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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海龙女
壹陌上花
北风凛冽,吹皱一池寒彻的碧水。池边几株寒梅簌簌而落,漫天花雨,斜斜飘拂过池边的轩阁。
“丁零,丁零!”漫天花雨之中,有远而微的铃声响起。若有似无,然而如此地清柔悦耳,仿佛陌上田间,有花枝新芽,在和煦的春意里,缓缓绽开。
青府是靖宁府落梅镇第一富户,这片占地百亩,号称府中景致第一的“孤鸿梅林”,便是昔日全盛之时,由青府耗尽万两白银建造而成的。林中聚泉引水,蓄就碧波涟涟的孤鸿池,又在池边种有数百株珍稀的重萼白梅,寒冬时节,绽放香雪成海,远近闻名。梅林深处,还建有轩阁数处,壮丽秀致,不一而足。
池边轩阁之上,有一白衣女子,正随乐而舞。
那令人神魂皆醉的轻盈铃声,正是出自于她的足下。
纤足弯翘如月,着一双绣有折枝银花的素白丝履,履上各缝有一枚银铃;铃中暗藏响丸,左右滚动,响声不绝,竟然渐成曲调。枝头梅瓣被乐音所激,纷纷落下,却褪去了落花的凄凉,倒仿佛是获得了第二次的生命,突然怒放开来,迎风摇曳,化作无边的春色醉人。
立在靖宁府尹赵久一的身后,在这落梅镇居住了二十一年的鲁韶山,仿佛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落梅”二字的美妙境界,竟是要用音律、用舞姿,才能表述得如此酣畅淋漓。
铃声悠然渐止,却有一缕清灵笛音,幽幽响起,音调渐渐升高,又在虚空中略微几个转折,大有神妙之意。
吹笛的男子身披大裘,倚梅而立。他有一张英秀沉静的面容,眉宇低敛,凝神吐气而吹。数瓣白梅飘然落在他的肩上,却犹自恋恋低回,不忍离去。
白衣女子款款立定,却舒臂伸袖,自袖底露出一只春葱般的纤手来,并指如兰,曼声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歌喉竟是异常地清幽寒媚,丝丝游入耳中,令人说不出的受用。
旁边锦褥上设有果品洒肴,但众人听曲入迷,竟忘了饮酒。一锦衣人喃喃道:“如此婉转风流的曲子,怎么被传得那样诡异?”他不过三十余岁,锦衣华服,气宇轩昂,腰间一柄金刀,刀柄上镶有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光芒照人。
歌声突然顿住,白衣女子摇头笑道:“不成,这曲子当真难唱,接下来我可就唱不出来了。”
吹笛男子哑然一笑,随手从旁边褥上拾起一件银狐长裘,披在她肩上,道:“梅曲号称我天朝第一曲,而这支《陌上花》又是梅曲中的上上之品。听说灵慧不足的伶人,一生也未必学成此曲。你先前也只是听京中引乐司的老伶人唱过一遍,今日仅凭记忆,竟能唱出十之八九,我看倒也不错。”
一中年男子举杯饮尽,拍头笑道:“履铃轻响,突出陌上花开时的空灵:笛声悠扬,却是春日出游的惬意。唱腔跌宕,音与曲合,苏姑娘方才的唱法之中,已经包含了七种高深的吐气发声技巧,如此明慧善曲,已经是宇内绝唱了!”
他谈吐风雅,举止也颇有风度,唯左颊上一块疤痕,平添几分丑陋,那一把声音也甚是沙哑粗浊,如刮铁锉钢,听来极为刺耳。
鲁韶山脱口道:“周大人此言差矣,这位姑娘唱得虽好,却还比不上昔日落梅镇百花班的头牌戏子凌玉树,凌玉树是男子,妆起女旦来,在一支《陌上花》中,能变化十二种吐气发声的技巧,三十年来无人堪比!那才是真正的宇内绝唱呢!”
锦衣人双眉一挑,向一官员模样的人道:“赵府尹,你的人怎如此不懂规矩?”
吹笛男子手执那管竹笛,手指犹在笛端轻轻抚摸,微笑道:“这位捕头只怕是才入公门不久吧,就不要太过于拘礼了,反失了年轻人的锐气。”
鲁韶山一怔,身子不由得僵在那里:“我身着捕头官服,明眼人一见便知,只是才入公门不久,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却听另一个官员模样的人笑道:“杨兄你方才赶到,怎知他是才入公门不久的捕头?我秦全怎地看不出来?”
杨姓男子答道:“秦大人,他脚步轻捷,回响厚沉,显然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走动之时,能听见腰间铁尺撞击铁牌的轻微响声,不过这铁牌声音略脆,一听便知其质是三铜七铁,不如府道捕快的铁牌是五铜五铁之质,自然只能是这落梅镇上的捕头了。至于……”
那苏姑娘掩口笑道:“如此莽撞不通世务,自然是个新手。”
她已披上那袭银裘,裘面异常地细密华美,根根毫尖仿佛染有雪色,隐有莹光闪动,映着她鸦黑的发鬓云髻,衬得眉目如画、艳光逼人。
鲁韶山脸上发烫,心中奇怪:“他句句都说听起来如何如何,怎地听起来这样古怪?周、秦二人只字不提他和那苏姑娘的身份,赵大人竟也不问。这周九昆人称青萍剑客,现还在刑部领着从三品官衔,秦全也是御前司的正四品都统,二人都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但看他们神情,对他竟是又敬又畏。不知这杨大人又是个什么贵人?”
忽闻一个娇嫩嗓音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众人一愕,但闻那歌声连绵不断,自梅花间幽幽传出:“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字正腔圆,虽不及白衣女子歌声那般清媚骨,但一听之下,却仿佛人身上万千毛孔徐徐张开,说不出的妥帖舒适。
鲁韶山不禁入神,心中想道:“梅曲源自落梅镇,故此得名。我从小镇上长大,听过许多人唱的梅曲,怎地从未如这般动人心魄?”
周九昆双手一合,喃喃道:“《陌上花》,这支《陌上花》……唱得……是好啊……苏姑娘,十二种发声技巧,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竟比你还唱得好呢。”
苏兰泽目中亮光一闪,竟然颇为欣喜,笑道:“哪位高人唱出这样的曲?可肯赐见么?”
梅林深处,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手持梅枝,上面绽放八朵花蕾,犹自暗吐冷香。一双水晶般灵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望着兰泽,满眸欣喜之意。
她轻声道:“姊姊,方才那支曲子,是玉树叫你唱给我听的么,是他叫你来找我的么?”
苏兰泽微微一怔,倒是那秦全皱眉道:“小姑娘,你也知道凌玉树?你是谁?”
少女偏头一笑,情态天真可爱:“我是小婉呀。姊姊,你唱得真好听,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自己唱给自己听,我可再也没有听见谁唱过这支曲子呢。”她想了想,又道,“嗯,不对,他也唱给我听过的啊,他呀,唱得才是真好、真好啊。”
天气寒冷,那少女小婉,却只穿一件素白单缣,外披青衫,散着满头秀发,越衬得肌肤晶莹如雪,吹弹欲破。虽未着簪环,却难掩眉宇间天然一种清郁气韵,她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若论姿色比白衣女子稍逊,但那稚弱美态,却尤为胜甚,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得暗生怜爱之意。
小婉手中梅瓣,在风中轻轻颤动,她状若未闻,低声道:“是他,一定是他叫姊姊你来的,对不对?前几天,他叫凤梅来跟我说的……可是凤梅她……”
“凤梅?!”众人异口同声,那秦全更是双眉一掀,脸色刹那间沉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婉吓了一跳,立即噤声,面上也露出惧怕的神情,一步步向后退去,连连摇手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只是叫我在这里等他!我一直都在等他……”
忽闻梅林外面一阵乱嚷,喧杂声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尤其尖锐,似乎正在大声喝骂仆婢。
小婉一听那声音,身子一震,急切道:“阿银来了!”
苏兰泽见小婉面容惧惶,顿生爱怜,才叫得一声:“小婉姑娘……”正待拉她过来,忽然眼前一花,却是那小婉顿足跃起,轻盈地落于梅树梢头,衣衫带风,有如神仙。
众人不意这娇怯怯的女子竟有如此轻功,不禁大吃一惊!但见她足尖一点,整个人凌空飞起,便仿佛要随风飘摇而去。年轻男子脱口赞道:“好轻功。”
刀气乍激,竟是那秦全跃空而起,连人带刀,箭一般向小婉身后射去,口中大喝道:“兀那女子!站住!”鲁韶山情急喝道:“住手!”手中铁尺一挥,弹身而起,锵!刀尺相交,鲁韶山大叫一声,整个身体被击得向后飞出,一连撞断数根梅枝,更激得梅瓣如雪,簌簌纷落!
赵久一吓了一跳,叫道:“韶山!”
白影一闪,却是那白衣女子长袖挥卷,堪堪托住了鲁韶山下落的身躯。旋即舒袖轻展,携他稳稳落于地上。
小婉趁众人稍有分神,将衣袖一挥,身形微转,疾向前飘去,姿势说不出的优美好看。
秦全脱手一甩,刀光如附骨之蛆,直向她背后射去!小婉惊叫一声,大见惶急!鲁韶山年轻气盛,也顾不得尊卑官长,大声叫道:“对女子下此毒手,算不得英雄好汉!”
“刷!”却是周九昆原地跃起,自梅枝间凌空而上!身影招摇,如寒鹤渡塘,手臂伸展而出,刹那间,仿佛于小婉身后的虚空之外,浮起一道薄薄青雾,堪堪格住了锦衣人半空中的迎面重击!
剑那道青雾,居然是自剑身喷薄而出的剑气!
秦全急忙撤招,足点老梅半截残枝,刀锋遽然回削,荡起一片耀目金光·有如长海波涛,急剧向周九昆奔涌而去!
周九昆身形拧转,左足点出,右足微曲,姿势略有些古怪,却是分外舒展好看:伸臂、回腕、斜刃一气呵成,虽是在梅林梢头之上,竟是步态轻盈、剑法圆熟!
鲁韶山忍不住赞道:“青萍剑客,名不虚传!”
“锵啷”一声,竟是秦全的金刀落在了地上!
只这电光石火的片刻,小婉有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只是回首匆匆看了一眼,身形疾如流云,只是几个起落,那一抹青衫,便已经消失在梅林香雪深处。
秦全跳下地来,从满地落瓣间拾起金刀,毫不理睬鲁韶山,却狠狠瞪了周九昆一眼,喝道:“周九昆!你敢插手管我的事?”
周九昆也飘然落下,回剑入鞘,仍是那不瘟不火的神情,答道:“此番咱们都是奉刑部令前来,也说不上谁插谁的手。况且方才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秦大人何必下此毒手?”
秦全怒极反笑,满面讥诮之色,说道:“既知大家都是奉令前来,也犯不着土地爷充玉帝——装大!谁也别管谁的事!”他斜瞥一眼鲁韶山,冷笑道,“还有你这个小捕头,胆子倒不小我们御前司的人,看府县不过是蚂蚁一般,便是杀了刚才那个什么小婉大婉,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鲁韶山心中大怒,但也暗暗后怕,只得低首不语。须知御前司虽不属刑部管辖,却也专管各类缉捕重案,是朝中要紧的职司。鲁韶山这小小的捕头,着实是招惹不起。
只是心中疑惑:这落梅镇虽颇为繁华,毕竟并非什么名镇重疆,却是为何引来这样人物?
周九昆淡淡一笑,道:“你败便败了,何须多言?”
秦全大怒,“呸”地一声,金刀一挥,无限金光如天河奔流,当空而泻!周九昆冷笑一声,挥剑相敌刀剑所带之气,激起梅瓣簌簌而落,四下飘零如雪。
鲁韶山看在眼里,好生钦佩:“到底是京里来的人,我朝崇尚武略,御前司都尉和长史乃是文职,其功夫竟比武职捕快还要强上不止一筹!咦,早听说朝中第一高手乃是我捕快门中那位获得钦赐龙头匕的三眼捕神,他少年成名,轰动天下。若不是他五年前因除太湖盗盟一事毁掉双眼、伤了元气,不知将会是怎样一番卓然风采?”
赵久一急如热锅蚂蚁,踩足搓手,不断叫道:“二位大人!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可千万不要伤了和气!”但那二人激斗正酣,且都是炙手可热的新贵,谁肯听他这区区六品地方小官的话?
杨姓男子眉头一皱,扬声道:“住手!”
周九昆淡淡笑道:“无妨,切蹉而已!”他剑法展开,越发身形潇洒,当真清灵如鹤。秦全先前金刀被击落,大伤颜面,此时如何肯停下来,咬牙笑道:“你久离江湖和朝廷,从哪一头都不必管咱们的事儿!”
苏姑娘秀眉一拧,脸上便如笼了一层淡淡寒霜。
忽听“啪”的一声轻响,却是杨姓男子折断了一枝梅花!
他淡淡道:“刀剑气满天,岂无花解语?着!”
手指一弹,却是梅枝破空飞出,方至空中,仿佛受无形之力,“啪”的一声微响,瞬间断为两截,分向射去!
这一下疾如流星,但闻哎呀连声,二人均已中招!秦全吃痛下跌,人已滚落满地落瓣之间,狼狈不堪。阁九昆强使坠力,身形沉住,但方一迈步,脚下酸麻,也不由得一个趔趄!
赵久一奔上前去,一一扶起,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府尹,生怕这些贵人们有个闪失,连忙查看伤势。
苏姑娘神色稍平,哼了一声,笑道:“好一式‘花解语’!杨恩,你的内力,只怕已恢复六成啦!”
“杨恩?”鲁韶山猛吃一惊,只觉这名字颇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但见杨恩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淡淡道:“不碍事的。周大人是正中‘环跳穴’,秦大人中的‘中渎穴’,都是下肢穴道,暂时有些酸麻而已,伤不着身子。”
鲁韶山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周、秦二人所中穴道,果然与杨恩说的分毫不差。
杨恩衣袖一挥,只在二人穴位上随意一拂,二人已不由得立起身来。周九昆脸色一变,秦全却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是早已……”
苏姑娘傲然一笑,道:“当今圣上曾说他‘我自神目如电,任你黄泉深藏’,堂堂三眼捕神,就算失去一双凡眼,可还有第三只法眼呢。”
“三眼捕神?对了,是名闻天下的第一捕神,号称洞察彻微,如有法眼相助的杨恩!”
鲁韶山刹那间睁大了眼睛,一颗心也不由得怦然狂跳“素闻捕神退出公门,是因为重伤所致。啊,这才只有六成功夫,遥想盛时,想必更有万夫不当之勇,怪不得少年时便名震天下,不愧是我心心念念的捕中之’神!”
想到此处,更是热血沸腾,张口便想说几句话语。杨恩却若有所感,“目”光疾转,电一般扫了过来:那样温润静莹的一双眸子,眸底隐有晶光闪耀,却又仿佛暗藏万千锋芒。只是堪堪一对,便刺得鲁韶山眼中一痛,慌忙移开目光,满口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暗道:“怪了,他双眼既毁,怎地眼神还如此犀利?”
周、秦二人悻悻起身,拍打身上残蕊落瓣,却不敢再出言顶撞。
杨恩淡淡一笑,道:“此番我等赶到这落梅镇办事,一言一行自当谨慎。岂有堂堂朝中官员,竟做无谓意气之争的道理?”
他话语渐重,“扫视”众人一眼,隐有威势:“杨恩是卸任的公门捕快,论品级是低于各位大人,但此番蒙上宪看重,令我主持此事,两位大人必当从之!若是不奉调遣,倒可先见识圣上钦赐本人的龙头匕!瞧瞧它能否如圣亲临,拿下任何王公贵族、朝中大员!” 众人噤若寒蝉,便是那最跋扈的秦全,也心虚地低下头去。
鲁韶山心头一跳:“龙头匕?啊啊啊,那不是当今圣上专赐给捕神一人的宝贝么?简直是我公门无上的圣物和光荣啊!这次我既亲聆捕神教诲,又亲见圣物,以后跟邻近的百里镇那付捕头吹起来,还不叫他大大地服我?”
秦全嘟囔道:“那女子太过诡异,又提到‘凤梅’二字,这青府……我也是查案心切……”
苏兰泽嫣然一笑,打破这沉闷氛围,道,“赵大人,我们虽然奉令来镇上办事,又住在青府,却不知这青府是怎样个来历?青府主人又有怎样的际遇?”
赵久一叹道:“人生际遇,真如这梅花一般。一旦从枝头飘落,也不知是付与尘土,辗转成泥;还是付与流水,不知所终。”
他手指梅林,道:“五十年前,我还是个落梅镇的黄口稚子,青正桢却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他最后一次经商归来,便倾其资财,在这镇上筑成远近闻名的‘孤鸿梅林’,简直是人间的仙境。他膝下虽无男丁,却有个冰雪聪明的女儿,一家人长居安乐,谁不艳羡?哪想到后来夫妻双双亡故,这女儿偏在十六岁上又疯癫了,竟败落至此。”
秦全插话道:“听说这青家是外迁至此,并非本籍。他不但来历神秘,行事也异常低调。青家小姐疯癫之后,三十年中,这周围人等竟没一个见过她?”赵久一叹道:“那小姐既是疯人,青府唯恐失了家声,自然不会让她露面。青家夫妇死后,家中只有一个旧妾料理家事,更是不敢擅自让小姐露面。只是依年代推算,料想她也该是四十六七岁的女人了。”
周九昆一直不言,此时方才叹道:“我们刚到落梅镇,偏是这青府便出了怪事。青府这侍女凤梅,好端端地投水自杀,死前偏还高歌一曲《陌上花》,又弄出个神鬼之说,被外面传得如此诡异。”
梅林中忽有脚步声近,夹杂说话之声,却是一群人穿林而来。赵久一喝道:“何人喧哗!本府不是早就交代过,各位大人借青府暂住,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么?”
那群人行到面前,为首者是个五十上下的华衣妇人,满面焦急,向众人深深一福,恭声道:“贱妾知罪,只是一时情急……”
周九昆扫她一眼,转向杨恩笑道:“捕神法眼无虚,听说法耳也是神妙无比。方才辨出鲁捕头身份,不知可否能听出这位妇人的身份?”那妇人敛手不语,只是抿嘴一笑。她着桃红滚金交襦,系云黄缎裙,腰带也是织金绣紫,倒是华丽。面容着意妆饰,仍残存几分姣好,然毕竟上了年纪,暗淡中却分明透着苍青。
鲁韶山心中一亮:“这姓周的心中仍然不服,成心要当众落捕神的颜面。”
杨恩手指轻抚竹笛,微笑不言。他此时倚栏而立,下临着孤鸿池水:水色碧深,衬得他那轮廓分明的面庞,更是分外沉静。那一刹那,鲁韶山突然觉得他仿佛具有了一种奇异的魅力,完全不逊于这世上任何俊美的男子。
正胡思乱想,忽见杨恩抬起手中笛子,向着那妇人方向轻轻一点,道“嗯,方才足响之中,唯有她的脚步略有重滞,显然已上了年纪,不是年轻的婢仆。行走时前轻后飘,毫无浊音;想必走路都是前掌先行落地,于后跟未落时,略借前未衰的力道,整只足掌又重复弹跳起来……这可是刻意训练过的步子,如果她还年轻,行路时一定是轻捷如柳条款摆,飘漾如波上浮萍……步伐如此优美,仪态自然出众,吐字清晰,吐气柔缓——料想她的身份,若不是洗尽铅华的名伎,便是收拢琵琶的红伶。”
众人一怔,秦全却哈哈大笑起来,道:“捕神错矣!我先到镇上,被赵大人送入府中,恰与这位妇人见过一面。她如今主持府中家务,论身份却是青老爷的旧妾,籍贯山东,出身良家,哪里是什么名伎红伶?”想到捕神也不免出错,心中大是畅快。
那妇人也是脸色微变,笑容稍收,仿佛吃了一惊。
她也只那一惊,随即镇定如常,低首浅笑道:“贱妾张银娘,从小命苦,只年轻时学过几支曲子,却万不敢当起大人如此谬赞。”
杨恩执笛的手,只在空中一顿,微笑着收了回来,却并不辩解。鲁韶山忍不住道:“银夫人,镇上都说青老爷当年娶你为妾,花了足足四百两银子,打个银人儿也够了,故得名银娘。若不是吹拉弹唱样样俱佳,怎会值得这许多银子?捕神大人所言,颇有道理!”
张银娘眼眶一红,道:“老爷夫人对我都好,只可惜过世得早,我们小姐自十六岁上得病,一病就病了三十年,亲族势危,阖府上下,只撇了我这苦命人支撑……”她抽出帕子擦拭限角,道:“如今青府一日不如一日,前些日又出这样诡异的命案,连公门也束手无策,人人都说我们青府是受了诅咒……”
鲁韶山听她说到公门,不禁脸涨得通红,急道:“你这妇人说话好生无理,破案也要时间,凤梅三日前才死,哪有今日便破的道理?”
苏兰泽温言道:“银夫人,我们借贵府暂住,也闻听凤梅一案十分离奇。鲁捕头为公门中人,他……”她看了一眼杨恩,道,“他也想去瞧瞧,不若你带我们前去,可否?”
贰池底魂
“孤鸿梅林”前园为厅室客房,后园即是青府主人所居。众人俱是今日刚刚到达青府,被安顿在前园,尚未有隙在后园游玩。一路但见花木葱茏,水路通幽,每处亭台轩廊,都能听闻孤鸿池的潺潺水声;若论景致秀丽,竟不输于京中一些富户大门,不由得暗暗称奇。
凤梅所居下院,正是一所小小严整的房舍。三进厢房,四壁高深,只侧边开了一个小小院门,出门不远处即是孤鸿池。苏兰泽偶然一瞥,但见那房舍深里,远远楼阁森然,飞檐相啄,竟是另外一处天地。
不由得问道:“那是什么居所?如此华美。”
张银娘身子一颤,忙答道:“那是我家……我家小姐的闺房,名为孤鸿馆。凤梅、绿萼和李嬷嬷都是贴身侍候小姐的,所以就住在馆外,为的是有个照应。”
苏兰泽奇道:“贴身侍候不应该是跟小姐住在一起的么?隔有这么远,端茶递水的,怎么方便?”
张银娘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支吾道:“这……我家小姐不同常人……时常暴起伤人……她们名为贴身侍候,其实也不过是通过一个墙上孔洞,送衣食入内……只有李嬷嬷和凤梅,每七天进去一次,帮小姐收拾屋子、沐浴换衣。”
苏兰泽恍然大悟,心中竟起怜悯之意:“原来如此。唉,朱门幽深,琐户重锁,可怜这小姐一关就是三十年,当初那样的芳华玉貌,如今只怕也是憔悴不堪了吧。”
凤梅的尸首,便停在生前所居的房中。
门口两张白纸条交叉封锁,中间写了个大大的“封”字,还盖有官府的鲜红大印。
有两个衙役守门,一见鲁韶山,便迎了上来,叫道:“捕头”
鲁韶山问道:“王嵩,仵作今天第二次验尸,可有什么结果?”
那略胖的衙役搔了搔头,道:“仵作说,女尸口鼻塞有泥沙,腹腔鼓涨,是溺死之兆。不过……”他大力在脑后搔了几下,道,“那娘们儿死时,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当真奇怪。”
众人鱼贯入内,或许天气之故,室内有些阴寒刺骨。南窗下有两张床榻并列而设,对面墙角镶有一面昏暗的铜镜,镜前妆台已经破旧,陈列水粉胭脂之物。
鲁韶山上前一把掀开覆于尸身的白布,众人心中悚然一惊,不禁向后一退。倒是苏兰泽上前一步,凝眸片刻,这才回头向杨恩道:“肌肤青白,口鼻有沙……看上去倒像是溺水而亡……”她眸光一转,落到女尸惨白的面庞上,不禁一怔女尸眉间,竟还有五点鲜艳夺目的朱砂,形若梅花,并不曾因为水中的浸泡而消褪,但映着那毫无生气的脸庞,却是十分诡异。
杨恩敏锐地感觉有异,问道:“兰泽?”
鲁韶山也注意到了这五点朱砂,道:“这个是从京中流传来的梅花妆,我们镇上的小姐们倒也会妆饰,不过一洗即落,哪有这样持久?”
苏兰泽走到妆台前,随手拿起一盒胭脂把玩,笑道:“女人家用在妆容上的巧心思,你们哪里懂得?”
她若有所思,放下胭脂,瞥了那女尸一眼:细看之下,居然五官甚是清秀,若是生前,想必是流波顾盼,十分动人;但此时看去,那双睁得大大的眸子,却如水仙花底浸着的黑石子,冷冰冰的,仿佛正木然瞪着这万恶的世间。
她又从妆台旁拾起一块帕子,赞道:“这帕子上的花样针脚有神,绣得真好!”杨恩接过帕子,道:“是绣的一树桃花么?”秦全抢先答道:“自然不是,这绣的是一大片荷花荷叶,绿莹莹的甚是鲜活。”
杨恩将帕子往苏兰泽手中一撩,笑道:“没眼睛的人终是不便,将荷花看成桃花,也当真是指鹿为马。”一小婢忍不住插嘴道:“这是凤梅姐死前的第三天连夜绣的,谁知还没绣好,人倒先去了……”
张银娘叹道:“凤梅那丫头,针线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给小姐做贴身侍女。”伸手招过那名小婢,道,“绿萼,你与凤梅同屋,又一起侍奉小姐,相处最久。那晚她投水,也是你亲眼所见。不如你讲给各位大人听听。”
那绿萼不过十四五岁,身量未足,满面稚气。她一听“凤梅”二字,瞳中顿时浮起恐怖的神气,结结巴巴道:“是……是……那晚我有些着凉,喝了药头也昏昏的,便先从小姐那回来睡下了。反正小姐成天反锁在屋里,我们几年中都不过是送饭送水的去就好了。我睡……睡了会儿便听见门响……凤梅姐她……她回到屋里来。”
她吞了口唾沫,指一指那妆台,声音已开始颤抖:“她……她就坐在那里……先是梳弄头发,又对镜理妆,弄了大半炷香时间。”
“我隐隐约约,听到她在唱……唱那个《陌上花》……我就想她怎么会唱……又怎么敢唱 ”
杨恩眉头一蹙,道:“《陌上花》?”
张银娘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落梅镇虽人人都爱唱梅曲,但除了我家小姐,是谁都不会唱这支曲的。”
苏姑娘脱口道:“你家小姐会唱?”
鲁韶山心中刹那间闪过小婉的影子,但随即失笑道:“青家小姐快五十岁了,那小婉还只有十来岁,她当然不是青家小姐。”
张银娘低首道:“昔年梅曲四小班之一的百花班名扬天下,此曲便为百花班红牌戏子所写。我们小姐曾与他相恋,会唱这曲子,也是他教的……”
鲁韶山听到此处,不禁望了苏兰泽一眼,周九昆已赞道:“这样难的一支曲子,难为苏姑娘你只学得一遍,居然能唱得如此动人!”
苏兰泽嫣然一笑,道:“后来呢?”张银娘识趣,忙答道:“小姐后来便要与他私奔,却被老爷捉了回来,将那戏子羞辱一番,又将小姐锁在孤鸿馆中,想要断了他们念想。谁知那戏子愤愧之下,投水自尽。头七那一天,我们却清清楚楚听见他在墙外唱出那支《陌上花》,我们这边民间有谚,说是痴迷而死,当化为一种叫做‘魅’的鬼物。我们小姐……从此便疯了。”
她说得平平淡淡,但一阵寒风吹来,众人耳边仿佛响起那幽幽曲音,背上却禁不住一阵发冷。
绿萼缓过劲来,嚷道:“所以咱们落梅镇没人会唱,府中也没人敢唱。那天我听风梅姐姐唱曲,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奇怪。”
她长吸一口气,接下去道:“我听她一边唱曲,一边对镜梳妆,她素日就喜欢打扮梳妆,那妆台也是她求银夫人赏给她的,平常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从不准我们动一动,我们也不敢去坐她的妆台。过了一会,她站起身来,推门出去。”她瞳孔蓦然睁大,显然想到一样恐怖之极的事情,“我觉得有些蹊跷,又听到门口李嬷嬷在叫她,她也不理。”
杨恩蓦然转身,道:“我们出去看看!”
众人随他出来,却见他走到院门外,侧耳聆听孤鸿池中水声,突然停下脚步,叫道:“兰泽!”苏兰泽随他时久,心意相通,即指向池边,问道:“银夫人,凤梅可是从这里投水?”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众人见那池边光秃秃的,一株草木也无,一带灰白石岸,衬得那碧水更是幽沉无比。回想暗夜之中,唱曲的女子飘然而来,毫无预兆地投水自尽,魂归水底,不禁都心生寒意。
绿萼哆哆嗦嗦地跟着出来,她毕竟年幼胆小,拉拉旁边一个年老仆妇,叫道:“李嬷嬷,凤梅姐是从这里投水的吧?”
众人一齐看向那年老仆妇,但见她脸色苍白,连连点头道:“是!是!那天我侍候上房茶水回来,在门口遇见她。我跟她说话,可她不理我,推开院门向池边奔了过去……”她紧张地绞住手指“天黑,院外又没掌灯,我就听她在暗里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是‘扑通’一声水响……”
众人一齐色变,失声道:“青婉?”
李嬷嬷松指抚着胸口,似乎想平息当初的惧息:“她叫的那一声‘青婉’,简直不是她平时的声音…那是……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有些惶然地望了一眼张银娘,声音低了下去:“银夫人,真的,那是……那是当年凌玉树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带一些苏南口音的……好明显……”
秦全已是按捺不住,厉声喝道:“青婉是谁?这凤梅临死前为什么叫她的名字?”
张银娘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大人息怒,青婉……我家小姐姓青,单名一个婉字……”
一时众人噤声不言,唯有寒风吹过,仿佛一直吹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唯有杨恩轻声道:“青婉?”
周九昆突然道:“银夫人,你说你家小姐多大年纪?”张银娘脸上浮起一缕古怪的神情,犹豫片刻,还是答道:“她比妾身小三岁,今年虚岁四十七,属兔的。”
微微一窒,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难言的寂静。杨恩沉吟不语,苏兰泽微带笑意,周九昆神情平静,秦全目光游移不定,赵久一呆着脸庞,一旁的衙役王嵩却咕哝道:“凤梅年纪轻轻的,没有什么伤心事,为何要溺水自杀?可若要说是他杀,那晚守院的院公可是亲眼见她回屋了就没出去过,同室的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一个老嬷嬷而已,有谁杀得了她?”
绿萼尖叫一声,连连摆手道:“我没有!凤梅姐那晚……那晚古怪得紧,我又晕晕乎乎的……”
李嬷嬷看了一眼女尸,突然一把抓住张银娘的手,颤声道:“银夫人,我知道!我知道凤梅为什么会自杀!我知道!”
“银夫人,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早就知道,”她枯老筋绽的手指远远一指,道,“凤梅死前一天,曾跟老奴说,近七八天以来,每晚都听到小姐在院里唱曲,唱也罢了,三十年来她时时都唱的。可这些天似乎还有个男人声音与她唱和!凤梅说她悄悄进去过一次,明明听着有男人声音的,一进去,里面什么也没有!就远远看着个女子,身着戏服,在那院里的戏台上一个人唱曲!”
张银娘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失声道:“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老糊涂了?”
李嬷嬷几乎要哭出声来:“老奴一见凤梅死了,吓得什么都记不起了!我只知道叫救命!救命!还好夫人你来得最快,不然老奴吓也要被吓死了!”
众人悚然回首,望向那极深之处的孤鸿馆。馆中似乎种有不少大树,树冠参天,叶落殆尽,只有无数苍黑枝杈直刺天穹,看上去分外妖异。
周九昆喃喃道:“怪事……难道青府当真受到诅咒,引来鬼物作祟?”
众人脸色陡变,绿萼又尖叫一声,紧紧抓住李嬷嬷,几乎要当场晕倒过去。
鲁韶山目光炯炯,漆黑的两道眉毛向上一扬,展露出几分年轻人的桀骜英武之气来:“天地之间,浩气长存。幽冥之事见不得天日,况且往往是人心生鬼,岂是鬼真来缠人?凤梅之死虽然诡异,但这天下无不可破之命案,只有难逃之法网!”
周九昆冷笑一声,倒是杨恩微微点头,神情中已露出赞赏之意。
苏兰泽也笑道:“鲁捕头这话大有道理。”
她这一笑,当真靥颊生艳,清丽不可方物。鲁韶山抬起头来,只与那秋水双眸一触,便觉种昏目眩,忙不迭又低下头去,心道:“真是邪门,天下竟有这样的女子!美则美矣,偏也像那捕神大人一般,叫人不敢正视。”
苏兰泽抿嘴一笑,向鲁韶山道:“若是摒弃鬼神之说,鲁捕头对此命案有何看法?”
鲁韶山心头怦怦乱跳,强装胸有成竹道:“问案之先,自然是地点、人物、时间这三大要素。”他转向听得呆住的张银娘,问道,“银夫人,凤梅既然是小姐的侍女,寻常活动的地点,无非是里面小姐居住的孤鸿馆,和馆外这一所下院。对否?”
张银娘点头道:“正是。”
鲁韶山道:“嗯,地点有了,便是人物。这孤鸿馆中长驻之人,除了小姐,便是下院里专门侍候她的人。算来算去,也不过只有绿萼、李嬷嬷和凤梅三人;从问案来讲,论说跟凤梅接触最密之人,只怕嫌疑也是最大。”
李嬷嬷急得叫起来道:“官爷!我和绿萼可跟凤梅无关哪!”
鲁韶山扫她一眼,笑道:“你急什么?这府中还有许多人能接触到凤梅,比如送粮米衣食来孤鸿馆的下人,还比如说像银夫人这样的主事人。时常瞧瞧小姐的近况,走得勤了些,也是有的。”
张银娘怔怔听到这里,勉强一笑,道:“鲁捕头你绕来绕去,可把贱妾也绕进去了。”
鲁韶山问那李嬷嬷道:“凤梅死的当天,除了你们,还有什么人来过孤鸿馆?”
李嬷嬷摆头道:“谁也没有。送东西是每月的初一、十五,银夫人住得远,离这儿也有好几重院落呢,过来一趟得要一炷香时辰,也只能三两天来一次。可前几天恰逢大人们要进驻咱们府里,银夫人忙着布置客房,也有好几日没有进来过了。”
周九昆忍不住一笑,调侃道:“如此看来,害死凤梅之人,不是绿萼,就是这位李嬷嬷了?”
李嬷嬷一听,又要叫屈。
鲁韶山心中突然一跳,想到一事,脱口道:“这院唯独通向孤鸿馆,若无他人,难道是……”
秦全大声道:“莫非是你们小姐发起疯来,由里面跑出来害了她?”说到此处,自己也摇了摇头,道,“不对,那至少李嬷嬷应该看见有人推凤梅落水才对。”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百思不得其解。鲁韶山也大为搔头,颇觉难以自圆其说。
杨恩一直坐在铜镜之前的锦凳之上,没有出声。此时方才缓缓站起身来,说道:“鲁捕头,问案必有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这原是不错。不过天下的案件,千奇百怪,却不可一概以常理推断。”他微微一笑,道,“只因天底下所有的凶手,都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若以常理推断,可是万万抓不住他们的。”
他眉峰一挑,向王嵩等问道:“你们一得知命案发生,便赶到青府封锁现场,是也不是?”
王嵩得意道:“这个自然!我们鲁头儿教过我们,蛇出没七步之内,一定找得到解蛇毒的药草;杀人现场之中,也一定能找到破案的线索。”
杨恩紧跟着问道:“凤梅有多高?”
鲁韶山扫一眼那女尸,尚未答言,绿萼已回道:“凤梅姐比奴婢要矮了半个头呢,比银夫人也要矮许多。”
凤梅身材确实娇小,停尸床上时脚头空出一截。杨恩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一指那妆台前的坐凳,道:“绿萼看到坐在镜前梳妆的女子,一定不会是凤梅!”
众人不明其意,苏兰泽却猛地一合手掌,道:“正是!我怎么没有注意这只凳子?”杨恩笑道:“我看不到凳子,方才不过是无意中坐了下来,谁知一坐便知有异。”苏兰泽如明了他的心意一般,伸手扶他过去,竟又在那妆台前坐下。
杨恩笑道:“喏,这凳子矮了。”苏兰泽笑道:“你还是高了些。”杨恩以手按按台面,又缓缓拭过那径寸不过尺许的镜面,道:“不错,对于身材高挑的女子来说,这凳子可合适得多了。可凤梅如此娇小,怎会用到这只凳子?”
绿萼突然一拍脑门,叫道:“这凳子是我的!咦,”她转身从旁边扯过一只略高些的半旧锦凳来,道,“这才是凤梅姐的,她……她为什么要用我的凳子?”
杨恩“目”中锐光一闪,鲁韶山却突然明白过来,叫道:“她不是凤梅!那个坐在镜前梳妆的人,根本不会是凤梅!”
他遇上杨恩赞赏的“目”光,更是一鼓作气说下去道:“凤梅最爱梳妆,镜子自然要正对着脸的高度才行,可这个高度是照不出她的脸庞的-没有镜子映照,她如何梳头,如何点上梅花妆?”
秦全失声道:“什么?:屋里的居然不是凤梅々可那院公和李嬷嬷都说……”
李嬷嬷也茫然道:“她跑出去时,可是与凤梅一般高矮的呀。”
杨恩微微一笑,道:“夜色昏沉,院公与李嬷嬷年岁已老,看不太清;她匆匆入室,又匆匆跑出去,连叫她都不肯停步,岂非心中有鬼?再者她低头弓腰身,自然与平时身高无大异状。”
张银娘满面难以置信之色,喃喃道:“但此人为何要冒充凤梅?她投水自杀……岂不是害了自己性命,”
杨恩冷笑一声,道:“谁说她是害了自己性命?她根本没有投水!”
只听他又道:“方才绿萼说,凤梅奔出门去,只是‘扑通’一声,便跳入了池中。李嬷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她从你身边跑过,才到池边,便‘扑通’一声跳入池中?”
李嬷嬷连连点头,道:“正是!那水声好大,可把我吓了一跳呢!她就叫了一声‘青婉’,然后扑通一声……没声息了。”
杨恩突然唤道:“兰泽?”
苏兰泽会意一笑,道:“我倒想请大家去外面池水边瞧瞧。”她瞟了鲁韶山一眼,道:“杨恩已有见教,只不知鲁捕头肯不肯帮个小忙?”
池水岸边,俱是灰白长石砌成,因年代久远,略微有些残破,水面碧清,飘浮有一层枯败草根。
鲁韶山只穿一身单衣,犹豫地站在池边,道:“当真要跳?”
杨恩淡淡道:“子非鱼,安知鱼?亲身历为,才是破案的主要凭恃。我破太湖盗盟时,仅凭口衔一根苇秆换气,在寒冬的湖底蹲守足足四个时辰。鲁捕头,凡成大事者,必具有大胸襟,也要能禁大苦难。你年岁尚轻,莫非就吃不了苦么?”
鲁韶山无言以对,只好横下心来,咬一咬牙,猛然跳下池去
“哗啦”一声轻响,众人纷纷后退,但见水面纹痕漾开,显然是鲁韶山在水底游动。
王嵩十分担心,趋身池边,叫道:“头儿可要我找根竹竿拉着你么?”
“哗”的又是一声水响,却是鲁韶山从水中冒出头来,一边口里嘶嘶吐着冷气,一边叫道:“不用!这水……”苏兰泽笑道:“放心吧,这水是生有苔色,看上去深,其实浅得很。”一言未了,果见鲁韶山从水中站起身来,那水却只到他的腰间。
苏兰泽笑道:“小心些,莫往后走……”一语未了,却听他哎哟一声,脚下似乎踏空,整个人又沉入了水中,慌得他连划数下,这才浮了起来。他惊魂未定,口中一径嚷道:“就是池边很浅,往前走深得紧我都探不到底呢!”
苏兰泽咯咯笑道:“起来吧,莫要当真着了凉。”言毕竟伸出自己一只欺霜赛雪的手来,意即拉他上岸。
鲁韶山脸上无端一红,只得握住,入手只觉又嫩又滑、柔软如绵,一时间心头怦怦直跳;也不知怎样被她拉上岸来,只浑然忘却了身上寒冷,心里隐隐约约,只盼永远这样被她拉住才好。
王嵩忙带他去下院换过衣服回来,远远便听秦全道:“苏姑娘真会折腾人,好端端地,叫那鲁捕头下水冻了一回。”
苏兰泽眸光如水,停留在鲁韶山身上,问道:“但不知鲁捕头有何见识?”
鲁韶山微微一笑,道:“此时我已知道,当时凤梅跳下水时,其实根本不会死!”他目光一转,扫过脸色微变的众人,道,“又或者说,那跳下水去的,根本不是凤梅!”
他一指池水,道:“方才我尽力一跳,那岸边水位却只到我的腰身。凤梅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直接跳入深水区中,又怎会‘扑通’一声之后,便再无声息?只怕是‘哗啦’一声后,便要嚷叫这水淹不死人呢!”
杨恩笑道:“那鲁捕头的意思是……”
鲁韶山大声道:“当时跳入池中的,根本不是人!我在池底摸到一块大石,池底生满滑苔,偏偏这石上却甚为干净。只怕那‘扑通’一声的,倒是这个物件!”
李嬷嬷张大嘴巴,喃喃道:“皇天啊,那凤梅……凤梅投池后,老奴跑去叫人来救,凤梅的尸身,明明是从这水池里捞上来的呀!”
杨恩手中正拿着先前苏兰泽用过的长竿,插入水中,停了半刻。此时冷冷一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早在那‘扑通’一声之前,只怕凤梅早被害死,其尸身已经安安稳稳地沉在这边的池底了!”
周九昆倒吸一口冷气,道:“何出此言?尸首如何过来?又如何刚刚便流到此处?”
鲁韶山大声道:“池底高低不平,这水由西流向东,东边恰有一道低坎,如果尸首是被暗流推过来的,就一定会被那道坎拦住!”
苏兰泽笑道:“鲁捕头这池中一跳,当真跳出了些门道。”
鲁韶山不敢接言,随即又疑惑道:“只这府中水道纵横交错,谁知是从哪里冲过来的?”
秦全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忍不住道:“且慢!你们不过是凭一只凳子,便推断出这许多荒谬的话来!若是凤梅那天急着出门,便是坐只略矮些的凳子,照着半边脸庞梳妆,也未必不可能!此证浅薄,不足服人!”
杨恩将手中长竿从水底抽起来,往岸上一丢,吩咐道:“鲁捕头,烦你去把仵作叫来。”
一时仵作过来,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模样老实,平生第一次见这许多贵官,着实有些紧张,哆哆嗦嗦跪下行礼道:“小人孙开全,叩见各位大人。”
秦全性子最急,抢先问道:“你这仵作,当真验出凤梅是溺水而亡的么?”
孙开全答道:“回大人,我们捕头心中也有疑惑,这才叫小人验过几次。可她口鼻中俱有泥沙,小腹涨起,这正是溺水的情状,自然是溺水而亡了。”
杨恩突然问道:“你可曾开喉验过?”
孙开全一怔,鲁韶山迟疑道:“开喉验尸?”
北风吹来,一股冷风钻入领口,杨恩不禁身子一颤,苏兰泽忍不住道:“你既胸有成竹,不如全都说出来吧。风大,你身体也禁不住在这里长呆。”
杨恩咳嗽一声,又紧了紧裘领,淡淡道:“也吧。各位大人,鲁捕头,还有孙仵作,你们听好了。若当真是溺水而亡,被捞上来一天之内,腹中积水自然排出并平复下去。我先前便在奇怪,怎么凤梅死去数天,居然腹腔仍然肿胀?”他顿了一顿,道,“所以请仵作割开死者喉咙,打开死者的腹腔。若气管中并无泥沙,腹中也无积水,则死者必是被害身亡。”
孙开全忍不住问道:“大……大人,若是被害后丢入水中,为何口鼻有泥沙,腹腔会涨起?”
苏兰泽道:“这有什么难的?泥沙可以灌到死者的口鼻中,气管里却灌不到,所以做没做假,一看气管便知。至于腹腔涨起么……”杨恩接过话头道:“检查死者全身,特别是足踝处可有三角形或圆形创口。若有,定是以此接入细管,便如宰牛猪一般,靠吹气入内而使腹腔肿胀。”
他眉头微微一皱,接过苏兰泽递过来的手帕,捂住口鼻,又咳了几声,道:“凤梅若是自己溺水,则不会有人假冒她弄出诸般的做作。她一定先被害死,再被抛入水中。凶手深谙府中溪流的趋向,算准了才让她的尸体恰到这里。若要得知凤梅的尸身是从何处被抛入水中、从而流到此处等着那个假凤梅前来投水的,也容易得很。”
他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安然道:“凶手必定是算好时间,才推凤梅入水。因为若在水中时间太长,仵作一定能验得出来,到时便会自相矛盾。所以,估出那假冒凤梅之人,从房中梳妆到投水假死的时间,再根据这个时间来逆推,尸体是从何处下水,就一定知道凶手的作案现场。”
他叠好手帕,从袖中掏出一物,道:“绿萼说凤梅自孤鸿馆内出来,便在妆台前梳妆打扮。你们也说凤梅遗容上,点有鲜明的‘梅花妆’。可是我在妆台上只拾到这一盒胭脂,里面却是满满的,毫无用过的痕迹”他“目”光扫过众人,却如刀锋般锐利逼人,“我在想,凤梅的‘梅花妆’,一定是早已化好,并非在自己室中所化!”
众人动容,秦全叫道:“不错!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个?”
杨恩将手一扬,手中胭脂盒抛给鲁韶山,鲁韶山慌忙接住,但听他道:“兰泽,你是调弄脂粉的好手,咱们京城最有名的‘艳粉斋’里的脂粉师傅,不还向你讨教过几手的么?你倒说说看,凤梅额上梅花妆的胭脂浸水不褪,是何道理?”
苏兰泽笑道:“世面上的胭脂,俱是用石榴或山花绞汁而成:‘艳粉斋’有一种胭脂,名为‘赤红玉’的,却是在红蓝中又加入一定分量的重绛,不但颜色更轻薄透明,而且持久不易脱落。我先前已经看过,那凤梅额上的梅花妆,正是用的‘赤红玉’。不过‘赤红玉’极是贵重,一小盒便需十两白银,也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妆品。”
她轻笑嫣言,说的都是闺阁旖旎之事,但听在众人耳中,却觉得有说不出的寒意。
又是一阵北风吹来,天地间越发阴暗。鲁韶山陡然惊觉,周围早已暮色四合,青府到处都掌上了灯,灯火微光,透过树影隐约射了过来。
苏兰泽扶住杨恩,道:“凤梅那天,一定是极高兴的,所以她还弄到了‘赤红玉’的胭脂,兴冲冲地妆扮了自己,谁知乐极生悲,连自己性命也丧了。”她转头看鲁韶山一眼,笑道,“鲁捕头,你当真听懂了没有?这府中谁才有‘赤红玉’的胭脂?这府中谁的身形与这妆台锦凳最是符合?凤梅的尸身究竟从哪处居所被投下水中?嗯,对了,假冒风梅之人奔出门时,不巧遇上李嬷嬷,在石头扑通入水之后,他(她)又听见了李嬷嬷的呼叫,心中当知青府其他人会很快闻声赶来,所以他(她)也无法在这短时间里脱身走远,只能混在赶来现场的人中。”
李嬷嬷“啊”的一声,仿佛想说句什么,却只将嘴巴张了几张,没有发出个字来。
苏兰泽瞥她一眼,道:“鲁捕头,这四件事容易查清,那凶手是谁也就水落石出。”
鲁韶山尚未转过神来,只听她又轻声向杨恩道:“你该吃药了,这里交给他们去办吧。”
言毕扶了杨恩,竟然当真迈步便走。
影影绰绰的灯影余光,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在地面投下形态各异的狰狞阴影。众人有若石像,四下里也是死一般的寂静,连绿萼都恨不得自己停止呼吸的声音,但那腔子里的一颗心却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得从未有过的大声。
杨、苏二人相携而行,不过走出十余步,忽听背后传来张银娘的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安静平和:“大人留步,贱妾有一事请教。”
杨恩脚下一滞,陡然转过身来,目视张银娘,道:“银夫人,你颊上所染的胭脂,应该便是那‘赤红玉’吧?”
一语既出,满场皆惊。众人虽有大半猜测,却终不及杨恩这一句话振聋发聩,绿萼惊叫一声,紧紧拉住了一旁的李嬷嬷,却惊觉对方也在瑟瑟发抖。
张银娘嫣然一笑,笑容竟还有几分娇媚动人:“捕神明察秋毫,可否告诉贱妾,那凤梅不过是个侍女,身份卑贱,别人何以要置她于死地呢?”
苏兰泽望了杨恩一眼,抢先道:“如果我没有推断错,凤梅正是在银夫人你的居所被你杀害,你算好时辰,将她尸身沉入水中,顺流飘来。那在房中梳妆唱曲的人,也是你银夫人假扮的吧?不然的话,你的居所离此地有一炷香时分,你却为何能在李嬷嬷呼救之后,便能马上出现在这里?”
“凤梅绝非一个身份卑贱的侍女。”她摸出先前从房中拿出来的绣帕,道:“她平时绣的幅小小手帕,不过是寻常荷花荷叶,用的居然有浅青、深碧、淡绿、鹅黄、桃粉、艳朱、银白、妃红等不同颜色的丝线,还用上戳纱、打点、铺绒、网绣、夹锦、十字桃花、扣绣、拉锁针等不同绣法,着实精巧无双。若论技艺,便是在京城,怕也只有公侯之府,才能找出这样手工精巧的人来!小小的青府,能有几两积不得的银子,竟买得起如此上等的侍女?”
张银娘一怔,随即咯咯笑道:“不错,凤梅这丫头,也忒是粗心。若不是样样都露出马脚,也不会死得这样快!”她扫视众人一眼,眉宇间竟有几分凌厉之意,“只可惜,死人根本不可能再开口说话!她为何而死,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言毕长啸一声,整个人宛若一只大鸟,竟尔腾空而起,一跃便落上了高高的楼阁屋顶!
绿萼惊叫道:“银……银夫人!”她惊吓过甚,手指空中,连连发抖,竟是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九昆冷哼一声:“想走?”随之跃起身来,直向屋顶掠上!鲁韶山喝道:“追!”众衙役醒悟过来,铁尺抖动,呼喝着围了过去!只是他们武功低微,又不能纵高伏低,只有穿墙出院,封住几个重要出口。
鲁韶山奔了几步,转头看了杨恩一眼,只见他孤零零地立于夜色之中,旁边的赵久一又浑身都在筛糠。稍一犹豫,便又奔了回来,守在他的身边。
他按住腰间的刀鞘,尽量用轻快的声调说道:“捕神大人,有他们就行了,那女人跑不了——用不着咱们。”
还特地把这个“咱们”二字,咬得更重了些。
杨恩不易察觉地一笑,答道:“是的,这缉捕疑犯的事情,原也用不着咱们。”
哗!却是秦全的金刀在空中划过大片金光,暮色中照耀得异常明亮,刀光挟带逼人杀气,呼啸如浪,直向张银娘卷了过去!
张银娘娇笑一声,扬手一挥!
嗖嗖数声!却是暗绿光点迎面击来!秦全金刀不收反激,一片金光,刹那间将暗绿光点尽数卷入其中!
眼前突然一亮,却是那些暗绿光点,自金光中蓦然涨开,刹那间化为一团团绿荧火焰,有如活物一般,反向秦全扑去!
“幽冥寒花?”秦全大喝一声,刀上真气陡涨,那些绿荧火焰一触刀气,随即嗞嗞熄灭!唯有一朵绿焰未曾全熄,一闪而逝,堪堪擦过秦全手腕,秦全疼得大叫一声,几乎要脱手掷出金刀!
刷!恰在此时,周九昆剑气已到,直击张银娘后背空门之处!
砰!
剑气正中张银娘的后背,发出一声沉闷声响!鲁韶山大喜,叫得一声:“好!”却见张银娘身形疾奔,如被弹之丸,刹那间反向前又飞出数尺!杨恩皱眉道:“她穿有金丝软甲?”
鲁韶山恨道:“正是!周大人这一剑虽然精妙,却是帮了她的大忙,无疑是浪费真气,还白白把她送出些路程!”
张银娘足尖只在屋顶兽头上轻轻一点,身子只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双臂伸开,衣袖飘扬,竟如仙人渡云一般,整个人飘然直向前方飞去,眼看便要逃出众人包围之罗网。
张银娘长吸一口气,正待飞身而起,却觉鼻端仿佛有幽幽暗香,沁人心脾。
她定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夜晚的冷风,吹起一片白梅花瓣,霎时封住了她所有的去路。纷纷花雨之中,有一个银裘白衣的女子,正自檐间缓缓升起,衣袖在夜风中飘拂不定,带来一阵阵幽暗的梅花冷香。
这位名闻江湖的乐神,当真是态似神仙,似乎还多了一种凛寒如冰的气质,令得张银娘这样阅历丰富的人,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惊惧之意。
苏兰泽手中执着一根竹笛,正是先前杨恩爱不释手的那根,缓缓行了过来。她的步态如此优美而轻盈,仿佛足下所踩,并非是冻硬溜滑的层层瓦脊,倒是临水凌波一般。她淡淡道:“你跑不了啦。”
张银娘一咬牙,脱手扬出数道袖箭!箭头乌黑,显然上有剧毒。她不敢怠慢,毒箭方才脱手,已从衣襟之中抽出一柄冰寒如水的短剑,疾若快风,直向苏兰泽刺了过去!
苏兰泽不闪不避,引笛就唇,吐气而吹!
鲁韶山一跃而起,急道:“苏姑娘!”
噗噗!
芳若兰麝的气息,自笛孔中喷薄而出,刹那间扩散开去!仿佛一只巨大无形之手,把握着天地之间最神秘广大的力量,只不过是挥掌轻轻一推,那些袖箭便在空中一滞,咯啷Ⅱ郎数声轻响,颓然落于青瓦之间。
张银娘手腕一挥,合身扑上!掌中短剑耀眼夺目,泛起一片寒光!
苏兰泽已引笛吹响,还是那支《陌上花》——“春日游……”清越冷锐,字字如针,竟有说不出的寒彻入骨。
啪啪啪!数声轻响,叮的一声,先是什么物事落了下来。
“杏、花、吹、满、头……”叮、一声,叮、又一声……叮、叮、叮……
空中无形的阻力,宛若平地张起的大网,将疾射如箭的张银娘,活生生地陷滞在了半空之中。她尚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却不得不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眼看着自己掌中所握的那柄锋利短剑,便在这声声悠冷笛音之中,如腐木寸裂、片片落下。而全身的真力,也在这“网”中抽丝剥茧般地,缕缕消散。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笛音一变,复又悠远袅然。于这冬夜的寒空中,蓦然听闻此曲,竟有春意暖暖的意思,仿佛当真看到了那丽日风色下的田陌,有繁花如锦,在风中徐徐盛开。
无形的大网,仿佛滚烫的汤水泼上了冰雪,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张银娘尖叫声中,整个人已自空中落下,重重地跌到了屋瓦之上!
她半抬起头来,绝望地看着眼前这如雪的女子:“你……你简直不是人……”
鲁韶山长吐一口气,惊讶又钦佩地叫道:“厉害!”
周九昆提剑追来,目睹这一番奇景,不禁呆若木鸡。
秦全锵的一声,金刀回鞘,笑道:“苏姑娘真是好本事,怪不得咱们捕神去哪儿都离不开姑娘你呢!”
苏兰泽冷冷看了他一眼,顾不得他话语带刺,向着张银娘道:“银夫人,事已至此,你也就不必躲避啦。你如此费尽心机杀死凤梅,所为何事?你不过是青府一个旧妾,为何却懂得使出‘幽冥寒花’这幽冥门的功夫?你藏身青府,到底有什么目的?若是全部交代,杨恩定会给你一条出路!”
张银娘口唇青白,浑身软绵绵地提不上劲,她自知再难逃脱,索性也没有任何乞怜之意,以手支撑,慢慢地仰起身子,强笑道:“出路?哼……一入幽冥门,至死不放魂……”
鲁韶山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看了杨恩眼,却见他面色沉静,远远看向屋顶,眸光莹亮——那覆于瞳面的东海鲛晶,竟比真正的眼珠还要晶莹动人:“凤梅来历不凡,银夫人你也如此神秘。我想,你们一定都有自己的目的,才来到这落梅镇上的青府。或许正是因为你探知了凤梅的秘密,才对她起了杀心,甚至连她的死你都要处心积虑为之披上一层诡异的外衣。现在我要问的是,银夫人,你在担忧的,想要阻止的,咳咳,究竟是什么?”
张银娘身子晃了晃,浮起一缕古怪的笑容“我不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懂。”
她突然扬起手来,尽力一挥!杨恩脸色陡变,叫道:“住手”众人抢身而上,然而已经晚了一步——张银娘不知何时,已从地上悄然摸起她方才射出的一支毒箭,只是“嗖”的一声,便已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四溅!在清冷的夜色里,一滴滴喷散开去,落在瓦面上的血点子,却是浓稠如墨。张银娘如抽去筋骨的皮影人,软软趴下,再无动弹。
苏兰泽俯下身去,只看了一眼,便直起身来,一言不发,身形已飘下了高高的屋檐。
叁戏中魅
天色灰沉,时近黄昏,有层层的彤云,从天际一直深深压了下来。
秦全负手站在门口,看了看天空,说道:“看这天色,只怕今晚要下雪了。”杨恩倚在廊栏之上,把玩手中竹笛,尚未开口,一旁守着小炉煎茶的苏兰泽,忽然直起身来,“咦”了一声,道:“鲁捕头回来了。”
园门开处,果然鲁韶山匆匆进来,将手中一只包袱交给苏兰泽,略一犹豫,道:“你眼睛怎么红得厉害?”
苏兰泽眨了眨眼睛,道:“昨晚睡落了枕,一宵没好睡。”鲁韶山疑惑地看她一眼,这才叫道:“捕神大人!”
杨恩微笑道:“都处理完了么?”
鲁韶山答道:“小人已一一问过府中家人,他们说张银娘原是京都人氏,被买入青府后也没有什么亲人往来。倒是凤梅……买进时说是江浙人氏,但在她死前的第四天,却有个自称是她远房伯叔的人来看她,却叫门上家人拦住了,没能进得府来。那人的口音,倒不像是正宗江浙话。”
杨恩抽出一块帕子,仔细擦拭手中竹笛,那笛身想来是被他经常摩挲,已有些隐约的光华。他一边擦拭,一边道:“那人找她,自然不是为了探亲。”
秦全忍不住道:“我看那凤梅不过是绣工好些,说不准还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婢,这才惹得张银娘起了疑心,失了性命。杨兄你的意思……”
“不止如此。”杨恩静静道。他眯了眯眼睛,那一瞬间,眼中射出的锐利光芒,竟有猛虎般的威严:“可是,这是个什么人呢?”
他倒转笛端,敲了一下廊柱:“死前第四天,她有亲人探望未果,死前第三天,她开始连夜绣那条荷花帕。”他随手把放在桌上的帕子递给周九昆,道,“大家都瞧瞧。”
杨恩扬起笛子,这次是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咦,那张银娘杀了凤梅,自己冒充她做出投水假象,可她怎么也会唱这支《陌上花》?”
秦全心不在焉地翻看帕子,却未发一言。
苏兰泽灵巧地从炉上端下茶壶,提入室中,又一一筛入旁边小几上摆列的茶盏之中。
周九昆伸手取过一只茶盏,笑道:“苏姑娘茶道高手,烹出来的茶水果然香气怡人——各位切莫辜负。”
他品一口茶,赞道:“好茶!”
苏兰泽笑道:“这是本地的‘梅雪芽’茶,胜在香气清幽,回味却是过于苦涩了些。”她顿了一顿,道,“我看那青家小姐的爱情,便如这茶一般,香浓一时,却回味出许多苦涩。”
周九昆道:“听说当初青小姐喜欢那个戏子,二人说好了私奔,她却终是没去,大雪天里,哄得那戏子在河边苦苦等了一夜。她家的人还要抓那戏子见官,那戏子性情也刚烈,又羞又气之下,这才投河自尽的。”
他放下茶盏,脸上尽是不屑之情“青家心中有愧,府中才多有魅影异事,说起来,不过是人心中的鬼魅作怪罢了。”
苏兰泽长叹一声,道:“昨天遇见的那个小婉,这么冷的天气,她穿那么少,也不知是这府中什么人,有无家人,家人又是怎么照管她的。现在张银娘一死,这青府失去了最后一个主事人,只怕以后更是败落不堪。青家小姐过去纵有不是,现在可是又疯又癫,没了父母,连父妾这个庶母也没有了,此后更不知要比小婉可怜出多少倍呢。”
周九昆不语,却拾起帕子,拔出剑来,以帕轻拭剑刃,低声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他嗓音原就沙哑难听,这两句词唱出来,全无动人音色。但不知为何,鲁韶山听在耳中,竟觉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郁郁之气。周九昆手中长剑原就锋利,在精心擦拭之下,更是晶光闪耀、分外寒凛,鲁韶山看在眼里,忍不住道:“青萍剑客周九昆,十四路相思剑法名震江湖,听说用的剑也叫做相思剑,就是这把剑吧?但不知剑名由何故得来?”
周九昆头也不抬,却伸出一根食指,略试剑锋,轻滑而过:“相思剑,长相思。这剑得名于它的长短。”
“长短?”
“不错,剑身长短不定,便如人的相思一般,说不清,也道不明。”
深夜。
杨恩侧过头来,淡淡道:“可有发现?”
鲁韶山小心翼翼地持着银质烛台,为苏兰泽认真照明,尽可能不让窗隙间透进的微风,把那烛光灯影乱了半分“苏姑娘……还在查看……”
烛影飘忽,落在苏兰泽轮廓优美的脸庞上,仿佛是蝴蝶在花间洒落的翅粉;那样专注沉思的侧影,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鲁韶山心头一阵慌乱,偶一瞥间,眼角余光扫到那端坐椅中的英秀男子,心中却浮起一缕怅惘之意,暗暗想道:“她有多美,她有多好,可他……他都看不到呢。”
烛光一跳,苏兰泽从灯影里直起身来,把手中之物塞入袖中,微微一笑,道:“咱们去吧。”
鲁韶山惊道:“去哪里?”
苏兰泽笑道:“自然去该去的地方。”杨恩微笑着伸手从旁边椅上拿起裘衣,自顾自地穿上。恰在此时,有风自窗隙吹入,杨恩身子一凛,又咳嗽两声。鲁韶山不忍,大胆道:“天寒夜冷,捕神大人就不必……”不禁又看了苏兰泽一眼。
苏兰泽却仿佛洞察他的心意,转过头来,微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劝他不去?”鲁韶山脸上一红,忙道:“我等自会向大人禀呈,又何必亲履险地,更何况……更何况身子也不大好 ”
杨恩淡淡一笑,道:“子非鱼,安知鱼?鲁捕头,如果你方才不曾亲自下到池底,一定不会对凤梅之死也起了疑心。如果我不曾坐到那妆台前,我亦不知从何入手。破案讲究的是心细如发,亲临现场,于草灰之间,寻得蛇线之迹。可不像是打仗的将军,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
鲁韶山连忙道:“捕神武功通神,自不会担心……”
杨恩嘴角露出一缕苦涩笑意,道:“我内伤甚重,至今未能完全复元。今日动了真气,时有不适,全靠兰泽调的灵药压住,哪里称得上通神?只怕连个粗通武功的人都不如。”
苏兰泽已帮他整好裘衣,温言道:“你是三眼捕神嘛,破案用的是法眼,又不是拳脚。”
言毕低首一笑,扶了杨恩出门。
鲁韶山跟在他二人身后,心中也说不上是愧是悔、是喜是佩。眼见得杨、苏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角,他也长吸一口气,大步奔出院门,喝道:“王嵩!你这小子,快给我把人都叫过来!”
凤梅死因已明,无须再保留现场,故尸首已移至废园等候安葬,守在原来下院门口的衙役们也早已撤走。绿萼和李嬷嬷胆小,早搬至别院居住,只门口守了个老院公,也是早早关起门来睡了。
檐下一盏风灯,在夜风中飘荡不定,闪动着惨白的光芒。满阶落满枯叶,被风一吹,四下飞散开去。
杨、苏二人自下院而入,穿过那道小门,眼前便是一带红墙,钮铜钉黑漆大门紧紧关闭,门上“孤鸿馆”三字匾额摇摇欲坠。只旁边墙上有个脑袋大小的洞,一看便知这是寻常侍女们递送衣食的途径。
苏兰泽停住脚步,轻声念道:“孤鸿馆、孤鸿馆……这名字,本身便不太吉利呢。”
她松开杨恩手臂,踏着几乎没膝的墙下荒草,一步步走到洞边。只是进府来,也是在这个戏台,你唱这一支《陌上花》,时作男声,时作女声我从来没听过那么美的曲子,也从来没见过如你那么美的少年……我以为会跟你有一生一世,谁料‘知君情如春短,未长留’……
夜风簌簌吹过树枝梢头,眼前飘起了一团团柳絮般的白茫茫的物事,片刻之间,便弥漫了整个夜空。
苏兰泽轻声道:“呀,下雪了。”忽觉手心冰凉,原来不知不觉,已是冷汗涔涔。
但听那魅影轻声道:“‘何曾共鸳枕,双白头’。小婉,三十年了,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美,如同我三十年前,在这戏台下的雪地中,第一次看到你一样。我怕…我是看不到你青丝如雪的模样了。”
漫天飞舞的雪花,映得小婉的脸庞也是明丽如雪,“你不喜欢么?我但愿自己永远如你初见我之时,可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模糊?我……我瞧不见你的相貌。”她试图走近几步,但那魅影只是轻轻飘起,又挪开了数尺之远。但闻“他”缓缓道:“我很老了,怕你不认得我。你何不把青春的秘诀告诉我,让我也变得年轻些,再来见你呢?”
苏兰泽听到这里,只觉得有些隐隐不对,但觉手中一紧,却是杨恩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小婉却摇了摇头,道:“不,不管你变成样子,我都喜欢你。”
忽闻一人哈哈笑道:“果然在这里!哼,小婉姑娘,你应该就是青家小姐青婉吧?”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有耀目金色的火光,蓦然在戏台中间炸开,刹那间化作无数灿烂火花四下飞溅,仿佛是元宵节的万树银花,在这一方小小戏台上盛情绽放。那些飞舞的雪花,也仿佛被这火花的热度所融化,顿时在戏台的上空中失去了踪影。
火花丛中,却奔出四名黑衣人,各执巨烛,一声不吭地奔上台来,将手中巨烛一根根插在台边,顿时亮如白昼。
那魅影仿佛受火光所激,微微一晃,刹那间竟然消失不见。
小婉尖叫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玉树?玉树!”她状若疯癫,在戏台上飞快地奔走寻找,“玉树?你还在不在?你去了哪里,玉树?”
那人笑道:“鬼魅属阴,畏惧阳炎明亮之物。我以烟花驱逐,又点燃这混合了香料的巨烛,它自然是躲得远远的,不敢再过来了。”
锦衣华服的男子,昂然走上台来,浓眉一掀,掩不住的得意。鲁韶山险些叫出声来居然是秦全!
“你……”小婉睁大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清晰地从她的眼眶中落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好容易才见到他,我等了这么多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我不想再这样等下去了,以前我以为幽冥之事,终属渺然。可是现在他出现了……我……我只要一死……”
她再退后一步,足跟离戏台下的池塘,只有半步之距。
苏兰泽大惊而起,却被杨恩轻轻拉住,低声道:“且慢。”
秦全也吃了一惊,厉声喝道:“且慢!我有办法让你见到凌玉树!”小婉轻轻摇头,道:“你骗我。”秦全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骗你?我既能让他的魅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也有让他不得不出来的法子!”
他扫了一眼半信半疑的小婉,放缓语气,道:“不过,青小姐,我要一件东西。”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小婉清丽的面庞,眼中射出一种异常贪婪的神情,仿佛是山中潜伏已久的猛虎,突然看见了无比肥美的羔羊:“我、要、玉、琳、琅!”
杨恩身子突然一震——
“玉琳琅!果然是为了玉琳琅!”
青婉却只是一怔,便惊喜地叫道:“真的么?只要我交出玉琳琅,就会让我见着玉树?”她无视场中的杀气,只是发自内心欢悦地笑起来,笑得那样美,仿佛寒冰融化后的春水,“我一直都保存着它呢,我就在等着他回来,玉树只要回来,我就会亲手交还给他……”
她毫不犹豫地探手怀中,似要取出何物。
刷!一道轻薄剑气,蓦地自墙头激射而来!秦全陡一低头,只听“嗖”的一声,却是头顶玉冠被剑气削去了小半,咯啷啷滚落在地。他向来爱惜衣冠珍逾性命,不禁勃然大怒,跳起身来,喝道:“周九昆!你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四名黑衣人也不待他发令,已拔出剑来,就地一滚,灵如飞猱一般向前攻去!一人自屋顶跃了下来,相思剑挥落一片淡青光网,剑法精妙之极。
苏兰泽喃喃道:“是他,周九昆。”
杨恩唇边露出一丝冷笑,道:“这才是螳螂捕蝉啊。”
周九昆一剑格开黑衣人长剑,顺势伸腕横撩,剑尖有如毒蛇吐芯,已狠毒无误地点中了对方的腕脉!
那黑衣人“啊”的一声惨呼,丢剑握腕;周九昆剑柄回撞,闷响声中,已生生将后袭的一名黑衣人肋骨击烂!他剑势未衰,只在空中挽出数朵绚丽剑花,剑身横掠,另一黑衣人肩颈见红,仰面向后倒去!剑尖径自直刺,已送入最后一名黑衣人的心口!
他瞬息之间,招式数变,这四人或死或伤,均已经动弹不得。其剑术之高,确实令人惊异。
鲁韶山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却浮起另一疑问:“他剑术如此卓绝,怎地探头一看,但觉洞口寒意逼来,不禁打了个冷战,喃喃道:“这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简直是做了三十年的囚徒!””
二人越墙而入,心中暗生警惕,慢慢向前行去。院中楼阁叠迭,曲廊折回,依稀还看得出当初的堂皇富丽;但大多门窗上都落满灰尘,一看便知许久无人打理。
转过几道长廊,苏兰泽轻声道:“是这里了。”
数丛幽篁翠竹之间,隐有一间小阁,珠帘破落,极精致的琐窗也断了半扇,但幸而那竹子十分茂盛,密密挡住了门窗,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这里别有洞天。阁窗下正临池塘,水色极深,落满枯枝败叶,发出腐败的水腥气。池塘对面,临水一带之字形石栏,竟围有一座高大的戏台。想必当时青府繁华之时,女眷们多在这边阁里围坐,隔着竹林清风、夜色水烟,看那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一定是有如缥缈梦境。
那戏台是汉白玉石所砌,顿为宽阔。此时四周无人,只在廊间点了一盏红纱灯。一阵风来,吹得旁边干枯的芭蕉竹子,都是簌簌作响。
那声响……那声响……杨恩突然低低道:“有人来了!”
仿佛是极轻微的声音,糅合在枯竹摇动的碎声里。苏兰泽警觉地仰起头来,也只来得及看清,有一抹轻绡罗衣,如云气般自头顶竹梢飘过,轻盈地掠过池塘,降落在空旷的戏台上。
苏兰泽打了个冷战,不由得握紧了杨恩手臂。
灯火昏暗,戏台上显出一个纤弱的女子身影。她身着白襦青衣,袖端接有长长两段红绡,宛然戏服的模样;头髻上也是妆花头面,后搭一层青纱,密密掩住了头发,正是梅曲伶人的装扮。
只是,映在这深夜的水汽之中,她那婀娜的身形,却如同魅影一般,美丽而不真实。
她在台上踱了几步,突然拂水袖,舞红绡,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那李嬷嬷说过的话语、所有的诡异莫名的传言,突然间都跳上了苏兰泽的心头。在这样荒无人迹的庭院中,在这活活囚禁了三十年青春的孤鸿馆,这样一个唱着《陌上花》的戏服女子,除了是那传说中疯癫了的青府小姐,还能是谁?苏兰泽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想要仔细看她,她却偏偏背对着这边,但单看腰肢如柳,倒还不怎么显老。
只听她又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明知她已是近五旬的老妇,偏这短短一支曲子,字正腔圆,喉清声细,俨然少女低回的心事,又有情意绵绵的誓语,吐气出声,转折跌宕,竟唱得百味俱全。
杨恩心中发冷,蓦地转过头来,但见苏兰泽怔怔聆听,敛眉垂目,唇边带有一缕隐约笑意,细白的脸庞映在夜色里,竟如一朵暗暗开放的百合。
她轻声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好词,真是好词。”
杨恩心中一动,仿佛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刹那间软化开去。但闻台上那女子犹在低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忽闻一陌生男子声音,悠悠响起,应和道:“春日游,飞花随清流。游丝飘曳何思,是闲愁。知君情如春短,未长留。何时同鸳枕,双白头。”
那女子惊喜交加,回袖轻拂,转过身来,叫道,“玉树,你来了?”
那是一张清丽无邪的脸庞,眉目如画,哪怕是在这样暗沉的夜色里,仍醒目可见那如雪莹洁的肌肤——杨恩身子一震,几乎与苏兰泽同时在心里叫了起来:“小婉!”
可不正是那梅林中飘行如仙的少女小婉?!
一种莫名而来的寒气,突然笼上心头。苏兰泽转头看了一眼杨恩,唯见他的眸子,在微淡的夜色里熠熠生光。
戏台后的长廊壁上,突然投射出一个修长的黑影,宛然便是一个男子的剪影。
苏兰泽脑子里轰的一声,差点要大惊而逃有鬼!真的有鬼!这不正是传说中的魅影么?
那男子飘然前行,影子足不沾地,被风一吹,越显诡异浮动。只听“他”幽幽说道:“天这么冷,你怎么还穿得这样少,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他”发声似断似续,语音古怪,听起来着实不像活人。但小婉全无惧意,反而是满面欣喜,张开双臂,恨不得马上将“他”紧紧抱住。
“他”身形飘动,小婉双臂揽去,竟然空荡荡地全无凭恃。她怔在那里,咬了咬唇,声音中已带哭音,叫道:“玉树!你是真的……真的不在人世了么?”
“你……我等你好久,终于把你盼来了。上次你一出现,便是唱这支曲子……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可你又消失了。这三十年来,我一直唱着你教我的曲子,就盼着你能听见,哪怕是再从黄泉底下偷偷出来,与我相会……”
这几句话听起来诡异无比,但她却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仿佛都发自于极为深切的期盼之心。
那魅影长叹一声,尾音悠远,当真有着几分虚无之感:“小婉,三十年来,我一直想着你。”魅影模糊,远望有如一团青烟,然而细辨又轮廓明晰,那俯首扬腕、徘徊顾盼,一举一动,都宛若生人。
四面皆是高墙,难以穿越,便是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难逃脱杨、苏二人的耳目。但这魅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显然不是人类。
这次连苏兰泽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小婉却是浑然不觉恐惧,话语中尽是欣喜:“我知道,我也……我也一直想着你。你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你们百花班来落梅镇,爹爹把你们请先前追击张银娘时,还要借助苏姑娘之力?”
周九昆提起鲜血淋漓的长剑,冷冷扫了秦全一眼,道:“秦大人,我二人还需比试么?”
秦全眉上、发上都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色,脸上也如雪般发白,强笑道:“看不出长安侯府,居然还有你这样的高手!你武功这样高强,却拦不住一个张银娘?只怕她也是你的人吧?”
周九昆淡淡一笑,道:“她也算不上是我的人,不过……”他脸上露出一缕奇异的神情,“我也不知她是怎样的女子……三十年前,她……她不是这样的。倒是那个凤梅,是你的人吧?”
他盯着秦全的衣襟,那里露出碧绿的一角丝帕:“你早知这手帕上大有玄机,所以你终于还是从苏兰泽那里偷了出来?凤梅,啧啧,明相府中的女子,绣工精致自不必说,心机之深沉也是出类拔萃,张银娘再是着意提防,还是叫她探知了青府最大的秘密。”
秦全恨道:“你早就发现了?所以偷偷跟着我过来?”
他嘴角一牵,那种奇异的神情却更深了:“青府最大的秘密,哼,那算是什么秘密,张银娘处心积虑地遮掩,甚至不许外人接触小姐。你呢,处心积虑地派了人进府,最终还白白损失了凤梅的性命。我早就知道了,从我在那片梅林中看到所谓小婉的时候,我早就知道,青府最大的秘密,便是这位三十年容颜不老的大小姐”
他话锋一转,一向温文有度的笑容,便带有几分狰狞之色:“张银娘杀了凤梅,不管是帮我也好,还是帮青府也吧,总是帮了我的忙。否则凤梅若是极早传信到了你的手中,今日这位青小姐,”他望了一眼呆呆站立的青婉,“还有玉琳琅,只怕早就是你的囊中之物,却叫我用什么颜面回去见我们侯爷呢?”
杨恩听到此处,心中已明镜一般。当朝宰相明照清执政二十余年,门生故旧遍布天下,被称为“天朝第一能臣”。但那长安侯却是当今皇太后的亲侄儿,承袭侯位,圣眷尤浓,也有不少大臣依附。如今两大势力并踞朝中,时有冲突,便是这次奉令来寻“玉琳琅”,居然这两大势力也要派人插手在内,以图获得重宝,难怪……
秦全退后一步,冷笑道:“侯爷的胃口真是不小,居然连三十年前遗失的奇珍都不放过!不过这玉琳琅,是明相指名之物,无论如何,我也要带宝回京复命!况且明相这是要献给当今太后六十岁华诞的重礼,长安侯再是势大,难道还敢抢夺敬献给圣母皇太后的贡礼不成?”
周九昆递过剑身,只往地上一黑衣人尸体上随意一抹,血迹顿无,剑锋重又锃青逼人。
他伸指试锋,看似闲适,缓缓道:“你我,还有那姓杨的,谁不是奉令而来?你以为青家小姐三十年不老的传奇,就只有你们明相才知道么?”
他移开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剑锋:“太后华诞在即,长安侯身为太后娘家的亲侄,自然也要觅得奇珍,才显出子侄的孝顺。”他抬起眼来,那一道眼风却凌厉如剑,“玉琳琅天下至宝,明相献得,长安侯献不得?”
秦全已知不能善罢,咬牙道:“各为其主,不如便看天意如何!”金刀蓦出,在夜空中画出一道长虹,激射而至!
“锵锵锵锵”!刀剑相击,电光火石之间,已各抢数招,凌厉狠辣之处,正是一上来便下了杀手!秦全的刀法师从名师,攻击时以“快狠准”而著称,原也颇有造诣,但此时对上周九昆,只是数招过后,刀势已略有涩滞,不再如先前那般疾捷如风。
“嗞!”刀剑刃锋交击,发出令人齿酸的厉响I周九昆剑身忽转,宛如滑鳅一般,竟顺势随刀身而下,直击秦全握刀之手!
秦全“啊哟”一声,撤刀收腕,惶然向后疾退!周九昆冷冷一笑,右手忽化为掌,“砰”!堪堪击在秦全右肩之上!
秦全右边经脉一麻,手指松开,金刀当啷一声,已跌落在地!他仰身后倒,满面惊恐,眼看周九昆收掌跃起,凌空飘然折身,反手已向自己的眉心之处,刺出那凌厉的一剑!
那一剑,自空中迫击而来,竟然隐挟风雷之声!
“不要!”却是先前呆立在旁的青婉惊呼一声,整个人半扑半跌,竟已拦在头里!她张开双臂,仰首看向那冷冽如修罗般的周九昆,却是毫无惧色,“不要杀他!不要!”
“你!”周九昆脸上的疤痕抽搐数下,身形缓缓飘落,剑尖却仍前指不动,“你……让开!”
相思剑尖的寒气,仿佛一束尖锐细针,仿佛随时便可穿越缓缓飘落的飞雪,穿透那吹弹欲破的如雪肌肤。
一片洁白的雪花,悄然飘落在剑尖,渐渐冷凝成水,一滴一滴,落到了她的脸庞上。然而青婉眼神坚定,竟连睫毛都不肯动上一动:“你不能杀他!我还有话问他!”
“你……”或许是不忍伤害眼前这清丽如画的女子,周九昆的相思剑,终于犹疑地、缓缓地收回了半寸。
青婉浑然不管,急忙扶起秦全来,连声问道:“你说,你有能让玉树重新出来的法子,是不是?”
秦全惊魂未定,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却不由得露出一缕古怪的笑容:“我当然有。”
“那你让他出来啊,求求你!”青婉扯住他的衣襟,不管不顾地,一径地恳求,“我想念他!我要见到他,三十年前,他为了我……”声音终于缓缓地低下去,仿佛在诉说尘封于心底已久的,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我是想跟他私奔的,可是爹爹不许……我知道他在渡口等我,他说的,我不来,他会一直一直等下去……那天,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
她的泪水不知不觉中,已经涌了出来,一滴一滴,和着空中飞舞的雪花,落在空旷的戏台上:“天亮的时候,爹爹派出去抓他的人,终于回来了。他们说……他们说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全身……已经披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好像是雪人一样,站在渡口,一动也不动……”
“玉树……他一看到我家的人,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二话没说,便跳入了河中……”
台上一片寂静,那生死相搏的两个男人,仿佛受到某种奇异的催眠,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打断她的自言自语:“我一直在等他回来……不管他是人,还是鬼物。我日日唱起那支曲子,他的魅回来两次,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来得及请求他的饶恕,他就很快地消失了……我只要他回来,听我说一声……对不起……”
“玉琳琅呢?”秦全突然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答应你,只要你给我玉琳琅……还有,”他怨毒地看了周九昆一眼,“拦住他,让我走!”
“秦大人身份尊贵,居然要一个可怜的女子庇护?”周九昆开口了,话语中却是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只要你答应我!”秦全不理他,目视青婉,坚定地道,“我以列祖列宗发誓,定会让你见着你心心念念,三十年不忘的凌玉树!”
“好呀!”青婉轻声地、欣悦地答道,“自从玉树送给我,我就一直藏在自己的身边,谁也没让看过。”
周九昆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的眼神,欲言又止。
青婉似是怕他不信,急急探手入怀。
所有的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缓缓地收回手,又伸了出去,摊开十指。
夜色如墨,微雪纷纷飘落。在那素白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身着五彩衣裳的小人儿。那小人儿周身都是以花布缝就,用黑线缀成眉眼,头上戴着一顶盔式帽子,帽端还缝有一根小小羽毛,针脚虽拙劣,却是栩栩如生。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只有青婉欣悦的声音,清脆地响了起来:“看,这就是羽林郎呀。你看过《羽林郎》这个戏么?羽林郎是皇帝身边侍卫的名称,春天的时候,有一个英俊的羽林郎随着皇帝出巡,在城外荒郊,遇上一个采桑的少女。少女喜欢他,想要跟着他走,羽林郎说,等他陪皇帝回到京城,便会去找她。可是,可是他们在路上遇上了叛乱,他为了救驾被刺死了……再后来……”
是羽林郎?
秦全厉声道:“我们要的是玉琳琅!不是羽林郎 ”
他蓦地探手扣住青婉咽喉,右手一按腰扣,“铮”的一声清吟,那腰带竟然弹了开去,化作一泓柔韧软剑,握在他的手中,仍然轻轻颤动。软剑刃锋如水,紧紧压住青婉柔嫩的颈子:“什么破玩意!给我玉琳琅!玉琳琅!”
“这是羽林郎啊,”青婉并不害怕,奋力扭过头去,迷惑地看着他,眼波盈盈,仍是少女般的清澈和纯真,“是玉树当年亲手做给我的,他在台上唱戏,演的便是那个羽林郎呢。他看我喜欢,所以做出这个羽林郎的小布偶人儿……这些年,我一直把它藏得好好的……”秦全眼珠血红,面目扭曲,巨大的失望和愤怒,使得他几乎失去了控制:“我们要的是玉琳琅是三十年前新罗国敬献给我天朝却失踪的贡品一是号称佩戴后可以令人驻颜不老的美玉是那个让你三十年容颜不老不变的东西!你听见没有?你这个老妖精!快点拿出来!拿出来!”
青婉被他勒得几乎窒息,一阵剧烈咳嗽,眼泪几乎又要落了下来。
“你…你还保存着这个羽林郎?”
倒是周九昆说话了,淡淡地,却又有着压抑不住的强烈情绪。他手中的剑身几度剧颤,终于颓然垂落下去“你这又是……何必呢?”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身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满天的风雪,仿佛在那一瞬间徐徐褪去,唯有暖阳春意、陌上无尽的芬芳往事,穿越无数岁月烟尘,从每个人的记忆中遥遥而来,笼罩了整座戏台。
戏台上的三人呆怔如偶,连秦全也不由得转移心神,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树丛阴影之中,缓缓走出一个银裘白衣的女子。
她迎风雪,沿长廊,向着戏台款款行来,口中所吟唱的,正是那支悠远优美的梅曲《陌上花》。在她的身边,有年轻英秀的男子,正引竹笛而吹,那清幽动人的笛音,如泣如诉,如泪如悔,如同是那支《陌上花》最恰当而又最无言的注脚。
一个捕头跟在他和她的身后,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刀鞘上,按捺不住的紧张里,又不失几分英武豪气。四周密密麻麻的衙役和捕快,在赵久一的带领下,已将戏台围得有如铁桶。
“好一曲《羽林郎》。”杨恩终于停住吹奏,放下笛子,淡淡道,“《陌上花》这支曲子,还有一个别称,就叫做《羽林郎》。”
他看向那生死受挟、但仍含泪倾听的女子,叹道:“青小姐,原来,你所谓的玉琳琅,就是这个‘羽林郎’么?如此情爱的痴恋,如此长久的思念,到底是人生的幸福,还是避免不了的劫难呢……”
苏兰泽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迎风展开,唯见帕中莲花一片,似乎随时便要鲜活过来,竞相生长。秦全脸色一变,从怀中扯出那方绿帕,叫道:“这……这怎么会有两块?”苏兰泽微笑道:“怎么不会?我早知这帕子大有文章,所以昨晚连夜不睡,才绣出了你怀中的那一方。”
她轻轻抚摸帕面,道:“昨天晚上,当我在灯下仔细翻看这块帕子,我才终于明白,凤梅是为何引来杀身之祸的。”
鲁韶山仿佛明了她的心意,上前取下一支巨烛,立在离她三步开外的地方,正照在那面帕子上。
明亮的火光,透过帕面轻薄的丝绢;在一片明绿、鲜绿、嫩绿丝线交错绣成的色彩中,有几道藏在其中的暗绿纹路分外明晰:“小姐”、“玉琳”。
虽然没有那个“琅”字,但事已至此,便是木石也能明白了。
秦全失声道:“不对!是……”
“你那方帕子上,绣的是‘深夜戏台,玉琳琅’对不对?都告诉你了啊,那是兰泽绣的。”
杨恩虽在微笑,但清冷的话语,在雪中越发凛冽,“当日从京中得知讯息,说三十年前失落的‘玉琳琅’,可能会出现在落梅镇。玉琳琅这新罗进贡的宝物,据说如果女子佩戴,可以养元气、美容颜。”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呵呵,只是没有想到,朝中政局,居然有时,竟会也为一块小小的美玉所左右。这位青小姐,我是不相信她有那‘玉琳琅’的奇珍,纵是有,以她一生的境遇来看,只怕也不是什么吉物。”
鲁韶山默默低头,只是握紧了自己的佩刀。
“不,应该是很多年前,就有了这样各方势力的博弈吧。新罗国被迫进贡、‘玉琳琅’神秘失落、长达三十年的杳无踪迹……唱曲到此的凌玉树、卖身为妾的张银娘、还有凤梅……这些各方安插在青府的眼线,有的多年一无所获,有的怀有更隐微的秘密,而有的……更是为之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杨恩接着说了下去,“本来这些年没有‘玉琳琅’的蛛丝马迹,大家也都慢慢失了兴趣,谁知凤梅……却意外发现了青府一直想要隐藏的秘密……青府的小姐,居然三十年来从不衰老,还保留了十六岁的容颜。”
鲁韶山忍不住问道:“张银娘长居青府,不是也清楚这件事情么?若要泄露出去,应该早就泄露了吧。”
杨恩微微一笑,道:“不错。张银娘早该发现这个秘密,所以青府主人死后,她坚持仍将小姐锁于深院,严守了这个秘密,竟然连自己的主子都不曾告知。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说,是她已对青府产生了亲人般的感情,还是她另有不可告人的苦衷?”
“所以,当她意识到凤梅发现了这个秘密时,以她的聪明才智,不会猜不到凤梅背后潜在的势力。她下手杀死了凤梅,却不知凤梅还是用另外的方式,遗留下了关于青小姐的线索。”
他接过苏兰泽手中的丝帕,道:“这样精细的绣工和配色,是为了掩饰当中的绣宇,也是凤梅将要送给自己主子的特殊报信,可也正是这样精细非常,才使张银娘对她起了疑心。”
他摩挲着丝帕那些绣线的表面:“凤梅是因为针线的出色,才被选作小姐的侍女。可是兰泽曾要你给她带来凤梅为青小姐所做的日常衣物,虽然绣工也算精巧,却远远不如这幅丝帕。丝帕并不是什么可以见场面的衣物,何需大费苦心,又恰是凤梅死前几天连夜赶制,我才想到,个中一定大有蹊跷。”
“小姐,玉琳……琅,”他轻轻念出帕面上的字来,“这几个字一出现,我便已明白了一切。“他怜悯地望着周、秦二人,“青小姐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子,家破人亡,迷茫癫狂,一生所有企盼所寄,不过就是这小小的‘羽林郎’。我看她的样子,是真不知道自己还有玉琳琅这样的宝物呢。不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玉琳琅是朝廷之物,不是明相一人所有,也不是长安侯私物藏珍。我奉令而来的目的,便是要让这宝物回归国库。”
“哈哈哈!”周九昆突然仰头大笑,声如枭啼夜呜,寒森可怖,与他那温文风度大不相称,“捕神真是好口才!说来说去,原来是要我们放弃‘玉琳琅’,交由你捕神一人拿去京中,向你的主子邀功请赏?说得好听!你若不是想来分一杯羹,一个瞎了眼的人,会冒着严寒,千里迢迢,也从京中赶到这落梅镇来?”
“住嘴!”苏兰泽大怒,“杨恩眼盲心明,总胜过有些人,空长了一对好窟窿,却被猪油蒙了心,看不清一个好女子,也看不清这世上的真感情!”她冷笑一声,道,“周大人!你,看得清么?”
周九昆瞳孔陡然收缩,喝道:“玉琳琅拿来!”刷的一声,掌中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凛寒青光,剑身如蛇信吐出,已直向秦全咽喉袭去!秦全情急,手中软剑只在青婉颈上一勒,叫道:“我若杀了她,大家干净!”青婉“啊”的一声,鲜红的血珠已沁了出来!
苏兰泽唯恐伤了青婉,抢步拦上,挥袖轻拂,只在剑锋上一搭,便卸了来势,旋即双指一夹,竟将周九昆的长剑牢牢扣住,就势一折!
啪的一声,长剑受这纤纤二指之力,竟然应声而断!
苏兰泽长笑一声,指尖微弹,半截剑身脱手飞出,“啪”一声,落在戏台之上。
周九昆借这一弹之力,身形跃起,在空中疾速飘行。手中半截断剑突然往前一伸,奇迹般地弹出三尺寒锋!其寒逼人,其锋凛然,更胜先前的剑刃。
那一瞬间,他说过的话语,仿佛清晰地响起在鲁韶山的耳边:“相思剑,长相思。这剑的长短,便如人的相思一般,说不清,也道不明。”
剑身晃动,寒光乍生!秦全只觉眼前一花,咽喉已感觉到微腥的锋刃凉意。
鲜血喷射而出!秦全瞳孔陡然睁大,手腕欲动,却再也无法使出半分力气,那软剑已是“铮”的一声轻响,跌落在地。
周九昆伸长手臂,几乎是粗暴地把青婉夺了过来!他紧紧地抱住青婉,仿佛唯恐谁要抢走最珍贵的宝物。
青婉突然尖叫一声:“羽林郎!我的羽林郎!他……他手中……”
秦全轰然倒地,他张了张嘴,但只见鲜血自咽喉汩汩流出,却发不出半分声音。他的一只手中,紧紧握住一个小布偶,正是方才撕夺之时,原在青婉手中的东西,却无意间被他抓了过来。
秦全嘴角一动,目中射出莫以名状的怨毒和兴奋。突然奋起最后的力气,举腕高高一掷,那小布偶画出一道弧线,直向塘中落去!
青婉尖叫一声,毫不犹豫,合身向那个“羽林郎”小布偶人儿扑了过去,浑然不管足下落空,已是深深的塘水。
“小婉”有人掠身而过,疾若闪电,竟然抢在最后一刻,一把抱住青婉,双双滚落在地。“羽林郎”宛如流星,向着水面疾速降落。
“放开我!”那人只是紧紧抱住青婉腰身,她挣扎不脱,叫道:“放开我!我的羽林郎!玉树……”情急之下,她的手掌突然在地上摸到一物,想也不想,抓了起来,用力扎下!
夺!
轻微声响,伴随一蓬腥红血雨几乎与此同时,噗的一声,那小小的布偶已应声落水。
紧抱的手臂陡然一僵,终于软软松开,青婉挣扎起来,浑然不管自己手掌已被割破,奋力爬到塘边,哭叫道:“我的‘羽林郎’!‘羽林郎’”!
水面平静,唯有一圈圈涟漪缓缓漾开。一片片的雪花落入池中,稍瞬即逝,消失不见。
“小婉……”
“小婉,拿出玉琳琅吧……”一只苍白的手掌,终于试探着摸索过来,再一次紧紧抓住她的左足。半截相思剑刃,深深没入他的胸中,气若游丝,唯有鲜血从胸口怒放开来,血丝干涸,把那袭华丽锦衣染上一朵朵狰狞的暗花,“不然……他们……他们不会……放……放过你的……”
她一边奋力伸手,企图在塘中摸索那不见踪迹的小布偶人:一边用力地踹开他的手,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你真奇怪……你紧抱着我干什么?”
“青婉……婉儿,我是玉树,我是玉树啊……”
“玉树?”
杨恩停住奔上前来的脚步,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苦涩的笑意:“果然,你就是凌玉树。青小姐,你……”
原本以为,以青婉如此痴苦,一定会惊喜交加,甚至失声痛哭。谁知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那地上血泊中的男子,脸上却是一片迷惘的神情,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玉树,你怎么会是玉树呢?玉树是琼枝玉树一般的男子,他是我的羽林郎啊,而你……我竟认不得你……”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羽林郎》中的唱段,仿佛在每个人的心中缓缓流过。
眼前的男子,如果忽略他那块可怕的伤疤,仔细看来,居然依稀有着昔日熟悉的轮廓:虽是肌肉已经松弛,皱纹也深深刻了出来。昔日清秀的眉目,因为发福的关系虽然有些略略的扩张,所幸也并没有变形到不堪的地步。
她在昨天见过他,可是根本没有在意。因为在她心中,那琼枝玉树般的男子,不是他。
她探起半身来,迷惑地看了看水面:水中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还是那么美,长发如云,腰肢如柳,多么地纤弱娇娜,是三十年前,那清艳动人的落梅镇青家小姐,她再回头看看他他,却不再是陌上所遇的,那个令采桑少女铭刻一生的、风流倜傥的羽林郎。
周九昆因失血而惨白的脸上,显出最后一抹凄凉的笑意:“我……三十年前的那天,在渡口,我……怎么也……等不到你,倒是……倒是等来了……青府家人,就对你……彻底死了心……后来我……闯出青萍……青萍剑客的名头,投奔长安侯……受到重用,又……修改……修改了履历……”
青婉仍是一片茫然:“你……”
“青婉……当初,我虽是奉令……来到青府,可我……我却爱上了你……”周九昆拼起最后一口气,徒劳地伸出手来,青婉却尖叫一声,本能地缩回双腿,躲避开去。
“你……你不再爱我了么?我……我才是真正的……羽林郎啊,多么……多么可笑,你居然……居然为了一个……小布偶,要了我的性命……”周九昆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像是真正的鬼魂,嘴角却那样剧烈地颤抖着,“我也以为……我早忘了…你……我是真的很恨你呢……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怕你受到伤害……”
他手掌突地僵住,颓然垂下。青婉却还远远地躲开去,似乎对他充满了惊惧之意。
“青小姐!”苏兰泽忍不住叫道,“他是凌玉树啊!他就是你三十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凌玉树!他早就认出了你,从在梅林边见到你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凤梅临死前未能送出的信息,一定是关于你的。可是他……他投奔长安侯,又破了自己的相,加上岁月悠悠三十年相貌的变化,你根本认不出他来……我也早知道他有可能是凌玉树,因为他的唱腔!他只唱了两句‘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虽然只有两句,我已听出那是非常娴熟的唱腔,八个字中,足足用到了三种吐气技巧,转圜圆熟,过渡自然,绝非我这样的新手可以相比。”
“还有他的身法。”
杨恩突然开口了:“他的轻功很好,当他凌空飞起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个习惯的动作,就是在空中稍微地停顿和转折。还有小婉,不,是青小姐,青小姐第一次在梅林中露面、又匆匆离开的时候,凌空飞渡的身法,也会有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
鲁韶山张口结舌,道:“我怎么……怎么没发现?”
杨恩微笑道:“凌玉树虽是高手,毕竟三十年前是戏班的名伶。梅曲与寻常戏曲不同,且有十二种发音吐气诀窍的原因,便是因为梅曲需要伶人‘声如啸龙,姿如惊鸿’,真正的名伶歌舞双绝,其中对身法的要求,就是在空中稍微地停顿和转折,因为这样可以便于换气提腔,又能在落下地时具有轻盈的亮相。”
“青小姐不会武功,却能凭着对凌玉树的思念,三十年来苦练这支他亲自教给她的《陌上花》之曲。不但最后唱得炉火纯青,也使得身法轻快,竟不下于一般的轻身功夫。我想凌玉树的轻功这样好,一定也有得益于梅曲练功的关系。”
“一个人会利用所学的武功招式,藏住自己最秘密的身法,这样或许会蒙住我们的眼睛,但却一定蒙不过我们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我没有眼睛,所以常常会通过气流的运转和方向,来判断对方武功的特点和强弱。所以我才惊讶地发现,小婉姑娘与周大人,居然具有同样的身法特征。所以我想,周九昆大人,一定是十分精通梅曲的人。至于后来么,我故意遗下帕子,原是要逼出那神秘的魅影,却没想到,周大人这么快,便显露出了自己真实的身份。”
“青小姐,他是玉树……如果他不是玉树……他怎会如此待你……”
青婉怔怔地站了半晌,又看了看地上早已气绝的周九昆,久久不语。
她终于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来,仔细地摸了摸周九昆僵硬的脸庞。她摸得极轻、极柔,然而极认真、极小心,仿佛他并没有死去,只是在静静地沉睡,仿佛她只是怕惊醒了他一样。
苏兰泽有些担心,叫道:“青小姐!你……”
青婉收回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又怕冷似的紧紧握在一起。她转过头来,眸光澄澈,神色平静,只是长嘘了一口气,轻声道:“原来他……三十年前并没有死。我的一颗心,终于可以将他放下了。这些年来,我不老不死,年复一年,保持这样的容貌,过着这样的日子……”
“草木可以生长和凋落,四季可以有推进和转移,而我……我不敢老去,不敢有丝毫变化……我每天努力地活在过去的世界里,每天都想着自己还是十六岁的青婉,每天都以为他会归来……他若活着,我不能让他失望。他若死了,我也不能对不起他的魅影。我不想他回来时,无论是活人还是魅影……却都已认不出我老去的模样……”
“阿银跟我说,青春永驻是所有女人的梦想。她还跟我说,这世上有一件珍宝,价可连城,听说能使女子容颜不老,所以人人争夺,人人痴想。可是……这真的是幸福么?这样不老的容颜、这样孤寂的生命……一万年跟一年,永生与一生,又有什么分别?如今,玉树……他终于让我放下了过往呵,其实,一直想要解脱的人,是我自己呢……我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遇见他,也就不会受这无穷无尽的内心的折磨……他没有死,真好、真好……”
“可是,他现在……”鲁韶山张了张口,终于把最后“死了”这两个字吞回去。
青婉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三十年来,我终于可以对你说了……”雪越下越大,在满天鹅毛般的雪片中,她向着那血泊里渐渐冰凉僵硬的尸体,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玉树,当时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不过,我早就不再喜欢你了……这么多年了,我欠你的,也该偿还清了吧……我好累,不想再这样撑下去……”
她轻盈地站起身来,再也不曾回头,恍若卸下所有的重负一般,飘然走下戏台。
众人一阵骚动,赵久一欲待拦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杨恩,出声道:“捕神大人,玉琳琅……她的玉琳琅……”杨恩摇了摇头,叹道:“她虽驻颜不老,却根本没有什么玉琳琅这样的宝物。我想,这么多年来,是她的相思与执念,奇迹般地留住了自己年轻的容颜;而这样深的不可解脱的纠结,应该……也只为了等待那个人的归来吧?”
鲁韶山突然叫了起来:“她……她的头发!头发……”
苏兰泽惊讶地发现,在积雪的微光里,青婉那一头瀑布似的长发,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自发梢而起,有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银白,正自缓缓而上,渐而掩盖了从前的润泽与青黑,仿佛是时光的水流哗哗而过,洗去了青春那鲜亮夺目的颜色。
不用细看,苏兰泽也能猜到青婉吹弹欲破的肌肤,此时一定迅速失去娇嫩的颜色,并有狰狞的细蛇般的皱纹,一条条爬满了曾经美丽的面容。
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所有人无声地让出一条通道来,苏兰泽看着青婉孤单的背影,越行越远,直至最后,融入一片模糊的灯影雪光之间,渐渐消逝不见。
她怔怅良久,若有所感,最后竟然悄悄落下泪来。
“我只是想不通。”鲁韶山皱着眉头,道,“那个魅影我现在想来,分明就是周九昆假扮。旁人哪能假扮玉树魂灵半分不露马脚?更不用说是骗得青小姐深信不疑了。可我偏偏就是猜不透,当时他人明明在墙外,却怎么来扮这能言能动的魅影,难道他会分身法术不成?”
杨恩微微一笑,道:“我也瞧不见那魅影,你还是问问乐神大人。”
苏兰泽嗔怪地瞪他一眼,向鲁韶山笑道:“我也会法术,你瞧!”
她在烛下合拢双手,手指有伸有屈,轻轻颤动,道:“你瞧那墙上!”
鲁韶山转身一瞧,差点笑出声来““苏姑娘,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么?”苏兰泽手指作形,映在烛光之下,便在那墙上投出一个黑影——“它”双耳上竖,口鼻掀动,或狂吠、或闭嘴、或转头,姿态多变,赫然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狗头。
杨恩茫然道:“兰泽,你在做什么?”
苏兰泽含笑不语,松开双手,从桌上拿过一卷东西,往地上一掷,道:“鲁捕头,你瞧这是什么?”
那卷东西,在青石地上缓缓散开,既轻且软,仿佛是某种皮质的画卷。鲁韶山莫名其妙地俯身看了看,不明就里。
苏兰泽捡起那张皮影,抖了一抖,迎着烛灯展开去。居然是一张惟妙惟肖的人形皮影!且影上以墨笔描就口鼻俱全,连根根发丝都清晰可辨。她拉拉皮影背面纵横交错的几根皮绳,果然那人形便俯仰展合,做出种种姿态来。她笑道:“杨恩让人去查过戏台背后的墙面,发现离地三尺之处,被人挖了一个茶盏大小的孔洞,那自然是便于周九昆暗中操纵皮影了。他贴在洞中说话,又有皮影人在外迷惑招摇,自然轻易不会被人识破。”
“皮影!”鲁韶山拍头大悟。杨恩长叹一声,道:“昔日汉武思念李夫人,有方士自荐御前,声称能为他招来李夫人魂,以解相思之苦。他所用的法子,不过也是皮影罢了。所谓魅影,其实是自己内心的执念相思、久久不能消散,聚而成妖,是以为魅啊。”
“哎哟!”
杨恩以手抱头,跳起来道:“你干什么?”他正在篦头,髻上的结带被苏兰泽解散开去,一头乌黑长发垂肩而下,披得满头满脸,甚是狼狈。
苏兰泽一手举着柄弯月牛角梳,另一手笑盈盈地跷起两根玉葱般的指头,指间拈着一根半白半青的发丝:“杨恩,你老了,头上居然有了白发。”
杨恩龇牙咧嘴,敢怒而不敢言:“我本来就老了!头发全白有什么关系?我又看不到!啊,好疼,好疼!”
他揉了揉头皮,道:“兰泽,你这么用狠拔它做什么?横竖不是你老,你看,四年了,我都有了白发,可你……你还是这么年轻。将来我变成个白胡子老公公,只怕你还是美若天仙的少女呢!”
苏兰泽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杨恩,都说女子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容貌。但是,如果孤零零地一个人活下去,纵然长凋不落,终究没什么趣味。我想每个女子,想要青春长驻,其实是怕在自己最好的华年里,还没有遇见想要的那个人吧?如果真正遇见了那个人,并且长相厮守,老或是不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丢开那根发丝,屈起二指,轻拂细密的牛角梳齿,发出瑟瑟的轻响。那样错落有致的声韵,仿佛不是出自于一柄小小的弯月牛角梳,竟宛若是上等的箜篌弹奏一般。乐音之中,只听她轻声唱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四句曲词虽短,但发自于她的齿喉,却分外缠绵悠长,音色清悦之中,又仿佛蕴含有无限的动人柔婉。
杨恩怔住,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柔和下来,轻声叫道:“兰泽。”
“嗯。”她拿起梳子,一一梳通他略微打结的发梢。
“你唱得真好,比起前几天你初唱此曲,又更精进一层了。”
说话之间,她已灵巧地为他梳好发髻,系上那条简单的素色发带。再仔细掸去他肩领间落下的断发,抿好每一缕毛起的鬓丝。
末了,轻轻地推他起身,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我很烦恼,青府彻底败落,只剩下一个青婉,可玉琳琅并不在青婉的身边……青婉也不是因为玉琳琅才驻颜不老……可是玉琳琅没找到,这次回京,你该拿什么去交给那个人?你……”
杨恩拥紧大裘,徐徐踱到窗前,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若有所思:室内铺有如茵的锦褥、炉上热酒将沸,一旁半人高的金丝熏笼里,散发出温热芬芳的香气,更使人心中多了几分安宁与惬意。他微笑着转过身来,“看”着眼前那蹙眉不安的白衣女子,心中也涌起了春日般的暖意:“玉琳琅,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宝物丢失了有什么要紧,我会去跟他说,一个人最要紧的,是不要失去了自己,否则,哪怕是穷尽一生一世,也再也找不回来。”
“呃……喂,小捕快,这一次,你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衰老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苦恼,谁知到头来,无论老与不老,居然,都会是人生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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