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驽马记

作者:慕容无言

“孙场长,它真的是匹好马!”随着声音响起,一双满是皱纹的老手拦住去路,递过来一份新的《天江日报》。

孙场长头也不抬,接过报纸顺势半展开,眼睛停留在头条新闻上,他自顾自地低着头,边看报边朝办公楼走去。那声音果然和往常一样,固执地跟在他身后,反复地说着这句话,一遍遍说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直追到孙场长迈步走上小楼的阶梯,才怏怏止住。然后就是一阵脚步踢踏的声音,说话人又一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他的收发室。

孙场长大步走进小楼,把报纸团起来朝左手心重重一拍,哼一声,愠怒道:“这么大年纪一个老头子,成祥林嫂了,天天都是这一段。”

十几步外的收发室里,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站立在窗口,望着孙场长消失的背影,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这老人姓袁,是复员的老骑兵战士。他跟马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后来岁数实在太大了,在部队里做后勤养马都嫌吃力,这才转业到了地方。他原来是天江市马场的一个副科长,人们都喊他“袁科长”;后来因为老人脾气倔,做事还是保持着在部队上直来直去的习惯,被人寻了岔子,安置做饲养员,人们便喊他“老袁”;再后来因为快到退休,而且马场的喂饲也改成半自动化了,他就被安排在了收发室,领导们的意思是让他老实呆两年,退休了事,他也就成了人们嘴里的“老袁头”。

事情的起因还是在半年前,马场里新进了一批优质马,准备统一喂养一段时间,然后内部分成甲乙两类,参加地区的马匹选拔,优胜者有希望成为参加奥运会马术比赛的专业赛马。这事可以说是天江马场建场以来最大的喜讯,孙场长亲自带队,翻新马舍、消毒清洁、刷洗马匹。用他的话说就是:要给优良的马匹一个优良的生长环境,争取给天江马场拿个百年一遇的巨大荣誉!

老袁头就是在这时候掺和进来的,谁也没看到他是怎么从收发室来到的马场,谁也不知道他那天犯的是什么神经病,居然拉着一匹杂色马来到孙场长面前,说这是一匹好马。

孙场长正忙得不可开交,瞥了一眼老袁头就挥手道:“去去去,不该你干的事情别管!分你的报纸去。”

老袁头却一反常态地大声道:“你学过《相马经》么?这马隆颡蚨日,蹄如累曲,绝对是一匹好马!我伺候马的年头比你岁数都大,我能分不出好坏么?”

孙场长怒极反笑道:“我不懂什么叫隆颡蚨日,蹄如累曲,但我上大学时学过,伯乐的儿子们就是拿着这两句话出去相马,结果逮回一只大蛤蟆来——非说是千里驹,还有个成语叫按图索骥,这个你听过没?”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样的争吵自然是双方都不欢而散。但谁会跟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头子一般见识呢?所以孙场长并没有把老袁头轰回,以示大度。而老袁头反倒是来了劲,天天一有机会就缠着孙场长,说马、说《相马经》、说他选的那匹好马。孙场长被烦得头大如斗,后来只好给总务科定下一条制度:收发室人员无故离岗在办公楼内串岗者,罚款20元。

老袁头被罚几次之后,果然不敢轻易进办公楼了,但是每天给孙场长送报纸这个机会,自然不会被他放过。孙场长到窗前拿报,老袁头不管在干什么,都会一阵风跑过来,站在孙场长身边开口:“孙场长,它真的是匹好马!”跟着他边走边说,直到他的前脚踏上办公楼的台阶为止,分毫不差,风雨无阻。

也有人曾善意地劝过孙场长,让他看看老孙头推荐的那匹马,孙场长一瞪眼道:“看什么看!现在都是电脑检测你懂么?电脑!马的腿长、颈长、胸围、腹围,那都是要测出数据填表备案的,那匹马你让我填什么?填《相马经》?胡闹!”

这天下午,孙场长照例去甲类马厩巡视,远远看见跑马场上有一匹杂色马在练习折返跑,阵阵烟尘腾起在土地上。孙场长叫过一个员工来问道:“那是谁啊?”

“老袁头的孙女儿,跟‘希望’。”

“什么‘希望’?”

“哦,就是老袁头他自己选的那匹马,他给它起名叫‘希望’。他还说只要有希望,什么事就都能成,人这一辈子,能放弃名、放弃利,但啥时候都不能放弃希望。骑马的是她小孙女儿,刚分到咱们马场的实习兽医学生,天天在这里跑,说是练马呢,要参加奥运马的选拔。”

孙场长摇摇头,看着马跑了几个来回,无奈叹口气道:“别说,它还有点好马的样子,但是它没数据、没血统、是让电脑给毙掉的马,根本进不了甲类马的备选名单。跑吧,由他去吧,他要希望,我不能不给他点希望啊。”

有了孙场长的默许,“希望”的日子似乎好过了一些,它可以远远地跑在那些甲类选拔马们的外侧,跟着它们跑赛道、跑障碍。“希望”也是有灵性的,每每非要紧跟在甲类马的身后,就算跑得口吐沫子,直喷响鼻,也要紧跟着,决不让甲类马们甩开。渐渐地,甲类马们都熟悉了这个异类,它不与它们同吃住,却与它们同场训练,只咬着牙死死跟在它们后面。

渐渐地,“希望”开始不受所有马匹的喜欢,甲类马们自有自己的群体,相互间极为熟悉,远远地见到了“希望”跟上来,要么是尥蹶子,要么就扭头张开大口,就是不让它靠近;而乙类马们,也因了“希望”受到老袁头更多的关注,而渐渐疏远它,不论是吃料还是散养,都把它冷落在一边。天江的马场上,经常可以远远见到两群马相隔,各自聚在一起,一匹孤独的杂色马就徘徊在两个马群之间。一旦它靠近了哪一群,就会遭遇到一阵呵斥似的嘶鸣,甚至是满怀敌意高高扬起的马蹄。

或许“希望”每天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傍晚与老袁头和袁姑娘在一起。这时候它是一匹有主人喜爱、关心的马,它可以驮着袁姑娘飞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它可以把头扎进老袁头的怀里,挨挨蹭蹭。只有在这个时候,它才是快乐的。

老袁头美美地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看着小孙女儿骑着马来回奔驰,清脆的马蹄声犹如鼓点,在他耳边有节奏地敲击着。几圈跑下来,人马俱见了汗,袁姑娘一勒缰绳,将马头带过来,小步踱到老袁头身边,轻盈地跃下马鞍。

老袁头紧走两步迎上去吸口气道:“啧啧,跟你说过啦,‘希望’有灵性,知道你想干吗,你掉头不用使劲勒缰绳,轻轻一抻它就明白。”

“希望”见了老孙头便俯下头来,将头颈顺过来在老孙头肩膀上亲热地摩擦着。老孙头伸手梳理着“希望”的颈毛,笑眯眯道:“又快了,步子也稳定了,你聪明啊,这么快就学会使劲了。可比当年我给连长选的那匹追风聪明多啦。”

袁姑娘凑过来道:“爷爷,可是‘希望’吃得不好,这些日子它学得快,掉膘也快。肚带都短了两扣了。”

老袁头心疼地摸摸“希望”的肚子,把“希望”搂在怀里,像哄着一个宠爱的孩子:“咱不怕,俗话说贫出状元呢。你只要好好跑,爷爷给你买吃的,爷爷就是自己饿着,也不能让你饿着。”

这话说着容易,每匹马的饲料都是定量的,而收发室这岗位能有多少工资?高蛋白的饲料比大米白面还要贵出几倍,老袁头虽然竭尽全力,“希望”却还是日渐消瘦,有一次冲刺跑完之后,竟站立不稳,几乎趴在地上,心疼得老袁头老泪纵横,搂住马颈一个劲地说:“委屈孩子啦,委屈孩子啦。”

人穷志短,面对着吃不饱肚子的“希望”,一向视制度如纪律的老袁头,终于忍耐不住,趁着值夜的时候,悄悄把“希望”带进了甲类马的马厩。白花花的高蛋白饲料,还加了盐,一进门“希望”就闻见了香味,兴奋地摇头甩尾,拖带着老袁头直冲向马槽。

马是要吃夜料的,一长溜的纯色甲类马正埋头吃料,突然闯进一个陌生角色来,还争食饲料。众马顿时喧哗起来,马儿们愤怒地踏动着马蹄,暴躁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在暗夜里格外清晰。老袁头知道不好,忙拉扯“希望”往外走,可饥饿了多日的“希望”见到美食,又哪里肯动。承受着老袁头的用力拉扯,一边委屈地嘶鸣,一边低头大嚼。

这一幕,被披衣赶来的孙场长看个正着。孙场长冲到老袁头跟前,气得满脸通红:“你要干什么?你这是在干什么?这是奥运备选马的特供饲料,你有什么权利让这破马来吃?你你你……你这是挪用公料!”孙场长嘴里忽然蹦出个这样的词来。

老袁头第一次被问得张口结舌,不能作答,他这一辈子,不曾占过公的便宜,却因为几口马饲料被人指着鼻子呵斥。旁边的“希望”不晓事,依旧埋头大吃。孙场长愤怒之极,抬手一巴掌抽在“希望”的脸上。“希望”吃疼,嘶叫一声连忙跃开,闪在一边委屈地两眼含泪,嘴里却还犹自嚼着。

这一巴掌就好像打在了老袁头的脸上,他一步挡在“希望”身前,朝孙场长攥着拳头咆哮起来:“孙大圣你打它作甚?你打它作甚么!它饿着肚子,吃两口料就该挨打?它是匹好马!好马!它是应了经上天马相的,它不是乙类马!”

老袁头的唾沫星子飞到了孙场长的脸上,孙场长终于忍无可忍,跺脚道:“去去去,去你的《相马经》,你明天给我走人,我让你退休!提前退休。”

老袁头也不甘示弱:“我走,你得让我带着“希望”走,不然我哪儿也不去!”

一辈子耿直倔强的老袁头,就这样退休了,在距离正式时间还差半年的时候。“希望”是跟着他一起走的,为此老袁头被扣除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退休金。老袁头的行装收拾起来很简单,一个大网兜塞着脸盆、暖壶和简单的碗筷,另一个大包袱卷着被褥枕头,就这样在马背上一搭。一人一马在黄昏的斜阳下,慢慢穿过跑马场,向大门而去。

马场门口,立着一副雕塑,是仿制放大的1969年于甘肃省武威雷台墓出土的、东汉著名青铜器马踏飞燕。这匹青铜奔马形象矫健俊美,别具风姿。马昂首嘶鸣,躯干壮实而四肢修长,腿蹄轻捷,三足腾空、飞驰向前,一足踏飞燕着地。一匹躯体庞大的马踏在一只正疾驰的小燕子背上,小燕子吃惊地回过头来观望,表现了骏马凌空飞腾、奔跑疾速的雄姿。一千年前的匠师们巧妙地捕捉了闪电般的刹那,将一匹凌云飞驰、骁勇矫健的天马表现得淋漓尽致。

老袁头牵着“希望”站在雕塑前,久久不肯离去,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希望”听:“你看看,多像啊,你们俩多像啊。这其实就是汉代相马的法式,你看它的背如龙、颈如狮、上唇方、耳短两寸,你再看它的腹、它的膝骨、它的蹄、它的尾……这是得具十三良相的天马啊!”“希望”静静地伫立在老袁头身边,低垂着头聆听。

老袁头轻轻拍了拍“希望”的颈背,用力道:“他们不相信,不相信咱们。可是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他们看到,你是一匹真正的千里马。”

老袁头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托人在郊区买了一个小院,每天就和“希望”在一起。有人劝他既然退休了,何妨轻松一下,养养天年。老袁头说:“我喂了一辈子的马,见过最好的马就是它。人有追求的人,一辈子就为了画张完美的画,设计个有用的机器。我这一辈子的希望,就是当一次伯乐,选出一匹好马出来!”

半年后,“希望”在老袁头精心的调教与喂养下,越来越健壮,老袁头却越来越瘦了。人退休了一闲下来,各种病也接踵而至地找上身,但是老袁头的注意力却越来越集中在“希望”的身上,就是在调教之余,也习惯搬着椅子坐在“希望”身边,用手摸着“希望”,跟它说话,告诉它它身上每一处与《相马经》中记载的良相相符的特征。这时候,“希望”就静静地守在老袁头的身边,眨着大眼睛,偶尔在老袁头的手背上舔两下。

这是个有些薄雾的天气,袁姑娘上班的时候就兴冲冲跑回来,带给老袁头一个好消息。奥运赛马的选马组来天江马场了。老袁头的眼神顿时一亮,但此时的风湿病已经让他很难再快步行走,他打个口哨,“希望”小跑着从后院奔来。老袁头将缰绳递在袁姑娘手里,却对着“希望”说:“快去吧,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这一次可是你最大的希望!”

袁姑娘翻身上鞍,“希望”轻快地踩出一溜烟尘而去,马蹄声也渐行渐远。老袁头笑笑道:“马是相出来的,千里马是藏不住的!”

袁姑娘却吃了个闭门羹。奥运选马组是天江马场最尊贵的客人,闲杂人等一律被挡在场外,以免干扰选马。袁姑娘几番央求,还是被挡在冰冷冷的铁门之外。夜色降临,袁姑娘心急如焚,这次机会对于“希望”、对于老袁头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如果选马组看不到“希望”,那就根本没有毛遂自荐的机会,可是高墙隔挡、铁门紧闭,怎么才能让选马组见到“希望”呢?

夜色渐深,办公楼的灯光陆续熄灭,那是住在里面工作的人陆续关灯睡觉。这灯光每关闭一盏,袁姑娘的心里就暗了一分。还在大铁门外等待的袁姑娘咬紧牙,紧紧搂着“希望”,喃喃道:“还有希望,还有希望,再等等,等他们出来看到咱们,千万别放弃!”但当最后一扇窗的灯光熄灭时,整个天江马场都寂静下来,只留下袁姑娘身边一盏昏暗的路灯。

袁姑娘看着办公楼暗下来,她咬了咬牙,拉过来“希望”,翻身上马,立在马鞍上,伸出双手拢在嘴边,将老袁头教给她的所有有关马的知识,一股脑地朝着办公楼的方向喊过去。

“三十二相眼为先,次观头面要方圆。相马不看三代本,一似愚人信口传……项长如凤须弯曲,鬃毛茸细要如棉。鬐高膊阔抡风小,肊高胸阔脚前宽……”袁姑娘正高声背诵这相马篇,小楼上一个窗户忽然亮起灯,接着一个身影拉开窗帘,向这边探过身子来。

袁姑娘见收到了效果,戛然止住喊声,兴奋地屏住呼吸,等楼上那人看过来说话。那人推开窗子,手指袁姑娘高声道:“大半夜的鬼叫什么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啦!走走走!真讨厌!”

这几句话好似兜头凉水,只将袁姑娘浇了一个透心凉。袁姑娘怏怏地坐在马背上,回头望望满天的星斗,此时夜凉如水,自己从下午一直守到深夜,却换来这么一句话。而独自等在里的老袁头,恐怕也饿着肚子,焦急地等着消息。可是她又能拿什么回去呢?就拿这句话回去转述给爷爷么?

人这一辈子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倾尽全力做了,却无人予以肯定,任你付出心血无数,到头来还是如风般飞散。对于老袁头来说,“希望”可能就是他后半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他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这匹马身上,所以才会给它起名叫“希望”。可惜了,它是老袁头的“希望”,却不能实现他的希望。

袁姑娘终于哭了,练习时从“希望”背上掉下来她没哭过,陪着爷爷提前退休时她没哭过,但这次她是真的忍不住哭了。铁门、围墙就这样将她、老袁头和“希望”的所有希望都隔绝在外面,冰冷冷地把希望消磨成了绝望。这种阻挡、这种冷漠,能让你所有的希望都粉身碎骨地撞上来,让你捧着粉碎的希望,跪在它前面哭泣。

泪水涟涟,滑过袁姑娘的嘴唇,她这才想起自己从下午到现在还没吃没喝,泪水润进干裂的嘴唇,带来一种刺痛的感觉和咸咸的滋味。“希望”就守在袁姑娘的身边,见她哭了,也暴躁起来,伸着前蹄不停地跑击地面。

这一人一马折腾了半夜,眼看天色将明,袁姑娘知道要见选马组希望渺茫,明天一过,奥运备选赛马就要被送到更专业的马场去集训,再经过更高的淘汰率,剩下来万里选一的好马,才能出在奥运赛场上。而“希望”的结局,将会是一生拉车驮物,做一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驽马,十几年后老死在这小城的郊外某处。自己将依旧在这平凡的驯马场里,扮演一个兽医的角色,一袭白大褂一直穿到退休,然后拿着一个发放退休金的存折,恋恋不舍地离开这消磨了自己所有青春时光的马场。而爷爷的结局,她不敢去想,这样一个固执、自信、宁折不弯的老人,他虽然依旧坚强如这马场中的白杨树,但却没有那样挺拔健康的身躯了。这样的结果,势必会将他一年来倾尽全力的付出彻底打翻,这个打击,他是否能承受得了?袁姑娘立在铁门前,一时进退两难。

初秋露寒,“希望”的马鞍上凝结了薄薄一层的露珠,有如针尖般纤细,密密地排在一起,映射着晨光的璀璨,从一个角度远远望去,像是在“希望”的背上镶满了宝石与珍珠翡翠,这些宝贝们争先恐后地射出七彩梦幻般的颜色,似乎“希望”背上马上要生出一对翅膀。袁姑娘一时间被这美丽的颜色所吸引,竟看得呆了,“希望”仰起头,甩了甩颈上的鬃毛,就像要从这一团七彩霞光中展翅飞起来,要腾空而去、逐风而起,像它一千年前的祖先一样,去飞驰如电,足踏飞燕!

袁姑娘怕“希望”飞走了,忙起身拢住了“希望”的缰绳。她一动,角度变幻,那眼中七彩的霞光瞬间消失了,在她身前的还是那一匹背着满身露水的杂色马。袁姑娘愣了愣,忙再次扭动身子,高俯低仰,却再也找不到方才那个奇妙的角度,“希望”身上再也闪现不出那一团神奇的光芒。

袁姑娘站在地上愣了半晌,忽然心有所动。希望对于每个人而言,都如同方才那一刻璀璨的光芒迷人耀眼,它眩目、它美丽,它值得所有人付出一生去努力追寻。但希望也如同这一团光芒一样易逝,有很多时候,它只是一团看上去很美的光芒。

想到这里,袁姑娘长叹一声,轻轻拍拍“希望”的脖颈,拉着它转身而回。

袁姑娘没有再骑马,而是拉着缰绳与“希望”并肩而行,这一刻,她没有再把“希望”当成是一匹马,而是一个为了共同目标、共同希望努力过的朋友。一对无法实现希望而失落的朋友。只是她放弃了,她该怎么回去跟他爷爷交代呢?他会放弃么?

这一人一马低头默默而行,在城市的柏油路上显得新奇而又怪异。不时有晨练的孩子们跑过来指着“希望”兴奋地大叫:“嗨!看马!活的嗨!”还有天真的孩子跑过来,追上袁姑娘问道:“大姐姐,多少钱骑一圈啊?”

行到公园,袁姑娘走不动了,而且她也没有想好,到底该如何面对老袁头。袁姑娘开始怀疑,“希望”到底是不是真的千里马。除了老袁头之外,她没有听过任何人说“希望”是匹好马,在她的心里,所谓的好马,要么是肋生双翅,头顶独角,能穿云破雾的;要么是通体雪白,高大壮硕,能步步生莲的。而“希望”无疑是匹丑马,丑得让人怀疑它究竟能跑多快。

袁姑娘此时心乱如麻,她就这样坐在湖水边,两手托着下巴,望着湖水出神。

此时远处一个练习太极拳的老人缓步走过来,围着“希望”走了一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阵,赞叹道:“好马啊,好马!”袁姑娘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回头看时,才发现饿了一夜的“希望”忍不住翻开了那老人放在石凳上的袋子,将老人携带的苹果嚼在嘴里吃得正香。

袁姑娘慌忙站起来,忙不迭地给老人道歉,老人发现袁姑娘面容憔悴,隐隐还可见泪痕,就有些奇怪地询问。袁姑娘这才将老袁头、“希望”和她自己的故事简单给那老人讲述了一遍。

老人听后半晌无言,最后也是长叹一声:“这的确是匹好马啊,我也是多年跟马打交道的,我看得出来。古人千金求马,也曾感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以至于千里马老死在车辕之间。而今千里马有了,伯乐也有了,肯千金买马的人却没有了,千里马还是要老死在车辕之间。”老人背手踱了两步又是一叹,“而今不得志的英雄好汉尚有千万,就更别说不得志的马了。”

袁姑娘听那老人说话有些蹊跷,忙平静了心绪仔细将眼前的老人上下端详,恍然道:“哎哟,您不是……不是上过日报的那个太极拳大师,这次省武术亚军的刘……刘……。”

“刘玉生。叫我老刘也好”。刘玉生笑笑,然后扳着手指道,“我是蝉联五届的省太极拳亚军,我参加过很多太极拳比赛,跟很多人实战交手,打败的冠军不计其数,但得的奖却是无数的第二名、榜眼、亚军。却从来没得过冠军。你知道为什么吗?”

袁姑娘疑惑地摇摇头。刘玉生笑笑道:“我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有个秘密,人尽皆知的秘密。”说着缓缓用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挺直腰板高抬左脚,缓慢而稳稳地除下了左脚上的鞋子。袁姑娘这才看到,这位多年的武术亚军的左脚,在足弓的地方是刀裁一般齐,他竟然只有半个脚掌!

刘玉生缓缓穿上鞋子,依旧神态自然地缓缓道:“没吓到你吧孩子?这是早年的工伤留下的残疾。他们都知道,但他们不能让一个残疾人当冠军,就算这个残疾人拳练得最好,那也不行。那样的话一个不正常人的光芒会掩盖住所有正常的人,这是他们不允许的。这就像你这匹“希望”,还有你的爷爷,如果《相马经》选出来的马,胜过了电脑选出来的马,这固然是祖先留下来的智慧瑰宝重放异彩,但是它只能是个例外,不能就因此说明电脑不如《相马经》。毕竟这是个科技的时代,是个发展的时代,这个时代更需要便利、简单、立竿见影能广泛推广的方法,而不是口口相传的深奥秘笈。所以……所以你的‘希望’和我一样,生不逢时啊。”

袁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此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锣鼓声,几个硕大鲜艳的氢气球正冉冉升起来。那是被选中的奥运备选马出场仪式,虽然这些马中很可能只有一匹甚至没有马能成为走上奥运赛场上的正式比赛马。但是天江马场的所有人都因今天而兴奋着,孙场长亲自敲起大鼓,穿着新工装的饲养员们将戴着大红花的甲类选定马鱼贯牵出,在新闻媒体的摄像机前把他们送上专用的运畜车。这一天,就是所有天江马场人们的骄傲,他们实现了自己的希望。

一湖之隔,站在袁姑娘身边的“希望”远远看着这场景,打了个响鼻,想转过身去,却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湖对面发生的一切。如果“希望”也有感情的话,此时怕也会满心酸楚。很多东西明明就该是你的,偏偏你却得不到,还眼看着它属于别人,这就是缘分。

刘玉生看着袁姑娘朝着湖对面发呆,眼中的泪珠儿又要潸然落下,便咳嗽一声道:“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年都屈居第二,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冠军,却为什么还要继续参加下一次的比赛吗?”

袁姑娘不解地摇摇头。刘玉生笑笑道:“你抬头看看这天,再低头看看这地,在这天地之间,咱们每个人都如同芥子一样的渺小。我们是这样的无能、无助,一个人能专心地成就一件事情又有多难!有的时候,失败并不是因为我们所面对的困难太大,而是我们自己先放弃了希望。我想你爷爷之所以给这匹马取名叫“希望”,就是想时时提醒自己,只要不放弃希望,至少还会有成功的机会,而一旦放弃了希望,就连机会都没了。所以,什么时候,都别放弃了你的希望。”刘玉生将“希望”的缰绳递给袁姑娘,“孩子,记住,你要紧紧抓牢你的“希望”,一辈子也别放手,别抛弃,更别放弃!”

袁姑娘回到里,果然不出所料,老袁头穿着昨天下午的衣服,正坐在屋里等着她回来,也是一夜未睡。见到袁姑娘牵着“希望”进到院子里,老袁头不但没有失望,反而笑了笑,问道:“孩子,没成?”

袁姑娘却郑重点点头,答道:“成了。‘希望’虽然没能去北京,但是它却留在了我的心里,只要它在我的心里,总有一天它一定能像它的祖先一样,成为日行千里的天马!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它。”

老袁头满意地点点头,喃喃道:“坚守住一份希望,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老袁头的腿渐渐地不能再下地了,严重的风湿折磨着他,但他每天都会坐着轮椅到袁姑娘跑马的地方去,那里有袁姑娘上网查资料,按照奥运会马术标准仿建的障碍设施。老袁头看着“希望”驮着袁姑娘在土地上飞驰,踩踏出趟趟烟尘;看着“希望”与袁姑娘人马合一,从障碍上高高跃起一跨而过。

老袁头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只能躺在床上,尽量地挨近窗户听一听“希望”的马蹄声,隔着玻璃摸一摸“希望”的脸。再后来,他已经神志模糊了,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只偶尔睁开眼四下看看,就又闭上眼睛,在沉睡与昏迷之间反复。但老人在昏迷中,有时还会抬起双手并拢在身前,一上一下地轻轻颤动,有人说,那很像很像骑兵在驾驭战马时的动作。

这一天,老袁头忽然清醒了很多,主动要求袁姑娘给他穿衣下地,自己居然摸索着坐到了轮椅上,还喝了几口久违的茉莉花茶。袁姑娘欣喜的给老袁头洗脸、剃头、擦身,“希望”也察觉到了老人身体好转,站在门外把头探进来与老人点头打招呼。

老袁头缓缓抬手,把袁姑娘叫来,仔细地问了问“希望”的情况,然后轻声吩咐给她几件事:一个是到了今年清明的时候,别忘了去烈士陵园给他的老战友们扫墓;一个是把这么多年来自己相马的心得笔记收拾出来;再有就是明天一定要请所有认识的人过来,让“希望”当着大的面跑一趟,而且一定要请记者来现场。

袁姑娘犹豫半天,明天是周四,怕很多人工作忙,来不了这里。老袁头笑笑道:“你只管去,就说我老袁头想大了,想请大过来有话说,见见面,也看看我的‘希望’。”

袁姑娘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孙场长办公室。孙场长猛抬头见来人是袁姑娘也是一愣,先想到的是莫不是老袁头的退休金没发到手,属找上门打架来了?待袁姑娘说明来意,孙场长把头摇得像落地电扇一样:“开玩笑,工作日我全场几百号人一起去你们看跑马?胡闹!”

袁姑娘知道老人的时光已经不多,这有可能是他老人一辈子的最后一个心愿,于是便红着脸皮反复哀求孙场长,直到孙场长烦了,将报纸往地上一摔道:“别胡闹了!我不去,马场里谁去我开除谁!”

袁姑娘沉默半晌,轻轻拾起报纸递到孙场长手里,一字一顿道:“孙场长,‘希望’它真的是匹好马!我爷爷为马场干了二十年,您就不肯走上二十里路去看看他,一里路抵一年还不成么?”

孙场长看着递进手里的报纸心中一动,恍惚间又想起几年前,门口传达室的那个固执追着他说马好的老人,心中暗自一叹,嘴上不由得也软了下来:“好吧,明天我临时安排一下,集中看望一下场里的离退休人员,就去你转一圈,说好了不多呆啊!”

马场这边解决了,但是记者却无处可寻,袁姑娘站在公用电话亭前,打了半天的电话,得到的尽是推诿与敷衍。是呀,这一天中会发生多少国际、国内的大事,小小的一个人、一匹马,又有谁会关注呢?袁姑娘想了又想,灵机一动,骑上自行车直奔中心公园的湖边。

刘玉生果然还在那里,袁姑娘远远地站在外面,耐心地等着刘老将一路太极拳缓缓打完,收势吐气。刘玉生早就看到了袁姑娘,笑着招呼她走进,袁姑娘将事情再述一遍,刘玉生微微皱眉,喃喃道:“他这个心愿,是必须要圆的。”袁姑娘正待细问,刘玉生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道:“好孩子,你放心吧!你我也算有缘,明天一早,我包你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场面!”

第二天一早,老袁头居然自己起床,还整整齐齐地叠好了被子,又用掸子将屋里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希望”察觉到了老人起床,在后院里撒娇般地打着响鼻,跑动蹄子,想要引起老袁头的注意。老袁头拿起柜子上孙女翻找出来的一小摞笔记本,这些本子各式各样,有画着卡通图案的,还有美女封面的,有的本子时间太久都翻散了,用线穿起来缝着。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他多年来养马、相马的经验。老袁头手抚着本子沉默片刻,颤抖着打开炉盖,一把将它们塞进炉子里,一团灰烟涌出来,将老袁头呛得一阵咳嗽。

天色放明,最早到来的一支队伍是近郊某县的舞狮队,四个棒小伙子舞动两只彩狮在老袁头面前演绎着祝福、拜寿的各种动作。引得居住在附近的人们都朝老袁头的住处围拢过来。老袁头数年没见过舞狮了,问袁姑娘道:“这是你找来的?”

袁姑娘也稍稍有些惊讶:“不是,爷爷,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练太极拳的刘玉生老师找来的。”老袁头咧开嘴,笑着点点头,手指在椅把上跟着鼓点的节奏敲击着,眼神中也透出少见的欢喜神采。

稍后,刘玉生带着一大群的徒弟、学员来到,还有一名《赛马》杂志的记者,因为与刘玉生有过交往,因此被他亲自登门拉了来,刘玉生的几个徒弟扛着三角架与反光板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袁姑娘忙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老袁头的身边,刘玉生几步走上前,与老袁头四手相握,两人都是朝着对方不住点头,眼神中感激、尊敬、相互欣赏的神色交织在一起,已经完全用不着多余的语言交流。两人落座,相互打量着对方,又一起看看马场上的“希望”,不约而同都是一声长叹。

就差天江市马场的人了,可他们到了十点还没见到人影。众人站在太阳地里等得颇有些不耐烦,舞狮的小伙子们已经热得将狮皮装脱下来,而记者已经躲到树阴里自顾自地抽烟去了。

这时,刘玉生发觉老袁头的脸色有些发白,呼吸也变得绵长起来。刘玉生神色微变,伸手悄悄搭在老袁头的脉门上,左手同时伸进他的衣服,贴住了他背后的大椎穴。

天江马场的车队终于出现了,孙场长还带来了两匹落选的甲类马,要和“希望”比上一比,其实这也是想让老袁头高兴一下而已。老袁头也顾不得与孙场长客气,用眼神示意袁姑娘拿秒表过来,袁姑娘见老袁头面色难看,心里已经预料到什么,胸中一痛,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老袁头闭住气忍了片刻,用尽力气缓缓道:“跑,让我看着‘希望’跑。”孙场长要上前说话,老袁头用眼神制止住他,随即将目光投向了远处赛场上的起跑线,那里,“希望”和两匹落选的甲类马站在一起。“希望”识得旧日同类,此时的它站在正中间,已经按捺不住,兴奋地甩动着自己鬃毛。

孙场长吹动哨子,袁姑娘还没来得及夹马腹,“希望”就已如离弦箭一般地射出,起跑就将旧日同类甩在了后面。观战的众人一片欢腾,舞狮队的小伙子们兴奋地擂响了鼓,随着袁姑娘提动缰绳,“希望”前蹄腾跃,用一个优美而标准的动作跨过了第一个障碍。

老袁头含笑坐在椅子上,他看到了“希望”疾速冲在了领先的位置,他不用看秒表,凭感觉就能估计出“希望”的大致速度来,而这个速度,绝对是能够让他满意的。此时的老袁头只觉得非常疲惫,似乎这些年来对“希望”的培养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老了,身上的力量正像流水一般的消逝;或者在赛场上奔跑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希望”,“希望”每一次加速、每一次跨越,都会带走老袁头身上的一分力量。

渐渐地,老袁头的视线开始模糊,“希望”的身影在他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像极了马场门口那尊马踏飞燕的铜像,或者是那尊铜像活了,在老袁头的面前风驰电掣一般地飞奔。

简易的跑马场上,“希望”四蹄翻起,一蹬一跨之间前后腿几乎伸展成一条直线,一路翻栏跨障,踩踏出滚滚烟尘,似乎是将多年的积怨,一股脑地都发泄在了奔跑上,将旧日的同类远远地甩在后面。一圈跑下来,“希望”意犹未尽,兴奋得立起前蹄,连着梗直脖子昂头嘶叫几声,才肯老老实实地让袁姑娘下来。那记者高举着秒表跑过来喊道:“太神啦!居然平了全国纪录!一匹杂毛马居然平了全国纪录!这是草根马的胜利!这是“希望”的胜利!”

那记者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红道:“那个……我就以为你要哄老爷子开开心,我以为这样的马根本就跑不出什么成绩来,所以刚才我就没开机器……这真不好意思,要不再跑一遍吧,这一次我一定好好给你们录!我给你们写个专访吧。”

袁姑娘听到这里心中忽地一紧,忙转过头去看老袁头,老爷子端坐在轮椅上,手掐秒表,已经含笑仙逝了。“希望”一声长鸣,撞倒了栏杆疾冲过去,蜷起前腿跪倒在老袁头的身前,梗着脖子发出一声声的嘶鸣,继而咬住老袁头的衣襟不住地甩头,不住地来回拉扯,双目中竟然有两串泪珠滚滚落下。满头大汗的刘玉生收回两手,看看人又看看马,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一个月后,《赛马》杂志推出一连串关于“希望”与袁姑娘的图文专访:《来自民间的踏燕天马》、《草根赛马连扫五大马场,六连胜挑战全国各路名骏》、《<相马经>选中的神驹》、《“希望”受到奥运马术队的关注,进京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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