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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裹鸿声
月裹鸿声,简称“某月”、“某鸿”均可。英国兰开斯特大学“海龟”一只。城市流窜者。日射手月天蝎带来轻微人格分裂倾向——外表道貌岸然,内心BT。
桑花·却望并娜是故乡你眼睛里的冰,化了……
十里秦淮,依然画船轻雾、灯火明楼。
河畔鳞次栉比的舞榭歌台中,有一所格外显眼,那最高的飞檐,从对岸看去,恰能勾住最美的新月。飞花楼。青离望着它,一阵温暖忽然袭上身来。
此刻,是她难得的不用特意把沈云舒抛出心外的时候,因为胸中涌上来的全是关于飞花楼的一幅幅画面,欢乐也好,痛苦也好,都被时光酿成了留恋。而最最留恋的,自然是姐姐——她世界上最后的一个亲人,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
青离恨不得一步跨入紫迷房中,抱着她尽诉这数月的离情,不过看看夜色,已经过了三更,她怕是刚刚歇下了。
姐姐是卖唱不卖身的清倌儿,日日弹奏也相当辛苦,让她安稳睡吧,半年都忍了,还忍不得这半天么。青离想着,便笑笑,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入楼,扭开一扇暗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又在隔板上轻叩三下。
“七、七爷?您回来了!”丫头小沐睡眼惺忪地爬出来,看到青离,却不由失声喊起。“小沐长高了。”青离笑盈盈地拉过她来看看,又道,“也漂亮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
“七爷说哪里话。”小沫红了脸道,“倒是七爷的伤势如何?听妈妈说得好生吓人。”“不妨事,不妨事了。”青离笑笑,想起擂台受伤时原是给妈妈写过书信汇报的,“对了,小沐去打些热水来,乏死了。”
小沐依言去了。青离遂窝在绣床上,开始剥虾壳一样剥衣服。
内衣外农,一件件扔得到处都是,一只靴子甚至从梁上飞过,落下来乒乒乓乓砸碎了几个茶杯。直到脱得精光,四仰八叉地瘫在那里。
爽,爽呆了!这才是她的家,她的生活,柳七爷、柳鹞子,为所欲为、自由畅快。在捕快窝里,睡必和衣、笑不露齿、动辄编谎,还要处处小心,回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待小沐把水弄来了,沐浴。泡到一半,妈妈柳明凤便进来了。毕竟这么多年了,她也算是青离很重要的人。
“回来了?”“嗯,妈妈,看您生意正好,想明日再去打招呼。”青离吐出口中的几片花瓣道。柳明凤绕着木桶转了几圈,直瞅得青离缩手缩脚,往水下直潜。
终于,她停下脚步,眯缝着眼直刺青离:“妈妈常跟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什么什么?”澡盆子里的人顾左右而言他。
“爱上一个男人……”“没好下场。”青离看装不下去傻,乖乖接上后面半句。
“你遇上男人了?”“满大街走一圈,哪天还不遇上千八百个。”
柳明风手抱胸前,因为水蛇腰的缘故,上身微往后仰,不作声只是冷笑,满脸都写着“死丫头看你嘴硬”几个字。
半晌,她又开口,却换了话题,伸手摸着青离左肩下的伤疤问:“是这个伤?”“嗯。”青离漫不经心道。
“若再往下三分,一条小命可不就没了么?”柳明凤说着,一手突然跟着往下滑。“啊——”青离陡然遭袭,尖叫着跳起来,桶里的水顿时泼了一地。“还说没遇见男人,被摸过了吧?”柳明凤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在胡说什么啊,我又没跟他那……”话断了。什么叫笨,什么叫糗,什么叫不打自招……
看着柳明凤又写上了“跟我斗你还嫩点”的粉脸,青离低了头,半晌才道:“妈妈放心,小七会忘了他的。”
忘,是一定会忘的。可是要三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好在柳明风不迫穷寇,笑道:“那你先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叙。”
老鸨子走到门口,青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妈妈,你何以知道?”
“你眼睛里的冰,化了。”
青离愣了半晌,看妈妈的水蛇腰一扭一扭地走远,直到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水淋淋地站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她忙钻回桶子里去,咕哝一句:“姜果然是老的辣。”
正想着,一阵环佩叮当,竟是柳明风又回来:“丫头,路上没见到紫迷么?”“路上?”青离心下不由一惊。
“不是有个人说你伤得厉害,带走紫迷说去看你么?”
水再度被泼了一地……
原来紫迷听说妹妹受伤后,日夜揪心,几月下来竟瘦得不成人形。结果就在三天前,有个长须老者上门,说知道青离在幽州养伤,要带紫迷去相见。柳明凤当时自然也觉奇怪,但因这人能说出青离的长相以及受伤过程,与信中所写相仿,她猜测定是青离在哪里住着,由于思念姐姐——甚至由于快不行了也不一定。再说,紫迷当时的样子,硬拦的话只怕要出人命,于是她让来人留了五百两银子作押,让他带了紫迷上路。
听完这番解释,青离如被五雷轰顶。因为这一切代表了两件事情,两件坏得不能更坏的事!第一,姐姐很可能丢了。第二,自己的身份很可能暴露了。
长须老者是谁?她在幽州的行动应该只有沈家人知道,可他们不可能找到飞花楼吧?如果是这边知道她身份的人,又怎么会了,解她在沈家时的情况?不过,这都难说……说不定连沐浴更衣时都有只眼睛盯着。
一个人活着,吃喝拉撒,穿衣说话,总会留下痕迹,想将一件事瞒上十年八年,可决不是那么容易。这楼里清楚她身份的,除了妈妈、小沐、姐姐,应该至少还有五个姑娘。既然有五个,就可能变成五十个。
青离左思右想,却也想不到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只觉得连隔壁卖臭豆腐的大婶说不定都有嫌疑。
“小七啊,反正这些日子因为你人不在我也回了几单,要不你索性趁空出去避一避,等风声静了再说?顺便还可以打听打听紫迷的下落,我这要有消息头一个告诉你。”柳明风此时说起这话,虽然有点要撇清关系的意思,但似乎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建议。
青离沉默良久,起来穿了衣服,撂下句狠话:“妈妈,你帮我透个口风给那些家伙,哪个卖了我的,叫我查出来,只怕他有命拿钱没命花!”
迟迟钟鼓,迢递星河。天将破晓时,青离挽着匹全身漆黑的马,滞滞地行在青石的官道上;不时回望河畔的繁华。
少年时,她曾经万分痛恨这个地方,几次想要逃离,都被抓回来一顿好打,现在有了能力,却似乎已不想逃。可是此刻,当她不想逃时却发现。这里,已经呆不下去了……恍然间,灯火远若星,迷似梦,青离定定地张望一会儿,转过身来,终于不再回头。
五色·小案子大人物能知天机本当何等荣幸却因区区财物故意曲解,岂不招致人祸?
新月初升,薄暮轻临。
到了深秋,天黑得早,大约戊时,青离独自纵马走在山路上,寒意森然的风吹拂着她的碎发,这个情形倒有些像之前的某日。她可不想让那时的情形重演,所以远远看见山顶有几点灯光,便连忙过去。
那是个道观,门脸倒还齐整,上面嵌着一块石板,写着“云鹤观”三个大字。青离下马敲门,报了来意,还捐了些香火,便取得了住宿权。
本来是想早点歇下的。不过这些日子,她一直严重失眠。
姐姐走得仓促,并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唯有几件厚衣服都不在了,推测是往北去。因此青离也一路北上,且行且探。皇天不负苦心人,一路上的渡口客栈,竟有几个伙计或清楚、或模糊地对紫迷有些印象,这才指引她一直追到这里。
但已经越来越难了,因为开始追踪时,仅仅隔了几日,还容易打听,可随着时间流逝,谁会记得多日前的客人?青离为此简直已黔驴技穷。
而且常常窜进她脑子烦她的,还有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
怎么除了长得一样,他俩哪里都不一样呢?连喝个粥,云舒都喜欢温温的(这点倒是跟她相同),天翔非烫得掉皮的不喝。其实要是能将这两个打碎了搅和搅和倒好。云舒的宽容淡泊,天翔的精彩生动,若在一个人身上,可以算是绝品了吧。
青离把涨红的脸埋到枕头里去,越发睡不着了。
这时,突听外头“锵”的一声,继而稀里哗啦,鸡飞狗跳,小道士哭,老道士骂……青离将门开条缝,向外窥去。这一看却是又好气又好笑。
一个黑胖行者,袒胸露乳,散发披头,面上金字,额上紧箍儿,酒气熏天,醉不成步,左手葫芦,右手羊腿,跌跌撞撞地抢进院来。
那门口道童自是不让他进,奈何他力气雄壮,踹飞了两个,掀倒一双,其余的都被吓得转身撒腿。有个跑得慢的,还被他一把揪住,拿了葫芦灌酒,因为吃醉的人手不准,居然被大半灌到了鼻子里去。
青离正笑得喷饭,那醉汉不知怎地一眼看到她,竟一下扑过来。这可把青离唬得不轻,忙侧身让过,倒劈了一掌下去。
也不知是这掌劈得结实,还是原本就醉得稀烂,那行者应掌扑穿门扇,趴在地上,半天挣不起来,众位小道趁机一哄而上,将其五花大绑,又用扫帚脸盆一阵乱打。可惜这泄喷的作用似乎不大,醉汉呜呜哦哦一会儿,径自打起鼾来。
“丢出去喂狼!”老道士看着自己身上被吐的秽物,十分火大。
“道长且慢!”青离叫出这声,自己先不习惯了,何时居然被沈云舒传染上这好管闲事的毛病?但话已出口,少不得笑着说下去,“道长何必与醉鬼儿般见识,明日他酒醒,定会给道长赔罪。可怜他也是个出家人,又不知从哪儿来的,现在吃了酒,单衣布褂还浑身是汗,若是丢出去,这大冷天的只怕会出人命,也不免是个事端。”说着,她多掏了几两银子给观里做香火,老道的脸色也就由阴转晴,连声答应了。
这院中一个天井,四面厢房是专供外客用的,青离本被安排住东厢,这一下被醉鬼撞坏了门,只好搬到南厢去。因为没人爱照看醉鬼,于是道童们便将其绑在青离原本房间的柱上,还裹了被子以防冻死。
这都安顿好了,观上竟又有人来投宿。
来者是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二十上下,高挑身材,看去倒也斯文,穿一领长衫,戴着浆得硬硬的顶巾。而另一个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孩子,大约十五六岁,圆脸小眼睛,谈不上英俊,不过以孩子的标准来说,还算蛮可爱的。那女子大概三十四五,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青离帮着处理完醉汉,将将要回去睡下,没想到衣服还没脱,便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是那孩子,甜甜道声:“姐姐,有好酒,一起嘛!”
青离对撒娇自来就没有半点抵抗力,而且反正睡不着心烦,还不如一醉忘忧,顿时出来跟各位都打了招呼,一同坐在天井饮酒叙话。
互相通过姓名,青离知道男孩子姓朱,单名个“深”字,三十多岁的女子姓万,年轻男子则自称姓苏名辰。另外,三人并非同路,是万氏与男孩迷失山中,被苏公子偶遇,正好要找投宿之处,这才一起来的。
青离揣度三人身份:苏姓男子大约出身小官乡宦之家,而万姓女子与小男孩应该是母子。她自恃也算识人不少,却有些猜不透这小孩子的来历。看穿着,中等人家而已;看举止,听说起市井里事,完全是一脸新鲜,缠着人往下讲,却又偶尔对军国机要发表点精辟言论。更重要的是,他那坛子酒,真是好啊!老远的一股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尝一口下去,更觉五脏六腑都无比熨帖。
猜不透就算了,青离懒得多想,与三人行令喝起酒来。
你觉得青离是什么样的人?平时还挺道貌岸然的吧?所以她向来都管束着自己,很少喝酒,更少醉酒。可今日这酒,实在太香了!
几圈酒令下来,青离开始去撸人家小孩的头,掐人家的脸,然后她发现自己被一双毒辣的眼睛狠狠剜着。“黑天化月”之下,调戏良家妇男,何况还当着人家家长的面,好像是不太好……所以她老实地收了手。
这时,不知是闻着酒香,还是瞧着有两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在。观里的老道也出现了。他身材高瘦,皮肤黑沉,鼻头硕大,身穿一领乌皂道袍,腰间系一条明黄吕公绦,拿把拂尘,自称姓易。
那道人讨了两杯酒,高谈阔论些烧茅炼药、滋阴补阳的方术,青离心下只是冷笑,那小孩子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而看样子他旁边的娘亲向来十分宠他,也在旁边帮腔,不扫他的兴致。
老道讲得兴起:“今日能逢各位,也是有缘,贫道略懂些风水易卦,给各位卜卜如何?”青离以为这帮家伙会争先恐后地报名,没想到他们却互相谦让起来。
“客气什么,我先好了。”青离借着醉意,伸出手来笑道。其实她本不太信这些,只是怀着很多人算命的心态,想考考准不准,好玩而已。不过那老道却是一脸认真,拿她右手瞄了_会,脸上有些变色:“姑娘十一二岁时,家有大劫。”这下轮到青离脸上变色了。
“姑娘二十岁之前,杀伐之气甚重。”
青离像被火烫了,飞速抽回手来怒斥道:“你这牛鼻子,半点不准!”话虽这么说,可是看她神色,旁人自然猜到老道说得对不对。结果另三个也都变了脸色……连那一直问东问西的小男孩也忙说不用算了。
搞什么?因为发现算得准,才都不算了?青离嘴角有些抽动,似乎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一个词的含义:各怀鬼胎!
然后苏姓男子推说累了,自选了厢房去歇。老道唠叨完了,也告辞。
青离脑袋不太好使,想着这东南北房都有人占了,这娘俩却怎么办,总不好这么大了还住一起吧。结果,却出现了一件可以将她震飞的事——就见那男孩扎在徐娘怀里,深情款款地唤了声:“万儿”。然后二人一同起身,往西厢房去了。
青离的嘴半天没合上。想起自己刚刚的作为,比起当着家长调戏孩子,好像当着老婆勾引老公更加可恶一点。等等,这么说,那小兔崽子不但已知人事,说不定经验比自己还丰富得多。娘的!原来吃亏了……
第二天早上,青离是被外面的嚷闹声吵醒的,起来一看,没有门的东房里,一群小道士正围着昨夜的醉行者责问,后者的绳索松脱了,手中正抱了一个沾满血迹的香炉,表情却是一脸茫然。
青离很快知道了这吵嚷的缘由。
——供着三清的大殿上,老道人脸朝下趴着,死因应是脑后的重击,他一手向前无力垂着,四指弯曲,食指却枯枝一样僵直地伸出来,直指正西。殿中供奉的香炉不见了,满地香灰和鲜血混在一起。
昨晚,他真应该先为自己算上一卦的……
官府很快来人,保护现场、验尸、盘问,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青离颇有些愤怒,她都多久没开张了,为何生命中依然老有些捕快晃来晃去?而且很不幸地,她也是被初步判定的凶嫌之一:所有道士住在前院,除了死去的易道人独居一间,小道们都是大炕通铺,别说要花很长时间行凶,就是短短起个夜,常常都把一屋子人弄醒,所以他们犯案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剩下的就只剩下后院住着的几个外客了。
青离细看几个同嫌:醉行者——此时他倒已不醉了,报了法名上来,叫玄真法师——赤着眼,双唇绷得紧紧的,被问到绳索如何挣脱以及香炉为何会在手上时,都表示完全不知;苏姓男子铁青着脸,同样寡言少语,身上还是月白长衫,倒是顶巾似乎换了条颜色深些的,令人有些不解;少年及美妇则都脸色苍白,不敢直视尸体,接受盘问之时,说话有些结巴,但总体大意终归是解释与此事无关。
领头的官差姓徐,唤徐达,阔面重颐,颇为威武。
“官爷,那贼秃定是记恨昨夜师父要将他丢出去,这才纵酒行凶,凶器在手,官爷犹豫什么?”一个小道被推出封锁线外,兀自不休道。
“哦?”徐达转向他,瓮声瓮气道,“他记得老道要丢他出去,却不记得行凶后丢了凶器?我看是你喝高了吧!”周遭一团哄笑。
“昨夜,你们是否都知道有人醉倒在东房?”徐达又问。
废话,青静心说,那房间门都没了,行者又一直打鼾,除非瞎子才看不见,聋子才听不着。其余人也都默认。
“这就对了。”徐达拿起地上的绳头,展示出齐整的断面,“若是醉汉自己挣断绳索,这里应是毛刺刺的,现在截面光滑,却是被利刀割断,所以定是有人行凶后故意嫁祸!”青离暗笑,这老粗似乎还有两把刷子。
“官爷,那我师父登仙时,手指着西边,这也是嫁祸吗?”又一个小道士道。徐达看向仵作,后者连忙禀明:“死者血迹流向自然,没有拖拽痕迹,是以不曾被人移尸,四指僵硬,掰之不开,应很难是人为所致。”
“你们两个跟本官走一趟吧。”徐达听了这话,转向朱深与万姓美妇。“你好大胆子,可知我们是谁!”美妇杏眼圆睁地喝道。
“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管你是天王老子,今天也得跟我回去!”
青离暗地喷了一口,这话说得确实有气势,可那该念庶民吧?
捕快的铁链已经套上,少年与美妇这才都慌了神,张皇辩白,却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大人且慢!”青离鬼使神差地喊出这句,禁不住又叹,一夜一天之间她已两次开口为不相干的人出头,简直是某人的阴魂附身……
“姑娘何事?”徐达转过来对她。“小女子有一事想不通,凶犯为何不把道人的尸身移开,难道就任凭他指证自己?”青离道。
“许是夜里犯案,犯人也未看清吧。”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苏辰插上一句。“可若是凶犯看清了呢?死者把最后的讯息留得这样直白,未免太冒险了吧?”青离冷笑。
“笑话,指西便是西方房间,还能是什么意……”苏辰的话断了,青离却开始笑着替他续上:“小女子就等您这句话呢。所谓五行生克,与万物相应。指西的话,可以是四方之西,四季之秋,五行之金,五色之素——对了,苏公子没发现,每个房间都有一人名中凑巧带了颜色?”
五行论是古代盛行的体系,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天地人道相合,五行与五方、五色、五味、五脏等等对应关系的记载。例如青、赤、素、玄、黄五色分别对应着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
这时,四周听众看到盘问的笔录上赫然写着;青离、朱深、苏辰、玄真——经这么一点,突然都恍然大悟,把目光投向了苏姓男子。
“姑娘,姑娘……在下不知姑娘是何意思。姑娘也说了,指西有许多意义,要是没有证据,可别屈杀好人啊!”苏辰额上现汗,强自辩着。
“你们昨晚见过的,今日他可换了衣服?”徐达突然插进来道。
孺子可教也,青离适时闭嘴,暗笑。用殿上香炉伤人,多半是出于冲动,衣服上定会溅有血迹,所以徐达方才有此一问。
“好像不曾,顶巾倒是不甚一样。”少年看了半天,说出这样一句。
青离无语……这个孺子不可教……
“看吧看吧。”苏辰终于捞着根救命稻草,擦汗道。
是啊,总不可能衣裳没事,顶巾沾血吧,徐达也想不通。
“朱小官人也换过衣服?昨夜是浅绯,今日怎是朱红?”青离道。“我?不曾啊:”男孩低头看自己身上,“想是昨晚月光下,显得浅些?”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吧?
在后院茅厕中,捞出了苏辰昨夜穿的长衫,上面果有血迹。
后据苏辰招供,他本与邻县一位小姐定亲,因这老道受人财帛,专意讲了许多二人八字不合的言语,导致亲事不成。昨日,他特来找老道理论,却没想到后来一语不合,冲动下竟打死了人,他便生出嫁祸之心,进去东房,将香炉放在醉汉手上,又帮他割断绳索。至于老道的手势,他当时并没明白,还庆幸他指错。
能知天机本当何等荣幸,却因区区财物故意曲解,岂不招致人祸?
犯人羁押,余者各自上路。青离跨上马背,挽缰欲行,却被男孩拦住:“姐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的小眼睛眯着,声音还是甜甜的。
青离看看他,继而毫不客气地大笑:“小兔崽子,我图你以身相许吗?”那边万姓妇人自轿里探出头,可毕竟受人恩惠,不敢再用眼剜青离。于是青离就从马上俯下身来,伸手在小孩面上狠狠捏了两把,大笑扬长而去。
五弦·红粉化灰夜夜哭这场游戏到最后,没有一个赢家。
“回大奶奶,稻草引火虽快,却容易给菜里带上烟昧,麦秸和棉花秆烧起来常噼啪作响,所以煎炒宜用干芦引火,若是烧鱼,则当用香茅引火,以除腥气。”
“好,够伶俐。今日起,改名慧空。慧净,和慧空一起去厨房吧。”象牙椅上的白胖妇人头也不抬,闭着眼捻着佛珠道。青离冷汗……有必要给烧火丫头起法名么?
“大姐虽一心向佛,可这侯府上的丫头都叫这等名字,未免太清素了。我看,叫慧儿、净儿如何?”次席椅子上的女子笑着发话,看时,这女子一身大红洋缎,使金丝绣着百蝶穿花,穿着贵气,脸面妖娆。
“那便依着妹妹吧。”白胖妇人仍然没睁眼,淡淡说道。“慧儿、净儿,还不快叩谢二奶奶赐名!”一旁一个个子很高,装扮也颇为华丽的大丫头连忙呵斥二人。于是青离与身旁一同跪着的女子叩谢了,往厨房去不提。
奇怪,青离不是在寻找紫迷么,这是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她在应聘烧火丫头。
很多人以为女刺客常走色诱路线,其实是颇大的误会。侯门深似海,百花竞姣妍,想通过色相引诱,恐怕还没见到正主,先被前面的几百个女人给踩扁了。就算撞大运被召去承恩,这些显贵们还多半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胸怀”,若摊上一次,不但不能下手,只怕倒要大大蚀本。再退一步说,能与目标单独相处,行刺成功,可那漂亮的女子自是众目所归,到时还怕不被三描两画,弄个图影满城张贴,一抓一个准?
青离曾经慨叹过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其实这话略有些不严谨,起码她烧火烧得真的不错。所以她常常都是以烧火丫头的身份混进高门。
穿粗布,脸上抹黑,不涂指甲,装不识字,能有多不起眼,就有多不起眼,这才好行事。
奇怪,她身边的小女子慧净是谁?是小沐,飞花楼里呼她“七爷”的吕小沐。
话说青离从道观一路北上,某日推开客栈的门,就看见小沐湿淋淋站在门外。她一阵狂喜,以为是姐姐有什么消息,妈妈特地遣小沐送来。但很快,她的余光便瞟到了黑色信封,很厚的黑色信封。
“七爷,妈妈说,紫迷的事全权交给她,七爷还是先把这单做了。因‘目标’不止一个,小沐也会来协助。”
青离先惊后笑,看来老狐狸担心她的身份败露,已经开始训练接班人实习了。不过确实,姐姐紫迷那方面,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线索,还不如交给耳目众多的柳明风打探好些。这,就是开头那一幕出现的原因。
通过开头那一番话,青离已经判断出,跟许多豪门一样,昭阳侯钟旗有一个门当户对、不得宠爱、常年吃斋念佛的正室,一个虽不见得年轻貌美,但凭着资历深,久掌内务实权,不犯大错便难以撼动的二夫人,以及一个善抱粗腿、对上逢迎对下凶悍的通房大丫头。
大夫人全名郑明烛,二夫人全名管亦香,丫头全名韩鸦儿。后两个,都是马上要死的“目标”。除此之外,阎王爷的名册上还有四位,都是侯府里近年得宠的夫人或丫头。青离笑起来。她心中酸楚时,面上总会笑的。
混了几日,青离已把府上的地势摸熟。若从天空鸟瞰,府宅基本是两个小长方拼成的一个大长方。从大门进,先看见昭阳正殿,长乐、长春二宫分居两侧,用传统观念来看,属于“男主外”的格局,都是用来会客议事的,而一旦跨过了衔接着两个长方的未央门,就几乎全是脂粉钗环的天下,包括主管膳食、裁衣、园艺的后勤处所,也都设在此处。在此之外,角门还连着一个偌大的园子,供女眷平日散心之用。周边良田货铺,甚至连一间寺庙也都隶属侯府,由下人分管。而青离现在,就正沙沙地踏着黄叶,与小沐一道跟在韩鸦儿后头,给孙夫人送东西去。
孙夫人是昭阳侯的第四房夫人,小名娇娇,府上不少人觉得她矫揉造作,故作娇嗲,不过目前侯爷似乎正好这口,是以风头一时无二。
“原来这里有路,我上次去竟是从园子里走的。”吕小沐,也就是“净儿”道。“这条是大路,园子里难走又绕远,妹妹怎么倒先认了那一条?”柳青离,也就是“慧儿”答。
这本是闲话,却没想到引得前面的鸦儿突然停下来,立着眼睛向二人道:“白天可以,要是入夜就千万别出西角门,知道么!”“为啥?”小沐疑惑。“问那么多干什么!”鸦儿厉声道。
“听说太夫人年轻时,曾在那边单独辟了一倾田,供府里早夭的女子埋骨,起名‘红妆斜’。那里每每风雨时,似有人歌哭。韩姐姐是怕你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白白送了小命。”青离笑道,却给小沐丢个眼色,将“不该看见”四个字咬得略重。这几日来,青离捕风捉影,了解到一点管夫人与内务房总管阎仁的关系,听鸦儿这么一说,看来不但真有其事,连幽会地点都知道了。
这层关系,政治意义应该大于感官意义。因为阎仁是个阉人。
明朝的宦官十分势大,有记载说,万历年间每年都有十万人自宫以求进宫,而这么多人皇宫自然容纳不下,于是许多阉人便流入公侯府上。此时虽然还是天顺末年,但风气已开,阎仁就是府上的另一位实权人物。
小沐果然会意地偷偷点头,又趁势道:“妈呀!这不是有歌声?”
青离侧耳,果然听到一阵缥缈的琴音夹在初冬的北风中送来,流水行云,有如天籁,中间又杂有听不甚清的歌词: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就你个小蹄子一惊一乍!”鸦儿转过来骂道,“那是北院姓秦的贱人在弹琴。侯爷已有三个月未去她那里了!现在离西角门还远,哪里就见到鬼了!”小沐忙诺诺连声,不敢回言。
很快差事办完,鸦儿又带着俩烧火妞往她主子,也就是二夫人管亦香的枕霞阁去。出门正遇上孙夫人的丫头珊瑚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回来。鸦儿上前故意一撞:“哎呦,可对不住姐姐,妹妹帮你捡。”珊瑚面如土色,一把推开韩鸦儿,扑上去护住面前散开的书轴,捡起连忙卷好。
鸦儿虽然被推,倒无怒色,笑嘻嘻只向回走。青离眼尖,早见那轴上是“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一句,落款沈度。
沈度是永乐年间台阁体书法大家,深为成祖所赞,与其弟沈粲并称“二沈”,兄工楷书,弟擅行草,一向有“不欲兄弟间争能也”之说。
看这一幕,她猜了个八九。过些日子是侯爷寿辰,各房里自然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拿出些手段来,同时,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送东西自然是幌子,打探孙夫人要送什么寿礼才是目的。韩丫头此刻完成了任务,心中自然高兴。
不过韩鸦儿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至多以为孙夫人要送名家字画吧?
青离的目光扫过珊瑚、鸦儿、赏梅轩的匾额,在小沐身上停留一下,最后茫然地望天。仿佛有无数条黑色的诡丝正从每个人身上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然后在空中纠结缠绕。她相信自己像一向那样,都是设扣解扣、玩得最好的那个,只不过,这场游戏到最后,没有一个赢家。
青离裹紧短袄,又往枝叶里钻了钻。
这是棵柏树,秋冬也不落叶,适合藏人。柏树通常都被种在坟前,这棵也不例外。不过能有此待遇的,也不过两三个坟头而已,余下的好些
半路杀出“劫车客”:在秘鲁坐巴士或者火车途中常会遇到警察截停汽车,不知就里的游客自然套有些慌乱。忽然,一个卡通人物版的警察跳上来:逗趣亲切的大头套,加上好像米老鼠的大手。原来,这是向大家派发安全驾驶的传单。甚至只是一个光秃秃的土包,连墓碑都没有。这里的风,似乎都比别处多了几分凉意。据说下雨的夜里,从路边走过,能听到年轻女子隐约的啜泣,所以地头上专门盖了间小庙镇着。不过庙里的佛像因为是铜铸的,已不知被哪个不肖子弟偷走了头颅,拿去换了钱。
这夜,是十一月初三,没有雨,只见天上一弯苍白的新月,地下数点幽碧的鬼火。这地,是西角门外的红妆斜……
青离在等人,尽管她心中多么不希望见到要等的人。她已亲眼看到管夫人与阎总管先后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经过树下,向不远处的破庙去了。破庙的窗口很快有明灭的火光。但是她不是在等他们。
子时三刻,等的人终于还是来了,于是她黑凤蝶般从树上轻轻飘落。
那人,玲珑纤细的身量与青离相仿,也是一样的瓜子脸,明肌胜雪,但一双西湖含烟似的杏眼,与青离的冷澈相比美得挑逗了许多。
“小沐,为何行动不告诉我一声?你这样一刀下去,怕人家查不出来是怎地?”青离这样开头,还是尽量往好了想。“七爷,我不是去捅刀的。”小沐淡淡道。“那就更不明白你犯的什么傻,撞破了他们,明天死的人是你。”
“不会的。”
青离注意到,面前的女子脸上贴了花钿,头上戴着珠钗,一身水红衣衫在夜风中微微飞动,把娇小的腰肢衬得愈发不堪一握——她是精心打扮了来的。
“小沐,你何苦作践自己,这几个人我会弄妥,你看着就好。”
“七爷,你老了。”水红的女子沉默一会,略低了头,但明眸依然直视着青离。青离哑然,良久才道:“我不过想多拦你一会儿罢了……这路踏上去,是回不来的……”
“那你为何去踏?”“我没得选。”
“我有得选么?选择一辈子做你的丫头?”
青离低了头。不错,她早些日子已经隐约察觉出小沐有些不对,看来现在再怎么用心良苦也都白费了。所以她决定还是直接问:“小沐,是你出卖了我吧?”“为五千两,你做过更多。”小沐愣了一下,但回答得还算坦率。
“妈妈知道么?”“不知道,不过现在也许已经猜到了。”
“为何把紫迷扯进去?”
“我只是说出你的长相而已,怕是他们还从别处得了信儿。”
“卖给官府还是个人?”青离问完,自己解答,“应该是个人,我若是被官府抓去,只怕会顺藤翻出你来,还是黑道做事利索,不留后患。”
“七爷还像从前一样聪明。”“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老了么?”
“妈妈说过,七爷能纵横天下,靠的不是头脑、功夫、相貌,而是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可是现在的七爷什么都在,就是丢了这股劲儿。”小沐顿了顿道,“你已经压不住我了。”
“那这单子怎么办?”
“各做各的。”小沐说着,水红的衣袂已从青离身边流过。
“小沐!”“七爷还有何见教?”女子微微停了一下。
“你真的要去么?那可是太监,小心他咬人……”青离说这话时,竟堪堪挤出一个笑容,仿佛一切都只是姐妹间的玩笑。“我的路。”小沐头上的珠钗晃动一下,人却终于没有回转,斩钉截铁般吐出三字,“自己走!”脚步又飒飒向前。
冷夜荒坟,鬼火幽幽,远目所及竟再无生气,天地间似只有这一红一青的两个身影,背对着背。距离逐渐拉长。青离似乎撂下过让卖她的人有命拿钱没命花的狠话吧。但爱恨情仇,如果都这样分明,就好了……
“大姐,净儿这丫头很有几分伶俐,妹妹从今日起打算把她从伙房调出,收在自己房里,特来禀告姐姐一声。”“善哉善哉,妹妹自主便是。”白胖妇人仍然没有睁眼,只敲着佛磬道。管亦香笑笑,凡事还是请示一下正室为好,既能贯彻自己的意思,面子上又好看。
她清楚地记得,昨晚正在破庙与总管缠绵,突然一个丫头撞进来。
“我、我看到火光,就、就过来看看……”那丫头往后退着,舌头似乎都打了结。“那……你都看见了什么?”阎仁支起肥胖的身体,满面笑容地问道。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稍一思考,双手抓着自个的前襟往两边一撕,两朵红梅便傲然绽放而出。
“还算聪明。”阎仁呵呵笑了几声,俯下身去享用。
管亦香冷笑。岂止还算聪明,不仅聪明。而且大胆。虽然这丫头演得极好,但盛妆华服之下分明说明她决不是不小心撞破,而是故意前来,前来缔结同盟的。
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想与一个龌龊者迅速站在同一战线,分享他的龌龊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法子。虽然这种同盟往往不能维持很久,不过往往也不需要很久,只管在同盟期间各取所需就好。
管夫人在一瞬间便已决定接受这个同盟,因为不要说容貌已走下坡路的自己,就连韩鸦儿,侯爷都已有厌倦的意思了,所以她需要一个新鲜、美貌、伶俐的丫头,吸引侯爷多往自己的房中来。当然,也有丫头过于受宠,被升为夫人的例子。可人生中什么事是毫无风险的呢?
昭阳府位于鲁地,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北风薄薄地送来一场雪。实在算不得什么奇事。而着了风雪,感染风寒,也再为自然不过。即使是天下第一刺客又怎样,还不是血肉之躯?
只不过,青离这病,却来得太不是时候。明日便是侯爷的寿辰,大伙儿都早早歇下,准备应付要打二更起就开始忙碌的一天。所以,青离要布置下机关,便有了足够宽松的环境,却也遇到足够紧迫的时间。
从举办寿筵的天伦殿,到孙夫人的赏梅轩,有两种走法,一条是上次跟韩鸦儿一起走过的大路官道,胜在平直好走,一般为人所选,一条就是从园子里走的小路,虽有曲径通幽,路上却生满了青苔。
此刻,青离正走在这条小路上。园子里的花木大多落了叶,在无月的夜里耸出横瘦的黑影,偶尔有被惊起的夜鸟,留下婴儿啼哭般的凄厉叫声,扑棱棱冲上天去。
小路有一个必经之处:一座名为“翠悠桥”的吊桥。青离颇喜欢这名字,闲散时常来看看,不过今夜,她却几乎是蹭到这桥边,坐下来喘着气靠着冰冷的桥廊,看着自己的呼吸在暗夜里变成白雾。
妈妈曾赞过她发烧时最为漂亮,因为原本苍白的两颊会被染上绯红,眼睛也会因虚弱而削去煞气,变成轻泛泪光的桃花眼。
可比起倾国倾城,她宁愿不要生病。头疼得真快要裂开了,明明不是做梦,多少过往的画面却席卷而来。她拼命把意识拖回来,挣扎着去完成手上的工作,可还是有许多片断不受控制地闪来闪去。
——爹?粉嫩的脸蛋被胡茬扎得生疼,却还是咯咯笑着,因为爹可不会经常这么开心:“小七,晓不晓得,爹今天打了个大胜仗,连也先的兄弟都被我们炸死了?”
“也先是谁?”
“来打我们国家的坏人……”
明日侯爷寿辰,是难得的好机会,就算难受,也得布下这道机关。青离咬咬牙,往桥下探去,湖面的冰已有寸厚,足以承受纤细的她。
——三哥?小小的身躯被温和地抱起,手脚在空中乱抓,却还胡乱喊着:“打呀,打呀!”
“认到一百个,你要陪我玩骑马哦!”
“又来了。好吧,野丫头。”
测定方位,选好弩座,还要用铆钉牢牢网定,设定机关,马虎不得。
——大哥?平时爱说爱笑的一个人怎么静静躺着,这么沉默?平时粗糙有力的大手这一刻为何冰冷地垂着?
“不准哭!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爹的唇绷得紧紧,字字掷地有声。可为什么,他的眼圈好像是红的?
从风向风力上考虑,这个时节应该都是刮北风,不出意外,也不会强到能吹偏劲弩。
——娘?“夫君,你也得罪过石亨,现在还要去为于大人求情,只怕自身难保啊。”
“于大人的诗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不也最喜欢的么?”
微不可闻的啜泣……
扳开弩座,夹入弹簧,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连在桥身上,以便感知过桥的重量。
——姐姐?“青离,姐姐无用,家门大难后,不但帮不了你,还累得你如此……姐姐唯有每日焚香,一生茹素,以求你平安。”
“佛祖要保佑杀人如麻的凶手,那才真是瞎了眼。”
即使如此,紫迷还是照做,每日的三炷香,都是叩到地上,砰砰有声,以往最爱吃的小黄鱼,也从此再没碰过。
凭过往的经验,弹簧的刻度大约应拨在第十二格,可眼前重重叠叠全是双影,怎么都看不真切。
——柳妈妈?“快点喝,伤好了才能再给我挣钱!”
“好大的参,很贵吧?”“废话。可要五千两呢。”
勉强把弩箭上上去,在桥底轻轻一拉,一道金影“嗖”地蹿出去。果然不行,这样万一有偶尔经过的丫头、仆妇就会被触发了,伤不到目标,反而会暴露。
——小沐?“妈妈快来呀,七爷烧得火炭一样!”声音带着点哭腔。
“我要是病死了,你会为我哭吗?”“七爷别说傻话,七爷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要是……”会的,会的,楼里没人像七爷待我这样好……”
将金箭撤下来,重调弹簧,眼前愈发模糊,不得不用手指捏着,一格一格地感知。
——云舒?“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多么可爱。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个人,那个人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
“我需要你。”
试着再把金箭安上,已经摸索出十二格刻度,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明日,蓝幽幽的箭头会贯穿孙夫人的粉颈,红琼赤玉,喷薄而出。
——血?鲜红的、浓烈的、黏稠的、腥臭的血似乎从四面八方向青离泼来。青离胸中一阵翻滚,不由伏在地上干呕,要不是一天没吃什么东西,此刻就太难看了。
等稍稍平静了,她想爬起再次尝试,可没想到,当手指碰到冰冷的机栝时,恶心的感觉再次涌来。满嘴苦得厉害,是胆汁吧。她不敢再动,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着,空气中仿佛都带了冰棱:刺得她喉咙更痛。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
时间过得这样快么?伙房的人通常最早起来,自己不在会让人很奇怪的。于是青离顾不得拆卸弩座,只扯过大把青苔、残雪遮蔽了痕迹,再将金箭收回身上,急往回去。
不管什么原因,想到今天做不成事,青离懊恼之余,却又无端地松了口气,病势也似乎轻了一半,腿不似方才那么重,眼前也不再昏花。
装不上这机关,只是因为生病,只是因为生病罢了!她反反复复地这样想着,以至于几乎要出声大喊出来,但不知为何,还有一丝恐惧无由地袭上心头: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
“好一幅‘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沈书婉丽,正配这佳句天成。”昭阳侯展开孙夫人所送的寿礼,不绝口地赞叹道。“妹妹好心思。可惜空有词章雅致,没有胜景赏心啊。”管夫人也上来观看,笑着说道。
“姐姐怎知没有?”孙夫人小嘴一撅,满脸天真状问那二夫人。
“娇娇别闹。”侯爷笑道,“现在不过十一月,你能变出一庭梅花不成?”“我要变出,侯爷怎么赏?”娇娇上前挽住侯爷的胳膊,歪着头道。
“侯爷,娇娇夫人一向最知道您的心思,早在春天就把赏梅轩里的腊梅全换了早梅,专意等您寿辰时开放呢!”旁边早埋伏了一个说得上话的嬷嬷,给孙夫人帮腔。“哦,真的?”侯爷大笑,“难得娇娇有这番心意,今夜本侯就来个‘踏雪寻梅’。”
席上其他夫人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但侯爷兴致起来,少不得跟着前去,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赏梅轩开进。孙夫人自己走在最前,回身拉着侯爷的手臂,不时娇笑。
“怎么不走大路?”雪夜的小路有些幽僻湿滑,侯爷的眉头一皱。“侯爷说了,踏雪‘寻’梅,正是要走这曲折小路才有意思,走嘛走嘛。”小女人一脸娇痴,使性子道。“好,好,依你依你。”侯爷一脸笑意。
很快到了翠悠桥,这桥身很窄,不容二人并肩,方阵人马自然就被拉成长蛇。接踵过去。“侯爷小心。”孙夫人已行到桥中,回头笑对夫君,诏阳侯走在第二个,身后两个宦官,举着硕大的伞盖,看起来颇为滑稽。
当一个抱手炉的侍女也踏上来时,桥身突然一震。一声惨呼划破光滑的夜色,看时,孙夫人慢慢瘫倒下去,后心处一支银色小箭闪着寒光。
翠悠桥,变成了奈何桥……全场一时凝固。
唯有失去主人的赏梅轩内,一庭早梅怒放,对月吐艳喷霞……
“小沐,信封里不过六个人,现在却已死了不止二三十个。”
“只要该死的都在里面就好。”
一望无垠的夜,黑得能吞噬人心。青离与小沐对面站着,却看不清彼此的相貌。
那夜检查后,发现箭头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箭身上镌了深峭的“不恕”二字。侯府顿时震动。管亦香第一个从混乱中恢复镇定,当即得出自己的分析:不恕能在如此幽僻的路上设下机关,可见对地形非常熟悉,所以必定已混入府里。但孙夫人的行动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所以可能是被误杀,刺客真正的目标是昭阳侯,因此还会留在府中继续相机下手。
这番话听得昭阳侯一愣一愣,心里发毛。他立刻下令全府彻查,领头的不出意外地落到了管夫人和阎总管身上。
青离得承认,管夫人的分析对了一半,可以说有很强的推理能力。不过更强的是,她具有抓住时机的能力。要不这么一番彻查,丢了性命的为何都是她的对手或者异己呢?
管亦香要怎样,青离自然管不着,但她知道管夫人如今的得力丫头“净儿”在这件事里,肯定功不可没。所以她才冒险把小沐再次约出。
“我们杀人不过是为财,主顾要买的命按约送去,若连无关的人都扫上,倒显得谋划不够周巧了。”“七爷好清高的人儿。”黑暗中传来莺语娇声,却带了十分的讥诮。青离默了一下,继而冷笑:“我是五千两一人的价码,你是五千两二三十人的价码,我可不比你清高些。”小沐却也不恼,同样笑道:“是么?我还以为七爷已不能接客了,上一个客人还是小沐替七爷服侍的。”“你……”青离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的话中原有些双关贬损的意思,小沐则更明确地挖苦回来,而最重要的是,小沐戳到了她的痛处:那个机关她最终没有弄成,后来射死孙娇娇的无疑是小沐的箭。
“不恕”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可以是柳不恕,同样也可以是吕不恕。
看来,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夜,又一个星光凄迷的夜。青离奇怪昭阳府中的事怎么总发生在夜里,不过或许这里根本就没有过白天。看到眼前景象,她的第一反应是用烧火棍狠狠戳了身前脖子正伸得老长的胖厨娘一记,然后在对方的怒目下连声道歉。因为她知道,今夜——腊月初三这个本应平淡无奇的夜晚,亥时二刻的不在场证明,将会相当重要。
此刻,伙房所有的人都跑了出来,有的嘴里叼着块剩馒头,有的手中是刷到一半的锅,个个的眼珠都快掉出来沾上泥了,如同见到了鬼。
也许,他们真的见了鬼——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影,提着盏忽明忽暗的风灯,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之内。风灯掩映下,隐约可辨那身形是个女子,素衣上横七竖八,都是黑色血痕。那女子的身材应是颇高挑的——如果她颈上有头的话!厨娘推推杂役,杂役推推灶头,互相证明了都不是在发梦。
无头女人停下,有些作势过来的意思,不知谁高喊一声“快跑”,可怜这些刚刚还瞪眼傻看的家伙齐刷刷全向后转,逃得屁滚尿流。
好在她终于是没有过来,定了定又飘向远处。
“她、她是往西角门去的!”一个杂役盯着女子的背影,杀猪似的叫道。厨房的人怕还可以跑,家丁就没那么好运了,侯爷一声令下,谁敢不拼死追赶?
说来也怪,那女子往埋骨的方向行去,似乎你快她也快,你慢她也慢,任身后的壮汉追得汗流浃背,她却始终都在人前约百步处飘着。
一路追来,府中的华彩渐渐褪去,幽微可闻红妆墓上传来的歌泣,白衣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背着残月,毛骨悚然的家丁们只凭着那盏风灯的摇曳,死撑着前进的脚步。
忽然间,风灯灭了,红妆墓上流窜着碧绿的鬼火,一个女人的尖叫也同时响起,在这幽怨阴森的地方回荡。
半晌沉寂后,几个大胆家丁沿着尖叫的方向寻去。他们看到一盏残旧不堪的风灯,一袭血迹斑斑的白衣,一个赤裸、昏死过去的女人和一个同样状态下的阉人……有人细看昏迷的女人。她不但有头,脸还很漂亮,只不过这个局面,再有一百个脑袋也长不住了——是二夫人管亦香。
之前并不是没有人想过来捉奸,但出于各种原因——最主要的是谁身上都不干净,怕管亦香鱼死网破地攀咬出来,这才一直没有实现。但想必鬼是不怕攀咬的……
侯府再次陷入了一场风暴,你猜我,我疑他,今日抄没,明朝举发,平素的一点睚眦,在暗夜中被无限放大。
人生本如飘絮,强风过处,有的零落沾泥,有的却直上青云。而这次,抓住机会的是韩鸦儿。
以前人们认为韩鸦儿只是逢迎拍马的主儿,没了管夫人这棵大树,她会最先倒霉,但最近,她似乎突然聪明起来,不只别人这样说。她自己也这样觉得。青离冷笑,以韩鸦儿的性格,若想通、发现了什么,必定第一个冲去向侯爷邀功。而且虽然她未必有想通、发现的能力,不是还有吕小沐,也就是她“忠心”的“净儿”妹妹么?想必小沐干得颇为巧妙,将推理说得就差一层纸,却又让这只“寒鸦”自行啄破。
看来,曾经低眉顺眼、满脸稚气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满师了。而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如果不能再杀人,似乎烧火这份职业也蛮不错的……
自嘲的笑意被一声呼喝打断:“快去听!韩鸦儿举发大奶奶呢!”
于是青离将黑乎乎的两手在围裙上蹭蹭,与群众保持一致地跑去。
大约韩鸦儿废话铺垫了很久,待青离赶到时,也不过刚刚步入正题。
天伦殿上,昭阳侯坐在正中的石青金钱蟒椅上,身边几个侍卫眼睛都睁得溜圆;郑夫人坐在旁边的绣墩之上,仍然闭着眼捻着佛珠,仿佛事不关己,与之对比的是韩鸦儿的疾肓厉色。四周围了一圈子人,殿外更是乌泱泱的。
“什么无头女鬼,其实根本不是鬼怪,是人扮的!奴婢想了多日,终于发现那女人用了什么办法装神弄鬼!”韩鸦儿跪得笔直,大声道。
“还不快说!”
“如果一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在夜里远处根本看不着。”
“那女人又不是穿黑的。”
“她一定是里面全黑,连脸蒙上,外面披件自的,等到了地方,把风灯一灭,白衣一脱,就溜掉了!”
昭阳侯沉吟半晌道:“此说听似有理,可为何与太夫人有关?”
“我瞧这风灯眼熟得紧,众位请瞧。”鸦儿并未直接回答,反捧着那日留下的证据,展示道。“好像见过……可想不起。”人群里有人应声。
“仔细瞅瞅,上头有字儿。”众人细看,当然不会是红笔写成的大字,但似乎确有模糊的印迹,好像原来用纸贴过什么字,被撕去抠掉了。
“莫不是去年做灯谜的灯?!”昭阳侯一下子站起来,惊着拿过来详辨。“当时灯笼用完都归回各夫人库房了,想那灯谜都是连成句的,侯爷一查就知道谁房里少了东西。”鸦儿得意地笑道。
为求证实,很快地,下人从各位夫人的库房内搜出许多灯笼,其中郑夫人的三只,式样与“女鬼”手中的风灯全无二致,上面三句分别是:乌木雕成无颜色、不唱菱歌唱佛语、只在功德无量处。
“一心一意事菩提!”有这三句提醒,侯爷一下念出了先前难以辨认的字样,又惊道,“这个本侯记得,谜底是木鱼,可不是郑夫人的灯谜么?”众人惊哗,议论纷纷,许多人的观点是即使跟大夫人有关,怕也是下人干的。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白胖妇人终于欠起身来,眼睛似乎微微睁开,却又深深低下头去:“侯爷且容妾身禀告,妾身的库房楼顶因受风雨,约一月前开裂了,最近府上多事,并没顾得上修,要从妾身的库房拿东西,并不一定非要妾身手里的钥匙。”这应该不是谎话,不然也太容易拆穿。
“再者,妾身看地上那件白衣,似乎是海外来的洋缎,妾身一向是土布棉衣,库房里从不曾有那些东西的,侯爷也知道。”郑夫人继续道。
谁最爱洋缎?如果有人问这个问题,回答一定异口同声:管亦香。
管亦香在破庙里的时候,她的库房应该有人可以打开。
“好鸦儿,你未免也想得忒清楚了。”昭阳侯坐回座位,拿起青瓷茶盅,将杯盖在杯口磨了一下。冷冷道。一瞬间,猎人与猎物的关系似乎调了个个。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原来如此”的声浪。
“奴婢、奴婢不过是合理推断罢了……”韩鸦儿慌了神,忙跪下道。
“本侯记得你并不识得几个字吧,为何知道灯谜与郑夫人有关?”
“是,是净儿告诉奴婢的……”看这情形,韩鸦儿哪里还敢隐瞒。
“什么白衣、黑衣也是她说的?”
鸦儿刚才还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聪明,此时却恨不得全推在净儿头上,叩头连声称是。“鸦儿姐姐,夫人死后,我当你是在这儿的依靠,你怎可这样栽赃我?”“净儿”忙出列下跪,哭诉道。
昭阳侯眯起眼看看地上的俩丫头。好歹他也是几十岁的人,还有些基本的判断能力,以他对韩鸦儿的了解,怕是被人当了枪使。至于净儿,是两个月前新近人府的,一进来就发生这么多事不说,平索的样子也似乎有些深藏不露,于是他问道:“初三晚上你们都在何处,可有人证?”
鸦儿供称她是与另一丫头一起当值,可那丫头前天刚上吊死了。
净儿供称说是与大伙儿一起看到那女鬼向西行去,可大家都太惊愕,以至于没人能明确地为她作证。简言之,两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对了!”净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站起身来,显出娇小的身材,“那女人长得高着呢,大伙儿看我怎么会是?”不错,前面交代了,韩鸦儿个子很高,吕小沐却玲珑纤细。于是暗流涌动的舆论似乎偏转过来,因为在大家的印象中,白衣鬼的身形颀长。
“净儿”的面具下,吕小沐暗自发笑,谋划还算周密,这包袱还叫得响吧?应该可以结束了吧……可她稍微犯了一点错误,或者说,也许欠了一点运气。韩鸦儿突然恍然大悟般扑上来,抓着她的衣领,目眦尽裂地吼道:“不是蒙着头,是缩着头!因为没头,才高啊!”
人心里转过的东西比语言描述得要快不知多少倍,这本是句逻辑不通的话,可当一个人想明白了,所有人差不多也都明白了。
将黑布蒙头的思路稍微一变,可以想见,把整个人都用白袍罩着,也就是说头部藏在外衣肩部的位置,同样可以达到远看“无头”的效果。而且由于人们的心理定势,计算身高时是连头算的,一个小巧的女子自然也可以让人感觉很高。
小沐的脸有些白了。这样的话,她就跟韩鸦儿又站在同等嫌疑线上——不,以多年了解,人们恐怕会猜到,鸦儿有这心也没有设局的功力。
纠缠下去,只怕大事不妙……怎么办,怎么办呢?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满面尘灰的女子顾不得礼数,从门外扑进大殿,抱着小沐的腿呼道:“净儿,初三晚上你不是去给北院秦夫人送描花样子去了,怎么不告诉侯爷呢?”小沐立时一愣,她是给秦夫人送过东西,不过不是初三,而是初二晚上,若对质起来岂不露馅?那青离这么说是何意思?帮她还是害她?
“这是谁?”她还没来得及答话,昭阳侯先问道。“净儿的姐姐,跟净儿一起进来的。是被二妹赐名‘慧儿’的烧火丫头。”郑大奶奶从容发话答疑,倒把小沐、青离都吓了一跳:两人来时根本没看她睁眼,居然也会记得。
“因为我回来时已经看到白衣女人,足以说明我不在场,前头的事情就没提了,难为姐姐还记着。”小沐恢复镇定,强笑着回答,这会儿怎么说她也不能跟“姐姐”唱起反调来。
“你回来都子时了,若秦夫人作证白衣女子出现时你在她那儿,岂不就洗清了?”“慧儿”提醒道。昭阳侯沉吟一下道:“把秦玉颜叫过来。”
吕小沐的手脚开始冒出冷汗,她跟秦夫人不过送东西时的一面之缘,青离更可能见都没见过其人,总之是一点准备工作都没做,秦夫人不可能故意帮她掩饰,一对质岂不就完了?
她低下头去,恶狠狠地盯住身边的青离,心中很想掐住她的脖子大吼:柳青离,你恨我也不用这样!我们始终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么干,自己不也要玩完么!
然而,当她对上一道三白眼内射出的狡黠又带点威慑的目光……
大约顿饭工夫,秦玉颜来了。她穿一领素白衣裙,在这寒日显得有些单薄,也衬得脸色越发苍白。她的手非常漂亮,十指细嫩修长,指甲用凤仙花染得均匀,这双手只要搭在琴筝上,本身已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秦夫人,麻烦您告诉侯爷,我妹妹净儿初三的亥时是不是给您送花样子去的?”青离表现出一个担心妹妹的姐姐应有的样子,跪着抢道。
看秦夫人樱唇微启,吕小沐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怎么能这么问?得到的回答当然是否定了!然而,从樱唇里吐出的话语太出乎她的意料,以至于明明是有利的回答,却让她有闪着腰的感觉——那是一个淡淡而坚决的“是”。可秦夫人为何要帮她圆这个谎呢?
“真的么?你确定是亥时?”昭阳侯追问道。
“妾身还记得那时看了更香,应是亥时不错。”
初三那夜,从鸡人刚刚报过亥时到子时二刻为止,白衣女子一直都在人们的视野之内,因此若在亥时内又与他人有交往,必然不可能有空去装神扮鬼。
“她送给你什么花样子?”昭阳侯仍觉奇怪,不死心道。
“回禀侯爷,净儿她送给妾身一幅蝶恋牡丹图。”
“她与你说了什么话?”“回禀侯爷,并无太多。当晚妾身留她小坐,她说天色已晚就不留了。如此而已。”
小沐听得发愣,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不假,不过是在初二,不在初三,难道是秦夫人记错了日子?初二、初三,本都是平凡日子,秦夫人既然这么说,谁也找不出破绽来。净儿的不在场证明宣告成立……所以,另一个人就倒霉了。至此,青离与小沐的任务彻底结束。
围绕昭阳府邸的两条河沟。这时都已结冰,在明月照耀下闪闪发亮。虽然依旧是夜里,却是青离入府以来见到的最好月亮,疏朗安宁,不似多风多雪的前些天,不是被乌云遮住就是笼上一圈血晕。青离将粗麻外衣脱去,丢在岸边,又在冰上破个洞,撩了两把冷水洗去黑灰的面具。
今天她犯了点小错,被罚举着水盆跪在雪地里两个时辰。本来嘛,若要自尽,好歹得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没人会跳下冰河去打捞一个烧火丫头的尸首,他们会拿着这件外衣与这个理由去交差,然后,大家很快会将“慧儿”从记忆中抹去。这正是青离想要的。布置好这一切,她估摸一下院墙的高度,打算飞身出去,不过这之前,似乎还有点事情可做。
她回头,身后立着一个同样玄色的女子,朗月之下,一双眼眸明朗过天上的疏星:“来干什么,我不是老了么?”“姜是老的辣。”对面的女子低了头,轻声道。青离满意地笑笑,毕竟奉承话谁都爱听。
“七爷还在嫌我波及无辜么?”
“各人有各人的行事方式,我若约束你,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小沐沉默一会又道:“我沦落青楼的原因,即使七爷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
小沐的眼神开始有些失去焦距,越过青离落向远方,声音却依然坚定:“我的娘亲,原来也是这等大宅子里的夫人……所以我来到这里,就忍不住想起小时。看到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我就想爬到她们头上去,也不在乎多弄死几个……七爷能明白么?”
“我明白。”
“要是七爷会怎么做?”“把那男的给捅了。”
小沐哑然,良久,凄凄笑起来:“还是七爷一针见血。”
“好了。没事我走了,还要麻烦你回去跟妈妈交代一声。”青离裹紧身上的夜行衣,开始摩擦双手。“等下——小沐还有件事情要问!”小沐急道。
“你说。”“七爷何时与秦玉颜攀上了关系?”
“没关系,那时我见都没见过她,可不得不赌一把。”青离回头道。
“那她怎会如此卖力地帮我们圆谎?若是赌,七爷的注在哪里?”
“没听过一个词,叫‘礼尚往来’么?”青离狡黠地笑起来。
小沐闻言,如醍醐灌顶——她行事只从自己这面想,却从未揣测过秦夫人的心理。秦夫人独居北院,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现在没人怀疑她,是因为她没有被怀疑的价值,可若有一朝重掀波澜,却保不住有人旧事重提,说不定她也正因此事烦恼,而这时有人给了她一个机会——如果她说与净儿见过面,那她自然也是不在场的——她岂有不抓住机会的道理?
“这么说……”半天,小沐才又开腔,眼中充满狐疑。“这单的主顾……说不定……是秦夫人?”
“我们做这行的,认得银子就好了,管他主顾是谁?”
“猜猜不行么?别说你没猜过。”
青离笑起来,说了句让小沐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乌木雕成无颜色,不唱菱歌唱佛语;只在功德无量处,一心一意事菩提’——小沐觉得这诗谜如何?”“这不是大奶奶的灯谜么?她一心向佛,连灯谜也做得这样。”
“好个一心向佛!小沐又可听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啊!”小沐叫了一声,对比便知,什么一心一意求取功德,根本就不是真有佛心之人说出的话。
青离又道:“你见过郑夫人睁眼么?”小沐摇头。
“我想她也不敢。”青离笑起来。“为何?”
“那时我在殿上跪着,所以瞄见了一下。好家伙,寒得我仿佛掉入冰窟窿似的……”
小沐骤然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说:“七爷到底棋高一着。”“那又如何……”青离笑得有些苦涩,隐去的后半句是“还不是混成现在这样”。而变成这样的原因,毫无疑问有小沐的一份功劳,这点小沐自然也明白。
人是复杂的,就在前些日子,小沐还认为青离压制她的怨恨强和与青离多年相处的感情,而此时,两股势力又有些反了过来。
“小沐还没多谢七爷相救。”
“我并不是救你,只是我们毕竟在一条船上,难道不帮你,帮韩鸦儿么?”青离淡淡道。
“那以后呢?”“要在这里打一场么?”青离眯起眼睛看着她笑。
“七爷以为一定能赢?”
“不太确定,”青离笑笑,然后抬起头,望着天幕,最终幽幽长叹一声,“那就随缘尽分,各安天命吧。”是的,她没办法忘记小沐曾经的好,就像没办法忘记她的出卖一样。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青离一个纵身,身影已在高墙之上。身后传来一声“七爷!”
“还有何事?”“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孙娇娇是怎么死的!”小沐仰着头目视墙上的人道。
“被你的箭射死的啊。”
“箭是我安上的不错,可你为何知道在那里设机关?”
“因为我知道她会走那座桥。”青离笑道。
“为何?”“看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加上这时令,我猜她定然别有安排,所以夜里翻进去一看,果然一院梅花都打起骨朵了。昭阳侯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寿辰时十有八九会去赏梅轩。”
“可去赏梅轩有两条路啊。”“她一定会走园子里的那条小路,而且走第一个。因为我观察过,本来孙夫人就步伐轻快,经常走在昭阳侯前面,更何况园子里的路雪后湿滑,而且绕远,人之常情,昭阳侯多半不想走,所以孙娇娇就更会在前面拉扯放娇。”
“你这说得越发奇怪了,既然人之常情是走平直官道,孙娇娇选那小路根本是一时兴起,你又如何料到?”小沐脸上的表情愈加疑惑。
“昭阳侯当时眉头都拧起来了,平素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宁可拂了侯爷的意思,小沐真以为那是一时兴致所至?”
小沐语塞半晌,方道:“七爷肯定她不走大路,又是为何?”
“因为那夜刮北风。”青离说完这句话,纵身一跃,一束纤细的黑迅速溶进茫茫的暗夜中,只留下小沐呆呆立在原地。
还是冬天,依然刮着惨烈的北风。远处高楼上缥缈的歌声仿佛荷塘的幽香般夹在风中传来。小沐想到,这就是她当日与青离和鸦儿同往赏梅轩的官道,那天似乎也听到了这个歌声。不过这次,她听清了歌词:
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是王建的《宫词》。大意是说,一个妃子为讨天子欢心,特地邀他去赏花,可刚刚从殿前金阶下来,却一下生出思虑不周的悔意,因为路上可能会经过一个已经失宠的宫人的庭院,如果天子听到里面传来的美妙琴音,想起昔日情形,又再宠幸回她,可怎么办呢?日夜忧愁的,不只是失宠的女子,得宠的也一样。心机算尽,却毕竟都是可怜人儿。孙夫人一定会避免走大路的原因,到这里昭然若揭。
夜未央,五弦长,睥睨处,滑过泪珠儿晶亮……
三个月后,昭阳侯薨逝。
卖身·二十五丽兰钱?多么令人震撼难忘的价钱!
腊月二十七,山东昌乐。北方的冬日不似南方湿寒,虽然冷些,太阳好的日子也称得上天高气爽。街上兴了年货的市集,喧喧嚷嚷,一溜道看去,挥汗大挂切肉的屠户,挥毫题写春联的先生,面前摆着各色花炮吆喝的摊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逛集市的人中,妇人、女子多在忙着为几个铜板讨价还价;系红裹肚的小孩儿们则追着捏面人的推车,众多青皮的屁股一扭一扭;也有行色不甚匆忙的,把数个拿短板说书的先生围得水泄不通,里面不时爆出一声“好”来。
这欢声笑语却与青离无关,她正穿着身不时踩到裤脚的男装,臭着脸拼命要从人流中挤出去,心中在懊恼刚刚吃的败仗。
这还得从她离开昭阳府说起:妈妈柳明凤不曾食言,就在青离离开前夕,她收到一封书信,说是打听到泰安一家叫百芳园的行院一月前买进了一位叫紫迷的姑娘,不知是不是青离要找的姐姐,听说这个,青离自然要马不停蹄地赶来。方才,她就去了百芳园,拿出一锭大银说要见紫迷姑娘。没想到老鸨子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我们这没这个人呀!”
至于原因,后来青离也差不多猜到了:她太过娇小,一身普通男装,穿着极不合身,加之声音又细,只显得不男不女、不伦不类。这副尊容,又见面就出手一锭大银,自然惹人生疑。
行院里的姑娘合法的来处主要有两种:亲人自愿发卖或是罪人的妻女仆役。但也有些青楼会勾结盗匪,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这种事情若被查实,将会处以重罚,甚至被砍头。
老鸨虽然见钱眼开,但还没到为钱不要命的程度。她觉得青离太过奇怪,不知什么来历,衡量一下,宁可不做这单生意。
青离边走边想,时而还叹息一声,这回心太急,真是坏了大事,再想扮客人进去,只怕只是徒增疑心。而且勾栏中无日无夜,时有笙歌,想要偷偷潜进去也难,却怎么能打听到紫迷的下落呢?
思量着,离市集越来越远,身边渐渐冷清起来。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出来吧,我知道你跟着!”一个穿着破褂子,太阳穴上贴块膏药的混混讪讪地从树后冒出来。这人大概看出她是个女子,才一直跟着,但估计也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不然也不能跟了这半天也没个动静。青离仔细打量他一番,突然计上心头:“喂,说我是你妹子,卖到百芳园去,钱归你,怎样?”混混儿显然被吓着了……
爱用的珠宝,喜欢的花纹,独特的香味……这些都是容易被记住的特征,作为要藏匿自身的刺客,青离平时几乎从不打扮。但她从百芳园老鸨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中便推测出自己此刻打扮起来,应该还有几分姿色。不过接下来的话题,基本都围绕着打击她自尊的主题展开……
“你要多少?”老鸨根本没认出青离,拿耳挖子剔着牙对混混儿道。
“这么标致个大姑娘,至少这个数!”混混儿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两?”
“您老别逗了,三百两!”
“是黄花闺女吗?”
“不是。”混混儿略一迟疑,青离便抢在前头答道,她小时有次坠马,一只脚挂在镫子上,解下时下身全是血,差点送命,她可不想解释这许多。
“呦,那可就掉价了。”老鸨浑身扭动,显得特别不屑。
“那、那也没关系,上手就能挣钱了不是?”混混儿干笑。
“呦,您当我们的钱那么好挣的呀?”老鸨白了他一眼,又向青离道,“会唱曲吗?”“不会。”青离老实说。“看看,还得花老大力气调教呢!”老鸨一副一语中的的神情,又问,“那跳舞呢?”
“一点点。”“什么舞?胡旋?绿腰?凌波?广袖?”老鸨叉着腰,一串舞名诸葛连弩般发射出来。“剑舞还好。”青离答道,已经有些没气势了。
老鸨也不答话,顺手捞过算盘来,噼啪一打,向混混儿道:“这又少了一半!”然后又转向青离,“那弹琴呢?”
“能听出别人弹得好坏……”
“俺妹子她是不好意思夸自个儿,乡里都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混混儿看不下去,笑着插话。“好啊,小翠,瑶琴伺候!”老鸨不为所动,向内喊道。“那个……还是算了……”假的真不了,青离瞪了混混儿一眼,后者讪讪退走。
于是老鸨又问:“画画呢?”“不太行。”
“饮酒?”“量不深。”
“女工刺绣总该会吧?”“这个最差。”
青离就那么看着混混儿的脸一路塌下去,老鸨的士气则攀上顶峰。
终于,老鸨将双手往裙子上一抹,作扭头要走状,祭出杀手锏:“就这个数,不卖走人——十五两!”多么令人震撼、令人难忘的价钱!
“别介呀,街上买个十一二岁的丫头还=十两呢,您老再添点……”混混儿赶忙拉住,一脸谄媚。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讨价还价,最后青离以二十五两三钱成交。
混混儿哭丧了脸,用牙咬咬收到的银锭,一路低着头出门去了。青离倒是面无表情。那是因为脸部已经僵硬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听到二十五这数字嘴里就起泡……
因为长得颇为标致,青离被安排在二楼,房间规格在楼里也算数得着的,尤其推开窗,视野里一片疏林,若在夏天,应颇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韵致。
她在百芳园的第一天是被带去学琴。其实在飞花楼里早学过,只是她的兴趣精力本不在此,只是个入门水平罢了,可在这里为了能见姐姐,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自然,她没忘记打听紫迷的消息,得到的答案是特地送紫迷到一个老师那里学琵琶去了,怕是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听说这个,青离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姐姐果然在这里,那就比什么都好,可又懊恼着不能立刻相见,可谓喜忧参半。
就如此,青离度日如年地等待学琵琶的一批人回来,可没想到,到了傍晚,姐姐还是没等来,倒等来了一个“恩客”。
老鸨在外头叫青离开门,说是客人念旧,一定要点这间房里的姑娘,这才让她个新来的摊上了,是天大的福气,上辈子的缘分。青离在房内听到这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不重不飘,心下稍微一沉:莫不是个武师?若是练家子,呆会儿想点倒了蒙混过关,只怕没那么容易。
谨慎起见,她盘算一轮,三两下爬到绣床上,放下纱幔,向外喊道:“兰儿,开门!”隔着纱幔隐约可见进来的两个人形,一个是老鸨,一个想必就是客人了,也看不清脸,高挑个儿,影影绰绰地倒有几分倜傥。
“哟,这姑娘怕羞,躲到幔子后头去了,兰儿,还不快把她叫出来。”这是老鸨的声音。不过屋子里伺候的小丫头兰儿没动,因为男人的影子好像指指让她们都出去的意思。
“那好,那好,张公子慢慢乐着,我们先告退了。”传来关门的声音,鸨母和兰儿知情识趣地消失。青离心中盘算:兵者诡道,贵在出奇制胜,呆会儿他来掀帘子,定不会防备,要先攻曲池,再打麻穴,反身制肘,巧取关节,用最迅速的方式制服敌人,免得麻烦。所以她就在幔子里虎视眈眈地盯着男子的动向,同时端起先攻曲池的架势来。
可就听那男子的衣裳在屋里窸窸窣窣了半天,好像挂起外袍,拿了茶壶倒水,自顾自地喝起来。喝完水,他往窗户边去,推开窗户,就在那里站着。站了一会,又有往房间中心来的脚步声,大概终于要往床这边来了吧,青离想。结果,他到桌旁拖了一个凳子,又回了窗边去,这次干脆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留给青离一个后背。
青离的手端得很酸……难道他是来买房,要先看看地段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幔子里又热,青离终于等得不耐烦,先露只眼睛从缝隙里张望一下,发现那人确实在专心盯着窗外,遂蹑手蹑脚地爬出来,往他身后去。男子穿身淡色的夹衣,腰上悬剑,手里——如果青离没看错的话——拿着只焰火筒儿。
外头到底有什么?青离也忍不住伸长脖子瞄出去,然而只看得到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在初升的月亮下安宁得像无风的水面。这一探头,便叫男子发现了。他回头有点尴尬地跟她笑一下,道声“叨扰”,便转回去继续盯着林子。然而,刹那,他又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青离也完全呆掉。
“你?!”“你?!”
“我……”“我……”
两人阿时爆发惊呼又同时停顿,可下一句还是撞在了一起。
尽管青离知道有个跟他长得一样的家伙,但却确信这定是沈云舒。若是另一个,就算是来公干,恐怕既然花了银子,也要顺带办点私事。
然后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老鸨说的“这缘分怕是上辈子注定的”。
正尴尬得不行,一直平静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阵风响,林鸟呼啦啦拍着翅膀一起冲上天去。“来了!”云舒低喝一声,一边对青离做了个收声的手势,一边麻利地点燃焰火筒。在焰火与月光的照耀下,青离就见林间出现了一个黑衣男人,手上抱着一个半裸的女子。
许多缁衣捕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云舒也纵身从二楼一跃而下。青离虽还未确知什么事,却少不得前去帮手,遂跟着云舒飞落。
不过有时人多反倒误事,黑衣男一看形势不妙,便弃了女子,抓住面前衙役的一个破绽,一掌将人推向后面,趁云舒不得不收住剑势的一刹那,一个鹞子钻天逃出包围,飞快往灯火旺盛处去了。
青离认住那一身黑,跟着众人一路穷追,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一片水汽蒙蒙的,逃犯失了踪影。
“青离,你先出去吧。”云舒突然回头道。“怎么,我帮不得你怎地?”青离怒道。“真的,你先出去比较好……”
青离似乎也感到了什么,用余光瞄了一下四周情况,然后面带微笑地向后转,再若无其事地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出去。
一出大门,却见她的腮帮子像雨后的青蛙般一鼓一鼓的。为什么遇见那家伙一准儿没好事呢?
她身后的蓝布门帘上,招摇地写了几个自底大字:男子浴殿……
黑衣男人逃进澡堂完全是失策,云舒带着官府的一千人把门一堵,让里面百八十人一一认领衣服,最后剩下的自然就是凶犯,待那受害姑娘一指认,便立刻确定下来,于是连害了八九位闺女的采花贼就此归案。
官府的力量果然强大啊!青离见识过一堆捕快的工作效率之后,便打好了算盘——利用云舒:“百芳园勾结盗匪,拐骗强抢良家女子,你要不要带人去查一下?”
县衙来了好多人,像把田螺肉从壳里抽出来似的把院子里的姑娘们一个个全找出来问供。开始好些人还不敢说,到后来觉得沈大人是动真格为她们作主,才七嘴八舌地供出实情:老鸨子都跟哪个拐子、哪家响马勾结,每月大概有几个新人送来……老鸨虽一哭二闹、撒泼不认,也当不过铁证如山,并且由这条线上,还连摸出了几个拐子、响马。
公人们忙得不可开交,青离则偷空找来百芳园两月前的名册翻阅,却没找到“紫迷”的名字。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学琵琶的一批姑娘回来了。青离立马抛下册子,飞一般下得楼去。眼前的四五位姑娘,却不见里面有姐姐,于是她抓住领头的急问:“紫迷不在里面么?”
“我就是。”
天下同名姓者多矣,青离不是没给自己提过这个醒,可她依然没想到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时,自己比预料的还要失望很多很多……
“青离——”五个姑娘鱼贯着飘上去,又有一个人影飘下来,在她面前不入眼地晃着。她低着头,没力气答话。
“你是不是在找人?”
青离骤然抬起眼睛,一颗心怦怦跳起来。她本就觉得云舒出现得也太巧,莫不是他知道些什么?
“我看你在拼命翻那名册,是不是在找人?”
青离这才长出一口气,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借口,只好点头。
“你曾说过有个姐姐,可是在找她?若是,我帮你啊。”
青离身为刺客,避着云舒这捕快原本是天经地义,可此时他所能提供的帮助诱惑实在太大,由不得她不踌躇。
“别的不说,论到找人,谁还能比得过我们捕快?”云舒又笑道。
“……喔……”这一声,算是默许。
云舒好像很高兴,连声道:“那我可就帮定了!”
青离扁着嘴巴心说;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乐意被人利用的家伙啊。
“晚上来跟我过吧。”云舒又道,意识到有点口误,马上补充一句,“我是说过年,今天是三十。”
过年?这个词青离好像听过。去年过年她在哪里?似乎是往云南赶的路上。前年似乎在某巡抚府中跟下人们一起吃剩饭。大前年呢……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冬日里难得有暖和的天气,穿件夹袄就不冷,青离和云舒坐在县衙的房顶上,边吃饺子边看焰火。他们的左边趴着吞脊兽螭吻,右边则蹲着一只秃尾巴的野猫。
“对了,青离,方才我第一眼看见你,差点没认出来。”云舒嘴里有饺子,含含糊糊道。“怎么?”
“那个……哦……就是突然发觉,原来你也是个极美的女子……”
“好眼力。”青离极度虚弱地答道。
“可是……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青离白他一眼。
“我——你不是都知道啦?都是公事!”云舒急辩。
“哦。”
“那你呢?”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我不是告诉你了。”
“那是你告诉我的,可我没问你啊。”青离斜着眼睛欺负老实人。
云舒想了半天道:“老鸨招供说是个混混把你卖去的。其实你是为了找姐姐,故意的是不是?”
“知道就好。”“……可要真来了客人,你怎么办?”
青离转过来,有些认真地看着他:“大过年的,何必给自己找堵呢?”云舒不说话了,埋头吃他的饺子。
这时,一个金黄色的焰火升腾了起来,在空中热闹地绽开。于是青离、云舒和秃尾巴的野猫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青离在想,如果到了六十岁,她抬头仰望天空,面对漫天焰火会对身边的人说些什么呢?
说她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她跟他还差点儿死在了一起。那人大概会撇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年打仗都会有无数敌人死在一起。
那么就说,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在房顶上,吃饺子看烟花,旁边有一只烦人的秃尾巴野猫。那人大概会问,然后呢?
然后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温柔娴静的官家小姐,或者还会纳妾。然后呢?
然后生了一对漂亮懂事的儿女。然后破了很多案子,论功封子封伯,应该办得到。然后呢?
然后他功成名就,辞官颐养天年、寿终正寝。那人就奇怪了:那你在哪儿呢?
真笨啊,我自然是远远看着他呀,不然能知道这么多吗?
对了,我不太相信自己能活到六十。所以要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呢?
那,死了就埋在能一直看见他的地方吧……
商女·进入历史的案件我心口疼,要不要帮着搽药
正月的京城充满喜庆气氛。这不仅是有因为春节与元宵的余温尚未退去,还因为石亨下了大狱。
石亨是何许人也?这还要从一段无法磨灭的历史说起。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听信司礼太监王振蛊惑,在后勤准备得一塌糊涂的情况下,率五十万大军亲征蒙古瓦剌部落。结果不仅全军覆没,且英宗自己也屈辱被俘,史称“土木堡之变”。
而蒙古也先也趁此机会进攻北京,朝堂上的许多大臣都主张南迁逃跑,朱明王朝险些成了第二个南宋。幸好当时的兵部侍郎于谦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决定保卫北京,于是另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为帝,史称明景帝,整肃军纪,坚壁清野,最终大败也先,接回英宗。
可惜皇位这样美味的糖果,谁吃下去还舍得吐出来呢?
英宗回国后,以二十四岁的“高龄”成为太上皇,被自己的弟弟囚禁于南宫,不但自由受限,连衣食都成问题,过了八年凄惨不堪的生活。
而风水轮流转,彼时景帝病重,在北京保卫战里立有军功、被封为武清侯的石亨与官员徐有贞、宦官曹吉祥一道,精心谋划一番,利用政权的更迭为自己创造了大捞一票的机会。在他们的倾力帮助下,英宗朱祁镇成功复辟,史称“南宫复辟”或“夺门之变”,改元天顺。
大凡正直烈性、一心为公者,多半会为奸狡小人所不容,于谦自然也不例外,于是他的大好头颅滚落在曾经拼死保卫过的土地上,成为替复辟行为“正名”最有分量的基石。史载:天下冤之。其后,石亨等人仗着拥立有功。大肆清算、排除异己。青离的父亲也便是死在了此时此事。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事后,先是阴谋集团起了内讧,徐有贞被丢去辽东充军,而现在,终于轮到了石亨挨刀。满城百姓,额手相庆。
青离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其实早在去年,她感到“手艺”日臻成熟。便打算向这几个家伙讨回血债,但一来一直有事耽搁,二来她觉得如果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让他们一刀毙命,也太便宜了,所以才不曾动手。对怕死者来说,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想必石亨在于谦曾经呆过的死牢中等死,比起心如明镜、慷慨就戮的于少保,更能充分“享受”到那份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
言归正传,为了得到官府的帮助,寻找姐姐,青离和云舒一路回奔京城,到了沈府门口,才通报了,里面便有一个老仆匆匆跑来,语无伦次道:“二少爷可回来了!大少爷等不得已经走了,总捕头有事找你!”
青离在外头候了不一会儿,云舒就铁青着脸出来,本来吩咐下人赶快去包裹几件衣服,半道上又唤了回来:“不用了。”然后自个儿跑去厨房,站着对付了一碗温乎的面条,就又去牵马。
“青离,你在我家等着。我办完这事,就帮你打听姐姐。”他向追过来的青离道。
“你去哪?”“要事。不方便说。”
“去蒙古对不对?”青离昂起头来看他。
云舒一愣间,已经表明青离猜中了,于是他小声道:“你怎知道的?”
“你叫下人去拿衣服,又叫不用去了。再怎么着急,毕竟不差这一时半刻,那就是——家里并没有合适的衣服。幽州这里夏天很热,家里不会没有往南去的衣裳,所以你是往北走。幽州之北,自然就是蒙古了。”青离顿了顿,又道,“你带我去吧。”
“事关机密,我实在不能带个无关的外人去。”“无关?我一家都叫他给害了,我无关谁有关?”青离怒起来。
“你说什么呢,青离?”云舒有些失色,示意她小声。“我只问你,石亨跑了,你去捉他是不是?”
云舒大惊,慌忙过来掩住她的口,半晌道:“此事世上知道的人不超过七个,你却怎么知道!”“你一个捕头,又不会去打仗,自然是拿人。”青离笑道,“看你的神情,必定是个重犯。我一想,既然犯人往蒙古跑,大概是大明朝已经容他不得,这样左凑右凑,不就把事情拼出来了?”
“石亨本是猛将,又知悉我国军务机密,只怕他逃往蒙古,拿这些与部落头领交换,则危害莫大!所以现在我们不敢大肆宣扬追捕,你也决不可对人透露!”“你把我带去,便没人可露啊。”青离笑道。
于是云舒就彻底没脾气了……
早在正统年间,石亨就曾驻守大同,夺门之变后,他包括其侄石彪在内的许多关系也都在此处,故云舒、青离判断他多半会从此处出境,于是一路向西北进发,持石亨图影,口上只说是大牢里跑了个杀人的强盗,于驿馆、客栈沿途打听。
忙碌间,不觉半月有余,离最后一个说似乎见过画像士人的店家也有一二百里了,青离不免略显焦躁。不过云舒经验丰富,自知拿人这事急不得,有时上天不给那么点运气;急也无用,有时却又得来空不费工夫,所以反来宽慰青离,二人就那么也苦也乐地进入蒙古之地。
随着纬度增高,天也越来越冷,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枯草与残雪相间,呈现出大片大片的黄灰,只留一个苍白的太阳在地平线尽处瑟瑟发抖。
“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云舒裹紧前天从边境月市上买来的羊皮大裘,打马道。那大青马打着响鼻,在空中喷成阵阵白雾。“是了,快着点!”嚓嚓声从冻硬韵皮袍下摆随着青离的晃动传出,似乎也在应和。
几句话间,北风号得更猛,不一会儿鹅毛般的雪片已经打上人脸。
好雪!温柔的柳絮随风而起,连玉龙相斗、鳞甲纷飞也不能写尽其惨烈,只如同星河上冻,被狂风卷起散为玉屑,化作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都一起改了颜色,
云舒、青离正苦苦地进两步、退一步,睁不开眼、说不上话,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前方影影绰绰似有一座大宅,忙提起精神拼命催马前去。
大宅将近,眼看十分破败,青离、云舒二人却顾不得,赶着投胎一样冲进,掩上房门,呸呸地吐出口中的雪粒子。待他们拂去面上的厚厚风雪,睁眼看时,是一间空旷的前厅,中间一盆炉火,房内却早有几人。为首上来拉他们烤火的是个说书先生,四方面盘,小胡子,表情丰富,动作夸张,一副短板别在腰上。接着一个瘦削斯文、秀才打扮的年轻男子前来施礼,云舒、青离忙也还礼。
不备间,一只手在青离肩上重重一拍:“怎么是你!”唬得青离差点叫起来。看时,却有几分面善,再仔细辨认,却是——玄真法师!
“你的朋友?”云舒怪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若不是这位娘子,洒家早冻死了!”行者大笑,在青离肩头拍拍,白衣上迅速开出黑花来。
青离笑笑,早知这人行为荒诞,便也不以礼法为意,只把前事对云舒讲出,大家听完都称能再次巧遇,真是缘分。
正说话间,厅门轰隆一下又被撞开,灌进一堂风雪,兽炉里的火都摇荡起来,多亏几人忙用身体挡住,这才未灭。
看时,门前一辆马车,被厚厚的青布油毡裹得严实,车上先跳下一名白裘雪帽之人,看身形当是个女子。她娇喝一声:“扶夫人上轿!”接着两个赶车大汉也跳下来,顷刻由马夫变成轿夫,从车后抬出顶轿子来,直接对在马车车厢口,待夫人进去,再抬下来,进了大厅。
待收拾停当,这数人也来和房中的原有之人见过。
两名大汉一个姓张,一个姓李,诨名“赛张飞”、“二李逵”,都生得凶神恶煞、虎背熊腰,自称是镇远镖局的镖师,此次奉命保护夫人赶路。那白裘女子自称是夫人的侍女,雪帽一摘,满屋男人脸上一时都呈讶异之色。
“小女子廖白茶见过各位公子。”女子深深施一福道。“好名字,姑娘果如白茶花之清媚。”云舒站得靠前,少不得微笑还礼。青离知道云舒若赞人,只为真心生发,并无什么目的在里面,但心中还是有些暗气。
廖白茶说着,将沾满雪珠的白裘脱下,又解下背上一个系有丝绫的琴袋,先不管白裘,只顾拂拭这琴袋,生怕打湿的样子。
众人叙话时,那夫人却一直呆在轿中,一声不出,使那轿子搁在房内显得十分滑稽,仿佛那里面不是装人的,而是一箱咸菜、冬瓜什么的。
“要不也请夫人下来走走?里边怪闷的。”说书人热心道。
“我家夫人被火伤过,不想面容被任何人看到,还望各位大人勿怪。”廖白茶答言。既然如此,厅里人自然也不勉强,不一会儿便聊得热闹。浑如忘了轿子的存在。
从聊天中,青离了解到,这大宅还有一个后院,院中数间厢房,昨晚在此过夜的有四人,一是玄真法师,二是说书的,三是秀才,四是个收账的。玄真法师青离以前见过,但一直不知其来历,此时他不说,别人同样也不好多问;说书的嘴倒是把不住,自称姓刘,诨名“刘快嘴”,是附近的汉民,身上带了几石杂粮、米豆,要往边境月市上去换些皮毛;秀才自称姓谢。要去京城投亲,本来今早已经打算出门,可听法师说看天色只怕要下大雪,这才没敢走。几人把行李都放在各自歇息的房内,人则聚在前厅烤火聊天,好过单独在房内闷着,不过那收账的说只想睡觉,所以没在此处。
说笑了一会儿,大伙儿都撺掇着说书的讲一段书来听,刘快嘴也不推辞,笑着打了短板来讲:“话说大宋年间,有一个奸相,姓秦,单名一个桧字……”
他一句开场白没讲完,那边赛张飞哇哇大叫起来:“如何讲这等陷害忠良、叫人气闷的!每次听都恨不得活撕了那厮,可又去不得!”
众人皆笑起,刘快嘴想了想,唱个诺道:“大哥有所不知,这后头除了主房以外,几间厢房中每间都有幅画,讲的是那秦桧死后在阴间如何受苦,在后世如何被人唾骂,所以小的一时才想起这段书来,既然惹得大哥不高兴了,咱换一段就成。”
“来段白马银枪高怀德的吧!”用现代话来说,秀才这叫点播。
于是刘快嘴拿起短板权作醒木,啪地一拍,架势十足地开讲:“话说那乱世出英雄!三国年代,有一个常山赵子龙,白马银枪,一身是胆!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这到了残唐五代,常山真定又出了一位名将,也是少年英俊,一骑自马驰南北,一杆银枪挑东西,驰骋沙场数十载,助大宋开国,追封渤海郡王,受后人仰慕,人称银枪高怀德是也!”
“传说那杆银枪,却是高怀德年少时,也是个太岁,一日在山涧遇一银衣少年,因小事相争,三拳两脚,少年斗他不过,夺路跑了,高怀德追去,不见其人,却只见一杆银闪闪的枪横在那里。高怀德一看,那枪杆是烂银打造,杆头上打作六叶莲花瓣,供换枪头之用……”
“什么叫换枪头?”那边廖白茶不由小声一问。
刘快嘴笑起来,边说边比划道:“这里的两位姑娘娇弱,怕是没见过真刀真枪,待我给你们形容形容:是枪皆可换枪头,不然就算是个铁杵,杀人无数后,也被磨成个绣花针不是?所以凡须换时,取下旧的,安上新钢枪头——这可得是钢的,不然叫人笑了‘银样镴枪头’去——拉动杆边机栝,枪头便被莲花瓣紧紧扣住,瓣间也是血槽——我这样说,姑娘可明白了?”白茶点头,青离笑笑。这说书的还真不好当,连武器规制都要懂得,难得他说得明白,一如枪亲在眼前一般。
这样说笑着,雪渐渐小了,以至于疏鳞片甲、零絮点棉,只是看看窗外,天色又晚,怕是赶不得路了,于是听完最后一段书,大家纷纷起身,伸腰抖腿,要往后院去找寻自己的厢房。
推开连通后院的月亮门人内,众人闪目观看。门后是座四方大院,正中一间坐北朝南的主房,房门开在南面中央。两边则各有两扇窗户,其中东面一扇尚有窗纸,西面一扇则只剩疏落的棂格,从格间望去,黑洞洞的看不清屋中情形。庭院四周则环列数间厢房,房外有木板回廊相连,踩踏上去“咚咚”作响,各厢房都有窗格对着回廊,四周回廊距中央主房约可四五丈远近,中间地上有没膝的积雪,昨日留下的脚印早就都被覆盖。
两个大汉起轿子到了院中,轿希前头突然伸出一只拇指来,让青离相信原来轿里真是有活人的。手指指向中间主房,想必是选那里为住处。众人想她是富户人家的夫人,原本娇贵些,也不与她争,于是两名大汉深一脚、浅一脚地抬了她进去。厢房共有八间,昨夜四人已经占用四间,余者就在剩下的四间里挑——因为正对主房破窗的一间恐因年久,土砖墙壁已经崩坏,露出人可进出的大洞,这种冷天,应当无人会选,所以其实算是三间。
“五个人三间房,怎么分?”云舒问道。“倒是正好。”白茶道。
“怎么说?”
“我们一路行来,夫人都独寝一间,我住在招呼得到的另一间房内,赛张飞、二攀逵两人分上下半夜轮流值守,在夫人房外巡逻,只要一间房歇歇便够。余下是你二人住的一间,岂不正好?”云舒的脸“腾”一下红了,忙摇手道:“我二人并非夫妇,结伴同行而已,姑娘不要误会。”
半晌,青离道:“那你去跟谁挤挤吧。”几个男人脸上都露出警觉的意思。也难怪,虽说刚才一起说笑得热闹,毕竟第一次见,谁知你是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可这个心思,众人又不好当面说出。
正尴尬间,突听一声惨叫划破雪空,在空荡的庭院里回响。
“是我房里传来的!”说书的大叫一声,第一个跑出去……
众人一齐冲进说书的房间,却见一人捂着手在当场翻滚呼号。
行者才要去扶,云舒眼快,断喝一声:“小心!”左手把人拽了回来,右手抽出寒铁剑往地下就斩。金石一声,腥血四溅,地上一个黑色的东西被一刀两断。众人仔细看去,原来是一条手臂粗的大蛇,三角形的头颅昂起,要不是云舒剑准,一下斩在七寸,此时怕已经咬在行者手上了。
大蛇抽搐两下,终于不动,众人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威胁,才大胆去扶起地上人,又掐人中又按太阳,一通乱忙。
“不行了。”青离翻开他的眼皮——瞳孔已经放大,七窍流出黑血,又看看地上蛇尸,“通身漆黑,只眼上两道白线,这是白眉蝮,毒性猛烈,见血封喉,被它咬到,可谓大罗神仙也难救。”
大家叹息一阵,却又反应过来。秀才细认脸面,疑惑道:“这不是说要睡觉的那个收账人吗,怎会在你的房里?”说书的四下看看,顿足道:“什么收账,原来是个偷儿!真是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众人这才注意到,屋内一片狼藉,一个蓝布包袱开膛破肚地摊在地上,所谓的收账人身边聚拢了一堆碎银、铜钱,连几石杂粮、米豆也不放过,本来铺在床上的床单被扯下一半,想必是他贪多包不下了,去拉那布单,结果不曾想隐蔽处竟然有蛇,以至于丧命。看来这人纵使不是惯偷,也必定是个见财起意的坏蛋。
云舒带头检视了他的身体:除了手腕上的蛇伤,并无其他伤处,怀中揣有数百两的银票,并些玉佩、宝珠等物,也没有只字片纸能证明其身份(包括后来到他房中检查,也都没找到)。
后头行者见状,不由叹道:“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积了甚多,却连本名本姓也丢了,欲想将他送回家里也不能够!明日谁路经官府,上报一声便了,洒家这里念两卷倒头经给他,也算是个功德。”
突然,刘快嘴在偷儿脚下的碎银间看见一副小弩,一把抓起,顿足骂道:“天杀的!偷便偷,何苦弄坏,叫我如何是好!”大伙儿细瞧,好生精巧的一把银弩,可惜不知是偷儿有意还是无意,将弦绷断了。
云舒安慰道:“弦断可续,好过丢了,你又何必如此气恼?”刘快嘴沉吟一下道:“你不知道,这雪地里常有猛兽,小弩防身最有用,平时单有一支三寸银箭相配,上好了别在腰里,一旦有孤狼、野狗,一箭过去,五十步内应弦而倒!”
“偷儿应不只偷你一人,另外此间有蛇,其他房间若也有就糟了,我们不妨一同看看。”青离插话。
这提议得到了一致赞同。刘快嘴的房间紧挨着墙垮一半的破厢房,几人从他房里出来,依次往后察看。第二间是玄真法师昨夜住的,由于房宅老旧门上没锁,显然也有人进出过,不过法师是出家人,衣食都靠化缘,哪有什么值得贼偷?众人翻翻,没有蛇痕,就又往下一间去了。
下一间是秀才的房,显然也遭受重灾:一个原来随身的书笼摊在地上,骨架都被扯零散了,几支上好的狼毫笔丢得满地,画画所用的胭脂、洋红颜料被打翻,不少沾在《论语》、《大学》等经史书籍上,还有一些沾在三寸朱牙笔管上,剩下的泼洒在地上,活像一摊血迹,气得秀才也是呼天抢地,不顾斯文。众人忙帮他拾了那些书笔,劝慰半日方休。
青离、云舒并白茶一千人因是后来的,自然不曾遭偷,在房内检查一番,也都没有蛇迹,于是青离道:“大寒天气,蛇蟒本应僵眠,只怕那一条是因屋中有火炉才苏活过来,这是极偶尔的,应当不妨事了。”
“若是还有却怎么办?”秀才慌问。“我们已尽人事,既然找不见,又能怎办?”青离笑道,“难道你因怕蛇,要睡到雪地里不成?”
“休怕!看那蛇单咬偷儿,必是有灵之物,你不做亏心事,它便不咬你!”法师大手一拍秀才肩膀,大笑道。“也是,也是……”秀才附和。
这边说着,却见廖白茶咚咚踏下木板回廊,从雪中跑向主房,敲门喊道:“夫人,宅子里有蛇,要不要我们进去检查一下?”门里传出三长声叩响。
“那夫人自己查看吗?”门里两短声叩响。
白茶遂向众人喊话:“夫人说不要打扰,她自己会小心查看。”
秀才小声道:“真是难得的忠仆,可这夫人却也太奇怪了。”几人也跟着叽喳几声,待白茶跑回廊上,便都住了口。
于是众人一起收拾了被翻乱的东西,将偷儿的尸身找自布裹了停放在前院,掩埋了蛇,又轮流抽空吃了几口干粮。这时风住雪停,是以混乱走动的脚步声、老旧的门枢窗格“吱呀”声在后院中听得分明,忙忙乱乱,已是夜深。
听到惨叫时,大家本在商议云舒的住宿问题,这下却不用为难了。青离看着云舒提了东西去那空出房间的背影,松了口气,可又似乎莫名地有点失望……
于是住处安排是这样的:西边四间,头一间是墙壁塌了没人住的,然后分别是说书人、法师与秀才,东边四间,依次是云舒、白茶、两位镖头以及青离。
青离回到自己的房间,四周环顾一下,房中原有一个铜炉。里面有些余炭,也许是上次有人留宿时剩下的;又有一个大床,虽然老旧,床头雕的龙凤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初的精工,床上铺了两层厚厚的羊皮毡子,最上还有张粗麻被单,以及一床看上去不太干净的棉被。除此之外可谓徒有四壁——嗯?这么说好像又不太合适,因为壁上还是有东西的,说书的那会儿也讲过,内容是秦桧在阴间受刑的壁画。
青离细看看,自己房间的这幅是血河地狱,大片的猩红,阴森可怖。她虽不怕,却很厌烦这颜色,而且不由奇怪:谁再怎么痛恨奸臣陷害忠良,却也不应把这个刷到房间里啊,这还怎么住人呀?想着,她用手去摸,粉土似乎还有些潮湿,心中不由一动,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终于,青离移近铜炉,和衣裹了棉被,上床去睡。按说折腾一天,她也该累了,却不幸过了瞌睡,反倒睡不着,耳朵只听着外头的响动。
大约顿饭时问,院中各人的开门推窗声渐渐平息,隔壁的赛张飞和另一面住着的不知哪个男人遥相呼应地打起鼾来,仿佛两个雷公。二李逵则在木板回廊随意巡逻,因其身高体壮,脚步咚咚,显得分外清晰。
又顷刻,院中有琴声传来,雄浑低昂,如金戈铁马。青离回想,好像只有廖白茶一人是带了琴的,却不由惊愕,一个那般柔弱的女子,胸中竟有如此情怀?她不由翻身爬起,从门缝向外张望。
弹琴的果然是廖白茶。她坐于屋内,面向窗外,格扇全开,好像不知道冷一般。房中未点灯烛,她整个人裹在一团暗夜中,唯有偶尔抬眸,更显星目明亮。
“好琴艺!”是青离熟悉的声音,抬眼看去,果然是云舒被琴声吸引,从房内跑了出来。“公子见笑。”白茶微微颔首,手上却丝毫未停。
“只是姑娘也累了一天,何不早点歇着?”
白茶向隔壁,也就是她和青离之间的房间努努嘴,笑道:“想睡也睡不着,不如起来奏琴抒怀得好。”“怎么不点灯烛?”
白茶略一沉吟,方才笑道:“我这蜡烛中间是断芯,方才还上说书大哥那里去讨来着,拍了拍门,听见里面传来梦呓,想是他睡了。好在我自幼习琴,便是闭着眼睛也丝毫不会错了宫商角徵羽。”
“姑娘弹的可是《兰陵王入阵曲》?”因白茶说话间琴声不住,云舒听得激昂,忍不住问道。“正是,”白茶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公子可知其中典故?”“此曲是北齐将士为兰陵王高长恭所作,可怜忠良大将,披坚执锐,驰骋沙场,到头来未死在敌手的枪下,倒被自己人忌害,赐予自尽,年方二十七岁。古今英烈,竟同惨遇,怎不令人扼腕!”云舒说着,声调渐高,感愤之情溢于言表。“公子也可说是知音人了。”白茶莞尔,指下歌飞。
说罢,云舒又道:“姑娘琴艺高妙,只是为何似与我从前听的不同?此曲高亢激昂,多用羽声,姑娘却奏得如此低沉。且方才‘去乡’一节,当是舒缓幽咽,你奏得急促;此时‘跃马’一节,当是奋疾迅猛,你又奏得缓了?”白茶似乎一震,掉了个滑音出来,半晌笑道:“诗乐文章,原是抒怀,我一时悲凉感伤,声音难免沉郁。”说罢闭口,再不多言。云舒不知何处得罪了她。正纳闷问,远处传来“哎呀”一声。这一声可吓得他不轻,忙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青离,青离!怎么了!”
“放心,不是蛇,显崴了脚。”青离轻声道。
“为什么你站着会崴脚?”
他被青离狠捶几拳:“很疼啊!还为什么为什么的,快点扶我进去!”
云舒虽有点奇怪,还是老实扶了她进去,小心平放在床上,轻声道:“哪里崴了,让我看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青离推托。
“崴脚都是越肿越大,哪有一会就好的,你有药吧?我帮你搽点。”
“不太方便,算了吧。”
“医者父母心,我又不是那种占便宜的小人,你……”云舒还在苦口婆心,青离却被缠得烦了,一翻眼睛道:“其实我没有崴脚啦。”
“那是怎么?”“心口疼。要不要帮着搽药?”
云舒的俊脸腾地一下红过,半天没说出句整话来。支吾了一会儿,他站起来道:“那我走了。”“去哪儿?”
“给廖姑娘送点蜡烛去,本来有蛇,黑灯瞎火的,被咬了怎么办?”
“你不知道,蛇最向明火热源,你不送倒还好。”
铜炉的火光之下,云舒看着青离,吃吃笑起来。“你笑什么?”青离觉得那笑明显是不怀好意。云舒便再次俯下身来,在青离耳边柔声道:“是不是耍小心眼、吃醋呢?”“鬼才吃醋——哎哟——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想得美!”青离像炮仗一样跳起来,中间那声“哎呦”是因为起得太急撞到头,开始还不顾,只把后面的话一股脑放出来,片刻却觉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竟是流了血。
“你急什么呀你!”云舒顿足道,“这下可真要找药了!”
“没破相吧?”
“没,好在在头发里头,伤口也不算大。”云舒一边细细分开她的秀发上药,一边道。青离心里火大,这假苦肉计怎么就变成真苦肉计了……牺牲也太大了点吧。
“青离,我觉得你最近有点霉。”云舒放下药瓶道。青离暗想,你也知道!自从碰见你,就没什么好事!
然后云舒在自己的脖子上解呀解,拿下个护身符似的东西,递给她。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或骨头,藏白色,硬硬的,还带着点他的体温。
“这个我从小佩戴的,给你吧。”
“我怎么能要?”“等你霉过这阵子,再还我也行。”
于是青离不再说话,听凭他把那小东西系在自己的脖子上。
气氛正有些暧昧,突听外头传来啪啪的声音,好像谁在四五丈外拍门,继而“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二李逵的喊叫:“夫人!如何?”
云舒、青离忙起身跑出去看,众人也都被惊醒,推门出来。只见果然是二李逵,正站在主房的台阶上,大喊道:“夫人没气了!”
秀才拔脚就要去看,却被云舒一声喝止:“不要乱!都从廊上过来!”
众人先是一愣,因为想到云舒说过自己是个捕快,便也都听从他的话,纷纷乱乱从廊上跑到他跟前。
云舒先看那雪地,有四行脚印,问道:“这些都是谁的?”众人证见,两行是那赛张飞与二李逵抬轿子进入主房时留下的,一行较小的是廖白茶去提醒夫人宅里有蛇时留下的,而一行最新的,从法师门口延至主房门口,便是二李逵刚刚跑过去的痕迹了。云舒记下这些,向众人道:“未可知不是有人行凶,大家先谨慎些。”说完自己便走向主房,又令后头人踩在他的脚印上一个个跟来,不至于太过破坏现场。
进了主房,众人吃惊不小:哪里有什么“夫人”!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仰面倒在窗前,颈上不知什么白森森的东西,正汩汩地流出黑血。
云舒点灯检视死者。那男子死状狰狞,眼中满是惊疑、忧惧,因其原本身长体大,此刻手足都向内敛,更显得异常地恐怖。那尸身尚有余温,看来刚咽气不久。颈上白森森的东西原来是颗蛇牙,上面却不知何故似乎黏有几根棕色兽毛,往他身上照去,则是冬日厚衣,身上一枚印章,刻的是“王富”二字。再环顾室内,毫无搏斗痕迹,规制同青离房中一样,只有一炉一床,多出来的只是夫人来时所乘的轿子,检查一番,都无异状。细看时,西面格窗上爬过一道细细血痕,笔直延伸至窗外雪地,到那残破的土墙之下却戛然而止。另外有些奇怪的是,窗下似乎散落着几颗石子。
“这可是你们所保之人?明明是个男的,怎么说是‘夫人’?”云舒质问二镖头。“官爷息怒,我们走镖的,一向是照客人的吩咐办。”二李逵抱拳向云舒歉道。
“那你可知这是什么人?”“说是山西富户,姓王。”
“最后你见到的是何情形?”
“我巡至法师房前,忽听房内咚的一声有什么倒地,我连忙回头,余光就见一条不知什么东西嗖地钻进那破墙去了!”二李逵说着,用手指那墙壁半塌的厢房,“我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就去拍门,几下不开,撞了进去,就看见夫人——啊不,这个人躺在这里了。”
这边说着,那边赛张飞按捺不住,连声懊恼起来:“苦也苦也!我镇远镖局千金不换的招牌,这下却被小小毒虫搞砸了!早知道,白日拗着他也该查查这房的!”“就算查了,只怕也没用。”云舒认真地看着他道:“这未见得是毒虫所为。”
“你这人真爱说笑,连蛇牙都插在脖子上了,还有爬出去的痕迹,不是蛇是什么?”
云舒笑笑,不答反问:“白天偷儿的伤你也见了,可还记得什么样?”
赛张飞细想想道:“好像是两排齿印,一共四个。”
“再看这窗上血痕,你可见过有蛇爬得这等笔直么?”
大汉再想想,最后摇头。云舒笑道:“这就是了。此人并非被毒蛇咬死,而是有人借此前之事,行凶杀人,嫁祸于蛇!此处边关寒地,深夜荒宅,更无人至。行凶者必在我等数人之中。”“啊?”此言一出,众人皆慌,面面相觑。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气氛。
“大家不用担心,只要诸位相信物有常理,皆可推断,真凶自然能够被找出,余者也自有公道。”云舒看众人惊慌,忙宽慰道,“只是到时可能要搜查各位所带之物,还望海涵。”“尽管查,尽管查。”众人皆一迭声答应。
“官爷,不是我!我保证我一进来他就死了啊。”二李逵突然跳出,连连摆手。这倒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难免嫌疑最大。云舒笑笑:“我知道不是你。”“为啥?”一边赛张飞瞪着铜铃大眼问。“死者不知有何心事,防备心很重,而李兄身材高大,虎步沉沉,若想从背后偷袭他应该很难吧?”云舒从容道。众人皆点头称是。
“可若正面冲突,纵使李兄武艺高强,这男子却也雄健得很,怎可能不抵挡两招?而这里既无搏斗痕迹,我等也都没听到搏斗的声音。再者,若是李兄行凶,隐瞒还来不及,怎会高喊大叫,弄得众人皆知?”
“大人言之有理。”一边的秀才忍不住插话道,“可若不是他,地上这四行脚印都是有主可证的,难道行凶者是飞过来的?”“就是就是,小的听说江湖上有那‘踏雪无痕’的功夫!”说书的附和道。
云舒闻言笑道:“你们讲本子的必要怪异新鲜、夸大其词,才有客人愿听,我们做捕快的却要小心查证,推之常理,才能破案。骐骥一跃尚且不能十步,何况是人?我断不信有人能飞身四五丈之遥!”
“难不成那人是像刚才我们一般,在已有的脚印上踩过来的?”说话的是廖白茶。云舒稍微一愣,怎么自己方才好像一直都没注意到她。
这点不用云舒解释,大家肉眼来看便清楚了,四行脚印皆清晰可辨,并无二次踩踏的痕迹。
“小兄弟别卖关子了!”一旁的法师道,“我看你早有成竹,直说吧。”
“实不相瞒,我是想到了一些,却还有不解处,既如此就边推边演了。”云舒答道,“既然没人进房,人却死了,想必是用弓弩远程投射。我看死者面向窗外,窗下又有石子,想是有人投来石子,死者惊疑,到窗边察看,却被一箭穿喉。”众人皆将目光投向说书的,刘快嘴忙道:“我是有弩,可是弦绷断了,你们也见了的。”
“别急。”云舒道,“其他人还有没有带弓箭的?”
“他们那边三个,今早偷儿已查过了。”白茶笑道,“单说我们这边的吧。我是没有的,何况我一直在窗边弹琴,大人想也听见了。”二镖头也忙道:“我们部惯近战,刀剑尽有,弓弩却没带,大人尽可查验。”
一直没说话的青离这时却举起手来道:“我有带弓箭。”“你不用说了,我看见你把他叫进房里,一直没出来。”白茶突然说道。尽管气氛紧张,这话还是引来一片笑声。
青离红着脸剜她一眼,没说话。云舒则干咳半天,方才把话题绕回来:“那烦请刘兄再让我们看看你那小弩。”刘快嘴将众人带入房中,取小弩示之。“弦虽断,箭可在?”云舒问。说书人取出一支银箭,约三寸许,递与他。
云舒拿箭细观,眉头却不由皱起。“怎么?”秀才问道。
“我本来设想,蛇牙中空,正可安在箭头,或许凶犯从他处找来弩弦,将死者射杀。可如此一见。这箭却是银质,若如我想,那蛇牙猛毒,白银少许沾上便会发黑,擦拭不去,可现在并不曾变色,故此不解。”
“大人啊,就算如你所想,凶犯却是从何处找来弩弦,箭头又如何安得蛇牙?就算可以安装,射中之后,箭杆自然留在死者脖颈上,又怎么可能回到刘兄手中?我看,还是蛇吧?”秀才道。
众人皆不作声,唯有法师手闲,把玩挂着的一串念珠,沙沙作响。
云舒思索半晌方道:“凡案件,如同法师手上的念珠,我们所见,也许缺损几颗,可不打紧。只要能找到线索贯通,就都可解了。既然如此,少不得再看看其他人的房间。”
行者之房仍然一清二白,连件多的衣裳都没有,从污损程度看,他身上这件,也是一季未必洗一次的。
秀才的东西却多,又被翻箱倒柜了一次。云舒查看衣物财帛、书籍干粮,都属寻常,又看到一排狼毫搁在宣纸上,白天被颜料污了的痕迹依然未干,不由问道:“这些笔怎么不洗洗?”“那颜料难洗得很。”秀才答道,“而且不知怎么,生生少了一根找不见,我不愿多费一次事,想找到了一起清洗。”“少了一支笔么?”云舒问。
“那床下的可是?”一旁说书的指着床下一物道。
“正是,正是!”秀才不顾地上凉,趴着将笔勾了出来,奇怪道,“我方才一番好找,怎地就看不见呢?”“往往就是如此,你失物的时候心急去找,反而找不见的。”白茶淡淡道。
云舒再看这笔,染了颜色,倒与其他的无异,于是接着往后走。
二位镖头的房间东西也不多,几件衣物中包着接镖的保书,包袱中一些银钱并几个窝窝、烧饼。一柄通天锤是赛张飞手上惯用的,两口浑铁刀是二李逵背着巡逻的,如二人所言,并无远程兵器。
最后是白茶的房间。她的行李中比前头几人多了些胭脂水粉,桐木古筝尚未被收起,还摆在窗前,云舒拿灯细照,并无异常,倒是一旁的琴袋上似乎少了点什么,可到底少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云舒把目光投向青离,若在往日,她虽然也是安静地看他分析,可往往会在关键时刻一语点醒梦中人,可今天她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有时还跟他唱唱反调,究竟是什么意思?
“夜深人倦,思绪迟滞,沈捕头不如先让大家回房歇息,明日报与官府。他们自会查的。”白茶道。云舒无奈,自己还有许多不解,总不能让大家一起在寒地里站着干等一夜吧,只好点头,于是各自散去。
没想到,赛张飞走到一半,突然哇哇叫起来。众人为之侧目。
原来是自打刚才搜查房间,他便提了那柄通天锤在外行走,不想天气太冷,手上细汗沾住那金属,一不小心竟冻上了。他用蛮力去扯;连皮带血撕掉一块,因此一时疼痛叫嚷。
“张兄果然不惯来寒地走镖。”二李逵见状道,“这等情形,连忙进屋就好,屋内气暖,冰凌片刻就化,那时放手就不碍事了。”
众人劝慰几句,正要回房,却听身后又是一声惊呼,发出者却是云舒:“我明白了!诸位留步!”云舒上前抱拳,“此次我已前后贯通,请诸位稍作逗留,听我一言’不然只怕要给凶犯时机,毁了证据去!”
众人狐疑,但也转回来听他讲。
“银箭不黑可解!因为银箭并未发射,射死王富户的是狼毫笔!”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笑意,还是秀才最先笑出来:“大人说笑,那狼毫最是柔软,是为写诗作画而制,哪能杀人?”“谢兄说的是平日,可别忘了现在是数九寒天。只要有水,什么东西都能变得坚硬如铁。”云舒笑答。笑色变成惊声,参照赛张飞之手,大家立刻明白了这点。
“可若用笔,死者颈间蛇牙何来?”行者想想问。
“诸位可还记得刘兄讲的换枪头之规?”云舒道,“若只是三寸朱笔,一旦不中要害,则事必败,所以凶犯要取白日蛇牙,安放在笔头上。安放方式一如换枪头之理,将笔毫微微打湿,套上中空蛇牙,顷刻间便可冻住,于是成了一支见血封喉的毒箭。”“慢着,这不是回到方才在下所问之题?射中后,狼毫自然留在死者身上,为何不见?”秀才不解道。
“这却是一处妙招。”云舒细细推演道,“方才李兄说的,屋里气暖,鲜血温热,冰凌于是须臾得化,笔便脱落,只留蛇牙在颈上。而笔上想必系有细线,一扯之后就回到凶犯手中,雪地上的纽长血痕就是如此留下的。蛇牙上余有几根棕色兽毛,说明曾置于狼毫笔头,而秀才房中最后找见的那支狼毫,上面不是颜料,而是血迹,自然更是铁证!”
众人听得面面相看,似有叹服之意,唯有一边的刘快嘴脸色阴沉,上来打断:“句句不离弓弩,看来沈大人是铁心认为我是凶犯了?”
“事实恐怕正是如此。”
“我与那王富户无怨无仇,面也未见过,我却为何要杀他?”
“你们是否有冤仇我不知道,只是你绝对早有预谋。”云舒正色沉声道,“那弩弦绷断时,你反应甚是奇怪,当时我还不解,现在想想,却因为你早想好要埋伏在那断壁之内,’正对主房西窗,射杀里边的人。”
“你瞧瞧你瞧瞧,大人也提到弩弦绷断,我却用何射箭?”说书的抓住机会反驳道。
“这是因为你有同谋,给你提供了弦。”
“大人这话就差了,在这儿站着的人我以前若是见过一个,叫我天打雷劈!”说书的赌咒发誓。云舒目光如炬,沉声道:“萍水相逢之人因有共同利益而结成同谋的案子,我也破过几个。而且此种情况的厉害之处在于,凭着突发事件,见到各人手上的东西,竟能立刻设出如此巧局来!”
“笔是秀才的,同谋可是他么?”一旁的二李逵插话。
“秀才大概不是,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那笔有多少,他却自己说少了一支,这是凶犯本要极力要隐瞒的。于是凶犯趁大家不注意,将用作凶器的毛笔丢在床下,假称是刚发现的,这也是为何秀才开始怎么都找不到笔的原因。”云舒看秀才着急要说话,摆摆手制止道。
“那你还不快说是谁!”赛张飞等不及,催道。
云舒先是笑笑,却猛地转向那白衣胜雪的女子,大喝道:“廖白茶!你还要隐瞒么?”一个弱质女子,会是凶犯同谋?众人一时大感意外,而更意外的是,白茶听了这话竟也不慌,只是淡淡笑道:“我听大人说故事说得挺有意思,既然提到我。我就洗耳恭听了。”
“那你就听好了!”云舒神气凛然道,“其一,你对王富户本有杀心,看样子,他亦有防你之意。自蝮蛇伤人,你心中便起嫁祸于蛇之念。其二,说书的弩弦绷断,你窥破他意图,有心同谋,于是心中想好可续之弦——便是取自你琴上!弦中强劲者,皆为高音,本应高亢的《兰陵王入阵曲》你之所以奏得低沉,就是因为缺弦,高音无法弹奏之故。其三,你还想到,蛇毒会令银箭变黑,极易暴露,这个难题却在你检视秀才房中时迎刃而解——你心生灵机,借帮忙拾笔,趁机偷藏一支,以笔为箭,便更可增加破案难度。其四,先前说书的讲到银枪规制,你便如法炮制,用冰将蛇牙固定在笔端,如同换枪头的道理一般。其五,前头说到有细线系住笔杆,待冰棱脱化便可扯回,这细线正是你琴袋丝绫!后来说书的趁乱将琴弦、丝绫还你,你速将琴弦安上,丝绫收起,跑出来与我等聚合。现在,沾血的丝绫应当还在你身上,被用作弩弦的琴弦多半也会失音,你敢拿出来么?”
“如此,你利用了说书之弩、秀才之笔、毒蛇之牙、天气之冷、自己之琴,乃至今日到这里后发生的每一件事。而最可怕的,是你的玲珑心窍,临时起意就能将这许多不预之事完全用线穿起,为你所用,设下如此精巧的陷阱!”云舒最后以叹作结。连连摇头。
众人听这五点,皆沉默不出一声,面有惊色,不知是惊云舒的分析,还是白茶的周密。
良久,却见白茶笑道:“大人讲得精彩,我也无可抵赖。不过小女子却有一事不明,要向大人讨教。大人别忘了,二李逵一直在回廊巡逻,或折或返,走动任意,若按大人说的,刘快嘴藏在半人高的断墙后伺机射入,可发弩之时,必须站起,他又看不见外面的情形,若是一个不小心起身,与镖头四日相对,岂不坏事?若我真如此周密,却这等行险,岂不矛盾?大人若不能解开这点,我还不能服气受缚。”“这……”云舒一时语塞。
“你那琴声,时快时慢,正是此用。”众人顺声音望去,却是青离开口。“是你?”白茶低低一声。“你坐于窗前,统观全局,那镖头行至你这边时,你便放缓琴声,说书的自可大胆行事,投石于窗,引那死者惊疑,探头观望;若镖头巡过去了,则拨弦急促,说书的便暂且蹲伏,不被发现。”青离平静地说,“我猜得可对?”
白茶面上表情呈现细微变化,最终却大笑起来:“说得是,说得是!早知这里知音众多,我便不奏那《兰陵王入阵曲》,该奏些生僻的了。”这样,便算都承认了。
众人闻言,沉默许久。半晌,还是云舒语带沉痛道:“你倾城美貌、妙艺绝伦、冰雪聪明,却为何如此狠毒,血污双手?”还没人答话,青离先恶狠狠打了个喷嚏。“我自有缘故。跟你实说,只怕你也不信。”白茶答道,“还是不为难你了,该怎办怎办吧。”
“云舒,你且再仔细看看,死者可是什么山西富户?”青离眼神闪烁,上来插话。云舒疑惑,重又进去主房,点灯细照尸体脸面,待看清,不由呼地站起,倒退两步:“石——”他生吞下去的后一个字却被刘快嘴补了出来:“怎么?你也认识奸贼石亭?”
刘快嘴这一嘴快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齐把目光投向他,议论纷纷:“这是石亨?他不是在京里下了大狱么?”
那说书人一拱手,向众人道:“诸位且静静,听我道来!我现在是个说书的不错,可在七八年前,我却是禁军里的一名士卒,因于大人之奇冤,愤然退于行伍,寄身市井之间,专意讲那些忠臣良将的故事。我心知奸贼鼠辈,为一己私利毁国家栋梁,早晚有报!就在大半月前,这报应终于被我等到!听说石亨下了大狱,满城欢欣。然而,不曾想,天公不长眼,没两天竟然又有旧识秘密告诉我,说他逃狱了!”
“我当时心想,大明容他不得,他八成会经由大同逃往蒙古。我本想告官,可想到大同多有他的派系,告官无异与虎谋皮,还不如我自己亲自为于太人讨个公道!于是我早埋伏在这宅里——这是此地有名的‘落脚宅’,方圆数十里都是旷野,几乎凡要去边市贸易的汉人都会在此歇脚。那厢房壁画都是我事先粉涂,破败土墙也是我特意弄塌的,为的就是要埋伏在那后面,射杀于他。”
“可那石亨已成惊弓之鸟,完全没有露面,你又怎能确保一定是他?再说,就算是他,若他不住在主房,你的心计岂非白费?”秀才奇道。“这便是那壁画的妙用啦。”说书人笑道,“凡做贼者必然心虚,我看那‘夫人’藏头露尾,便有五六分像是他,于是故意讲奸臣的下场,还故意透露每间厢房内皆有地狱壁画,唯独主房没有,所以看他二话不说就选了主房去住,我便知有七八分是他,到最后白茶姑娘前来找我,我便确知十足十是他了!”
因他这样说,众人便都看向廖白茶。白茶见状,亦跨前一步,樱唇微启,朗声道:“既这样,小女子也少不得说个明白。我本为长安歌姬,景泰末年见过石亨——仅此,倒也并无私人仇怨。只是自天顺年来,蒙古犯边日紧,袭击村落,掳掠金银,有时更打破城池,马前人头马后女!若是于大人尚在,何至于此!每闻惨信,我都恨不能咬碎银牙,手刃那卑鄙小人,为社稷除害,为天下锄奸!”
“就在半月前,一个所谓富户要买侍女,待我见到富户主人时,不由大惊。他不记得我,我却认识他,可谓是天赐良机!于是我假意逢迎,以图取其信任。不想老贼警觉,凡饮食都使我先尝,睡时也决不叫人近前,故此盘恒一路,都未得机会。及至到此宅中,机缘凑巧,才设出这个机关,正是要老贼死前,杯弓蛇影,以其颈血,祭奠忠魂,才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只是不曾想,机关拙劣,被沈大人一一看破。”白茶顿顿,又看着云舒,幽幽笑道,“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唱了几百年,我却最不平,今日能逞心愿,再无憾事。现在,你是捕头,我是凶犯,凭你如何处置,我绝无怨言。”众人无言,但看云舒如何应对。
“奶奶的,若知道是那老贼,我决不保他!”赛张飞生性鲁莽,率先叫起,“现在你若要抓白茶姑娘,我手上的大锤亦不是吃素的!”
却看云舒呵呵笑起,退一步,正色向白茶拱手道:“既然事已挑明,在下便也不再隐瞒。实话说了,我此次出行本是追捕石亨的特使,上头交代,只要见人,不论生死。如今我只将尸身悄悄运回京城,按蛇伤报备,上头自会处理。至于你们,只要不将此事外泄,各自去吧。”“你所说的可是真话?”说书人还不太敢相信,“那你初见死者,为何认不得他是石亨?”
云舒深深歉道:“因我见过他本人,脑中只有他肥壮、跋扈的样子,如今他惊疑畏缩,已脱形得不到五分相似,何况又被剧毒所伤,面目扭曲,二镖头又说明,他是山西富户,所以一时没想到。”说着,他以图影出示,众人观之,果然如不加提醒,很难看出是一个人了。
“却好,却好!正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了局!”一旁法师拊掌大笑,方才紧绷的气氛,似乎一下被撕开了裂口。秀才也一时兴起,摇头吟道:“这真是‘商女亦知亡国恨,琴筝半曲胜龙泉’啊!”
此时,屋檐上依然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棱,不过受屋内炉火烘暖,偶而融化,在地上滴成一圈细线。这雪原的夜,似乎也不像白日那般寒冷。
翌晨,青离、云舒用木板、白布将石亨尸首殓装了拖在马后带走,偷儿的后事则拜托其他人处理,各人拜别。
云舒看青离手上拿着个铁头牌子看,便问:“那是什么?”
“玄真法师给的,说是上次我帮了他还没报答,这次便给我这个,让我有急难时拿着去二郎山找他。”
“做什么用的?”
“我没问,问那么清楚好像等着图报似的。只是他实意要给,我也就只好收了——这牌子太大,你帮我揣着吧。”青离笑道。
“对了,青离,你昨晚什么心疼、脚疼,是不是都是装的?”云舒接过铁牌收了,转了话题。“啊?”青离装傻。
“你早看出白茶的计谋,看我问东问西,帮她掩护是不是?”
“沈大捕头,说话要讲证据。”青离尖起嘴巴,做出一副君子相。
“我就说嘛,你定还是看人家漂亮,耍小心眼。”云舒这次倒也学厉害了,不再被青离一欺负就没脾气,也昂起头来,得意道。“胡说八道!”青离果然叫起来,“谁小心眼啊,你这滥人有什么值得我小心眼的!”
“那就是同谋。”“不是!”
“那就是吃醋!”“也不是!”
云舒不怀好意地笑。
“笑什么啊你!”
“你这人一贯承认就是不承认,不承认就是承认。”
“谁说的,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啊?”
“又不承认了吧?”
天高野旷,无边穹宇之下,万顷玉鉴琼田被初升的旭日染成金色,茫茫天地之中,两个小黑点越行越远,直至不见……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