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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幽斋悠哉
01申诛令
“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闇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
韦庄的这首《乞彩笺歌》说的便是薛校书凭水撷花,制“桃花笺”的典故,这般去芜存菁的妙手虽略着相,却叫一令的芳华隽永于纸上。便也从这时起,时人开始崇尚斯色斯制,无论远交近和,亦或儿女情长,若是少了这一张小笺,便似乎缺了几分颜色。
此刻秦横云的手上,便平铺着一张浣花笺。这张小笺只一看去便知道绝非俗制,非但质腻色匀且纸间的花纹鲜丽无极。点点纷纷的花瓣像极了水间落英,只怕一抖手便要跃然而出。
这般上好的活色生香,可惜对着它的秦横云却是拧眉瞪眼似同嚼蜡。尺笺无字,他的心中也无花。他的豹子眼在笺上扔下不屑二字,终是向规规矩矩坐在他案前的韩香瞪了过去,锵声道:“绝句?”
韩香仍旧规规矩矩地坐着,只管盯着自己的手指,道:“是。”
秦横云放下小笺,凝眼在他身上瞧了半晌,那眉头却拧得更沉了些,道:“座次?”
“末座……三十九。”韩香秀气的脸竟有些红了,头又埋得更低了些。
秦横云听见这话不由得将大手往案上一拍,向左右啐道:“格老子!某一万两的金锞锞,便只来个小老幺?”他的左右并没有人,自然也无人应和,倒是韩香把头抬了起来,秀气的鼻子仍旧有些泛红,道:“世道不好,生意难做,秦公花都花了,便快些签了才好。”
秦横云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在转眼,他又拿起那张小笺,指着韩香嘿嘿笑道:“你要某签了这副‘虽远必诛令’?”他的手臂极长,几要将笺纸戳到韩香的鼻子上。
韩香却摇了摇头,道:“秦公此时签的,还不过是‘申诛令’,非得人死句截、再无任何首尾时按了花押,方是一副完整的‘虽远必诛令’。”他一面说,一面就起身,径自去了秦横云的案前研起墨来,然后捉起笔,挽袖递给秦横云,又道:“签了吧,秦公。”
秦横云,豪州三鼎甲的榜眼。他做大豪这般久了,向来没有人敢近他三尺之内。而这个丫头般的黄毛小子却浑若不知地跑到他身侧,竟然还给他……递笔。即便秦横云腰间那九花十八响的“崩月日”铮铮怒吟,这个无礼的竖子也只浑若不闻。
他这对“崩月日”,皆是九朵莲瓣的烂银锤。大锤连柄重四十六斤,小者也在三十斤上下,便是中间系连双柄的环链,一环也有脚镯粗细。近攻远搏,无往不利,当年会稽山十二飞首,经他一式“朝天拆二”便改了名目为“群龙无首”。自此再没哪个不睁眼的东西敢撩他的虎须。
然而韩香,毕竟是“绝句”的人。便是三十九郎,终究还是“绝句”的人。是以秦横云按捺住腰间的环链,也按捺下腾腾的肝火,看了眼他递过来的笔,仍旧嘿嘿笑道:“不急,不急——府上近日有大丧,终须完了丧事,才好办正事。”
看他不肯接,韩香只好放下,似乎也觉得不可太急。他想起封九哥的话:便是天大的买卖也须绷足了架子,方显得奇货可居。于是他又坐了回去,微蹙双眉,琢磨着这单生意当真麻烦得紧。这时他却听秦横云唏嘘道:“幼子死得凄惨,终须把那仇家的头拿来祭酒……某方能安心。”说着,秦横云那狮鼻阔口的豪面竟滚下泪来。
韩香张张嘴,刚要道声节哀,心里却想起一事,不由恍然道:“如此,秦公要签的必是仇家,不知是什么人,也可挑明了吧?”
“那便是你要做的事。”秦横云登时止住了眼泪,“找出那人,提他的头来见我——这桩买卖便成交!”
韩香怔了好一会,才懂了他竟是要自己去杀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人”。他提起袖管擦擦鼻梁,道;“绝句只有刺客,没有捕快,秦公若想寻凶,何不去六扇门……”
秦横云早把大手向案上一拍,怒道:“格老子!当初可没这个话,恁地金子落了荷包便推三阻四?这单生意你既接了,某便吃定了你!”
韩香被他这一通抢白又搞得水沁鼻峰,方要说话,秦横云却又转了面色,笑道:“某看你后生有为,就无须自谦了吧。况且,那人也出不了豪州地面儿。”也不待韩香开口,他便又道,“来人,送贵客!”于是空厅里便就多了一人,韩香稀里糊涂地被这人牵着手儿引出了厅去。待他在园子里挣扎着回头,空厅已真成了空厅,早不见了秦横云的踪影。
“绝句”。天下最负盛名的结社。他的子弟不是贤,不是侠,而是刺客。绝句很有名,子弟门生却名不见经传。然而正是这种无名方成就了绝句的惊艳,你只须付够了价儿,不管是杀一只猫还是取皇帝的首级,绝句都会把生意做得圆圆满满,因此他们红红火火,管他五代还是十国依旧活得很有尊严。
花刺邪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着她手里的这个男人。他不过穿着普通的直裾,不新也不旧,身子也很瘦弱,头顶更是不合时宜地绾了个道髻。她想不出这个扭扭捏捏的小子和久负盛名的绝句有什么干系。因此她探出一只莲足,悄悄搁在了他的脚前——韩香默契地跌飞了出去,像一副农裳架儿扑在了花圃里。她的眉梢挑起一分冷哂,心想“这便是扮猪吃老虎了”,款款上前,伸出一只素手,道:“好大的风,竟然吹倒了人。”
韩香揉着鼻子坐起来,此时他方看清了这个引他出厅的女子。夕照还暖,微波满衣,她看上去美艳得有些刺目。甚至她身上带着种妖气,或者是邪气,反正那双琉璃飞彩的媚眼骇得他不敢去握她的素手。他径自爬起,掸掸长衫,道:“风不大,是人瘦,说不得哪天我便去见了老君。”
“怎么说?”花刺邪有些惊讶。
“被风吹去的呗。”韩香瞄了她一眼,“正好问太上讨些驱邪灵咒,省得那些狐媚儿、鬼魅儿整日价刮风。”说完,他心里得意地一笑,以为这女子必要退避三舍了。
谁知冷不丁地一阵香风入怀,花刺邪几乎把香腮贴到了他的鼻尖,在他耳边轻声道:“狐媚儿不单会刮风,还会吹气儿。”
韩香觉得耳垂似要被“气儿”吹掉了,少经阡陌的他不由心痒得好像小猫抓挠。他登时想起三夫子的名言:欲拒粉贼,礼刀以擘!于是他轻轻推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姑娘须自重才……”——啪!一记重重的耳刮子在他眼前绽出了金星儿来,那个“好”字也就顺势成了喝彩。
韩香摸着脸,刚要光火,花刺邪却幽幽地道:“非礼勿动,你、你怎地对人家动手动脚。”她那股子妖气仍盛,媚眼却凄凄楚楚,仿佛真被人非礼了一般。韩香这才想起自己推了她的肩膀,那温软的香肩似还在他手上留有余香。他不由紧皱了鼻子,心道擘就擘吧,你怎地还画蛇添足呢?无怪三夫子总说粉贼难拒,不若俯就成全……
花刺邪心里好不得意。她平生最恼这般明明不是老虎还要扮成猪的人,以为这样便是高手了?时下不是兴装孙子么,那只管装到底好了。于是她拍拍手,拧转腰肢,带着风啊气儿地去了园门,回首道:“走吧。”韩香正不知她是要逐客还是怎地,她又道,“秦公请你来办事,可不好耽搁了。”说完便似一朵豁然离茎的花,拧身出了角门。
韩香偷偷嗅了嗅手掌,那点子蚀心化骨的软香令他不由一个喷嚏!他急忙甩开手,大步追了出去。
秦雷,秦横云少子。他也是豪州三鼎甲之下公认的第一高手。他并未继承秦横云的衣钵,反是自成一门泼风开山的钺法,威名虽不及其父,也是如日中天。
此时他的大日轮钺便卧在他的身侧,钺锋和他的主子一道暗淡了光芒。一处要命的伤口赫然绽放在他胸前,那些裂口推开皮肉向四周回旋延展,创面齐整,几乎不见血痕,犹若巧手镂刻的一幅展菊开香图。
韩香本来想捏住鼻子,却又想起三夫子说的死者为大,只好屏住呼吸老老实实站在花刺邪身后。他发现她的背影原也这般动人,且不说衣领上一抹时隐时现的月色冰肌,只那自香肩渐削渐细的素雅纤腰,便已然叫他提不起眼睛了。韩香不禁在袖内伸平了手,琢磨着这或许便是盈盈一握?
“看清楚了么?”花刺邪蓦地转过身道。
韩香骇了一跳,忙不迭地用手揉眼睛,道:“自是清楚、清楚。”
不知怎地花刺邪觉得腰身有些刺刺的,于是一手叉了腰肢,皱眉道:“那便好,你可看出少公子的死因?”
韩香揉完了眼,又揉揉脸,然后嘴里蹦出两个字:“晚菊。”
花刺邪心底冷笑着,只要是有些阅历的江湖人都看得出这是晚菊,是蓝观雪的晚菊。
02笑靥金
马不前的好马,秦横云的神力,以及蓝观雪的晚菊。豪州三鼎甲各有打人的玩意,方能在这云谲波诡的乱世成就霸业。倘若有人说没听过蓝观雪的晚菊或者马不前的头马,那简直没法在豪州的街面儿上混。
蓝观雪嗜菊,便如同马不前嗜马。不过马不前嗜的是可以为他泼血断头、打天下定江山的“人马”,而蓝观雪视如己命、一日不见便生三秋之思的却是真正的菊,是冷香晚艳、金蕊黄花的晚菊。
晚菊不单是他的命,亦是他的画、他的刀。蓝观雪非但以笔画菊,更以刀作笔,他最得意的一式刀法便叫做“晚菊”。据说见过这一式的人死得都很惊艳,因为这一式施展时有如晚香怒放,绚烂无极。能在重瓣迭飞之时葬魂送花,何尝不是一种惊艳的死法呢?
可惜近几年很少再有人见到这一式“晚菊”了,这位三甲的探花早已收敛锋芒,更多的时候是用他的笔来展菊开香,而非用刀。
于是每值秋令,马不前循惯例进行闭关三月的修炼时,蓝观雪却放下他的刀,入菊苑提毛锥,摄菊之影、挽菊之香。他自知不是青帝,不可将菊花报与桃花一处开,唯有泼墨留彩,用绢帛永绽芳清。
今年的秋来得格外地晚,却冷得格外地早。是以他今年的菊苑,花开得也格外地急,似要抢过霜天一令,延香不已。他的菊苑便在东城的根儿下,每年这个时候,几乎半个东城的人都变得素雅了起来,便是胡麻饼铺里的饼子,也都沾上些花瓣应景,薰薰犹香。
菊花虽冷艳,香却雅淡,便是簇簇成丛,也绝腻不了鼻子。可偏生到了韩香这里似乎就改了味。花刺邪听他不住地喷嚏,心道不懂怜香也罢了,可若在行刺中来这么几鼻子,不但煞了风景,恐怕连小命儿也要给“煞”了。
若非秦横云早有关照,要花刺邪从旁监察这小子的行举,她才不会在这临近黄昏的时候,还陪着他站在荒冷无人的街角上挨冻。终于她没好气地指着远处菊苑,道:“那便是他每日必在之地,你若不放心,不妨去探探路。”她话里其实带着揶揄,她倒未当过刺客,不过在她想来刺客不是应该事前做尽功课,以求事毕全身而退的吗?且她也想知道,绝句的三十九郎究竟要怎生把这单难做的生意,来一个开门红。
韩香终于打完最后一个喷嚏,揉揉鼻子,几乎想也没想便道:“去探探也好。”说着他便踢踢踏踏走向了菊苑,远远向站在苑口擎着竹帚、清扫落英的老伯嚷道,“劳烦通禀一声,就说秦横云秦二爷派人来见蓝先生。”
花刺邪的冷哂便就僵在唇角。她着实没想到韩香竟像个乡里的泥腿串门子一般,随随便便就跑去叫门,还大模大样地扛出秦横云的旗号来。当看见那个老伯停住竹帚、上下打量起韩香时,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露面,那可真要僵场了。于是她把咬痛的牙磨了磨,走上前去道:“髯公,好久不见了。”
那老伯听见这话,登时那一嘴皓如银针的长髯,几乎根根直立了起来。他拧着眉须把脸皱巴在一处,转头看了花刺邪许久。竟然砰地一声将手中的竹帚捏了个爆竹开花,然后见鬼也似回头冲进了菊苑,一面飞奔,一面直嚷:“了不得了老爷!她……她今年又来了!”
老伯露的这一手气功可是把韩香骇了一跳!不过他更纳闷那老伯怎么见了花刺邪跟见了凶神一般,难道她还能把这园子里的花都揪了么?便这时,花刺邪在一旁冷笑道:“死老头一点也不念旧,我还能把花都揪了不成?”说着,她倒是撇下韩香,自己先进了菊苑。
韩香急忙跟了上去,一路花丛幽静,竟无人阻挡,便是撞见几个僮仆花工,他们也不过是变了脸色,四下里招呼:“快些儿把园里的花花草草都看好喽,再多浇几遍水,不然一会儿就没得浇了……”
两人走了许久肠径,这园子竟似花海一般,绵绵延延不见尽处。终于在一个拐口,那位髯公又露了头,一夫当关似的往径中一立,冷颜道:“老爷今日不在,我看姑娘还是回去的好。”看着他那无风自动的银髯,韩香几乎便要打退堂鼓了。花刺邪反是冷笑几声,道:“髯公,你不拦我我还真未必肯进,可你若这般不念旧,我倒非要走上一遭不可了。”
听了这话,髯公登时胡子都要飞了。只听得他周身噼噼啪啪,竟是响起一串爆竹声,也冷笑道:“老夫偏不念旧,怎样?”这般气功唤作“气骸百响鞭”,原也不稀奇,只是寻常人施展这门功夫皆须沉腰扎马,作势运气,若像他这样说发便发那必得登峰造极不可。韩香倒也识货,不由得把脚往后挪了挪,心道可别冷不丁被炮仗崩到了眼睛,那可是大大不妙。
他正想着,园中就蓦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道:“髯公,便叫她进来吧。”这声音平得如水,淡得无味,却一下子释去了小径中的剑拔之气。那髯公的气似也随之而泄,便是银髯也垂将下来。竟是再未多看花刺邪一眼,扭身而去。
见空出了路来,韩香琢磨着还要不要进去,花刺邪忽把脸颊贴上他的耳垂,低语道:“你须记好了地形才是。”那种无隙不入的香风,沿着耳径直钻进心房,撩拨得他又鹿撞了半晌,方才拾动了步子。
未几,便在花海中现出一幢秀阁,似是接风引香一般,四面大敞。韩香二人循风而入,内中便只一几,一案,两人。
小几上架着一柄无鞘的刀,色作暗金,形如半月,淡静凝华,锋芒不见。虽长不过尺余,然而卧在那里却如眠龙潜底,直叫人不敢挪眼,似乎它会眨眼间破屋飞去,划断天梁,斩落了云头。
案上平展着一幅长宣,砚墨笔洗陈于左右。宣上当是一簇未开满的绽菊,虽尚在纸,却似有花香枝影欲浮于案。这跃然的墨色登时便冲淡了小几上刺睫伤眉的刀气,便是那案旁捉笔宁思的男子,似也成了花间衬底,再也作不得色。
那男子清眉淡眼,衣衫亦清淡如水,他看去不年轻,却也不老,似是连岁月在他身上也淡去无痕。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如同褪了色的直裾、失了音的旧琴般的男子,便是那个惊才绝艳的三甲探花蓝观雪?
他身后还有一人。青眉,丽目,与他一样宁思着,静视着案上的长宣。清象栩栩,活脱得似乎已然出离了依身的藩篱。这一刻蓝观雪便也入了画,宁如止水,仿佛他本站在身后的挂卷之中。一进一出交错之际,便是宣上的花影、几上的刀影亦凝滞了。
花刺邪初以为,阁中真的是两人。然而不过一弹指的眼花,她又觉得阁中无人,有的只是画。她的眸子直要累出泪来,韩香却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话,道破了她的真幻——“好大的画,挂在这里好不怕人!”
好大。花刺邪还是初次听见有人这般赞赏探花郎的画。她不由白了韩香一眼,尚未回口,那厢的蓝观雪似也一语惊醒,登时出离了画卷,叹出一口气来。蓝观雪搁下笔,似乎有些惋惜案上这幅未及全放的芳华。这时花刺邪才留意到,原来那并非蓝观雪珍爱的晚菊,却是几株叶姿隽雅的寒兰。她不由又去看挂在蓝观雪身后的长卷——果真好大,长可及人。
画中,是个清幽顾盼的男子。姿形修长,俊逸得有些出尘,仿似承着他的不是长卷而是一片高远超脱的云。花刺邪看着他,他却在云中悠远地瞰着蓝观雪,眉含浅笑,似在轻哂依旧耽于凡尘的那一朵晚菊。
花刺邪兀自觉得眼熟,蓝观雪已是走过来道:“我这便要走,你既然非要见我,也只这一面便好。”若说他有唯一夺人之处,便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肃杀,如晚秋一样清冷,又比晚秋还要孤寒。花刺邪竟是打了个冷战,不由得在心底埋怨起韩香来,无端地令她来受这份苦寒。
蓝观雪这才留意到韩香,目中不禁露出些许疑惑。花刺邪赶忙道:“他是我的小厮,随我一道来的。”
蓝观雪看她一眼,淡笑道:“秦爷请你来,不知有何要紧的事。”花刺邪听了竟是舌头打了结,一时没想出如何应对。她心里正打鼓,韩香忽道:“秦爷说了,要姑娘问蓝先生讨一幅展菊开香图,好挂在自家厅里添些光彩。”他竟是一点也不怯场,话头流利得紧,然而听了这话,蓝观雪与花刺邪皆是面色一变。看他那得意的样子,花刺邪几乎便要去封他的嘴。在这个风雨之时,他便要编谎儿,也决不该提什么展菊开香图!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段风雨,皆要从两宗命案说起。蓝观雪除了晚菊,平生最得意的奠过于他门中的“岁寒三友”——“不老银松”怒髯公、“修篁妙管”竹夫人以及“空谷幽兰”于云知。蓝观雪平生最恨的花就是梅。唯有梅,才敢晚过菊,才敢在百花杀罢菊也杀之后仍旧不败。于是他的岁寒三友里多了一兰,却少了一梅。
三友中的“修篁妙管”在他打天下时便已经殒去,他顾念旧情一直空留其号。而今便是兰也离他而去了——十余天前于云知凋谢在一场霜降后的路边沟里。走得很凄凉,也很凄惨,因为他几乎是被腰斩而死,那个要命的伤口看过的人大都猜得出几分端倪。
于是就在前几天,秦横云的少子秦雷也死了,甚至连他泼风开山的大日轮钺都未来得及拔出便也倒在路边沟里。随即这三足鼎立的豪州城,便开始风起云涌,蓝观雪与秦横云的府上几乎便是枕戈待旦,而马不前虽仍闭关未出,手下的快马良犬也是紧足了神儿,静待那一场早晚要来的山雨。
蓝观雪蓦然寒了下来。他本就够冷,此刻面色竟有些透明,宛若凝水成冰。目光更是凄清得凌澌涌动,直冲韩香的脸。韩香脸上的得意便就冻结了,可是又有些无辜,似还不知失言。他眨了几眼,却是不敢再迎视蓝观雪眼中的冰流。
蓝观雪就这般看着韩香,似要看出这个小老幺的深浅。花刺邪本还想打个圆场,然而就是说不出话来。她便站在小几前,背后那柄无鞘的刀似乎已是杀入了她的颈子,割断了她的话头。最冷不过无声寒。阁中的“四人”似乎就在刹那间,冻死其二。
终于,蓝观雪目中的冷,渐渐化成一分冷哂,然后便琉璃入水般淡去无痕。他默默转身,去看身后的画,阁中寒意亦就冰消。花剌邪的眸光发了个抖,终于又活络起来,她已想起这画中人是谁了,便是那朵已然凋谢的空谷幽兰——于云知。
铮——小几上的刀,没地喝了一声彩,不知是为穿阁而过的风,还是为依墙而立的画。蓝观雪似听见了和鸣,终于不再看画,转身叹了口气,向花刺邪淡淡地道:“秦爷既有雅兴,又肯青睐,我也不敢藏拙,画一幅承过去好了。”他面色已平复如常,话虽淡,目色中却有几分无奈。好在韩香没再多嘴,花刺邪客套了几句便就告辞。
直至出了菊苑的门口,她的背仍旧有些潮,似乎那柄无鞘的刀一直指着她的后颈。她尚未敢松口气,韩香回暖得倒是极快,没出几步,便在她身旁嘻嘻地偷笑起来,道:“好怕人的探花郎,不过也难怪,整日对着那样的画,不怕人才怪呢。”花刺邪只白了他一眼,却未接茬。她知道韩香是不会懂得探花郎的心思的——便是豪州,也没有几人能懂。追思,追思,走便走了,还要把人留在画上,拓在心上,这追回来的不但是缱绻的愁,更是缱绻的仇。
她暗叹着气,闷闷地走,韩香却只管啰唣不停,又嘿嘿笑道:“我看这园子里的人,都与你熟得很,难不成你偷摘过这园子里的花么?”他只管说,花刺邪却只管闷头前行,浑若未闻。
韩香不识趣地又道:“你该不会真做过‘采花贼’吧……”他正把头凑过去,花刺邪冷不防回转了身来,冷笑道:“我与你很熟么?什么都要告诉你?”韩香登时骇了一跳,几乎没咬了舌头。终于不再言语,亦学起花刺邪的样儿,闷着头走起路来。
当下两个人便似刚出拔舌地狱一般,默默走出了几条街去,正走着,蓦地花刺邪却站住了脚,蹙眉道:“什么声音?叽里咕噜个没完!”
韩香也站下脚,鼻子尖却不由得有些泛红,望了四处渐起的灯火半晌,方道:“你猜平常这个时候,我在绝句都做什么?”
“做什么?”花刺邪怔了怔。
韩香深吸了口气,馋腥的猫儿那般笑道:“吃鱼,封九哥的罗粉鱼头。”
03杀夜
北城,豪州城最繁盛的去处。
傍晚时分的北街依旧繁闹,申不直像惯常那样沿着石板道遛弯。他的腿很直,也很长。他身高八尺,在北街最高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看见城边,月下泛波的秋江。正是这般高瞻远瞩,所以他十五年来一直仍是马不前的头马。而最叫他得意的是,他足下的铁屐近年已不再铿锵。他腿上的功力将这双十九斤重的铁屐操控得犹若一双轻履。因此他不但高瞻,根基也日渐稳固,已有人在私下里说,马老爷子会把基业传给这位“八骏十犬”之首——“绝地骅骝”申不直。
申不直与以往一样进了“思鳙居”,却没有和以往一样去自己的雅座。他甫一进门便瞥见角落里,闷头大嚼鱼头的韩香。豪州往来的豪客如同过江之鲫,能让他的眼皮子眨也不眨的却是少有。申不直倒没觉得这小子有何过人之处,只觉他那贪相像极了久未见腥的猫,关键是他竟然和“她”坐在了一处。
有人说她是秦横云的宠姬,也有人说她是秦横云的暗室,更有人说她是驻颜有术的女魔头,躲在秦横云羽翼下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总之这个叫花刺邪的女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惹来一堆香艳的是非。
申不直十五岁跟了马不前,今年刚好而立。他还没修炼到不近女色,但平素见到她仍会远远地绕着走。因为她终归是秦横云的人,与秦横云日不离身的崩月日相比,他知道自己的铁屐还不够分量。不过今晚,不知为何他推开酒保的手,径自去了距她不远的一张酒案。当烧鳙唇与桃花酒上来的时候,他仍在想:这个面生的小子不知是何来头,竟能劳动她的芳驾。
花刺邪的杯箸仍在原处,甚至根本就没动过。她着实负气自己为何要陪他来这里。看着他那贪相她就已暗暗发誓,今生决不再吃鱼。因此韩香又捉起个鱼头时,她终是忍不住道:“据说鱼头用得多了,便会中毒。”
韩香的鼻子不由有些泛红,吮吮手指,笑道:“我在绝句这般久了,还真不知鱼头也是毒物。”他随随便便就把绝句二字溜达出口。花刺邪登时变了脸色。且不说那厢自斟自饮的申不直,这客如流水的酒楼里不知还有多少三鼎甲的耳目。亏他还是刺客,竟连“藏行”这种事都不懂么?
韩香可不知对面的佳人满腹含嗔,他已然唤来小二讨了个手巾板,擦完了手又净面,果真就像偷完腥的猫儿一样在那里舔起了爪子。花刺邪狠狠地瞪他一眼,起身道:“你只管磨蹭,我可是要走了。”看她那刀片似的眸光在自己脸上刮来刮去,韩香本来还要讨一盏茶水漱口,竟是生生憋了回去。他忙不迭地捉起根牙杖,道:“走,这便走,劳烦姑娘会账。”说完他便叼着牙杖走出了酒楼。
花刺邪狠狠地撇了几把刀片在他后背,这才转过眸光招呼小二。待会完了账,她故意绕过几张酒案,带着风儿从申不直的座旁经过。申不直本自提着酒盅,经那香风一熏,盅子就僵在了唇前,便是酒水绽了他满襟的桃花,竟也朱觉。
思鳙居的所在,可是豪州城一大盛景。且不说旁边那几家银楼,便是街对面的“乔香斋”也是雕梁画栋,如同它经营的漆器一般雅致光鲜。据说乔香斋的掌柜应有意,乃是思鳙居的老板章江边结义的金兰,是和这豪州城一同风生水起的两个老侩。
韩香便站在乔香斋的柱子前,眼巴巴地看着头顶的那块匾。尽管此时漆器行早就关门上板,他却津津有味得紧,好像那块戗金描边的匾额上开出了花儿来。直至花刺邪过来身旁,他才垂下头,依旧叼着牙杖道:“不知这豪州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花刺邪方要戗他几句,韩香已然转过身,踢踢踏踏地踱了开去,像刚见世面的土包子般啧啧地道:“走,逛逛夜景也是好的。”刚说完这话他便被脚下的一块青石绊了个趔趄。
花刺邪气得直磨牙,可又不得不跟着他。于是她一拧腰身到了他肩侧,耐着性子道:“你倒是想去哪里?”
韩香自顾自地走,嘟囔着道:“没想好,走到哪算哪。”
听了这话,花刺邪的眸子登时有脱眶的冲动。然而转了几转,她竟咯咯地笑了起来,道:“也好,夜行凭月眼,没准便撞见了宝。”说着,她便将香肩向韩香靠近了些,呵气如兰地道:“我听说绝句的子弟,每人都有自己的绝句,你的句子是什么?必定清俊得很。”
韩香不由打了个喷嚏,暗暗把肩膀挪开一尺,红着鼻子道:“我入行晚,还刚出道,哪来什么句子。”“这般说,”花刺邪却又贴了过来,几要依在他的肩上,“此行还是你的第一桩差事?”
韩香挪开身子,讪讪地道:“是……”“呵,”花刺邪似是不信,又凑过脸来道,“你该不会连人都没杀过吧。”韩香的牙杖几乎都要滴下汗来,不由得又挪开一尺,然后他便“啊”地一声栽进路旁的沟里。
花刺邪站在石板道上,冷冷看着他在沟里抓挠,道:“我可还听说,绝句的人个个都是身怀绝学的高手。”说完她便拧转腰肢,又带着风啊气儿地走了。韩香急急忙忙爬上石板道,拐了几个弯才追上她。还未开口,花刺邪便又蓦然转过了身,冷笑道:“云再大也盖不过天去,雨再小那也是水。这单生意你若只当儿戏,未免小瞧了豪州。”
看着她那双比月色还冷的媚眼,韩香揉着鼻子只觉委屈。心道我怎地儿戏了,不就是吃了你几条鱼么,何来那许多云啊雨的……他这般想着,忽然便觉得头顶上,果真竟落下了雨来。
更还未深,北街的深巷里已是无人了。韩香抹下一点雨水,那点子在指尖凝滞的猩猩之色登时令他恍然这是什么雨。花刺邪似也嗅到了雨气,两人仰首,这才看到身侧一幢阁楼上,斗大的血花在轩窗上绽放开来。
血雨刚破窗,花刺邪已是翩鸿般上了栏杆。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方才乔香斋的后巷。若非她负气回头,还真赶不上这一场雨。她俏生生地立在栏柱上,犹豫着该不该管这等闲事,这时韩香慢慢“飞”了上来。
他的确是一点一点飞上来的,便似有无形巨手擎着他一般,慢慢落在楼板上。花刺邪的眸子当真要脱眶了,各门各派的轻身功夫她都知道一点,却从未见过这般登仙飞升样的身法。即便江湖中最精妙的腾身术,陷空岛的“踏空阶”或者翠屏峰的“梯云纵”,也只可快而不可慢,若像这般悠然升空,恐怕早跌碎了牙齿。她还未来得及刮目相看,韩香已是一抖手,那轩窗竟然整扇裂了开来。然后他便低声道:“你进去瞧瞧,我给你把风。”
花刺邪本还惊叹他露的这一手掌力,听见这话不由挑了蛾眉,心道:哪有你这样的高人,畏首畏尾也就罢了,还让个女子做你的探路石!当下又把那气儿催发了起来,竟是不管不顾,飞身便进了窗子。
阁中无人,只有几具尸首。双老一幼,稳稳地团坐在一只炭炉前,他们的头颅便都跌在他们膝下,腔子里的血仍旧汩汩而出,尚未流尽。花刺邪略一打眼,已知是乔香斋的老板应有意和他的发妻独子,只不知得罪了谁,竟然一夕之间被灭门。两个老夫妻的头虽然瞠目难暝,尚还完整。唯独那幼子,头颅竟如被啃过的烂梨,残缺不全地连带着一颗眼珠横陈地上。花刺邪蹙眉看了几眼破碎不堪的头颅,只觉触目惊心。
她尚未从这份惊愕中醒过神来,便听见窗外韩香呼道:“不好!是火硝!”然后一团烈焰便自地板下轰然而起!花刺邪惊骇之下腾身纵向窗外,登时只觉一片热浪,摧枯拉朽般将自己推上了半空!
04失蹄
花刺邪一向认为自己的轻功还不错,比翠屏峰的梯云纵不遑多让,然而直至此时她方知什么是真正的轻身功夫。
就在她被吹飞的时候,另一人也飞了上来,当空挟住这个落鸢也似的娇躯。花刺邪只觉自己的纤腰被这条单薄的臂膀紧拥着,腾云一般高高飞去。然后落下,随即一个颠簸,又再高高飞起,就这般起起落落在豪州城的秀宇曼阁之间。她不由紧紧搂住韩香,惊愕地瞠视着脚下时远时近的屋顶。韩香几乎一步便能越过一幢阁楼,这般骇人的轻功闻所未闻。直过了良久,她才恼道:“便是要私奔,也须问过人家同不同意才好!”
韩香却未停步,仍旧紧紧拥着她,道:“你且看看前面。”便在一个起落之间,花刺邪借着月光才看到前方巷子里,一条时隐时现,犹若黑犬般的影子。只听韩香又道:“世道当真是乱了,狗也学会了放火。”他只管嘟囔着,脚下却是不慢,但似乎未尽全力,只是远远地逐着那只黑犬。未几,远方的狗影在一条巷子里拐个弯,竟是不见了。他这才缓下身形落在那条巷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许久,方嘟囔道:“莫非是钻了狗洞了?”
此时城中已是有些乱了,想必方才那把大火惊起了人来。然而眼前这条巷子却是静寂如眠,非但未听见“走水”的声音,便是夜影也似凝滞在月光之中。
韩香兀自张望,忽听见耳侧一个温软的声音道:“你当那真的是狗?”他这才发觉佳人依旧在怀,花刺邪小鸟依人样地在自己臂弯里逸散着香风。他急忙松开手,揉了半晌鼻子方道:“若不是狗,那又是什么?”
花刺邪歪着头看他一会子,眸子里忽然飞出了流彩来,低声道:“你想知道,须答应我一件事。”韩香看着她的媚眼,怔怔地道:“什……什么事儿。”花刺邪款款笑道:“你若肯教我方才的轻身功夫,我便把那狗连同狗主的去处都告诉……”她话还未讲完,韩香忽然转过了头去,浑若不闻地进了巷子。他一面走,一面还自言自语道:“说不得,那狗主的家便在这里。”花刺邪一掠到了他身旁,媚眼撩了他几眼,却也自言自语道:“现在不教,日后也必得教,总之是吃定了的买卖。”
韩香心头一跳,心道这“吃定了”今日已是第二次听见,果然是秦横云的人,连话都一样。想归想,却是不敢接那话茬,只当没听见一般踢踢踏踏前行。夜深巷浅,他尚未走完,那足下的影中便传来喀地一声轻响。
夜影如同活了一般,刷地连着地皮儿翻起了身来!韩香只听花刺邪在身后唤了声“小心”,然后他便眼前一黑,被蹿起的黑影裹挟着挑上半空。
花刺邪疾掠而退,忽听旁边的墙头上,有人嘿嘿笑道:“二哥快瞧,套子里可是落了活物!”倏然一条白影,水银泻地般落在巷子里。花刺邪还未看清,这人足尖一踮,那裹着韩香的黑囊跃空而飞,犹若一团老大的鞠球,骨碌碌落到了墙顶。这人适才转过头来,对花刺邪嘿嘿笑道:“深更夜半,可不该走这夜路。”这人笑得贝齿粲然,却是个面若桃花的男子。着一袭白衫,足下无根般在地上幢幢而晃,仿似一不留神,便要飘升了去。
花刺邪蛾眉方挑,那墙上便又有一人道:“七弟可是眼拙,寻芳不知觅处,须知那朝思暮想的奇葩,便在眼前。”只见那墙后的飞檐上,一朱衣男子倒剪着手,俊鹘一般立于挑角,装着韩香的黑囊便挂在檐角的嘲凤上。花刺邪瞄了他几眼,方才冷笑道:“原来是北郊的次马,怎么你那主子没喂夜草么,竟跑出来打野食?”
这男子还未说话,方才那白衫男子雪鸿也似上了飞檐,立在他身侧,道:“二哥,她敢骂你!”
花刺邪咯咯笑道:“我怎地骂他了?‘奔霄赤骥’崔不去排行八骏之二,难道不是次马?”她话音刚落,那挂在檐角下的黑囊已传来韩香的声音,直嚷:“既是熟人!还不快救我下来!”花刺邪不由皱了眉头,她方才已然见识了韩香的身手,便是那个黑囊有何古怪,以他的身手也不该这般轻易被捉了去。媚眼眨了几眨,以为他又在弄什么玄虚,于是顺着那话茬,向崔不去二人道:“马又不吃荤,几时也下起套来?还不快放了我的小厮。”
崔不去依旧倒剪双手,俯瞰着花刺邪道:“呵,秦府的人果真有排场,夜行还不忘带着小厮,在下倒是想请教花姑娘,何故夜半在此地徘徊?”
花刺邪却未作声,扫了几眼崔不去立身的飞檐,月光照下,那高墙后还隐隐可见藏顶,她不由得想起方才的犬影来,已是暗暗有些恍然。还未开腔儿,忽听那厢的白衫男子惊道:“二哥,难道她便是那个女魔头么!”
“七弟久不在家,”崔不去的目中泛起几分狎色,哂笑道,“自是不认得。不过你却错了,人家哪里是魔头,乃是艳绝豪州的花魁…”…他话还未落音儿,便只觉地上的那朵奇葩霍然夺目,挟着冷香艳影扑面而来!崔不去二人大骇,不过皆反应如电,霎时退了开去,白虹赤电般滑出丈远,落到了飞檐下。两人足落实地方才惊心略定,皆不由想这女子的身手恁地骇人,竟然动无先兆,快若反掌。
然而花刺邪动得快,静也戛然。她便俏生生地止于崔不去方才站的挑角上,反过来俯瞰着地上的两人,媚笑道:“奔霄赤骥、越影白羲,果然是两匹快马,我这鞭子还未开响儿,已是去地绝尘了。”白衫男子听了这话秀眉登时一立,然而却被崔不去扯住了袖管。崔不去仰视花刺邪,强笑道:“不愧是秦府天娇,当真了得。但是姑娘可知你这一脚,已然插进了人家的园子?”
花刺邪立身之地乃是一幢暖阁,而周围更是深院藏顶,她只转了转眸子,便道:“这般大的排场,难不成是马不前的外邸?”说着,探足踢了踢嘲凤,向挂在下面的黑囊道,“还能喘气儿不?”待听见里面的韩香嗯嗯个不停,莲足一磕,那檐下的黑囊便就打了个筋斗翻上了挑角。这时她才看清那黑囊乌油泛亮,似皮似帛,不由心道:看这形制,不是黑鲛皮也是乌金丝,倒是难为他受困了。环视大宅,她又想:无怪墙外机关重重,原来无心之间,竟撞进了马不前的一处藏邸。心中念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去解那黑囊。然而黑囊竟是囫囵无隙,一时不得解法。她又不愿去求那两匹“快马”,于是皱了眉儿,打算先出去再作计较。
这时,崔不去忽然冷笑道:“莫非姑娘想走了?须知此地可不比秦府,不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一面说,蓦地望空打了个呼哨。登时院中的夜色里,嗖嗖纵出几条黑影来,灵猱般从四面上了暖阁,花刺邪登时被这几个黑漆麻乌的东西逼在了檐角。她眸光扫去,原是几个肌肱虬健的“昆仑奴”,都只着一条牛鼻短裤,肌肤比她足旁的黑囊还要乌亮。睨了几眼,花刺邪冷笑道:“马不前的看门狗不是十条么,怎就这几只放出来咬人?”
崔不去也不理她,只打了个呼哨,唤道:“下手轻些,只捉活的便好!”那几个昆仑奴闻声而动,齐齐伏腰弓背,龇张爪牙,竟如黑犬一般飞扑花刺邪!月光照下,这几人的牙齿寒光闪闪,仿似精钢所铸,且钩牙倒错,竟是一口狼犬也似的獠牙!便是指甲也皆寸许来长,精光夺目,仿似镶了一手铦利森寒的短匕。
花刺邪探足在琉璃瓦面上一拨,滴溜滑了开去,于众犬飞扑的圈子里溜冰也似,穿梭游翔。几个昆仑奴起伏如龙,蹑地如风,攻守进退俨然一派章法,然而钢牙铁爪锐可裂风,却是一分也近不得她的身。未几,便在身影交错之际,只听花刺邪一声冷嗔:“都与我滚下去!”但见夜幕中掠起一线狭芒,冷电划云般天矫几闪,霎时几个昆仑奴滚地猴儿也似,惨号着坠下飞檐!花刺邪顺势掠起,蜻蜓点水般落于挑角的嘲凤上。一抖掌中,莹莹一抹的狭光,斜指崔不去道:“看来这几条狗,已是看不得门了。”她右手上,握着一柄颀长的兵刃,色作紫铜,狭不及指宽,愈末愈尖,在她手中迎风而抖,向外逸散着淡淡的瑰红之色,便好似刚折下来的一支三尺来长的花刺。
崔不去尚还好,他一旁的白衫男子见了这物,竟是骇然惊呼:“紫……紫电钏?!”崔不去一敛朱衣,纵去那几个昆仑奴的身前。只见滚在地上的几人,皆是在足踝处的脚筋位置,被穿透一洞。绕是他纵横多时,也不由得落下一点冷汗,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那处挑角,沉声道:“好毒的手段,想不到秦府的花魁,竟是‘屠龙仙子’的传人!”
05收缰
屠龙仙子屠的不是水中龙,而是人中之龙。据说她睥睨江湖时,不知多少当红的豪杰葬在她这柄紫电钏之下。然而流光逝水,那早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却不想在今朝又见戾器。崔不去心间正打滚,却听得花刺邪在那厢道:“你只管猜去,我可是要走了。”他尚未开口,白衫男子已是白虹一般上了飞檐,呼道:“招予都还没过熟,便想走了么!”话落刀起,倏然从袖中划出两蓬刀光,一曲如银蛇,一弯若银钩,竟是银汞般一泄而去!
见他出手,崔不去反是惊心略定。须知马不前的八骏弟子,皆用奇门兵刃,而他七弟“越影白羲”原不知的这双短刀,更是奇中之奇,名曰“蛇月”,专门克制各种兵刃,说不得便可胜花刺邪的紫电钏。
然而原不知双刀划起的银辉,方才流畅酣然,便就迟滞凝阻。花刺邪仍立于嘲凤之上,单手而舞,紫电钏犹若电针迭射,“叮叮叮叮”一阵疾响,竟是轻轻巧巧把刀光破碎成支离的银蝶。然后那柄紫电钏便骤然改势,在原不知眉前,画出一道逸散着瑰红的“一”字来。这看去不过是无由的一画,却似巨灵推掌一般,竟然将原不知逼退了丈远。但听哧地一声轻响,原不知的前襟如过剑锋,裂开一条罅隙。他尚不知就里,崔不去反是在地上惊呼起来:“七弟当心——是无双剑!”
原不知听了大骇,急急又飞退了丈远,抚胸半晌,方知只是白衫裂损,未伤及皮肉。所幸花刺邪并未追击,仍旧仙子凌波样地立于挑角。原不知哪还敢怠慢,小心翼翼将双刃交于胸前,却向崔不去呼道:“二哥!我可未闻屠龙仙子,会使太白峰的剑法!”据传当年太白峰,有位一等一的剑豪,破规沉矩,自创了一门剑法。这剑法便只有一式,然而却犹如破竹之斧点睛之笔,至简亦至精微、至短亦至宏深,据说练至化境,可以剑气伤人无坚不摧,于是被武林中人敬称为无双剑。没想到花刺邪竟能用紫电钏使出这等剑法来,当下崔不去与原不知一下一上,皆有些呆滞。崔不去眉峰跳跃,袖中双拳更是锵锵有声,似乎便要奋袂而上,放手一搏!
却忽闻深院之内,有人道:“都与我住手。”声音很淡,淡得如水。
花刺邪骤然听见此声,素手没地一抖,掌中紫电钏便在夜色中荡出一簇花团。她透过夜色依稀望去,却只见远处花丛旁的角亭里,影影绰绰似有个人,在夜中隐现不定。登时,她竟是忘了脚下的韩香和那两匹快马,身子如檐间巧燕般掠起,直朝着那处角亭纵去。落地,抬眸——呆住了。
就在亭中,一个衣清如水,人也清冷如水的男子漫然立着。他站在那里。竟然一下子夺去了寒亭秋夜那总总的肃杀,便好似他才是此间的节气,直叫这不合的霜天亦要淡去几分清寒。他身后,还有一人。虽近在咫尺,却悠远地在他身后憧憧飘漾,如同一抹早该去了的幽魂。花刺邪今日已是第二次见到这朵已作浮云仍流连的幽兰。他的长卷依依地挂在亭槛上,任凭风销,却在蓝观雪身后默默含笑,不离不弃。
花刺邪眸子里的流彩就为这寒亭中的两人而凝结了。她没想到他会在此间,这里不是马不前的藏邸么?豪州三鼎甲的探花,逸秀菊清的蓝观雪怎会和马不前的两匹快马,一同在这座深宅里出现?
这时崔不去与原不知二人已是追了上来,一东一西立在了亭前。崔不去心思转得极快,登时冷哼了一声,道:“原来花姑娘,果真是有的放矢。”
花刺邪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蓝观雪,亦冷笑道:“有的无的,反正是来了,怎样?”嘴上这般说,心中却是念转如电——韩香犹受困,不想探花郎又在此,想要全身而退,可是难了……
崔不去却未还口,目中精光闪烁个不住,似也在盘算眼前情势。蓝观雪却仍淡定自若,似乎方才那一场打斗全与他无关。他静静地看了会子花刺邪,道:“今晚是云知的好日子,不便待客,你若没什么事,便请吧——恕我不能远送。”花刺邪一怔,她眸子一转,已是记起今日乃是那空谷幽兰烧祭之日。她尚未说话,原不知却呸地一声,啐道:“你说送客便送客么?墨玉螭,睒星狼,苍水虬……十犬被她伤了一半,要走,我们兄弟可没答应!”说着话,他的蛇月短刀滴溜溜地在手上转了几个刀花,似还咽不下适才那口气。花刺邪并未恼,只是奇怪,即便是马不前也未必敢在探花郎面前出语不逊,原不知这匹驽马竟敢出言无状,未免有些不知死活。
不过蓝观雪依旧如泥打的菩萨,虽然目色冷了几分,却未再言语。他默默瞥了原不知二人几眼,无由地叹了口气,径自转身去看陪在他身后的“于云知”。良久,他适才淡淡地道:“承马爵爷厚爱,派子弟来护院,不过我不想多生是非,更不想脏了云知的府邸。”
花刺邪听了这话可是大愕。她看看身处的大宅,这才明白原来这并非马不前的藏邸。不过,探花郎的话又叫她有些糊涂,马不前竟然会派子弟来给探花郎“护院”,这里头可是透着股邪劲。
蓝观雪再未回身,似乎懒得面对园子里的几人。不知怎地,他的背影有些强直,身上那股子寒杀之气便销立了几分,且有些酸,恰似冬头秋尾,花零叶落时的离枝独怆。
这时,久不见动静的韩香忽远远传来声音,只听他嚷道:“没事了么?没事我可便出来了!”声犹未落,那厢暖阁上的黑囊陡地从当中裂将开来,韩香蹭地脱囊而出!他这一冒头,登时便冲淡了园里弥漫着的酸怅之气。庭中诸人不由得各自惊愕,连蓝观雪也忍不住回转了身来。
原不知二人惊的是,那黑囊乃是鲛筋混杂金丝编就,便是铦利的刀剑也难破其分毫,却被他开桃儿也似破成两片,他与崔不去自是又惊又痛。
花刺邪却是又把那气儿攒涌上来,心道你既出得来便早一会子,何故弄得鸡飞狗跳才扮这降世的哪吒?于是远远剜了他一眼,冷笑道:“不早不晚,你当真会挑时候!”
暖阁上的韩香小心着瞄了眼檐下,嘿嘿笑道:“我听你们斗得正欢,只怕刀剑无眼,哪还敢出来。这下好了,无风无雨,赶紧回家关门困觉才是。”花刺邪虽气,却还没忘了眼前情势,她借势向暖阁走去,道:“正是正是,这般无趣之地,趁早别了才是。”说着她便向韩香丢了个眼色,轻鸿一般倚着清月花影掠起,只一晃,便径直滑过了墙头。韩香可没想到她说走便走,不由嚷道:“等……等我!”这一急脚下的劲儿便使得大了些,竟是咔嚓踏碎了几块琉璃瓦,不过,人却旗火流星也似,嗖地拔空而起!
崔不去与原不知本还想阻拦,然而却被他这一蹿,“蹿”了个果若木鸡。两人惊大了眼,拧歪了脸,傻眉愣眼地看着韩香直蹿了七八丈高。他们马蹄子上的功夫也自不弱,却从没见过这般骇人的轻功——直至韩香妈呀一声跌向墙外不见了踪迹,这两人仍旧拧着脖子望天发呆。
夜更深了,便是无风也寒透了几层衣服。韩香坐在冷硬的石板道边,拿着个小葫芦鼓捣足踝,似乎在抹跌打酒。花刺邪看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道:“可用我帮忙?”韩香已是站起身,蹬蹬腿,道:“好了,走吧。”
两人便在这冷夜里顺着月光前行,竟是谁也再未说话。直拐了几条街,韩香才低声道:“我方才听他们紫电钏、无双剑地嚷嚷,当真好玩得紧。”几乎与此同时,花刺邪也自低语道:“想不到马不前、蓝观雪竟然打起了连环,可是有点意思。”这异曲且不同工的话茬儿,叫两人都是一愣。
花刺邪拥紧了自己的双臂,看了他一会子,道:“你这单生意还不知怎么开张,你便不打打算盘?”韩香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嘿嘿地傻笑,然后道:“主顾肯不肯买还不一定,打什么算盘。”
“怎么讲?”花刺邪蹙了眉道。韩香揉揉鼻子,正色道:“绝句自有绝句的规矩,无令不成单,秦公一日不签申诛令,便不算是生意。”
“呵,”花刺邪轻笑一声,道,“这倒也简单,秦横云若知道了状元公与探花郎一同做起了文章,你就是不叫他签他也非签不可,不过……”她本待问问韩香,可有把握敌得过蓝观雪的晚菊。虽然他今夜已是惊艳地露了一小手,然而蓝观雪毕竟是蓝观雪,那柄想想就能叫人发寒的刀可不像纸上的展菊,说破就能扯破了的。
不过她终究没出口,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天下没有绝句杀不了的人。这般响当当的口碑便是三十九郎,也承担得起吧。这般想着她忽然灵机一动——说不定韩香只是个幌子,没准真正的高手譬如二十九郎十九郎的,便隐藏在这夜里,只待秦横云签了申诛令便拨云露面,来上那么点睛一笔。如此,她不由在心里暗笑,韩香在酒楼里说漏嘴或许也是故意的,没准便是为他的二十九哥十九哥遮风挡雨铺云布雾。是啊,这才像是绝句的手笔,淡墨铺陈之后方画上那一点重彩,多么惊艳、多么神来……
花刺邪就这样一直在心里偷笑着,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聪明绝顶,直到路边的小巷子里蓦地迸射出弧光来,她才凛然醒觉原来这夜里不单藏着十九郎,尚且隐伏着杀机。
06破狙
一蓬蓬雪片也似的弧光,在两面的夜巷里怒放开来,如同渔师巧手,铺起一张替云遮月的网,笼向韩香二人。
随风激荡的弧光又细又狭,便似那风长了手指,剪下来的一堆凌锐的指甲,麇集着割断了夜影。花刺邪竟是反应如电,紫电钏霎时到了掌中,只一抖,便蛰落了一蓬弧光,同时呼道:“小心!”话方出口,韩香已是贴在她的背后,大袖飞挥,登时袖管里铮铮飞出几团鸡卵大小的光来。这些光团五彩斑斓,弹丸也似在他身前跳跃不定,竟如同明灯照野一般,令风中暗器纷纷改了轨迹,叮叮叮叮,群蛾投火般地撞在弹丸之上。
韩香一袖遮面,一袖挥舞,那些个弹丸犹若受他操控的活物,竟将大半暗器接了下来。便是有漏网之鱼射在他衣上,却也是铿铿作响钉而不入。花刺邪将紫电钏舞得如天女散花般,虽也将暗器尽皆拨落,然而却被韩香这般手笔唬得够呛。她惊了又惊,心道:难道这便是银字画本儿里写的那些凝剑成丸、飞剑如蝶的仙术么!
未几弧光尽碎,冷夜又寂。韩香身前的弹丸骤然宁静了下来,原不过鸡卵大小的弹丸此刻却个个披起了鳞衣,恍如几只刺猬爬在他的脚下。韩香一抖手,登时哗啦啦落了一地的暗器,那些个脱了衣衫的五彩弹丸竟是跳蝗也似,嗖嗖纵回他的袖管。韩香小心翼翼地以袖裹手,将挂衣的暗器摘了下来,见那些弧刃好似狞鬼遗落的指甲片,犹自闪光,不由咂舌道:“真邪门,不知是什么暗器。”
花刺邪冷笑了一声,道:“你难道便没听过‘飞毫走爪’么?这还不过是其一。”韩香怔了怔,便要问问她什么是飞毫走爪,花刺邪已是一挥紫电钏,向夜巷中道:“难道马不前的马腿子狗腿子们,只敢暗箭伤人,却连面也不敢露么?”话音落了许久,两面的巷子里适才闪出几个人来。
但见一人白晃晃地在夜色中没地扎眼,哼声道:“你说谁是狗腿子!”
听声花刺邪已知是方才的“越影白羲”原不知,登时吃吃笑道:“我就说你那主子没喂夜草,果不其然,野食没打着便跑出来打劫。”
“你——”原不知不由在夜影中露出脸来,那张桃花面恰似扑了层秋霜,寒森森地道,“我本怜香,怎奈花不解语,便叫我几位兄弟教教你怎生说话。”说着,一千人嗖嗖纵了开去,在街面上围了个圈子。除了几个昆仑奴立在外围,原不知与另三人分四方之势,互成犄角将花刺邪与韩香团在当间。东面之人看去年纪最轻,青眉嫩面,便是倒擎于掌的两柄烂银短戟,也是如初生之犊般锋芒逼人。西面之人年纪最长,貌不惊人,唯肩后露出两抹尖芒,不知何物。北面那人却是空着手,身上也不见长物,只是一双瞳子睥睨之间偶有精光慑人。
花刺邪看了一圈,冷笑道:“翻羽山子、超光绿耳、腾雾渠黄,再加上个越影白羲。八骏竟然来了一半,马不前当真要和秦府磕上了么!”
原不知嘿嘿笑道:“姑娘说错了,今夜你若死在这里,秦横云便是要磕,也找不上我师父。”花刺邪方才一怔,那年纪最长之人已是皱了眉头道:“七弟恁多的废话,还不快些完了事回去交差?”说着话,竟是斯斯文文地向花刺邪合袖作揖道,“不才翻羽山子莫不开,向姑娘讨教几招。”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人动得可是不慢,不过动的却不是他,而是北面那空手之人。只听这街面上猝然响起一声刺耳欲穿的尖啸!北面那人游鱼一般贴着地皮飞了出来,手上已多了两柄前尖后阔的利刃,双蛇吐信也似,直戳花刺邪的后背!
他这双利器唤作“手镡”,也称“手刺”。上镂音孔,非但搏击时声可摄人心魄,且毒若蛇蝎,出其不意,多年来不知多少豪杰倒在他这袖底乾坤之下。然而花刺邪似早料到这声东击西的伎俩,莲灯开盏般地一转,身子已是纵起在半空,紫电钏随势而下,反是毒蛇吐信一般疾刺他的耳后!
这人一击不中,泥鳅般地弹了开去,饶是这般快,仍被紫电钏啄在耳廓之上。他不由抚耳狂呼,惊痛之下却忘了自己手上的利器,几乎又将耳朵自削了去。原不知登时扑了出去,呼道:“六哥伤得怎样?”他冲上前去,只见他六哥的耳轮当间,几有指头粗细的一个血洞,不由吸了口凉气!适才他已尝过花刺邪的苦头,不想反掌之间,连一个照面还没过,他六哥竟也马失前蹄。他这口气尚且惊寒未止,却听花刺邪哂笑道:“超光绿耳商不破,今日不但破了,绿耳也要改个颜色。可惜我把耳朵眼扎大了点,日后便只好挂个牛环充数了。”这一鞭子可是痛了双马的腰身,原不知与商不破哪还挂得住脸,撒开蹄子便扑将上去!原不知的蛇月短刀雪片子似的铺将开来,与商不破的手镡一上一下,登时封住了花刺邪的上下三路!
便在这时,本就躲得远远的韩香忽道了声:“你们好好打,我给你们腾地方。”只听他足下咚地一顿,就蹿上了空中,竟是升龙也似脱出了圈子,飘摇着不见了踪影。没想他这般“义气”,花刺邪几乎也要被气儿顶飞了起来,手下一狠,紫电钏仿佛雨打芭蕉,霎时将原不知二人逼得招招皆碎,蛇月手镡便再也递不出去,只龟缩身前,如雨下破笠一般苦苦支撑。
看他俩险象环生,年纪最长的翻羽山子莫不开蓦地吐气开声,怒马也似突入了战圈!他双臂一交,已是自肩后掣出一双短矛来,这双矛皆是扁锋,两侧开刃,乌油油地浸在夜色中几乎不见锋芒。
莫不开这对标枪也似的奇门唤做“影铤”,他自幼浸习枪术,天下一百三十七套枪法他号称“半通”,在马不前门下虽只行四,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匹“上驷”。他这双枪陡一出手,便是天下枪法中排名第九的“双猛龙飞枪”,左枪如蛟龙起蛰,直挑花刺邪下颌,右枪却若共工摆尾,枪尖横挞她的胸肋。这般奔雷也似的双枪斗将进来,登时一改原不知二人虽奇诡却失刚猛的弱势。花刺邪的紫电钏本快若疾雨,反不由欲速难达,竟是雷大雨小般渐点渐慢。原不知与商不破的蛇月手镡也就活了过来,在枪隙中屡吐毒舌,从龙助云,恰似一片阴霾将花刺邪罩在当中。
这时,花刺邪的紫电钏蓦地在枪丛刀影中横飞一画,轻描淡写的一笔,却如怒电破雷云,登时将三人的兵刃皆拨了开去。原不知竟是知道厉害,连人也退了开去,呼道:“四哥六哥,小心她的无双剑!”然而花刺邪的无双剑果真是无双,便只昙花一现,再无下文。倒是她原本空着的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物,青棱棱的一尺来长,比紫电钏还要狭细,好似一把青锥。
原不知三人还未看清那是何物,花刺邪已是欺了上来,咯咯地笑道:“久未斗得这般过瘾,便驯驯你们这几匹驽马也好。”说话间,双手之中便就青红大绽,霍然破出了惊风!她竟一改方才的轻灵掣电,掌中的短青长红浑若一双沉矛,叮叮当当,登时将莫不开的双猛龙飞枪迫得低下头去。莫不开影鋋开阖,却是越打越惊,瞧着那青锥红刺一若青鸬刺水,一若红花点头,蓦地脱口道:“绿沉枪!一丈缨!”
他说的这两宗,皆是枪术中的顶尖绝学,便是他号称半通也只闻其名而已。哪知花刺邪非但会用这般枪法,且能一心二用,青红并进!他这一惊,影铤不由得垂颓失势,便再也飞不起来。勉强对了几招,方要提起精神改换枪法,花刺邪却先他一步,已是骤然改势!
原不知与商不破各擎兵刃,与莫不开夹击花刺邪,陡地眼前红芒一暗,一片青芒盛起,纷纷点点好似群星落坠一般在眼前绽开来。两人还道是花刺邪施的暗器,各将兵刃舞于面前,然而只觉脸上一阵刺寒,那青芒便似要锥面而人!两人犹自惊呼,蓦然一片罡风掠起,叮地一声扫却青芒。却是那一直未出手的少年,危急之时飞身横戟,这才解了原不知二人之危。当下马不前的四匹良骏都下了场,然而这打斗却骤然停了下来。
只见原不知二人的面颊上,皆被刺出几点血痕,看去错落有致,恍如星斗罗列。他俩互视对方面颊,不知为何目中都似哭似笑,未几,双双回头,指着花刺邪嘶声道:“你……你好歹毒!竟然用‘羞天黥’!”
花刺邪提起左手的青锥,指尖在上铮地一弹,笑道:“不烙上花名儿,怎知是谁家的马?”这时莫不开几人都已恍然这是何物,原不知最爱惜容颜,当下抚着桃花面几未哭了出来,道:“北……北斗子是你什么人?”说完这话他却又想起花刺邪的紫电钏,须知北斗子与屠龙仙子各在两代江湖,她怎会同时承袭了这两位世外高人的衣钵呢?
原来这北斗子,乃是晚唐的一个秀才,因不第而弃笔习武。他半生潦倒,心胸也就狭窄,便是所修的武功亦是促狭。他以天外奇金冶制了一柄锥子,为此锥所伤便是伤口愈合也会留有青痕,剥皮难消。北斗子虽不像屠龙仙子,平生甚少杀人,然而却不知给多少豪杰刺上这“北斗羞天黥”,一旦中了他这阴招,便似面上黥了刺青,一辈子也离不得这个印记,可谓是生不如死。因此他这柄青锥便叫做“铭心锥”,是比紫电钏还要令人畏若蛇蝎的武器。不过这歹毒的短青长红此刻拿在花刺邪的手上,却与她的邪气和妖气两相投合,可谓浑然天成,果然是通身带刺的一朵奇葩。
07武蠹
莫不开等四骏,此刻都不由踟蹰下来,他们素闻这“女魔头”的名声,今日方才知道厉害。且不论她这双“花刺”,便是她驳杂的武功已是高深莫测。然而马已开缰,便想猝停也是不能。四人几乎同时掠起,枪戟刃刀风卷残云一般,在这夜色之中进出团团杀气。
四马夹击之下,花刺邪的铭心锥和紫电钏更是变幻莫测,她忽而使出一套飘逸绝伦的“怡红快绿剑”,忽而又是挂角无痕的“暗香疏影刀”。恰似她便是一本包罗万象的武林秘笈,竟是绵延不绝、奇香不断。
不过一时之间,四马倒还难败,全沾了最后一匹良骏的光。这年纪最轻的少年双戟并无惊人之处,却是沉稳有加,每每花刺邪令莫不开三人招架不住,他这双戟便崭露头角,遇快则快遇慢而慢有惊无险地将危势化解。
花刺邪知道他便是八骏最尾的那一匹——“腾雾渠黄”方不觉。据说这小子进得马不前门中没有几年,不过这般身手可是惊艳得很。她不由得想起韩香来,心道莫非小老幺儿都是这样拔萃么?然而一想到韩香适才弃己而去,她又恨得咬牙,不由怨妇般地将铭心锥紫电钏皆向那末马招呼,这一发狠,方不觉登时便招架不住。
她这恨意仿佛拘人的咒儿一般灵验,蓦地从外围几个昆仑奴的头顶,真传来韩香的声音,只听他老远地嚷道:“来了!来了!我可搬了救兵来!”
莫不开几人听了都是一惊!不由心头暗颤,以为他把秦横云请了来。须知对付花刺邪已是前途未卜,若是那气贯山河的秦榜眼也降世,可当真要埋骨无地了。莫不开心思急转,蓦地道了声:“飞毫走爪!”这四人竟似排演好了一般,同声而退。外围几个昆仑奴霎时从背后掣出一乌溜溜的圆筒,齐齐指向花刺邪。只听“喀喀喀喀”机簧之声响个不停,然而无风无雨,别说什么飞毫走爪,便是一丝沙尘也未惊起。一千昆仑奴皆不由低头去看手中的圆筒,竟是“呀”地一声,乒乒乓乓,将那些个筒子坠了一地。
只见这些圆筒皆乌光闪烁,当是精金打造。然而在筒子上都爬伏一物,看去五彩斑斓,且全须全尾,鞘翅长腿,原来竟是几只螽斯。
花刺邪见了这些东西,只觉匪夷所思,心道天下哪来这般大的蝈蝈,竟然还是五颜六色的。便有这般彩色大虫,那它们蹲在机筒上又干吗呢?正想着,那些五彩的蝈蝈铮铮跃起,纵向街侧的一幢房顶去。这般横空跳跃,花刺邪才猛然醒悟,原来便是韩香抵挡暗器的五彩弹丸,她那时还以为是剑丸,却不料是几只螽斯。
韩香便立在那房顶上,大袖一挥,袖管便仿佛养蝈蝈的葫芦,将那些五彩螽斯皆笼了进去。他身边并不见什么救兵,却有个四四方方的竹箧负在他背后,上面还撑着一块遮阳幕布,便好似一个书箱。
他来秦府的时候便背着这个行头,花刺邪自是认得,心道他竟是跑回去收拾行李,莫非见势不妙便要打道回府?房上的韩香却向莫不开几人道:“你们那些破铜烂铁,已被我的小草白、铁山青几个毁了机簧,现如今我把二十八兄也请了来,这宗生意我看你们赔定了,还是不做也罢。”
花刺邪的心尖儿扑通一跳,赶紧看看周围的夜色,不由暗暗得意自己当真聪明绝顶,这夜里虽未藏着十九郎,然而却有个二十八兄。莫不开的心也跳了一下,他并不知韩香的来路,更不知秦府何时又出了位“二十八兄”。看看那一地的钢筒,他愈发吸了口凉气,须知昆仑奴的飞毫走爪乃是巧匠所制的机筒,两面皆有射孔,既可发射细如牛毫的精钢针,亦可射锐若爪片的铁鳞砂,这般极巧至精的暗器,却叫韩香举手投足给毁了去。当下他的马蹄子更加踟蹰,咬了几次牙,蓦地一声呼哨——收枪而退!
霎时间四骏几犬皆向夜影中散了开去,不过花刺邪哪肯任他们这般走了,飞身欺去,手上青锥如同巧女飞针,只听一声惨号,将一个去得慢的昆仑奴绣成了瞎子。她莲足一拨,这个昆仑奴便跌了出去,直撞在商不破的背上,紫电钏射电也似的一闪,竟然将两人贯了个对穿!而铭心锥反手一推,已是没入另一个昆仑奴的胸口,这几下电光石火,竟是眨眼之间,连杀了三人!花刺邪眸子里的杀机犹未退散,借势又向原不知掠去!然而身子刚刚腾空,便被一双臂膀紧紧抱住,她还未及挣扎,便觉得身子腾云一般高高飞起,然后落下,随即一个颠簸,又再高高飞起。
这般熟悉的感觉令她恍然背后之人是谁,反手刺向那人的铭心锥便生生停了下来,于是她不再挣扎,流萍随水一般,且飘且远。
月凉如水,月下的秋江却是清冷如月。花刺邪便这样被韩香紧拥着翻过城头,直落江边,甚至她又开始怀疑韩香是否要夜渡登舟,挟她私奔。然而野渡无人,更无舟。于是韩香便在江边松开了手,盈目的银波沁透了心脾,他深吸了口江风,道:“封九哥说,秋水清心,可以消解杀气。”
他背后的书箱便在江前抖着幕布,花刺邪歪着头看他一眼,忽然觉得他哪里是个刺客,分明是矫情的穷酸。于是哼了声,道:“装什么蒜?清了心你便不杀人了么?”说着,她俯下身,将铭心锥紫电钏浸在江水里涤了涤,仿似这样便洗去了杀意。
韩香看着她的皓腕,似有些痴,道:“封九哥说人杀得多了,不单手麻,心也会麻,那样生意就不值钱了,须不可擅动杀机。”
花刺邪拧转颈子,冷笑道:“何必非要找个名目,刺客若这般做法,比那些个不杀生的和尚还要卑鄙。”韩香一怔,他似乎没太听懂,其实便是封九哥的话他也不是很懂。然而他想,有个名目总比无由要来得好吧,古人不是说名正言顺么,自是有道理的。于是他便站在花刺邪身后,对着江水挥起袖来,宛若在帮她驱散那些盘旋头顶的杀气。
花刺邪涤完了短青长红,皓腕一探,那右手中的紫电钏便灵蛇一样缠上她的小臂,果然如一抹臂钏在月下熠熠闪光。然后她又把铭心锥斜插在头顶的盘髻上,那股子歹毒便也顺势化作了藏鬓的妩媚。她起身的时候,韩香也把袖子藏了起来,呵呵地笑道:“原来你的武功这般驳杂,不过你才多大,怎就会那么多的武功呢?”花刺邪撩了他一眼,板着脸道:“我是狐媚儿,自然驻颜有术,其实我已是很老很老的老人家了。”一面说,她的媚眼就泛起丝来,牵魂系魄的,果真就像个成了精的狐妖。
韩香不由得叹口气,心道要是她说的是真的该有多好,于是道:“很老很老的老人家,拜过的师父岂不是数都数不清么,真要把头都磕碎了。”
花刺邪拈了把江风,在手里捻了捻,却道:“我可没有师父,我的武功都是偷来的。”韩香不由奇道:“偷?怎么偷?”花刺邪甩掉手里的风,拧身离开了江边,吃吃地笑道:“就像书蠹那样偷呗,想不给偷都不成。”
韩香呆了呆,追到她身侧道:“我可不信,天下诸门诸派,谁家不是壁垒森严?哪有那般好偷。”花刺邪白他一眼,道:“笨,一次偷不到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总之一点点地磨,必定偷得到就是了。”说着,她便把头偎上韩香的肩去,在他耳边吹着气儿道,“这些事我都告诉你了,可你答应教我的轻身功夫,到底几时才教呢?”韩香只觉耳垂儿又要被吹掉了,心道我几时答应教你了?然而一时之间却又舍不得把肩挪开,于是任凭她依着,反诘道:“那你跟着秦横云,也是要偷他的武功?”
这个“跟”字,花刺邪听得别是刺耳,登时便冷了脸,挪开了头道:“是那个老粗请我我才肯留下的!”说着便甩开韩香,自顾往城边走去,又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他么?那般打夯槌桩的蛮劲,我可瞧不上眼。”
看着她纤纤的倩影,韩香心道自己端地笨,竟说些煞风月的话,于是托了托书箱追了上去,嘿嘿笑道:“是,是,便是要偷,也轮不到那般大锤,只是像你这样的女子留在秦府里,当真可惜得紧。”
花刺邪适才转了颜色,回头道:“我在豪州,自有留下的道理,不过我这点子耐性也磨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再过一阵,我便要走了……”说着,她的眸光落在韩香的面上,久久不去,便好似韩香的脸上画着精奥的武功心法。韩香被她看得鼻子都红了,扭捏着方要说话,花刺邪忽道:“不如做完这单生意,我和你一同回去好了。”韩香听了这话差点没跌个筋斗,怔怔地看着她道:“回……回哪里去?”
花刺邪的媚眼竟是飞出了流彩来,道:“回绝句呀,那里人气高,又有十九郎二十八兄的,若能偷得一两样,岂不是赚翻了。”她说得兴起,不由挽起韩香的手臂,好似已是绝句的人一样,咯咯笑道,“回头我便和秦横云说清楚,叫他赶快签了申诛令,也省得咱们的二十八兄等得着急。”
韩香的鼻尖一劲儿地冒汗,却是说不出话来。他就这样被她牵扯着跌跌撞撞地前行,直至进了城,回到秦府,在当夜的梦中他还梦见有人要抢他小老幺儿的位置。
08残菊
花刺邪并没有真和秦横云说清楚,因为秦横云根本就没在府里。他就像猝然消失了一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清他去了哪里。
豪州城的阴霾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变得晴朗些,不过,也没有因马不前的八骏变成七骏而更加阴翳。这口鼎仍旧不滚不沸,温吞吞地鼎立着。
花刺邪知道府里的人肯定瞒着她些什么,秦横云的长子次子那两个废柴都对她闪烁其词。然而她才不在乎,反正她从来也没把自己真正当成秦府的人,如同那两个废柴一直也没把她视为自己人一样。
于是花刺邪径自去找韩香,心道不行便真的与他“私奔”了吧,反正秦横云这么避而不签申诛令。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直至日上三竿韩香才磨磨蹭蹭地走出了客房。并且,她还没来得及嗔怒他便拉着她,竟然要她再带他去吃鱼。花刺邪本来想问问他,难道他是猫儿托生的么?但还是忍了下来,因为韩香现在已不单是三十九郎,说不定还是一本武林秘笈的楔子。欲求所需,须有所予,这个道理她自然还是懂得的。
思鳙居所在的街面儿,今日有些凋敝。昨夜的那场火终究还是殃及了池鱼,非但旁边的几家银楼面目全非,便是对面的思鳙居也没有开张,它的老板章江边正忙着给结义的金兰应有意收拾尸骨,然而从火场里收拾出来的,除了没烧完的小半块匾,便只有烧不化的破铜烂铁,之外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哪里还分得清哪是谁的灰?
花刺邪和韩香便在人堆里远远看着这犹有余烟的惨象。昨夜所见,那幼子残缺不全的头颅花刺邪还记忆犹新,这种事唯有马不前的“狼犬”才做得出来,但她却想不出应有意是怎生得罪了马不前,非但被灭门,甚至连尸骨也没能留下。
管地面儿的保长,六扇门的捕快,以及瞧热闹的闲人几乎塞满了小半趟街。愈发多的人不由叫花刺邪皱了眉头,她素不喜这般无端的熙攘,于是扯了扯韩香的袖子,道:“城里还有吃鱼的馆子,不妨去别家好了。”韩香还未说话,围观的人丛里蓦地闯出一个人来,砰地一声将他撞了个趔趄,竟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那人从头到脚裹着一身大氅,也不知是何样人物,不过走得几步却又慢了下来,似在等韩香过来理论。然而等两人真的上前去,那人便又大步流星走了开去。韩香与花刺邪相顾而视,忽然都觉得这身影有几分眼熟。
于是两人便远远缀着这人离了北街,急徐不定地走了许久,直至秋风递送来菊香时,花刺邪才发现竟是到了城东。只见那人依旧闷头前行,未几,倏忽一闪便不见了身影。
那人消失之地,便是东城根下的菊苑。花刺邪不由皱了眉头,心道:果然是他……她尚且狐疑不定,韩香忽低声道:“既然来了,便去讨杯茶吃也好。”说着,便拉着花刺邪走向菊苑。
今日的菊苑也冷清得紧,非但门前不见了扫地的老伯,便是敞开的门内也不见有人。花刺邪纳闷着和韩香进了菊苑,心道自己竟然陪着他一同发疯,昨夜刚被马不前的人设伏,明知蓝观雪和马不前不清不楚还自投罗网。然而她又想,韩香尚且不怕,她又何尝怕了?况且冥冥中还有那二十八兄保驾护航,于是这一分担忧也便抛之脑后。
曲径通幽,那日的秀阁依旧接风引香地伫在花海当间。阁中几案也是依旧,然而几上却少了那柄无鞘的刀,案旁却是多了一位老伯。
蓝观雪低垂着眉,即便韩香与花刺邪进了阁来,他的目光也未离开他眼前的画案。几上不见了他的刀,他的空谷幽兰竟也未在身旁。尽管髯公在侧,他却似缺了魂魄,恹恹地只若一朵离枝的冷芳,艳色尚存,然而已是无根,了无生气。
案上,是一卷已经裱好了的展菊开香图。直看了良久,蓝观雪方抬起头来,似是早料到两人会来一样,道:“今日没有备茶,怕是要怠慢了。”
花刺邪看看案旁的髯公,这老伯不知何时脱去了大氅,挺拔地立在蓝观雪身后,便仿佛一直扎根在那的孤松。她正揣摩着蓝观雪的用意,蓝观雪转过头,蓦然向韩香道了句:“你是绝句的人?”花刺邪和韩香均骇了一跳,两人还没从惊愕中醒过神来,蓝观雪便又淡淡地道:“听说只要付够了价儿,便是要皇帝的首级,绝句也会把生意做得圆圆满满——对么?”他的声音平如流水,仿似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儿。然而却叫韩香的鼻尖几乎也流下水来,一时不知该不该接他这个话茬儿。蓝观雪似乎很满意他的无声,就势转过话头,指着案上的卷轴,向花刺邪道:“上次你不是来讨画么,恰好我这幅刚刚裱好,便请你带去转呈给秦爷。”说着,他便将平铺在案上的长卷慢慢卷了起来,他卷得很慢,竟然有些依依,甚至那扶轴的右手也微微地抖,似是不忍叫纸上绽芳卷进樊篱。他身后的髯公忍不住伸出手来,替他卷好图轴。蓝观雪凝眼看了良久,适才挥了挥手,髯公便小心托着画卷,走过案前。
便在这时,那阁外蓦然风风火火地走来一人,人未至,声音先至——“蓝先生几时来了菊苑?竟也不知会一声!”声犹在耳,那人已是大步入阁。这人很高,差不多要顶到门楣,腿也很长,几乎齐腰可平门的一半。这是韩香第二次见到申不直。申不直进阁的时候,所有人都微微变了脸色,包括他自己。他似没料到会在此地见到花刺邪,花刺邪也决未料到会在此地遇见马不前的头马。
这位“绝地骅骝”的出现不由令花刺邪想起昨夜的伏击来,她暗暗将臂上的紫电钏往下抹了抹。然而申不直只睨了她一眼,便如同丝毫不知昨夜之事一般,把头转了过去,向髯公道:“髯公,你拿的是什么?”髯公却不答,只把画卷捧到花刺邪面前。
孰料申不直身高臂长,只一伸手便抓向卷轴,冷笑道:“是蓝先生的画么?何不叫在下也开开眼。”他的手指方搭将上来,髯公的臂膀里便噼啪一阵爆响,那轴上似是迸出了爆竹,竟将申不直的手指震得一跳!不过只是一跳,他的手便稳稳地把上图轴,笑道:“髯公累了,何不去歇歇。”他这话绵而无劲,髯公却似着了沉锤,挺拔的身子扑簌一晃,非但一嘴长髯飘飞了起来,便是老脸也筋络凸进,霎时涨得酱爆猪肝也似!便这时,蓝观雪蓦地道了声:“髯公,便叫他看看也无妨。”
这话可是及时雨,申不直手虽未松,髯公身上却似去了一座大山,面色登时和缓下来。尽管双目中几要射出火来,也只得任凭申不直将画拿了去。申不直展开卷轴,只见果真是一幅丹青,横竖看了几眼,却没看出什么门道。他自幼习武,对这般纸飞墨香终是不解风情。他尚且狐疑着,花刺邪忽然冷笑道:“马儿不吃草却跑来叼香,便是要叼,也须问问这香是谁家的才好。”
申不直眼皮子一跳,从画上转过眼来,看看花刺邪与韩香,竟是将画卷了回去,呈给髯公,喑喑地笑道:“蓝先生好手笔、好手笔。”说着,他踱了开去,便立在蓝观雪的身后,负手垂眉,不再言语。蓝观雪任其旗杆也似的插着,却也低眉垂目默默无语,非但没再看花刺邪一眼,便似连“送客”二字也懒得出口。这时,髯公把卷轴递给花刺邪,道:“老爷累了,姑娘请吧,改日再来赏花。”
花刺邪接过画轴,也未吭声,与韩香丢了个眼色便拧身而去。直待出了菊苑许久,两人仍觉肚子里像是个没开嘴的葫芦,浑阴阴地满腹疑团。
纸是稠白坚洁的泾宣,衬的是姣好匀腻的缭绫,便是地杆轴头,也是滑如凝脂的象牙。然而画心纸上,那一簇落落的菊丛却是皮欹骨夭、郁郁寡欢,幽幽的一股樊篱之气直要酸了人的眼帘。
阳光透过窗格子,落在平铺的画卷上。花刺邪和韩香凑首看着纸上一条条的淡影,恍如隔栅观香,只是猜不透蓝观雪给了花刺邪这画,究竟是何深意。两人参详半晌,却在卷尾看见几句款题——
“霜枝一夜短,落纸再无神。罔替生花笔,床头捉刀人。”
花刺邪觉得这句子欲语还休的,一时有些懵懂,不由喃喃地道:“捉刀人,捉刀人……探花郎这是做的什么文章?”韩香忽然嘿嘿笑了声,道:“我知道了,最后这句是《世说新语》里的典故,我听三夫子讲过这个故事。”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甚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世说新语·容止》
花刺邪扑哧一笑,道:“这可糟了,你我竟然参透了探花郎的句子,恐怕脑袋也要不保。”说着,便将画卷擎起,道,“保不齐他这纸里头也夹着玄机。”她对着阳光瞧了良久,却未看出有何不妥。韩香也把头凑了过来,细细看了几眼卷轴,忽然拈住画卷的象牙轴头,道:“果然藏着玄机……”他轻轻一拧,竟把那轴头螺栓也似一旋而下,只见画卷的地杆内,扑簌滑出一卷纸帛。
花刺邪拾起一看,眉峰不由蹙得远山叠岫也似,竟半晌未曾作声。看她一脸的凝重,韩香不由奇道:“是什么?难道是武功秘笈么?”花刺邪这才缓过神来,捻捻指间的纸帛,冷笑道:“是豪州,三分之一的豪州。”
原来这些纸帛里面,有的是地契,有的是房契,更有十几处银楼票号的文书,蓝观雪的菊苑赫然也在其内。韩香不由也傻了眼,良久方才揉了揉鼻子,道:“他、他竟然把身家性命全都交给了你?!”
“这般大的基业,我怎消化得起。”花刺邪冷笑一声,道,“自然是秦榜眼。才有这般好的肠胃。”说着,她的眉儿又蹙得更深了些,心道:原来蓝观雪竟是要将半生的江山,双手奉给秦横云!这已不仅仅是示好,而是示弱!然而堂堂的豪州三甲探花郎为何要这般做?那堂皇的大厦,难道将倾了么?若非穷途末路,蓝观雪怎会做这般拱手称臣之事?
她心头犹自风起云涌,韩香却不由拿过画卷,当当敲了几声杆轴,道:“好家伙,这般贵的画儿,只怕皇帝老子那里也没得几幅!”说着,又狠狠地摇了摇,生怕会有几寸江山,还遗落在这轴内。便在抖手之间,那轴子里果然无声无息地落出一幅薄绢,飘飘漾漾地扑在他的脚面上。韩香小心翼翼地拈起,只见绢上画着图,写着字,却并非契约文书。他看了几眼,竟不由呀地一声,呆住了。
09剪刀石头布
图是工笔描摹的图,字是蝇头小楷的字。尺绢虽素,图间字里却似有一片绚烂的刀光,跃然于眼前。直至花刺邪一把抢过薄绢,带着颤音儿说出那两个字时,韩香才敢相信,原来绢上的图文并茂,当真是晚香怒放、令无数豪杰尽折腰的那一式晚菊。
花刺邪的手很抖,抖得连媚眼里的光也跟着如水潺潺。她的脸还很红,那种不自禁的绯红酡得有如终于偷到苹果的邻家小儿。韩香按捺下惊愕,道:“秦公这回当真发达了,竟连人家压箱底儿的玩意也到了手,不过……”他本待说不过你也不必替他高兴成这样吧,然而花刺邪已像个护蛋的芦鸡样把眼瞪了起来,嗔道:“谁说这是给他的?这分明是给我的!”韩香怔了怔,忽然想起她是个“武蠹”,不由心道:你便是私吞了,那也不稀奇。
花刺邪竟似听见了他心头的话,冷笑道:“你可知我为了什么留在豪州?又为了什么肯在蓝观雪的菊苑做了一年的花工?”韩香登时张大了嘴,便是绢上的刀谱,也没有她这话叫他吃惊。只听花刺邪恨恨地道:“我辛苦做了一年,便是为了这一式晚菊。可那探花郎却分毫不给面子,竟是露也不肯露一眼。我气不过,便叫他的菊苑一夜变成了和尚庙!”
韩香奇道:“那是怎么变的?”花刺邪冷笑道:“和尚落发,菊花无头,就是这般变的!”说着,她伸出二指,对着虚空一剪!那两根柔葱也似的手指,恍如我佛的拈花妙手,直将韩香看得在心头连道了几声善哉。韩香忽然恍然,菊苑的人怎么见了她都和见了杀神也似。这般摧花的辣手,即便是蓝观雪的晚菊怕亦要退避三舍吧。只见花刺邪甩甩手,仿似拂落了一地残英,仍恨恨地道:“我只道惹恼了他,他必会出手了吧,哪知他非但不吃敬酒,罚酒也不吃,依旧死端着架儿不肯出手。我索性便投到秦府做了他的对头,总之见不到他出刀,我是决不肯走的!”
不想她与豪州竟是这样一段渊源。她面颊的红晕犹未退散,不知怎地,韩香忽然觉得有几分刺眼,宛如那张俏脸红出了血色。他竟是打了个寒噤,心道:见到了又有什么好,倘若真遂了心愿,只怕又走不了了……他不由想起三夫子曾说后世必定阴盛阳衰,衰便衰在丈夫之气拔高不过薄了云天,而女儿家的气却是可焚了玉石的。从前他不太懂,此刻倒似有些懂了。
这时,花刺邪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将那幅刀谱紧搂在怀,道:“上天还是有眼的,今日终于让他双手奉上,没叫我白费工夫。”看着几乎要被揉碎了的薄绢,韩香不由抚抚头皮,心道反正还没过秦横云的手,你说是给你的就是吧……待她笑够了,他也嘿嘿地笑了声,道:“可喜可贺,不过那蓝探花连裤子都送人了,难道他也要学无头之菊,落发去做和尚?”
花刺邪将刀谱收入怀内,目光又落到画上。她虽喜不自胜,却还未糊涂,蓝观雪这般做,当然不是要立地成佛。况且在这当口儿,他便是要将家业拱手送人也该送给马不前,而不该送给对头秦横云。她不由得又去细品那几句款题,然而一时之间,眼前却似弥了层薄雾,只是摸不着头绪。
她与韩香看画之地,乃一处酒楼的雅间,韩香爱吃的鱼头早在案上冷了,便是酒也凉如寒露,可花刺邪怔怔地拈起酒盅一饮而尽,竟未觉冰心。
这时,韩香忽然哧地笑了一声,花刺邪不由有些恼,瞪了他一眼,只见韩香望着雅间的雕梁吃吃地笑,便似那上面骤然开出了花来。然后他捉起个凉了的鱼头,咯吱咯吱,眨眼便嚼了个干净,一抹嘴,道:“回府吧,须知这三分之一的豪州沉得很,还是让那位力拔山兮的秦老爷担着才好。”
花刺邪挑挑眉梢,哂笑道:“你急什么,秦横云又不在府里。”韩香却站起身,径自将他的书箱背在了身后,道:“那可没准,你不妨回去瞧瞧,方才不在,此刻便在了也说不定。”
花刺邪一怔,狐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回去难道你不回去么?”韩香托托书箱,低声道:“回、回,不过我要去行个方便,怎好叫你跟着?你先回府也罢。”说着,他竟是推开雅间的门,踢踢踏踏地去了。花刺邪赶忙收拾好那幅图轴,然而待她追出雅间,却是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时方过午,晚秋的日头已是有些发白了。韩香背着书箱又来到北街,街上很是冷清,几乎没什么人。那场株连四邻的火只叫这街面热了一阵,便就彻底冷了余烬,成了一场过了时的热闹。
思鳙居依旧没开张,门窗紧阖。韩香拐个弯进了这间名楼的侧巷,四下无人,他在墙下信手一挥,一条油黑纤细的长索带着锵音儿,如同一条墨线自他袖管弹射而出,夺地一声钉进了思鳙居的屋檐。随即他整个人便升了起来,恰似有手擎之,悠然越过高墙,落在思鳙居的后院。甫一落地,那条墨线已是乖乖地奔回了袖子里。
思鳙居院内依然静寂空冷,死气沉沉恍如一座荒宅。韩香小心着逛了几圈,便是伙房也屋空灶冷,想必思鳙居的老板章江边正忙着给结义的金兰张罗后事,这倒省了他许多手脚。当下韩香信步闲庭也似,然而转悠渐久,他渐渐把眉头皱了起来,心道倘若所料有误,那可是白忙一场。
这时,忽有几分咸香之气撞进鼻子,韩香循着味道到了柴房,在那矮檐之下的,是一间四面透风、壁如栅栏的小屋。小屋门半敞着,咸香便自门内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于是他托托背后的书箱,半弯着腰进了门去。
这屋子煞是奇特,竟然大半空间没在地下,周遭低矮透风的外壁倒仿似地下室的天窗。韩香顺着斜梯而下,只见室内宽敞,四处皆是一条条的风鸡腊肉、鱼脯菜干,想来便是思鳙居用以贮存食料的地窟。
韩香仿佛嗅香的猫儿,吞了吞口水,忽然看见一截斫肉的木桩子上,搁着一堆黑黢黢的东西。他眼睛一亮,登时不由一阵狂喜,然后他便看见在那木桩子边上,还有一只手,一只娇柔白皙、婉约横陈的手。
手是断的,齐腕而断,仿似刚刚在木桩上新鲜被斫的一样。而这时韩香方才看到在木桩子下面、案子的旁边、地窟的角落里,都躺着人,死人。
思鳙居的老板章江边,便仰面躺在死人堆里,他的印堂上赫然一个二指宽的血窟窿,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脑仁。而那只手的主人,一个不知是他妻子还是女儿的女子,却是胸膛塌陷,如被巨石所砸。还有几个,便似那只断手一般被齐齐割下头颅,颈腔里仍有暗红的血汩汩流出。
韩香还是第一次在一间房子里看见这么多死人。他终于明白思鳙居怎么会是空的了。他掩住鼻子看着那些犹未流尽的鲜血,忽然听见死人堆里,传出一声极细的呻吟。韩香一步迈了去,只见一通身血污之人,正挣扎着爬出死人堆来,他急忙俯下身,道:“你……你撑着点,切莫乱动。”他方说了个“动”字,那人便真的动了,双臂一环,只听呛啷一声脆响,两条碧油油的物事已紧紧绞住韩香的小腿!与此同时,地窟的死人堆里又扑出一条人影,带着风雷之声,飞扑他的顶门!
这两人一上一下、一远一近,却是配合得默契无间。于是韩香也动了,他动得并不快,然而只一挥袖,便当地一声弹飞了上面的扑击之人,再一抬腿,便将地上那人踢飞了出去,噼啪、扑通,几乎撞断了地窟的斜梯。
两人反应极快,甫一沾地便双双弹起,似是未料到韩香举手投足便将两人击飞,皆是一脸的惊骇。只见其中一人掌擎双盾,方形圆角浑若两扇铁牌,铁牌上下各有一条碧油油的长钩,这般兵刃叫做“钩镶”,推挡钩割,攻守皆备,乃是极难运用的一种奇门。这人小心翼翼地将钩镶交互胸前。道:“三哥,这小子的腿古怪得紧。”
另一人左手一把扁钻,右手一柄四棱方头槌,这东西原也不稀奇,唤作“雷公轰”,可他这一双却是袖珍的,便与小儿的拨浪鼓一般。不过正因短小,反而出其不意迅若电闪,因此被叫做“掌心雷”。这人冷笑一声,道:“岂止是腿,他手上也有古怪——”这人尾音一拖,旁边那人竟是心领神会,钩镶先声夺人,扯开两条碧油油的光芒剪向韩香的腰间。他这一击乃是虚招,料定韩香必要躲闪,须知钩镶乃是上下双钩,只须一转手腕,后手钩便会从旁封住韩香去路,便是韩香可躲得过这一式“双锁连环截”,必也乱了身法,万万躲不过他三哥那无隙不入的掌心雷。
然而韩香却没有躲,他直不楞登地挥起袖子迎将上去,哧喇一声被钩镶割裂了袖管,绞在长钩之上!这般反是叫那人吃了一惊,连绵的后招便截然无续。他三哥倒跃马横空,掌心雷长驱直入,照准韩香当头钉将下来!
韩香却是稳如磐石,大袖望空一撩,袖管裹缠着钩镶,竟是连钩带人一道卷了起来,如同一面肉盾,迎向当空的掌心雷。另一人大骇!好在他身手不弱,电光石火之际生生将掌心雷撤了回去。饶是如此,仍旧一头撞在他兄弟身上,只听铿锵两响,他俩便又如方才那般双双跌飞了出去。
两人直撞在食料堆里,只见那钩镶的长钩已是四少其二,须知钩镶乃是百炼精钢打造,便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也难斩断,竟然说折便折了。他俩面面相觑,皆不由心惊这个瘦弱的小子竟有如此怪力,这般擎人为盾劈手折钩的打法可是闻所未闻。
韩香的袖子也断了,残袖内露出一截闪烁的精光,那看去似钳非钳、似剪非剪,刃齿森森地好似一支奇金锻制的蟹螯。那两人适才恍然,钩镶必是被此物折损,他俩均是个中高手,然而却从未听说过有这般似剪又钳的奇门兵刃。当下两人的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皆瞪着韩香发呆。
韩香被他们瞪得鼻子又红了,还有些冒汗,不由得伸手去揉鼻子。他一动,那两人便也动了,不过这次都学得乖了,不再近韩香的身,更不肯将兵刃去碰那“蟹螯”,只如鬼魅也似在韩香左右游斗。
韩香的剪钳虽然利可断金,却只能夹剪,他又不肯动步,只如木桩子似的死守原地,那两人沾边即走,一时间竟是拿捏不着。他手把剪刀空裁了半晌浮云,终于有些不耐,蓦地往回一撤,道了声:“剪刀,石头,布!”这话仿似灵咒儿,那剪钳在他袖里一伸一缩,喀嗒两声,果真改了模样,只见尖首如刀,弧刃如斧,适才还似剪又钳,眨眼间就变得如刀似斧。他这布一出,犹如斩马刀一般横扫而去,那两人哪料得他说变就变,百忙中各擎兵刃格挡,铿铿锵锵,一人的钩镶霎时又断了一钩,另一人的掌心雷也被刀斧削去了钻头。
当下韩香时剪时布,将那拳划得有声有色,石头尚且未出,已是将两人逼得方寸大乱招架不住,只恨没长着那般妙手,不能随机应变。
眼见这“罚酒”已吃不起了,其中一人竟然撒起泼来,蓦地将一面无钩之镶掷向韩香的面门!韩香霎时又出了个剪刀,当空去夹那铁牌。便在举手之间,这斗室内陡然响起一声惊雷也似的大喝!只见那死人堆里弹起一条人影,声如雷、快亦如雷,飞起一拳,结结实实击在韩香的胸腹之上!
10二十八兄
这势如沉雷的一拳,登时将韩香击飞了出去,仿似断了线的风筝,直撞在地窟的墙壁上。
那人如影随形,一拳方落,一拳又起,韩香退无可退,竟然转了个身,将后背迎向那人的拳头,足下一磕便向窟上蹿去。那人一拳击碎了他背后书箱,便这一阻之瞬,韩香已是跳上了贮物室的横梁,然而还未稳住身躯,便噗地喷出一口血来,险些儿又一头栽下房梁。
先前两人见状,不由都喜形于色,跃跃欲试。最后这人却将手一摆,嘿嘿笑道:“不必了,他着了我两记‘石破天惊’,已是碎了脏腑,断活不成了。”说着,提起双拳,在衣上一揩,只见他双手之上,皆套着一个五环指套,又厚又宽几乎横盖指面,精光闪闪如同两块铁砣套在他的手上。
指间伏虎,虎踞指尖,这般物事便名曰“指虎”。韩香虽不认得此物,然而他却认得这人,马不前八骏之二——“奔霄赤骥”崔不去。
在豪州三鼎甲之下,能叫人睹物知名的武器,除了申不直的铁屐,秦横云少子秦雷的大日轮钺,便是这双崔不去的指虎。他的指虎很强,曾经一拳夯死过一头牛,也曾一拳击碎过石鼓,然而他最强的却还是他的沉稳,犹如藏刃的宝刀,不该出鞘时绝不出鞘,该出鞘时却必见血。因此他往往能一击即中,眨眼要了对手的命。就比如方才,他便一直沉稳地躺在死人堆里,直至等到了机会,方石破惊天,夺鞘而出。看着窝在梁上的韩香,崔不去已有些替他可怜,这个撞破了他们好事的小子手底下似乎还有些斤两,可惜此刻,他已经是一头死了的牛、一面裂了的石鼓。
不过韩香却无所谓般地提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把一个很短的竹管放进嘴里,呜嗡一声,吹响起一串啸音。这声音如同箭梢的鸣镝,又似鸽尾的呼哨,然而却是穿云裂帛,几要叫人掩耳。
崔不去登时变了脸色,他驰骋江湖也算久了,自是知道旗火响箭之类的传讯手段,不由心道难道这小子还有同伴在左近不成?然后他便听见身侧,扑棱棱地绽开一堆锵音儿,与韩香的啸音呼应和鸣,便好似地窟中猝然飞起了一群铁鸽子。这时他才留意到那个书箱,那个被他击碎落地、七零八落的书箱。碎木头里扑棱棱地滚出一大坨金灿灿、明晃晃的东西。那仿似一大坨狗头金,然而随着咔嗒一阵奇响,那东西便蜷躯舒展,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立起了身来。
原来那是一个高不及四尺,五体俱全,脑瓜溜圆的铜人。虽只是个铜人,却有模有样,披着一身金叶子袈裟,而且五官分明,容颜清奇,恰似一座宝相庄严的降世金尊。崔不去三人何尝见过这般奇事,不由瞠目结舌,忘记了喘气儿,只见铜人身子里咔嗒咔嗒响了半晌,胳膊腿似是上好了劲儿,竟然活动起来,仿佛在那书箱里关得有些久,又是探臂又是蹬腿地舒展筋骨。而那双铜眼皮子也啪嗒啪嗒地眨动,好似他能视物一般。
崔不去的气犹自屏着,铜人已是屈身作势,咚地一声!在地上踏出一个虎蹲步来,将那双铜臂一曲若龙颈,一沉如鲸尾,竟然摆出一个擘天破海的姿形。他刚刚看出点门道,只觉这铜人摆的乃是一门拳法的起手式,便听见身后锵地一声,却是他师弟惊愕之下将钩镶跌落在地。
铜人仿似听见了这坠地之响,竟然如闻号令,蓦地一个进步冲拳,那钵盂大小的铜拳便击将过来。崔不去可是骇了一跳!向后疾退,然而方闪过一拳,铜人第二拳又至,他平生也未和这般铜疙瘩过过招,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猝然之间竟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只见铜人的身姿如同熊行象伏,虽不甚快,却是大开大阖,每出一拳便虎虎生风。崔不去乃是个中高手,但觉铜人施展的拳法气度非凡,且至刚至威,竟然毫不逊于自己的指虎。他不禁有些羞恼,心道我还怕了你这死物不成?指虎锵地一声迎将上去。然而一交手,他却是别扭至极,须知铜人高不及四尺,他的拳法多为上三路,却只得改弦易辙,弃上就下。这也罢了,常人过招皆是攻守兼备,铜人却只攻无守,即便崔不去捏个破绽击中其身,铜人也只当搔痒,但它一拳打来,却必定叫崔不去腾挪躲闪,简直就是对着个既打不死又通身带刺的铁桩子白费工夫。
见他拿不下,他那两个师弟也各操兵刃直取铜人,纵然多了两人,也是无济于事,只如几个铁匠敲打顽铁,叮叮当当却是锻而不化。且铜人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三人的兵刃递将过来,他定迎将上去,竟是斗得不亦乐乎。崔不去虽沉稳有加,但这般打来打去,也不由渐渐焦躁起来。
便这时,忽听梁上的韩香喃喃有声,道:“十二,十三……”竟不急不徐地数起数来。崔不去更是惊骇,须知便是顶尖高手,着了他这“石破天惊”不死也必只剩半口气,他竟还能说话,怎不叫人心惊肉跳?只听韩香一声一声如唱慢板,已是数至十六,蓦地铜人身上呛啷一声如敲金锣!只见铜人双臂一长,铜拳竟然平展成蒲扇大小的手掌,带着金灿灿的掌影掴了出去,好似长臂罗汉一般飞击崔不去三人面门。三人大骇!各自退散,半晌方才看清,原是铜人腕中飞出两条铁链,挥动铜掌搏击。一时间只觉那掌势沉如山岳,却快若惊鸿,花蝶也似上下翻飞,便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也没他这般“灵活”的手腕。
崔不去好不容易闪了几掌,见那掌影时而环如抱月,时而绽如莲花,登时想起铜人方才施展的拳法来,两相结合,蓦地一个激灵,脱口道:“十二合掌四法拳?!”霎时他退了开去,又大声道,“三弟五弟速退!是那西域妖僧的‘大佛印’!”然而他这话终究慢了一步,他那五弟正擎着钩镶去挑铜人的铁链,钩链刚一交撞,那链末的铜掌便就拐了个弯,五指合并,咚地一声印在他五弟的胸口!
这一掌没地沉重,竟是连人带钩拍飞了出去,人方飞起,另一掌又至,开碑裂石般砸在他的胸口!两只铜掌如同迭浪击舟,一掌紧似一掌,连环叠撞,咚咚咚咚!不多不少在那胸膛上连击了八掌!掌下之人风尖败叶似的飞去,尚未落地,一口鲜血已是夺腔而出,扑哧在半空中绽了无数桃花!
崔不去与另一人大惊!便要纵去,然而伸长了胳膊的铜人双掌一分,便将二人挡下。只见铜人两只铜掌越舞越急,金灿灿的残影片片成簇,便似在地窟内开了几扇金光绚丽的雀屏。崔不去勉强拆了几掌,却是越打越寒,那手上的猛虎便再也从不得风,渐渐弱了威势。
这时,却听梁上的韩香低声道:“住手吧,只要罢手便无妨了……”这话竟仿佛泼雪浇顶,崔不去登时在心头骂了声“笨”!他们只顾与铜人缠斗,却忘了正主儿,即便这铜人百般机巧,也必是那小子操控的傀儡,何故舍易求难,弃王而拒贼?他这心思转得快,步子也不慢,佯作不支,退至那梁下,蓦地一个纵身,直取韩香!崔不去左拳击出,霎时如虎破栏,轰然一声大震,竟是将横梁擂成两截!他劲力最沉的右拳却是引而不发,待看见韩香自断梁飞起、避无可避之瞬,怒马脱缰也似奋尽全力击出!
只闻空中哐地一声撞响!韩香便飞了出去,他直冲断了两根房梁,方才跌落在一堆腊肉鱼干之间,噼啪扑通,然后没了声音。
崔不去也跌飞了出去,他砰地一声撞在地窟的斜梯下,随即挺身纵起。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又搏中了,方才那威力无俦的一拳非但石破天惊,便是鬼神也俱灭了。他轻舒口气,这时方发觉自己脸上一点一滴,皆是汗珠,于是提起袖子便要拭汗。
然而当他看见自己的右手,脸上的汗蓦地冷成了霜、寒成了露!原来他雄踞指间,曾夯死过牛、击裂过石鼓的指虎,竟然龟裂了。他瞠目瞪着自己的指虎,似还不信眼前所见,这时,那种万针刺髓的痛楚才自他的指骨、掌骨、腕骨传了上来。细碎密集的攒痛霎时叫崔不去知道,他的指骨掌骨腕骨,已经连同指虎一道,龟裂粉碎了。他不由一声怪叫!他骇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伤,他更骇然的是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是怎样受的伤!
这般突如其来的打击叫他通身的骨节都仿佛也碎了一般,岌岌而颤。虽然韩香已没了声音,尽管那铜人也渐渐慢下动作,崔不去却是泄了胆气,利器已折,人何凭焉?于是他捧着这只珍贵的右手便跃上了梯子,直到了门口,方才回身对他的师弟道:“风紧,扯……”他还未说完,便骤然看见自己胸前。一抹绯红的狭芒扯着血花透体而出!崔不去晃了晃,蓦然觉得跟前黑漆漆地欺上了一抹夜色,这才听见身后,一人冷冷地道:“这是过命的买卖,非得光了本钱,才好扯呼。”
11高手的三脚猫
花刺邪抽出紫电钏的时候,地窟里的铜人似是走完了发条,胳膊腿喀喀地渐动渐慢,须臾,便如泄了气的鞠球委顿于地。而崔不去也无声地倒在门口,直至滚落斜梯,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捧着自己的右臂,而那双招子更是紧紧地瞪着,眦目欲裂,怕是今生也阖不上了。
花刺邪却连眼皮也未眨一下,只当滚落的是块木头,倏然走下斜梯。她甫一迈步,窟中仅存的一匹快马——“掌心雷”便腾身纵起,竟抛下同伴冲向窟顶的栅栏,似欲破壁而逃。然而他甫一腾空,花刺邪的身子便也到了空中,数点青光如同射雨穿星,刹那间在他背后刺了几刺,这人便疾矢落雁一般坠下地来。他五体皆僵,如被判官笔点了穴道,木桩子般横在地上。
花刺邪也落了地,轻抬素手将铭心锥归于发髻。她蹙着眉看了看四下里的死人,然后走至一角,紫电钏拨了拨散落开来的咸鱼腊肉,道:“收尸了!收尸了!若是有没死透的赶紧言语,不然送给无常一并带走,可是赔大了!”她这一嚷,韩香便从那食料堆里伸出了头来,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那边的铜人,见没什么动静,适才轻声道:“你嚷什么?小心惊了二十八兄,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闻说“二十八兄”,花刺邪有些惊愕,睬光在窟内打了一转,紫电钏不由指向那个铜人,道:“哪个是你的二十八兄?那个铜疙瘩么?”韩香却嘿嘿地笑而不答,他嘴角犹带着血痕,却径自爬起来,着了那几下“石破天惊”却还恍若无事。他抹抹口角,却是狐疑道:“你怎会在此?”
花刺邪冷笑一声,道:“豪州处处有耳,便是地面儿上也长着几只眼睛,你即便钻进洞里,须知也有过路的老鼠通风报信——想甩了我,可没那般容易。”她其实早来了半晌,只是一直未肯露面,本想看看这三十九郎究竟有何真章,然而方才所见却叫她大跌眼镜,终是忍不住出手,伺机杀了崔不去。当下她扫了几眼被铜人掌毙的那匹快马,不由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然而又不知从何问起,沉吟着直将眉尖蹙成了迷雾。
忽听哧啦一声,韩香身上那一袭直裾忽然裂掉了半边。原来方才的打斗早叫他衣衫破烂不堪,起身时又被那挂肉的钩子顺势一扯,终于彻底残了这块遮羞布。韩香登时大窘!两只手左遮右挡的,一时也不知该往哪放才好。
花刺邪不由松了眉头,然而媚眼却瞪得如两颗硕大的玛瑙,直勾勾地盯着韩香的身子,宛若那布下当真露出了“羞”来。
韩香果然很瘦,瘦得纤纤细细、楚楚可怜。不过,再瘦的秋蟹骨头里也是肉,再肥的青虾肉外也包着骨头,韩香自然不是蟹,当然也不是虾,因此他的肉外面还有小衣,但小衣外面却横披竖挂着一根根奇形异状的骨头,精光闪闪地,有的若板,有的似肋,有的干脆便是绷簧的“钢筋铁骨”。
这身铮铮的铁骨虽然形状特异,然而每一块都是贴服合衬,便似生在他身上一般丝毫不显多余,更不觉累赘。便是他腿股膝胫上,那几条有粗有细的钢簧也仿佛是天生的肌腱筋络,甚至看多几眼,竟叫人觉得上面的纹路亦如肌理般匀密。他左臂的钢筋铁骨中镶着一面小小的滑轮,轮上密密实实地缠着乌油细索,轮后有机簧牵制,轮前压着一支带倒钩的钢尖,看去便似上好了匣的袖箭,又仿佛木匠的吊线墨斗。而他右臂手腕处却又有方有圆、有尖有扁,相互勾连擒纵,虽都是静物,然而合在他腕上却是精光闪闪跃跃欲出,仿似他一抖手这些零件儿便会夭矫腾跃,化作利器。
花刺邪直看得眼睫都酸了,眸子也花了,方才将屏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她眨眨眼,却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要去摸韩香几比自己纤细的“蛮腰”。韩香本来就被她看得鼻红耳赤的,登时闪了开去,嗫嚅道:“你……你做什么?”
原来他的腰间,横缀着数只异彩缤纷的玩意,便是花刺邪曾见过的五色螽斯,此时仿佛腰带上镶嵌的彩玉般乖乖地趴在那里,不由叫花刺邪觉得好玩,是以想要摸摸看究竟这些个五彩大虫是活的还是死的。韩香这一说,她反是也红了脸,讪讪地抽回素腕,哼了声道:“了不起么?挂着些破铜烂铁你也不嫌沉!”话虽这般说,她心里仍是惊愕不已,她自是明白韩香“穿着”这般匪夷所思的物事,必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她便沉着脸,将头拧过一边,心道我偏不问,就不信你不老实交代。果然,韩香从腰间摘下一只螽斯,递过来道:“你想看,就给你看看也无妨,这是我用磁石所制、专破天下暗器的‘五彩蝗’。”
花刺邪忍不住转回了头,只见他掌间的螽斯精巧至极,若不细看绝不知是死物。韩香一抖手,那螽斯竟然振翅飞了出去,铮铮盘旋一圈又自回他的腰间。韩香嘿嘿笑道:“你别看他小,翅膀可是无坚不破的钢锯,牙齿也是钻头,便是机簧暗器也逃不过他的铁翅钢牙。”
花刺邪登时想起昨夜的事来,心中更是惊愕,原来世间竟有这般巧手,能制出如此精妙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眼红,撇撇嘴道:“那又怎样,还不就是三脚猫的玩意儿?真正的高手才不屑用这些个偏门。”
韩香听了,也是撇撇嘴,道:“三脚猫有什么不好了?我偏生就喜欢这些偏门,偏要以偏胜正,偏偏不信那些自居中正之辈便没有偏心偏眼偏手偏脚的时候……”他嘟嘟嚷嚷地“偏”了半晌,最后方淡淡地道了句,“况且,我本来也不是高手,顶多只是个‘偏手’。”
花刺邪不由想起他的轻功来,心道那般骇人的功夫还不是高手?难道你也偏心眼。只偏向轻功么?却听韩香道:“我自幼习武,然而师父们都说我资质不佳,骨骼太差成不了器。我偏不信,先天之功我说了不算,后天总可自己作主吧,因此我苦心精研,终是在这偏门中找到门径,以各种奇金锻制了这一副‘后来居上人定胜天洗筋髓’。”
花刺邪不由得有些迷糊,韩香已是当当地敲着胸膛,又道:“我自从用了这偏方,腰不痛腿不酸,便是练武也有劲了,常人苦修十年,还及不上我一载之功——”他一抬手,那左臂便锵地射出一条墨线,直钉进房顶,他倏然升了起来,吊在半空悠悠地道,“你说这是偏门,然而又有什么不好了?你看我这‘升龙辇’,便是吊在这里三五日也不会累,寻常高手做得到么?”
看他吊死鬼似的悬着,花刺邪鼻尖都要冒汗了,心道:那是做不到,可是常人若像你这般将自己吊个三五日,那不是有毛病么……正想着,韩香又倏然落地,微一屈膝,腿上的绷簧便让他高高弹起,竟是一纵数丈,几要破壁而去,他嗖嗖纵了几个来回,道:“你再看我这‘登蟾步’,只须发些力便可跳过一幢楼去,可惜天上没有踏脚之处,否则必跳得到月宫里,叫嫦娥也惊上一惊。”
花刺邪终于抬起素手摸了摸鼻子,汗颜地想原来这便是他的“梯云纵踏空阶”,自己竟还想着要偷,可即便偷得来这些铁骨头,却还不知合不合身。她也算阅历颇丰,然而走遍江湖也未见过这般奇巧加身、以后天胜先天的“武功”,心中惊愕良久,却蓦地灵光一现,登时纵到铜人旁边,伸手拍拍那脑门,道:“莫装蒜了,我知道你也是披着身铜骨头,还不快些儿起身说话?”
话音方落,韩香却妈呀一声自半空跌坠,原来他一时忘形,差点撞在那断梁之上,当下爬起身也纵过来道:“你须不可乱讲,他此时听不见,若是听见了可叫你好看。”花刺邪本以为铜人亦如韩香那般“秀外慧中”,此时离近了一看又觉得不像,只听韩香又道:“你不是说三脚猫么?这个铜人便是我的三脚猫之一,是我依照二十八兄的武功路子造的……”
花刺邪听了,蓦地想起方才崔不去嚷的“大佛印”来,她武学驳杂,自是知道这般武功,不由脱口道:“难道那个西域的老妖怪,竟是你的二十八兄?!”她说的这“老妖怪”,乃是吐蕃的一个梵僧,这和尚生性奇特,敬他者尊为高僧,畏者却避如蛇蝎。他佛学通达,号称“日照西刹百年间”,武学也自通达,以密教的手印创了一套“十二合掌四法拳”,又称“大佛印”,非但纵横西域,便是在中土名声也响亮得紧。不过,这高僧最有名的却还非他的武学与佛学,而是他一朝彻悟佛法,一夕之间连烧了西域一百二十四间庙刹,从此自改法号唤作“我杀佛”,然后便在人间消踪匿迹。世人还道他真的“西去杀佛”了,不想竟然隐去了绝句。
韩香嘻嘻笑道:“是便是了,不过二十八兄大慧如海,可不是什么妖怪,我这铜人便叫做‘二十八铜人’,见人如见兄,须不可僭越了。”
花刺邪惊了半晌,忽抚掌笑道:“好,不杀生的和尚才是妖怪,做了刺客反成高僧了。”不禁又拍了拍铜人脑门,仿似这“二十八兄”与她投了脾气。然而她没轻没重的,那委顿的铜人竟然噌地一声,弹开了眼皮,只见铜人的眼眶却是空的,里面隐隐可见两根细若毫发的金针,花刺邪端详几眼,不由奇道:“这眼仁儿可真奇怪,难道铜疙瘩也生‘针眼’么?”
韩香只管摇头:“那可不是眼睛,乃是铜人的耳朵,金针便若琴弦,我只须将特制的竹哨一吹,金针感声而颤,便会驱动体内的机关,非得打完了那二十八招大佛印才肯罢休,这也是他听声辨位、循音对敌的法宝,是以我方才叫你小声些,万一他体内的机簧没松完劲儿,必得六亲不认一掌打来不可。”说着,他不由揉揉肩膀,似吃过这“二十八兄”的苦头。
花刺邪登时想起方才铜人斗三马的情景来,不由暗叹果然是巧夺天工,只这般鬼斧神工的妙手已当得起三十九郎了。然而又心思一动,心道韩香这样的奇才都还只是末座,而那“日照西刹百年间”的我杀佛也才不过名列廿八,可见绝句是何等的藏龙卧虎!她惊一阵、喜一阵,良久方道:“好厉害的三脚猫,不过你身上这许多金银铜铁,便不嫌重吗?换作是我,累也累死了。”
韩香又摇头道:“怎么会,这些重量都是由‘洗筋髓’承担着,我借其力而受其用,不但跳得高,力气也大得多了。”说着,将右手一抖,他手腕上那些有方有圆有尖有扁的零件儿便腾跃而出,咔嚓合并成剪钳,再一抖手又作了刀斧。只见他手间精光吞吐,蓦地一声铿锵又拼成一只八棱十六面的钢锤来,如有绷簧推动般哐当弹椎而去,竟是将旁边的一块铁砧击了个粉碎!
花刺邪骇了一跳!这“剪刀石头布”她适才已经窥见了两宗,没想到最后一宗却有这般威力!只见那锤一击得手便缩了回去,眨眼又是一堆零件合在他的腕下。她并不知道,便是这东西碎了崔不去的指虎,毁了他的右手。不过她倒是懂了,韩香怎能受得了崔不去的拳头,自然是他这身藏了无数法宝的“什么什么洗筋髓”的功劳。她惊讶了半晌,心道:无怪他那么爱吃鱼。果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只“三脚猫”,不过,他这一只可比天下所有的猫都值钱多了……他一身偏门,而她素来邪气逼人,这一偏一邪不禁叫她生出相得益彰之感,然而她还未来得及扼腕叹知音,忽然听见窟内,一声低低的呻吟。
12捉刀人
在横陈的死人堆里,果有一人低吟不已,正是适才被花刺邪刺穴坠地的那匹快马。花刺邪只顾着韩香的“三脚猫”,却是忘了他,这时听见声音不由纵了过去,眸子一转,道:“事已至此,我看还是别留活口的好。”
韩香尚未说话,那匹快马已是吭吭地呻吟起来,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也可看出他的惊骇。花刺邪将紫电钏在他面前一比,咯咯地笑道:“素闻马不前手底下有一匹驽马,唤作‘逾晖盗骊’常不展,莫非便是你?”
那人见紫电钏在眼皮子前凌光毕现,魂魄几要飞出壳去,欲要点头却又动弹不得,只好将眼皮眨个不停,忽觉身上一寒,登时那憋在嗓子眼里的话便破口而出:“是!便是!奠杀我——”原来花刺邪一抖手解了他的哑穴,看他杀猪也似的惨叫,她冷笑道:“不杀也成,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便不杀。”谁知这般一说,常不展反而不叫了,面如死灰地把眼一阖,仿佛引颈待割。然而花刺邪只将紫电钏一抖,他便又惨号起来,花刺邪悠然道:“若是不答,可比死还难过——我问你,马不前究竟为了什么,要将乔香斋与思鳙居灭门?他与蓝观雪暗地里勾结,又有什么图谋?”
然而常不展只是杀猪般地惨号,终是不肯说话,花刺邪不禁皱了眉头,心道须得想个法子套出他的话才好,否则他这般大呼小叫,引来了人更是麻烦。于是她松了紫电钏,道:“你不肯说也无妨,不过,恐怕马不前还不知道那蓝探花如今又勾上了秦府,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在这里?”
常不展听了这话,果然面色一变,时青时白变幻了半晌,竟然咯咯尖笑起来,道:“那你何必再来问我,自去问那个废人罢了!”说完,蓦地喷出一口血团,竟是自己咬断了舌头。花刺邪哪里想到他竟咬舌自尽,正懊悔不该解了他的哑穴,好端端浪费一条活口。忽听韩香在旁和尚般地叹道:“善哉、善哉,何必多份性命,你我且回府,我给你个交代就是了。”
花刺邪回过头去,只见他不知何时已找来个背篓,将二十八铜人负在背后。她哼声道:“又不是我杀的,你装什么慈悲?莫忘了适才是谁想要杀你!”‘上下瞪他几眼,又道,“便是要走,也须寻件衣衫,难道你便这般上街么?”
韩香这才想起自己“筋骨”还露在外面,鼻子一红,急忙上了斜梯,道:“我……我先去借一件来穿穿。”他出了地窟,去那空房内胡乱寻了件遮羞的长衫,待回到院子里,花刺邪已在院内。韩香方要道声“走吧”,却见花刺邪那双琉璃飞彩的媚眼,分外异样地瞪着自己,好似自己脸上画上了武功心法。
韩香被她盯得有些心虚,花刺邪欺了上来,神秘兮兮地笑道:“你急急忙忙的,身上那些七零八碎的宝贝可别落了一两样才好。”韩香被那抹俏生生的笑靥晃得有些睁不开眼,鼻尖似也要被香风融化掉了。他想退,然而又舍不得,愣愣地将双手在身上一通摸,然后便哎哟一声,仿佛真丢了零件一般。
花刺邪这才伸出手来,道:“不知这东西,是哪个给你的定情物?”在她指间的,是一个银鎏金錾、形若菱花的金盒。盒子很小也很精致,看去就像个弄粉调朱柔素手的脂粉盒,然而却一点也不觉香艳,花容月貌之间寒气森森,便是蓝观雪那柄无鞘之刀,似也无这金盒冷艳逼人。
韩香的脸色寒了下来,仿佛当真被人夺去了定情物,他一把捉住花刺邪的皓腕,冷冷地道:“若不想死,便别动。”自见过韩香,他还未这般甩过脸色,花刺邪登时一恼,然而见他满面寒霜,她不知怎地反是有些气馁,于是便任凭他握着自己的素手,将这个金盒慢慢拿了回去。直待他松开手,花刺邪的嗔意方才攒涌上来,恼道:“了不起么?我又不稀罕!”
韩香也不知将那个“了不起”的宝贝揣哪里去了,这才暖了面色,讪讪地道:“你不稀罕,我稀罕,成了吧。”他蹭地一纵,跃上高墙,道,“收工了收工了。赶紧回府才是。”
花刺邪直抛了无数个白眼,适才恨恨地跃起,待追至韩香背后,犹自忿忿地道:“鬼鬼祟祟故弄玄虚,难道那盒里装着你的命根子吗!”
韩香也未敢回头,只是嘿嘿地傻笑,拐出了巷子方道:“是,便是我的命根子,因为那里装的——是我的句子。”
直至回到秦府,花刺邪也没想明白金盒里怎会装着他的句子,难道里面藏着笔墨纸砚吗?不过她没再盘问,绝句的人不都有自己的句子么,便是当真藏在盒子里也不过是敝帚自珍,没什么大惊小怪。
况且,眼下有另一件事,更叫她惊大了双眸。便是再有几个金盒子银盒子玉盒子摆在她眼前,也不及这件事更叫她惊愕。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秦雷,这个迟迟没出殡的秦横云少子依旧铁青着脸,与他的大日轮钺一道卧在灵床之上。四周摆满了两个时辰一换的冰盆。和她初次见他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一次,韩香却在那灵床上摆了一堆黑黢黢的东西——有的是焦黑的木头,有的是破铜烂铁。她尚自奇怪韩香究竟从哪里寻来这些东西,韩香已经像个仵作那样挑开秦雷的衣襟,露出他胸膛上那朵要命的“花”来。
那些创口依旧齐整,向四外回旋延展,如同一幅青底白颜、素面朝天的菊图。这幅要命的晚菊花刺邪已是看了三次,每一次,她都会打个寒噤。便是此刻,那绽花的刀谱已在怀中,她仍旧有些冷,仿佛那创口中会蓦然迸射出刀光,直刺眉健。
韩香以袖裹手,在那堆黑黢黢的东西里拈起一支狭长的铁条来。花刺邪瞧了几眼,虽不敢断定,却也认得是一把没烧烂的雕锛,或者凿刀。这般匠人的家什纵然焦黑了些,也不稀奇,然而她瞧了半晌,眸子愈发瞪大了起来,蓦地也在那堆东西里拈起一物,惊道:“乔香斋!”
那好似一片焦黑残损的匾角,上面的戕金描边尚且依稀可辨。豪州繁盛的去处多矣,匾额更是不计其数,然而像这般木胎髹漆、金钿镂花的漆匾却不多见。便是已经浴火残身,那完好时的资质依旧可见一斑。在豪州,唯有久负盛名雕漆如画的乔香斋,方有这般的手艺。
韩香手拈雕刀,在那朵要命的“花”前皱着鼻子,好似这幅展菊开香图不入眼,要捉刀代笔加以改过。可他比划了几下,却叹道:“刀是好刀,图亦好图,只怕那妙笔生花的蓝探花,也画不出这般杀人不见血的晚菊。”花刺邪已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见他指着那幅“菊图”道:“创口这般齐整,且不见血痕,便是蓝探花刀法通神,兵不血刃,难道还能叫伤口也不流血么?”说着,他将那支雕锛合在创面上,又道,“倘若人死了几个时辰,肌僵体硬血液凝结,再以雕刀镂刻,别说杀人不见血的晚菊,便是不见血的放梅绽兰,那也是画得出来的。”
只见那雕刀的刃口,与创面契合严紧,仿佛这花当真出自它的手笔。花刺邪犹如冰雪浇顶,登时脱口道:“这伤口,是他死后才刻上去的!”
她怔怔地看着雕刀半晌,却还有些不敢相信,便是这雕刀真能画出“晚菊”,仍觉匪夷所思。于是她狐疑地道:“即便伤无血痕,可你又怎知不是秦府的人洗去的呢?你又不是仵作,就敢说没走了眼?”
韩香摇了摇头,道:“莫忘了我是哪里出来的,这种手脚或可瞒得过仵作,却还瞒不了绝句的人。况且,”他扔下雕锛,又道,“若非如此,乔香斋与思鳙居又怎会被灭门?”
花刺邪她的媚眼渐渐放出了光,已是参透了其间玄机——乔香斋捉刀代笔画了这幅晚菊,因此才有了那晚的大火。而思鳙居老板章江边不识时务地从火场收拾出这些露了马脚的遗物,自然也就难逃一死。
人死句截,不留首尾,这般狠绝利落的手段,在豪州,只一人使得出来。夜袭榜眼少子,嫁祸三甲探花,做这等事的人当然不是蓝观雪与秦横云。唯有那只手遮天的状元公马不前,才会这般处心积虑、坐享渔利!
锁住她前额多时的迷雾,即告破灭。良久,花刺邪方才看看韩香,心想他去思鳙居竟是为了这些东西,叹道:“原来你早就看出其中奥妙了。”
韩香也叹口气,道:“我若早看出来了,哪还会有这些事,不过事有凑巧,叫我昨夜在吃鱼的时候先看到这块匾,那时我也只是隐隐怀疑,真正揭开这葫芦嘴的,却是那蕙质兰心的蓝探花。”
花刺邪登时想起那幅内藏玄机的画来。她取出卷轴平铺在秦雷脚下。此时再看那几句款题,不由喃喃地道:“罔替生花笔,床头捉刀人……探花郎果然是妙手兰心。”良久,又道,“秦雷既然不是蓝观雪所杀,那于云知应当也非秦雷所杀,想来,也是马不前‘代笔’之功……”说着,心头却是一动,“蓝观雪既然早知道端倪,为何还肯与马不前勾结?难道他有苦衷,又或是被捏住了把柄么?”韩香摇头道:“把柄未必有,苦衷却是一定的了。”
听他说得意味深长,花刺邪不由有些奇怪:“蓝观雪素来孤芳自赏,无儿无女亦无牵绊,能有什么苦衷?”
韩香笑而不答,拈着画卷的轴头摩挲了半晌,方才对着画上款题叹道:“妙手兰心、妙手兰心——兰心是一定的,妙手……只怕未必。若无他人代笔捉刀,你以为如今的探花郎还画得出那般惊才绝艳的晚菊来么?”
花刺邪犹自发着怔,半晌,她蓦地打了个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香嘿嘿笑了几声,却反诘道:“你在豪州这般久了,可见他施展过刀法么?”花刺邪的眸子活络了几下,摇头道:“没见过,便是去年我毁了他的菊苑,也不见他出手,蓝探花修养是越发地好……”说到这,她却没了声音,忽然觉得韩香问的话透着古怪,她也是冰雪之人,不由在心底打起了滚来。
韩香指着菊图道:“我不懂画,然而跟着三夫子久了,却也会品个皮毛,他这手笔看去逸秀清朗,可是却无画骨,无神无气空有其表,你想以蓝观雪的功力,怎会画出这般败笔来?”花刺邪听了,又看看图中皮欹骨夭的菊丛,果然觉得落落无神。
韩香又道:“你可还记得今日在菊苑,他卷画时右手可是抖得厉害?那便是气血不畅、筋络松软之相,他若还是当年的探花郎,又怎会连握刀之手也自控不能?”花刺邪细细回忆菊苑时的情景,不由吸口凉气,登时脑中电光石火一闪,已是想起在思鳙居常不展死前所说的话来,惊道:“难道蓝观雪,果真已成了废人么!”
韩香指着画上的款题,叹道:“霜枝一夜短,落纸再无神,虽不知蓝观雪的枝子是怎生‘短了’,但这晚菊,恐怕已成绝唱。”
花刺邪的双眸几乎也要跳脱了。仿佛那座堂皇的大厦,便生生,真真地倾坍在她眼前。良久,她方蹙眉道:“无怪申不直在他面前那般嚣张,他也不肯作声,原来已是……已是……”话到此,那“徒有其表”四字却哽在了喉头,怎地也拔不出来了。
探花郎,蓝探花,豪州的鼎足竟这般悄无声息,折了其一。她忽然想起自己怀中的刀谱,蓝观雪将晚菊的刀谱交给她,分明是授她衣钵,不想叫刀法绝传。她痴痴地想着,陡地觉得心中空落得紧,便是晚菊在怀,也填不了这份空落。她曾经的仰止便凋败在她眼前,即便是那点子惊艳亦遮掩不住败后的凄凉。
画上的菊丛在她眼前吐露着幽香,那般落落的神情没地令她想起另一幅画。那个不离不弃伴着蓝观雪的人,从前亦曾鲜活过,如今却也寥落成了槛中囚芳。纸上的鲜活实则只是无生的墨,貌似永存,然而,再亦无神。
她心里打了个抖,忽然酸恻莫名,竟有些可怜起蓝观雪来。寒兰销残菊亦残。两样残芳,境遇亦是两样。寒兰虽困在槛中,然而那不过是随时可撕零的纸,他的精魂却超脱在云;而菊却还残存着,还须生生地领会着枝零叶落的凄寒,无法超脱、不可自拔。于云知、于云知,他于云中可还知探花郎的苦楚?花刺邪似有几分懂了,蓝观雪为何要对着那样的画。这是煎熬中唯一的翘盼,眉含浅笑,分明是等待着秋尽后,菊的精魂也超脱藩篱的那一分喜色。画中人,人如画,终有一日这份情谊是要入画登云的。
她怅然着,却又想起申不直崔不去,良久,有些悸悸地道:“两次见他,他身边都有马不前的人,难道马不前已经知晓探花郎的‘苦衷’了吗?”略一沉吟,她蓦地拍掌道,“是了!若非被逼无奈,蓝观雪怎会交付基业这般示弱与人!只是,状元公暗里做了这么多手脚,却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你忘了他派子弟‘护院’的事么?”韩香笃笃地敲了敲画卷轴头,“实则他是‘护人’。马不前呕心沥血,暗里朝榜眼下手,却把个废了的探花郎挟作挡箭牌,一石二鸟,自是要把这鼎里的汤一锅端了方肯罢休。”
花刺邪凝思了许久,双眸才回复了几分光彩。然而只一瞬,眼前的画卷与卷侧的死人却又叫她觉得有几分烫眼。似乎豪州这口鼎已是有些滚沸了,倘若再泡下去,只怕她亦要烫脱了几层皮。
良久,花刺邪勉强打起精神,看了韩香几眼,适才轻笑道:“马不前呕不呕心我却不知,不过,你这般玲珑的心机,却真要叫人刮目相看了。”
“我这点心思算什么,”韩香只是嘿嘿地傻笑,待她不笑了,他才指着她身后,道,“真正运筹帷幄的,是秦公。”
13大丧
所有人都不知去了哪里的秦横云,竟然与他的“崩月日”一道,出现在灵堂的门口。然而花刺邪却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便是那听惯了的九花十八响,今日竟也悄无声息,便似气贯山河的秦榜眼骤然转了性子。
只两步,秦横云便到了灵床前。他少子的尸身丝毫未叫他动容,他伸出大手,拨了拨那卷轴,再看看那堆黑黢黢的东西,适才从狮鼻中哼出一声冷哂。然后他转过身,就这般瞪起虎目紧紧盯着韩香,道了声:“很好。”韩香的鼻子又冒汗了,秦横云却咧开阔口,大笑起来,道,“绝句的人硬是要得!只来了两日便查出真凶,这单买卖果然没有找错人!”他儿子犹在灵床上铁青着脸,他却全不见成色,好似这单生意当真赚到家了一样。
花刺邪到这时,才真正懂得了秦横云迟迟不签申诛令的原因。那幅足以乱真的晚菊或者骗过了她,然而终是没有瞒过这位三甲榜眼的虎目。他必是早起了疑心,是以才不肯发丧,一直躲在幕后,如今拨云见日,他方随着日头一起露面。花刺邪的鼻尖也有点冒汗了,她适才觉得,这位巨灵也似的秦榜眼,原来并不只有那一身“打夯槌桩的蛮劲”,他能稳居豪州三甲这般久,果然是有道理的。
秦横云腰间的崩月日,此刻方随着它主子的笑声,将那脚镯粗细的环链铮铮作响起来。他一挥手,外面已是进来一个端着案盘的小厮,盘中承着一笔、一砚、一张小笺。秦横云捉起笔,挥毫而就,然后笑容一敛,黑黟黟地道了句:“明日,发丧。”
说完,秦横云便大步流星,出了灵堂。韩香与花刺邪向那案盘中看过去,只见便是绝句的浣花笺,上面笔走龙蛇,赫然三字——“马不前”。
翌日,秦横云的府里忽然雅淡了起来。白麻纸的幡子,七尺绫的挽幛,以及各式样的扎糊,便一夜间素裹了府邸、银妆了街面,将三分之一的豪州都笼上了一层皑皑的鬼气。
此时的灵堂终于像个灵堂的样子,秦雷的棺椁也终于摆上了灵床。这口六寸厚、雕花挡板镶嵌牙条的梓木匣椟,其实是逾了规制的。然而这是豪州,即便再怎般厚葬,也没人敢质疑秦横云的章程。
花刺邪的手心有些潮,愈发深沉的秋寒叫她冷。虽然她冷眼旁观着,但是挂在堂口、猎猎翻动的幡却如团团的白焰,撩得她心间也腾起了火苗。
秦横云签了那张“虽远必诛”的浣花笺,也发了一道丧柬,唯一的一道。灵堂空寂,秦横云的长子、次子——那两个废柴低眉垂目,乖乖地候着,然而却不见秦横云的身影,似乎他与这贵客一样矜持,竟是不肯露面。
花刺邪收回望穿的双眸,不由得几分失望。倘若贵宾不至,那这出好戏就没了唱角儿,便开不了锣。她着实是想看看绝句的三十九郎,要怎生上演这出“大劈棺”,叫豪州的状元公折戟沉沙、血溅当堂。
秦雷的棺材里,承的其实是韩香。秦横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须贵宾一至,那藏匣之剑势必脱鞘。届时倾镬覆鼎、釜底抽薪,任是谁也阻止不了豪州这场惊变。
不过。花刺邪却也知道马不前未必肯挪动尊驾,他暗中操持了许久,怎会轻易浮出水面,来做个贸然的唁客?再说马不前的八骏已是折损了一半,于情于理也不该在这风雨之时以身涉险。
她已经开始担忧韩香了,心想他一身的钢筋铁骨禁锢在棺材里,只怕此时已是五体皆僵,马不前不来才好,倘若来了也不知他的石头剪刀布以及二十八铜人还灵不灵光,可不要偷鸡不成连小命也给搭上才好……她心里忐忑不安着,转了无数个念头。便在一阵凄寒的风又撩动起幡时,她忽然听见灵堂之外,匆匆有人跑来,远远地传报道:“一等恪靖侯,不前公马爵爷到——”恪靖侯。这是江南小朝廷赐的封号,手眼通天的不前公虽瞧不起这南唐的官,却仍旧受了这敕封。花刺邪不由得一阵心悸,方瞠起眸光去看堂口,那堂外的一行几人已是叫这肃杀的天光骤然一暗。
前行这人,鲜衣如火,灼亮得有些烫眼,叫人不敢直面他的来势。这人并无秦横云那般逼威的霸气,也不似蓝观雪那般苦寒,然而一现身,便似这素淡如雪的院庭间蓦地开出一朵红彤彤的奇葩,登时叫天公也折了几分颜色。
着鲜衣,驭怒马,饮大红袍。豪州再无第二人,敢这般抢眼夺色、锋芒无让。
花刺邪的眸子如遇蜂蛰,惊痛着从那团如火如荼的身影上挪了开去。她本以为马不前未必敢来,然而眼前这般风色却叫她一下子恍然,马不前若不敢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便是他的八骏十犬尽折了,状元公依旧是状元公,豪州的天依旧是豪州的天。
在马不前身后,三人并行,依次便是“绝地骅骝”申不直,“越影白羲”原不知,以及最末的那一匹“腾雾渠黄”方不觉。这几匹快马如花底绿叶,衬着马不前花团锦簇一般进了灵堂。
这一簇猩猩之色,登时冲淡了灵堂的丧气。然而秦横云的长子、次子,却只抬了抬眼皮便又低眉垂目,似乎这格格不入的一行人全与他们无干。
马不前来到堂中,既不作色,亦不作声,竟然学起秦家兄弟的样子,便带着一脸冷哂站在那口厚板雕花的棺椁前,无声无视,也打起了立禅来。
花刺邪手心的汗不由又潮了几分,马不前这般笃定,此行必是倾力而备,要和秦府死磕了。她不由更加担心起韩香来,然而却是不敢去看那口棺椁,只怕眼神稍有疏漏,会断送了这出还未开锣的“大劈棺”。
终于,立在马不前身后的申不直,冷笑了声道:“贵客已至,怎么还不见主人?难道这府里的家长也登仙了么?”
秦家兄弟这时方抬起眉毛,互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堂外道:“来了!”
马不前几人皆不由去望堂外,便是花刺邪也忍不住回眸。只见空空的庭院间,飘来几张白麻纸的冥钞,然后便听见身后,那一声彻耳惊天的霹雷!
一团雪亮的银光,伴着哗棱棱棱的撞响,破棺而出!惊雷也似崩碎了六寸厚的棺椁,犹如怒洪决堤银瀑击底,锵一声大震,竟是将棺前回首的马不前椎了个血花四绽!怒马鲜衣的状元公身上喀喀两响,整个人便生生矮了数尺,这时血花方才溅在衣上,猩猩落艳,再也分不出是衣红,还是血红。
残棺内身影一长,纵起一个人来,身子犹在半空,又是一团银光飞泻而下,曳着一道银尾盖向那几匹快马。“腾雾渠黄”方不觉与“越影白羲”原不知首当其冲,方不觉奋起双戟格挡,然而却是螳臂当车,双戟砰地一声断成数截!人亦飞了出去,风卷残云一般几未跌出了灵堂。原不知迅若白虹,纵身欲逃,然而他身子方起在半空,那团银光已是如雷盖顶,碾蝇也似将他一触而飞!这两匹快马便在一瞬之间被椎了个各奔东西。银光势犹未衰,霍然如电,又撞向“绝地骅骝”申不直!
申不直倒是反应奇快,长腿一分已是倒剪而起,提足在银光上一抹,人虽震飞了出去,却是平安落地,饶是如此,仍旧蹬蹬退了数步适才稳住身形。再看那银光已是锵然而坠,却是一柄斗大的九朵莲瓣烂银锤,甫一沾地便又锵地一声跳起,随着尾后环链飞回主人身边去了。这时棺中跃出的那人方才落地,“呵”地吐了口气,开声道:“某今日,便送你等登仙!”
14绝杀
冷眼旁观的花刺邪终于又瞠大了双眸。这般一式双飞、眨眼击杀数人的锤法,天下间,便只有一人使得出来。
刚刚还花团锦簇的一行人,眨眼之后已是面目全非。其中原不知死得最为惨烈,一张桃花面被椎得稀烂如泥,雪白的前襟纷纷点点,开满了他自己的桃花。而方不觉倒在堂口,面如金纸七孔溢血,眼见也是活不成了。
马不前犹未倒下,他的胸膛坍塌凹陷,双目却是鼓凸进裂,似是还不肯相信眼前之景。最为诡异的是他的双腿绵软弯曲,应是被方才那一击震碎了下盘,然而残躯却仍直挺挺地伫在地上,恰似跪在棺前,果真做了个死不瞑目的唁客。
花刺邪这才敢舒了口气。她绝未料到唱完这出“大劈棺”的角儿竟然不是韩香,更未料到大红大紫只手遮天的状元公马不前,便这般死了,只威风了一眼就死在秦横云的“朝天拆二”之下。
秦横云这一式“朝天拆二”向未失过手,今日亦如此。然而他却似不甚满意,带着一脸的不悦,扯着嗓子向梁上啐道:“收了银子,见真章儿的时候却做了缩头乌龟!格老子,格老子!”原来秦横云终是信不过这个末座的三十九郎,最后关头改弦易辙,暗里将韩香埋伏在梁上,自己却替了幼子的尸身。他们本是约定时机一至双管齐下,不料最后竟是他一人唱了这出独角戏。
他“杀千刀千刀杀”地啐了几句,这才睨了眼硕果仅存的“绝地骅骝”申不直,似有些惊愕这匹头马竟然还活着。不过也只是一眼,秦横云便到了马不前身边,往日在他之上的状元公今日终于矮在了他眼前,他虽未心花怒放,却也是胸臆大抒,不由得咧开阔口,朝着那个不见了韩香的房梁大笑起来。
然而只三声,秦横云便就瞪起了豹子眼,骨碌骨碌在马不前的尸身上打了几转,蓦地一伸手,哧地将那身染血鲜衣扯成两半!衣去器现,只见马不前双臂之下各夹着一柄乌油油的长杆,如枪如矛,而两支枪尖却是深深钉进灵堂的地面,原来他便是被这双东西死撑着不倒的。
花刺邪见了这双短枪,眉梢不由得一跳。豪州人人皆知,铜头铁臂的状元公乃是赤手搏虎,尽管门中的弟子皆是用奇门,他却从不用兵刃。便是廉颇老矣,那也该拄拐,怎会暗藏了一双矛枪在袖子里?
况且,这曾经奔雷从云的双枪,她是认得的。
这时堂间的风陡然凝滞了起来,秦横云大手一抹,已是在马不前瞠且未阖的脸上揭下一张“面皮”。他瞪了底下的那张面孔几眼,蓦地五指一紧,手上那张“面皮”便粉碎如蝶,飞了一地。然后仰首,喀喀地笑道:“好……好一个越俎代庖的状元公!”
花刺邪业已看出,这鲜衣假面之内裹藏的便是那匹“上驷”——“翻羽山子”莫不开。无怪这位“状元公”只威风了一眼便死在秦横云的崩月日之下。气贯山河的秦榜眼哪里想得到一直深藏不露的马不前,居然依旧“深藏不露”。
不过花刺邪却不懂,状元公不肯露面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派子弟来送死?她不由暗自一个寒噤,心道韩香莫非知道来的并非马不前,因此才不肯现身?这般想着她便愈发觉得冷了,状元公与三十九郎皆藏在皑皑的鬼气中,然而却不知要斗的是什么法。
这时,秦横云蓦地转身,到了申不直面前,阴恻恻地道:“马不前究竟在何处?”说着,他腰间的九花十八响陡地震了起来,那股子不寒而栗的威逼,便是身高八尺的申不直似也觉得要喘不过气来。
他不由眉间一震,干笑了声,道:“你何不自己去问我师父?”未待秦横云再说话,他便身形一长,那双长腿陡然拔起于空,足下十九斤重的铁屐霎时做了两道青影,飞蹴秦横云的面门!秦横云动亦未动,腰间却是跳起一柄银锤,当当两声便将申不直的飞蹴化解。
申不直落地的同时,长腿便又弹起,左踵一旋,右腿已是一个高鞭扫向秦横云的太阳穴。秦横云仍未动,银锤哗棱一声飞起,只一磕,申不直便横着长腿陀螺也似旋飞了起来,滴溜溜径直朝堂外转了出去。
秦横云双眉跳跃,纵身而起。他方才那破棺一击,椎死三马,唯独申不直安然,足见这匹头马的斤两。此刻斗兴正酣,他又不想废了申不直这个活口,于是连锤也未出,只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朝着申不直横着的腿抓将过去,大笑道:“天冷路滑,须站稳了脚才好!”
说话间已是到了堂口,便在他的大手堪堪触到申不直足踝的时候,门楣外的一抹天光,蓦地在他的豹子眼前一闪。
刹那间,秦横云觉得双目有几分炽痛,然而心底却陡地升起一片寒凉。天凉好个秋。这冷黯的秋意便瞬间寒透重衣,堵在他的胸口,许久,适才上了他的头。
灵堂里忽然暗淡了下来。气贯山河的秦榜眼犹若一扇门板,大剌剌地遮去了天光。花刺邪有些奇怪,因为秦横云就那般直愣愣地站着,好似临门观景,而申不直也没了动静。她眨了眨媚眼,不由得踮起脚,歪过颈子,想要看看秦榜眼,究竟遮住了怎生的一庭好景。
这时。灵堂外面便有个人,淡淡地道了句:“好景易别,还是去吧。”
然后秦横云方倾金山倒玉柱般地。轰然一声!仰倒在他少子的灵堂门口。他的豹子眼犹自瞪着,便仿佛适才越俎代庖的“状元公”。而他的胸膛上,一簇借血为色、浓墨重彩的图画噙着血光透衣而出,渐渐在他的胸前延展开来。
门外无景,只淡然立着一人,一个衣清如水、人也清冷如水的男子。
申不直旗杆似的站在这人身侧,尽管他身高八尺,然而在这人身旁却似冷香之下的闲花,无颜无色、不芳不放。
花刺邪没地一阵心乱,乱如麻。她只觉这世道真是乱了,乱到满月婴孩都可以去私塾当先生,乱得如她这般“很老很老的老人家”都要回襁褓里再补补奶。直至秦家兄弟哭爹喊娘着扑向秦横云时,她依旧带着一丝怔怔的冷笑,似还不肯相信眼前所见。
刚刚一锤毙三马、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秦横云,竟然死了。
秦家兄弟一面号啕,一面狂呼“来人,来人”!然而庭中空寂,非但没有人来,便是鸟也没一只飞过。这时那个秋水长天般清冷的男子方又道了句:“都已不在了,节哀。”他说得平淡如水,仿佛他只是个看客、过客,便似府中“都已不在了”的人,只不过是闲书里墨去的字、花圃前锄清的草。
秦家兄弟怔了怔,终于领会了他的话意,于是两个人便带着一脸的惨白,双双跳起……竟然抛下秦横云各奔东西做了大限来时的同林鸟。
刹那间,蓝观雪似乎动了一下,于是刚刚撒开腿的秦家兄弟便一东一西、带着一串血花倒了下去。
花刺邪不由得揉揉双眸。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老了”,竟然没看清蓝观雪是怎生出的手。不过这般瞬间夺命的手段却叫她知道了,倘若眼前这位探花郎是个废人,那天下间,便只剩死人了。
她已是恍然,为何整个秦府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花开过百花杀,这般灭门绝户的冷香晚艳叫她心间一阵阵的寒凉。这个大丧之日,竟然成了叱咤豪州的秦横云秦榜眼举家的忌日。
15残局
申不直再次进了灵堂。不过这一次,走在他前面的不是怒马鲜衣的“马不前”,而是孤冷清寒的蓝观雪。
花刺邪的心从未跳得这般厉害。她紧紧地盯着蓝观雪,他清逸依旧,清逸得仿佛适才那几刀并非出自他的袖子。她能看见他的人,却不见他的刀,总之他身上只有寒凉,却无一分已然见血的杀气。
她几乎要扼腕惊叹,惊叹她曾经的仰止已又拔立于眼前。然而面前内蕴杀机的寒凉又冰得她想要发抖,蓝探花这诡突神异的一笔,她着实还未想好该怎样应对。况且,那厢尚有一匹全然不知风向的头马。
花刺邪滴溜溜地转着眸子,品断着眼前情势,臂上的紫电钏却是一毫一厘地向腕下抹去。便是这无声的举动,蓝观雪似也听见了,陡地在那口残棺前转过身,望着她,忽然淡淡地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很好,多谢。”
这句奇怪的话叫花刺邪一怔,然后便红了脸。她已是恍然这话里的含义。图穷匕首见,若非她替蓝观雪递了那幅“图”,秦横云怎会中了这苦肉计,探花郎这柄匕首又怎会适时脱鞘,一举灭了秦家的门?
她手心又开始冒汗,羞色却化作了恼色,冷笑道:“无须客气,恭喜恭喜。”
蓝观雪一愕,道:“喜什么?”
花刺邪哼了声,道:“如今二一添作五,真是大喜。”她心底的气儿一起,也便不管什么状元公探花郎,只把那尖酸的话一吐为快。
蓝观雪竟然未恼,只静静地望着她,道:“二一添作五么?却也未必。”
花刺邪冷笑道:“是未必,保不齐哪天分赃不均,状元公便要独吞!”
蓝观雪听了,却未再作声,只将双目在花刺邪的脸上打转,良久,忽道:“云知的死,你可知情?”话很淡,目色却是比霜还冷,冰针似的几要刺进花刺邪的心口。
花刺邪狠狠笑了笑,道:“你问我么?却是找错了人,问也该问那个至今还未敢露脸之人。”她这嗔怒,倒是渐渐化去了蓝观雪目中的冰霜。
他看了她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知也好,不知也罢,总之过了今日,云知的仇也就报得差不多了……”
花刺邪的眸光便就僵住了。心道你杀了秦府满门,便是为了给那朵幽兰报仇?然而未免徒污宝剑,枉费了你的苦肉计。她沉吟着,冷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只怕你是寻错了门户。”
蓝观雪淡淡地道:“错又如何,我只将豪州可称得上凶手之人尽皆杀了,里面终究是要有一个对的,也便报了仇了。”
花刺邪听了,竟不由脱口道:“偌大豪州,你恁地杀得完!”
蓝观雪却傲岸地笑了,倒剪起手道:“杀不完也要杀,一日杀不完便两日,一月杀不完便两月,该死的人,终归是要死的。”他说这个话时,目中蒙上了一层恹恹的霜气,那种微茫若绝的寒凉扯缠着他的眸光,仿似这朵冷香的晚艳已是至晚,终于到了厌世的时刻。
风又起了,那股子肃杀撞过堂口的幡子,蓦然人室,裹挟起七尺绫猎猎地响。这层皑皑的鬼气终于见了血色。
花刺邪回味着蓝观雪的话,忽然怀疑自己是否也是“该死的人”。她瞪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恐怕你却不知,那个真正该死之人,此刻还在幕后逍遥。”
蓝观雪一点也未惊愕,只是抖了抖眉毛,仿似睫前飞过一只无关紧要的蚊蚋,道:“恐怕你也不知,‘那个真正该死的人’,已经死了。”
花刺邪呆呆地抹了抹腕上的紫电钏,似乎还未明白蓝观雪的话意。她瞠起眸光,看了看旗杆也似立在蓝观雪身后的申不直,又看了看堂中越俎代庖的“状元公”,许久,才恍然大悟般道:“你……你早便杀了马不前?!”
“你却错了。”蓝观雪摇了摇头,微叹口气,“花开花谢,生老病死,马爵爷即便可胜天下,却也敌不过日月这两丸毒药。他苦心孤诣,挑起豪州这段风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这宏图方只展开一半,自己却在几天前中风仙去了。”
这不啻是惊天之雷!直震得花刺邪耳也昏聩了,眼也昏花了,便是心跳亦要骤停了。即便是刚刚秦横云死在她眼前,也没有这件事叫她惊骇!
怒马鲜衣、敢叫天公无颜色的马不前,竟然死了,竟然真的死了。
良久,只听蓝观雪又道:“他这一死,云知的事便就死无对证,我无奈,只得将那些可疑的人都想法子杀了,才好慰云知的英灵。”
花刺邪心中又是一寒,不由道:“便是马不前死了,手下都还在,怎么死无对证?”
蓝观雪摇头叹道:“若是你所为,你会承认么?自是往死人身上推个一干二净。所以我也不问,只需叫他们一个个去送死便好。”他话说得气定神闲,立在他身后的申不直听得也是气定神闲,仿似这些话全与他无干。
花刺邪却是满腹狐疑,道:“你说叫他们一个个去送死,是何意思?”
蓝观雪淡然道:“送死便是送死——马不前的弟子里,不是有几个死在你手上么?若非是我,你怎会那般凑巧,一次次撞见马不前的人。”
花刺邪又瞪大了媚眼,然而却道:“我不信,马不前的马儿凭恁听你的调遣?”
蓝观雪摇头道:“我自是调遣不了,不过你没听说过马不前军令如山,叫马儿往东便往东,往西便往西么?”花刺邪怔怔地瞪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分,真该去补补奶了。只听蓝观雪接道,“每年秋令,马不前都要闭关修炼,除了大弟子,谁也入不得他闭关的密室,每年这个时候,马不前都是经由大弟子传令达意。”话到此,他目中闪现一分冷哂,“可惜今年年景不好,马不前在闭关时中风而死,不过那往年的惯例,却还照旧。”
花刺邪眸子骨碌打了几转,恍然,倘若申不直隐瞒马不前的死讯不报,可不便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么?她睨了眼申不直,忽然想起他与蓝观雪在菊苑演的那幕苦肉计来,只觉得牙尖都有些发痒,于是冷笑道:“好一匹吃里扒外的头马,想必是得了天大的好处!”
直挺挺立在那里的申不直浑若不闻,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如泥菩萨般不动声色。蓝观雪却是淡淡地道:“倒也没有天大,我只不过给了他半个豪州。”
花刺邪登时愕然,心道原来那二一添作五竟是给了他!如此,他那些同门可不是都死绝了才好么,也省得分人一杯羹。
她不由重新打量起申不直来,这个身高八尺的汉子果然高瞻远瞩,状元公尸骨未寒他便傍上了探花郎。不过也难怪,马不前去矣,扔下的烂摊子绝非八骏十犬收拾得了的,而气贯山河的秦榜眼又如虎狼一般,他便是改换门庭那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这两人一个李代桃僵,一个开门献城,竟是将这一折图穷匕见的好戏拿捏得滴水不露,终于水到渠成,成就了今日的大丧。
花刺邪心里打了无数个滚,方才叹了口气,向蓝观雪道:“马不前这幕后主使已死,你何必还要多杀人呢?天下该死的人多矣,难道便要一个个杀过去?那终究是杀不完的。”
她一面说,忽然一怔,心道这口吻倒像极了韩香,才两日,竟然便耳濡目染,这个至今未肯露面的三十九郎当真可恨得紧!
蓝观雪看了她一眼,却是伸出手来,他的手光洁而稳静,他望着自己的手,摇头道:“我杀的并非是人,而是豪州。”
花刺邪不禁也去望他的手,他手里空空如也,却仿佛有一柄擘断天下的刀,明晃晃地没地刺眼。蓝观雪便这般平展着手掌,目色中却是溢涌出一片悲凉,道:“云知枉死,枉死在这早该翻覆了的鼎中,错只在我,以为收敛锋芒便可隐遁残生,却终于害死了云知。我纵不能扬汤止沸,然而却要‘杀’了这口鼎,放尽汤里的血。”说着,他眼中的悲凉便化作了森寒的刀气,将手掌望堂中一画,仿似斩落了一票仇头,“马府也好,秦家也罢,总之我抽光釜底之薪,叫这口鼎再也热不起来,方真正替云知报了仇!”
花刺邪听得懵懵懂懂,却被他身上骤然掠出的肃杀之气寒了下。便是一直不动声色、旗杆也似无语的申不直,也不禁眉峰颤抖。这一高一低、一前一后的两人便为蓝观雪当中那无形的一画,皆骇然失起了色来。
16一箭三雕
便在这时,堂间的房梁上,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响,响动渐渐到了中央,忽见那高粱上,一个纤瘦的身影悠然地落了下来,却是韩香。他已换了件崭新的直裾,不过背后却不见他的“二十八兄”。花刺邪不知怎地,竟然也是心头一宽,几要僵了的心便又活络了起来。
然而也只宽了那么一瞬的心,花刺邪的气儿便又攒将上来,不由将刀片似的眸光在他脸上一通狠刮。韩香却似未觉,默默地走去秦横云的尸身处,弯下腰,窸窣了几声,然后便回到花刺邪身前将一张纸递了过来,道:“人死句截,再无首尾,这张‘虽远必诛令’,你且替主家收了吧。”
只见那张浣花笺上,“马不前”三字犹自龙飞凤舞着,其上却是捺了个猩红的指印,也不知是印泥,还是秦横云的血。
花刺邪盯着这虽远必诛令,心道你这单生意真是妙不可言,无惊无险便已成交,果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她尚且冷笑着,韩香已是将浣花笺塞在她手里,然后踢踢踏踏地踱了开去。他的指间竟还拈着一张纸,他看着这张纸,竟然一脸的为难。他直皱着鼻子看了半晌,方擎着那张纸笺,向申不直道:“这便不好办了,主顾仙去,又不在场,要不你替不前公按了这个花押?”
那小笺便在他手上扑簌地晃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三字——“秦横云”。
这一刻风也静了下来。七尺绫的挽幛,白麻纸的幡子,蓦地凝止了风声,便叫团团的鬼气也滞然无息。花刺邪只觉得眼花,而申不直也是瞪着这幅落英缤纷的小笺,似乎还未决定接还是不接。
良久,花刺邪方渐渐缓过神来,她看看自己手上的浣花笺,再看看韩香手上那张,忽然想笑。然而便是笑痛了肚子笑死了人,只怕她也想不到原来马不前也做了绝句的生意,居然买了秦横云的命!
韩香拈着那张小笺,叹道:“我来的那晚,按着事前之约去了思鳙居,本是要不前公知道绝句的人已到了豪州,委实却不知主顾已然不在了,不过,好在最后没砸了招牌,真是造化啊造化。”他啧啧地慨叹着,便仿佛刚在刀尖上走了一遭。
花刺邪却不由又气上心头,心道原来你在酒楼里口没遮拦自报家门的,是为了通知马不前的人!果然她是老了,睁着眼睛做瞎子,还自觉炯可洞烛。
她渐渐,终于有些恍悟,绝句怎会派个小老幺来做这单生意了。这般百年难遇的好买卖只须坐山观虎斗,待两败俱伤一箭双雕,也便成交。
兵不血刃。韩香这才肯露面,原是出来数银子的。
无怪他不遗余力地替秦横云追查“真凶”。若非如此,秦榜眼怎会签了这敲竹杠都敲不来的好生意?倘若那两位大豪知道他们竟是做了“一担挑”的生意,恐怕也要双双活转过来,拍巴掌叫好。
马不前买了秦横云的命,秦横云却死在蓝观雪手中。
秦横云买了马不前的命,马不前却早已病死了。
花刺邪忽然记起不知哪里听过的一句话——“武功,智慧,外加一点运气,便是刺客。”
申不直这时还在犹豫。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替马不前按了这张虽远必诛令。蓝观雪却忽然淡淡地道了句:“子承父业,父债子偿,何必踟蹰。”
于是申不直终于上了前去,接过了那张浣花笺。他横竖看了几眼,皱起眉头,便要问问韩香究竟要怎生按这花押,是用印泥、还是刺血为记。
然后。一朵斗大的血花,便自他颈侧喷了出去。一点子血痕刚刚好落在浣花笺上,不偏不倚,在这张虽远必诛令上签了花押。
花刺邪依旧没看见蓝观雪的刀。她甚至没看见蓝观雪是怎生动的手。总之连刀光都没闪过,申不直便已倒下,死了。 这堂里的血色并未因申不直的死变得更浓些。今日死的人已是够多,再多一条游魂也不显惨烈。花刺邪甚至都未惊愕,蓝观雪既然要“杀”了这口鼎,又怎会放过汤里的每一滴血。况且,他刚才不已经说了么——“父债子偿”。
即便是申不直,脸上也未露出一丝惊诧。甚至那一息尚存的口角还很安然安详。这个结果或者对他而言再好不过了。高瞻远瞩与好高骛远有时便只一线之隔,他得了不该得的东西,自然要付出该付的代价,那或是高瞻的眼,又或是好高的腿,更或是比纸还薄的命。
花刺邪就这般冷笑着,看着蓝观雪。其实这冷笑是给她自己的。她留在豪州,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的刀么?今日他终于肯在她面前出手了。那柄无鞘的刀,不但近在眼前,而且迫在眉睫。
此刻她知道什么是眼福了。福兮祸所依,那柄看不见的力不知何时就要绽现,下一个死的人,或者便是她。即便她并非真正的秦府人,然而却逃不开这口鼎,更何况,她还拿了他的晚菊。
她忽然想起了于云知。寄系情仇的画中人此刻竟不在蓝观雪身边。不过也无所谓了。画便是烧了,人却化作了游云,必还在他的左右盘旋着。尽管她看不见,蓝观雪却一定看得见。
只是这一种情仇愁情,委实缱绻了些,固结得比冰还冷、比冰还硬。以至于蓝观雪非要杀了这口鼎,放尽该流不该流的血。
她不由得瞥了眼韩香,这个小老幺似乎还没有功成身退的意思,依旧傻傻地站着,丝毫不像个刚刚做了单大生意的老饕。
蓝观雪固然不会动他,他毕竟是绝句的人,便是三十九郎,也还是绝句的人。花刺邪知道自己没那般福分,不过,她也不屑借以荫庇,于是她轻抬素手,将鬓上的铭心锥摘了下来,而紫电钏也带着一抹瑰红跃出了她的袖子。
青锥红刺无双剑,便在今日,或许真要无双了。
蓝观雪依旧从容。他甚至没有去看花刺邪,反而把目光落在了韩香的手上。这时,他的目色方且凌锐了起来,宛若一口名刀,骤然与另一口利器谋面,不由得迸发出相照的杀气。
韩香手上并没有刀,亦无利器,只有一张芳华隽永的小笺。这般活色生香并不夺目,然而上面淡淡写着的三个字,却无端地叫人触目惊心。
“蓝观雪”。蓝观雪似乎很惊愕,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会在这张浣花笺上。
17放梅
花刺邪也看见了这张小笺,与方才她所见的那两张别无二致,除了名字。她从前并不觉得这张纸有什么可怕,不过此时,她却觉得这仿佛便是阎王殿的生死帖,只要请了你,你便非去不可——马不前、秦横云,不都已经去了么?
“八百里加急。”韩香平展着这张小笺,道,“我昨日一早,方收到封九哥的这份飞鸽传书,收到这张申诛令。”
花刺邪登时想起,昨晨她在韩香房外苦等的情形了。原来这小子在房里磨磨蹭蹭,便是为了这份传书。不过,她已是惊不起来了,便是韩香又拿出一张浣花笺,写着她的名字,她也不会吃惊。
只见韩香皱着鼻子,叹道:“封九哥委实是急了些,只顾着传令,再无余字,却叫我办完了差,找谁去签这个花押?”
他的鼻子皱得花儿也似,好似站在他面前的蓝观雪已经死了,而他才是苦主。花刺邪眸子骨碌碌地打了几转,却是瞥了眼申不直的尸身,豪州若还有人想买蓝观雪的命,也便只有他了,她想得到,韩香自然也想得到。
然而她却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拧韩香的耳根子,心道你妄自聪明,却这般大模大样地拿出申诛令来,难道蓝观雪便会乖乖引颈自裁了么?
蹑踪梁上,突如其来地盗了头去,或是化形易容,来个完美的背刺,然后惊鸿而逝,故事里的刺客不都是这样么?花刺邪的气儿又攒涌了,仿佛跌碎了心头的一点完美,几乎真要拧着韩香的耳垂儿,教教他如何做个上品的刺客。
便是蓝观雪,也不禁摇头不迭,淡淡地道了句:“你本不该露面的。”韩香依旧傻傻地站着,一点也不窘,仿佛他不做刺客而改做剑客,要与蓝观雪来一次惊世的决斗。然而,花刺邪却知道,他一定不是蓝观雪的对手。适才探花郎那几次出手,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便是他有一身稀奇古怪的法宝,便是花刺邪的“邪”联手了他的“偏”,也未必有胜算。
况且,蓝观雪还有一式惊艳无伦,至今尚未施展的晚菊。
蓝观雪看着韩香。这个小老幺的笃定叫他有些不敢笃定。他直看了他良久,方道:“生意便是生意,收了银子,便一定要做完,对么?”
韩香点头,却无语。于是蓝观雪又从容起来,傲岸地笑了。他笑的时候目色渐渐变得寒冽,宛若一尺枝头的晚霜,即便天地笼统,却丝毫遮不了这一尺卓拔。这一刻他身前的韩香、花刺邪,或是已死、早死的那些人便通通不在了他的眼中。仿佛他已经杀了这口鼎,干涸了汤里的血。
韩香的心也渐渐寒了下来。此行他兜了一个圈子终于又回到原地,他要刺的人,终究还是蓝观雪。他忽然觉得自己果然还稚嫩了些,也急切了些,或者真的不该现身。尽管他没在袖子里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那个一触即发的杀器,尽管三夫子、封九哥都笑言便是仙佛也要在这杀器下死个几遭,然而这一触即发的时局真来了时,他忽然没了把握。
蓝观雪的傲岸,是否真如他想象的那样,亦或他根本就想错了?
就在他的手指还在那份冰冷之间犹豫摩挲时,蓝观雪便静静地、轻轻地出手了。那般轻描淡写、漫然信手的色相,几乎叫韩香不敢断定这是否真是蓝观雪的刀。
刹那间绽放出来的芳华,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绚烂,那般惊艳。暗暗淡淡、融融冶冶,没有怒不可遏,没有冲天香阵,便只泼洒出一派黯然的金色,卷扬起一片几要叫人愁碎了眉头、揉碎了心头的幽光。
这无华的刀光,却比她想象的还要凄彻,还要寒凉。冷冷清清,戚戚惨惨,刹那间浸杀了她的眼帘。她的鼻尖一酸,心头一痛,琉璃飞彩的眸子里竟蓦地要落下泪来。于是,她便似被霜寒压折了的枝头,痛惜着,倒了下去,与她的短青长红一道倒在了刀光下。
花刺邪终于看见了蓝观雪的刀。
她倒下的时候,蓝观雪亦看到了一捧绽放的芳华。那一点点的白茫,霏霏如雪,却又冰清玉洁地好似梅花的瓣。如同灵堂里陡然转换了时节,落雪飞花,络绎纵横,只一瞬,便扑了他的面,沾了他的衣,冰了他的心。
那一丝丝的寒气便穿过毛孔透体而入,直沁肺腑。不过他依然傲岸地立着,根本没动、没躲、没再出刀。甚至他还深吸了一口气,便似要抗一抗这非他不可的冰寒,然而他的晚菊固然寒凉,却依旧承受不住这般彻骨的冷意。气只吸了一半,便蓦地化作一口冻雾,倒喷了出去。
韩香背后的汗一下子渗透了他的钢筋铁骨,叫他的脊梁也寒了起来。他不知、也不敢回味适才看到的是否便是晚菊。他更不敢去看花刺邪,甚至,他连转过头的勇气也没有。
他本不该犹豫的。他以为算无遗漏,以为这单生意已经是吃定了的,然而刚刚那个时刻他还是犹豫了。以至于蓝观雪向花刺邪出手时,他想阻止亦没来得及。他蓦地想起封九哥的话——死透了的人方叫死人,画了押的生意才是生意。
蓝观雪依然站着,面上已是布满了一层皑皑的白霜,然而目色却是青了起来,仿佛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已凝固了他的血脉、冰封了他的眸光。他便这般带着满眼的青霜,瞪着韩香的手,道了句:“很……好。”
韩香的手里卧着一个金盒,便是花刺邪曾见过的,他自言装着句子的金盒。天下间的暗器有很多种,最毒的是唐门,最霸道的是霹雳堂,然而最巧的、最冰的,便是他手上的这个金盒。
北冰川的千年冰魄,西天门的地底寒金,再加上韩香巧夺天工的手,便是这个金盒。三夫子甚至还给这盒子取了个养眼的名字——“放梅”。因为金盒触发的时候,比劲矢还急的冰霰会如飞雪般曼妙缤纷,会如万花敢向雪中出的梅一般怒放,然后刹那间将千年的冰寒注体而人,沿着血脉冰封五脏六腑,要了人的命。
菊固然晚,却终究晚不过梅,菊固然傲岸,却终无梅之傲骨,因此,蓝观雪最恨的花,就是梅。
蓝观雪依然是傲岸的,便是放梅已渐渐要了他的命,他依然傲岸。韩香看了他一会,将那张写着他名字的浣花笺递了过去,道:“画押吧。”
蓝观雪很想去接那张浣花笺,然而他的筋络骨血,似乎已然胶结凝冻了,终于没能提起手来。于是他勉强牵动嘴角,吐出一口寒气:“你知道?”
韩香拿着小笺,涩然地牵动嘴角,似亦吐出一口寒气:“是,我知道。”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见过蓝观雪的字迹,自然知道是谁签了这张浣花笺。他以为,他曾了解蓝观雪为何要这般选择,不肯苟存以全节操,这份壮烈是可以击节的。然而此刻他又不懂了,笔仍生花刀仍利,那为何还要在这张浣花笺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为何还要买自己的命。这样的一个时局,不是已经定夺了么?他着实不明白,蓝观雪怎会将大好江山弃之敝屣,甚至弃了自己的命。
蓝观雪的口唇已是布满了冰纹。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死法,无伤、无痕,果真就像一朵晚菊般地、傲然地在冰雪之中冻结了花期,冰清玉洁,死得其所。这般恰好的完美正是他一生所求的,刀也好、画也好、花也好,终于在今日的这一刻无伦了、惊艳了。
绝句果然给了他最好的排场,万两黄金,分明还是便宜了。他真想高声地叫一个“好”字,如同别人看他的画、他看自己的花时一样。不过口舌已僵,喉嗓亦僵,他只得在心中寒凉地道了声好。
他知道自己终于为云知报了仇了。他的血也是这汤里的一份子,他放尽了血,终于“杀光”了这口鼎。云知此刻必也欣慰了、安然了。秋尽矣,那份苦熬的翘盼已是有了眉目。这一点执著别人固然不会懂,他亦不想要人懂,他终于可带着这份私密,无憾地去见他的那一枝替了梅的“空谷幽兰”了,精魂脱拔,登云入画……这时他听见了自己胸膛里那一声细碎之响,宛若心房已是被冻得纹裂了,他知道该去的时候,决不可拖泥带水,于是撑起最后一口气,终于向韩香说出那三个字,然后,目色里的青霜便与心头的寒凉一道,纹裂而逝。
秋江,野渡。韩香站在船头,回望这一座已然无足,却依旧立着的豪州城。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上船,还是下船。那眼前的城池便仿佛他刚来时的样子,在江色中支离破碎得看不清面目。
他以为这便是办完差的癔症,绝句的人大都如此,比如十五姊会突然地厌恶起自己手中的算盘珠子,一定要挖个坑埋上三天不可,而十六哥则一定几天不敢吃肉。便是封九哥,有时也会默默地溜走,钓上几天无钩的鱼。
于是他叹着气不敢再望江里的城、城外的江,拧头进了船舱。人死句截,再无首尾,然而眼下、船内,却有一个让他头痛的首尾还不知该怎生处理。
花刺邪便躺在舱里,依旧昏睡着。晚菊固然没要了她的命,却在她的肩下刻了朵永远开不败的花。韩香看着她,忽然想起蓝观雪死前说的那三个字——“她没死”。探花郎在最后的一瞬还是将刀口挪偏了一寸,韩香并不懂他为何会手软,或者他不想在死前留下太多杀戮,又或者,她毕竟拿了他的晚菊,他终不忍叫这朵惊世的冷香晚艳就此绝传。
韩香不由又想起她曾要抢他小老幺位置的事儿了,他琢磨着要不干脆就着这江水,把她抛尸灭迹了吧。然后轻轻地掖好她的被角,小声地叫艄公将船撑离了渡头。
风又起了,他坐在船里听着风声,抚摩着自己的“放梅”,这菱花样小巧的盒子上,其中的一片花瓣间便纽细镂着他的句子,是三夫子的手笔:
我驾寒冰辇,冲枝破九垓。
迎空千尺雪,尽作我花开。
菊残秋冷,眼见,又将是那寒香四溢的时节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