问楚杉杉:“倘若我仍是不治呢?”
楚杉杉叹道:“治也在先生,不治也在先生。先生不必担心,我定会求姐妹们放过你,以你有用之躯,能多救些病人。”王有常神色凝重,半晌点了点头道:“姑娘,这病人,我治。话说在前头,老夫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听了姑娘之言,大受感动。”弯腰请楚杉杉、金如铜站起,来到床前给江遇舟诊视。
他搭住江遇舟脉搏,半晌叹道:“天女会的抡音指力果然了得。病人的昏睡穴道被封,倒少受许多苦痛。”原来先前阿娇见江遇舟痛得死去活来,已悄悄制住他穴道。那王有常解开江遇舟衣裳,命小童用浇酒、棉布擦洗干净伤口,取出一柄小小银刀,将伤口轻轻划大了两寸,拨开伤口,仔细查看,说道:“这一剑虽是伤了肠子,却没有全断,这便好治。”金如铜看得心惊肉跳,闻言略松一口气。
王有常更命楚杉杉拔下数根头发作线,以弯针引线,将小肠断处缝合。金如铜心道:“江湖之中惯见鲜血,原本寻常。但像转世华佗这般见血法,却另当别论了。”看他缝线结扣,便如老太太绣花般娴熟,心中佩服之极。
那王有常将病人小肠导回腹中,轻轻捋按。小童上前再将伤口擦洗干净,仍以头发为线缝合。而后在伤处敷以药粉,盖上净布,以布条拦腰扎住。待王有常长出一口气时,楚杉杉、金如铜知道大功告成,均是又惊又喜。
王有常道:“我方才试出制住他昏睡穴的内力,两三个时辰之后应当醒来。病人醒后,必感干渴难熬,却万万不可让他饮水进食。三日之内,水米不沾,否则便有莫大危险。切记,切记!”
他每说一句,楚杉杉就点一下头,正要答谢,金如铜早道:“先生手段真令晚辈大开眼界。晚辈也受了伤,麻烦老先生一并给治一治如何?”王有常倒也好说话,拉开他衣襟一瞧,说道:“只伤了些皮肉而已。”取出药粉,给他敷了。金如铜连声道谢。王有常神色冷淡,命那小童收拾好药箱,说道:“诊费白银二十两,拿来罢!”
却听脚步响处,那蓝袍男子与阿娇去而复返。王有常冷哼一声,说道:“要取老夫性命么?就算老夫不出去,正义盟也必会找到天女会妖党窝藏之处!”竟是凛然不惧。楚杉杉道:“姐姐,我们岂可恩将仇报?”阿娇神情焦急,说道:“你们说什么?大家快些离开这里,刚刚得到消息,敌人马上就要攻进来了!”
楚杉杉惊道:“什么?”阿娇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大伙快走就是!”那蓝袍男子急步上前,双手把住江遇舟床架,运力一抬,竟连人带床举起,顶在头上。那床是一架柜式床,不下三百斤,再加上江遇舟,总有五百斤重,可他举托起来,竟似轻轻松松。金如铜心道:“这位朋友武功可强得很!”却见他掉转身形,已托着床走出屋门。金如铜问道:“小蔻姑娘呢?”阿娇勉强一笑:“她在船上等我们,咱们快些吧!来,金公子,你受了伤,我背你走。”金如铜慌忙摆手:“我自己能走,再说,也不太方便。”阿娇怒道:“什么不方便?你自己走得太慢!”忽然右手一探,抡音指力到之处,封住王有常与那小童穴道。王有常道:“多谢姑娘不杀之恩。”阿娇哼了一声,不由分说将金如铜背起,与楚杉杉奔出屋。
却见屋外有三名绝色女子,均佩柳叶刀;另有两名少妇,先前那青袍男子也在,上前帮蓝袍男子抬起床架。众人均神情沉静,不发一声,向南急行。只听园外人声吵嚷,正义盟众豪已经抢进园中。众豪杰不见有人,乃分路查找,砸门声、喝叫声穿过竹林景墙,仍十分清晰。阿娇背着金如铜,仍然奔走如飞,率众人奔过数幢房屋曲廊,来到一间大石屋之前,那大门早已打开,小蔻在门口招了抬手,众人依次进去,却是一道数丈长的甬道,两侧均是大石为壁,阴冷湿润。穿过甬道进得厅间,却见地正中乃是一座长三丈、宽丈半的大木台。两侧立着六道大木柱,绑着许多条粗绳。
芙蓉娘娘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头上遮着一片黄纱,看不清面目。芙蓉娘娘道:“人都来了么?”阿娇将金如铜放在地上,道:“都到了。”芙蓉娘娘道:“谁在门诱敌?”阿娇道:“小丹跟银铛两个。”芙蓉娘娘挥一下手,众人全靠石壁站立。却听甬道外有人高叫道:“妖女躲进这屋子里啦,大伙儿快跟上来!”接着“夺”的一声,听来是一枝利箭射在甬道大门上。
芙蓉娘娘道:“敌人来了么?”小丹道:“来了四个!”随着她的话声,便听几名汉子纷纷大叫,向甬道口冲来。芙蓉娘娘道:“杀!”小丹、银铛道:“是!”娇叱声中,刀剑相击之声大起,片刻之间,听得几声惨呼,小丹叫道:“娘娘,已经好了。”芙蓉娘娘道:“好,再等几个。”
天女会众人平时无不仪态万千美貌温柔,一动起手来,却如此狠辣凌厉,金如铜虽未亲见,却听得惊心动魄。见那蓝袍、青袍男子面色如常,好整以暇,心道:“当天女会的男奴,倒也自在。”
却听芙蓉娘娘道:“大家切记,敌人大规模围攻我们,先遣之人,大多是无能之辈,高手往往在后面才出现。”有名少女问为何,芙蓉娘娘答道:“武功高强之人,也常常江湖经验丰厚。他们怎么会急着抢这份没深浅的功劳?”众女皆点头。芙蓉娘娘道:“可我天女会中,御敌却与这些所谓的武林正道不同。对敌之时,人人务必听众首领调遣,哪怕知道必定送死,那也不能有丝毫含糊。只因以一人之死,或许便能保住十人二十人的性命。”众女皆道:“是!”
只听甬道外呼喝打斗之声更剧。金如铜不禁大为小丹及银铛担心。芙蓉娘娘凝神倾听甬道外的动静,极为沉着。却在此时,只听一声奶声奶气的声音道:“金师叔,金师叔!”
金如铜这一惊非同小可,见芙蓉娘娘怀中的那小孩拉开面上的紫纱,露出一张虎头虎脑的小脸,竟然是江不外!
金如铜失声道:“外外,你怎么来的?”
江不外小嘴一扁,指着江遇舟:“爸爸,爸爸!”却是他早看到床板上昏迷不醒的父亲,但周围都是些不认识的阿姨,不敢出声相认。此时一声“爸爸”,只听得众女均呆了一呆。楚杉杉又惊又喜,低声道:“江公子,你儿子在这里!”江遇舟迷迷糊糊哼了一声。楚杉杉快步抄到芙蓉娘娘身边,说道:“娘娘,我抱着这孩子,好么?小外外,阿姨来抱你,好么?”她冷俏的脸上浮起笑容,像是顶凌绽放的梅花。
芙蓉娘娘脸色一变,喝道:“真是大胆,还不退去!”楚杉杉一怔之际,阿娇已经急速拉她退到一旁。芙蓉娘娘狠狠向她瞪了一眼,又凝神听甬道外的声音,只听打斗益发激烈,不下数十人,小丹、银铛叱声不绝,蓦地里“啊呀”一声,却是银铛受了伤。芙蓉娘娘道:“退!”小丹、银铛急步逃回。
金如铜暗道:“糟糕!我还以为这位娘娘有什么高明手段,指挥阵仗却是这等蠢笨!如此一来,敌人不跟着追来么?这石厅除了甬道,无门无窗,敌人堵将过来,岂不是瓮中捉鳖?”极担心跟来的正义盟豪杰把自己当成“天女会男奴”,见小丹、银铛之后,人影幢幢,虽然看不清是谁,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叫道:“是魏二师叔么?是严庄主么?是‘银罗汉’管兄么?曹功侯曹兄么?大伙儿自己人,千万莫要闹出什么误会呀!”猛然间后领一紧,却被小蔻提回两步。小蔻怒道:“你乱叫什么?”金如铜道:“我……我怕他们误伤了众位仙女姐姐。”小蔻哭笑不得,小声骂道:“你真他爹好心!”
甬道虽有五十余步长,但转眼之间,两名天女与众多追兵已先后奔至。石厅光线虽然阴暗,正义盟众豪前面的几人却也大致看见情形,有人叫道:“里面还有几名妖女,大伙儿跟过来,莫要让她们走了!”
芙蓉娘娘抱着江不外站在厅口,待小丹、银铛二女奔到近前,忽然间右手五指挥弹,却听指风咻咻,“抡音指”神威显处,几名跟得紧的追兵遭受指风袭击,轻者如被竹竿戳击,重者被指风刺破皮肉。小丹、银铛奔进石厅,正义盟众豪鼓勇追赶,前后脚便要进厅。芙蓉娘娘突然叫道:“放!”厅中六名少女齐声娇喝,各出双掌,在石壁六个转盘上猛力一击。却听“哗啦”声中,一道粗大的铁栅门訇然落下,“哐镗”一下,砸起一片石尘,将石厅与甬道隔开。那铁栅门以手腕粗细的数十根钢条锻就,各钢条间隔仅有两寸,正义盟众豪虽见众天女便在咫尺之间,却一时无法攻进,只听大叫大嚷,各人的声音在甬道中回荡反射,震得人双耳嗡嗡作响。
金如铜喜出望外,看众天女与两名男子神色如常,暗笑自己先前的念头才叫愚蠢,忍不住赞道:“原来娘娘早有退敌妙计,在下可真是白担心了一场。”小蔻冷笑道:“敌人退了么?”金如铜道:“这个……当然一时还没退,不过他们却也进不来,这可不跟退了差不多?他们能进来跟咱们斗一场么?”
却听甬道中一人高声道:“大伙儿安静!”此人中气充沛,声音清越,众人闻言,鼓噪之声立歇。金如铜听出乃是那位“司笔先生”陈望的声音。独听另一个粗哑的嗓子道:“阿铜,你怎么会跟妖女混在一起?”金如铜一听声音便知是谁:“魏大师叔,你也来到湖南了么?”那人正是好读堂大堂门“老子不服”魏果,扑到铁栅门上,两根铁戒尺敲得铁门当当作响,叫道:“阿铜,你这个王八羔子给老子出来!你师父随后便来,他妈的,堂堂昆仑派弟子,甘心跟这些妖邪之辈为伍,你师父不说,老子也绝对不服!”小蔻挺身而出,对他做个鬼脸儿,笑道:“你便是‘老子不服’魏果么?”魏果道:“正是老子!”小蔻笑道:“你自称‘老子不服’,那么你服不服你老子?”魏果活人四十余载,从来没听过这个问题,闻言呆了一呆,怒道:“老子不服!”他一气便有一个“老子不服”出口,已经习惯成自然,浑没想其间有何不妥,却听小蔻笑道:“你连你老子都不服,那服不服别人,倒也不在话下啦。”众天女均咯咯而笑,连栅门外正义盟众豪中也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魏果愈发大怒,脸孔涨得发紫,大叫道:“老子不服,老子不服,老子就是不服!你能怎样?你们这些妖女,有种就打开门跟老子见个真章!”
蓦地里嗤的一下,魏果喔唷一声,捂住嘴巴哇哇乱叫。芙蓉娘娘食指一收,中指“商”音弹出,指风袭向魏果左目。魏果身后抢出一人,手持一根大铁笔挡住魏果。只听“叮嗡”一声,指风击在铁笔上,煞是好听。芙蓉娘娘道:“阁下是谁?”那人笑道:“不敢。小子魏思,这位是我的亲哥哥,见事紧急,手足连心,代为挡下这一招,惭愧,惭愧。”芙蓉娘娘微微一笑,左臂晃了晃江不外,道:“那小老头儿的铁笔好听不好听?”说话之间,右手五指轻弹,数道指风激射而出,魏思的铁笔便叮叮咚咚奏出曲调来,听着便是一首《乖娃娃》。其时这段小曲几乎人人会唱,乃是大人哄小孩睡觉所用。江不外久听妈妈哼唱,一听之下,顿觉遇到知音,跟着唱道:“乖娃娃,不说话。睡觉觉,不害怕。月亮明,照我家,明天太阳格外大!”芙蓉娘娘微笑不减,抡音指或急或缓,以求与江不外唱腔合拍。只苦了魏思,铁笔上传来的劲力一波又一波,震得他手臂酸麻难当,欲撤开铁笔,却怕她指力再到来便击中自己身上要害,因此强力支撑,脸色紫涨,尴尬之极。
突然之间,一片细微之声响起,芙蓉娘娘笑容一滞,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紫纱,手腕一抖,劲力到处,那轻纱鼓成平平一片,扑扑扑一阵轻响,芙蓉娘娘收回紫纱,冷笑道:“好歹毒的暗器!正义盟不是邪魔歪道呀,这却是什么人冒充正义盟的英雄好汉?”眼光盯着甬道中的一人,那人手中握着一根毛笔空管,笔锋已经不见。原来他的笔锋便是暗器,笔管尾端装有机关,用时一旋,牛毛细针做成的笔缝便激射而出,伤人范围可达数尺,端的厉害。那人见芙蓉娘娘轻轻松松接下他的暗器,心下吃惊,说道:“小可唐矩。这之间隔着一道铁栅栏,小可不施暗器,那便无法助魏二侠脱此困境。这暗器一没煨毒,二没倒刺,倒也算不上歹毒。”唐炬本来胆量极小,不会轻易出招,只因魏思在沐云山庄答应替他出头与百贱门师徒评理,感恩戴德,乃假以援手,此时见好就收,怕芙蓉娘娘的抡音指袭来,赶紧躲在一名女子身后。那女子身形高挑,正是“铃铛刺”吴月娘。他们夫妻比翼双飞,人称“妙笔生花”。
却见人群中越出一人,站在铁栅栏之前,抱拳略略一揖,说道:“在下陈望,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
芙蓉娘娘笑道:“原来你便是邢远程老贼的司笔先生。邢远程老贼呢,怎么不亲自来?”
陈望哼了一声,说道:“在下自报家门,又请教夫人宝号。窃以为夫人应当答复为是。”
芙蓉娘娘道:“我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了吗?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必要跟你讲我是谁。”陈望冷冷一笑道:“在下猜测,夫人便是被称作‘芙蓉娘娘’的妖女头领吧?”
芙蓉娘娘笑道:“你猜的倒也不错。不过,本娘娘没空跟你在这里罗嗦。嗯,听说太湖的三坛映月颇是好景致,娘娘要去瞧瞧。这便要走啦!”
陈望挥剑砍那铁栅门,众豪使重兵器的,均来相助,一是叮叮当当,声震双耳。那铁栅却是精钢打就的,哪里动得了分毫?陈望叫道:“你走得了一时,走不了一世,天女会背天而行,颠倒乾坤,注定自取灭亡!”芙蓉娘娘笑道:“是么?莫要忘了,地上所以有人,乃是女娲娘娘造的。天之本意,是女贵男贱,可恨愚陋男人,本末倒置,以愚蠢蛮力,吃人宗法,荼毒天下姐妹,使之不得翻身。天女会承女娲娘娘旨意,正天下,清污浊,便在晨晚。”忽听众天女齐声唱道:“多少天娇丽,沦为泣怨妇。本末既倒置,愚男遂称夫。怜我好姐妹,受煎复自荼。女子当自强,不求天作主。以我绝世术,驭此薄情奴。自此易天地,纤掌控万物!”这是天女会会歌,会中姐妹人人会唱。这时有正义盟众豪旁听,更唱得声情并茂,动人心魄。敲打砍砸铁栅者不觉渐渐稀少、止歇,许多人不禁动容,心里便想:“她们这歌声之中,难道一句也不对么?不,其实这歌曲大有道理。女子着实可爱,然而我们男子,不是将她们当作仆役驱使,便是当作妓优玩弄。有时看来象爱她们一般,可是,何曾以平常之心、敬爱之意对待过?”
众天女颜容美丽,音色纯清,在芙蓉娘娘领唱之下,虽只有区区十数人,却说不出的令人陶醉。众豪许多人跟着喃喃而语,微微点头。陈望醒回神来,心下一凛,大喝道:“妖女施法术蛊惑人心,大伙儿万万不可上当!”众豪均是一个机伶,大喝声中,挥兵器砍砸铁栅栏。小蔻、小丹、银铛三女怒叱之中,拔剑刺杀。正义盟群豪这边岂会谦让,双方隔着铁栅,打得不亦乐乎。天女会这边除了这三位好手,只剩下芙蓉娘娘、阿娇,另九名少女、少妇有的年幼,有的武功不济,气势渐被正义盟群豪压住,好在中间有阻挡,不至受伤。阿娇怒道:“你们上!”那蓝袍男子、绿袍男子微一点头,飞步上前,手中早各多了一件兵器。绿袍男子使的是一件金镗,招数凌厉,展动之间,金光闪闪,锋利莫敌,却听嗤嗤当当,削断五六件敌人兵刃;那蓝袍男子手持一根尺余长的铁棒,一俟近敌,将铁棒一旋,嚓的一声,变成一杆六尺余长的铁枪,点戳刺攒,极是精奇。他一上手便立显威力,惊呼连连之中,正义盟已有四人伤在枪下。却听有人叫道:“是蜀中赵家枪法!”“他是‘威龙枪’赵风!”“那穿绿袍的是‘闪电镗’秦无北!”
赵风据传是赵子龙后人,枪法神出鬼没,数年前便在武林中立下赫赫威名;那秦无北乃是太原武林名门‘杏花庄’的唯一传人,唐代之时,秦家便有“太原公”秦三惭武功盖世,其后人更借鉴一代剑圣莫之扬所传的潇湘剑法,自创二十七招无敌镗,武林之中罕有敌手。这时二人联手,将这边正义盟众豪气势尽数压下。陈望见状,令众豪退后,自己展开剑法,与二人急斗十数招,却是不能近身搏杀,难以尽兴。撤剑呵呵笑道:“赵风、秦无北,难怪这些年你们二位突然失踪,却是拜倒在天女会妖女的石榴裙下,枉了当年英名!”赵风微微一笑,与秦无北退回阿娇身旁,似是不屑于陈望争辩。
陈望道:“可惜,可惜!”挥手喝道:“今日你们还想逃么?大伙儿出去找些柴草硫磺,我们活活烧死这些妖女!”众豪大受启发,当即便分派人手,要出去准备。却见芙蓉娘娘作个手势,甬道口传来咣当一声巨响,众豪大惊,纷纷喝问:“怎的?”“妖女又使什么诡计?”
芙蓉娘娘笑道:“眼下两头都堵住啦,你们呢,便是风箱里的老鼠,要点火也罢,要水淹也罢,悉听尊便。呵呵,咱们天女会经营这座园子已经两年多,今日总算派上用场,倒也没白费了心血。不陪啦!”右手一挥,六名美貌少女按动机关,却听咔咔声响,石厅正中木板开裂,显出一个巨大的水窖来。六名少女分两列来到水窖两侧,各解开身前木柱上的一条绳子,却听“嚓嚓”声响之中,一条小船从屋顶落下。金如铜吃了一惊,仰去看去,见屋顶共有三道大梁,每道大梁上都绑着一条小船。
芙蓉娘娘道:“让两位伤者先上,小蔻、楚杉杉上船照应!”
各人依命上船。但见六名少女在又一齐扳动机关,正墙突然洞开,显出外面的情形,却是一条渠道与水窖相通。闸门升出,两处水面齐平。两名少女跳上船来,在窖边一推,小船进入渠中。
金如铜又惊又喜,左右一望,两边开阔,已经出了那“绛阆苑”。他不知觉间早对天女会众女佩服得五体投地,眼见后面又有两条船出来,芙蓉娘娘、阿娇、小丹、银铛、赵风、秦无北等人均安全离开,不禁高兴得眉开眼笑。突然之间,想起自己身份,心中又大是踌躇:“莫非我也拜倒在妖女的石榴裙下了么?”更想到师父、两位师弟不知下落,而自己居然好半天没有想起这回事,又不禁惭愧。小蔻看他神色变化,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嘻嘻笑道:“你们那些‘自己人’被困在地道之中,你想不想知道他们现下是如何情形?”
金如铜呆了一呆,陪笑道:“其实哪里是什么自己人?不过是在下的缓兵之计。那么……他们现下是如何情形?”
小蔻笑道:“娘娘她们离开之时,便会启动最后一道机关,两道铁栅之外,又会各落下一道石门。那石门厚达两尺,与石壁嵌槽合缝,地道便不怎么透气了。而偏偏糟糕的是,地道顶上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些烟雾来,人闻了之后,便会神智失常,有如醉酒。一个人醉了也就罢了,这么多人都醉了,那必定就热闹得很啦。”
金如铜听得心惊肉跳,直泛寒气,心道:“那却是怎样一种热闹?到后来必会神智错乱,众人群殴。”想到魏思、魏果等人也会在黑暗的地道之中与人打作一团,最终惨死其中,不禁惕然。小蔻咯咯而笑,似是越看到他忧心忡忡,便愈是兴高采烈。金如铜恍惚之中,三条小船穿过水汊,已经进入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