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典籍屋
作者:焰火
一、 捉贼
崔怀岳坐在集市一角的茶摊内,心不在焉地喝着茶,眼睛却不时瞟向街道的另一侧。
这条街在县城的一角,十分偏僻。两边的房屋低矮破旧,街道肮脏拥挤,住户全是些极贫困的贩夫走卒。不过这条街却不冷清,沿街边摆了一溜儿地摊,摊主席地而坐,面前铺上一张纸,不多的货品都摆在纸上,倒也惹来三五闲人驻足观看。不要小看这种地方,有心的话还真可以淘出不少宝物。
崔怀岳正在偷偷观察其中的一个摊位。那摊主年纪极轻,未及弱冠,寻常书生打扮,穿得倒还干净,只是怎么看也不像个正经读书人。他晒着太阳枯坐了半晌,有些犯困,又是挠痒又是打呵欠,明显心不在焉,面前只随随便便摆了一只软螺钿漆盒。
此盒薄木为胎,四瓣莲枝形,盖面上有螺钿细条嵌出一朵六瓣莲花作为开光,瓣内锦地衬托,饰以博古纹,绕莲花有蝙蝠八只。立墙四面开光,内饰山水风景,各不一样,外底则有佛手、海棠等折枝瓜果装饰。整个盒子瞧起来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如此名贵的盒子摆在面前,又披了身一望而知非借即盗的衣服,等于在这人额头上贴了个大大的字——“贼”!
崔怀岳是衙门的捕快。他当捕快已有三十年,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只要站在街市上这么左右一扫,就有把握挑出混在良民里面的毛贼。
他盯这小贼已有一段时日,前后看到他卖出过一对嵌宝绘金铜瑞兽、一只鎏金香草鸳鸯纹银羽觞、一枚前代雌雄蟠蛇纹铜镜。若在平时,他早就要过去盘问一番了,可他此刻却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那小贼将东西一件件脱手。这全是因为崔怀岳记起了邻县的一桩大案。
两年前,邻县一户望族祖坟被盗。这户人家祖上极其显赫,就算现在势力也不小,可是偏偏就有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案发后,官府把周围的几个县都翻了个底朝天,却找不出任何头绪。唯一的收获只是确定了这桩盗墓案做得极漂亮,那些盗墓贼非但经验十足,而且还下了不少苦功。
崔怀岳还清楚记得,当看到被盗物品清单的时候:嵌宝绘金铜瑞兽、鎏金香草鸳鸯纹银羽觞、前代雌雄蟠蛇纹铜镜……衙门里的几个弟兄都是又惊又叹,啧啧不绝。就算如今风声渐息,可他却一天也没忘了这事。
可崔怀岳并没打草惊蛇,只是悄悄盯着那小贼。那小贼虽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清澈透亮,看得出十分机灵。他完全不像那些刚出道的小毛贼,偶一得手便烧包起来,猴急着给这一大堆东西寻个大买主,而是选择了这样一个并不热门的地方,化整为零,慢慢地销赃。要知道这案子动静太大,当铺、博古店这些地方肯定都接到过官府的告示,等着他自投罗网。
就连在此销赃,那小贼也显得漫不经心。如此宝物便随随便便地摆在路边,眼力稍有不济的根本想不到这些是无价之宝。若是有人问话,他始终爱理不理;若有人想动手把玩,他便拿眼瞪人家,如此倒真是吓跑了好几个不入流的淘宝人。他甚至不是每天都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好容易到了这里,也只是懒洋洋地坐上半天,接着便连续消失几日,似乎是避免惹人注目。可是即使如此,他的东西仍然一件件地卖了出去。
前面说过,这条街虽然破旧,可行内人却都知道里头是有真货的。在这条街上买东西,规矩就是不问来路,钱货两清。崔怀岳记得前三件东西都是一个四十岁左右、富商模样的人买走的。每次他走到那小贼的摊子面前,都会蹲下来跟摊主低声密谈几句,再将东西捡起来简单地看一看,便爽快地掏钱走了。看来注意到小贼的并不只是崔怀岳一人,虽然他已尽量低调,却仍不免引人注意。好东西永远不会缺少识货人。
这条街上的另一条规矩就是,客商之间有一笔是一笔,无须讲什么虚文客套。即使光顾过一百回,下次见面时仍然形同陌路。只因这里的东西大都说不得来路,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拉拉扯扯地自找麻烦?
崔怀岳一连三次眼睁睁地看着东西被销出去,说他不着急那是假的,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了。虽然说有点儿可惜,可跟被盗的全部宝物相比,这几件东西实在只是九牛一毛。
崔怀岳心中清楚,此刻若贸然上前盘问,那小贼定能扯出数不清的理由:或者说东西是他买的,或是别人给的,或者干脆就是在路边捡的。何况他每次只出售一件,就算被人赃并获也无法认定案子就是他做下的。到时他最多把这件宝物交出去,来个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可是凭着多年做捕快的经验,崔怀岳已可确认,这小贼跟那石破天惊的盗墓案绝对有非常直接的关系!
崔怀岳生性孤僻,一向独来独往。他的案子十有八九都是他单枪匹马完成的。这次的事,他同样没告诉任何人。同往常一样,他决定自己干。
今天,这小贼的生意有些冷清,一直无人问津。他似乎周身发痒,扭来扭去闹腾了一阵便坐不住了。只见他收拾好漆盒,伸个懒腰慢吞吞站了起来,眯起眼看了看日头,施施然向街西而去。
崔怀岳远远地跟在后面。这已不是第一次跟踪他了。
这人跟崔怀岳一样,一向也独来独往。一路上从不见他跟任何人打招呼,也不见他拿到手的银子去寻点儿乐子。卖得好价钱时不见轻狂之态,像今天这般没卖出去也不见垂头丧气,似乎做这种非法买卖对他来说就跟每天吃饭穿衣一样自然平常。若是按现今的说法,这叫有一颗平常心。崔怀岳心中暗服,此人年纪虽轻,却已是个中老手了。
那小子似乎有所察觉,越走越快。不多时来到一座规模颇大的宅院外面,径直冲向街角的偏门,就要溜进去。崔怀岳全身一震,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拿贼拿赃,宝盒现在就在他身上,若让他进得门去,恐怕这盒子便寻不着了。
崔怀岳略一提气,施展御风展,身法如同老鹰又疾又猛,直扑那人身后!那人刚听得脑后风响才转过身,便只觉呼吸一滞,全身结结实实地被撞到粉墙之上。崔怀岳右手握刀,刀刃架在那人颈侧,手肘则抵在他胸口,牢牢将他钉死在墙上,然后不慌不忙,用左手从腰间摸出腰牌,递到那人眼前:“放聪明点,不要动。”
看到衙门的腰牌,那人明显地全身一紧,接着却放松下来,若无其事地问道:“公爷,找小人有何贵干?”
崔怀岳再一次心中暗叹,此人果然不好对付。他的御风展在公门里是出了名的,全力施展起来从街头掠到街尾,一般人根本不及回头,而方才这人却还有转身的余地。虽然被制,双手却已架起,一手护住前胸大穴,另一手却护住腰间的包袱,那包袱里的自然就是刚才那只螺钿漆盒了。由此可见,此人显然有一身不错的功夫。而且方才在看到腰牌之后,他即刻便明白了自己眼前的处境,立马做出决定放弃抵抗,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看来想从他身上挖出些东西来,还要狠下一番工夫。
二、拷问
趁那人放松下来的当口,崔怀岳迅速封住他几处大穴,这才将刀和腰牌都收了回去:现在这厮连提气都难,不怕他逃了。然后崔怀岳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上搜出宝盒,拿到眼前大致看了看,又原样包好,揣到自己怀里:“接着走,”崔怀岳冷然道,“到你的住处去。”宝盒虽已到手,可是还有海量的宝藏不知下落。
“这个恐怕不太方便,小人现在是寄人篱下呢。”那人向崔怀岳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显得十分赖皮。
崔怀岳面无表情,伸手指向他肋下穴道。分筋错骨之间,那人脸色惨变,身子一软,险些颓倒。“现在方便了吗?要么带我去你的住处,要么就回公堂,敢乱动一下我就杀了你!盗坟掘墓乃是死罪,这漆盒便是物证!”
那小贼一副颇识时务的样子,乖乖地点了点头,在崔怀岳的挟制下,脚步虚浮地走到角门前轻轻叩了几下。
不一刻,一位仆妇过来开门,见了那人客气笑道:“袁先生回来了。”
崔怀岳差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分明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换身衣服就是个标准的街头无赖,居然还有人恭恭敬敬地称他先生。
那仆妇转头看到崔怀岳,问道:“这位爷是——”
“是我老家的堂叔,因有事路过此地,所以顺便过来瞧瞧我。”袁先生口齿流畅地回答。崔怀岳不得不再一次叹服,这小子果然够机灵。
两人进了门,沿小道来到一处极小的院落。院中仅得一间屋子,房门紧闭。
崔怀岳紧张地看看周围,低声问:“里面还有什么人?”“没有,就我一个!”那厮语气轻松,呼吸却有些急促。
崔怀岳冷哼一声,抬手往他左肩上一托,生生将一条左臂卸了下来。这小子倒有几分骨气,咝咝地倒吸着凉气,额头上的冷汗也顿时冒了出来,却硬是没吭一声。
崔怀岳点点头,缓缓令道:“开门!”他当差多年,深知开门进屋是一道关口。多少捕快都只是跨过一道普通的门坎,就一脚迈进了鬼门关。
那小子忍着剧痛,哆嗦着用右手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崔怀岳紧随着小心地走了进去。
果然,还没等他迈过门槛,那小子便借门板之力一头向他撞来,反应之快有如脱兔。若不是因为左臂脱臼力量不足,崔怀岳险些便躲不过去。崔怀岳心头顿时盛怒,一脚将那小子踹翻在地,提起衣领拖到床边,取过麻绳将他的右手牢牢拴在床柱上。
待立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并不大,一桌一床一凳,外加一架旧纱橱。桌上床上也是光秃秃的,没堆多少物件。崔怀岳不慌不忙地在屋里细细搜索一番,什么也没发现。不过这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他踱回床边,黑着一张脸瞪着那小贼。那小贼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却嘻皮笑脸道:“公差爷爷,小人刚才只是脚底滑了一下,怎敢劳您伺候?”崔怀岳反手便赏他一记耳光,阴沉沉地问:“东西藏在哪儿?”
“什么东西呀?”意料之中的装傻充愣。见崔怀岳的大巴掌又扬了起来,他赶紧连珠炮似的道,“您说那盒子啊?不就在您身上么?敢是它不干净?这跟我可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我捡的。若是正主儿找来了还给人家就是,我不贪的。”
崔怀岳险些被气得笑出声来。他本预料还需几个回合这小子才会慢慢编出这套说辞,不想他嘴里像抹了油,劈头盖脸便倒出一大堆,倒将自己挤对得无话可说了。
不过公差毕竟是公差,转眼便寻出了其中破绽:“现在又成捡的了?刚才在门外,我说偷坟掘墓乃是死罪,你怎么没争辩半句啊?”可那小子依然应答如流:“偷坟掘墓自然是死罪,朝廷律例哪儿能有错?我争辩个什么?”
崔怀岳又要发作,一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按捺下来,缓和语气道:“你叫什么?在这家又是做什么的?”
“老爷这是公堂审案么?”
“我是公门中人,难道问你不得?”
“问得问得。小人袁野,是个无家之人。一月前流落至此,这家老爷人好,关照我做了先生。其实也教不了什么,就是陪小公子玩耍罢了。”
崔怀岳吃了一惊,想不到他还真是个秀才。这话想来是真的,否则只要找这家主仆一问,谎言便很快会被戳穿。不过他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人就连头发缝里也找不出一丝书卷气,难道自己竟会看错了?
突然,他一掌拍到桌上,怒道:“还敢撒谎!我问你,既然是教书先生,你这屋里为何连一本书都看不到?”袁野一愣,随即道:“大老爷真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只因为上回住的客店走了水,将小人的东西烧了个精光,只剩下这身衣服。要书的话只管问东家要。东家是个有学问的,有一屋子的书……”
崔怀岳呆呆听着,心道原来他竟然是个吃百家饭的教书先生,躲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难怪到处都找不到。躲过了风声不说,还落得清闲,得空出去销销赃,呆几个月换个地方,定然不会惹人起疑。崔怀岳暗中再赞这小贼果然绝顶聪明,抬头看他一眼,又觉得有些动摇。
这人油嘴滑舌,一脸泼皮无赖相,说他像什么都行,就是不像个读书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他皱起眉,决定不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单刀直入道:“你倒是很会捡啊。除了这个,你还捡了一对铜瑞兽、一只鸳鸯纹羽觞、一枚古铜镜是不是?在哪儿捡的,别是哪个坟堆里头吧?”那袁野顿时一个哆嗦,赶紧申辩:“大人您可别吓唬我,我胆儿小,大白天里都不敢往坟地里去!我只捡了这个盒子,别的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说过。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大人红口白牙地冤枉小人,小人情愿上公堂对质!”
崔怀岳面沉如水。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遇上了最难缠的对手,现在的难题反而被挪到自己这边。此时若是一上公堂,便一切都完了!这小子只要熬点刑,咬紧牙关死不认账,至多在大牢中关些日子,一旦放出去便会杳如黄鹤。
他冷笑一声,一抬右手,一枚柳叶刀变戏法似的弹到掌心。手指一弹,白光一闪,刀子又快又准地扎到袁野的大腿上。鲜血迅速沿着裤腿漫延开,眨眼间上半截裤腿已染成红色。
袁野痛叫一声,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全身上下立时冒出一层浮汗。他不住喘息着,如今的处境可是大大不妙。几处大穴被封,左臂被卸,软绵绵地垂在身旁,右手被缚,就连想用手压住伤口止血也没可能。他一阵惊慌,这样的伤口若是置之不理,不消多时他便会失血而亡。
恍惚中,只听到崔怀岳那略带笑意的阴沉声音:“我先前只知道你能偷,不想你还这么能说。只可惜你说的话都不是本老爷想听的。”
他满意地看着袁野,后者面色惨白,震惊中带着慌乱,再也不似先前那样一脸油滑了。他知道火候已到:“只不知是你说得快呢,还是这血流得快些!”说着便要上前拔下刀子。
袁野强打精神,咬牙恨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若下手便永远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他话音未落,人已昏了过去。
三、变数
崔怀岳一愣,这话听似使气斗狠,却十分清醒在理,可万万不能现在就把人整死。他把袁野搬到床上,又撕下一缕布条将他的大腿紧紧扎住,止住流血,却没拔出小刀。他非常明白,一把刀子插在身上就算不致命,也足够令人崩溃。死命一掐人中,那小子便呻吟着慢慢醒转过来。
“我再问一遍,东西藏在哪儿了?”
袁野抬起眼睛,一脸迷茫,半晌才迟钝地摇摇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不知。”崔怀岳怒极反笑,发狠道:“那好,我们就慢慢熬!”一伸手按住他脱臼的左肩,指尖稍一吐力,袁野全身便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崔怀岳知道,现在的情形,两人正在进行一场艰苦的拉锯战。袁野凭借的是忍性,而他需要的则是耐心。眼下看起来虽说是他处处制着袁野,可是他心里明白,两人其实是势均力敌的。
正在此时,只听院门口一个小孩不住声地嚷着:“袁先生!袁先生!”两人同时变色。
如此一来,形势又发生了剧变!
——虽说崔怀岳是官,袁野是贼,可是眼下之势,官比贼更加见不得光。崔怀岳只要在人前亮出身份,便只得两种选择:要么马上放了他,要么抓他上公堂,而这两个都不是上上之选。可袁野定是一百二十个愿意上公堂受审,也好过在此熬私刑,生不如死。
来人是这家的小公子,小名叫做蚕豆,年方八岁,眼下正是袁野的学生。这蚕豆活泼好动,煞是可爱,只是有些蠢笨。好在袁野也没心思做先生,正经的没教多少,倒教了他不少捉虫逮鸟的法子,惹得蚕豆无比崇拜。原本两人说好今天下午一起去买个蟋蟀,袁野正是惦记此事才提前收摊回家,却不想遇上崔怀岳。蚕豆左等右等不见人,便跑来寻他。
袁野那张半死不活的脸开始放光,现出几丝生机。
崔怀岳冷静迅速地审视一番:袁野现在的样子,右手被绑在床柱上,腿上还赫然插着一把刀,进来的就算是个瞎子,也必定会惊得双眼溜圆。好在他崔怀岳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有的是办法。
他一把扯过薄被将袁野全身盖好,又松开他的右手,小声威胁道:“敢玩花样,我立刻杀了你!”袁野顺从地点点头。他明白崔怀岳这话可决不是威胁。崔怀岳也握有一张王牌,那只螺钿漆盒可是一件货真价实的赃物,虽然在公堂之上不足定他个盗墓罪,可是若加个“拒捕”的罪名,杀他便合理合法了。
说话间蚕豆已推门进来,见袁野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奄奄一息,顿时大吃一惊,赶紧扑了过来。崔怀岳立刻将他一把抱住,不让他靠近床边,嘴里哄道:“先生病了,别闹他。”
蚕豆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人,奇道:“你是何人?”“我是他叔父,今天来看他,不想正赶上他生病。刚刚给他请过大夫喝了药,正发汗呢。”他这话正是顺着袁野刚才的瞎话往下编。在门口时袁野自己亲口认下了他这个堂叔,不怕他不承认。
袁野躺在床上,心中已将崔怀岳的祖宗八代挨个儿骂了个遍。这厮够毒,居然说已经请过大夫喝过药,接下来可不就是要静养了?蚕豆人又傻笨傻笨的,只要被哄了出去,便绝对不会再回来。
他心里一急,脱口道:“蚕豆,昨日让你抄的文章快拿来我看看。你爹说过今晚要查你功课的!”崔怀岳脸色一凛,知道这小子必定是在捣鬼,一时却找不出玄机所在,登时炸出一头汗来。
这话听着平常却大有深意,蚕豆若是有半分机灵,便应立刻发现其中的破绽。袁野心中不住地念叨:好蚕豆乖蚕豆,你好歹也机灵一回吧!
可是想要蚕豆变得机灵,那就好比求日头从西边出来。只听蚕豆呵呵傻笑两声,脆生生道:“袁先生你可不是病傻了吧。你认的字还没我多呢,连拿本书还上下不分,看什么看。再说了,爹前天就出门去了,要走半个月,还是你领着我一起送他出的大门口呢。”
袁野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昏死过去。他只恨自己怎么会碰上这么个笨学生。脑子笨倒罢了,最要不得的是嘴还快,问一答十,连家中人口空虚这点老底也亮了出来。
崔怀岳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他勉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拍拍蚕豆的脑袋:“可不是病糊涂了,净说胡话呢。你还是自己玩儿去罢。”
接着,袁野只好用绝望的眼神,目送蚕豆一蹦一跳地离开了房间。
崔怀岳把蚕豆送出门,便立即回来将房门栓死。他走回床边掀开被子,看了看还插在袁野腿上的刀,伸手握住刀柄轻轻一转。袁野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冷汗像小溪似的源源不断从他前额颈后直往下淌。
崔怀岳冷笑一声:“好你个教书先生,现在还不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也觉得蹊跷,既不认字,又怎么会被聘为先生?
袁野嘴唇发白,牙关不住打战,喘息道:“小人没说谎……小人确是这家小公子的先生,可没说过是教书先生。”
“一派胡言!天下哪儿有你这样的先生?”
“小人略懂点腾挪擒拿之术,在此教小公子几手防身,换口饭吃。”
“哦。”崔怀岳顿时恍然大悟。这才说得过去呀,“好聪明的先生,刚刚你是想让小公子替你递消息出去吧,递给谁?你还有同伙不成?”
袁野湿得全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虚弱地摇着头:“真的没有同伙……我只想让小公子发觉不妥去告官。小人宁愿上公堂、下大狱、秋后问斩,也不愿……”
“混账!”崔怀岳一怒之下抢道,险些又要再动刑,可看着袁野气若游丝的样子,仿佛再碰他一碰便要咽气了,便只得生生住了手。何况这小子年纪虽轻,倒熬得痛,硬来恐怕不行。
他略一思索,在床边坐下,循循善诱道:“你小小年纪为什么要白白送死?再说这点儿事,也不至于断送你的性命。我们不如私了吧。”
此言一出,袁野那双已经失了神采的眼睛霍地瞪圆了。他一直等的,可不就是这句话么!
四、讨价还价
话过两个月前,知州寇诘翻阅这一年来的所有刑案档案,忽然就感觉大大地不妥。
这段时间,竟连续出了几桩悬而未决的命案,且都具有三个共同点:
一、死者都是被官府盯上的江洋大盗;
二、这些江洋大盗死前都发过横财;
三、人死见尸,横财却不翼而飞,再看仵作的验尸报告,凶手的手法、兵器竟都似出自公门。
寇老爷顿时大吃一惊。他是个精细人,马上明白了自己的衙门里恐怕出了内鬼,于是按下不发,背地里却向附近的驻军求援。
副总兵安知峰正是寇诘的旧友,此刻焉有袖手旁观之理?只是他战备紧急,军务繁忙,干练的兵士都不能派,只能着人从新兵里挑出个机灵的,派来帮寇诘暗中查访。
可合适的人还真不好选。因为他扮的是贼,钓的却是个官,所以定然要冒不小的风险,武功也不能太差。何况他既要像贼,又不能让人一看就觉得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毛贼。如此挑来挑去,就挑中了袁野。
巧的是,两年前的盗墓大案在邻省刚刚被破。墓中宝物都如数找了回来,而那名门望族见不得光的秘密也暴露于天光之下。因兹事体大、牵涉过多,官府一时还没通报上去,只有极少数的几人知晓此事。
于是寇知州和安副总兵便定下了一条奇策。他们从库房借来几样宝物,吩咐袁野悄悄拿到集上去卖,以身做饵,引内鬼上钩。为了装得更加逼真,又特意给他安排了一户人家,让他去做小公子的拳脚老师。
崔怀岳还真是一点儿没看错,这个所谓的“先生”在半年前还真只是个街头混子,只会惹是生非,就连大字也识不了一箩筐,可是他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参军“从了良”。至于这其中的曲折,便留待下一个故事来说吧。
一开始袁野还觉得挺新鲜。在军中呆了小半年,整日就是操练,险些要把他活活闷死,这乍一被放出来,简直就如鱼得水。而且袁野只大了蚕豆不足十岁,两人都是念不进书的,整日价只知淘气玩耍,瞌睡遇着枕头一拍即合,再加上迟迟无人上钩,渐渐地他便有些松懈了。而崔怀岳又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以致袁野被盯了多时却还浑然不觉。
刚被崔怀岳抓住时,他还闹不清这人到底是正经捕快还是他所等待的假公差、真强盗,所以只拿些模棱两可的话套他。但是等到方才终于可以确认时,一切却都已晚了。
早听说衙门里的人行事心狠手辣,比强盗更甚,何况这人是两头均沾,可谓毒上加毒。一旦身份暴露,崔怀岳大可以堂而皇之地杀了他。公差错杀个把人也不算什么大事,到那时就连安副总兵也奈何他不得。
其实直到半年前,崔怀岳还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好公差。只是有那么一次,他拼着性命单枪匹马地抓住了贼人,终于起获了贼赃,那堆东西金光耀眼,大大地激晕了他的眼和他的心。
都是过的刀头舔血的日子,凭什么做贼的锦衣玉食,当兵的却做牛做马?他突然醒悟:反正他被我所杀时身边有没有贼赃根本没任何人知道,那么……于是他像一个衙门捕快一般杀了贼人,又像一个江洋大盗一样独吞了赃物。从此便识髓知味,再也停不住手了。
如今,袁野躺在床上欲哭无泪。今天若是交不出宝藏,他定然必死无疑。可让他到哪儿去弄宝贝呢?这可比掘个墓盗个坟还要困难许多!更何况就算他能交出宝藏,也一样死定了。任崔怀岳说得舌灿莲花,事后必定是要杀人灭口的。袁野年轻虽轻,却也是根江湖老油条,对这一点不怀任何侥幸。
床边,崔怀岳正满脸期待地看着他,面色已不似刚才那样狰狞,甚至还现出几分慈祥,可袁野看在眼里,却觉得寒毛倒竖。
崔怀岳继续循循善诱:“别看我是兵你是贼,可大家都是提着脑袋讨生活,不容易。我做捕快大半辈子了,也该买几亩薄田享享清福了。”袁野只好与他胡乱应付,拖得一刻算一刻:“您当了半辈子差,还会缺银子?”崔怀岳愤然道:“混账!你们做贼的干一桩大的,便可半世吃喝不愁。可我们当差的替官府出生入死,也只是条不值钱的贱命。哪天死了最多打发几两发丧的银子!”
袁野嘻嘻一笑:“我倒是从小就想当差,可惜报国无门,没办法了才做的贼。想不到官差老爷倒跟我正好相反,有个好端端的差事,却羡慕我们做贼的。”崔怀岳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啊。官和贼,贼和官,其实就是一码事。”袁野登时苦着一张脸道:“既然是一家人,那您自己去偷就是了,为何偏要抢我的东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崔怀岳往他脸上轻掴一掌:“小子,放聪明点儿。我要的只是钱,你要的可是命。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你这么点儿年纪就死了,也太过不值。”虽然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宰掉这小子,可心里却忍不住又有几分喜欢上了他。这小子不但机灵,还有几分骨气。
他叹了口气道:“你不像我,这么年轻就有如此手段,日后的富贵不可限量,何必拘于一时得失呢?”这样说着,他突然有点儿动摇起来,也许事后真的可以留这小子一命。
袁野听着这番谆谆教诲,简直欲哭无泪。什么日后富贵不可限量,明天的日头还不知看不看得到呢。此时他倒真恨不得自己是个贼。
思前想后,却依然一筹莫展,他只得支支吾吾道:“小人在坟堆里滚了好几个月,皮都掉了几层,容易么?您就这么一伸手,小人那几个月就算白忙活了。”崔怀岳顿时乐了:“还敢跟爷爷讨价还价,你小子真是要钱不要命啊。”他干脆地将手掌往床边一拍,“那就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别耍花样,你得手了些什么东西,爷爷可是一件一件都能背得出来。”
袁野装模作样地思索一阵,方才沉痛地点了点头。他边点头,边暗中叫苦咒骂:“你倒是背得出来,可我却一共只见过这么几件宝贝,放在手里还没捂热便马上又被人‘买’走,就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呢。”
这下条件谈妥,两人都松了口气,屋内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崔怀岳伸手替袁野拔出刀子,替他包扎,又帮他接好左臂,然后将他的两手缚到床柱之上,一边忙,一边不住套问东西藏在何处。袁野死也不肯开口,只推说天色已晚,明日天明才能取得出东西。崔怀岳拿他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只是一再威胁,明日若还取不到,便将他一刀两断,一了百了。
虽然危机并没有真正过去,不过眼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可这一松懈下来,袁野只觉得脑袋晕沉沉的,两只眼皮不住打架。失血和疼痛消耗了他太多体力,此刻他早已精疲力竭。而那崔怀岳却坐在床边双眼圆睁,像一只盯着耗子的猫。看样子他是打算这样坐一夜了,活像守着一堆财宝。袁野一脸苦笑,他不敢想象,崔怀岳若是知道了真相,这张猫脸会变成一张什么样的脸呢?
他不住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千万不能睡着。可他实在太累了,也太痛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温柔地将他拖向黑暗之中。他有点儿想哭,就这样吧,如果命中注定难逃一死,不如就这样睡着去吧……
也不知怎的,崔怀岳倒像是真的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他还在一边不住劝:“你还年轻,将来还有很多机会……”袁野晕乎乎地听着,哭笑不得:“没错,不能放弃,还有机会!自己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被个老匹夫给折腾死了?况且现在我是官,这崔怀岳才是贼。官差岂能让贼拿住?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他突然想起,安副总兵为这事做了很多安排,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接应。对,还有一个接应!一旦有异,两人或合力擒贼,或立刻通知总兵,发兵拿人。不过可惜前线战事不太顺利,军务也跟着紧张起来。那接应是资深军官,可不像他这个可有可无的新兵蛋子,所以三天两头得回去听命。这两天,接应便正好不在。唉!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蚕豆怎么样?
一想到蚕豆,袁野突然冒出一身冷汗。刚才自己行事太过鲁莽,老贼心狠手辣,一个不开心,只怕连小蚕豆也一起给害了。
不行,绝对不行!得另想办法。
他真的很困,很想撑开眼皮冷静地好好想想。在什么地方一定有一个机会,就像蛇一样静静潜伏在那里,只等跳出来,就能给这个老贼致命一击!可是这该死的机会到底藏在哪儿呢?他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五、起赃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袁野就被崔怀岳推醒。他在屋内好一通磨蹭,终于在拳头和刀子的双重威逼之下,一步三拖地离开了房间。
出了小偏院,左一拐右一拐,两人又来到一个小跨院前面。
崔怀岳猛地制住他,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袁野老老实实地回答:“这里是蚕豆的书房,平时习武也在这院中。”
原来蚕豆不止一位先生,有教文的,也有教武的。要说大户人家果然是不同凡响,一个八岁小儿的读书所在居然是这么大一套院子。
崔怀岳越发谨慎起来:“来此干什么?”袁野不耐烦道:“放心吧,这个时辰只有倒马桶的起了床,没人!”他话音未落,脸上便着了一记。
“我问你来此做什么?好好回答。”
袁野火了:“你是傻啊还是明知故问,两个贼碰在一起,不是来起赃又是做什么?”崔怀岳一口气噎住,那一口一个“贼”字听着实在刺耳。
袁野带着崔怀岳进入书房旁边的侧屋。屋内沿墙根摆了一排架子,架子上搁了些木棒、木刀、木剑,旁边还有两三双小马靴,都是小蚕豆平常的练习用具。袁野熟练地从架子底部抽出一方小木块,露出个方方正正的小洞,探手进去,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崔怀岳早一把抢过,展开一看,原来是几张青阳当铺的当票。
这青阳当铺乃是城中最大的一间当铺,崔怀岳自然知道。他一手抓着当票,不无怀疑地问:“那么多东西,怎会藏在一间当铺里?”袁野伸手想拿回当票,却被崔怀岳挥手挡过,无奈之下只得回答:“我当然不会全部藏在那里了,只放了一些眼前想卖的。”
“其余的呢?”
“其余的分藏在十七家当铺,本城也有,隔壁县也有。不过必须从这家开始。因为下一间当铺的当票,也存放在那里。”
崔怀岳一个激灵,原来他竟是如此设计。从此处取得当票,再到下一间去取第二张,然后第三张、第四张……如此丝丝入扣。他心中暗暗叫苦,原打算一拿到东西就把这袁野给干掉,如此十七间当铺一路跑下来,可还不得花上十天半月!这小贼着实令人可恼!
当下,他将当票揣进怀中,一把揪过袁野,恶声恶气地警告道:“别忘了,本大爷捏死你就像捏死只臭虫!”他从怀里搜出昨日那只漆盒,“我只消说你涉案拒捕,就可将你立决于当场!”
“行了行了,”袁野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还不快去,一会儿蚕豆要来上早课了。”崔怀岳一阵紧张,赶紧押了他往外走。
两人从昨日那偏门出来。袁野又突然站住:“你身上有银子没?”崔怀岳越发生气起来:“你又耍什么花样?”袁野大惊小怪道:“我的爷,没银子怎么赎当啊?我身上可没那么多现钱。难道去打劫不成?”
崔怀岳一怒之下又想揍他,细想又忍住了,掏出当票粗粗一翻。好在数目不算太大,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可巧还有两张银票,便黑了脸凶道:“赎当竟然还要用我的银子!一会儿再跟你算总账。”
就这样,袁野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崔怀岳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他的右手掌心始终罩着袁野的后心大穴,额头微微渗汗,手心也有些发粘。眼前明明只有一个小鬼头,并不似往日面对的那些穷凶恶盗,却不知为什么,这次感觉比以往都要惊心动魄。
不一时,青阳当铺便到了。此刻天色尚早,伙计们还在下门板,往门前洒清水,一见着袁野,他们便冲他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袁先生,这么早啊?”崔怀岳又是一惊,不想这地方也拿这小子当个人物。
袁野大模大样地答道:“早!掌柜的在吗?”“在在在,我这就去叫!您二位先请!”伙计一边答着,一边脚不沾地向后堂跑去。
不一时,一位蓝袍先生迎了出来,满脸堆笑,作揖打拱,正是当铺马掌柜。伙计跟在后面,端出一只洒金茶盘,上托一只紫砂壶,滚滚地沏了香茶,掌柜的便陪两人坐下细品。
“有劳马掌柜,我今日要取些东西。”袁野脸朝着马掌柜笑眯眯地说着,却将手往崔怀岳面前一伸。崔怀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气得面皮发紫。这小子竟是拿他当仆役跟班,这伸手是叫他掏当票呢。
他忍气吞声地掏出当票,递到袁野手中。袁野一把拿过,漫不经心地递给马掌柜,始终没向崔怀岳看一眼。这厮竟敢如此拿腔拿调,可恶!
马掌柜仔细翻看当票,客客气气道:“袁先生稍坐,我这就到后面去取。”
待马掌柜跟伙计到了后堂,袁野这才向崔怀岳转过脸来,嘻皮笑脸道:“大爷少安毋躁,我们虽说是做贼的,行事却不能像小贼一样猴急。”崔怀岳恨不得一掌将案几击个粉碎,咬牙道:“你且慢得意,若是敢耍花样,我定会将你——”“一刀两断斩立决是不是?”袁野随口接下去,“说好的一人一半,谁若反悔,便不得好死!”他说完还赌咒似的一口唾沫吐到地上。
崔怀岳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心里一阵埋怨自己昨日的犹豫,这样的小子,怎能留下来?他越发打定了主意,东西到手之后定要立即反悔!
等了多时,马掌柜终于跟两个伙计抱了几只大锦盒进来,一字排开摆在案桌上。可他见二人端坐一旁,只是客客气气地进茶,脸上一派肃杀,却再无笑意。崔怀岳没心情跟人寒暄,便催促他赶快验过货品,好拿了东西走人。
马掌柜拿起最上面一张当票,念道:“羊脂玉灵猴献寿笔插一个!”一边伙计便打开一只锦盒,取出一只色如凝脂、温润细泽的羊脂玉笔插来。就见祥云之上一只灵猴顶着枚寿桃,栩栩如生。崔怀岳悄悄咽了口唾沫,果然是墓葬中的宝物之一。袁野只瞟了一眼,轻轻挥一下手,那伙计便又小心地将笔插裹好,收入盒中。
马掌柜又拿起一张当票,念道:“金丝刻花卧虎青玉枕一只!”伙计又打开一只锦盒,双手托出一只沉甸甸的青石玉枕。那卧虎双目微合,虎威犹在,四周似有金风盘旋,连空气也变得凉丝丝的。那崔怀岳又咽了一口唾沫,心脏狂跳不止。这果然是世间少有的宝物!可他没注意到,马掌柜的脸色已变得有几分复杂起来。
马掌柜翻到下面一张:“南海红珊瑚臂环一串!”一时伙计便取出一串艳红的珠子。那珠子红是红,只是怎么看都不太通透,色泽也不均匀,好像是走街货郎贩的东西。
“金翅玉琉璃梳篦一支!”说是金,看上去却像是暗哑无光的黄铜梳。
“金摺丝楼阁耳坠一对!”名字花里胡哨,其实却再普通不过。
接下来的便全是这类妇人头面上的东西,伙计一件件捡出,花花绿绿地堆了一桌子。
“葡萄藤花鸟绣香囊一只!”这回更离谱,竟是一只颜色艳俗、绣了春宫的香囊。崔怀岳急急移开了眼睛。他那张老脸肯定算不得嫩,只是一本正经地做公差日子久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把玩这种东西,还是有些架不住的。
墓葬中居然还有这些?崔怀岳既惊且疑。他早前声称能背诵出所有被盗的宝物,其实却根本记不住那许多,只为虚张声势而已。难道那官宦显赫之家暗中也爱这等秽物?要么就是这小混蛋又在搞什么花样!
却见袁野伸手拿起那只香囊,嘻嘻笑起来:“我最喜欢的就数这一件,又好看又好闻。”说着还向崔怀岳递过去。一阵浓腻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直冲得崔怀岳背过脸去。
而那马掌柜的脸色越发尴尬:“闪色隐花水波孔雀纹锦帕一块!”伙计应声拿出一块素白的帕子,崔怀岳怎也看不出这手帕有什么好处。这些东西一件一件亮出,每亮一件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到了此刻,他再也沉不住气了,一把抢过手帕急急抖开。就见帕子上题了四句诗,“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香衾暖如春,但愁天欲晓。”竟是一首淫诗。他心一惊,手一松,帕子轻飘飘地荡落在地。
眼前这堆东西,若说是哪个三流妓馆的收藏还说得过去,若说是大户人家的随葬之物,打死他也不相信!
可那袁野犹自弯腰捡起帕子,对着马掌柜和伙计笑道:“好俊的手绢儿!这上面写的啥?”说着伸出手去向二人讨教。二人都装聋作哑,扭开脸去。袁野讨了个没趣,只得自己细细端详,可手中的帕子果然是上下颠倒的。
崔怀岳心内五味纷杂,脸色如走马灯似的变幻莫测。这一大堆东西,有宝物,也有秽物。难为这小贼不知从哪里搜罗来这么大杂烩的一堆。若不是前面那两件宝器,崔怀岳此时便忍不住要痛下杀手。可他又不免生疑,这小子既奸且油,难道是故意使的障眼法?
不想那马掌柜的脸色越发白里透青,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最后一张当票,颤声念道:“碧眼银须黄金鼠一只!”一旁的小伙计捧着一只精致的锦盒,目光闪闪烁烁地看着袁野,却迟迟不肯打开。
崔怀岳心知有异,站起身一把抢过锦盒,霍地打开——一股恶臭直冲鼻窍,盒子里竟赫然是一只半腐的死鼠!
“这是怎么回事?”崔怀岳的声音像个炸雷,在厅堂内嗡嗡作响。马掌柜和那小伙计不约而同向堂后溜去,却被袁野闪身堵住。他一把揪着马掌柜大嚷大叫起来:“小强你死得好惨啊!赔,你们赔我的金鼠!赔我的小强!”
四人正在推搡,只听门外一阵乱响,呼啦啦拥进一大群人。崔怀岳一看,除开领头一个是本当铺的伙计之外,其余众人均是一色的皂衣,竟然全是他衙门里的同伴。
袁野和马掌柜顿时如见救星,一起扑了过去,指了对方向众衙役连声喊冤。
领头的那人一眼瞧见崔怀岳,诧异道:“崔捕头,你在此干吗?”崔怀岳浑身一颤,知道自己紧躲慢躲,仍是着了这小贼的道儿。他马上当机立断:“两年前邱家案的盗贼在此,还不快拿下!”说着一掌劈出,直切袁野后心。袁野立刻应掌而倒,趴在了捕快堆里。
领头的衙役望着崔怀岳,叹息一声:“老崔你仍是这样爱吃独食,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会兄弟一声!”说着支使众衙役收拾了那堆乱糟糟的东西,押了马掌柜,抬了袁野,拥着崔怀岳向衙门而去。
崔怀岳一路走着,心里却七上八下。他倒不怕这小贼反咬他一口,自己是响当当的公差,公堂之上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小贼说的话。只是这人行事疯癫,无法预料,到时不知还会搞出多少事来。刚才他那一掌看似是劈到了,可自己却明白其实劈了个空。那小贼抢在掌风到来之前便向前扑倒,现在恐怕正闭着眼装死吧。
六、各人的结局
崔怀岳披枷戴锁地在大牢里蹲了多日。终于有一天,牢门一响,他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小贼袁野不情不愿地来到牢中。
这全是因为崔怀岳多年当差,尚有些功绩。这案子他输得窝囊,照说这事原是知州大人和副总兵大人连手设计他,栽在这二位手里也不算丢脸,只是他心中尚有一些谜团怎么也解不开,故再三再四地央求从前的同僚,让他见这小贼一面,好一一问个明白。
崔怀岳本想着那小贼扳倒了他,现在还不知是如何的得意,不想这袁野进得牢来却哭丧着一张脸。两人同时叹一口气,倒像一对难兄难弟。
在崔怀岳的逼问之下,袁野方才将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先从他做买卖说起:他的那几件宝物全是被一个人买走的,那人便是安副总兵给他安排的接应。他摆摊卖东西,却不敢让人碰,更不能真的让人买走,只等接应来时方才装模作样地把宝物卖出去。东西卖掉了却一文未得,只能空着两只手回家。可笑那崔怀岳还当他定力甚佳,修为不浅,对他赞赏有加。
再说青阳当铺:当初安副总兵一共借出六件宝物,全部存放在青阳当铺,以当票为凭。袁野“卖”出一件,便拿了当票再取一件。青阳当铺虽然不知他的身份,却也知他来头大、惹不得,故而待之为上宾。
至于其余的那些当票……安副总兵为这计谋拜托了旧年好友,让袁野做了他家小公子的拳脚先生。这位好友便是蚕豆的父亲。此人读书做官都不成,做生意却很有一套,一时成了城中一大富商。因家中钱多,所以他才想让宝贝儿子学点武艺防身。
这蚕豆的母亲是出了名的胭脂虎、河东狮,可这位不怕死的爹却依然在外面包了个粉头,三天两头借口出门做买卖,跑去跟那粉头鬼混。那些珠儿坠儿囊儿帕儿便是这位粉头所赠。
蚕豆爹得了这些小零碎儿,也不敢放在家中,又舍不得扔掉,想来想去,自己跟青阳当铺的马掌柜交情不浅,不如暂存在当铺中。可他又不敢让人知道东西是自己的,家里的下人个个都怕主母,没人敢帮他,唯有这个新来的拳脚师父懵懂不知,更妙的是他年纪轻,还不识字,容易哄骗,于是便哄了他去存。富商再想,这小师父毕竟出于自家,当的东西太寒酸了恐不好看,便把这些便宜物事给一一起了花哨的名字,也算撑一撑门面。
却说那青阳当铺跟蚕豆他爹在生意上多有往来,他家来存当东西,马掌柜从来不当面检验,以示信任。不想袁野这小子却起了点儿歪心。他跟着蚕豆他爹日久,也慢慢长了见识。以前他怎也想不到世上竟还有如此方便的来钱之术,于是便拿了一只黄毛死耗子装在盒子里,学蚕豆他爹的样儿,用几块糖哄了小蚕豆替他写下“碧眼银须黄金鼠”七字,混在蚕豆爹的那些物件里面交给当铺,骗得了二十两当银。
他想要这二十两银子,原是因为他在摆摊时见集上有人卖蟋蟀,索银二十。他一眼便看出这只蟋蟀虽然貌不惊人,却是一只上上之品,若是拿出去斗虫定会获利百倍。他倒也没打算长骗人家当铺,只等着赢了钱便赎回那只死耗子。
那只蟋蟀本打算那日跟蚕豆一起去买的,不想却在半路就被崔怀岳截住。到后来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将自己的坏事揭穿,换来一条活路。
其实他只须拿那两张真当票,再加那张“黄金鼠”便可,根本不用牵扯出老爷的那些隐秘东西。怎奈他不识字,一堆当票放在眼前,不知道哪张是哪张,无奈之下,只得将手头的所有当票一并都拿了去。
可怜那马掌柜原本将袁野奉为上宾,不想取当之时一走近便闻见一股恶臭,连锦盒底部都有腐水渗出。他一惊之下打开盒子验看,这才发觉所谓的“黄金鼠”竟然是一只死老鼠。再看其他东西,除了头两件之外竟都是些一文不值的破烂货,更有几件不堪入目的淫物。这下他可当真受惊不浅,只得一边出面稳住那小子,一边派伙计向衙门报案。
比马掌柜更可怜更无辜的则要数蚕豆他爹了。他假说出门办货,实则又躲进粉头堆。不想黄金鼠事发,衙役们一时也不明就里,把他从温柔乡押了出来。事后虽证明没他什么事,可这偷腥之举却再也藏不住了。
蚕豆的娘先是抱着蚕豆哭得死去活来,之后又抄了把菜刀满城追着她花心的男人砍。眼看要出人命,祸事又是因自己而起,寇知州只得将他藏进衙门。蚕豆的娘恨官老爷袒护丈夫,便日日拖了蚕豆在衙门前打滚哭闹,直搅得个知州大老爷恨不得辞官挂印,告老还乡。
一口气坑害了这么多人,这袁野也算是闹得天怒人怨了。所以他虽然冒着生命危险立下奇功,可是回营之后安副总兵却连一个好脸色也没给他瞧过。这案子虽是破了,可是托袁野的福,安知峰也算彻底得罪了朋友,气闷之下只抓着“碧眼银须黄金鼠”一事跟他没完没了。
寸功未得,蟋蟀也没到手,就连骗来的二十两银子也给收缴了回去,还被崔怀岳臭揍了好几顿,甚至差点儿被军法处置、一刀两断,简直是凶险至极!这袁野的晦气也算是到了极点。
这牢房的牢头原跟崔怀岳共事多年,尚念旧情,当下替崔大捕头置了一桌酒菜。崔怀岳和袁野这一老一小便坐在大牢里边谈边喝,比赛似的诉说自己的不幸,说到动情处竟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酒过三巡,崔怀岳猛地一掷酒杯,指了袁野骂道:“爷爷英雄一世,竟然栽在你这不成器的小毛贼手里,也算是老天不开眼啊!姓袁的,下辈子可别叫爷爷再看见你!”
那袁野更是有样学样,也将酒杯往地上砸了个粉碎:“你爷爷姓方不姓袁,老子行不更姓坐不改名,方野是也!老贼你给爷爷记住了,下辈子再撞到我手里,还是一样的下场!”说完便昂然而出。
刚走出大牢之外,却见牢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出来,拦住他道:“崔爷有话,他的随身宝刀从此便交给你了!”
崔怀岳是在来年秋天被处斩的。他死的当天,城内所有衙役捕快都一起为他送行。此人英雄一世,最后阴沟里翻船,不能不令人扼腕。
崔怀岳唯一留下的是一口厚背长刀,镏金龙头,威风凛凛,刀身上斑斑驳驳,有暗红痕迹,显然饮血无数。主人死了,可这宝刀的气数却未尽。这口刀从此便跟随着方野,继续自己的江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