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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蛙果果
清朝末年,朝廷腐败,外有众敌入侵,内有苛捐杂税、贪赃污法,致使民不聊生。一时间,仁人志士、草莽英雄因势而起,因时而生,誓以个人之躯,斩民愤之人。
1907年,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身陷重围,遭剜心之刑。
1911年,黄复生北上,刺杀摄政王载沣未果,遭监禁。
1911年,温生才借南城广州飞机表演之际,成功刺杀广州将军孚琦,后为巡警所擒,引颈就义。
1912年,同盟会义士彭家珍舍身诛锄保皇党骨干良弼,十数日后,清帝退位……
行刺one
太阳出来的时候,李经忽然打了个冷战。
是早春的天气,凉意微透,广州城春寒未尽,单衫儿也御不住冷,有人加披了拖长的马褂,有人端正了瓜皮小帽,也有人依旧束了长辫,却着了西洋礼服,皮鞋擦得锃亮,在大街上派头十足地走。广州地近香港,香港地近世界,于是城里城外,忽然沾染了难以褪色的洋味,纵然有平头百姓支着脚坐在街市旁的长凳上抽烟冷看,纵然一口浓痰唾在地上,那余温未散的黄牙嘴里骂出一句“假洋鬼子”,也有人顶着伦敦巴黎的风潮念想,人模人样地大刺刺走他的路。
这城里到处有人在表达着自己的不屑,这城里到处有人在袒护着自己的尊严。
远处春香楼的招牌在晨光里咯吱咯吱地晃荡,店小二打着呵欠慢腾腾移开门板,店掌柜大声呵欠的声音整条街都清晰可闻,街市上热闹起来,各家各铺的门板和门沿分离时发出痛苦的轻响,响声一片片响起,又一片片淹没。
那响声清脆,宛若一个人被扼住了喉头,无法痛快言语。
这座城市便是这样,这个国家,也是如此。
李经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早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照到身上的时候,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只着了一件粗布衣裳,衣裳上已烂了好几个大洞,却不是觉得天冷——寒意自心底冒出,无法阻挡。现在是动手的时辰了。他整个身子都伏在树枝上,身子蜷缩得像一只猫。天没有亮的时候,他已经藏在树上,足足有一个半时辰。
他的耐心很好,上次刺杀欧阳招讨使时,他曾经在一座酒坛里一动不动泡了五个时辰。他一直相信,在耐心这方面,焚香会的刺客里,也许只有苏若山是自己的对手。
今天清晨,广州总兵阿泰勒必定乘着那抬八人绿呢大轿从这条小巷经过,轿子里兴许还有他那房最最宠爱的十七姨太,一边调笑一边剥弄着三叶眉的上好瓜子儿,她笑起来的时候,身子一颤一颤的,轿子也一颤一额的。
过去每天这个时辰,阿泰勒都有到春香楼喝早茶的习惯,那里的水晶包子玲珑剔透,皮薄肉酥,入口即化,是一等一的精工细作,有人说,春香楼的蒸屉一打开,整座广州城都闻得到当中的香气。
阿泰勒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上好的女人和早茶,是他决不愿意错过的东西。
自从国事动荡以来,阿泰勒足不出户半年有余,听说此人不日便要调赴京城,今天早上,也许是焚香会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
现在已经是动手的时辰。
李经屏住呼吸,握紧长剑。他已经听到了轿夫沉重的脚步声。
轿子咯吱咯吱地响,从巷子那头缓缓走将过来,前后各有六名洋枪手护卫,阿泰勒最信任的教头伍老拳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轿子里有女人在咯咯地娇笑,十七姨太那销魂的声音,可以叫无数少年的热血从脚底直冲脖颈。
但李经只觉得寒气逼人,全身的冷战几无法控制。
他慢慢伸出手来,握住胸前父亲送给自己的金锁。
十年之前,阿泰勒的军队曾经血洗过他的村庄,他的父母同别的乡亲被吊死在村口槐树下,两百多具尸体密密麻麻,像一串串挂在树上等待风干的豆荚。这十年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村口槐树上的尸首便浮现在眼前。
今年岭南大旱,粮田颗粒无收,朝廷下拨了三十万两赋灾银,有一半阿泰勒花在了十七姨太的身上。
据说到现在为止,岭南饿死的百姓要用牛车来拉,有新进城的百姓传言,看见有人在村子里煮食人肉……更有消息说,此次北洋舰队败于倭国,是阿泰勒打通关节,将煤灰充作弹药,以至于北洋军舰无弹可发……
国仇家恨,尽在今日一击!
空气里远远传来了春香楼水晶子的香味,街市上的人们仰起鼻翼贪婪呼吸,李经深吸了一口气来,全身颤抖立止,握着金锁的手缓缓松开。
阿泰勒的官轿已近脚下。
伍教头挺着胸板走在最前面,他五指如钩,黝黝生光。据说伍老拳师一套“开碑手”已有九分火候,有人亲眼见到他年轻时在长白山手撕猛虎,如裂丝帛。
今日若想全身而退,必须一击必中!
远处春香楼二楼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衫老者,身杆笔直,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块怀表,细细打量时间,怀表表壳将太阳折射过来,正照在李经藏身的大树上。
这是动手的信号。
一位挑了菜蔬的年轻后生低着头,戴着斗笠,突然出现在小巷口,这人一身上下尽是土地与汗臭交杂的气味,迎着轿夫缓缓走将过来,那担子里的青菜压得他全身都佝偻起来,脚步沉重,气喘如牛。
李经不由得微微一笑,苏若山实在应该去唱戏才对,他演什么像什什么。
轿子的后面走过一对似在逃难的兄妹,携着蓝布包袱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将过来,那少女面黄肌瘦,后生步履蹒跚,两人都似饿得三四天没吃过一口饭,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气力。
越是不起眼的人,有时候反而越要命。
四川唐门唐海、唐珂两兄妹的暗器,撒出时如暴雨急骤,正是洋枪队的克星。唐海不仅暗器精绝,为人尤其精乖,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莫不生气相通,你就是把他扔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小野村里,他也可以一天之内马上结交一百多号朋友。
阿泰勒这次行程,正是他从府中厨娘温暖的被窝里打听得来。
阿泰勒的轿队正不知不觉走进布下的大网里。
“只要苏若山的担子一放下,大家就动手。”——岑老大的话犹在耳畔。
大网正在收紧。
苏若山的菜担挡住了半个小巷的宽度,伍教头只离得三四丈远,便像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道:“哎哎哎,那卖菜的,滚一边去!”
苏若山抬起头来,张大嘴巴,一副惊恐莫名老实巴交的样子。
伍教头上前怒道:“我叫你滚一边去!”
苏若山慌忙不住点头,哈着腰不住声道:“小的知道……小的冲撞了大人……大人千万莫怪。小的只是卖菜的。”
他嘴里惊恐万状地说个不停,脚下却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伍教头不耐烦起来,上前一把按住担子,使力一推道:“滚一边去!”
奴才往往比主子更凶狠。
苏若山吃力不过,噔噔噔连退几步,扁担“咔嚓”一声断作两截,担子“哗啦”声倒在地上。
现在可以动手了!
李经握紧剑柄,气贯丹田,正要一击而下,脸上忽然微微一热,却见那头发花白的岑老大将怀表的反光左右连晃数下,面色焦急。
这是取消计划的暗号。
岑老大索来冷静得像一眼枯井,李经跟了他七八年,从未见他露出这般神情来。
情况似乎很是不妙,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苏若山已经出手。
苏若山使的是一柄软剑,平日束在腰间,出剑时往往出其不意,一击便中。他的剑法更是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李经和他相处多年,从未见他出过十剑以上。
担子甫一落地,苏若山跟着立足不稳,踉踉跄跄连退几步,一屁股便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他摔得又笨又重,实在有几分滑稽。
他果然很会演戏。
伍教头抬起头来,忍不住哈哈大笑。后面洋枪队的卒勇也都仰起头来,哈哈大笑。他们露出光溜溜的脖子,喉结耸动。
便是在这时候,凭空里银光一闪,苏若山的软剑已经刺出。这一剑疾若惊雷,气贯长虹,端的又准又狠,眼见要刺穿伍教头的喉头。
这是第一剑。
伍教头猛然低下头来,大喝一声,双掌如铁,“锵”一声夹住了苏若山的软剑。这一夹时机精妙,竟像是算准了一般。
苏若山微微一惊,凌空抽剑回撤,他剑法凌厉,伍教头竟不敢硬敌,身子自后一仰,分掌退开数步,苏若山全身如银蛇萦舞,软剑哧哧哧快步连环急刺过去。
这是第二剑。
伍教头竟原地不动,气若凝岳,大喝一声道:“还不动手!”
官轿前面三名洋枪手蓦然端起枪托,瞄准苏若山,官轿后方三名洋枪手却把枪口对准了唐海、唐珂两兄妹。
苏若山微微一愕,收剑疾走,唐家兄妹也自微微一愕,呆立当场。
再好的剑法,也快不过子弹。
大家均知道洋枪的厉害,更何况敌人此番竟有了准备。
伍教头又自喝道:“预备!开……”
“枪”字未出,头顶上哗啦一响,一名布衣汉子分开树叶,恍若神兵天降,从树阴里直坠而下,笔直刺向官轿轿顶!
事已至此,李经已不得不出手。
但他手中长剑未至,前后四名洋枪手突然举枪向天,同时开枪射击。
另两人扣动扳机,射向苏若山。
苏若山反应迅疾,脚尖一点,身子拔地而起,沿巷墙蹬蹬蹬直冲而上,子弹打在他脚下的泥土里,溅起三尺来高,苏若山手捏剑尖,将软剑掰作满月,看也不看,回力一弹,剑身急旋,似风火轮凌空滚过,“噗”一声将一名枪手穿透。
这是第三剑。
余人皆是一惊,正低头看那中剑倒地的侍卫,苏若山稳住身形,贴着墙面施展壁虎游墙功。蹭蹭蹭三五下游将过来,一跃而下,德国造的步枪射程远,火力强,可惜换膛繁复,众侍卫正上膛举枪,眼前一花,苏若山已近在咫尺,贴身而立,呼吸可闻。
春意未尽,洋枪手额上冷汗却大颗大颗冒将出来。
如非亲眼所见,实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动作如此迅捷!
苏若山微微一笑,锁骨手轻描淡写轻轻一递,掐住两侍卫咽喉,回手一缩,“咔嚓”两声脆响,两名枪手一声没吭,双眼暴突,脖颈歪倒,缓缓软倒在地。
苏若山自地上捡起长剑,凌空挽了朵剑花,向那伍教头微微笑道:“再请老拳师赐教。”
抬官轿的轿夫早骇得没了人色,各自连滚带爬,一哄而散。
伍教头的额头上,忽然也有冷汗冒出。
他忽然发现,自己实在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李经这一剑由上至下直刺而出,恍若流星赶月,雷霆一束自半空劈下,耳边风声嘶嘶直响。眼见这一剑已近轿顶,忽见那侍卫举枪来射,心下一惊,提一口气来,凌空滚荡,剑尖于轿顶一抵,身形如一片树叶轻飘飘落将而下,正是那“飞絮随风去”的轻身功夫。那地上侍卫见得姿态轻妙,直看得微微一愕,举枪乱射时,子弹嗖嗖自李经耳边响过,青烟弥散,手中长剑“噔”一声脆响,被子弹削去剑尖。险些脱手而出,左脚一痛,旋即微微一麻,热血淌出,一枪擦过大脚趾,险些命中。
身子方落到轿后,洋枪手举枪再射,李经与唐海、唐珂各自脸色一变,如惊雁分散荡开,巷子里碎石飞溅,硝烟充鼻,洋枪手一轮枪尽,各自低头慌忙上膛填药。
巷子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唐海肩头一片血红,倒地不起。
轻身功夫再好,也未必跑得过子弹。
唐珂惊呼一声,叫道:“哥!”身子如羚羊般贴地疾冲,扬手撒出一把暗器,银针、小眉刀、七星镖哧哧哧如群蜂疾刺洋枪手,半空里一片嗡嗡、嘶嘶破空之音,有如群蛇吐信,又似百鸟乱鸣。
暗器宛若大网,刹那间撒将开来,朝众侍卫扑将过来。
这正是唐门的得意之作“雨打芭蕉”。
那三个洋枪手正低头装填弹药,方抬起头来,暗器若急雨而至,噔噔噔将三人钉成三个蜂窝。三人睁大眼睛,眼角血水流出,至死也不相信世上竟有这般手段。
四川唐门的暗器,素来又快又狠。
唐珂抱住唐海,眼见得左肩已碎,鲜血汩汩冒出,当下撕下衣衫,便要替他包扎伤口。李经看了看唐海伤势,抹了抹额上汗水道:“我去杀了那狗官!”也不顾脚上伤势,一瘸一拐,缓缓走向那官轿。
苏若山长剑递出,凌空舞了道剑花道:“还清伍老拳师指教。”
自英格兰人于四十年前乘军舰敲开清王朝的大门之后,火枪之利大撼神州,数十年南北洋洋务苦心经营,清军精锐纷纷撤下刀枪,换上火器,镇压太平天国,血洗白莲教,神机营所向披靡,不料今日六位身背德国造长杆步枪的贴身侍卫,竟如此不堪一击。伍教头脸色微变,退开几步道:“焚香会乱臣贼子,今日一个也别想跑了。”
苏若山嘴角一动,微微笑道:“我们这次刺杀,你们如何知晓?”
伍教头大声道:“大人快走,奴才抵挡一会儿。”
轿子里静悄悄的,却没人答他言语。
苏若山摇了摇头道:“奴才?啧啧,真好奴才!”
长剑如银蛇吞吐,一剑笔直刺来,伍教头五指如钩,反守为攻,鹰爪手扣向剑身,“哧?一声死死夹住,苏若山不待剑招用老,手指轻轻一带,顺势往剑柄一压,突然抛手撤剑,微微一笑,退开半步。伍教头这一抓立见奇效,竟不意把对方长剑反抢过来,心下正喜,不料剑身柔软,剑柄反弹而上,啪一下重重打在伍教头脸上。这一下又清又脆,脸上登时一个红印。”
这是第四剑。
伍教头出道数年,还从未被人如此戏耍,急怒冲顶,大喝一声,丹田鼓涨,左手五指指节咯咯暴响,鹰爪手尚未点出,苏若山如鬼魅欺身近前,双指竟也勾成鹰爪架势,挖向自己双眼。
这弱不禁风的年轻人,竟懂得自己的独门绝学!
伍教头心下一紧,左爪一封,忽觉右手手心一空,苏若山长声大笑,手中银光一闪,软剑竟又生生夺回。这一挡一封之间,二人高下立判,伍教头脸上一时红,一时白,长叹一声,再没言语。
此时官轿后,李经早持剑一跛一跛放步走将过去,口里怒喝道:“阿泰勒,纳命来!”不顾脚趾疼痛,放步疾走,一剑刺向官轿。
在焚香会众刺客里面,苏若山天资超绝,剑法第一。李经敦厚朴实,以勤补拙,轻功剑器皆得岑老大六七分火候,这一剑刺出之时,宛若金曙破晓,劲气逼人,阿泰勒不通武艺,又自声色犬马,那肥胖得能榨出几十斤油来的身躯,哪里躲得过这一剑?
轿子里忽有人冷哼一声,只听得哧一声响,一物自轿中激射而出,来势迅猛,转瞬破空而至,李经微微一惊,横剑一封,当一声脆生生响起,虎口酸麻,全身剧震,脚下蹬蹬蹬连退五六步,气血激荡,险些跌倒在地。地上锵啷啷金属滑过,低头看时,却不过小小一枚铜钱。
这一掷之威,却比方才的子弹还要凌厉。
李经一生都在刀尖上打滚,见多识广,这等身手却闻所未闻,只怕岑老大犹有所不及,心下一骇,但他生性勇悍,转瞬化惊为怒,一手密不透风的惊瀑玄明剑势若狂澜急卷而去,劲气扫荡,呜呜作响,地上灰尘乱舞,连那轿帘都卷将起来。
轿帘被劲气掀开,轿子里一股脂粉味扑鼻而来,一个年轻女子花容失色,尖叫一声,仰后便倒,料来便是那娇俏俏的十七姨太,却未见阿泰勒身在其中。
李经这一剑眼见就要刺到,见势大惊,剑锋一偏,劲气难收,长剑刷刷刷登时将官轿一口气刺出十七八个窟窿。
忽听得有人嘿嘿一笑,赞道:“好剑法,好剑法。”
一只枯枝般瘦瘦长长的手臂忽然自十七姨太身后伸将出来,一把扣向李经右手脉门,此时长剑刺在轿沿,犹未拔出,李经久经阵战,丝毫不乱。左指一竖,反点那人“太渊”穴,那人手掌一翻,以指对指,与李经硬生生一触,李经只觉全身气血翻涌,喉头微甜,脑子里轰的一响,对方内劲竟如排山倒海般从两根细小的手指间迸发而出,自觉得轻飘飘若纸鸢般飞将起来,连人带剑直震出三丈开外。
世上竟有如此浑厚的内劲!
李经右手中指发麻,早痛得没了知觉,单掌撑地,还未站起身来,轿子里一名瘦瘦小小的老人自十七姨太身后掠将出来,若流星赶月,一掌拍向李经面门。
想不到这一指之力,竟出自于一名小老头子。肉掌未至,掌风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满头青丝呜呜乱拂,胸口沉闷,说不出来的压抑烦躁,李经换剑在手,一剑直刺那老人掌心。旁边唐珂眼见李经不敌,快步赶上,一把暗青子若满天星辰坠落,迎面疾打那瘦小老者。那老人一只肉掌眼见要被李经铁剑穿透,电光石火间身子微微一侧,避过剑锋,脚下犹自疾走,剑尖自鼻尖一寸擦过,一指落在李经胸膛“天池穴”上,李经双眼一瞪,登时软倒在地,那老人跟着凌空一翻,长袍轻轻一卷,将唐珂那大的小的圆的尖的长的短的各色暗器一股脑儿收了个干净,轻轻落在地上,衣裳一抖,十几枚暗器滚落,叮叮当当满地乱滚。
那老人点倒李经,看也不看他一眼,斜着眼望向唐珂,摇了摇头道:“唐门当年如何威风,怎生一代不如一代?”
唐珂见他轻描淡写间将李经点倒,自己十几年苦修的暗器手法在他面前更如儿戏一般,情知今日难敌,但兄长负伤,李经受困,自己也不能放任不管,摸出两片柳叶小刀,退后几步道:“你是什么人……”声音微微发颤,心下竟自怯了。
苏若山那厢里只三两剑便将伍教头逼得手忙脚乱,望见这方战局,心下一惊,却识出此人来,抬首道:“珂儿小心了,这人是莆田南少林叛逆谛善,我们不是对手,你先走。”
那老人啧啧两声道:“我和师兄十数年不现江湖,你这娃娃居然识得我的名号……”
耳边忽听嗖嗖两声响,唐珂趁他分神说话,手中飞刀早掷将过来。
谛善也不回头,一脚踢飞地上一枚七星镖,镖身后发先至,“锵”一声将两柄飞刀撞开,伸指一弹,寒光一闪,一枚铜钱早击中唐珂膝间“伏兔穴”。
唐珂轻呼一声,脚上无力,跌倒在地。
李经仰躺在地,放声叫道:“小苏快走,这老贼好生厉害!”却听得谛善放声笑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身子化作一道灰影,若苍鹰捕食直扑苏若山。
焚香会一行四人,片刻间三人横倒在地,唯独苏若山将伍老拳师逼至墙角,疾剑如雨,将其罩在剑光核心,哧哧哧数剑连响,却是与李经一般无二的惊瀑玄明剑,但剑势之中,多有几分阴柔劲气,收放间更显纯熟,伍拳师双瞳暴张,宛若看见满天流星坠落,竟不知躲闪,肩头一凉,滚倒在地,早吃了一剑。
惊瀑玄明剑环环相扣,原是一击快似一击,连绵不绝,不容敌方有喘息之机,苏若山一剑得手,却不趁势追击,不待那谛善扑将过来,头也不回,突使一式铁板桥,身子自后一压,一剑凌空反刺,谛善这一爪迅捷凌厉,本料一击必中,不想这年轻后生心思机敏,陡然间反守为攻,剑尖歪歪斜斜直指自己咽喉,心下一惊,“咦”了一声,收指往剑尖上一弹,身子趁势朝前凌空一滚,苏若山回身一带,立定身形,快步疾走,剑势快如暴雨,不待他落地,急剑刺他下盘,谛善又“咦”了一声,半空里抓住一枝斜斜伸出的树枝,轻轻一掠,竟如灵猿般一纵而起,稳稳落在五丈开外,这一招间被苏若山反客为主,心下再不敢小觑,忽又觉右脚脚底一片冰凉,抬起右脚一看,只见一双布鞋鞋底竟被苏若山削去薄薄一片,只差得一两分,右脚就险些劈中,自己纵横江湖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扎手的后生小子,不由得点了点头,掸了掸鞋面,赞道:“好剑法,岑老大有这种传人,真是不枉了。”
春意透凉,李经躺在地上,紧贴大地,只觉脑后一片冷飕飕的,听得谛善如此夸奖苏若山,心下忽有一股酸意涌出:“原来平日他只胜得我一两招,竟是深藏不露,我一直还痴心妄想,要与他较个高低……”
耳边又听得那谛善说道:“你剑法虽好,也只是攻了个出其不意,若要较真,在老夫手下还是走不过二十招。”
苏若山也不受他激,只是抵剑在手,捏了个剑诀,笑道:“还请老先生指教。”
谛善道:“我要出手啦!第一招!”
李经只觉眼前一花,谛善化作一团灰影逼向苏若山,苏若山横剑一封,气若凝岳,稳立当场。
敌不动,我不动。谛善这一次进逼,眼见对方毫无破绽,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绕着苏若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连转了四五圈,口中忽俄连喝道:“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口中说话,手上呼呼快掌连出,苏若山冷眼伫立,未待他喊完,哧一剑凌空刺出。
这一剑平稳端庄,质朴浑然,大巧不工,正是谛善出掌时的破绽。
敌欲动,我先动。
谛善竟不敢接他长剑,身子翻翻滚滚疾走不绝,手中出掌,口中犹自喊道:“第五招第六招第七招……”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李经远远望去,只见灰影翻飞,宛若十几个人同时从不同方位向苏若山进招,早分不清谛善身处何地,眼前微微一花,闭上眼睛,心下叹道:“这人劲气既强,身法又如此迅捷,如何抵挡得住?”
却听得远处苏若山慢吞吞递出长剑,丝毫也没有着急的意思,破空声哧哧直响,一剑慢似一剑,一剑轻似一剑,谛善若金钟罩顶,苏若山却如拂袖无痕,以巧打急,以慢打快,又斗了片刻,只听得那谛善越喊越快:“十七招十八招十九招……”声音越喊越快,越喊越急,陡然间高喝一声道:“撤剑!”李经浑身一震,睁开眼来,只见苏若山手中软剑若长蛇破空,笔直向上飞出,晨光下闪出点点光芒,苏若山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纵掠而出,瘫在地上,谛善伸手一招,将那软剑握在手里,以手指捏住剑锋,细细打量一番,赞道:“好剑。”
苏若山以手扶墙,全身微微颤抖,犹自抬头笑道:“二十一招……”
谛善脸色微微一变,却也抵赖不过,长叹一口气来,点头道:“你这么年轻。能有这种身手,实在难得。”
苏若山提一口气来,还要上前相斗,方走出两步,却只觉全身如群蚁噬咬,又麻又痛,胸口肌肉竟不由自主抽搐数下,剧痛入骨,直疼得弯下腰去。
谛善道:“你中了我的独门掌力啦,这是老头子自己透悟的阴阳大掌印。可不是什么南少林功夫,以后少把老头子跟那座破庙扯到一块。”
苏若山赞道:“好功夫,好功夫。”全身如人锅的虾米蜷缩一团,喉头嘶哑。声音越说越低。
谛善将软剑放在手中弹弄不绝,冷笑道:“你们心里头一定在想,怎么这次埋伏走漏了风声?”他慢慢地打量了众人一眼,他看到众人的眼光里或有疑惑,或有不齿,或有嘲弄,或有不解,他没有理会这些眼神的打算,他依旧慢慢道,“等下见到你们的岑老大……哼哼,先和他叙叙旧情再说。”
唐海肩头中枪,斜躺在墙根,李经与唐珂被点中穴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苏若山身负重伤,牙缝嘴唇鲜血未拭,咝咝地吸气,谛善把玩着手中软剑,丝毫未将众人放在眼里,伍教头一步一挨地走将过来,他哈着腰,脸上露出了讨好般的神情,他说:“老先生这次立下大功,总兵大人必定重重有赏。”谛善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是别人养的狗奴才,不是为了那点狗骨头。”
伍教头听他出言嘲讽,一时顿感没趣,退开两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谛善双手负背,抬头望了望树叶问星星散散落下的晨光,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师兄几时过来……”
他没有等待很久。他很快就看到了谛恶,也看到了岑老大。
突变two
岑老大今天的早点,是一笼水晶包子。
生在杭州,死在柳州,食在广州,广州城早茶点心的精巧细致,食之甘饴,当得冠绝天下。尤其是春香楼的水晶包子。如果到广州城没有上来品尝这里的招牌早点,悔青肠子的人一般恨不得直接拿头去撞墙。
看到晨光照到二楼的朱栏上时,岑老大缓缓走出阁楼,仔仔细细拿出一块镶银边的怀表慢慢打量,在春日晨间的清新空气里,远处官轿咯吱咯吱的声音,以及十七姨太那令人销魂的笑声正隐隐约约传将过来。
他微微笑了笑,仿佛已经看到一尾大鱼游进了网心。
他低下头,轻轻地晃动表身,将阳光折射到远处的大树上。
这是动手的信号。
下面的事情就不劳他出手了。
他慢慢地回到桌边,夹起了一个雪白如玉的水晶包子。
他的直觉向来很敏锐,还没有动嘴去咬,他就知道这个包子是莲蓉馅的。
但他咬下去之后,才发觉竟是豆沙馅的。
他微微觉得有些诧异,他放下筷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开始摆弄手里的怀表。
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这次他猜对了。
楼梯上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整块楼板随时都会断裂,整座春香楼在阳光下微微颤抖。
因为楼下来了个巨人。
春香楼的店小二在这里做了十一年,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客人。
那人光着头,全身肌肉仿佛铁打似的块块虬结,一只脚足有常人两倍大小,一脚踏下去,楼梯间的步阶竟只能放下三分之二。
那人慢吞吞地走上二楼,慢吞吞地走到岑老大的面前,岑老大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只有桌上的那笼水晶包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楼下哗啦啦又走上来一批卒勇,这些人手里端着长杆步枪,拉开枪栓,对准了岑老大。
那大汉却忽然笑了笑,对岑老大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大手一张道:“师兄,这顿早饭我请。”
这个人就是谛恶。
很久以前,岑老大是莆田南少林的俗家弟子,谛善与谛恶则是积香殿上的两个小沙弥,为了一本《金刚波罗蜜掌经》,二人合谋害死了藏经阁的护院僧人,远遁他乡,此后二人武艺大进,江湖作案无数,只是最近已在江湖销声匿迹近十年。
之后,岑老大成了焚香会广州分舵的香主。现在,当数十年不见的谛恶张开大手大大方方要请客吃饭时,很明显不是来叙旧情的。
岑老大对谛恶的建议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包子,慢慢送到嘴里,他不慌不忙地把早点嚼得细细碎碎的,然后再干干净净地咽下喉咙。
他一点也不着急。
谛恶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吃早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一个字也不再说。
他更加不着急。
岑老大连吃了两个烧卖、一个包子、一小碟凤爪,方抬起头道:“现在几点了?”
谛恶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带表的习惯。
岑老大把怀表掂到手心,打开细纹雕嵌的表盖,眯着眼睛瞅了几眼,他已经老了,似乎看得不是很清楚,于是他站起来,走到了护栏边。
他方走到这里,便听到楼上的百姓一片惊叫声,人群四散分开,街道上不知何时整整齐齐站了一排洋枪手,咔嚓嚓一片响,端起枪托瞄准了自己。
岑老大微微笑了笑,他斜着脑袋,把怀表放到离眼睛一尺远近的地方,他好像已经产生了恐惧,手中的表壳不住颤抖,阳光折射到远处的大树上,光点也在枝叶间微微颤抖。
谛恶忽然笑道:“你不用通知他们了,谛善在轿子里……”
这句话没有说完,但他不用多说了。
岑老大叹了口气,他收好怀表,慢慢走到桌子前,继续吃他的早点。
他一直把桌上的茶点吃得干干净净,仔仔细细擦了擦嘴,才重新抬起头来道:“我要见阿泰勒。”
这应该算是他最后的要求。
谛恶却摇了摇头:“总兵大人说,他不敢见你,十几年来,总兵大人为了你没睡过一宿好觉,他说看到你,只怕以后天天睡不着。”
岑老大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这么红。”
谛恶道:“在广州城,师兄你简直比李中堂还要红。”
岑老大觑了他一眼道:“你既然做了朝廷的人,想来消息灵通……这次甲午战败,李中堂在日本和倭人谈得如何了?”
自九个月前中日开始海战,北洋苦心经营的亚洲最大舰队被日本海军全歼,一千多年以来,中国首败于日本,丁汝昌服毒自尽,举国震惊。李鸿章赴日谈判,举国忐忑以盼,时至今日,结果却一直未曾定论。
谛恶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应该是句老实话。广州城内的报纸,到现在确也没什么动静。
岑老大手抚桌面,慢慢站起来道:“堂堂九州中华,竟不敌倭岛小民,诚为一千多年以来的奇耻大辱!国家如此……国家如此……”
谛恶冷冷道:“师兄,你已经不年轻了。”
他的眼睛里满是嘲弄之色。
岑老大昂然道:“我焚香会子弟心忧天下,鞠躬尽瘁。”
谛恶摆了摆手,退后几步,对于这种冥顽不灵的人,他已经懒得再废话。
洋枪手一色端稳枪托,瞄准了岑老大。
岑老大面无惧色,气若锋芒,昂然以对。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有枪手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谛恶转过身去,手掌轻轻往下一压。
那天早上,春香楼上蓦然枪声大作,硝烟飘将出来,将四周为了生计来往奔波的百姓骇得心惊肉跳。
枪声片刻即止,硝烟也转瞬消散,百姓们只是仿佛受惊的羊群般竖了竖耳朵,然后低下他们的头颅,继续奔波在自己生活的道路上。
李经见到岑老大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在流血,谛恶一只手拖着他,像拖着一条死狗般从春香楼一直走到小巷,岑老大的鲜血在街道上拖出一条血带,他中了十几枪,却没有一枪致命。
谛恶把岑老大扔在地上,冷冷打量着焚香会东倒西歪的诸位刺客。
几十名洋枪手已将巷头巷尾堵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岑老大嘴里鼻孔里都在流血,全身抽搐,瞳孔暴鼓,整个人已趴在血泊里。
李经心如刀割,气塞胸膛;苏若山捂住伤口,一言不发;唐珂不忍卒视,转过头去——唐海一声不吭,面色惨白。
谛恶手心里的血水滴滴直落,朗声道:“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你们最好竖起耳朵听好:焚香会全国总舵在哪里?你们总舵主叫什么名字?”
唐珂、唐海默不作声,苏若山冷笑不语,李经仰天大笑,却没有一个人答他言语。
谛恶冷笑道:“焚香会时时刻刻和朝廷作对,广州分舵更是为害两广十余年,刺杀朝廷命官无数,如今分舵鼠辈一网打尽,还容得你们猖獗?哼哼,你们一定想不到,究竟是谁出卖了你们?”
众人各自转过头,望向身边的会友,他们确实在想:“究竟是谁出卖了我们?”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杀人,一起生活,他们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的手指头。焚香会此次计划缜密,更只有埋伏的四人与岑老大知道消息,总舵都未曾知会,若不是叛徒走漏风声,阿泰勒怎会打好埋伏?
谛恶向前招了招手道:“你还是自己站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
他把手掌向前伸得长长的,仿佛在召唤自己养的一条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谁会去舔他的手掌。
很快就有人站了出来。
这个人身形瘦长,五指指心磨了一层厚茧,身形半躬,嘴唇紧抿,从头至尾。这个平日机灵乖巧的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说话的人,往往比说话的人更可怕。
这人就是唐海。
谛善从背后摸出一杆旱烟,慢悠悠点燃,慢悠悠又道:“四川唐门,当真一代不如一代。”
唐海不理会他的讥嘲,只是低着头,捂着肩上的伤口,一步一挨着走将过来,他双眼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谁是洋枪队队长?”
谛恶笑道:“总兵大人答应你的封赏……”
唐海慢慢挺直身子,一个字一个字道:“谁是洋枪队队长?”
谛恶回过身子,向后面洋枪手招了招手道:“张泰,出来。”后面一位洋枪手收好长枪,跑步站到跟前,立定身子道:“属下在。”唐海二话不说,举起左手上前啪啪啪连掮了那队长三记耳光,巷子里顿时回荡起清脆的耳光声,几十号人半惊半愕看唐海抽人,一时没回过神来,那队长猝不及防,被打得一晃一晃的,脸上火辣辣疼痛,涨着脸便端起枪来,唐海喝道:“放肆!本官也是六品百户,你小小一个洋枪队队长也敢嚣张!昨晚千叮万嘱,不要乱开枪,你如何交代的!”不由分说,上前又是连搧几记耳光,那队长也知那官大一级压死人,被他如此一喝,更加一声不吭,由他乱掮一气,鼻血长流,半边脸高高肿起,只是低头忍受。
苏若山冷冷笑道:“原来是百户大人,好大的来头,失敬,失敬……”
唐海回过身来,却也不着恼:“苏兄,你以为在焚香会能混得一辈子?成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没个安宁营生,自古以来,做刺客的又有什么好下场?大清国立国两百多年了,根深蒂固,不是我们说反就反得了的,你莫要怪我,还是朝廷命官的饭碗平安结实,阿泰勒大人一直对你颇为赏识,只要在下引荐引荐……”
苏若山哈哈一笑道:“在下没有尾巴,就是有,摇得也不好看……”
唐海微微一笑,从张泰手里夺过洋枪,慢慢瞄准苏若山道:“我一直很想见识见识洋人的玩意儿,这东西说来,其实也不过是一件暗器。”
谛恶上前一步握住枪身道:“大人说要留下此人的性命。”
唐海遂把枪口一转。对准李经道:“李兄弟,既然你一辈子命苦,不如帮你做个了结。”
谛恶却摇头道:“我们还没有问出总舵的下落。”
唐海道:“总舵不只老头子知道,苏若山与李经最得老头子器重,去过总舵两回,听说还曾见过总舵主。”谛恶斜着眼瞄了瞄趴在地上的岑老大,缓缓道:“那就好,那就好,大人说,不论问不问得出来,他都不想见这姓岑的一面,这人十几年处心积虑要谋害大人,大人对他实在厌烦得紧。”然后他转过头来,向唐海道,“你明白大人的意思……”
唐海当然明白,他点了点头,把枪口转向了血泊中的岑老大。
众人与岑老大共处多年,亦师亦友,心中无不敬爱有加,眼见唐海竟要加害,尽皆怒极,李经扬声骂道:“畜生,你要杀便先杀我!”苏若山血脉贲张道:“你若敢动岑老大一下,今生必要将你生吞活剥。”唐珂急道:“哥,你疯了么?你若杀了岑老大,焚香会天涯海角也放你不过。”
岑老大全身疼痛欲裂,他尝试着想要站直起来,但他的努力在疼痛面前显得苍白而生涩,他摇摇晃晃地爬起,又摇摇晃晃地倒落,就像是一棵快要落尽枝叶的大树,他趴在地上,望向唐海黑洞洞的枪口,使尽全身气力,一字字吟道:“焚我残躯,香弥华章,驱除清虏,扶救中华……”
枪声响起,鲜血飞溅,岑老大像一棵被斫倒的大树一声不吭折倒在地。银边怀表滴溜溜从怀里滚落出来,在地上划出几个圈子,落到李经的脑袋旁。
对面屋檐上的家鸽被枪声一惊,扑棱棱振翅乱飞,遮住了半边天空。
李经双目圆瞪,脸上肌肉抽搐,任由那血滴溅了满脸,却未再说出一个字来。
“总兵大人说,这件事务必顺藤摸瓜,问不出总舵消息,也总能打探个长短来,焚香会那帮匪人就是铜嘴铁牙,地牢里三十七样酷刑,一样样弄过去,翻上一个月不换花样,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是。”
“总兵大人还说,上回焚香会派人去颐和园刺杀太后,扰了太后修园的兴致,气焰嚣张,简直反上天了,这帮反贼一日不除,皇上、太后一日不得安宁,只要这次将焚香会连根拔起,从三品游击的红翎,就非唐大人莫属。”
“奴才不敢,奴才递上的消息……”
“总兵对唐大人递上去的东西十分赏识,可惜只有广州分舵的名册。总兵的意思,就是希望唐大人能再接再厉,最好能将总舵首领一股脑儿一网打尽……自从太平妖孽兴起以来,朝廷打完长毛打英格兰人,打完英格兰人打法兰西人,打完法兰西人打日本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刻也没消停过,咱们这些做奴才的,都得给主人分忧解难,多挂着一门心思才行。”
伍教头说到此处,长叹一声,脸上忽浮现出殷切关怀、自怨自责的神情来,唐海毕恭毕敬候在一旁,半躬着身子听他讲完,方点头附和道:“伍老师教训得是,以后同朝为官,还请伍老师多多提拔。”伍教头“嘿嘿”一笑,摆了摆手道:“唐大人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就莫取笑我这把老骨头了,方才小巷行刺,那个苏若山的剑法……想想犹自心寒。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要命。总兵大人一会儿就要去亲自提问这批反贼,你先去地牢打探打探,这批反贼的背后,大有来头。”
伍教头说完这话,拂了拂手,走进白虎堂内,唐海答应一声“嗻”,返身走出长廊,往地牢而去。
院子里极静极静,只听得自己脚步声响,几只画眉鸟在枝上啾啾乱鸣。虽是早春,广州气候温暖,无数月季、红心眉、一串红开得火烧似的,连拐三四个弯,见得几名丫环正在园子里追捕蝴蝶,远远望见唐海,嘁嘁喳喳悄声调笑,比那枝头画眉还要热闹几分。
唐海一声儿不吭,只低头继续前行。
穿过玫瑰林,前方便是一座假山,转折而过,豁然一道地洞入口,门前立了两个兵勇,手持长枪,远远望见唐海过来,上前禀道:“唐大人,已经打断三根牛皮鞭,反贼还是不招。”
唐海默立半晌,点了点头,走进地道,沿台阶而下,地道内潮湿狭窄,腐霉之气扑鼻而入,闻之欲呕,唐海取出一枚鼻烟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顿觉神清气爽,双手拢在袖里,慢慢向下走去。
地道极长,下沿直至一百多级,方望见一方灯火通明的坪地,站了六七名狱卒,无数飞蛾于血腥味里绕着火把上下游走,中央一团炉火烧得通红,一名大汉手持长鞭,啪啪扬鞭乱抽,边抽边道:“说不说?说不说?好一把硬骨头,就不信敲不碎你。”大汉身前刑柱上却绑缚了李经、苏若山与唐珂三人,衣裳早抽得稀烂,东一道西一道鞭痕累累,宛若几块破布披在身上。
那大汉望见唐海下来,收了长鞭道:“手都抽酸了,反贼一个字也未说,端的是些硬骨头。”唐海张开左手,递到那大汉面前,那大汉会意,忙将手中软鞭递到唐海手中。唐海手腕轻巧巧一带,长鞭啪地凌空一抽,响声脆利,笑道:“你手法不对,抽得不够重。”大汉急道:“小人已经很用心了。”唐海道:“要抽人,便当如此。”凌空一甩,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抽在苏若山身上,却似蜻蜓点水般了若无痕,收放自如,他这一鞭暗运柔劲,看似平淡无奇,却比那大汉蛮力不知强了多少,苏若山精气充沛,那大汉如何鞭打,也不过皮肉之苦,自己倒也忍受得住,但唐海这一鞭气劲阴毒,全身经脉一搐,忍不住微微呻吟一声,那大汉喜道:“大人好鞭法,方才我抽了这人半天,也没见他哼上一哼。”唐海笑遭:“你没习过经脉内劲,也不怪你。”手中长鞭连续挥出,恍若电掣风行,啪啪啪将三人连抽几下,连唐珂也未放过,三人齐声呻吟,叫出声来。
唐海打了一阵,收了长鞭,负手而立:“焚香会总舵在哪里?苏兄,李兄,你们再不说,一身烂肉打下来,莫怪在下心狠手毒。”
李经“呸”了一声道:“无耻狗贼,你也有脸来问我们。”
唐海也不着恼,只把那长鞭往地上一扔,张开手向那大汉道:“拿盐来。”那大汉会意,自身后脏兮兮的刑具架瓦罐上倒出一捧白盐,用锡纸装了,递到唐海手里。
唐海双目阴锋如刀,慢慢到众人身前,手指撮起一把白盐,望李经笑道:“在下在焚香会多年,素来最钦佩李兄的骨气……”苏若山在一旁冷笑道:“在下更钦佩唐兄的面皮……”唐海似惊似喜“哦”了一声,转过身来,笑道:“能得苏兄夸奖一句,那真是天大的造化了。”边说边走将过去,笑吟吟将手中白盐轻轻擦拭在苏若山鞭痕之上,白盐遇血即溶,片刻化进血肉,纵是铁打的汉子,这等酷刑下也绝难吃受,苏若山只觉全身十几道鞭痕火烧一般,仿佛万蚁齐噬,剧痛难忍,直疼得头皮发麻,身形使力弓起,牙关紧咬,呼哧呼哧有如牛喘一般,额头汗滴滚落,却绝未有半分求饶哀怜之意。反仰天抬头,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狗贼,你再来,老子从没这般爽快过。”
生死易,低头难。
李经破口骂道:“畜生!你有种便往爷们身上使。”
唐珂面色惨白,直吓得呆了,嘴唇哆嗦,喃喃道:“哥哥……哥哥……”
唐海啧啧几声,上上下下瞅了苏若山几眼,将白盐在手心捻来捻去道:“既然你要求这么强烈……那我涂慢一点,让你痛痛快快享受一回。”手指在苏若山身上细细摸索,宛若笔走游龙,大开大阖,沿着各处鞭痕将白盐细细涂抹一遍,苏若山口里呜呜有声,双目圆睁,全身肌肉收紧,汗水涔涔而下,蓦地里闷声闷气地长嘶一声,脖颈处青筋暴突,双眼一翻,痛晕过去。
唐海却犹觉不过瘾,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涂涂半日,方收了锡纸,递回给那壮汉,笑道:“听说这里三十七样酷刑,每一样都能让人脱层皮,不知道李兄又喜欢哪一样?”转过头去,慢慢打量李经。
背后那壮汉道:“不如慢慢拔掉这人的指甲,也可将竹签钉进这人的指甲缝里。这些小玩意儿,拿来助兴最妙。”
十指连心,这等酷刑在这里竟也只是小玩意儿。
善良总有底限,恶毒却远无尽头。
唐海手指李经道:“李兄使剑好手,若是把竹签钉进指甲缝里,十根指头岂不废了……这主意当真妙得紧。拿竹签来。”背后那壮汉摸了摸光头,嘿嘿干笑,打开刑具架下一个铁锈盒子,摸出十几个长约两寸,削得溜尖溜尖的竹签,又捡出一把小铁锤,摊开手,递到唐海面前。
李经斜着眼望向那竹签,满面不屑道:“你纵是把这些竹签钉进我脑壳里,也休想从这里问出半个字来。”
唐海一拍手掌,扬声笑道:“好主意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钉进脑壳……真妙法子,呆会儿真问不出长短来,不如就拿李兄一试?李兄素来大度,必定不会让小弟失望。”向后面几位狱丁招了招手道,“过来帮忙过来帮忙,这人气力大,我一人可收拾不过来。”后面众狱卒齐应了一声“嘛”,四五人一拥而上,捉手的捉手。掰指的掰指,使指扣“咔嚓”一声锁住中指,摁倒在背后刑架上,李经双手被缚,一时挣脱不得,唐海一手拈了竹签,一手摸了铁锤,慢慢趋近道:“捉稳啦,我要钉了。”竹尖轻轻抵在李经左手中指指心,铁锤重重一击,竹签直透而入,穿过中指,鲜血迸射,李经如弹簧一般弓起,喉咙里似野兽般咯咯有声,全身抽搐,战栗不绝。
唐海啧啧几声道:“李兄,你看你看,你也不是铁打的嘛,只要说出总舵的下落,现在我们就去春香楼喝早茶,何必在这血淋淋的鬼地方玩这竹签,总兵大人更有重赏……”
李经忽俄抬起头来,一口浓痰啐在唐海脸上,昂然道:“老子喜欢钉竹签,你再来,老子也从没这般爽快过。”
唐海自怀里掏出一张手帕,将脸上仔仔细细擦干净了,竟也不动肝火,只是一甩手道:“大家儿别闲着,人家大爷还没玩痛快呢,没地砸了总兵府地牢的招牌,刚才那枚竹签没钉进指心脶圈嘛,我们再来过。一个一个来,把活计做仔细了……”众狱卒嘻嘻哈哈重新夹起李经手指。唐海将竹签拈正,一锤将李经无名指钉穿,李经全身一搐,仰天长嘶,唐海哈哈一笑,又一锤钉穿小拇指,李经全身绷紧,指尖鲜血淋漓,五指乱颤,一口气哽在喉头,已说不出话来。
唐海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了李经两眼,对自己的工作似极满意,连连点头,正要下手再钉,身后忽有人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钉钉旁边这个女人?”
那声音忽远忽近,忽重忽轻,宛若自九曲黄泉飘浮上来一般,唐海回头一看,却见谛善阴森森立在身后,双目直视自己,心下不由得又惊又怕:“这老头子轻功如此之佳。什么时候站在我背后的?”
谛善见他不答,慢慢拿出那旱烟袋吧嗒吧嗒来抽,眼睛瞄了瞄唐珂,又道:“为什么不钉这个女娃娃?”唐海满面谄媚,躬身笑道:“前辈教训得是,本来是想一个一个来的……”
放过李经,拈起一根竹签,慢慢走向唐珂。
唐珂只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失声道:“哥,你疯了么?你真的下得了手?哥——啊!”尖叫一声,手掌已被唐海拿在手心,掌心一片冰凉,汗水微微渗出,唐海慢慢摩挲她指间,如赏花品颜般细细打量,嘴角笑容诡异。旁边狱卒上前使指扣扣紧,贴在刑柱上,唐海眼皮也不眨一下,竹签对准指心,右手举锤便砸将下去,唐珂只觉心头如针头攒刺,闭上双目,咬牙强忍,泪水滚滚而出,听得谛善喝一声道:“算了,这女娃没去过总舵,折磨她又有何用?”
唐海额上汗珠渗出,微微一呆,立在原地道:“都是祸害我大清江山的反贼……”
谛善放下旱烟,一甩手道:“总兵大人要在密室里亲自提见他们。你也一起去。”
唐海吞了一口口水,躬身答道:“嘛!”
谛善把旱烟一点,又道:“这些人打成这个样子,一身烂肉如何去见总兵,都穿件衣裳遮掩遮掩再去。”唐海忙呼喝左右道:“还不快快拿衣裳来。”左右狱卒忙走进地牢后进,挑出几件补丁袍子,虽也还齐整,却不知放了多少时日,粉尘味扑鼻而来,慢慢就往众人身上穿套。唐海见得众人慢腾腾解锁换衣,心下老不耐烦,过去将苏若山前面那人一脚踢翻,怒道:“总兵大人还在等我们,磨磨蹭蹭比女人生孩子还麻烦。”
一手扣住苏若山脉门,卸下他左手铁镣,帮他将布袍换上,苏若山晕厥未醒,犹如死猪般任他摆弄。
唐海方将他布袍穿好,陡觉背后一凉,转首惊道:“什么人?”
谛善循声一望,背后竟不见人影,心下一惊,喝道:“哪里走?”脚尖一踮。身形如流星掠出,转瞬便跨上七八级台阶,距离之远,身法之轻,直把狱中众人看得愕然当场,只凭一口真气,双足连点,人如离弦之箭射出十丈远近,手中旱烟火星划出一线红光,宛若红丝带一般自地牢轻拂而上。
谛善几步疾掠,片刻便冲出地牢,纵出假山,却见四下里静悄悄的无甚异样,自己听觉极强,二十丈内风吹草动必有所觉,难道来人轻身功力如此之佳,转瞬间便从自己眼皮下逃脱?回首问左右守卫道:“可见刚才有什么事物从这里出去么?”那左侧守卫道:“未见得任何异样,奴才们可一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谛善心下一凉:“调虎离山!”
“哧”一声掠下台阶,脚下如踩风御云,耳边风声嘶嘶,手中旱烟未灭,那条长长的红线在黑暗中宛若游萤急舞,只起落十几下,稳稳落在地牢中央,只见唐海双手张开,如痴如呆兀自立在原地,望见谛善归来,颤声道:“可见着是什么人?”
谛善见他神色如此慌张,心下大奇,摇了摇头,低下头抽了一口旱烟,眼角余光微微觑来。
唐海面色苍白,直如一张白纸一般,喃喃道:“一定是总舵的人,一定是总舵的人,先生救我,我背叛焚香会,又亲手杀死岑老大,他们定会拉我回去剥皮抽筋点天灯……这些人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间,先生救我……”
谛善冷冷道:“纵是你总舵主来了,又有何妨,老头子艺成之后,一生未逢敌手,正想会他一会。”
唐海退后几步,摇了摇头道:“先生未见过焚香会总舵主,不知晓这人的厉害……光绪十三年,曾有京门阳家耍得一手大玄阳手,长江以北未逢敌手,先生比之当阳掌门,高下如何?”
谛善道:“京门阳家手下有些真本事,老夫只怕也只是旗鼓相当,听说当年暴病而亡,你这般说来,难道……”
唐海点头道:“正是,当年阳掌门和总舵主过招,总舵主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竟连三招也没走完,阳掌门便吃了一掌,当场打得呕血,想是又气又恨,伤势也重,回去后便暴毙了,京门阳家顾及颜面,一直耻于提及此事。此人若是亲自来到广州城,只怕连总兵大人……”
谛善指间微微一颤,手中烟灰震落,嘴里却冷笑道:“纵是这人来了又如何,我与师兄二人纵横天下,可曾怯过何人?”嘴里虽还在叫阵,气势却已弱了,瞥见苏若山等人已穿好衣裳,一招手道,“把铁镣锁紧了,带人犯去密室见总兵大人。”
苦肉计three
当下有人找来凉水,将苏若山泼醒过来,又使一具六十二斤重的木枷锁了众人,谛善在前领路,唐海领苏若山、李经、唐珂及狱卒五人,拾阶而上,缓缓走出地牢,苏若山诸人身上皆是手指粗的铁镣,微一抖动,便自当啷作响,地牢之中更显清脆。
众人出了地牢,沿花径往南而行,总兵府后花园极宽极阔,百花竞艳,异香扑鼻,水榭亭台不一而足,偶尔竟见得白鹤自园中池塘掠起,远处隐隐听得有人轻唱粤曲,乐音袅袅,直入青天,李经等人不由越看越奇:“听说这总兵极懂享受,居所之华丽果然名不虚传。”入走廊连过四道月牙门,也未望见尽头,直走到第五道,谛善方招了招手道:“要犯与百户大人进去,余人在门外候着。”众狱卒答应一声,退至两侧。
众人随谛善越过门洞,却见得眼前一亮,身前左右清一色的薄板门窗,门前各挂了一个大红灯笼,密密麻麻足有一百多间延伸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辨不清各门各间有什么分别。苏若山与李经对视一眼,心下均想:“纵是杀到这里,哪间房都搞不清,更莫提行刺一事了。”往前走了七八十步,谛善推开一扇木门,大步跨将进去,走至房间中央,轻轻敲了敲地板,手掌贴紧,轻轻一移,地下露出个小洞来,谛善方抬头道:“自甲午战败以后,有好几位有关联的大臣死在焚香会手里,总兵大人深知焚香会对自己恨之入骨,大人为防风头,特意开了这间密室,哼哼,你们广州分舵最后还是到这里来了,不过是戴了手镣脚镣押来而已。”
手掌伸入小洞轻轻一压,机关启动,咔嚓一响,正前墙壁缓缓移开,露出一扇铁门,谛善取出钥匙,打开铁门,领着众人进入密室,回身复把铁门关严,那密室后竟还有一扇铁门,但隔墙较薄,里面沙沙之声隐隐传来,仿佛手摩书本,又似春蚕食桑,听得人头皮发麻。
谛善轻声道:“人犯已带到了。”
里面有一人粗声粗气答道:“总兵大人还在答复各地卷文,审问的事,暂且搁下。”
声音熟悉,却是谛恶在密室内。
谛善皱眉道:“刚刚熬的冰糖莲子汤,大人喝了没有?”
密室内静默半晌,方听谛恶道:“大人一天没吃东西了,连十七姨太都不曾见。”
谛善叹道:“既然大人身体不适,改日再带人犯来审。”转身便要牵众人回去,密室内谛恶忽道:“大人说,苏若山带来没有?”
谛善回身答道:“带来了。”
谛恶道:“大人说,带他进来,大人只想单独审他。大人说,他一直想见一见苏若山。”
众人听到此言,都是微微一惊,想不到阿泰勒竟如此看重苏若山。
谛善道:“甚好。”过去将苏若山手腕扣在手心,慢慢带向铁门,唐海忽然上前一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张手叫道:“奴才唐海,见过总兵大人,奴才来总兵府几次,都未曾见到大人一面,奴才对大人丰采神思已久,朝夕渴慕,只望也能见大人一见,沾一沾大人的仙气,奴才祖上八代,都要脸上有光。”
密室内复又静了一晌,谛恶道:“大人身子不便,下次见吧。”
唐海磕头如捣蒜般道:“奴才听说大人不日便要回京复职,奴才只怕日后见不着大人。”
他屁股撅得高高的,面庞直贴到地面上。
果然是个好奴才。
密室内忽有一个厚沉的声音道:“唐海,你若要见本官,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
阿泰勒终于说话了。
唐海听他答话,欢喜难抑,直起身子道:“奴才知道自己出身卑贱,奴才原也是焚香会的人,可奴才早弃暗投明,一心一意为朝廷做牛做马,大人……您,还是不相信奴才?”
阿泰勒慢吞乔道:“你这次做得很好,往后自有打赏。”
这是句客套话。
唐海自然听得明白,他涨着脸,表情开始丰富起来,他把手扬起来,长声叹道:“大人,奴才背弃焚香会,原也是冒着天大的危险,如果未得大人庇佑,奴才不定哪天便横尸街头。大人若不垂怜,奴才……奴才……奴才对大人忠心耿耿,赴汤蹈火……”
密室里忽有人“哧”一声冷笑,宛若一盆冷水将唐海慷慨激昂的言语浇灭,阿泰勒依旧不紧不慢道:“忠心耿耿?赴汤蹈火?这句话很多人都说过的……”
唐海闻得此言,抬起头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中焦灼忐忑,双颊肌肉抽动,似下了极大决心一般,双拳一握,喝一声道:“奴才这就请大人明鉴!”蓦然回过身来,自怀里摸出一根唐门独制的青丝线,大步走向唐珂,唐珂识得那青丝的用处,心下一骇,脸色煞白,惊声道:“哥,你想干什么……”唐海喃喃道:“妹妹,你莫要怪我,你莫怪我……”不待她说完,青丝往唐珂脖颈上一圈,双手一拉,一只脚抵住唐珂背心,唐珂脖颈登时咯咯作响,身子弯成弦形,喉头被青丝深深陷入,窒息难语,身子瑟瑟颤抖,片刻间一张脸青如浮苔,青丝紧勒处鲜血微微渗出。
李经微微一愕,放声骂道:“畜生!你干什么!”不顾重枷在身,迎头扑向唐海,唐海侧腿一抬,砰一声将李经踢开几丈,苏若山张口结舌,站起身来,望了望李经,望了望唐海,喃喃道:“你疯了么?你疯了么?”连那谛善也收了烟管,一时不知如何动静。
唐海默然无语,双臂越勒越紧,唐珂双脚乱踢,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软软地瘫作一团。
唐海额上汗水大颗大颗渗出,恍恍惚惚上前几步,面向正方跪道:“请大人明鉴……请大人明鉴……”
李经被唐海一脚踢中小腹,疼痛难忍,半晌爬将起来,气血上涌,扬声怒骂道:“畜生!畜生!你这狗杂种!”复要冲过去与其拼命,谛善上前伸指轻轻一点。李经胸前巨痛,全身紧缩,登时一个字也不出来。
墙后的阿泰勒忽然道:“谛善……”
谛善上前一步道:“属下在。”
阿泰勒道:“带苏若山进来……”静了半晌,又道,“唐海也进来吧。”
唐海闻言大喜,俯首连磕几个响头,连声道:“多谢总兵大人,多谢总兵大人。”
谛善遂过去开了铁门,先将苏若山拉将进去,唐海正了正衣冠,正要抬脚进去,谛善一摆手道:“且慢!”伸手将他上上下下摸索一遍,连衣领头发鞋底也细细清理过了,方点了点头,让开门道来:“进去吧。”
待得三人均走进密室,谛善咔嚓一响,返身关上铁门,外间只剩得李经一人,李经摇摇晃晃站将起来,半晌方疼痛略去,回过神来,木枷沉重,自己又一日不曾食饭,头脑里晕晕沉沉,瞥见唐珂瘫死在一旁,心下凄凉,慢慢跪倒在地,细细看了看她秀眉深目,伸出手掌,与其肌肤一触,只觉余温犹在,平日里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恍若眼前,心中一酸,眼泪簌簌而下,心下又怒又恨:“唐海卖主求荣,竟无耻到这般田地,此生纵是做鬼,也必要将此贼碎尸万段!”
心下虽愤懑难抑,苦于身系囚徒,脱身犹无计可施,哪里谈什么复仇雪恨?仇人不过一墙之隔,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心下一阵恨,一阵痛,一阵冷,一阵凉,正百感交集间,却听薄墙那头阿泰勒道:“本官知道焚香会广州一脉,不论武艺机智,青年俊才皆不如你,若山,你若依附于本官,何愁锦衣玉食,富贵荣华?此次甲午一战,北洋全军覆没,李鸿章罪不可脱,汉家大员必定失宠,旗人自有机会扬眉吐气,你随我回北京,将来面见太后,更有好一场名利。”
却听苏若山朗声道:“大人真是抬爱了,在下除了会耍得几手刺苍蝇的烂剑法,实在没什么本事。”
阿泰勒道:“本官曾派人潜伏焚香会多年,对你一直十分在意,佛山一本堂那起案子,做得真是干净利落,本官一生阅人无数,决不会看走眼。”
苏若山道:“原来在下一直落在大人的眼皮底下……”
李经听到此处,心下不由得冷笑道:“苏若山此人剑法虽好,毕竟骨气不够,竟还叫满清鞑子的狗官什么大人大人,若换作我,早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却听阿泰勒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归附朝廷,本官便保你一个正五品守备,日后再调你赴京,以你的才干,好好辅佐朝廷,将来只怕不输于张香帅与李中堂……”
这是个极诱人的条件。
张之洞与李鸿章皆是当朝砥柱,南北洋领袖人物,手握朝廷命脉,一言一行,皆能使朝纲震荡,阿泰勒有此一比,实在对苏若山青眼有加,此言一出,小室里登时静悄悄的,众人心下或惊或妒,或讥或恨,一时无人言语。
苏若山忽然哈哈大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有大人这番话,在下此生不枉。”
阿泰勒亦自笑道:“你可是答应了?”
苏若山笑声戛然而止,蓦然间嘶着嗓子道:“要在下归降也可,只有一个条件。”
阿泰勒半晌不语,良久方道:“我从来不跟别人谈条件。”
苏若山道:“你只要答应这一条,我马上把焚香会总舵名册奉上。”
这也是个极诱人的条件。
。
阿泰勒戛然静默,半晌方道:“讲。”声音微颤,似是抑不住欢喜之情。
苏若山一字字道:“我要请大人杀一个人。”
阿泰勒道:“何人?”
苏若山似咬牙切齿道:“唐海!”
众人皆是一惊,小室里蓦然无声,落针可闻。
阿泰勒哈哈一笑,竟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你了,这人卖主求荣也还罢了,为了讨好本官,竟连亲妹妹也勒死,我叫他进来,可不是见他什么忠心可鉴,本也打算亲手了结了这畜生。”
唐海大叫一声,“咚”一声跪倒在地,抢声呼道:“大人冤枉!小人为表忠心,赤诚可见……大人,此次若不是小人通风报信……”
阿泰勒冷笑道:“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只怕本官比以前还要睡不好。”
唐海扬声叫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小的确是一片忠肝义胆……”小室里咚咚咚之声不断传将过来,似是唐海在拼命磕头讨饶。
阿泰勒老不耐烦道:“谛恶!”
旁边谛恶应道:“奴才在。”
阿泰勒懒洋洋道:“手脚利落点……”
唐海忽然再不作声。
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李经纵然看不见,也能感觉谛恶那高大的身躯一步步逼过去的窒息感,小室里只听得谛恶全身骨骼噼啪作响,他那一身百炼成钢的外家肌肉,比花岗岩犹要坚硬几分,纵是拿铁剑去敲,不定也会锵锵作响,脚步沉重,每迈出一步,地板便咔嚓一响,已被踩裂一块,脚下不停,裂声不绝,唐海上下牙齿咯咯发颤,气喘如牛,声音渐渐清晰,想是已退到墙根。
阿泰勒在一旁道:“动手吧!”谛恶大喝一声,势如霹雳滚过,虽隔得一面薄墙,李经犹觉全身一震,耳膜微微作响,耳听得谛恶便要动手,蓦地里锵啷啷一片响起,好似铁镣拖动撞击,跟着呛一声轻响,什么事物被脆生生斩断开来,半空里哧一声拂过,恍若冷风扑面,兵器扎进骨肉时的声响顿时清晰在耳,谛恶登时如野兽般嗷嗷狂叫,嘶声喊道:“小贼,敢暗害老夫!师兄救我!”声音凄厉,显是被刺中要害。却听那谛善惊道:“软剑怎生又到你手里?”跟着衣袂拂过,乒乒乓乓一阵兵器交加,已有人如疾风骤雨般过了几手,又听唐海高声道:“若山,你挡住这老贼,我去刺狗官!”
声沉音亮,全无方才的慌乱之态。
苏若山道:“你快去!这老贼好厉害……”惊呼一声,想是手底下已吃了些亏。
谛善阴森森道:“就凭你们两个……”
谛恶重伤之下,兀自如荒洪怪兽般嗷嗷乱叫道:“今天一个也别想走!要死就死在一块!……小贼,先吃我一掌!”
小室里登时惊叫声、呼喝声、怒骂声、刀剑声响成一片,众人杀得难分难解,混乱不堪,却独独听不到阿泰勒的声音。李经心下又惊又奇,走近墙壁,想要伏耳去听个究竟,心下只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身子还未走近,铁门砰一声撞将开来,唐海如一只纸鸢般连人带门飞将出来,笔直跌到外室墙壁,重重反摔在地,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踉踉跄跄方爬将起来,谛恶一手捂住小腹,满面是血,身上衣裳早撕成一条条的,双目如火奔将出来,他肚皮上鲜血淋漓,生生划开一道口子,连肠子都露将出来,只一把死死遮住,重伤之下全凭一股凶狠之气支撑,杀得性起,理智全无,赶上几步,“呼”一掌拍向唐海。唐海竟也不退让,右指往左臂上一抹,竟从皮肤下摸出两根血淋淋的细针,伸指一弹,细针哧哧两响,正中谛恶左胸,此时谛恶亦已一掌拍到。砰一声结结实实印在唐海肩头,登时打得唐海肩骨粉碎,复又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如不倒翁般向后歪歪斜斜连退几步,全身浑似没了骨头,双眼上翻,嘴角竟露出一丝古怪笑容,如烂泥般缓缓自后仰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谛恶一击而中,心下大喜,张手呵呵咧嘴怪笑,回过身来,望见李经犹惊立在一旁,一时杀得眼红,大步跨出,一掌若排山倒海拍将过来,掌力未至,掌风直刮得面目生疼,李经身披重枷,脚带铁镣,行动不便,微微侧身一闪,这一掌登时只劈到半截,哗啦一声将李经颈上木枷拍得粉碎,李经被掌力一压,整个人向前重重栽倒,咚一声额头撞地,脑子里晕晕沉沉,眼前金光乱冒。
谛恶哈哈大笑,举起手来,正待追加一掌,蓦地里双眼暴突,全身抽搐,胸前两道血线喷出,溅出半尺来远,真气登时没了影踪,心下一凉,嘶声道:“素手追心针!素手追心针……唐门暗器,果然冠……绝……天……天……”胸口中针处血线急喷,咝咝作响,口鼻耳眼中皆有血水流出,身子一软,踉踉跄跄向前走出两步,终瘫倒在地,再不动弹。
李经这一番死里逃生,冷汗直将背后湿透,双手一张,木屑簌簌而落,虽没了重枷,手上脚上铁镣未去,毕竟行动不便,撑地而起,望见那唐海尚有一口气在,右手手指犹扣着什么事物,轻轻一拉,地上微微轻响,原是那两枚细针,被他指间一根白丝线牵引在手,不想他重伤之下,尚能击毙谛恶。此时小室内苏若山与谛善犹自恶斗不绝,呼喝之声此起彼伏,李经犹不知缘何峰回路转,转身望向唐海。唐海躺在墙角,勉力低声道:“我心脉都被震碎……不成了……还有我妹妹并没有死,你先去助若山,快去……”
李经见他情真意切,又说唐珂并没死,心下微微一呆,故而转念道:不管如何,先杀了阿泰勒再说。提一口气来,急步跨入铁门,只见苏若山快剑如雨,正将谛善逼得喘不过气来,小室正中央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胖子,全身纹丝不动,端坐在一方太师椅中,只冷眼旁观二人恶斗,自是那阿泰勒无疑。
苏若山手中长剑如蛇信吞吐,亮晃晃又似千万道银光绽放,正是他那柄拿手的独门软剑,不知几时又转到手中,谛善手中只是小小一个长嘴烟斗,手指间如蝴蝶翻飞,转、拈、点、迎、卸诸般要诀玩得炉火纯青,虽属守势,但全身如若布了一层金刚罩般密不透风,将苏若山剑招一一拆卸,边斗边道:“上回在小巷里不小心让你得了势头,这回便让你见识见识老夫的手段,十招之内,必叫你撤剑。”
当当谛善挡了两剑,将烟斗放在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呼一下吐出一片烟雾,喝道:“第一招。”一式普普通通的“剑指天南”,将烟斗点向苏若山眉心,苏若山知他本事,不敢轻敌,全身肌肉绷紧,退后一步,软剑一错,架开这一式,谛善脚下施展三才步法,如鬼魅般两三步一踏,转到苏若山身侧,口中呼地又吐出一口青烟,竟又是一招普普通通的“摘北斗”,再点向苏若山眉心,这一招本是青城剑法起手十三式之一,江湖上会用兵刃的人大都学过此招,谛善竟使出如此简单招式,苏若山越发心下大奇,犹不敢硬接,复错剑拂开,谛善绕着苏若山转出几步,始终将他困在核心,手下一式“凤点头”,转接一式玄阳掌,口中叫道:“第三招,第四招。”手下每一招越出越缓,劲气越出越重,谛善以童子之身修习玄阳真气,积数十年浸淫此学,当世已难逢敌手,手下招式已至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之境界,信手拈来一招遂有厚重朴实、返璞归真之气。苏若山此番被谛善全盘压制,越战越急,越战越乱,无论自己左突右冲,谛善皆如附骨之蛆般游荡在身子左右,犹如一口闷气压在胸口,无论如何都无法痛快淋漓倾泻而出,心下大惊:“上次在小巷还挡得他二十一招,不想这老不死的发起狠来,竟这般手段……”
再接得两招,只觉大脑昏昏沉沉,手中剑招似不听使唤,出招越来越慢,越来越软,登时背后复又惊出一身冷汗,心下清醒:“这老不死的烟里有毒……”情知再接两招,自己必死无疑,瞥见李经正站在门口观站,苦于双手被束,一脸莫可奈何,当下拼尽全力,反手一式自己最为得意的“彩曲飞环”,哧哧哧哧舞出数十朵剑花,将谛善逼退两步,手中软剑一掷,喝道:“李经接剑!”李经但见那软剑凌空舞来,举起手镣一迎,哧一声轻响,犹如利刃切腐,手指粗的铁镣应声而断斩作两截,锋势犹自不减,笔直插入后墙。
李经心下大喜,返身拔下软剑,伸指一弹,只听得剑身如龙吟般嗡嗡作响,赞一声道:“真好剑!”再不多言,手掌就地一撑,一式“犀牛望月”,全身如满月弓起,凌空挑断脚上铁镣,脚尖甫一落地,纵身一掠,身形急转,紧接一式“苍龙吸水”,好像一只急速旋转的大陀螺自半空笔直击向谛善。
谛善方避开苏若山剑花,回首只见李经剑势虽猛,全身却无一处不是破绽。冷哼一声,手中旱烟袋一递,指向李经胸门大开的“神封穴”,这一招原是以快打慢,后发先至,李经若不回剑自救,必定重伤于烟袋之下,不料李经本就是耿直性子,对阿泰勒又自恨之入骨,杀得性起时哪管什么自救不自救,任由他漏洞大开,手中软剑犹自笔直绞刺。谛善哪料此人如此不要性命,心下一惊,手下收势不及,咚一声烟袋击中李经胸口,李经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震飞而出,重重撞倒在墙上,谛善右手却也一凉,一根小拇指已被长剑绞飞。
那厢里苏若山被李经一剑解围,登时如释重负,长吸一口气,稳定身形,凝气于掌,拼尽全身真气,呼一声“碎空掌”劈向谛善后背,苏若山天资聪颖,不仅剑法卓绝,掌力亦自不弱,这一掌集聚全身真气,虽不至排山倒海,亦能开碑裂石,谛善不敢小觑,将手中旱烟袋一松,抵掌相迎,砰一声响,二人两掌相交,谛善纹丝不动,苏若山全身一震,手心掌力登时如云烟尽散,空荡荡力道全无,心下大骇。欲要抽掌回身,手掌竟死死黏在原地,动也不动,情知谛善使“黏”字诀将自己手掌吸住,片刻不退,必被他耗尽真气而亡,欲要提左掌相帮,竟软绵绵没了一丝气力,心下凄苦,暗自长叹道:“不想还是敌他不过。”
谛善一掌制住苏若山,心下正喜,忽觉左侧剑光如雪,李经手中软剑纷纷扬扬复又杀将过来,心中怒道:“这小子不要命了么!”竟也不回头,耳朵微微一动,早听得真切,左手食中两指状若拈花,轻描淡写着迎剑一夹,嗡一声响,已将李经手中软剑夹了个严严实实。
这伸指一夹,不论气力、时机、速度均拿捏得恰到好处,李经鼓足气力连抽几次,软剑如生根般就是不得动弹分毫,谛善冷笑一声,也不愿再多作纠缠,手臂一缩,将李经连人带剑拽将过来,手指松开软剑,一掌拍向李经天灵盖,李经自然而然举臂一封,谛善不待招式用老,半空里变掌为爪,急如电掣,轻轻一下按在李经胸口,李经心下一凉,只道此番必死无疑,谛善却未将掌力吐出,只死死印在胸前,满头白发陡然间倒竖而起,全身真气流转,衣袍高高鼓起,双目炯炯,暴喝一声,苏若山与李经各自浑身一震,全身如电击般微微一颤,喉头一甜,同时“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谛善哈哈大笑道:“今天便让你们这些小子开开眼界!”双手凌空画了一个大圆。一手将李经高高托起,一手将苏若山摁倒在地,双手慢慢回转,一手接一手地凌空画圆,二人如黏在他手掌般任他游走玩弄,全身临空飘拂,虚脱无力,喉咙呜呜有声,真气更不听使唤滚滚倾泻,心中各叫了一声苦,苏若山博闻强记,心下更骇:“阴阳流转功!这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阴阳流转功么?”
二人越转气息越虚,越转脸色越发苍白,轻飘飘若纸片飞舞,谛善一张脸却缓缓红润起来,瞑目不语,胸膛高高鼓起,眼观鼻,鼻观心,慢慢导真气流转全身,心下只道:“等吸尽这两个后生的真气,天下谁人是我敌手?纵是那焚香会总舵主……”陡然间脚踝处一阵剧痛,不知被什么事物深刺入骨,直疼得全身抽搐,手下顿松,苏若山与李经应手而落。谛善全身紧缩,半跪在地,喉咙里“呵呵”有声,回头看时,只见两枚极细极细的银针插入自己脚踝,针尾牵了两根几近透明的白线,唐海正斜倚在门槛处,双目无神,双手轻轻一扯,自己便一阵巨痛传来,心下大怒:“素手追心针!竟忘了这厮……”伸出手指掐住针头,忍住疼痛,死命扯将出来。素手追心针针尖生有倒刺,一动之间便能撕开皮肉,叫人失血而亡,亏得这一击只中脚踝,谛善双脚如撕裂一般,咬牙强忍,大喝一声,同时拔出两根银针,扣在指间,伸指一弹,银针疾刺而出,哧哧两响,唐海重伤下哪躲闪得及,生生贯透大脑,钉死在原处。
谛善一击得手,正舒一口气来,耳边哧一声急响,李经大步赶上,一剑如游龙长吟,挺身刺来,谛善哈哈大笑,竟单掌伸出,五指扣成鹰爪,径直去抓那剑身。苏若山这一柄软剑何等锋利,斩断铁镣也不过如切腐破竹,谛善竟伸手来抓,李经心下只道:“难不成这老妖怪是钢铸的不成?”剑锋不偏不倚,迎面直上,谛善目如鹰隼,双指轻轻一拈,掐住半边剑锋,手腕急绕,将剑身转了几个小圈,抓在手心。
李经剑身被扣,手心间顿时一股阴寒之气沿“劳宫”穴而入,与经脉真气对冲,迅尔后撤,真气如坠虚谷深渊,跟着那阴寒之气顺着剑尖源源传向谛善,全身上下一时如冰砭肌肤,寒意逼人,一时如沐温泉,暖意舒爽,软绵绵懒洋洋使不出一两分力道。谛善乘胜追击,左掌快如电掣,忽一掌击向李经,眼见这一掌必中,身后苏若山心急意切,早一掌拍来,谛善冷笑一声道:“来得好!”侧身一回,左掌回身一击,与苏若山正双掌相印,苏若山这一掌掌力若石沉大海,登时没了踪影。心下大惊,情知不妙,欲要撤手时,真气流转,手掌竟丝毫不动,复又被谛善吸在掌心。心下叫一声苦道:“又中了他阴阳流转大法。”
谛善哈哈大笑道:“现在看谁来救你们?”
李经被他一击得手,全身真气透涌,源源不绝,心下暗道:“再叫他吸下去,必定虚脱而亡……说不得,只有拼上一拼了。”吸一口气来,拼尽全力残力,将手中剑柄往下一压,软剑剑身登时微微弓起,谛善心中冷笑:“这小子如此虚弱,哪里有气力撤剑?你纵是撤开剑柄,又怎能伤我分毫?”只见李经一张面皮渐渐紫涨,色如秋茄,显是将一身劲气全压在剑柄之上,心下更冷笑不绝:“你越是用劲,真气流转越快……”陡然间李经暴喝一声,手指往剑柄上一弹,“劳宫穴”穴心终脱离剑柄,剑身早弯成弓形,劲气一撤,顺势反弹而上,砰一下正中谛善额头。
谛善稳操胜券,心下防备全无,这软剑剑身反弹直击更是出人意料,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得脑壳一震,眼前一黑,满天星星乱飞,脚下微微退开,劲气登时散了,苏若山只觉掌心一空,手臂终得自由,李经趁势捉住剑柄,侧剑一扫,一式“回风卷叶”自下三路拂过,这一招思量已久,一气呵成,丝毫不给对方懈怠时机,谛善惨叫一声,右腿已被斩作两截,摔倒在地,此时全身真身鼓涨,一时抑压不住,断腿处鲜血直喷,将地板染得透红。
苏若山心思极快,不待谛善回过神来,夺过李经手中软剑,一剑将谛善穿透,谛善嘶吟一声,瘦瘦小小的身子抱剑而起,双手抓住剑身,嘴角鲜血淌出,双瞳暴缩,忽一掌拍来,只是重伤之下速度放缓,苏若山侧身一闪,轻巧巧避开,心下恨极,复又连刺几剑,穿透谛善心脏,谛善喉头咯咯有声,四肢舒展,终没了气息,
苏若山与李经各自对视一眼,心下各叫一声“侥幸”,慢慢望向端坐在一旁的阿泰勒。
阿泰勒犹自一动不动,双眼微闭,好似眼前之事皆与自己没有分毫关系。
李经捂住伤口,上前一步,扯住苏若山手臂道:“怎么回事?你与唐海用的苦肉计么?怎生也不招呼一声?”
苏若山一抹额头汗水道:“我也是方才才知道,岑老大此番瞒得好死。”
李经奇道:“你方才哪里知道的?我们一直在一起。”
苏若山道:“方才在地牢里,唐海往我身上涂盐,却是一笔一画在我身上写字……你们只以为我在受刑。哪里料到此节?”
李经微一回想,点头道:“是,正是。”心下却想:“此计甚是凶险,若你没发觉他在写字,我们哪有命在?”越想越觉侥幸,喃喃道:“可瞒得我好苦,又可怜珂儿……你软剑又怎拿到手的?”
苏若山道:“自是唐海骗得谛善寻敌,他帮我穿衣时悄悄系在我腰间的。我们原本身无寸铁,谁也未曾料到,也只有带在我身上,突施杀招,才有机会靠近阿泰勒。”
李经一一回想前事,越想越觉心惊,越想越觉心凉,额头冷汗直冒,喃喃道:“此番若稍有一丝差池,我们早死在狱中,哪里走得到这里?岑老大定是没法子。此番忒也用心良苦。”
苏若山点头道:“毕竟我们已走到了这里。”
李经也点了点头,喃喃道:“毕竟我们已走到这里。”
两个转过身来,同时望向阿泰勒。
终于轮到了阿泰勒。
决战four
密室里干燥透亮,全无初春湿意,唐珂瘫在外间的地板上;谛恶腹部切开,腥臭扑鼻;唐海倚在门口,额头上两道细孔血流汩汩;谛善被刺了七八个血洞,直如筛子一般。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苏若山长剑一挺,远远指向阿泰勒鼻尖,一字字朗声道:“此贼祸国殃民,鱼肉百姓,腐化朝纲,贪财好淫,此次甲午战败,丁提督与各舰号上众水手吸的鸦片烟,便是经此贼暗通所得,天可怜见,岑老大算计得成,今日若不将你毙于剑下,怎对得起天下黎民苍生?怎对得起我焚香会大好儿女?”
李经忽上前扯住苏若山手臂道:“此贼曾屠尽我全村乡亲,苏兄,这一剑还是交予我吧。”
苏若山点了点头,将软剑交到李经手中。
李经一步步靠将过来,怒火满目,离阿泰勒不过三四丈远。
阿泰勒戎马一生,多历风浪,此时身陷重围,竟面无惧色,直视青锋,眯了眼睛道:“苏若山,我如此器重于你,你竟如此报我?”
苏若山道:“一己之得失,怎能与一周之荣辱相提并论!”
阿泰勒颇感失望,摇了摇头,转向李经,双目如电,大声道:“你们焚香会这帮蠢材!当真蠢得不可救药!就凭你们手里这把破剑,也敢来取我性命?”
他全身气鼓鼓的,威势暴涨,简直似一个做父亲的在呵斥自己的儿女。
李经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敢如此嚣张,阿泰勒,先吃我一剑!”
脚尖一点,身形凌空一纵,长剑笔直刺出,直指阿泰勒胸膛。
这一剑又快又狠,势如雷霆劈岳,眼见一击必中。
阿泰勒满面怒色,一拍坐椅,蓦然间长身挺立,手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短枪,正对准了李经。
枪身锃亮,枪洞乌黑,却是德国最新研制的博尔夏特自动手枪。
李经身在半空,心下一惊,待要抽剑荡开,“轰”一声枪响,两只耳朵直欲炸开,胸膛一热,身子被打得翻转过来,啪一声跌落在地,全身扭曲,双瞳暴鼓,喉头呵呵嘶声,微一抽搐,就此不动。
苏若山心下一震,眼见阿泰勒举枪瞄向自己,脚尖一踮,身子如一只白鹤掠起,两脚紧贴墙面,快步疾走,噔噔噔与地面垂直连奔几步,阿泰勒连扣扳机,短枪砰砰砰打得碎石乱溅,苏若山奔出四五步,冲劲已失,全身贴在墙上,施展“壁虎游墙功”,恍若一只大壁虎趴在上面,四肢大张大收,沿墙疾游。
阿泰勒枪匣里子弹不多,气息凝定,只缓缓端枪瞄准。
苏若山行动迅疾,一口气游到墙顶,双手抠住天花板,眼见阿泰勒近在咫尺。料他防备不及,手掌一切,全身如一只大轱辘旋转坠下,劈向阿泰勒头颈。
阿泰勒却看也不看,抬手朝天一枪,“砰”一声响,苏若山肩头巨痛,鲜血喷洒,身子如一个大包袱般从天花板上重重摔倒在地。
再好的武功,也敌不过子弹。
阿泰勒持枪缓缓走近苏若山,缓缓道:“荣华富贵,本来只是你一念之间……”
苏若山伏倒在地,脸色惨白,右胸鲜血不住涌出,似是虚弱已极,眼见阿泰勒走近,乍然间暴喝一声,一式滚地堂的回风腿正中阿泰勒右腿,只听得咔嚓脆响,阿泰勒惨叫一声,半跪在地,一只脚早被硬生生踢断,苏若山不待他反应,忍住伤枪疼痛,嗷嗷狂叫,似一只棕熊般挺立而起,一把扑将过去,扣住阿泰勒右手脉门,阿泰勒虽是武将出身,但论单打独斗,自远远不敌江湖中人,这一抓之下竟毫无反抗之力,脉门已落入对方手中,手指连扣扳机,咔咔两下空响,不想子弹已经打光。苏若山一把掐住阿泰勒脖颈,指节勒紧,双目尽是红丝,状若疯狂。眼见阿泰勒呼吸窒息,颈骨几要被自己生生捏断,苏若山手下用力更甚,似饿狼般仰天长啸。
阿泰勒肥肥大大的脖颈被掐得深陷而下,肥肉层层堆积,血管直欲爆裂,如不是苏若山重伤下气力不济,只怕早掐作两段,双目暴突,舌头直要吐将出来,右手捉住苏若山右腕,只作垂死挣扎,左手却犹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不绝。
苏若山全凭一口恶气撑住伤痛,杀得眼红,任凭胸口鲜血汩汩而下,手下越掐越紧,全是一派同归于尽的拼命架势,眼见阿泰勒双眼泛白,面色青紫,必定挨不过片刻光景,心下正喜,陡听得身下咔嚓一响,似是枪栓拉动,心下一沉,跟着“轰”一声响,一粒子弹将苏若山全身穿透,打得整个身子翻转过来,苏若山一声没吭,仰倒在地。
阿泰勒捂住喉头,单掌撑地,呼哧呼哧大声喘气,左手间却多了一柄短枪,一时惊魂未定,双腿瑟瑟作抖,柔绵无力,半晌也站不起来。稍息片刻,情绪稍定,手脚上渐渐平静,方扶着长桌站将起来,此时犹怕那苏若山死得不够干净,上前“砰砰砰”连开三枪。直把苏若山打得血肉模糊,终安下心来,从身上取出一方手帕,将短枪放在长桌上,缓缓去拭额上汗水。
他一边拭,一边喃喃自语道:“焚香会这班蠢材,哪里刺得到我?哪里刺得到我?”
地上忽有人接口道:“是吗?”
跟着眼前一晃,那仰躺在地上半日的李经忽然鱼跃而起,挺剑一纵,若银光激射,“哧”一剑将阿泰勒自小腹刺穿到后腰。
这一剑突如其来,阿泰勒万万料想不到,闷哼一声,双目暴突,噔噔噔连退几步,缓缓跌坐在太师椅上,他低下头,看了看腹中软剑,眼见那剑柄颤抖不绝,似是犹不信这一剑已刺在自己身上,抬起头来,手指李经道:“怎么可能?方才明明打中你……”
李经上前…步,哧一声撕开身上衣布,露出满是鞭痕的肌肉,露出胸前缺掉一角的金锁,恨恨咬牙道:“苍天有眼,这一枪正打在这里。”
阿泰勒细细打量,不怒反喜,喉结耸动,仰天嘶笑道:“天意,天意……”
李经亦自叹道:“苍天有眼,国仇家恨,终是报应不爽!”伸出手来,就要拔阿泰勒腹中长剑。
阿泰勒忽然张开手掌,挡在身前,忍痛低声道:“等一下,你一拔剑……我立死无疑,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李经冷笑道:“死到临头,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阿泰勒咬住牙齿,面自如纸,半晌方道:“你说什么国仇家恨,哪里来的国仇?又哪里来的家恨?”
李经越发不齿道:“你竟还有脸问起?好,我便一件件问你,今年岭南大旱,朝廷三十万两赈灾银款,你倒有多少花在十七姨太身上?她头上那一枚翡翠簪子,不是就价值万两?”阿泰勒闻得此处,忽然间全身抖动,一抽一抽着似要大笑出身,苦于疼痛难忍,笑声白喉中哽作数截,倒似粗气般抽将出来,他伸出手指,嘶声道:“三十万两?你从哪里听说有三十万两?”李经喝道:“朝廷下发的布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讲到这三十万两纹银!”阿泰勒摇头道:“说说而已,说说而已,这三十万两纹银,只见白纸黑字,老夫是一两也未曾见着。纵是真有这三十万两,从户部到总督,再到将军、都统,一路盘剥下来,到我这小小的总兵手里,还能有几分油水?”
李经道:“你休再为自己狡辩!北洋水师的鸦片烟,难道不是你从香港暗递过去?你只图中饱私囊,水军上上下下抽大烟抽成孱弱病夫,此次甲午战败,少不得拿你人头祭奠冤魂!”
阿泰勒抬起头来,冷冷看着李经,一字字道:“鸦片烟是经我手送的,我不给,别人自也会给,何不由我来赚这一笔?这个世界多得的奴才,有何值得同情的?”
李经冷笑道:“好啊,照你这般说来,你倒是有理了?”
阿泰勒冷冷道:“你们焚香会这班蠢材,哪里有开阔万里的眼界?”
李经一拍长桌,扬声怒道:“你左一句蠢材,右一句蠢材,今日还不是死在我们手里,我们焚香会为国为民,顶天立地,杀的是贪官污吏,救的是受难百姓,个个都是热血好汉。”
阿泰勒“哼哼”几声道:“也就只剩下没有脑子的热血了,如今时代不同了,洋人只要手里有枪,人人都是武林高手,你们纵是再修炼武艺,也抵不过别人抬手一击,我今虽败,但火枪胜于武功的代终究已经来到……”
他说完这些,似是宣泄已足,抬起眼来,正对李经道:“我话已足,你现在可以动手了。”
李经手指微颤,伸手握住剑柄,沉思半晌,一字字道:“十年前你曾经屠尽我满村乡亲,十年后我焚香会广州分舵精英尽丧你手,这一剑不可不拔。”
回剑一抽,阿泰勒腹间鲜血喷出,直溅出一丈来远。
正在此时,地上发出一声低吟,被勒死的唐珂竟然活了过来,李经猛然想起唐海临死前所说的话,原来他只是用手法假装将唐珂勒死过去。
扶起唐珂,李经走出了密室。
大战已过,前头会有什么呢?
尾声five
见到阳光的时候,李经忽然打了个冷战。
已到了傍晚时分,暮色欲收,总兵府旁的街市上人烟稠密,有人把辫子盘在颈上,束着手站在屋檐下和别人嘀嘀咕咕说话;有人艰苦地拉动着黄包车,任凭汗水吧嗒吧嗒砸在地上,似拖动一座泰山般往前挪动;有人挥动快刀,仔仔细细地斩切砧板上的卤肉;有人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衫,叮叮当当地敲动着手巾的破碗,一板一板地唱莲花落;有人的瓜皮小帽油光发亮;也有人的西装皮鞋似模似样。这些人像潮水一样流过来,又像潮水一样流过去,他们脚踵擦着脚踵,肩头撞着肩头。当李经满身是血、神色恍惚着走进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似是看到一个怪物般哧哧地笑起来,于是他们露出了黄澄澄的牙齿,远远伸出手指来指指点点,他们议论纷纷道:
“你看街市上来了两个疯子。”
“这两人怎么到处都是血……你看你看,哎哟脸上都是。”
“一定是失心疯了,莫吓了人,远一些,远一些。”
他们总隔得有三四步远,却总没有散去的意思,他们兴致勃勃地评头论足,津津有味地驻足旁观,隔了会儿,有几个满面稚气的孩子从人群里钻将过来,拿树枝远远隔着去捅李经和唐珂,他们只是轻轻一碰,便咯咯乱笑着跑开,他们似是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们拍着手,洋洋得意着说:“我碰到疯子了,我碰到疯子了……”
李经身上的骨头直似要散了架,他吃了谛善一击,又中了他阴阳流转大法,全身的气力都慢慢吸干了一般,他慢慢挪动着步子,看着眼前的这些人,他们或拢着手,或拿着斩肉的菜刀,或捧着破碗,或顶着皮帽,他们嘻嘻而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指向自己。
这些人,这些和他流着同样血液的人,这些和他:一般模样、一般肤色的人,正迫切地希望在自己身上搜寻叫人兴奋的东西,他们的眼睛里好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那白雾迷住了,他们的心窍,叫他们看不到远方,叫他们不见光彩。
李经低下头,只觉一阵苦涩涌上心头:纵然刺死了一个阿泰勒又能怎样?杀掉一个,别人不过再立一个,来的一样是贪官污吏,来的一样是鱼肉百姓,只治其标而不治其本,刺得再多又有何用?如果不开民智,依旧只会出现整街满脸冷漠、爱看热闹、习惯于磕头跪拜的民众。
这种苦涩让他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他握紧拳头,依旧低着头,一步一挨地走。
他害怕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目光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发凉。
但他的担心明显是多余了,只听得人群里有人高呼一声:“那边热闹更好看!”人群使自发地哗动起来,大家复又开始接踵摩肩,一窝蜂地往发声处涌去,大家很快忘却了李经的存在,他们打着呼哨,大步迈着朝前面冲将过去,一边叫喊着一边伸出手指来,向着前面叫道:“在那里在那里,那个人在那里。”
李经眯着眼睛抬起头来,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到街市中央叠了两张八仙桌,一个中年汉子穿了一袭长袍,深眉浓目,英气逼人,在八仙桌上来来回回走了两步,望向台下的百姓,朗声说道:“各位乡亲,各位同胞,大家静一静,在下有话说。”
这几句说得并不是很大声,但喧哗的声音立时便安静下来,那人的目光缓和而深沉,坚定而有力,他只要望向哪里,那一片便迅速在这目光中沉静下去,那人只是站在桌面上环视一圈,众人便似是施了魔法一般鸦雀无声,整个街市静悄悄的。
傍晚的春风无声无息地拂过来,卷起了那人的衣角,那人在春风里长身挺立,气定神闲,远远望去,教人顿生亲切温暖之意。
远处茶楼的招牌在春风里咯吱咯吱地晃荡,数千人眯着眼睛站在这里,却无一再作声,只要你竖起耳朵,便听得到旁人呼吸的声音。
只听那人重又朗声道:“各位乡亲,在下刚刚收到朋友从日本发来的电报,各位可能还不知道,就在今天,李鸿章和日本人签订了《春帆楼条约》,满清政府把台湾、澎湖列岛拱手让给了日本人,并且要向日本人赔款二亿五千万两白银!各位同胞,各位乡亲,在下在北洋的朋友曾经说过,海军腐败之甚,已到了拿煤灰、泥沙充当炮弹的地步,这个满清政府,在我们汉人的头上作威作福了几百年,为了控制我们汉人,他们杀光了我们有骨血的汉子,大兴过文字狱,篡改过史书,他们阻止历史的进步,以愚钝治国,以至于英国人打上门来,法国人打上门来,现在,连日本人也可以打上门来!”
那汉子说到此处,不由得微微激动起来,他握紧拳头,顿了一顿,望向桌下黑压压的百姓,又道:“各位同胞,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难的时候!朝廷已经病得很重,迟早就要亡了,这个病不是病在毛孔里,不是病在皮肤上,这个病早就深入骨髓,早就烂掉了五脏六腑,而且无药而治,我们不能再对这个满清政府寄予一点点希望了,我们不能再低着头甘心做满人的奴才了!各位同胞,要救中国。就只有靠我们自己!唯有奋发图强,方可自强不息!”
那人说到此处,忽然从身上摸出一把亮晃晃的剪刀,一只手从背后摸到青丝长辫,扯到身前,张开剪刀。将长辫置于刀下。
那汉子抬起头来,面向青天红日,面向万千同胞,一字字朗声道:“在下今天在这里誓明此志,从今日开始,与满清王朝一刀两断,也许我一个人的力量很小,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去做,终会有一天推翻这腐朽的朝廷!”
手起刀落,“咔嚓”一声,登时将手中长辫剪作两截。
看到此情景,李经忽然间释然:是的,只要我们去做了,纵然一时无效又何妨,终会有希望的一天到来。
于是李经搀扶着唐珂,转过街角,在民众的热闹声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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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