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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之然
阿瑶啊阿瑶,你现在到哪里了呢?我一路走来,都不曾离开沧澜江,你一定在跟着我吧。“牧野歌赤脚站在玄石渡前的江滩上,微笑着自言自语,江上微润的风拂过他清秀的脸颊。他把手中最后几朵小白花撒进波涛浩荡的流水中,看着它们像珍珠一般排成一串,又被水流冲散。
他抬起头,那几个婀娜的身影正好没入对岸的丛林中。他叹了口气,弯腰拈起一块石片,在手心掂了掂,侧身发力,旋转的石片斜斜擦过水面,复而悠悠飘了起来,清旷的水声中,一个又一个的漂花掠过水面远去了。
牧野歌又打了几个水漂,嗖嗖的风声中,一串又一串的水花擦过江面,最后一片石子竟然一连掠起二十来个漂花,破空声劲急凛冽,一直飞入对岸的乱石滩中,激起一大片飞扬的沙土。
惊人的腕力。
牧野歌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若有所思地看着对岸郁郁葱葱的林子。到底追不追上去呢?他犹豫着。
追不追上去,其实不都一样么?一路走来,现在已经是终点了,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去做的。他想到这里,笑容略微滞了一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长刀。
他穿着寻常的粗布青灰衣裳,黑绦束腰,长刀随意地插在腰带上,很普通,很朴实。只有摸到刀柄的时候,他才又微微一笑。
扑通,石子落入江水中的声音。
牧野歌笑着转过头来,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白衣女孩怔怔地站在江边,左手拢在袖中,右手捏了一块石子,学着他的样子,挥手扔进水中。
牧野歌看着那空中掠过的明快曲线,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妹妹,水漂可不是这个样子打的。”他笑了笑,捡起一块石片,蹲在那小女孩的面前晃了晃,“要扁石子才打得起水漂呢。” “你看。”牧野歌手腕轻轻巧巧一旋,轻快活泼的水花便一个接一个远去了。
他又捡起一片石子,递给那个女孩。女孩怔怔地接过来,仍然是一扬手,那石片便画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弧线,直直坠入水中。她呆呆地看着那转瞬即逝的水花,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牧野歌皱着眉头苦笑了一下。原来是个傻丫头。
他拍了拍那女孩的脑袋,女孩转过头来,看着牧野歌温和亲切的面色,嫣然一笑。她的样子本来很美,清丽绝伦,这笑容便使人想起纯净无瑕的初雪,纯白透明,没有一点杂质。
傻丫头也这么可爱,牧野歌笑了笑,不知是谁家的小女孩,长大了一定会是大美人吧。
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列马队奔到河滩边上,拖起一路腾腾的烟尘。为首一位紫冠金带,见了沧澜江口玄石渡的石刻,便扬手示意。刺耳的嘶鸣和响鼻声中,十来人纷纷勒马下地,有的牵了马去,有的在地上铺开了围毡,指挥吩咐,竟是十分的有条不紊。
来人玄色道袍上用金线和银线绣着云海落日,牧野歌认出这一行人大概是紫霞山夕照宫的道人,他成竹在胸地笑了笑。这两年中发生如此多的事情,看来六大剑派终于也按捺不住了。
一名夕照宫弟子瞥见一旁的牧野歌和那白衣女孩,便走了过来,作个揖道:“借此地一用,请这位小哥赏个脸,速速离去。”言语间甚是客气。
牧野歌懒懒地笑道:“若不速速离去,你们将要怎样?”那弟子碍着紫霞山夕照宫正派身份地位,本来很是客气,见牧野歌懒洋洋的毫不领情,心里早有了火气,他们一路南来,遇上路人村民,见到这帮佩剑骑马,凶神恶煞的道士,一言半语间没有不吓得两腿发软,四下逃窜,哪有这样还赖着不走的。
他盯着牧野歌腰间挂的长刀,压着火气道:“紫霞山夕照宫玉阳真人座下弟子,请这位小哥赏脸。”他料想牧野歌也是道上的人,便报出家门镇他一下,说话还是客客气气,但已经加重了三分语气。
牧野歌耸了耸肩,揶揄道:“夕照宫的排场真够大的,不愧七大剑派之一,我可惹不起,这个面子自然不敢不给。”他故意不说六大剑派,而说七大剑派,那弟子脸色便沉了一下。
牧野歌笑嘻嘻地转身要走。远处那为首的紫冠道人一直冷冷望着这边,牧野歌转身的一刻他目色一凛,衣袍闪动,便抢到牧野歌和那弟子面前。
那夕照宫弟子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紫冠道人便挡在了自己身前,冷光闪烁中,他手中的纯阳剑已然出鞘,抵在牧野歌胸前。
牧野歌只是略略愣了一下,随即嘻嘻一笑道:“要赶我走,把你们夕照宫的名字搬出来便行了,难道还要用硬的?”那紫冠道人看着牧野歌的长刀犹在鞘中,脸色惊疑不定,他回头喝问道:“玄空,你有没有事?”那唤作玄空的弟子莫名其妙,疑惑道:“清阳师叔,我,我没事……”柳清阳盯着面前微笑的牧野歌,微微眯了眼睛,刚才他明明看见牧野歌转身的一刹那,手微微掠过了腰间的刀柄,这个动作极快,他只是刹那间捕捉到。他心知不妙,抢身相救,却见牧野歌负手站着,笑眯眯的,甚是悠闲自得。
难道他出手竟然如此之快,还是因为自己看错了?
柳清阳将纯阳剑回了半寸,盯着牧野歌,这张脸很年轻很和气,而且一直笑嘻嘻的,哪有一点绝顶高手的样子?他沉声道:“夕照剑派暂借此处议事,关系重大。小英雄身手不凡,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不过此事实在凶险万分,牵扯的人越少越好。刚才门下弟子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多包涵。小英雄还是速速离去吧。”牧野歌嘿嘿一笑,摇头道:“赶我走便赶我走,何必这么多废话?”他又弯腰刮了一下那白衣女孩的鼻子,笑道,“可惜不能继续教你打水漂了。”牧野歌捡起三枚石子,弹指向江面射出,身子就势在江滩上一点,如同青灰色的水鸟一般悠悠掠起,飘出十来丈远,落在水面上正好点了一下那石子,又借力凌空飞出,同时再一枚石子弹出,如是者三,足尖便点上对岸的石滩。
柳清阳见了牧野歌渡江的轻功,面色更是阴沉,刷的一声,纯阳剑回鞘,他心念一动,瞥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纯阳剑剑柄上的穗子,已经不知何时被削去了。
他正惊诧间,只听得玄空惊呼一声,回身看去,玄空勒腰的裤带竟然不知何时被挑断,只是那一削的速度极快,一掠而过,竟然没有把整条裤子都挣下来。刚才玄空站着并无动作,所以还看不出来,甫一抬脚,那裤带便绷断,裤子呼啦落下,光生生的大腿露了出来,他连忙蹲身捂住,一张脸涨得如猪肝一般。
柳清阳不禁打了个冷战,刚才他一直凝神和牧野歌对峙,他定是在自己拔剑的那一刹那拔刀削去剑穗,再转手挑断玄空的裤带,然后转瞬间便回刀于鞘。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世上竟然有如此快的手法。
这样的轻功和刀法……“ 柳清阳喃喃自语,他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是栖霞剑派的人到了。
为首一人,腰悬烂银长剑,正是栖霞剑派大弟子揽月剑客石越华,她脸色惨白地跳下马来,柳清阳见她如此神色,慌忙迎了上去,只见她摇了摇头,勉力镇静,只道:”刚才收到雪月城主飞鸽传书,蓬莱神剑阁已经被他们全灭在路上。“柳清阳心一凛,低声道:”难道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石越华惨笑:”此次六大剑派同时派门中顶尖弟子千里奔赴沧澜江,阵势如此,想瞒住谁都难。“柳清阳闻得此言,只觉得一股冷气蹿上背脊,他喃喃道:”情形如何?“石越华脸色苍白如纸,沉声道:”乱尸横于道上,惨不忍睹。“柳清阳不用细想,也知道死在那人的剑下是何等情形。他惨然一笑道:”吴子栖长老的万里洪波剑法何等威势?加上镇阁神剑’分沧海‘……竟然无一幸免?“石越华摇摇头,用力按住剑柄,叹道:”三年前,青麓剑院叶掌门的瀚海观星剑法天下无人能敌,可一夜之间……柳大哥你可记得,那日早上,我们可是同时到的青麓别院。“青麓别院……那一刹那,匪夷所思的惨景一掠而过,柳清阳心里一寒,三年过去了,他似乎都还能够闻到那一夜残留下来、浓烈至极的血腥气。
而那一夜过去,名动天下的七大剑派之首——青麓剑院竟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七大剑派只余其六。
柳清阳摇头苦笑道:”本来六大剑派约定合力围攻听雨楼,没想到不但临出发前便少了鹤影楼一支,此时连神剑阁也全军覆没,看来此行必是凶多吉少。“石越华叹道:”去不去,都是一样死的,既然已经到了沧澜江,若不再一鼓作气烧了听雨楼,各自逃回去,也逃不过江心月的暗中刺杀。她存心要将我们斩尽杀绝,现在回去,不过多活一两天罢了。倒不如集结四大剑派的力量拼死一战,或许还有一点机会。“柳清阳望着沧澜江畔巨石上斧削刀刻的大字,喃喃道:”沧澜江、听雨楼、江心月……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师父说的武林大难,真的就要来了?“三年前青麓剑派一夜之间被灭门,那桩事,可说是惨绝人寰。
不仅惨,而且透着说不清的古怪。比如就在灭门的次日一早,其余六剑派便有弟子抵达青麓山,他们的行动异常的默契,第一件事,便是遵循各派掌门的密令,联手封锁了整个青麓别院。
青麓剑派此时已没有一个活人留下,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是六大剑派后来宣称的,也不过是仇家在水源里下了剧毒,再趁机偷袭。
这听来也完全合情合理。但是,知道真相的人——那些目睹了那修罗场般情景的寥寥几名六派弟子。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搏杀后的场面,走了十来年江湖,什么稀奇古怪的死法没见过,但那日柳清阳进了别院,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呕吐。
那不是冷血的灭绝,而是变态的屠戮。
确实没有人能够说出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能想象到这样的场面:那一夜一定是修罗恶鬼从黄泉的国度里出来,持着锋利无比的巨镰,那种死亡是有形状和质感的,阴冷暗灰,就像那巨镰的锋刃割出的匪夷所思的巨大弧圈。哪里有活的气息,那死亡的弧圈便划向哪里,肢体断裂,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没有一个人逃过,掌门叶剑醉、长老、弟子、供奉、仆役、甚至厨子和花匠。
他们甚至找到了被切成好几截的婴儿尸体。
那是地狱来的恶鬼,只能这么理解,不然如何解释为什么有的尸体上半身挂在大堂的梁上,下半身却坐在后院的秋千上,也不能够解释为什么有的尸体左半身泡在池塘里,右半身却躺在三丈外房间的床上。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死者的脸上大都残留着临死一刻那极其惊骇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而又恐怖至极的事情。
死去的青麓弟子大多手中执剑,柳清阳带来了夕照宫中最有经验的杵作,他检视多具尸体之后,只是摇头叹道:这些人,死前都停在青麓派那几套剑法的起手势。
青麓剑派乃天下七大剑派之首,门下弟子出山个个是独当一面之才,他们竟然一招都来不及发出,便全部尸横当地。
也许唯一有点不同的是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叶剑醉,几名老仵作一点一点,足足花了十个时辰,才把他七零八落的尸体堪堪拼了个大半。然后发现,他被分尸倒地的一瞬间,不仅正使出了青麓剑派至高剑法瀚海观星的最强一招”天火流星“,而且他手中竟然握着观天古剑!
观天古剑,传说中传自昆仑山几千年前最神秘的云海剑仙一派,无往不利、无坚不摧,指天划地便是天崩地裂。这是青麓剑院镇山之宝,从不轻易示人,这时候竟然被掌门用来发出最强的一招。
青麓剑派被灭门只是一个晚上的事情,观天古剑一直都被封在青麓别院最隐秘的地下迷宫中,叶剑醉为何会事先将它取出?
但就是如此,叶剑醉也没能逃过碎尸无数的命运,他们最终没能找到他的头,也就没能看到”天下第一剑“临死的时候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仵作们把尸体一具一具拼好,然后发现了最为恐怖的事实:第一,这场屠杀竟然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第二,这些尸体一开始全是四分五裂,拼都拼不回原形,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武器和招数,然后便渐渐有了完整的部分,再之后便只是身首分离。最后甚至还有几具,不过是一剑穿心裂喉。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的武器,不过是一把剑。一把锋利至极、几乎可以切开虚空的剑。
那个晚上的屠杀过程便渐渐明了了,真是一个凄厉惨绝的夜晚,杀手开始下手很生涩,不知道如何下手才是最致命的,只好把肉体尽量地切散剁碎,然后才渐渐领悟到原来人体的要害在几个部位,最后终于明白了,其实杀一个人,只要关键一击便可。
但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杀人,一边杀一边揣摩体会,越来越熟练,青麓剑院百年基业,高手如云,却没有一个抵挡得了。
柳清阳惨然一笑,这不是恶鬼是什么?
之后的事情更加离奇,六派弟子飞鸽传书,五日后,六派掌门便聚集在青麓山下,之后密谈了一夜,第二日便迅速离开。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就像没人知道为何灭门的第二天便有六大派弟子纷纷赶到一样。
柳清阳曾被夕照宫的紫阳真人召去问话,于是听到了六派掌门交头接耳中说的最多的那个名字,还瞥见了雪月城主何听泉用茶水在桌面上迅速画出来又立刻擦去的三个字。
一个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的名字:”江心月“.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听雨楼“.六位掌门离去的时候嘱咐将青麓剑院连同百来具尸体放火烧掉,再统一编造了下毒暗算的借口。
还有便是:不可对任何人走漏风声,违者杀无赦。
柳清阳看着青麓书院在燎云大火中被烧成一片白地,但他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没有完。
果然没有完,三年中那把剑神出鬼没,六大剑派时有高手离奇死去,死状千奇百怪,但大都干脆利落,无非穿心贯喉。最离奇的是清河剑派的风雷神剑于干和,他策马上山,过山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一路奔进清河轩,马停在门口嚼着草叶,人还保持着牵缰绳的姿势,只是表情呆滞,门童好奇地轻手一推,他身子倾倒,一颗头便骨碌滚了下来。
神秘的刺客从来没有露过一面,一时之间六大剑派关门自守,唯恐自己成为下一个青麓别院。
但六大剑派各有数百年基业,绝非等闲,三年中,那神秘”听雨楼“的面目一丝一毫,终于残残缺缺地浮上水面,初时,只在各派掌门长老中私语流传,他们在一灯如豆、晦暗不明的光前各自思索,线索是一点一滴,但各自的算盘却转得飞快。死到第十六个人的时候,雪月城主何听泉飞鸽传书召集六大剑派掌门聚于瀚达雪山上的雪月城,声称自己已经掌握了极其重要的线索。
那一日何听泉站在城楼,雪袖白衫灌满风雪,飘然欲御风雪而去,他手拈微须,望着滚滚山下烟尘奔雪月城门而来,微笑着说:”快到了。“他的言语莫测高深,雪月城长老雪印站在一旁会心一笑,他当然知道何听泉说的”快到了“,不仅仅指其余五大剑派上山的马队。
这一日聚会之后,清河轩、夕照宫、雪月城、栖霞岛、蓬莱阁和鹤影楼六大剑派掌门聚集了最顶尖的弟子,攻向一个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沧澜江,听雨楼。
这百来号人浩浩荡荡,天南海北的六支马队滚滚而来,踏起六道杀气腾腾的尘龙。他们尊雪月城主何听泉为盟主,要来杀一个共同的敌人,虽然这个名号以前鲜有人听过——无念邪剑江心月。
听到这名号时柳清阳愣了一下,他终于想起了为什么他觉得江心月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他记起来十年前仿佛还有一个女子,叫做:姑苏桥下江心月。
江南月夜,潺潺流水,玉石小桥,轻纱白衣胜雪,翡翠环佩玲珑,纤纤玉指搭上琴弦,清清冷冷的拨弦声如琉璃琅珰,声声吟哦婉转,那是怎样的风情旖旎?
这会是一个人么?柳清阳苦笑,但他想起江心月的时候,便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刀法卓绝的少年,他隐约记得那个人叫做杨寒衣。
很久很久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柳清阳却有点记不得了,何况那个名字,在曾经的七大剑派中,都是一个忌讳。
不过七大剑派之中,又有多少忌讳?柳清阳不敢去多想,几百年的基业,也就意味着几百年里有多少血骨,埋在那些朱漆红门之下,阴森森不见天日地腐烂。
天南海北、割据一方的六大剑派约定会合于沧澜江边玄石渡口,唯一让人意外的是,秋叶山上鹤影楼的一干女子,竟然半路上不辞而别,宣言自己是名门正派,不须用这种以多胜少的无赖斗法,当独自挑战听雨楼。何听泉再三奉劝也无可奈何,只能苦笑一声,说下一个必定是鹤影剑派。
没想到听雨楼反应竟然如此之快,但遭毒手的却是蓬莱剑派。
此刻若再不齐心一致,必将遭听雨楼各个击破,分化瓦解。
柳清阳不禁狠狠打了个冷战。
雪月城和清河轩的人何时到?”柳清阳低声问道,这个时候,似乎只有人多一点,才能够驱散他心中阴阴的寒意。
还要一天之后。“ 石越华的声音似有微颤的惧意,她号称揽月剑客,也是栖霞剑派不世出的绝顶高手,从来巾帼不让须眉,此刻却花容惨白,连柳清阳都忍不住想搂着她轻声安慰一番。
柳清阳负手望向远处,只盼能遥遥看见雪月城主的白衣白马,他觉得,似乎只有何听泉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才反而能够令一颗惊鸟般的心稍稍镇定下来。
玄空慌手慌脚,终于系好裤带,却看见那白衣的小女孩还傻傻地站在江边,一个石子一个石子向江里扔,水花一声接一声响起。他心里正烦闷,无处发泄,便朝她吼道:”死丫头,还站在这里不走,再不走有你好看。“那女孩不理不睬,水花还是一声接一声。玄空烦躁至极,反手提了剑柄就想敲过去,手却突然凝在了空中。
太诡异了。
那女孩根本就是站着一动不动,她脚下的石子竟然一个接一个凭空消失,几乎同时便有一个接一个水花在她身前的水面溅起。初时是一个水花接着一个水花,接着便是两三个水花同时溅起,在江面上列成一线,然后是五六个水花,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恍若疾雨打在江面,水花翻腾激荡。
最后二十来个水花同时溅起,排成一条长长的直线,从这女孩站着的地方,一直到沧澜江的对面。正像牧野歌之前打出的水漂一般。
她歪着头看着一圈一圈水纹荡开,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此刻她的脚下已经没有一块石子。她笑得如此天真无邪,连玄空看了,也不由得跟着笑了一下,只是一下,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女孩右手上沾着的沙土,他的心便不由震了一下。
原来那女孩竟是用一种快到极处的手法捡起石子扔出,那二十多个水花原来是一个一个石子凌空射出,只是从捡起到掷出的动作竟然快到极处,二十多个石子扔出,以玄空的眼力,竟然没有看出那女孩的一点点动作。
在这样快的身法面前,牧野歌之前迅捷无伦的一刀,也简直是雕虫小技了。玄空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喊却喊不出来,他踉跄退后了几步,然后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些死了的人,青麓剑派的弟子,六大剑派的绝顶高手,临死之前也听过那样的声音,当然他们都死了,于是也没人能够描述那种声音。
叮叮,叮叮……
宛若玲珑剔透的琉璃风铃被微风掠过,极清极轻的铃声,白衣的女孩仰起了头,若有所思地听着那风中几不闻的铃声。轻而软的发丝在微风中散开,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袖翩然若云舒云展,她的面容如此清丽而婉约,使人想开在幽深的空谷中,那种丝毫不染俗尘的小小兰花。
玄空咽了一口口水,然后那个女孩便转身向他走来,一边走,拢在袖子里的左手缓缓伸了出来,那只手很嫩很白,如同刚剥出来的葱白。他瞪大了眼睛,看见那手上似乎轻轻捏了一点什么东西,若有若无的,仿佛是一把剑。
青丝剑,比蛛丝还要细,比融雪还要轻,比金刚砂还要硬,穿透血肉和骨骼如进出无物。
白衣女孩似乎是自顾自地走过了玄空,他只觉得脖子上似乎被蚊子叮了一下,微微有些痒,伸手摸去的时候,他的头便掉了下来。
意识消失的那一刻,他终于惊恐地叫了出来,紫霞山上夕照宫和出月湖中栖霞岛的弟子悚然而惊,他们赢得了一点时间。
本来高手对决,一点时间的先机何其宝贵,此刻却毫无用处。
剑光闪烁间,无数把利剑出鞘先后指向这白衣的女孩,寒冽的剑光织成一道细密的网把她绞在中央,但她一点都不在意,在她的眼中,这些人拔剑到出剑的动作只比蜗牛的蠕动快了一丁点。
只有当剑锋快触到袖子的时候,她才稍稍侧身让过一点点,这一点,便足够让她在几乎没有空隙的剑阵中漫步一般自如穿梭。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一剑一剑刺出,青丝剑刺进肉体,切开血管,然后抽出来,下手迅捷而精确,上一个人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她已经把剑从下一具身体中拔出。
她以前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诀窍,也没人教过她,只是三年来练手也够多了,熟能生巧而已。
终于有两把绝世好剑稍微快了一些,石越华和柳清阳拼了全身的力气攻来。
纯阳剑舞起白河落日剑法,玉蟾剑舞起栖霞琼月剑法,这是日月轮转,相克而相生的攻势。招式本来互补,加上两人均是门中高手,身法快绝,这双剑合击,当是毫无破绽。
但他们虽然比其他弟子迅捷许多,在这白衣女孩看来,却只是稍稍快了一点点而已。只要慢了,便全身上下,无处不是破绽。
白衣女孩玩心大发,她一直等到双剑平平旋转着刺来,方才轻巧地跃起,左脚点在纯阳剑上,右脚点在玉蟾剑上,再借力跃起,她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那一点的时间竟然不够石越华和柳清阳感受到剑身上传来的那一点,仿佛是落花在水面溅起的震动。
她的衣袖和裙幅在快到极限的速度尽头一折身展开,白色的虚影翩然若舞,如同一只美丽而虚幻的白蝴蝶,她在两人的头顶掠过,轻巧地把青丝剑从头顶插进他们的脑中再抽出来。脑浆和血液还来不及哧哧喷出,她已经落到了他们的背后。
白衣女孩对两大剑派的大屠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她轻盈地落到地上的时候,几个被刺中的夕照派和栖霞派的弟子才感觉到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般,炽烈而灼痛。有人开始惨叫,然后倒下,有人如此勇悍,不顾热辣的鲜血喷溅,还想硬撑着攻过来,但是他们的力气很快随着狂涌的血浆消耗殆尽,连两步都走不过来。
白衣女孩选择的部位是绝对致命的。
柳清阳只是惨笑了一下,当他发现是谁在屠杀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下一个瞬间,他倒在玄石渡口那巨大的石碑前,颅腔的压力使得红白混合的脑浆和血液泛着泡沫,如同粉红色的雾气一样喷出,把那上面的字染成一片腥气扑鼻的涂鸦。他彻底坠入黑暗的一刹那,终于看到一个夕照剑派的弟子快马加鞭,奔出视线。
还好,终于会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他最后一个欣慰的想法。
夕照剑派弟子玄慧这次下山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跑。
一旦那个神秘的杀手出现,他就要马上跑,带回尽量多的信息,无论将要死多少同门好友,无论会有多么惨烈的牺牲,他也不能插手相助,因为他的任务就是逃得越快越好。
他的马是紫霞山脚力最快的踏雪驹,毛色纯白,奔跑起来如同白色的闪电掠过平原和大地。他此刻紧张到了极点,汗透背衫,只是不断夹紧马腹,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其实没有看到到底谁在屠杀,只听到了玄空临死前的一声凄厉的惨呼,那里面的绝望和惨烈,已经让他下意识地翻身上马。
他觉得眼前花了一下,然后突然看见一个白衣的小女孩垂手怔怔站在他面前的路上,他悚然一凛,下意识勒起缰绳。踏雪驹受惊,嘶鸣一声,前身昂起,高高扬起了两只前蹄。一人一马的巨大身形把那白衣女孩罩在下面。
就在这高高昂起的一刻,玄慧和踏雪驹的躯体砰然炸裂开来,高速的冲力下,之前青丝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绞出的无数极细极长的伤口全部爆开。血浆从无数细长交错的伤口中热烈地喷溅而出,无数条猩红的幅线自一人一马身体炸裂的中心射出,如同两朵妖异巨硕的猩红色菊花自一人一马的体内疯狂地绽开,断裂的肢体借着惯性向四面八方飞射。
死得真他妈的,这是玄慧的头颅砸在地上时最后一个想法。
一切终于安静下来,白衣女孩静静地站在那一摊血弧的最外沿,她的左手重新笼回袖中,雪白的衣裙依旧纤尘不染,对她来说,躲开四溅的浆液和躲开利剑没有什么两样,都很容易。
乱云漫天,夜风劲急,牧野歌在沧澜江边的草滩寻了处干燥点的地方,埋头捣鼓了半天,终于生了一堆篝火。
他盯着跳动的火苗,那黄衫女子婀娜的身影似乎总在眼前晃动。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白天从纯阳剑上削下来的穗子。
连我的刀都躲不过,这样的身手,还去找听雨楼的麻烦,不是去送死么?他有些无奈地想着,把穗子扔进火里。
牧野歌仰身舒舒服服地躺在火堆前,头枕在手臂上,他望着夜空中被明月烘托出来的云层那茸茸的毛边,真像是在纸上洇开的深深浅浅的墨迹。
阿瑶以前也喜欢丹青的,可是牧野歌自己却不懂,他看不出来那一团一团的墨迹到底有什么好玩。
我终究还是个野小子吧,他侧过头去听着沧澜江哗哗的水声。
阿瑶啊阿瑶,你现在到哪里去了呢?你若还没有走,再等我几天吧,他微笑着想,已经快了吧。
他探向腰间的刀柄,木柄温暖而粗糙的触感让他心里又安定了下来。
喂,小子!”牧野歌一仰头,正是那黄衫少女气呼呼地盯着自己。他愣了一下,笑问道:“原来是鹤影剑派的慕容姑娘,不知深夜造访,有何贵干?”那少女正是鹤影剑派的女弟子慕容涓涓,她冷笑一声,道:“我都没自报家门姓名,你却都知道了,可见这几天你不仅仅是暗中跟着我们,连我们的底细也查得一清二楚。”牧野歌微笑着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他坐起身来,慕容涓涓便隔着火,气鼓鼓地坐在他对面,她的面容在火上的气流中显得有些模糊,在牧野歌的眼中似乎更像另一个人。
你干吗跟着我们鹤影剑派?你是不是其他五大剑派的人?“她没好气地问道。
牧野歌很老实地摇了摇头,他默默地看着对面的少女,笑容很是古怪。”我可不是跟着鹤影剑派,我们本来就是要去同一个地方。只是既然顺路,我就干脆跟在你后面。“他没有说”你们“,而是”你“,慕容涓涓惊异地看着他。
你也要去那个地方?”牧野歌点点头,他肯定了一下慕容涓涓的说法:“听雨楼。” “现在我们都快到了,以后我就不会再跟着你了,”他有些遗憾地说,“最多再跟你一日吧。”慕容涓涓觉得他的话很好笑,便道:“你怎知道一日之后,你就不跟着我了,万一你赖皮呢?”牧野歌笑了笑,笑容却有点酸酸的,他叹了一口气。
一日之后,我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看着少女的面容在火上的气流中模糊起来,又想了想,”要是那时候我还没死,那就是赖皮也不算过分。“慕容涓涓冷笑道:”你还真好玩,居然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能算得到。“牧野歌看着慕容涓涓,突然问道:”你可知道鹤影剑派连同其他五大剑派,这次倾力出动是为什么?“慕容涓涓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围攻听雨楼,三年前听雨楼灭了青麓剑派,手法残忍歹毒,正派中人人得而诛之。“牧野歌继续微笑着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听雨楼‘是以何等手段一夜之间屠灭整个青麓剑派?“慕容涓涓道:”自然是下三滥的投毒暗算,人人皆知。“牧野歌默然,六大剑派低估了听雨楼的实力,他却低估了六大门派掌门的心计。
慕容涓涓看他沉默不语,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便正色道:”净空师姐早就知道你鬼鬼祟祟的,她托我来警告你,以后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要不然师姐一定会好好教训你……“牧野歌突然抬头盯着慕容涓涓,他眼中含着奇特的笑意,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一直跟着你?“慕容涓涓一怔:”为什么?“牧野歌想着另一个黄衫的身影,便道:”因为你很像一个人。“慕容涓涓奇问道:”谁?“牧野歌又笑了一下,这笑容映着温暖的火光,其实却苦得很:”我的结发妻子。“慕容涓涓又怔了一下,她打量着牧野歌的脸庞,她觉得牧野歌其实很年轻,笑起来甚至有些孩子气,她疑惑道:”你的结发妻子?“牧野歌很老实地点点头:”你很像我的结发妻子,她的名字叫做阿瑶。我一直很想念她。“慕容涓涓冷笑道:”你既然有妻子,还跟在别的姑娘身后?“牧野歌抬头看着那些像墨团一般的云,淡淡笑道:”我的结发妻子阿瑶,她已经不在了。“他又看着慕容涓涓惊异的脸色,苦笑道,”她是青麓剑派的弟子,灭门的那夜就在青麓别院。“他看着篝火又继续说道:”青麓剑院的叶掌门不愿把她许配给我,我们偷偷拜了天地。本来我答应她,那个晚上带她私奔,但是却晚去了两个时辰。“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总是那样轻松地微笑着,似乎是在说一个不关自己的故事:”但我正好到得比其他六大门派早了一点,终于知道了一些很多人不知道的事情。“牧野歌沉思了一会儿,笑着叹了口气道:”那个晚上我找遍了整个青麓剑院,都没有找到阿瑶,最后我看见有一行血迹从后院拖出来,我追了出去,追了很远,一直追到了沧澜江边,我看见阿瑶的头上戴的红花在水上漂着,于是便什么都明白了。“ ”也许她只是从水下逃生了呢?“慕容涓涓突然插话道。
阿瑶不会水的,牧野歌默默想着,不过她居然能够从那种地方逃出来,也算是奇迹了吧。他便笑着说:”是啊,我有时候也这么想。也许阿瑶还活着吧。“慕容涓涓默默琢磨着牧野歌的话,突然问道:”你说你知道很多人不知道的事情,是什么意思?“牧野歌微笑道:”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他想到,如果那个时候我在你身旁,能护着你多少便护着你多少吧,就当你是阿瑶好了。
他重新仰身躺下,笑着说:”该说的都说了,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不知为何,慕容涓涓突然觉得牧野歌说话没头没脑,却似乎亲切了起来一般,她坐到他身边,笑道:”喂,小子!“牧野歌坐起身来,含笑点点头。
慕容涓涓看着他的眼睛,笑问道:”老实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像你妻子?“牧野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笑起来的时候很像,生气的时候差一点。“慕容涓涓笑了笑,又道:”你是不是真的只能再活一日?“牧野歌想了想道:”去了之后,最多两成把握活下来。“慕容涓涓叹口气道:”好吧,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儿上,你想跟着我,便跟着我吧。但最多一日,一日后你无论是死是活,咱们都得各走各的。“牧野歌吐吐舌头:”这么爽快?“慕容涓涓还来不及回答,她的心中悚然一凛。好惊人的杀气。
猎猎长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杀气就藏在风中袭来,慕容涓涓正想拔剑,牧野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不要动,他就在附近,千万不要动。”他还是那样微笑着,但笑容里却有了一丝凛然的神色。
风中传来隐隐约约、清脆而悦耳的铃声,使人想起琉璃翡翠清冷的质感。叮叮,叮叮……
那是什么?“慕容涓涓轻声问道,她感到强烈的杀意开始绷紧,如同拉紧了的钢线和铁丝。她的心跳得快极了。
那些死去的人听过的声音,我以前曾经听过三次。”牧野歌压低了声音。
那三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一闪而过,难道我竟要死在这里?他心想。
现在千万不能动,如果你一动,就会马上成为出剑的目标。那个人的剑很快,任何人都躲不了。“慕容涓涓感到绷紧的杀气开始收缩,渐渐地把她和牧野歌包围起来,无形中伺伏的杀手开始收网,网线触到猎物的一瞬间便是爆发的时候。
从来没有人能在那一击中逃生,但他们现在都不敢动。
杀意压迫之下,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牧野歌,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牧野歌还是笑得那么温和而镇静。慕容涓涓无法动弹,心却狂跳不已,只得用力握住了牧野歌的手,他的脉搏缓慢而稳定,于是她的心也稍稍平静了一点。
不要怕,不要怕。”他对慕容涓涓说,也默默对自己说。他的手开始向腰间的刀柄缓缓移动,六寸,五寸……
他不敢动得太快,太快了,会触到那已经紧得不能再紧的杀意,他很清楚那个人的剑法有多快,他只敢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篝火被越来越强的杀意压得只剩下一点火苗。
四寸,三寸……
牧野歌突然低声问道:“你会不会鹤影楼的缚天舞阵?”慕容涓涓勉力点点头,她没想到在这样的杀意压迫下,点头都费力了起来。
牧野歌便道:“我估计是不能全身而退,只能尽量挡他一下。等一会儿我让你出手的时候,你就把白绫和银针都射过来,然后马上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明白么?”那根无形的杀意之弦已经绷到几乎断裂,慕容涓涓已经没法点头了,她只能抓紧了牧野歌的胳膊。
两寸,一寸……
强烈的杀气终于触到了慕容涓涓的身体,刀割一般疼。火焰刹那间熄灭,同时牧野歌也碰到了腰间长刀的木柄。
牧野歌看见青丝剑仿佛是从虚空中刺来,心中一凛,运劲推出。慕容涓涓只觉得巨力袭来,天旋地转的一瞬间,已经被牧野歌推出两丈之远。
她勉强站定了身子,定神看去,却见到一幅极其诡异的场景。她只看到牧野歌在尺寸之间迅捷无伦地腾挪闪躲,他的刀法和身法都已经快到了极致,已经看不清楚一招一式的动作,只见到一片清冷的虚影将他全身笼罩住。但慕容涓涓却看不见那个神秘的杀手,她只看见牧野歌在自顾自地舞刀,而每一刀模糊的残影掠过,都仿佛是在斩向吹来的风一般。
但那个杀手确实存在,他就藏在风中,身形已经无迹可寻,牧野歌的刀法即使如此之快,他都能够从那两招之间几乎不存在的空隙中刺出。须臾间,牧野歌的脸颊、肩膀、胳膊、背脊、胸膛和腰腹上已经绽开了无数细小的伤口,若非牧野歌有如此快的刀法,上下前后闪腾回旋,险之又险地逼开了一掠而过的利剑,每一个细小的伤口都可以变成断肢裂臂、开膛剖腹的重伤。
伤口虽然都不深,但在消耗着牧野歌越来越虚弱的体力,一点一点的血丝被刀风和剑风掠起,又被两人的劲力凝在四周,如同弥漫的血雾,起初很稀薄,随着伤口的增加却越来越浓重。
一点儿划开皮肉的声音都没有,慕容涓涓只见到牧野歌身上一条长长的伤口从左胸到右腹,然后又是一条横过背脊,血花飞溅,丝缕的鲜血刹那间喷薄而出,又被激烈的剑气绞成猩红色的风,斜斜吹起。她正要惊呼,却听得牧野歌沉声喝道:“出手!”只是略一迟疑,慕容涓涓将袖中六段白绫全部激射而出,她再转身踏步,挥手间七十二枚银针挟裹凌厉的劲力一并射出。
玄光暴涨的一刹那,银光闪烁间七十二枚银针被尽数弹开,剑风反掠过处,六段白绫炸裂成千千万万飘飞的碎絮,纷纷扬扬如飞雪般落了下来。
就在缚天舞阵被破的一瞬间,牧野歌寻得了唯一的机会,他的刀终于攻破了剑网,斜斜地掠了过去,但那人的剑光电闪般一转,已经更快一步刺到他的胸口上。
时间终止在一刹那,慕容涓涓已经忘了她应该马上逃跑,却怔怔地看着漫天飞舞的碎绫落下。
牧野歌气喘吁吁,满身浴血躺倒在地,青丝剑的剑尖指在他胸口,但却没有再刺进去,那白衣女孩轻盈地立在他的膝头,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牧野歌嘿嘿一笑,他的刀尖正掠过那女孩的脑际,一条月白的丝缎挂在上面。
之前那白衣女孩本来用那月白丝缎蒙眼舞剑,她在半空飞旋周转,一剑一剑接连不断刺来,身法快到极处,牧野歌本不指望能够伤得了她,只是沿着剑网的一丝裂隙胡乱攻出一刀,却歪打正着,擦过她鬓边。她猝然睁眼,看到了对方是谁,终于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收住了青丝剑。
白衣女孩轻巧地跳下了牧野歌的膝头,疑惑地看着月下四周墨色的草海浩浩荡荡地起伏,清凉的夜风灌满了她的白色衣袍,细长而柔软的发丝轻盈地展,青丝剑垂在她身侧。她看来不过十来岁年纪,眼神清澈而无辜,这一刻,只怕不会有人想到她刚才凛冽逼人的杀气和剑术。
没想到……“牧野歌苦笑了一声,咳了一口血。
叮叮,叮叮……
那白衣女孩垂手仰脸,仔细地听那风中的铃声,牧野歌辨明了方向,手上一弹,刀鞘激射而出,铃声顿时哑了。他终于放心的晕了过去。
好安静啊,只有清越的水声在一声又一声响着,如同一只又一只掠过夜空的白鸟。牧野歌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水上摇晃的一只小木船上,眼光蒙眬中,那一袭素衫的温柔女子俏立船头,手中的兰桨在静谧的夜色中拨出微澜的水声。
阿瑶,阿瑶,真的是你?他喃喃道,他想坐起身来,可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
那女子瞥见牧野歌蒙眬迷离的眼神,脸色微微红了一下,侧过脸去。
在那漆黑的江滩上,一群白鹭呀呀跃了起来,扑棱棱掠过黑沉的江夜。
牧野歌笑了,有什么好羞的,刚刚不是才拜了天地吗?他微眯着眼瞅见胸前阿瑶亲手结的绸花和红缎,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真是幻。
小船轻轻摇晃着滑过丝绸一般的江面,牧野歌懒洋洋地躺在船上,清凉的夜风中星光闪烁的银河横贯天穹。
这真的是三年前的沧澜江?
那女子斜眼瞥了他笑嘻嘻的样子,撇嘴道,你这个野小子啊,乐成这样。我嫁了你,你还不是到处乱跑,害我担心?
她的话却说得如此温柔甜蜜,牧野歌听了嘿嘿笑道,那你何不去学得一手好菜,不就把我老老实实拴在你身边了,以后啊你再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野小子就算舍得下你,也舍不下野小子的野小子啊。
那女子脸又红了一下,牧野歌怔怔地看着。他总觉得阿瑶在害羞的时候才是最动人的,总是有点坏坏的心思想逗她脸红。
阿瑶,他看着那个婀娜的身影像烟雾一般渐渐散去,喃喃地说道,不要回去了,我今晚就带你走吧。
我要去见师父啊,她的声音漂在水上,空空荡荡,师父急召所有青麓弟子回院,我得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啊。
阿瑶,别回去了,真的别回去了,只要你不回去……可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突然有个气冲冲的声音插话道:”你晕倒就晕倒,干吗还哼哼唧唧没完没了的?“牧野歌闷哼了一声,终于在慕容涓涓的背上醒了过来,他挣了一下,却觉得周身酸软无力。这一路走得颇为颠簸,他终于觉得全身的伤口都开始痛了起来。”我们这是去哪里?“他忍痛低声问道。
慕容涓涓哼了一声:”自然是去找师姐她们料理你的伤口。你伤得这么重,那一剑由胸至腹,若是再深上一两分,都不用劳烦我好心背你回去,直接挖个坑埋掉得了。“牧野歌这才觉得胸腹间衣襟都被自己温热的血濡湿透了,他隐约感觉到伤口似乎被草草包扎了一下,但是裹得松松垮垮,乱七八糟,他试着运气,只觉得胸口几处穴道被勉强封住,稍微缓了一下血流,不过无论是下针的力道和方位都可说是十分马虎。
银针渡厄,金针渡劫,鹤影楼的医术本来也是一绝,可看来这位慕容小姐脾气不小,学的本事倒马虎得很。
慕容涓涓冷冷笑了一声,又道:”可你这一路上啊晕晕乎乎的话倒是不少,什么拜堂成亲啊,烧得好菜啊,大胖小子啊……“她的语气酸溜溜的,牧野歌却怔怔不语,他感到呼吸突然间刺痛了起来,抬头看去,却见到月下草海中,那白衣女孩袖手静静站在一旁。
慕容涓涓施展踏雪飘行的轻功,走得极快,只见周围长草野滩不住向后退去。每每掠过那女孩身畔,那白衣翩然的身影便模糊淡去,无声无息的,又在五丈之前绰约浮现。
他哭笑不得:”她竟然一直跟着我们?“慕容涓涓皱了皱眉头:”我背你走了多远就跟了多远。开始我还挺警惕,后来却见她没什么动静,只是默不作声站在一边,她的身法这么快,我怎么甩都甩不掉。你可知道她到底是谁,干吗这样跟着?“牧野歌沉吟半晌,方苦笑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应当只听铃音指挥,暗中御铃的人被我打伤遁走,她心如白纸,没有铃音控制,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好跟着我们。“那白衣女孩隔着一丈远怔怔看来,神情茫然而疑惑,眼神却如此清亮动人。
牧野歌看着那微扬的轻纱白袖,和那拢在袖中的左手,突然”嘿嘿“笑了一声。他想起刚才的激战,又是”嘿嘿“一笑。
他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到底有多险?“慕容涓涓怒道:”你都差点死了,还笑得出来?“牧野歌又笑问道:”射出白绫和银针的时候,你是不是愣了一下?“慕容涓涓哼了一声:”我的武功如何,不需要你来指指点点。“牧野歌笑道:”其实是我自己算计错误。她的剑术实在太快,我怎么算得准时间。但却是你慢的那一下,恰好在她的剑光稍纵即逝的最弱一刻,然后才有那么一点空隙。她身法快如闪电疾风,这一刀怕是连她的衣角也沾不到,却没想到正好挑开了她蒙眼的白绢。“他迎向那清澈如水的眼神,叹道:”就算如此,若非我今天之前恰好又见到她,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慕容涓涓奇道:”你之前见过她?“牧野歌默然点点头,他想起早上在沧澜江的一幕,便加了一句:”只怕夕照宫和栖霞岛两支人马,是赶不到听雨楼了。“慕容涓涓心头一震:”她是听雨楼的人?“牧野歌笑道:”看来,她还算不上人,不过是身负绝世剑术的一样武器而已。“慕容涓涓哼声道:”既然是听雨楼的人,若不是急着照顾你,我早该一剑过去……哼!“牧野歌摇了摇头:”她现在虽不杀人,但若有人拔剑刺去,她却会反击,她不懂如何点穴制人,只知道怎样杀人最快,你见过她的剑术,觉得自己躲得了么?“慕容涓涓虽然骄傲,却不否认自己对那白衣女孩充满了惧意,牧野歌的刀法已快得匪夷所思,但还能从那刀光的虚影中看出模糊的招数来。而那翩然飞舞的白衣已经与那清凉夜色融为一体,竟然要从牧野歌的伤口中才推测到虚空中竟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若那一剑向自己刺来,怎么可能躲得了!
她又怒又怕,加快脚步,耳畔呼呼风声越来越疾,那夜色白衣淡去又显现,跟在五丈之外,既不更快,也不更慢,既不更远,也不更近。
牧野歌的笑有些苦涩:”我之前还和她交手两次,每一次都是险之又险,均是从绝境中死里逃生,连对方是谁都没看到,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小女孩。“慕容涓涓奇道:”你连她面都没见过,就知道是同一个人?“牧野歌叹道:”错不了,我知道那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味,现在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小女孩头发上的那种奶香味吧。“慕容涓涓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了”乳臭未干“这个词,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害怕。她勉力镇静了一下,冷笑道:”你也可算是福大命大,和她交手三次都能逃出来。“她暗地里对牧野歌的刀法武功惊叹不已,但话却偏要说得尖酸刻薄,挖苦一般。
那白衣女孩静静袖手,站在连绵起伏的墨色草海中,她的身子如此瘦弱,白衣流云般在夜风中浮动,如同莽莽草海中一茎柔弱的白花。
牧野歌喃喃道:”破虚之剑,太上忘情,无想无念。是了,若非这样一个心如白纸的小女孩,又有谁能够练成这种剑术?“慕容涓涓奇道:”那是什么?“牧野歌叹道:”传说有一种神秘的剑法,极致的一刻刺出,时间静止,万物凝息。我也只是听说过罢了,相传习练这样的剑法,要放弃一切的杂念和牵挂,当心中洞明的时候,便可看见时间和空间的裂隙。无想无念的瞬间,时间停止的一刻,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快得过她手中的剑。“牧野歌还微笑着,眼神却变得深沉起来:”我早该想到的,世界上谁能做到真正的无想无念?她的心永远保持在婴孩般的状态,原来就是为了被教成这样的剑术。“青麓剑院修罗场一般的情形一闪而过,牧野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人之初性其实非善非恶,也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才会如此残忍而冷静。“他默然转头,迎着那小女孩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神:”在真正无想无念的神剑之下,只怕我这点道行,半招都挡不了,看来这还是一个权宜的法子,能想到这样的方法训练刺客,江心月果然够狠。“慕容涓涓听得”江心月“三个字,浑身一颤,牧野歌笑了笑道:”你现在终于知道听雨楼是什么样的地方了吧?你们鹤影剑派如此贸然前去,还能全身而退么?“慕容涓涓撇了撇嘴,想说什么,但究竟没有说出来,她恨恨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说个没完,真是不知好歹。“反手点去,正中牧野歌腰间睡穴。
那一指上劲力使得全然不得要领,若是平时,牧野歌怎会被这样的手法制住?但此刻他重伤无力,不得不昏昏沉沉晕过去,蒙眬间只听得慕容涓涓幡然醒悟般自言自语:”可恨,我居然忘了问这小子是哪里来的。
回到鹤影派在城外的宿地,慕容涓涓把昏睡不醒的牧野歌放到毡毯上,抬起头来,正撞上净空师姐质疑的眼神。她撇撇嘴道:“我看见他被人打晕了扔在野外,想起我们鹤影派救人性命乃是根本,就顺手带回来了。”净空指了指帐外那默默袖手站立的白衣女孩:“那她呢?”慕容涓涓脸色苍白,还是很及时地顺口编道:“那是他妹妹。”净空低声吩咐了几句,捉着慕容涓涓的手不由分说把她拉出帐外。那白衣女孩倒没有跟上来,只是隔着毡帘静静地看着仍然昏迷的牧野歌。
净空回过头来,只是瞟了慕容涓涓一眼,她便受不了了。从小到大,她对这个师姐都藏不住任何秘密,一晚上的激动、害怕、气恼全涌上来,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哭哭啼啼地把什么都讲了。
真有这样的事?“净空疑道,她斜眼睨着那清秀的白衣身影,”那可是一个小女孩啊!“慕容涓涓抽噎道:”我亲眼看到的,那个傻小子刀法快得看都看不清楚,连他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师姐,咱们真的要去?“净空笑了笑:”本来师父也不想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是拗不过掌门,何况还有明远、明清两位师叔的血仇。“她叹了口气道:”鹤影剑派也算是七大剑派之一,端的是名门正派,师父又心高气傲,名门正派这个称号,背着也够累的。“她想了想,又说:”现在师父已经琢磨出那十六个字的线索了,再加上那幅图,应该找得到听雨楼在什么地方,明天你和净水、净泉几位师妹留守吧,如果我们过了午时还没有回来,你们自己回秋叶山,把这里发生的事情禀明掌门。“慕容涓涓擦擦眼泪,咬牙道:”师姐,我不怕了,我也去。“净空笑着推了她一把道:”你这点本事,去了也没什么用。到时候反而还添麻烦。“慕容涓涓平时最是骄傲,她的医术虽然学得不怎么样,但武功剑术在鹤影剑派这一代弟子中也算翘楚,只是年龄太小,修行有限。若平日里有人如此说她,必叫嚷反驳,可此时她心里茫然,了无着落,指尖揪着净空的袖子,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净空又微微一笑,她对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师妹极为爱护,分离在即,也不想见她如此伤心,便换了话道:”那少年说你和她妻子很像?“慕容涓涓怔怔点头。
净空又笑道:”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他?“慕容涓涓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两团红晕却渐渐浮上来。
净空柔声道:”要是喜欢也好,他本事很好。日后武林若是腥风血雨,他定能保护你。“慕容涓涓想起牧野歌昏过去的时候一番胡话,低了头自顾自叹气道:”可他说话,三句不离他死去的妻子。“净空瞧见慕容涓涓凄然落寞的样子,掩嘴笑了:”是啊,谁也替代不了他妻子,他就是续弦啊,也得找个样子和他妻子一般模样的。“慕容涓涓更不好意思了,她讷讷笑道:”这不是小说唱本上的话么?“净空却似惊了一下,摇手道:”哎呀,那你可千万不能跟他了,你要跟着他,今后你一定会遭遇不测,然后他就念着你不放了,只怕痴痴想着,比现在想他妻子还难过呢。“慕容涓涓听得入神,轻声道:”真的?“净空扑哧一笑,眨眨眼睛:”这不都是小说唱本上的话么?“慕容涓涓又羞又气,跺了跺脚,捂着脸跑到一边去了。
同一夜,玄石渡口。
雪月城主何听泉望着尸横满地,微微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他转身回来,对着清河剑派长老傅慎言摇了摇头:”晚了一步。“傅慎言惨笑道:”只怕现在剩下的人一同冲上去,也不够江心月杀。“他瞟了一眼远处还在收拾残局的两派弟子,按住腰间的紫电剑,惨然道:”十年前大家都自己顾自己,你争我夺。现在七大剑派只余其三,尚且离心背道。只怕今后的江湖,便是听雨楼的了。“何听泉眯起了眼睛:”想拉弟子投过去?只怕江心月日后的天下还容不下咱们。“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起来,”三年前收到她的那封信,我就知道她是要将我们都赶尽杀绝了。十年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傅长老敢说自己清清白白,没有一点牵连?“傅慎言冷冷道:”何城主这话是什么意思?“何听泉盯着傅慎言的眼睛,面上肌肉虽牵出一笑,眼神却似深潭古井,难窥其意:”你当年以天雷纵横剑法和杨寒衣对决,为何会输给他?“傅慎言哼了一声别过头去:”那姓杨的小子不知如何知道了天雷纵横剑法上的几处破绽,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何听泉冷笑了一声:”就算不是他的对手,他也只能够算是以巧取胜,你为何还要将天雷纵横剑法一招一式都演练出来,故意让他看全了?“傅慎言瞟了何听泉一眼,却不敢正眼看他,只是嘲讽道:”我同杨寒衣在赤雷山谷对招,何先生远在瀚达雪山,竟然也能知道那一战的情形,如同亲眼所见。真是好生佩服。“ ”我倒是没有亲眼见到你们究竟如何交手,“何听泉负手叹道,”但是杨寒衣同我堂兄交过手,这个后来傅先生也知道了。他的刀法如何,其实我们大家都很清楚。’抽刀断水,春江绝流‘,好一套春水绝刀法,不过他或许能够逼得栖霞岛主、蓬莱阁主和鹤影楼主三位将那三套剑法演练一遍,却未必能故伎重施,胜过你我。我堂兄做了错事,把你们剑法中的破绽透露给他,终于导致了那神秘的剑术出世……“ ”何城主!“傅慎言突然颤声打断何听泉的话。
何听泉摇摇头,继续悠然说道:”’天下太平,风止雨息,七剑归一,神剑现世‘,这个传说知道的人不多,也就咱们几个掌门长老。现在神剑没有出世,倒是邪剑所至,腥风血雨,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傅先生,十年前杨寒衣与你交手后不久便上了青麓山,之后便发生了那桩惨事,杨寒衣惨死,我堂兄也因此死于非命。你能说自己没有一点责任?“何听泉一字一句说来,语气淡漠平常,但当年其中多少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闪逝而过,而知晓详情的寥寥几人,也不过心照不宣,哪有这样娓娓道来的?
傅慎言已听得额顶冷汗涔涔。却听得何听泉一声长叹,道:”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绝世剑术竟然落在他妻子手上,我们那个时候如何待江心月,大家心里都有数。傅先生想想,还指望她留咱们性命么?“傅慎言听到此处,不禁浑身一个冷战,他往何听泉这边看了一眼,只见他负手抬眼,神情颇为黯然。他叹了一口气,只道:”死战便死战吧,十年了,终究是一场报应罢了。“何听泉解下背后剑囊,缓缓抽出,只见乌光流转,寒气凛冽,正是雪月城镇山之宝,名剑”枯木照雪“.他举剑对着月光细细看去,却似自顾自说道:”何某不才,倒不相信这个报应,只相信福兮祸兮,不过是大算算于天,小算算于人罢了。“傅慎言一凛:”此话怎讲?“何听泉将”枯木照雪“高举过顶,乌光逼人,将他身形笼罩起来,他淡然道:”四派围攻自有四派围攻的打法,两派围攻却有两派围攻的打法。何况天时地利不如人和,四派勾心斗角,还不如两派同心协力。“他转头过来,叹气道:”雪月城地处偏僻,绝学疾风碎雪剑法虽清灵俊逸,却是剑走偏锋之道。我不是我堂兄,也不似栖霞岛和夕照宫有问鼎江湖的野心,只知道当安守本分,护住城中弟子。此番前来,只不过是畏惧江心月的报复罢了,如果当真攻下听雨楼,那神秘剑术,自当归入赤雷山下清河轩中。“傅慎言听到此处,眼中精光一盛,他冷冷道:”何先生当真无意染指?“何听泉微微一笑道:”只盼傅先生同样以诚相待,今后清河轩的天下,留下我瀚达雪山这一小处清雅闲静、可敲棋子的地方。“傅慎言终于展颜,口气却仍冷冷的:”既然如此,何先生也就不必再藏掖着听雨楼的地图吧?“何听泉笑道:”事已至此,何某人自与傅先生坦诚相见,一张地图而已,又何必如此见外。“他从怀中摸出一张丝绢铺开了,傅慎言细细看去,方笑道:”原来听雨楼说来如此神秘,却藏在这般地方。“何听泉当下便与傅慎言商量了围攻的细节云云,待傅慎言去吩咐门下弟子时,方才叹口气,收起地图。忽听得背后有几声阴森森的冷笑,回头看去,却是雪月城长老雪印,他便笑道:”姑苏桥下江心月,当年你也见识过的,可知是怎样一个女人?“雪印咂咂嘴道:”好骚的一个娘儿们。
天亮了,鸿明师叔带着众人已经走了两个时辰,慕容涓涓站在江边,心不在焉地玩着手中的草叶。这一战,真不知结果会如何呢。
咚的一声,一粒石子落在水中,慕容涓涓悚然回头,却看见那白衣女孩抱着膝头,默默坐在草间。慕容涓涓有点哭笑不得:她居然还没走?
没走也好,她倒有些释然,听雨楼正好少一个帮凶。
只听得背后一声“嘿嘿”,原来牧野歌拄了个拐杖,一瘸一拐走了出来,他微笑道:“她们居然把你丢在这里,可见一定是你本事不好,怕到时候碍手碍脚。”这小子!慕容涓涓气上头来,劈掌打去,牧野歌笑嘻嘻地不躲闪,轻轻一拨,慕容涓涓的掌力便被牵开。一瞬间,牧野歌变掌为拳,神色反而诧异了起来,他慢慢摊开手心。原来是一粒石子。
慕容涓涓心里一跳,这粒石子来得无声无息,又快得不可思议,何时袭来,自己竟然一无所知。牧野歌望着那坐在草滩上微笑的小女孩,吐了吐舌头。
原来有人看见你要揍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笑道。
慕容涓涓回想起那小女孩匪夷所思的剑术,又想起净空师姐临行前的嘱咐,幽幽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眼前浩荡起伏的江水。
牧野歌嘿嘿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保她们没事。“慕容涓涓诧异而疑惑地看着他。
牧野歌又笑笑,笑得很自信,很开朗,那种自信满满的神态很能让人镇定平静。他拍拍胸口道:”我说的,准没错。要不然我替你去听雨楼看看?“他拄着拐杖费力站了起来,慕容涓涓连忙扶着他,咬牙道:”我跟你去!“牧野歌搔搔头,道:”那里可是很危险的,到时候你出了岔子,我可没法救你。“慕容涓涓哼了一声:”我可是说过要跟你一日,现在时候还没有到,你可不许耍赖!“牧野歌奇道:”到底是谁要跟着谁?“慕容涓涓怒道:”唧唧歪歪说这么多干吗?你现在有伤在身,走都快走不动了,还怕跟丢你么?“牧野歌想想说:”我是走不快,不过我既然伤还没好,到时候武功刀法也会打个折扣,就更没法护着你了,我跟听雨楼有仇,不得不去。你干吗也要去?“慕容涓涓脸红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理由,便说:”我要去看师姐她们。“牧野歌苦笑道:”我保证,她们肯定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去了。“慕容涓涓跺脚佯怒道:”你这么油腔滑调,我哪里敢相信你?我得跟去看看。“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听雨楼如此隐蔽,你怎么知道在哪里?“牧野歌笑嘻嘻反问道:”既然这么隐蔽,鹤影剑派又如何知道在哪里,走错路怎么办?“慕容涓涓又哼了一声:”我们自有线索和地图,这可是掌门费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牧野歌默然半响,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道:”既然你想来,便跟着吧,我又能把你怎样?“他们走出几步,却见眼前白影翩然,原来那小女孩又跟了上来。牧野歌啼笑皆非:”难道这下我们还得顺路领她回家不成?
这听雨楼果然藏得隐蔽,牧野歌在山峡石涧间绕来绕去,两旁石壁刀削斧砍一般冲上去,头顶只剩一线蓝天。日头偏西,慕容涓涓只觉遍体生寒。她担心师姐师叔,急道:“怎么还没到啊?”牧野歌笑叹道:“听雨楼藏得如此隐蔽,七大剑派明察暗访已经多年,也没摸清楚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不过知道几条含义模糊的线索,还得找找,哪里有这么快的。”慕容涓涓听他意思,正要发火,却听见空中传来一阵阵极轻极脆的铃声:叮叮,叮叮……
仿若极薄极轻的雕花琉璃,自在清风中微微碰撞。那叮咚的铃声在辽远空旷的山谷间回响不绝,清脆动人。
慕容涓涓心头直叫不好,她猛然想起来,牧野歌之前所说的那掌铃人被他打伤遁走之事,现在离听雨楼已近,身边又跟着这白衣女孩。
岂不是上门送死?她悚然一惊,却有一只手摁了摁她的肩膀,她不解地回头,却见牧野歌微笑着摇了摇头。
铃声叮咚不绝,清旷悦耳,隐隐间似有一曲小调,似漫天花雨,似玉石投泉,似莺燕啁啾,慕容涓涓细细听去,只觉那铃声粒粒落下,空谷回响,清越不绝,似在虚空之中激起圈圈水纹一般。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铃声和曲子。慕容涓涓蓦然觉得那铃声中似乎还有一点什么东西,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又说不出来。
那白衣女孩静静站在三丈之外,侧耳细细听着那空中雨花般的铃声,她似乎只向前跨了一小步,白衣残影轻轻一飘,已经站在二十丈外,一处绝壁的路口前。
她回头望了望牧野歌和慕容涓涓,粲然一笑。牧野歌连忙拉了慕容涓涓跟了上去。
我们难道还要靠她来带路?慕容涓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不知转了几转,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只见得青灰色山谷展开,在沧澜江畔围出一片平缓的江滩。白沙细石之上,芳草如绒毯铺开,琼花满枝,彩蝶纷飞。只见得精舍几间,翠竹几丛,芭蕉掩映间,一座精致至极的紫竹楼阁立在江边,楼下一位妇人,青袄环佩,迎风侧立,鬓发半白,隔得远了,看不清相貌。
她左手上一串小而精致的铃铛,镶金嵌银,精丝细绘,列在兰花藤萝一般展开的金丝上,错落有致,在风中盈盈晃荡,犹如剔透的风铃一般。
那白衣女孩见了那妇人,脸上便漾起开心至极的笑容,奔上去亲亲热热拉着她手。
她低头轻轻一抚那女孩的头顶,兰指微移,压在一个小小的机关上,漫天花雨碎玉便哑然无声。
刹那间四下里一片沉静,只见得夕阳西斜之下,那小楼前的沧澜江如浩荡血河,奔流不止。
牧野歌早扔掉拐杖,一手按着腰间刀柄,一步一步挪了过去。他还是笑得那样满不在乎。但慕容涓涓还抓着他的手,便知道他此刻已经如同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将利箭射出去。
利箭对准了那个青袄环佩的夫人,她低头轻轻抚着那白衣女孩的头顶,一言不发,似乎全然未觉自己正处在牧野歌咄咄逼人的杀气中心。
但她始终轻轻扣着那串可以发出绝杀之令的铃铛。而那白衣小女孩就在她身边,她仰起的脸笑得开心而甜美,但她左手的青丝剑还拢在袖中。
牧野歌走到她身前一丈之处,方才停下,他们就这样冷冷的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妇人方才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牧野歌和慕容涓涓。
她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那张脸依然姣好光洁,淡雅素净,仿佛一张精美的玉石面具,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不知为何,慕容涓涓看到了那张脸,便想起了秋叶山之夜那清冷的月亮,遥远而蒙眬,美丽而孤寂。
但那脸上还有一点什么东西,似乎很熟悉,但慕容涓涓却看不透了,她觉得这就像刚才的铃声中那一种她听不透的感觉一样。
气氛依旧冰冷而阴郁,她只好靠得离牧野歌更近一点。
那夫人终于缓缓开口,她的声音跟她的神情一样冷淡漠然:“你居然找到这里来,不怕死么?”牧野歌笑了笑:“若你要我死,本来有四次机会。以前我还以为那只是我福大命大,直到昨晚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你根本就是在试我的武功。”那夫人静静看了牧野歌一会,轻声道:“你很聪明。”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抽刀断水,春江绝流,春水绝刀法,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了。”她的话很轻,很慢,仿佛一声长长的叹息,拖过了十年的寂寞岁月。她看着牧野歌,这个少年总是那样笑嘻嘻的,跟十年前的那个人很像,唯一不同的是,牧野歌笑盈盈的眼神中却有一种彻骨的恨意。
牧野歌笑道:“你不该放过我四次。” “为什么?”牧野歌依旧笑嘻嘻的,但慕容涓涓已经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恨意和杀意,如同铅沉的霾云,压在这一丈之地。
你杀了我新婚燕尔的结发妻子。我的刀很快,虽然比不过这位小姑娘,但仍然很快,我只需要一丈的距离,不须自保,就足够杀了你。“牧野歌一个字一个字继续说道,”我走了这么远,就是为了走到这个距离,现在已经没人救得了你。“ ”春水绝刀法同归于尽的一招、千里绝流,对吗?他居然连这一招都教给你,“那夫人的声音依然没有一丝一毫感情,”同归于尽是没错,但是你的这位同伴呢?“牧野歌耸耸肩笑道:”她是自己要来的,我劝过她,但她坚持要跟来,我也没办法。“这小子!慕容涓涓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但他依然笑得沉着而平静。
你可以试一试,这个叫做九宫琅缳铃,我现在告诉你,只怕你死了之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死的,”那夫人举起了手中的铃,“若儿每次来刺杀你都蒙上眼睛,只有三成的速度,所以你未必算得准。”牧野歌微微一笑:“是啊,既然来了,为何不试一试。”他们冷冷对峙着,都不再动,那白衣女孩松开了夫人的手,只是不解地牵着她的衣角。慕容涓涓感到了那种杀意逼人的压力,她屏住呼吸松开了牧野歌的胳膊,退到一旁。
落日渐渐沉入沧澜江,暮霭沉沉中江风吹起,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九宫瑯缳铃微微一震。慕容涓涓的眼前只花了一下,听得叮叮响了几声。
余响未落,这一招已经交过。她惊讶地看见牧野歌的长刀挡在自己身前,而那白衣女孩手中的青丝剑由下而上点在他的胸口,剑尖没入两分之深,她的脸色依旧茫然而疑惑,但却坚定无疑地执行着九宫琅缳铃的命令。
原来那一剑竟然先攻向慕容涓涓,牧野歌不得已变招挥刀逼开那一剑,自己中门大开,绝无可守,那白衣女孩却顺势一剑刺来。
你为何替她挡剑,你难道不想为你妻子复仇么?“那夫人淡淡问道。
你不会杀我,因为你还有话要问我,”牧野歌微笑不改,“但你刚才却有可能杀她。她坚持要来,我拦不住,但我绝对不能让你杀了她。” “你真的很聪明,”那夫人微微一笑,却很清很苦,若酽茶在口一般,“我不但有话要问你,你送我女儿回来,我还要好好感谢你,怎么会就这样杀了你?”牧野歌怔了一下,旋即又笑笑:“姑苏桥下江心月,手段果然不同一般,我只道你寻了个寻常女孩,却没想到竟然是你的亲生女儿。”江心月敛了笑容淡淡道:“只怕你想不到的地方还很多,其实听雨楼有人刺探情报,有人暗中卧底,但是会这种剑术,能动手杀人的却只有她一人而已,而背后掌九宫琅缳铃的也只有我这做母亲的一人而已。”慕容涓涓听到此处,怔了一下,想到这白衣女孩时刻跟着自己,不由松了一口气,看来师叔师姐们还没有到。
江心月指尖一颤,九宫琅缳铃叮叮响过,白衣女孩便若傀儡一般回剑拢在袖中。江心月看着牧野歌用袖子胡乱擦了一下衣襟上蜿蜒而下的血流,摸出一粒药丸递过去。
听雨楼奇珍异宝无数,这紫花瑞叶丹有再造之功,你先服下了,再到楼上来。我把一些事与你慢慢道来,只怕你师父虽然教了你刀法,却没有告诉你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牧野歌的笑容有些古怪:”你认识我师父?“江心月轻轻抱起了白衣女孩,莲步轻移,走上楼去:”我当然认识他,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那一刻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慕容涓涓突然想到了她之前觉得江心月究竟有哪点熟悉的地方了。
她的脸色冷淡素净,却有几分慈祥的神色。而那漫天琅缳铃琉璃花雨般的旋律,只怕是炊烟起来时,母亲站在门前,呼唤女儿回家的歌谣吧。
若是一天前,慕容涓涓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听雨楼设在江上的竹楼小轩上同江心月喝茶。只是此情此景,自己怕是尝不出茶中滋味来。
她斜眼看去,牧野歌却怔怔端坐,手抚刀柄,心事满腹一般,一言不发。对面江心月依旧如同戴了一张白玉面具一般,静静端坐不语,把那白衣女孩抱在膝上,女孩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如同月牙儿一般,伸出一只柔嫩白皙的手去勾她的脖子,又拉了拉她的脸,正如一个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孩一般。她的另一只手犹拢在袖中,即使此刻,她也持着青丝剑不放。
良久,江心月方才开口问道:”你师父近来可好?“牧野歌摇头道:”至我九岁那年见到他,便已经武功全失,咳嗽不止。“江心月默然,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传你春水绝刀法,可是用来对付我的?“牧野歌又摇摇头道:”这是我自己要学的。我将青麓剑院发生之事告诉他,他却再三阻止我下山复仇,直到一年前拗不过我,方才传我刀法。我学成了之后是偷偷下山,并没有告诉他。“江心月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师父是对的,是是非非、恩怨难了。你还年轻,他不想你再卷进来。“她又淡淡一笑道:”不过既然都卷进来了,看在你师父与我过去种种,我应当把整个故事都原原本本告诉你。若你听完了,还想报仇,我随时恭候。你既然都已经等了三年,也不用急这一时。“江心月看着牧野歌若有所思的神色,便道:”你也知道若儿的剑术威力惊人,可知道它是怎样来的?“牧野歌摇摇头。
江心月望着夜空,幽幽叹了一口气。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国叫做西燕。那时候天下由大乱而归于大治,大晟的军队神勇之致,横扫神州九国,天下归心,却在西燕国国都蓟阴之前逡巡,不得前进一步,你可知为何?”牧野歌摇了摇头。
江心月又道:“传说有一柄剑在守护着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国,十万大军将蕲阴围得犹如铁桶一般,但这把剑却能够透过这重重干戈,去刺杀大军的主帅和将军。任有多少人护卫,任这些武将的武功有多高。这把剑快到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它究竟是从何来的,剑客究竟是谁,一剑刺出,绝无落空,然后剑客已经身在数十丈之外,飘然远去。” “这就是西燕传国的无想无念之剑,天下最快的剑术——刺穿虚空的剑术,每一代国君都有一个兄弟,没有皇家的身份和地位,如同影子的剑客一般身负这样的剑术,也如同影子一般,默默无闻地守护着这个优雅而精致的国家。” “不过,最后晟王发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蕲阴最终还是被攻陷了。后来,这段历史不知为何,总是记载得乱得很。但这种剑法却传了下来。”江心月望着月下沧澜江,叹道:“这段历史我也是在听雨楼搜罗的零碎典籍中整理而得,传说晟初有一位奇女子,将三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藏在三个谜题中。” “第一个秘密是青春长生、不死不灭的秘密,藏在人人都知道如何去做,但又绝对做不到的方法之中。” “第二个秘密是御风而行,无处不在的秘密,藏在人人都知道在哪里,但又绝对到不了的地方。” “第三个秘密是天下无敌、一剑胜万剑的秘密,这便是西燕国的传国剑法。任何人如果解开了这三个秘密,便能够变成神一般的存在,长生不灭,无处不在,而又天下无敌。
同前面两个要彻底封印的秘密不同,不知为何,她似乎还期待着有一天还能有人仗剑而舞。当年晟朝传一代而亡,天下再次大乱,有七个剑派趁势崛起,于是她把这份剑法精要之处一分为七,分别传给这七个剑派,借他们之间相互牵制的力量守护这个秘密。
数百年中天下大乱大治,又是几番风云变幻。这七大剑派统领武林正统,还从那七份剑法精要中各自衍生出七套剑法,那便是青麓剑院的瀚海观星剑法,清河轩的天雷纵横剑法,夕照宫的白河落日剑法,雪月城的疾风碎雪剑法,栖霞岛的栖霞琼月剑法,蓬莱阁的万里洪波剑法以及鹤影楼的白沙舞鹤剑法。
西燕国的传国剑法虽然惊天动地,但只七分之一,便不再有当年那神剑的威力。传说那至高的破虚一剑刺出,当是时间静止,万物凝息,一剑之后,星象震动,天下大乱,那已经不再是人间应该有的剑术了。而这衍生出来的七种剑法虽然精奇,也不过是凡间至高无上的武功而已。
但无想无念之剑的传说,却在江湖上代代相传。本来这样也算一个结局,七大剑派相互牵制,谁也看不到别人的那一份究竟是怎样的。虽然江湖上门派之间对剑过招并非罕事,但若要集齐七大剑法精要,却非得将剑谱上全部招式和心法口诀都集齐了不可。神剑虽然这样传了下来,却也许不会有再次重见天日的一天了吧。
但是十年前,出了一位武痴少年,他不知从何听说了西燕国的传说,便非要见识一下这样的剑术,他打听了很久,才知道原来这种剑法就藏在七大剑派的七套绝顶剑法之中,且因门户之见,对剑术防范甚深。他琢磨良久,终于想到一个法子,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拜山讨教,只说和各派高手对招,暗中逼他们将本门剑法一招一式从头至尾使出,再在交手过程中记下他们运气转劲的心法窍门,这样便自己推出了那七种剑法的剑谱。” “或许当年那个奇女子心思缜密,用人心的牵制藏住了天下无敌的秘密,却没有想到千百年后,会有这样一个武功绝顶而又固执可爱的少年,无意间窥得这个传说,执意要一见世上最完美的一剑。”江心月说到这里,淡淡一笑,她回想往事,便觉得当年那任性倔强的少年似乎就近在眼前。
向七大剑派一一挑战,还要逼得门中高手一招一式使出本派绝顶剑法,这是何等困难的事!但这少年仗着自己武功绝顶,这个法子在鹤影楼、蓬莱阁和栖霞岛都屡试不爽,他也如拼图一般从栖霞琼月剑谱、万里洪波剑谱和白沙舞鹤剑谱中得到了无想无念之剑的一小半。“ ”但在瀚达雪山上却没了法子,雪月城主何清风的疾风碎雪剑法相传能够劈开半空中的雪霰,胜于轻灵飘逸,他的’春水绝‘刀法便无法压制得住,虽然最后还是胜了,但却没能从头到尾看完那一套疾风碎雪剑法。他倒是想得开,便笑着说天意如此,也没办法,便要下山。
可就在这个时候,何清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什么东西,便好意挽留,设宴款待,这少年武功虽高,却没什么心机,杯盏言语之间,便透露了自己的来意,何清风闻之却拍案称赞,又大骂了一番门户之见。他们谈兴渐欢,那少年便将自己已经整理的一小半剑术精要展示给何清风看,何清风兴头之上,也将疾风碎雪剑法演练一遍,于是便有了一半之完整。
可就是四套剑法合一,还是无法得到那神剑一丝一毫的影子。可见当年将剑法一分为七的那位奇女子心机颇深,非得要天时地利人和,七大剑法归而为一,神剑才能现世。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江湖一统的太平盛世,没有门户之见,也没有家族世仇,这个时候,无想无念之剑出世,才不会伴随之后的血雨腥风。这样的智慧和胸襟,令人叹服。
当年七大剑派推剑法至高的青麓剑院为首,其次是赤雷山下清河轩,紫霞山上夕照宫,雪月城只列第四,这也是那个少年选择的一一挑战的顺序。何清风沉吟半晌,终于决定,将自己知道的其他三派剑法中的弱点倾囊相授,助那位少年拼得全部的剑术。“牧野歌听到此处,稍一思考,便已略知其中机关,他叹道:”果然好狠的一招。“江心月听他如此说,只是淡淡道:”可是那少年却没有你这般心机。饶是如此,这少年讨得清河轩和夕照宫的剑法,已经名震江湖,但六大剑法合一,那神秘的剑法还是看不出个大概,而且青麓剑院的叶掌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任他如何叫战,决不轻易出手,青麓剑院的瀚海观星剑法何等厉害,即使青麓剑派中也不过寥寥几人修习。
那少年在青麓山下转来转去,终于打听到原来青麓剑院的这一支剑法尚有剑谱保存在青麓别院的地下迷宫中。他大喜之下,便要偷偷进去。可就在那天晚上,他被一件事情拖住了。“江心月摸着那小女孩的脸,黯然道:”他到处挑战各门各派,已经有多日没有回家,连自己妻子身怀六甲都不知道。他妻子思念心切,千里奔波到青麓剑院来寻他,便在那个晚上,生下了一个女儿。“牧野歌默然看着江心月,半晌方叹气道:”原来你竟然是师娘。可是这些事情,师父从来没与我说过。“江心月神色不变:”这后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自然不会告诉你。我和你师父分别大半年,终于相见,又添了一个女儿,他喜不自胜,说从此之后不要看什么绝世剑法了,只要看着女儿长大,便已经心满意足。“ ”可谁想得到,就在那天晚上,有人偷进青麓剑院,连杀六名弟子,偷出最后一份剑谱,下得山来找到你师父,你可知道那是谁。“牧野歌点点头,他下山已久,听说过十年前一场风波——那自然是当年的雪月城主何清风。
何清风意欲夺得七派剑谱,全力助你师父,你师父一举一动都在何清风眼里。这一切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你师父和我那时候也什么都不懂,傻兮兮的差点就把那六份剑法交给他了。就在那转手的一刹那,青麓剑院的掌门叶剑醉杀气腾腾赶到,不由分说便一剑向你师父刺去。”江心月顿了顿,她抬眼凝望,眸中却一片淡淡水烟,那晚情形仿若历历在目,她淡淡道:“场面顿时变成了叶剑醉与何清风围攻你师父,我产后无力,只能扶在门边,便是心也要跳出来一般。叶剑醉口中喝骂不止,这个时候我们才终于明白了何清风的算盘。本来青麓剑派长于稳重平和,而雪月剑派则长于轻灵飘逸。可这两把剑青光森森,尽是杀人夺命的招数。你师父仗着快绝无伦的春水绝刀法,挡了一时,却已经负了几处剑伤。”江心月微微闭了眼睛,轻声道:“战到酣处,你师父突然喊了一声:’再抱女儿给我看看!‘我挣扎着把若儿抱了起来,他只看了一眼,便使出了那一招,你是知道那一招的。”牧野歌默然,春水绝刀法同归于尽的一招,中门大开,只攻不守的“千里绝流”一式。他所说的一丈之内同归于尽,也是这一招。
你师父拼着受了穿胸而过的两剑,一刀削去了何清风半个脑袋,叶剑醉却在他腹部打了十成功力的一掌,将他打飞出去,直直坠入沧澜江。“ ”这一下兔起鹘落,惨烈无比,月光清冷,何清风失了半个脑袋,倒在地上,手足尚抽搐不止。我心里一片惨痛之后,茫然无措,却见叶剑醉抖出了一叠纸来,对着月光慢慢看去,神态悠然而专注,那正是你师父之前记载的六派剑法,应当是最后他打你师父那一掌后劈手夺下。我先前只道叶剑醉受人算计,为弟子报仇,适才嘶声呼喊,都是误会。此时见你师父死得如此之惨,心里却冷静下来。
你师父用的是刀,何清风盗取剑谱,用的却是剑,叶剑醉何等眼力,为何看不出来?二来他们均是门中掌门身份,何等地位,为何却一言不发,狠下杀招?我越想越害怕,只见得叶剑醉自始至终都盯着你师父记的那六页手抄,神情专注,脸色都不曾变过。
他把你师父的手抄看了又看,眉头皱了起来。他将那六页手抄塞进胸口,踱步向我走来,眼神阴森恐怖,我把若儿紧紧抱在怀里,只道无幸,却没想到还能活下来。
她回想当年惨绝人寰的往事,语气却是平静冷淡:“你师父乡野出生,没正正经经念过什么书,字写得马虎潦草,叶剑醉看不懂他的手抄,我才有活命的机会,否则那天晚上死了这么多人,他怎会在乎多杀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妇人?”她抚了抚那女孩的头发,又道:“但是,若不是我以死相逼,他又迫切想看到剑法内容,我母女是怎么都活不下来的。
如此我们又多活了几日,叶剑醉每日逼我指认手抄上面的字,睹物思情,我便想起你师父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怎能不黯然落泪?叶剑醉把那剑法看得比什么都宝贵,看不懂的地方只是描画了之后才拿给我看。我心里拿定了主意,便推说看不懂,要他把前后的部分拿来让我推算,他自以为快要大功告成,也少了个心眼,我终于看全了七派剑法,明白了那西燕国传国之剑的精要。
原来那无想无念之剑,若要练成功,必须舍弃一切的欲望和杂念,但是一个剑客最大的欲望就是练剑,怎么可能抛下这样的念头?这本来就是矛盾的,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剑法是不存在的。
我后来见那些典籍上说,在传说中的西燕国,为了这最完美的一剑,必要杀死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如此以血祭剑,才能练成时空停止、万物凝息的剑法。但是仔细想想,若是真的面对至亲至爱之人都能够下手,就说明对剑法的欲望还是大过了对那人的爱,那还是不算最完美的一剑。” “只怕叶剑醉知道结果竟然是这个样子会很失望吧,但我也没机会告诉他了。三日之后,有人暗中潜入青麓别院,将我和若儿带了出去,却是清河轩的的风雷神剑于干和,他号称风雷神剑,身法果然够快,连叶剑醉都没有察觉到,只是没想到清河轩法眼通天,竟然知道我被关在哪里,也知道是我在解读这份剑谱。
叶剑醉把剑谱随时带在身上,比亲儿子还宝贝,却没提防到有人会把解读剑谱的人偷出去。我这才想明白,原来暗中觊觎这个传说的人还真不少,你师父挑战了鹤影楼和蓬莱阁便有人留神他了。其实知道无想无念之剑的人除了七派掌门和门中几位长老之外还会有谁?我甚至觉得当初对你师父提起这个传说,本来就是一个算计。
我终于留了心,推说剑谱上的意思晦涩难懂,要多想几日,果然等到夕照宫的人来劫了我去。那半年里几番落难,我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若不是为了这个女儿,我早就一死了之。
其实我后来发现,这些人里面,有的看重剑法,有的人不仅贪剑法,而且贪女色,姑苏桥下江心月,当年可也算是出尘动人的美人……但是这个时候,除了天下无敌的剑法和若儿,我还有什么呢?” “后来叶剑醉又从蓬莱阁将我劫了去,青麓剑院声势浩大,那次可算是明抢,我只知道这次回去必没有好下场,趁着两派混战,抱着若儿就跳下了沧澜江。我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却漂流到了听雨楼,听雨楼主苏欢尘世代避世而居,却极好女色,我不敢提自己的身世,只道失了忆,正中他下怀。” “苏欢尘对我极为宠爱,而听雨楼独立世外,绝学也不少,我听说了九宫琅缳铃和青丝剑之后心中便一动。我复仇心切,自然练不了无想无念之剑,但还有一个人可以练……”牧野歌听她说到此处,看着若儿清秀纯真的脸,不由得叹了口气。
江心月终于微微一笑,笑得却苦涩至极:“若不是她来替自己父亲报仇,还有谁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传说中的西燕国,都是国主的兄弟来练这种剑法,这里有极大的牺牲和信任,只能够由自己最亲的人来习练。
若儿那时候才半岁大。我狠心下毒杀了苏欢尘。平日里他的玩法千奇百怪,我咬着牙对他百依百顺,终于骗取了他的宠爱,他没有子嗣,死前便将听雨楼传给了我。”江心月幽幽叹了口气:“可叶剑醉却没闲着,我也知道了他在暗中查访我的下落,直到三年前,若儿八岁之时,剑术大成,叶剑醉也打听到了听雨楼的所在。我便兵行险招,用九宫琅缳铃操纵她去青麓山杀人。她什么都不懂,但在这种剑法驱使之下,却如同魔鬼附身一般,那一晚,只怕月色都是猩红色的。”江心月看见牧野歌冰冷的眼神,叹道:“你不要怪师娘,你虽然机灵聪明,阅历却浅,不知道江湖上若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我当日无意中发现青麓剑院的百草房中配好了三种药,分别是墨雪、清云秋月和血露桃香。墨雪沾肤即融,化人内力,清云秋月无色无味,闻之全身酥软,血露桃香将全身鲜血化为毒药……青麓剑院名门正派,却也暗中使这样的招数……如果我动手再迟一个晚上,那便是听雨楼这边血流成河了。”慕容涓涓突然“啊”地叫出声来,她颤声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那是……”江心月冷冷道,“六大剑派的掌门那边自然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心里有鬼,不敢抖出实情。何况传说中的剑法终于出世,更是邪气森森。他们虽然编了一个理由来搪塞敷衍,回去之后却怕得要死,紧闭山门,戒备防范。
其实以若儿当时的剑术,再灭了几个门派也不是难事,只是一来那夜之惨烈确实让我心惊胆寒,一个心如白纸的女孩竟能够如此残忍。二来我左思右想,觉得这样满门屠戮,只能让真正该死之人死得太快太舒服,那半年的惨痛,八年过去了,我还忘不了。我要一个一个慢慢地折磨他们。
我开始下手,各派那些暗中参与剑谱之事的高手,在若儿面前简直如同木偶一般引颈受戮。我不但要杀他们,还让他们折损高手,让绝世神剑的秘密永远埋在黄土之下。
我终于杀得他们失去了耐心,想集结六派之力屠灭听雨楼,可他们低估了无想无念之剑的威力。他们千里奔赴,筋疲力尽,正好给我一群一群,一网打尽。
他们自然是低估了无想无念之剑的威力,”牧野歌突然微笑道,“但是师娘你却低估了他们的想法。何清风叶剑醉这些人掌门身份,难道真的是贪图剑法?而且无想无念的传说他们也应该知道,这次为何要来抢这样没用的东西?”江心月默然不语。牧野歌却叹道:“我一开始也不甚明了,但是见到各派围攻听雨楼这样莫名其妙的举动,也就懂了几分。既然是合力围攻,为何有人先行一步,有人躲在后面,有人拿了别人给的线索地图,不知好歹地过来?十年前跟十年后,明争暗斗,其实都是一样的。”慕容涓涓听到此处,不由得又是“啊”了一声。她绝望地看着牧野歌,原来他一直都明白,只是自己太糊涂。
三人默然对坐,只听得水声涌动,由远及近,竟是十来艘乌篷船,顺江漂了下来。慕容涓涓道是鹤影剑派终于找了来,疾奔上前,牧野歌听得风声劲疾,急忙一把拉了她的后心。
慕容涓涓又哭又闹,拳打脚踢,叫道:“你原来一直都知道,却任由师姐她们来送死。”牧野歌拉她回来,原是听见江风中有利箭飕飕呼啸之声,想是那船上的人见到楼上火光,先远远地用暗箭偷袭。那五条船相去甚远,能有这般控弦的力气和眼力,当是清河剑派“万仞空明之眼”的功夫。
清河轩果然少算了一招,那这次的赢家,只怕还是雪月城。
牧野歌顾不上怀中的慕容涓涓又捶又踢,挥手就要拨开射来的利箭,只听得九宫琅缳铃叮叮几声脆响,却见眼前清光一荡,数十杆黑漆暗箭均折成两截震开。
那白衣女孩双足轻轻点在栏杆上,如同一片最轻盈的雪花,手中青丝剑泛起若有若无的寒光,那仿佛不是一把剑,而是虚空中的一点折影罢了。
十来艘船到了五十丈之外,摆开阵势,呼喝声不断中,船上三十来人人人满弓紧弦,清河轩长于火石暗器和“空明神眼”之术,这一次出来,将门中威力最大的九十九发连弩和石火铳都带上了,志在必得。船到了近处,连弩箭上都灌上了火油,誓要将听雨楼烧成白地。
牧野歌一手抱着慕容涓涓就地滚过,正要拔出腰间长刀,却听见江心月冷冷道:“你是要杀上去,还是杀我?
要杀他们,还轮不到你动手,你若现在杀了我,怎能全身而退,不如等等吧。”牧野歌手缓了一缓,只见灯火蒙眬之间,江心月手上九宫琅缳铃作势欲响,她凝神看着那白衣如云的女孩,脸色依然平静,但那眼中爱怜、痛苦、仇恨,种种矛盾神色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便放下了手。
傅慎言一声喝令,连弩如同骤雨打在鼓上,数百火箭连珠般射出,三棱的镞尖在空中发出金属质感的凌厉风声,如同一大片火雨流星,从黑沉沉的江面,袭向灯火通明的听雨楼。
江心月只是轻轻动了动指尖,那九宫琅缳铃便响了响,叮叮当当,美妙动人,犹如天籁。
火箭尽数射出的那一刹那,立在舟上的清河剑派大弟子林世厉看着那数百火羽向着听雨楼的临江台上曳去,如同斜空而过的火焰密林,这样的攻势下,谁还能够逃生?
刹那间,他只觉得有一股凛冽逼人的气势从那小楼上袭来,他的心口闷了一下。
不对!这是他最后一点意识,他似乎觉得栏杆上的翩然白影在那一刻淡了,越来越淡,却越来越庞大,把整座小楼笼罩起来,形状却模糊不定,淡到极处的影子化为比夜色还要深沉的一片混沌,燃烧的箭杆没入其中,那劲力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火焰打灭,落了下去。
几百几千支断箭纷纷落水,而第一个水花还没有溅起,林世厉却看到了:那最后几支箭似乎是一支一支,由远及近被打灭了然后坠下去,那比夜色还要深沉的混沌收敛身形,沿了这几支箭在空中歪斜曲折的轨迹,从五十丈之外蹿了过来。林世厉临死之前,将本门的“万仞空明之眼”发挥到了极处,终于看见了那混沌的形状合在一处,成为了一把虚光微矇的剑。
坠箭落入水中如同下了一场暴雨,那混沌的身影轻轻巧巧点在船上,随着七个人头的冲天飞起,惊人的杀气便如同水上炸雷一般爆发开去。
傅慎言尚在等待雪月剑派从岸上攻来,此刻悚然转头,只见得由远及近、幽明不定的月光下,无声无息的,一艘一艘船上的人头一个接一个高高飞了起来,他们的表情甚至都没有痛苦,或停留在眼见火箭落水的惊异,或停留在重新填弩的专注。快得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来。
转眼之间便到了邻近的一艘船上,那一瞬间,傅慎言凭着三十年修炼的眼力,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白衣长发的残影,和那虚幻而模糊的剑光。他几乎是本能地喊道:“左舷!射火铳!”火铳齐射爆响在耳边炸开,一闪即逝的十条火舌照亮了整个漆黑的水面。巨响之后是嗡嗡的震响,那一个瞬间,清河剑派最后死去的十一个人似乎听到了几声叮叮当当的铃声,那清脆动人的泛音和着火铳惊雷般的震鸣,在旷远的水上自在地飘散开。
傅慎言眨一下眼睛,时间仿佛静止了,哗哗流水声,火铳轰鸣和天籁的铃声都远去了。他看见了水上波浪彼此撞击的形态,那大大小小的水滴在空中拖曳过的形状,眼前铅白色的烟雾渐渐淡去,凝成大大小小的霰石,凝在空中翻滚着前进。千千万万的霰石刹那间静止下来,在他面前筑起一道巨大的灰色厚墙,极匀极缓地向前推进。
他再眨一下眼睛,那个白色的虚影在那墙后深黑的夜色中渐渐浮现,她长长的发丝散开了,凝止在空中,白色衣裙飘逸展开,她脸上一刹那的清秀和纯真令人着迷,她手中那一丝青光轻轻一荡,将面前缓缓翻滚的霰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拨了开去。她的身形便从那仅能容身的空隙间自如地飞飘过来,剑光和白衣悠悠旋转,那灰连她的衣角发梢都没沾上一点。
傅慎言费力地左右探手,去拔自己的剑,他觉得自己动得再快一点,手臂的骨头都会透过血肉一般。这真是一场血腥至极而哭笑不得的竞赛。在临死之时,他终于达到了清河剑派几百年无人达到的境界,运用万仞空明的眼力看穿了时间的裂隙,但却不能动得比这放慢到极限的时间更快一点,他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剑,在拔出的那一刹那,眼前那微笑的白衣女孩突然消失了。
千千万万霰石在一瞬间将对面的船连同那些无头的尸体一同打成蜂窝,在恢复过来的哗哗水声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炸响,傅慎言终于拔剑出鞘,左手握着紫电,右手握着青雷,两条胳膊却带着劲力的惯性脱肩而出,青丝剑的切口平滑光整,他苦笑一下,终于听到了一个接一个人头落水,连续不断的声音。
那天籁般的铃声却突然静止。他费力地转身看向船的那一侧,只见到那白衣翩然如云的女孩怔怔立在船头,向听雨楼的方向跳啊跳啊,踮脚张望,一个又一个无头尸体在她身前身后倒下了,没人再挡住她的视线,她稳住了身体,脸上却有迷惑而茫然的神色。
傅慎言听见血从身体两侧的巨大断口中哧哧喷出,他看着这小女孩傻乎乎又单纯可爱的样子,却只想哈哈大笑。他还想看得更清楚一点,费力转身,只觉得眼前的江水楼台突然旋转了起来,整个上身都平平一转,在黏腻湿滑的断口上擦了一圈,便从两条还直直站着的大腿上摔了下来。
一柄乌光闪烁的长剑横在江心月的颈间,正是雪月剑派的镇山名剑,“枯木照雪”.牧野歌按刀腰间,慕容涓涓捏住了袖中的白绫银针,却不敢再多动一下。
江心月扣住了手中的九宫琅缳铃,青丝剑再快,但五十来丈的距离也快不过这一分的距离。
何听泉笑得好得意:“江女侠的故事果然心酸精彩,我都忍不住落了几点眼泪,原来我堂兄是这般死法。唉,他本来就藏不了什么心机,却来贪这样的剑法,他这般急性子,哪是老谋深算的叶剑醉的对手?”他说是为何清风伤心,可脸上得意无比,哪有半点伤心的样子?
江心月突然间想略一仰首,那乌光长剑便又贴近了几分,剑锋所触,肌肤自然划开,鲜血涔涔。江心月冷冷道:“三年前传信给青麓剑派的原来是你?”何听泉微笑道:“不敢说,不敢说。普天之下,谁叫我是唯一同苏欢尘有点交情的人呢?传言的是我,召集全部弟子,要与听雨楼决一死战可是叶老头。”江心月稍一沉吟便明白过来:“这几日内将玄石渡聚会和蓬莱阁路线泄露给我的人,便也是你了。”何听泉手中的剑微微晃了晃,只道:“姑苏桥下江心月,果然水灵灵的娇媚万分,苏老弟死了只怕都要笑活过来。你可知道我任你杀了我至交好友,又任你把女儿养大,教她剑术。便是等着这一天。”江心月默然不语。
慕容涓涓打了个冷战,她站得离牧野歌很近,只觉得那股阴冷的杀气又开始蔓延。牧野歌仍然带着那种满不在乎的微笑,但那灼灼逼人的杀意,却从散乱的额发后面,那狠而野的眼神中透了出来。
牧野歌突然冷冷道:“你废话这么多,究竟是要玩她,还是要杀了她?”何听泉笑道:“连苏老弟都玩不过她,何况她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这样玩,我怎么敢跟她玩,自然是要杀了,以绝后患。她一死就没人会用九宫琅缳铃,她女儿也终于得了解脱。”牧野歌嘿嘿一笑道:“那你不如把她留给我来下手,那夜我新婚燕尔的妻子死在青麓别院,三年来我也在等这一天。”何听泉想了一想,又笑道:“你这小子人小鬼大,我都差点被你骗了。只是青麓剑派灭门,也有我的一份,你将来会不会也向我动刀子?你刚才还说她是你师娘,你连师娘都敢杀,不怕你师父来清理门户?”牧野歌道:“我妻子死得这么惨,尸身不见,我日思夜想的都是手刃仇人,哪管得了这么多?何况我这次出来,本就违背师父的意思,我已经伤够了他的心。也不怕再多伤一次了。”他按住刀柄,再一笑道,“你见过’春水绝‘刀法,我的刀法比我师父当年还要快得多。若你把这个机会给我,今后我的刀便归你差遣,你就是要我去杀我师父,我也愿意。”何听泉眯眼想了想,他本来不在意无想无念之剑,只要设下局让其他六派同听雨楼拼得两败俱伤,他再独自前来,废掉九宫琅缳铃。如此一来六大剑派门中无人,雪月城好整以暇,逐一击破便是很容易的事。
如今,六大派全部败给江心月,而江心月又受制于自己,已经大功告成。江心月的一条命让给这小子也不算什么,当年杨寒衣的春水绝刀法何等厉害,血雨腥风之后,时无英雄,雪月城中多一把刀,便多了一份力量。何况江心月就在他剑下,哪怕牧野歌临头反悔,照样可以废了九宫琅缳铃。
没有青丝剑,牧野歌又负了伤,以他的修行和“枯木照雪”的威力,还勉强拿得下来。至于慕容涓涓,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当下便笑着点点头,手中长剑仍然不离江心月的脖颈,只道:“不错,那你动手吧。”牧野歌一手按刀,踱到江心月面前,笑一笑道:“师娘,得罪了。”江心月盯着他的脸,笑嘻嘻看不出什么端倪,便淡淡道:“你已经知道这些事,为何执迷不悟?” “吱呀”,牙酸之声响过,牧野歌已经拔刀在手,他脸色不变,盯着江心月的眼睛,道了一句:“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你杀人太多。”江心月看着牧野歌杀意极深的眼神,冷冷道:“不错,我杀人确实太多,你动手吧,我死在寒衣的弟子手下,也算死得其所。”牧野歌再笑了一笑,手中一晃,那刀身已插在江心月胸口。
何听泉也没想到他说动手便动手,正是一喜,却突然听得牧野歌低声喝道:“出手!”慕容涓涓愣了一下,袖中白绫激射而出,何听泉略略侧头便避了过去。慕容涓涓这次终于留了个心眼,算准时机,在白绫障眼的一瞬间才将银针弹了出去。何听泉只听得几声“哧哧”,眼前银光闪动,银针已到眼前。
他心知不好,但要躲开银针也非难事,但就在此刻,他感到背后突然凉了一下。
竟然还有高手伺伏!他心中一惊,偏头一缓,便有一枚银针没能躲过去,刺入左眼。他惨叫一声,正要挥剑向牧野歌刺去,却听到那几声铃响。
叮叮,叮叮……白衣如云,翩然若舞,青丝剑的清光满楼荡漾,如同丝缕不绝的水纹,慕容涓涓把头埋在牧野歌的胸口,不敢去看何听泉被绞得四分五裂的情形。
白衣女孩的剑迅捷而精确,最后一道血光洒在墙上的时候,五个人身上竟都没有沾上一滴腥血。
白衣女孩还是笑得那么无邪,她拉了拉娘亲江心月的手。江心月怔怔地低头看着牧野歌用内劲抖断的两截刀片,牧野歌抱着慕容涓涓,拍着她的背脊,微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道了一声:“师父。”杨寒衣苦笑着点点头,只道:“你下山后我便一直跟在你后面。你确实很机灵,比我当年有本事,若不是你,我还找不到这个地方。”牧野歌微笑不语。
杨寒衣的年纪不算很大,却落魄而沧桑,满脸布满尘埃。灰白的头发垂了一绺下来,他的手里捏着一只银光闪闪的发钗。他默然看着江心月,轻声喊出那个牵动了他十年回忆的名字:“小月。”江心月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十年来只在梦中出现得的面容和声音,清晰浮现眼前。那在脸上覆盖了十年的玉石面具只是抖了一下,便冰消雪融一般化去了。那一刻的表情,又似在哭又似在笑。
她知道他还活着,那夜她看见牧野歌的刀法便知道了。但此刻那傻小子真正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怔怔看着他,他却微笑了,轻声道:“这是我们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啊。”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他又轻轻问道:“你给她取了什么名字?” “若儿。”她终于觉得抓住了一点什么,怅然含泪:“三年前,你为何不来找我们?”杨寒衣神色黯然,他看了看牧野歌,牧野歌却垂下头轻轻摇了摇。
杨寒衣低声说:“我那时候知道得太晚了,我想了整整三年,总算想明白了,可惜也太晚了。”江心月把师徒两人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她对牧野歌凄然笑道:“你还想报仇吗?”牧野歌重重叹了口气,耸肩笑道:“刀都断了,还报什么仇?”江心月脸色惨白:“你说得没错,我却这样一路走过来了。我和若儿都已经杀了这么多人,现在就算想不杀人,都已经不行了。”杨寒衣柔声道:“刚才你说的,我全都听到了,小月,我心里也不好受。”他顿了一顿,方叹道,“十年来,你过得太苦。”江心月含泪笑道:“苦了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天可怜见,我真的还能再见你一面。寒衣,你可知道,我一见到你,才知道无论什么血海深仇,什么蹂躏折磨,什么苟且偷生,我都不想再去理会了。”杨寒衣听了她的话,默然半晌,方才叹道:“小月,你回来吧,我们从此离开江湖,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盖几间草屋,养一群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前院种上桃花杏花,后院种上梨花樱花。小月,那个晚上,你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十年了,我日日夜夜都记得。”他说着便要来拉江心月,她却缓缓退开了,摇摇头,惨然笑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杨寒衣黯然道:“那年我听说你跳入沧澜江,也以为你已经死了。”江心月笑得凄然,只道:“是啊,那时候我抱着若儿跳江了,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死了,本来只有在黄泉下,我们一家人才能相见的。”她又盯着牧野歌,笑得更是凄惨,“你不想报仇是吗,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么,你不去杀别人,便会有人来杀你!”她的眼神蓦然变得冰冷而阴狠,牧野歌已经来不及阻止她指尖那若有若无的一颤。
叮叮叮……
牧野歌只觉得眼前一花,青丝剑已然刺到胸口,他拼命疾退,跌坐在地,定睛看去,江心月和那白衣女孩都已经不在了。他茫然四顾,却见师父同慕容涓涓都退了一步,原来白衣女孩在那一刻以快绝无伦的手法向三个方向各刺一剑,逼退三人,江心月便抱起她冲出楼去。
那男子惨然道:“小月,你为何如此?
天色微明,沧澜江畔,乱石滩前,白浪滔天。雪月剑派的弟子三三两两地散坐着,长老雪印不耐地站在一处穿空巨石之前,扣着腰间的剑柄。
这次他们出来,虽是带上了最精锐的弟子,但何听泉却早就暗中吩咐,不得妄动。他们这次出来的任务不在这里。
想去挑战那种剑术?他哼了一声,只觉得好笑至极,那天他看过青麓剑院的惨象,就绝了这门心思,但偏偏就有人会对这样的剑术着迷。清河轩的傅老头、蓬莱阁的皇甫老太婆……还有口口声声说要讨还血债的秋叶山女流。
但这些人都畏畏缩缩躲在后面,伪君子的模样令人作呕,尽派石越华,柳清阳这样的晚辈领了满门精锐来送死。那就统统去送死吧。
他冷笑一声,何听泉安排好了一切,等他杀了九宫琅缳铃的主人回来,这支雪月城最精锐的队伍,便要东去蓬莱岛,北上秋叶山,南下赤雷山,西去出月湖和紫霞山。
到那个时候,集合七派剑法的精要,自然也就能拿到那种神秘的剑法。
他叹了口气,人算总不如天算啊,当年叶剑醉费了这么多心思,还自损六名子弟,都没能拿到剑法。更别说后面的清河轩、夕照宫、栖霞岛和蓬莱阁。明刀明枪出手不多,但暗地里不动声色地斗得异常凶狠。
但江心月跳水求死,怎么却偏偏被苏欢尘救上来了呢?
七大剑派归一,从此整个武林便唯雪月城马首是瞻,就连他这个长老,也极有面子,他兴奋得搓掌跺脚。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九宫琅缳铃的声音。
叮叮,叮叮……这铃声是如此美妙动人,他听得都有点恍惚了,抬眼看去,却见一位美丽的夫人,青袄环佩,静静站着,一手牵了一串玲珑剔透的铃铛,一手摸了摸她身前那女孩软软的头发,那女孩子肤若霜雪,眸若点漆,樱唇贝齿,长发墨云流瀑般披在肩头,白衣翩然,犹如天空掠过的流霞。
她看着雪印莞尔一笑,笑眼如月牙儿一般,小嘴微翘,真是说不出的清丽秀美。雪印也禁不住笑了一下,撇开他心里肮脏猥琐的想法不说,他的相貌其实也算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子。一老一少这么对笑一下,便如同爷爷同孙女一般,真是一幅亲切和美的画面。
然后雪印便听到那夫人手中的铃铛叮叮连响了十六下,如此的疾,如此的脆,如同一捧珍珠散落在琉璃的镜面。
他那一笑还没有停下来,那女孩子的身影却突然模糊了起来,就在那一刻,雪印的头颅、上臂、小臂、手掌、大腿、小腿、脚掌、左胸、右胸、腹部向不同的方向激射而出,一路拖着腥臭的汁液,在空中展开成一个五彩斑斓的扇形,复又哗啦啦下了好一场腥热的雨。
他死之前还在恍恍惚惚地想着:这究竟是哪一家的姑娘呢,怎生得这样好看?
惊恐的雪月弟子终于尖叫起来,蠕动着,爬行着,呕吐着,哭喊着,有人拔出剑来,有人却四顾茫然。
那一袭白衣在那穿空的巨石上浮现。只是一瞬,便又隐没在虚空之中。青丝剑在肉体和骨骼中穿行,如同切进毫无阻碍的清风和流水。
那美丽的夫人静静站在那里,九宫琅缳铃在风中绽放出动人心魄的绝响,她看着那白衣翩然的身影,已经是泪流满面。
江心月知道,九宫琅缳铃就要裂开了。
那一下”春水绝“的刀气和”枯木映雪“的剑气撞击激荡,她站得太近了,九宫琅缳铃这般精致的东西,怎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力量?
是啊,如此精致美丽的东西啊。
但是她已等不及了,她看到那老头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那样猥琐的笑容,令她想起那几个炼狱一般的夜晚,若儿就在自己身边,她不敢不去迎合他最变态的春思,每当他的眼光从自己赤露的肌肤扫到那呀呀伸手的女婴身上,她就不得不笑得更淫荡一点,费力地摆弄自己的肉体。
她闭了眼睛,手掌一震,十六声铃响,一剑十六段。
她睁眼看见若儿跃上穿空的巨石,凝立的一瞬间青丝剑的玄光照亮了纷飞的飘带,她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傻小子站在江畔的巨石上拔刀。
小月,我看到了那招剑法就回来,等着我,很快的。
他回过头来吐了吐舌头又道:你知道我从来说话算话。
疾三下,缓两下,宫调转羽调:从南到北,三个,一个也不留。
若儿的身影模糊起来,剑光一转,三个雪月剑派的子弟退开两步,上半身已经滑了下来。
那天他真的是这样说,他抱着若儿,总是那样笑嘻嘻的。他说若儿皱巴巴的像小猴子一样,他点着女儿的鼻尖,说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只要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退隐江湖。
那少女几乎脱力,却笑着答道,好啊,那你要答应我,前院要种桃花杏花,后院要种梨花樱花。
一连重六下,再一连轻四下,羽调转徵调:先杀左边四个。
四颗头颅撞在乱石上,咚咚作响。
少女用手指在那些马虎的涂鸦上画来画去,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她想起来自己怎样捏着他的手,教他认字写字,他搔搔头皮,把笔一扔,蹦到窗台上,吼道好难啊我不干了。
她的心尖痛得颤了一下。但她不敢哭,叶剑醉就负手站在一边,他的眼神阴鸷冰冷:说啊,他到底写了些什么。
叮叮叮叮乱响,飒然收住,再重响三声,角调:杀了要逃跑的那三个。
白衣翩然飘过,青丝剑掠处,三丝血线激射,咝咝作响。
江心月已经全身发抖,她听到那一点不纯的杂音——九宫琅缳铃终于要裂了。
闪电画过江面,他热切地说:把女儿再抱给我看看!
她悚然惊醒,正要去看女儿有没有做噩梦,却听见苏欢尘浪荡粗俗的笑声,他说美人美人,你猜猜这是什么,对了对了,我又想到了一种花样,刺激得不得了,说不定你玩起来一激动,就把以前的事情都记起来了。
连响六声,一声比一声重,羽调:杀了最近的六个。
声音一声比一声钝,那裂口正在扩大,但若儿还是听懂了那里面的意思,白衣悠悠一转,快得连剑光都看不见。六个人便一律从左肩到右腹,裂开成两半。
若儿真的好听话,她从来就没有真正长大过,永远是一个心如洁雪和白纸的女婴。这样也好啊,什么都不懂,也就没有这么多痛苦和烦恼。
但在青麓剑院,她已经疯了,所以若儿也跟着疯了,她只是在跟着九宫琅缳铃疯狂而迷乱的节拍翩然起舞,舞着青丝剑,舞进时空的裂隙,舞下是修罗再世。那一夜月光如血,若儿一边舞剑,一边自己琢磨着应该怎样去——杀人。
——最精确,最迅速地杀人。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天下无敌的剑法,这是她亲生母亲能教给她的唯一本事。三年中,她杀了好多人,比好多绝顶杀手和刽子手加起来还要多。
她没有一样玩具,唯一能够握在手中的,却是一柄饮血无数的青丝剑。每一次她把青丝剑收回袖中,既不得意,也不失落,既不高兴,也不悲哀,她的心底已经没有真正的小女孩应该有的感情。
若儿,你已经亲手杀了这么多人,你的心中真的还是白纸一片么?你若会做梦,梦中是不是也是汪洋血海,不见尽头?
江心月终于快要崩溃了,她手指颤了五下,九宫琅缳铃便应该响五声,徵调:杀了最后五个人,一个也别放过。
但在第二声上,铃声就开始走调,第三声还没来得及发出,九宫琅缳铃砰然碎裂,极薄极碎的金属碎片散了开去,反射出一片炫目的光彩。
第一个和第二个人还是倒了下去,若儿怔怔站着,仰首张望,似乎想从天上去找那突然中断的铃声。
第三个人正站在她身后,见她突然收手,神情又是如此古怪,便一剑从她身后劈下。
血光暴溅,一颗肥胖丑陋的头颅,一只握着剑柄的手,一个向上,一个向右,脱离了躯体自在飞出。若儿已经飘到了三丈之外。
若儿,就算没有九宫琅缳铃,你也会杀人对么?因为你除了剑法,其实就只会杀人对吗?
第四个人看到前一个人如此惨烈的下场,哪还敢偷袭这白衣女孩,只拖着剑踉踉跄跄跑开。第五个人坐倒在地,却斜眼瞥见远远站在一旁的江心月。他看着江心月怔怔站立,身前纷纷扬扬的金丝银屑、琉璃碎片撒落,想起了那突然中断的铃声,心里一动,他大吼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提剑一步一步走过来,回头却见那白衣女孩怔怔站在原地,仰头不动。
果然,她只听铃声的,他狞笑一声,把剑举过头顶。
斩落的一刻,江心月淡淡微笑着,只是望着远方乱石堆上,惊涛拍空中那飘忽的白色剪影。
你听!”慕容涓涓扯着牧野歌的袖子,指了指远方江畔的乱石滩。
牧野歌点点头:“九宫琅缳铃!走!”他们一前一后奔过去,长途跋涉,鹤影楼的轻功终于能勉强赶上牧野歌的身法,她却没有一点得意。
你为什么肯定师姐们不会遭江心月的毒手?“她终于问出了一直压在心中的疑问。牧野歌笑了笑:”那天晚上我装晕,听见你师叔在旁边念了那几句线索,我便知道了听雨楼的位置。后来你师姐来找她,她竟然把地图放在毯上就出去了。我自然有工夫来做手脚。“慕容涓涓乐得差一点就抱着牧野歌,又叫又跳了。
牧野歌笑道:”何听泉用了这么一张地图就把你们给唬得团团转,而这么重要的地图你师叔却随便乱扔……只怕将来鹤影剑派也干不了什么大事。“牧野歌又笑道,”你走得太慢了,还是拉你一把吧。“他探手过来,拉着慕容涓涓的手,她只觉得耳畔呼呼风声过去,如同在御风飞行一般。
慕容涓涓想了一下,终于撅起嘴,在那粗糙而有力的手背上凑了一下。牧野歌却周身一震,停下身来。
干吗?”她明明看见牧野歌的耳根都红了。
到了。“牧野歌却冷冷道。
一声脆响,江心月手中的九宫琅缳铃就在这一刻炸开。
牧野歌故伎重施,掷出刀鞘。
江心月茫然地踏着满地的零零碎碎走到若儿身边,跪下来一把抱着女儿,终于开始痛哭。
牧野歌踱到一旁,一直等到她抽噎起来,方才笑道:”师娘,师父要我来接你和小师妹回去。“牧野歌的笑容很亲切,他的话也说得很自然,就像一个普通的江湖弟子,来劝同师父怄气的师娘师妹回家一般。
江心月摇了摇头:”寒衣原谅了我,我如何能原谅我自己?“牧野歌朗笑着说:”凡是有错,便可以原谅的。“他矮身蹲在江心月面前,低声劝道,”师娘走吧,师父还在等着你。“江心月怔怔看着牧野歌,却颤声说:”你真的不再怨我杀了你妻子,不再向我报仇。“牧野歌老实说道:”我自然是不能不恨的,但我知道阿瑶若是听了你的故事,便不会再恨你,她的心一向很软。她都原谅了你,我怎么能向你报仇?“他又黯然道,”再说,这里面恩恩怨怨扯都扯不清楚,我真要把凶手赶尽杀绝,只怕这一辈子都杀不完。“江心月抱着白衣少女站了起来,突然微笑道:”你和寒衣年轻时真的很像。“她背对石崖和江风,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笑道,”谢谢你的一番话。“牧野歌见她微笑起身,还以为她回心转意,却没想到她站在崖边,抱着若儿就势一倒。那青袄白衣便从崖顶翩然飘下。
牧野歌骂道:”糊涂!“便飞身抢下,慕容涓涓见状大惊,脚尖点起,抢到崖顶,同时一手挥出,一袭白绫便缠在了崖顶枯枝上。
江心月抱紧了若儿,任凭呼声厉响,只在她耳边柔声道:”不要怕,到了那里,你杀过的人都记在阿娘身上……他们不会来找你的……“牧野歌身形如同灰色的大鹞一般落下,探手伸出,他一手扯住了江心月的衣带,一手攀着石崖的缝隙,瞅见白衣女孩无辜而清澈的眼神,心痛不已,怒喝道:”你连女儿也带走?“江心月惨然一笑:”她身上还带着那样的剑法,留在世上也是多造杀孽。“牧野歌心头一震,适才那白衣女孩挥手间杀人,快如鬼魅,即使没有九宫琅缳铃,稍有”冒犯“,也是性命不保。但他也顾不得想这么多,只道:”上去再说!“江心月微笑着摇摇头:”我自己种下的祸害,我自己来承担吧……你师父只好烦你照顾了……“她话音未落,便劈手一掌打来,牧野歌刚侧身躲过,她便借了这一掌的力道扯断衣带坠下。
牧野歌只看见若儿清亮无辜的眼睛闪闪动人,伸了两只小手便要来抓自己,他心中一痛,回首瞥见慕容涓涓探在崖顶,喝道:”还不动手?“便飞身跃下。
他使了千斤坠的功夫,终于快了一点,在半山腰上探手出去,江心月心求一死,反而一掌拍出,牧野歌气凝胸口硬接了一掌,气血翻腾,差点一口血呛出来。
他终于抢过若儿,一把狠狠抱在怀中,此刻慕容涓涓飘下崖顶,再一条白绫挥出,便在牧野歌腰间缠了几圈,这一掌一抢一接一挥瞬息而过,牧野歌再反手勾去,慕容涓涓的白绫却到了尽头,只抓到了一片衣角,眼睁睁看见那青衣花发的女子落入江中,牧野歌恨恨喊了一声,一掌打在石崖上,只震得石片泥灰簌簌而下。
蓦然间,他只觉胸口冷冷地刺痛起来,一惊之下,他怔怔低头,瞅着怀里那天真无邪的白衣女孩。她的手上一直握着青丝剑不放。而青丝剑的剑身,已经全部没入了自己的胸膛,直直从背后透出。
他回想起若儿的手伸在胸前来抓他,自己眼见江心月投江,心痛至极,却忽略了那一点微矇的光,当自己将这女孩抱入怀中的时候,她手中的青丝剑便穿过了自己的心窝。
真是好快的一剑啊,贯胸穿出的一瞬间,他居然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牧野歌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回手一拍,那白衣女孩借这一掌之力,轻飘飘飞上崖顶。青丝剑从牧野歌心窝里扯出去的时候,淋漓的热血从前后两个伤口喷溅出来,慕容涓涓身子挂在半空,看到此处,不仅惊呼起来。
那白衣女孩本来身负绝世剑术,此时却怔怔望着那飞溅的血泉,竟没有躲过去,雪白的衣衫上终于沾了点点血花,恍若雪中红梅。
她在空中轻盈折身,跌坐在崖顶,青丝剑叮的一声,离了手跌落地上,她呆呆低头,用手使劲地擦,那些血迹却越抹越花,惊心动魄。
她终于用一双血淋淋的小手蒙着脸尖叫了起来,先前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刺入血肉的感觉忆上心头,她一边尖叫,一边大哭,折转身,向远处飞奔而去,踉踉跄跄,越跑越快,终于化成一道若有若无的白影,飘忽远去。
虽然还是快绝无伦,但她的身影却是可以捕捉到的,无想无念之剑,终于被破了。
天色迅速暗淡了下去。
慕容涓涓一手拉着缠在崖顶的白绫,一手拉着缠在牧野歌腰间的白绫,悬在半空动弹不得。动弹不得,却已经哭出声来,牧野歌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仰面挂在白绫上,也不知死活。血大滴大滴落入江中,慕容涓涓不知道他已经流了多少血,只觉得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她哭骂道:”牧野歌,你混蛋,你要是死了,我便……“牧野歌却微微睁了眼睛,勉强笑道:”我要是死了,你便怎样?“慕容涓涓终于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一定死不了。“牧野歌也笑了笑,但他清楚这一剑伤了什么地方。
他却说:”是啊,我福大命大,一定死不了。“他又问道,”那白衣女孩呢?“慕容涓涓气道:”她捅了你一剑,尖叫一声就跑啦,你都要死了,还惦记着她?“牧野歌默然。
慕容涓涓挂在半空,侧身踩在石壁上,双手都动不了,又哭道:”我们现在怎么办?“牧野歌安慰她道:”我师父很快就会找来了。会有人来拉你上去的。“慕容涓涓听到此处蓦然一惊,牧野歌却笑了起来,笑得颇有些凄凉,他勉力指了指腰间的白绫说:”我可能上不去了……刚才我推她上去的力道大了点,你的白绫马上就要断啦。“慕容涓涓还想挥出一条白绫,却发现袖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哭道:”我真是没用,一点本事都没有,牧野歌,是我害了你。“牧野歌只好笑着继续安慰她:”没事的,不要怕。“哧的一声,白绫开始裂开,慕容涓涓心急如火,却又不敢乱动,她双颊绯红,只道:”我害了你,牧野歌,要是你落下去了,我,我也陪你下去。“牧野歌原本失血过多,头晕眼花,见到她这般脸红的模样,心中又是一荡。恍惚间,他又似乎身在那悠悠漂过水面的小木船上,他知道时候快要到了,使劲咬了咬舌尖,一痛之下,终于凝聚最后的精神,笑着说道:”不要怕……听我说,我师父当年受了这么重的伤,落入水中,还不是活过来了……“他说完这句话,只觉得昏昏沉沉,缓口气,又强笑道,”你听我说……好好回秋叶山去,我如果没死,一定会上秋叶山找……“话还没说完,白绫终于完全裂开,牧野歌的身子一晃,便坠入江中,慕容涓涓痛得话都说不出来,泪眼蒙眬只见到江面上一团血花粲然绽开。
沧澜江浩浩荡荡,可那一团洇开的血迹翻腾不止,怎样都冲不淡。
慕容涓涓终于被救了上来,来的人有杨寒衣,有净空师姐,鸿明师叔。
一切都过去了,沿着滔滔沧澜江,一边走,什么都解释清楚了,她便对这江水大哭起来。
牧野歌!我要在秋叶山等你一辈子!” “牧野歌!你答应过我,你只要没死就来秋叶山!” “牧野歌!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你的话!你不许反悔!”她又回身抱着净空师姐抽噎道:“你不是说小说唱本上都是那样写的吗……为什么结局是这样的……为什么结局是这样的?”净空搂着她的肩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杨寒衣怅立岸边,良久方道:“慕容姑娘,你难道真的不知道那一刻我徒儿的心意么?”慕容涓涓哽咽道:“他说过他不会死,他就一定不会死。”杨寒衣却叹气道:“人总是会在某一时刻做傻事,当年要不是我执意要看那至高无上的剑法,又怎会有这十年的腥风血雨?他如果不这么说,慕容姑娘,你接下来会怎样做?”慕容涓涓隐约明白了,却哽咽道:“我不信他真的就这么死了,他福大命大,一定逢凶化吉。”杨寒衣沉吟半晌,方展颜笑道:“是啊,我徒儿从来福大命大,他一定没有死。有一天,我徒儿一定会上秋叶山来看你。”慕容涓涓听了那男子的话,用袖子擦擦眼睛,终于笑了笑。
杨寒衣将青丝剑抛入水中,大步远去了,鸿明轻声唤住他道:“施主今后有何打算?”他头也不回,背影虽沧桑落泊,却犹有几分当年的潇洒,他笑道:“十年前我犯下无心之错,失去妻子和女儿。十年了,我妻子是找不回来了,但我要把女儿找回来,我徒儿用自己的血唤醒了她,后面的事该由我去做。”鸿明本是居士,便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净空拉着慕容涓涓的手,站在鹤影派的弟子中间,怅然看着他远去。她突然瞥见几朵小白花顺水漂过,像珍珠一般聚了又散开了。
她想起了零落的花瓣和燥热的暑意,便叹道:“不知不觉间,春天已经过去了啊。
后记
过了很多年,沧澜江边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那是关于一个女魅的传说。
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子,她来去犹如一阵飘忽的风,从路上和水面一掠而过,衣不蔽体,却有垂到脚跟的黑漆长发,仿若黑色的大氅披在身后。
她很怕人,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如一阵疾风般掠去。
她时常偷些玉米、果子、馒头什么的,大家都很恼火,但没有人抓得住她,因为她的身法实在太快。有人请过道士和和尚来收她,见了那女魅的身法,都叹气走了,还有人请了武林高手来捉她,他们看见那女魅奔走的速度,也耸耸肩离开了。
没人对付得了她。庆幸的是,她虽然偷吃的,却从不伤人。过了几年,人们渐渐不再怕她,还有善良的老奶奶,把饭菜汤面做好了供在土地庙前,等她来取。
真是造孽哟,”她看过了那女魅吃东西的样子,便这样说,“好漂亮好漂亮的一个女娃娃,吃东西却又抓又抢的,差点儿就噎着了,看来真是饿坏了啊。”还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窥见她一个人落寞地坐在江岸,一边往江里扔石子,一边唱歌。
那是在唱歌吧,他们交头接耳,可怎么听起来呜呜咽咽,跟哭一样呢?
有时候,她一大把一大把地扔石子,水声哗啦啦响成一片,其中便有“咯咯”的声音。
他们点点头,那一定是在笑了,不知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
女魅的故事在沧澜江边流传了三十六年,直到有一天,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在江边茶铺喝茶的时候,听见有人讲起这女魅离奇的身法,惊得手一抖,整碗茶水翻倒在裤上,他却浑然不觉。
从那天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魅,再也没有人听见她半夜扔石子的声音,还有那歌声、那笑声和那哭声。
他们便面面相觑,说:这个传说,是不是终于结束了呢。
其实啊,世界上,哪个传说没有结束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