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
关闭
当前位置:典籍屋 > 近现代 > 短篇武侠

神拳无敌

作者:愤世小隐

跟所有农村孩子一样,詹小贵特别喜欢听故事。

夏夜的星空下,孩子们手撑下巴,或趴或卧,大眼骨碌碌地望着老人缺牙的瘪唇,黄铜烟锅忽闪忽明,清凉的风吹送着娓娓话语,将精彩纷呈的大千世界映照在孩子们纯真的渴望中:穷山僻壤中有个不知名的小村落,村里有个赵小二,赵小二也爱听故事。一天,他听到村中老辈讲"别人所无、而我独有者就是绝招",大为艳羡。他找来一个破木瓢,倒扣在井水上,每天用五指抓拿,直至将它提出水面,天长日久,指拈木瓢就成了常便饭,他也长成英俊的小伙子。

某次与邻村的械斗中,赵小二运指如风,拈住对方鼻子随手一扔,竟把百十斤的汉子扔到对面山梁上,砸出深深的土坑。邻村人吓坏了,神威之下,谁敢争锋?赵小二的村庄大获全胜,受到胡老财赞赏。后来,赵小二不但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做了胡的护院保镖,还赢得胡小姐的青睐,两人悠游江湖,很快成为武林中人人称颂的一代名侠……

这故事让小贵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连几天,他都琢磨怎样才能练得一手绝活儿,作为纵横天下或者迎娶谁千金小姐的资本。小贵生于乡村贫。这一带地势幽险,桉树成林。故事中不是常说铁棒也能磨成针吗?他要把一对拳头练得坚逾金石,成为武林绝响。主意一定,小贵付诸行动。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他决心为完成"人上人"的心愿而付出代价!他利用放牛羊、打猪草的空余,避开别人,在厚厚的桉树皮上重拳击打,那架势,仿佛砸着仇人的脑袋。

几天下来,小贵的两拳肿如猪蹄,吹口气都痛得钻心,他只好放弃。别人练武,都有消肿祛痛的"洗手丹",小贵境贫寒,也无钱配得岀。痛则放弃,痛止而忘,过了几天,自怨自艾的沮丧随着伤痛一起消失,他又信心百倍地练功不辍,直到痛得难以坚持。如此反复多次,拳头变成难看的紫酱色,总算没以前那么疼痛了。

练功又苦又累,还特别枯燥乏味,一般小孩很难坚持。小贵属于介乎强弱之间的小角色,养成"遇强则弱,遇弱即强"的卑怯心理,平时见到强横的孩子,往往避之惟恐不及,但他打了几个月桉树,渐渐有了信心,再遇比他蛮横的大孩子,想起自己有点本钱,偶尔也敢跟着对方瞋目怒视,以前他敢这样放肆,一般逃不过一顿饱打,现在,反倒是别人开溜,这些微妙变化好像苦练赐予的奖赏,驱使小贵坚持下来。

渐渐的,小贵不再骑墙,甚至在人前趾高气扬,他越这样,别人越不敢冒犯。到后来,小贵常带着村里那帮孩子观看他打烂的桉树皮,还常常炫耀自己手背上的老茧,这些茧替他赢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荣耀。

父母的嘉奖,孩子们的称羡,像一道曙光照亮了小贵一直闷在心底的大欲望。村里人对小贵抱有很高的期许:小贵将来肯定是个能替全村争光的大人物!小贵也以此自诩:既然长出金翅翎,岂能在鸡窝里呆一辈子?

二十岁不到,小贵已是一个相貌端正的精壮汉子,他的手背如同脚掌一样积起厚实的硬茧,随手一拳,能打得桉树扑扑落叶。村中富户詹老爷与小贵嫡属远亲,穷富不相往来,小贵也攀不上人。小贵成年后,詹老爷居然放下架子,对小贵的人讲起客气来,有时年成不好,詹老爷也能适当通融缴租期限,对别人,詹老爷就决不宽限。

梧桐枝头刚刚起苞的时候,詹老爷突然派人将小贵请到府上款待一番。饭后,詹老爷不经意提起:"两位犬子在县城念私塾,常遇地痞纠缠,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贤侄有暇,能否与那帮地痞交涉一下?"小贵年少气盛,特好面子,加之近年詹老爷对他不错,常怀报恩之志,当即慨然应允:"詹姓人在外受气,整个族都不好看——这事交给晚辈好了。"来到县城,两位远房族兄约对方在河滩见面,声称邀到本乡第一高手,这事在地痞中引起种种猜测。见对方来了一大群,小贵脸色无端发白,两位少爷晓之以理,可收效甚微。小贵见地痞们有蠢蠢欲动的迹象,不愿示之以弱,心里一横: "要打架,我只有奉陪。各位看清了,是你们的头硬呢,还是这棵树硬?" 他顺手在柳树上打了一拳。

为首地痞仔细看过树干上深深拳痕,立即抱拳赔笑。"常言道:好汉不赶乏兔儿,都是场面上混的兄弟,没准日后还有相互借重之处,何必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这位好汉,咱们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如何?"他一客气,小贵便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位武学高手如此买面子,地痞们好生感激,决意化敌为友,略尽地主之谊。于是乎,地痞头在城里最大的"一品香"摆下盛宴,双方觥筹交错,极尽欢悦,酒肉入肠,什么过节都消了。地痞头要留小贵在城里享福,小贵心里留恋万分,却没敢答应。对城里的荣华富贵,他实在是既羡且惧:羡其声色之欢,惧己囊中羞涩。在城里留连三日,地痞头才将他送至十里长亭。

小贵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胜利,还从中得到实惠:临别时,地痞头送了他五两白银,回到村里,詹老爷谢了他二十两白银,这足足顶小贵操劳数年所得。而且,一拳就镇住驰名县城的胡霸王的事,经口若悬河的詹少爷一吹,小贵的神勇和地痞头的义气顿时遍传村落。

干旱的夏季来临,每年例行的水源争夺战不可避免,邻近几个村庄的壮汉们依仗蛮力与詹老爷的佃农大打出手,听见号角,小贵扔下簸箕,赶去助战。几个村的乡民们成群结队,围着水源打红了眼,本来大都是熟人,此时却像不共戴天的世仇一样往死里打。

小贵大喝如雷,闯进争斗场中,他自己觉得像出山猛虎驰骋羊群一般痛快,举臂挡断一条扁担,一拳打塌一名壮汉的胸骨,再一拳,又打得一人狂喷鲜血,横空跌出丈外。他刚抢过一根扁担狂舞,忽闻有人嘶声大喊:"出人命了!"小贵斗得兴起,尚不知道发生何事,直到有人呼天抢地,几个妇道人嚎啕大哭,扑上来跟他拼命,小贵才知自己惹了大祸。

他刚逃回中,詹老爷的大公子气急败坏冲进来。"贵兄弟快走,官府的人一到,事情就会闹大。待老爷买通苦主,官府不再追究,你才能回来。走吧!"匆匆塞给他一个小包,连拉带拽,就把他推出门。

人命关天,小贵只得落荒而逃。

连夜来到县城,敲响房门,小贵低声报出姓名,地痞头胡霸王就光着脚丫跑了出来,搂得小贵喘不过气:"唉呀稀客,想死哥哥了。贵兄弟不容易来,可得多住些日子。喂,小红,快起来,我要和贵兄弟好好喝几盅……"小贵惊魂未定,慌忙掩上房门。"胡大哥,我失手伤了两条人命,没有落脚的地方,想在你这里躲避一些日子。"话刚说完,那个小红尖叫一声,直挺挺倒在床上。胡霸王笑得有点尴尬,"小娘们没见过世面,胆子跟小鸡似的。贵兄弟,你别介意,放心住在哥哥这里好了,等风声松了再走。"回头喝道:"发什么愣?快去热菜!"小红掩面而泣,"胡哥,趁着天黑,叫这位兄弟早些上路吧……"她抹把眼泪。"这种时候,还绷什么面子,灌什么黄汤?前几天你们砸了曾大官人的酒楼,官府虎视眈眈,正盯得紧,你虽好心,但若这位兄弟有什么闪失,你今后何以做人?我叫他走,正是为了顾全你们的哥们义气啊!"说到这一步,小贵再蠢,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向胡霸王躬身行礼:"大嫂说得对,我这就走。"小红从枕下摸出几两碎银,硬塞到小贵手里:"兄弟,不是当嫂子的多嘴,你现在这样子,任何熟人都不要去,省得他们贪图赏银,或者害怕连坐而将你告发。还是混进人群中最为稳妥。"胡霸王叹息道:"且不说这里危险,如若贵兄弟伤及毛发,我也难辞其咎。贵兄弟志向高远,出去增加点见识,闯出自己的名头。衣锦还乡之日,我们都来给你接风!"这番话发自肺腑,感动得小贵鼻子发酸,他向义气深重的胡霸王深深一揖,转身溶化在无边黑暗里。

初出江湖,小贵辨不清东南西北,的确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他来自乡下,挨饿露宿总不输于别人。数十天后,他已走出省界,全身脏得像叫化,这样才不易被人认出。临走之际,詹那位族兄赠送的小包中有二十两碎银,小红也给了七八两,小贵活了二十岁,手头从来这样阔绰过,若非命案在身,不知他会怎样在这个花花世界里胡闹呢!

但这么久了,小贵仍没听说官府捉拿自己的风声,他猜:大约是詹老爷摆平了苦主,事情才没闹到官府。对热心帮忙的詹老爷和义薄云天的胡霸王,他真感激到极处,若有机会报答,赴汤蹈火,他眼睛都不会眨一眨。

没有官府缉拿的压力,小贵的身板也挺直了。他到成衣铺买了两套旧衣,跳进溪流中洗去一身晦臭,又变成干净利落的乡村青年。看着水面上映出的浓眉大眼,他迅速恢复惯常的自信:绝技在身,偌大江湖何所畏惧?

那天中午,酒旗飘扬的拐弯处有个小酒摊。小贵从小就羡慕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兴,便点了一碟胡豆,一碗老酒。胡豆煮得半生不熟,老酒又辣又涩,呛得他差点吐血。胡豆正嚼得腮帮痛,蹄声得得,一男一女骑着高头大马来到酒摊。男人气势沉稳,女的水灵清秀,两人腰悬长剑。小贵看傻了眼:我得好好学学,这才是凛然难犯的大侠风范。

两人拴好马匹,拍净身上尘土,点的菜肴都不便宜。这叫小贵隐隐有些不平。姑娘一面很斯文地吃东西,一面跟中年武士低声说着什么,偶一回头,遇到小贵痴呆的盯视,姑娘淡淡一笑,冲小贵微微颔首,这一笑意韵悠远,另有一番滋味。

那一刻,村里小姑娘那种黑里透红的天然之美统统在小贵心里黯然失色。受着姑娘眼神的鼓励,小贵的听觉异样敏锐起来。气势威严的中年武师仿佛正给姑娘讲故事。"……自此以后,景致杰的名声如日中天,那块地盘生出的油水统统流进他的腰包,只要景致杰不倒,就没人敢到朱屯惹事生非。不过,你知道武林中那些人的德性,显赫的名声后面,到底有多少真实功夫,只有当事者心知肚明。"姑娘玩弄着桌上的剑穗,显出隐隐担忧:"人这么厉害,爹爹要我跟他打,能有几成胜算?"她父亲并无惧怯:"景致杰号称开碑手,拳掌功夫自然超人一等,徒手相争,你必败无疑,但我没叫你空手跟他打呀!只要你仗剑跟他抢攻,不给他出手机会,这样子,他就拿你没办法。坚持一阵,以传的’附影随形’剑法,不愁找不到击败他的机会。"姑娘"唔"了一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父亲悄悄给她打气:"姓景的心狠手辣,我不会让你贸然挑战。有为父从旁掠阵,你尽可放一百二十个心!打败他,你才无愧于舒列祖列宗,你舒怡的名字才会享誉江湖。"哼,拳掌功夫超人一等的开碑手!他的开碑手能跟我的铁拳比试比试吗?小贵抚摸手背上的层层老茧,突然涌出想要保护舒怡的勇气:姑娘如此柔弱,怎能跟江湖上那般粗鲁汉子动手动脚?我先去打败姓景的,也好在她面前露露脸。小贵沉浸在扬眉吐气的浮想中。

黄昏时分,小贵走出山坳。脚夫遥指炊烟缭绕的繁华市镇,"朱屯到了,这地方人来人往,不提前找好客栈,您老就没处安顿了。"付了力钱,小贵买包瓜子,悠悠然踱进市镇,沿石板路没走多远,望见一处大门楼,景府大门紧闭,两尊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拱卫着这座豪华大宅院。小贵一边将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一边构想明日的交战:不论对方的开碑手怎么厉害,只须架住他的手臂,重拳打中景致杰胸膛,一切都会结束。

花了十几文饱餐一顿,小贵不想为住客栈而花冤枉钱,便溜进镇口土地庙中,躺在墙角里睡着了……世界恍惚中有了另外的模样。

……小贩的叫卖声像吵架似的,耀眼的阳光将土地神照成关公脸,小贵"啊呀"一声,匆匆赶到景府——还好,舒氏父女尚未现身。小贵饭也不吃,紧了紧腰带,踏上石阶,敲响景府门上铜环。沉重的木门裂开一道小缝,有个精悍的仆探出头:"没有没有,你到别去讨……"小贵想起胡霸王教过的诀窍:无名无势,谁也不会拿你当回事。他板着面孔对仆说:"我乃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詹小贵,久闻你老爷的开碑手名震中原,特来领教!"他从小听熟各种故事,模仿江湖口吻,倒也似模似样。

仆瞧他一眼,禁不住大笑:"什么’神拳无敌’?简直跟唱戏似的。" "少废话。若不通报,我自己打进去!"小贵重重一拳砸在厚实的木门上,那汉子朝门上深痕瞅了一眼,突然露出惊讶,门也不关,免子般溜进后院。

一阵蹄声疾风般刮到门前,舒氏父女翻身下骑,忽见小贵叉腰守在门前,舒怡吃了一惊,她向父亲嘀咕几句,两人便站在远处静观事态发展。

小贵明知那个美丽可人的小姑娘就在身后,偏要装做浑然不觉的样子,"姓景的,再不出来,小爷不耐烦了!"门响处,威武雄壮的景致杰大步流星跃到石坝上:"你是’神拳无敌’?"他把土头土脑的小贵打量几眼,忍不住哈哈大笑,"神拳还号称无敌,江湖上谁听说这种狗屁名字!混小子,你是不是在乡下受了什么刺激,弄得小脑袋瓜儿发了昏?"他一笑,闻风而至的观众都笑,连舒氏父女也忍俊不住。

别人笑犹可,舒怡的笑像抽了小贵一个耳光,他好像忘了自己的台词,恼羞成怒地冲到景致杰面前。"再乱说,再乱说我就……撕烂你的嘴。"景致杰笑声不绝:"各位听听,他要撕烂我的嘴!混小子,瞧你一表人才,明明是个爷们,怎么说话像婆娘?"他凑到小贵身边,"让老子摸摸,你是不是被人阉过……"手没伸出,他突然感到牙床剧震,远雷般的声音瞬间直达脑门,他闷声不响倒在这个乡巴佬脚前。

这一拳煞住了所有嘲笑,每个人都像被人捏住了脖子。小贵蹲下身体,很宽容地拍打景致杰的面颊,"常言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太瞧不起人,我只得让你尝尝厉害。"一瞥之间,舒怡父女惊愕莫名的脸让他充满快意:哈哈,现在你们知道锅儿是铁铸的了?

过了半晌,景致杰悠悠醒来,兀自望着灿烂的阳光不知所措,看出景

致杰的惧意,小贵心里一畅,故事中的台词清晰起来。他说得很谦虚,什么"苦练"、"高隐"之类,景致杰听得肃然起敬。一转念间把近年来隐退的侠义高人猜了个遍,他突然明白:此人大有来历,决不可轻易得罪!"詹少侠乃名门高弟,难怪功力深厚。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冒犯少侠。明天之战,恕在下不敢应承。"他一脸愧色,等待小贵的回应。

得饶人处且饶人!小贵露出少有的宽厚。"我别无它意,只想看看你的开碑手法。这样吧,路边有棵泡桐树,请你在树上试一试,那就不会伤及我们的和气了。"景致杰松了一口气。遇强则谄,遇弱则骄,他久历江湖,自然不能免俗。他微笑着走到树旁,突发一掌,枝叶乱颤,树身上留下清晰掌痕。"詹少侠见笑了。"小贵含笑不语,那种轻蔑而又洋洋自得的神色忽然间触动景致杰的心弦,他马上加了一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您也在树上练上一手,让我辈井底之大开眼界。""不敢不敢,你太客气了。"小贵暗蓄劲力,故作闲暇地打了泡桐树一拳,泡桐木质松软,哪里经得住连续重击,但闻"喀嚓"声响,那棵碗口粗的泡桐树竟至生生折断。景致杰深深一躬,一副五体投地的样子:"詹少侠如此神勇,果不愧’神拳无敌’!请詹少侠到寒舍一叙。"小贵非常客气地回了一礼,满脸清高,转身走进人群。

还没走出朱屯,两匹烈马惊开路人。"少侠留步!"愣神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响在耳边:"这位小哥身手虽俊,出拳却略显僵滞,莫非你根基不牢?虽然蒙过了景致杰,种种情景,都被我看在眼里。可是拿着性命开玩笑哟!"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却重重打中小贵要害。这位老江湖露出的善意使他诚服,小姑娘舒怡关切的神情有如阳光照亮了小贵的心扉,他向中年武师深深一躬:"我瞎练多年,从未遇过明师,我想……我……"碍于面子,许多话他说不出口。如果不是舒怡鼓励的眼神消除了尴尬,也许他就错过这次机缘了。"我想拜您为师,变驴变马,我都要报答您。"舒怡的父亲叫舒靖宇,本是武学高手,只因某次酒后的口角之争,竟致错杀良友,便发誓不再饮酒,永不与人动武。后来,江湖上遍传他的誓言,许多本该斩杀之辈有如脱缰之马,在他面前公然作恶,激起他的义愤,但他自重身份,竟不敢出尔反尔。特别是几个仇知他不敢动武,便上门寻衅,囿于当年的血誓,他不能与之争执,只得东躲西藏,亡命深山。山中寂寞里,他发现女儿舒怡是块练武的好料,便将"附影随形"这门传子不传女的传绝学破例教给舒怡,有什么不平,均由女儿出面对付。

正当舒靖宇百般激励斗志不高的女儿之际,偏偏遇上这个好高骛远又不知深浅的乡下少年挑战开碑手,舒怡本拟在小贵不敌之际出手相救,岂知他运气特佳,巧胜后,行事又有理有节,深得舒靖宇父女的好感。经不住舒怡几句怂恿,父女俩就追上来。舒靖宇仅一个暗示,小贵就要拜他为师,看来此人还不算笨。照他苦练铁拳的韧劲,稍加点拨,成为一代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有此高徒,女儿则无须在险恶的江湖上抛头露面了。

僻静的山林中,小贵恭恭敬敬给舒靖宇磕了八个响头。他既为遇到明师而欣慰,更为能接近佳人而窃喜,这些年来的美女英雄梦,总算有望付诸现实了。

在一个幽静的小村里,舒靖宇教了小贵三天。讲到技巧变化,这个谈吐举止都很聪明的乡下人硬是笨得出奇,别人片刻间就能领悟的招法,耗上半天,他也未能学会。好容易记熟几招,真到应用时则又手忙脚乱,惟有抱头让舒靖宇打。舒靖宇有些光火,叫他抢攻,有这句话,小贵如同解开锁链,放开手脚硬拼,如此一来,老练如舒靖宇者,竟占不到半点便宜,稍不留神,险些被重拳击中。

舒靖宇大惊失色,近乎赌气地说:"不教了,不教了,简直不是学武的料嘛!"见小贵怅然若失的惨相,他又有些不忍,"一力降十会,敢干蛮打也不错,横着心跟他们硬拼,也未必会输!"小贵跟舒靖宇硬拼时,舒怡眼里透出衷心喜悦:"小贵,你的铁拳还真不赖,连我爹都怕了你啦。"这种嘉许暖如春风,小贵周身说不出的畅快。他学武很笨,直感还是非常敏锐的,舒怡表露的好感,他看到未来满天绚丽的曙光。

仅仅在乡村呆了几天,小贵就跟舒氏父女踏上永无终点的江湖路。他轻飘飘坐在马上,不时回视清秀可人的舒怡,觉得人间至乐集于一身。他惬意极了,希望这条路能够持续到天尽头。

世间春色浸润在小贵心田的时候,舒靖宇正想着其它事:除却蛮力,这乡下青年一无所长,以我的见识,怎会抵挡不住?莫非他在藏拙?他从旁窥视着小贵那份得意,有心试一试深浅:"小贵,你的志向是什么?"小贵望着蓝天里翱翔的孤独鹰影:"打败武林中成名英雄,赚很多很多钱,然后娶一个……"他脸上突然一红,藏匿了半截尾巴,"然后……活得扬眉吐气。"舒怡兴趣盎然地看着他,眼蓄一潭深波。

舒靖宇看事远比他冷静:"年纪轻轻,志向如此豪壮,实属难能可贵。不过,每个稍有野心的人都渴望扬名立万,你面前有许多拦路虎,在江湖中闯名头并不容易,必须付出血的代价!"小贵抚着手背上的硬茧,胸中激出一腔义无反顾的豪情:"谁敢拦路,我就打败他!"舒靖宇击掌赞道:"有志气,大丈夫就该立功、立言、立德。我最瞧不起那种万事总拿’知足常乐’来安慰自己的懦夫……既然你胸怀大志,不甘人下,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使你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看看小贵,又瞧瞧女儿,说得极是诚恳:"小贵,你那’神拳无敌’的称谓太俗套,你想,既是’神拳’,哪来的敌手?所以别人笑话你。依我说,’无敌’二字应该去掉。以后就叫神拳好了。只要你有勇气,不用多久,我叫你的’神拳’名扬天下!"舒靖宇的好意叫小贵感激涕零。故事里常说,人抬人无价宝,有这样一位老江湖在背后指点,何愁大事不成?

俏丽的女儿和这个颇具潜力的乡下人在春意盎然的林中打闹时,舒靖宇可没闲着,他坐在竹椅上闭目沉思,心里为小贵物色下一个对手。

骑马走了半月,他们进入南溪峪。老谋深算的舒靖宇叫客栈伙计给"雄鸡"李长生李大爷带了个口信:明天上午,神拳詹少侠登门领教李爷的"鸡喙三十六式",请李爷不吝指教。伙计刚走,舒怡就哼出无比轻蔑:"什么东西不好叫,偏偏叫做’雄鸡’?这帮粗人也太不会取名了!"舒靖宇一本正经地教训她,"偌大江湖,无奇不有,鸡鸭鹰犬猴马狗,哪样东西不可化为神奇武功?李长生祖上酷爱养鸡,他自己就在鸡群中长大,此人天生好武,心智极高,竟把雄鸡打架的扑、啄、蹬、叼等招式融汇精炼,可以说,李长生算得上一代宗师,如能挫败这个人,那些对小贵神拳将信将疑的人就无话可说了。"舒怡又露出担心:"你知道小贵不善变化,怎能跟人一代宗师打?"小贵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代宗师也是人,我不信血肉之躯比石头硬?师父,明天我要打得他装鸡叫。"这份豪气让舒靖宇拍案叫绝:"妙哉,无此雄心,就做不得大事!"他压低声音,"鸡喙三十六式的确声势骇人,变化多端,但若以不变应万变,他打他的,你打你的,只要你不顾一切,直捣黄龙,就有摧枯拉朽之功。"小贵念叨着"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两句,仿佛看到一个全新的武学天地,这句话像某种符咒,将必胜的信念牢牢扎在小贵心上。

日上三竿,应约的李长生才出现。他号称雄鸡,偏偏瘦得晾衣竿似的,更像一只长腿鹭鸶。舒怡发现此人一脸落寞,仿佛对这种无谓的争斗不感兴趣。李长生气度从容走到小贵身边:"既然你是神拳,又这么有志气,就该做点正经事。"他有些不屑地瞧着小贵,"你揍我,无非是想成名。以你大好身手,为什么不揍那些该揍之人?"如果他凶神恶煞地冲上来,或者不问情由跟小贵乱打,小贵就会跟他死缠滥打,此人猛然间这么一问,倒弄得小贵张口结舌,忍不住回头看了舒靖宇一眼。

李长生倒也不为已甚:"你这样的人,胜之未免不武,败之更添耻辱,所以我懒得邀人。我们斗蟋蟀似的打得鼻青脸肿,人瞧得不亦乐乎,我凭什么要给他们添乐子?小伙子,江湖决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还是回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舒靖宇那种坚忍神情叫小贵渴望立即出手,李长生的凛然正气又使他自觉理亏,进退两难之际,忽听舒怡喊道:"别跟李前辈打,我们认输吧!"小贵如释重负,拱手一礼,迅速退出三尺,他真不想打了。李长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的表情,皱眉自语:"人小伙子心比天高,一意要成名成,我若不凑趣,不是太不给人面子吗?唉,老糊涂了!"他抬头直视神态窘迫的小贵:"既然见面,也算有缘,终不成叫你白走一趟。神拳之名,果然不虚。我输了!"陡闻此言,小贵大出预料,他急得面红耳赤:"前辈……这是什么话?我……"李长生根本不容他开口:"岂不闻’一力降十会’之语?真要恶斗,我未必是你对手。今日之败,我输得心甘。以后江湖上若有对’神拳’不恭之词,李某不才,定要与他理论清楚!" 一直未曾开口的舒靖宇向李詹匡二人拱手一揖。"不然,刚才这一架打得可谓精彩纷呈。两位各显绝学,大战三千回合而难分轩轾,最后平分秋色。常言道:不打不相识,经此一番剧斗,两位好汉’惺惺相惜’,遂结良友——谁若不信,我可为见证!"李长生瞅着舒靖宇上看下看,然后展颜一笑,"为塞天下悠悠之口,这故事倒也动听。舒兄的急智,叫人好生佩服。"舒靖宇说:"装神弄鬼,本是江湖惯会,神奇离谱的武林故事早已深入人心,遇到平易简朴的扎实功夫,他们反而不肯相信。你想,大战’三千回合’,就算十匹马也累死了,何况于人!既然大喜欢虚妄的夸大,率性投其所好,让他们瞠目结舌,于己有益,于人无伤,何乐而不为?"念及江湖种种妄谈,虚幻得近于无聊,甚至无耻,而自己竟恭逢其盛,为众人增添谈资,小贵跟大一起大笑,笑得流出眼泪……

……小贵的笑声在霉臭的空气中飘荡,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帘,发现自己睡在破旧的土地庙里。几缕阳光刚刚探进小庙,照得墙角蛛网晶莹透亮,身边却并无什么舒靖宇、李长生。

他抹掉嘴角馋涎,刚才的江湖争斗都是一梦啊。但梦中的快感萦怀于心,小贵暗暗发誓:哪怕踏着刀山火海,他也要实现自己毕生的追求!

走出庙门,集市上的商贩们早已抢好最佳位置,目光炯炯地窥视顾客的钱袋了。他仰天伸个懒腰,腹中饿得厉害,一夜美梦,不但消耗了他的精神,还耗尽肚里原本不多的热量。既不知漫长的流浪生活将持续多久,詹老爷和胡霸王所赠的那点银子就少得可怜了。小贵考虑再三,啃了两馒头,紧了紧裤带,倒拖一根栗木棍,迈出雄霸江湖的重要一步。

狰狞的石狮子旁,景府大门已然打开。有个仆气宇轩昂地叉腰站在石阶上,一头威猛的藏獒老虎似的蹲在脚边。那伙一面用小指剔牙,一面兴致勃勃地打量路过的姑娘,柔和的阳光下,他眼神里有许多想入非非的绮念。土里土气的小贵闯进视线时,他显得很不耐烦。"去去去,这里没有?" "你以为我是讨饭的?"小贵盯着他脚前的狗,竭力搜索英雄故事中最酷的精彩对白,"进去告诉景致杰,身怀绝技的小英雄詹爷要跟他切磋武技!若不应战,就算自行认输。"仆眼珠瞪得像狮子口中的石蛋子,瞳孔中全是灰色讥诮。"滚!老子没心情跟疯子罗唆!"左手一松,肥硕的藏獒人立而起,拖着铁链扑向小贵前胸。小贵后退半步,一棍横击,重重抽上藏獒眼角,再退一步,准确敲中藏獒顶门。这两下干净利落,不像出自农少年之手。仆赶忙拉紧铁链,将恶狗拖住:"你等着,惹恼我老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景致杰跨出大门一瞬间,小贵就看出他的冷静。距小贵一丈左右,景致杰便驻足审视:"小英雄詹爷?恕景某孤陋寡闻,从未听人说起。既然身怀绝技,就该出去闯天下呀——跑来跟我瞎闹什么?"小贵只得跟他直来直去:"我要打扁你!"景致杰不动声色:"你打我干吗?用我的失败铺垫成名之路,恐怕仅是你一厢情愿。哼,天下哪有如许好事?"穷叫化到景府找碴,恶狗开始扑人,这种事少有发生,景府大石坝前顿时聚集许多好事之徒。大踮足引颈,专注得像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舒氏父女牵马来到这里,忽见小贵无端寻衅,不禁大为惊讶。小姑娘舒怡悄悄向父亲嘀咕几句,两人一脸迷惑,便挤在人群中静观事态发展。

小贵本有所怯,突然瞥见那个美丽可人的小姑娘身在不远处,临阵退却,还闯什么江湖?稍露怯意,只怕姑娘心里的那点好感全变成蔑视。事关自己颜面,热血顿时冲上头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姓景的,别人怕你,我可不怕。除非你跪地磕头,不然,这场架非打不可!"小贵明白,论口才,自己绝对说不过眼前这个人,反正骑虎难下,只有跟他拼了!他咬紧牙关,闷声不响向前疾扑。仅此一冲,舒氏父女大惊失色:乡下人身法呆滞,全无武功根底,简直是鸡蛋碰石头。舒怡大叫:"手下留情!"同父亲一起冲进场中。

小贵不顾一切往前冲,凝神对敌的景致杰可不敢大意。他两人接触一刹那,他架住对方来拳,猛挥右臂,发声催力,一记开砖裂石的"掌刀"重重切在小贵颈动脉上。直到此时,小贵才恍惚听到刺耳惊呼。

舒氏父女冲进场中,骤遭重击的小贵岩崩一般倾倒,后脑"砰"然磕在坚硬的石板上!他仰面躺在冰冷的青石地,强烈的腥味在嗓眼间弥漫,耀眼的日光黑里透红,刺得他眼底生痛,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晃晃悠悠,仿佛有情急的呼喊远远传来。小贵双目圆睁,视而不见地瞪着血红的天宇,嘴里涌出许多紫沫:"绝招……打遍天下无……无……敌手……"(责编:清欢)

(快捷键:←) 上一个 回目录 下一个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