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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山神庙

作者:焰火

杀契

君有无不共戴天,必欲除之而后快之人?

是否愿买他一死?

填妥此契,静候佳音。

一、立契人姓名、住址。

二、立契人所有产清单。包括地契、房产、古玩、珠宝、银两。

三、仇姓名。

佣金是立契之人名下所有的田土房产,外加半数的古玩、珠宝和银两。

最低限价:纹银三百两。

无须订金,事成之后三日内一次付清。

事若不成,分文不取。

产绝无瞒报,瞒报者死。

契约不可外泄,外泄者死。

永不反悔,立契为据。

立契人(十字画押)

一张薄薄的黄麻纸。

因一个多月的连绵雨季,纸有些发潮,墨迹的边缘已经洇开。

纸托在手心里,颤颤悠悠,像昆虫的翅膀。

书生像捧着婴儿一样,将契书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读着这纸奇特的”杀契“,心情也像长了翅膀一样,忽悠悠地飞来飞去。

只是那翅膀才刚刚新生,飞得不稳,一忽儿升天,一忽儿落地,搅得书生脸上的神情也跟走马灯似的转换不停。

这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早已断了香火。

暮春时分,一直魂不守舍的书生突然记起,因为连绵阴雨,今年还没有去踏青。

上次同窗相约一起春游,他因病错过了。

于是他来到城外,随便找了座不远不近,不高不低的无名小山。

书生身着灰褂,形单影只,缓缓踏着山间小道、漫无目的地向上走去。

他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书生,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不贫不富,普通得近乎平庸。

因其平庸,所以不敢忘记附庸风雅,每年春天必踏青一次,回去后再写一篇游记,证明自己是个风雅之人。

于是,他偶然而又必然地来到了山神庙中。

庙早已破败,以手推门,只听见门轴发出艰涩的声音,如同垂暮老者的喉音。

地面上细尘如积雪,踩上之后便落上清晰的足印。墙壁已然发黑,挂满了蛛网,与暗黄色的幔子连成一片。

窗棂外,几道光线斜射进来,无数浮尘在光柱里沉默地游动,随着书生缓步靠近,它们像受到惊吓一般,游动的步调有些凌乱起来。

书生失望透顶。

既然名为踏青,便少不得清溪、幽亭、碧苔、春花。

只是这座无名山,山路泥泞,碎石满坡,远望青葱一片,近看方知是满林荆棘。本应沾满青苔的鞋底,只沾满黄泥,衣角也被勾破好几处,狼狈不堪。书生此刻的心情,就如同他近来的境遇,只有他鞋上沾的黄泥可堪比拟。

正当此时,山神庙骤然降临在他眼前。

那山神庙卧在一丛荆棘之后。书生上山时明明曾经过这里,却一无所见。可见此庙并非凡品。

清溪、幽亭、碧苔、春花皆不见,访一访古迹倒也不枉此行。于是他进庙一游。

不料这山神庙也如同这座无名山,一无可看,一无可取,徒然给他蒙上一头灰一脸尘。

书生不死心,凑到供案跟前。香炉内积满灰烬,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香火。灰烬边缘,似有纸张一角。以手拈起,竟是精心埋藏的一张契书。小心地吹掉香灰,展开一看,当头二字,赫然写着——杀契!

书生看了又看,此事太过蹊跷,多半是有人捉弄。他用衣袖拂掉供案上的灰尘,将杀契小心地放在案上,自己在长凳上坐下,看一眼杀契,又看一眼在光线中起舞的游尘,陷入沉思。

书生才二十来岁,还在上学,不共戴天之仇人,还来不及遇到。但是有些人,即使不是不共戴天,但也始终令人看着不爽。

比如他的同窗黄智瑄。

黄智瑄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坏就坏在实在太好了。境好,读书好,相貌好,品行好,无人不爱。于是有人就生了恨意。

因为这个黄智瑄就坐在他的邻桌。两人隔远点倒也没什么,挨得近了,优劣高下,一目了然。

先生赞黄智瑄一句,就等于骂他一回。

太阳够好吧?可后羿还要射它下来。太过耀眼就会灼痛一些人的眼。

书生又看了看那张杀契,突然玩心大盛,假如只是游戏,玩玩也无妨;如果确有其事,倒也真想见识一番。如此机缘凑巧,也是天意。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还年轻,尚未成,自然也没有田土房舍、古玩珠宝——没有这些东西,也就无须付出过大的代价;银子都是老爹的,与他无关——如果只是如此,面对杀契也只能意淫一番,望梅止渴,可是这底限的三百两,他偏偏又拿得出来。

去年冬天,书生死了奶奶。老太太临终前,悄悄塞给孙子一张四百两的银票。那是他爷爷死前悄悄留给他奶奶的,奶奶疼爱孙子,生怕他在学堂受苦,所以悄悄给了他。

书生境倒不清寒,从不指望这四百两银子能派何用处。

可是此刻,用其中的三百两便能买那黄智瑄一条命,今生都不用再看到此人,倒也有趣。

于是他自袋中取出笔墨,在杀契上郑重地填下:

一、立契人姓名、住址。——立契人何信南,现住新烟巷复进学堂宿舍。

二、立契人所有产。地契、房产、古玩、珠宝、银两。——无田土,无房舍,无古玩珠宝,唯有四百两银票一张,愿奉上纹银三百两。

三、仇姓名。——黄智瑄。

……

永不反悔,立契为据。

立契人:何信南(十字画押)

填完之后,他又好好地读了一遍,越读越觉着有趣。

他将契约依原样折好,深深埋进香炉灰里,心情一阵莫名舒爽,伸个懒腰,施施然走出山神庙。

在他身后,原本像枯叶一样挂在门轴上的门板,啪的一声,倒了。在小庙里扑起漫天灰尘。

回到学堂,书生的好心情就一直持续着。虽然鞋子满是泥泞,衣角也挂破好几处,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舒坦。

再上课时,坐在黄智瑄身边,听先生赞他,也不再恼火。此人的命只值三百两银子,无可忌恨。

这样一天一天,日子竟变得快乐起来。

一天放学后,宿舍里来了位美丽的姑娘,芳名若瑶,竟是黄智瑄的妹妹。若瑶小姐替她母亲来拜望先生,也给她哥哥带了好多东西,甚至连哥哥同窗的学友都没忘记,专门带了一只大食盒,里面装了各色精致点心,取出来一一分给宿舍的众人。何信南当然也夹在这众人中间。

他从若瑶小姐嫩白如玉的手里接过点心,还没吃到嘴,心早已酥了。

若瑶含笑看着他吃下点心,那点心的滋味在嘴里一直甜了好多天。

如此一来,黄智瑄的形象非但不可恶,反倒有几分可亲起来。

他偶尔想起踏青那日的奇遇,最初几天有点期待,后来又有些惶恐,现在则完全相信那只是一场闹剧。自己当日只不过是参与了一场无害的游戏罢了。

他想着,将来找个机会,再去将那张杀契取出来毁掉算了。不过即使不毁,也不会妨事。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书信。

书信写着他的名字,却没有落款。上面只寥寥数字:

”初六丑时,问柳桥下。“

何信南骤然紧张起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山神庙的回应。不过那只是第一反应,其后他一直在否认这个推测。

也许是其他人。一定是其他人!

然而他的心却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仿佛胸腔里面有一只活蹦乱跳的青

初六就是明日。

第二天晚上,等所有人都安睡之后,何信南悄悄爬起来。舍监嗜酒如命,早已睡得鼾声震天,如同一摊烂泥。他很轻易就溜出大门,跑了出去。

初六的月色,既不太亮,也不太暗,皎皎如同玉钩,挂在深蓝的天边。

问柳桥在城边僻静处,离学堂并不太远。何信南到时,只见一人一轿早已等在桥下。河边的薄雾笼着月光,弥漫在四周,衬得这一人一轿,仿佛是从幻境中蓦然浮现出的一般。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渊渟岳峙,披一件深色披风,裹住全身,披风连着风帽,帽沿直垂到口鼻处,一张脸遮得只剩下巴。见何信南走过来,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举到他面前。

何信南不看也知道,那正是他自己亲自填写的”杀契“。他只好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那人扭头看了一眼青呢小轿,向何信南示意道:”杀手带来了,你只须带上他,给他指认你欲杀之人即可。事成之后,请把他送回这里。银子我三日后派人去取。“那声音出人意料地深沉优雅,富有磁性。

何信南有些吃惊地看了看轿子。他以为这人就是杀手,原来杀手还未出场。他顿时犹豫起来。

现在离他在山神庙写下那纸杀契,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对黄智瑄的恨意竟全然冰释了。

似乎那张杀契本身,已经带走了他的全部恨意。

也许不只是杀契。何信南嘴里,似乎又泛起了甜甜的滋味。

若瑶含笑的脸,不禁在眼前浮动。他决不愿让这张脸被泪水淋湿,哭得支离破碎。

书生尽量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笑道:”那个是我写着玩儿的,我没想到你们会当真。“

”哦?杀人这么大的事,你只是写着玩?“那人的声音毫无波动,平静如同湖水。

何信南有些发窘:”嗯……有一大半是写着玩……一小半有点儿当真……“

”那你现在又要如何?“

何信南试探着道:”我又不想杀他了,行不行?“

”不行!“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那三百两银子,我照给,还不行吗?“

”你要反悔?你以为杀契是填着消遣的吗?“那声音依旧平稳,不带一丝起伏。可是何信南的背脊,却感到一阵止不住的寒意。

”那就是说,我非杀他不可了?“

”那倒也不是。不想杀他,只有一个条件,你替他死!“

何信南全身一颤,这个条件绝对不可接受!他暗中叹了口气,默默对黄智瑄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实是救你不得。他似乎还看见若瑶小姐含泪的眼,一阵心痛。

不过他仍然迅速拿定主意,坚决地说:”那就还是按契书约定办理,不反悔了。请杀手跟我来。“既然必须得死,那自然是死黄智瑄比较合算。天要亡他,为之奈何?

那蒙面人走向小轿,伸手掀开轿帘,从里面扶出一人,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

那小童寻常打扮,前发齐眉,后发垂肩,只是全身无力,被扶出来后便一直软软地倒在蒙面人怀中,眼睛上还蒙着一块黑布。

蒙面人一把取下小童眼睛上的黑布,接着出手如电,在他胸前连点数下,那小童的身体一震,已经稳稳地直立起来。

何信南的眼瞪得溜圆,心想,这就是江湖上盛传的点穴手法吧。这小童刚才是被封住穴道,蒙住眼睛放在轿中,现在才放他出来。难道他,就是杀手?

那蒙面人轻声对小童道:”这便是立契之人。他刚刚想反悔,现在又决定还是照约定行事。“那小童望向何信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比夜空中的星光还要夺目。

”你到底如何决定?“小童的声音清澈透亮,却渗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寒意,直透何信南的心底。

何信南心里一惊,这小童果真是杀手。他飞快地答道:”我当然还是要杀了他。难道叫我替他去死不成?“

那小童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缠成一把的绳索,不慌不忙地解开,将索尾的套腕缠在手上。见何信南还在直直地看着他,不耐烦地催促道:”看什么看?前面带路!“

何信南不敢多言,转身向新烟巷的学舍走去。走了几步,发觉没有人跟上来,转头一看,那蒙面人和小童仍一动不动地站在桥下。

忽然,小童的右手一扬,绳索在他头顶抡得如同伞盖,呼呼生风;再一刻,绳索又蓦然化作腾蛟,笔直地向他袭来;头部以绳为圈,直径一尺有余,绳圈上似有亮片,在月色里闪闪发光,有如毒蛇之牙。

来不及看清,那绳圈早已兜头而下,套住他的脖颈。何信南只觉颈部一紧,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原来那绳圈上竟均匀地布满薄刃;远处,随着小童手腕一收,刀片沿着他的脖颈掠过,颈侧的血液喷薄而出。

何信南最后看到的,便是自己喷薄的血液,为他的全身沐上一层血的细雨;人随即倒在地上,原本晶亮的眼珠迅速消去光泽,蒙上一层雾一般的阴翳。

如果他还能多活一刻,便会听到蒙面人的叹息。

”杀契立下,也不是不可以反悔。只要你答应替他去死,那杀契便可立刻作废。只可惜从来没有人这样答应过。“

那小童走到何信南身边,从颈上取下绳索,回头瞪了蒙面人一眼,伶牙俐齿地道:”那是自然,前一刻还恨不得要杀掉的人,谁会甘愿替他去死?明明就是要杀人,还偏弄出这条反悔之规,白找借口,自欺欺人罢了。“

蒙面人淡淡道:”既无决断之心,便不该玩此杀伐游戏。便是那一刻的杀心,也是其罪当诛!“

两人就在何信南的尸首前若无其事地交谈着,似乎在茶余饭后谈论着一桩极其遥远的谋杀。

那小童取回绳索,绳圈上的血仍在不停地滴落。他自到河边清洗干净,又挽成一团,以布包好,放入怀中,一边不以为然道:”想不到这次竟是这么个结果。“

书生也来不及知道,小童手中持的绳索,便是传闻中令人闻风色变的血滴子。

”不好么?省了你许多麻烦!“

小童撅起嘴,郁闷道:”是省了你明天再来接我一趟吧!才刚出来,脚还是麻的,又要坐回轿子里去!“

蒙面人也不回应,一伸手,立刻封住他的膺窗、章门和天池三大要穴;小童身子软软地瘫倒,嘴里还在抗议:”已经被封住穴道,关在轿子里了,根本无须再蒙住眼睛!“

蒙面人坚决地回答:”规矩就是规矩。不满意回去再说。“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刚摘下的黑布又紧紧地蒙住小童的眼睛,塞回轿中。

大概是那黑布十分不舒服,小童在轿中还在抗议:”不就是不想让我认得回去的路吗?这夜里,黑乎乎的轿子又给捂得严严实实,我就是想看也看不见,根本多此一举!“

”再不闭嘴,我就要点你哑穴了。“

轿中这才沉默下来。

这天之后,何信南便凭空消失了。复进学堂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里人来闹过几场,没个结果,日子一长,渐渐也就平息下来,只得收拾好他留下的书籍衣物,黯然带回中。心中指望着兴许哪一天,他能再回来。

人永远不会知道,何信南的随身物件中,少了一张四百两的银票。

其实,那杀契上还有一条没有写上的规矩,如若立契人被杀,他所有的财产将被全数收取,作为佣金。大概是觉得跟死人谈钱没有意义,故省而略之。

奶奶留下来宠爱孙子的四百两银子,竟被他用来误掉自己的性命。

依世之常情,有了冤情或纷争,第一条路是告官,通称打官司。

不过官排场大,门坎高,还往往官官勾结,藏污纳垢。于是又有了第二条明路,找江湖上行侠仗义之士,惩恶扬善,扶危济困。

这些惩恶扬善、扶危济困之人,被统称为侠。

最初百姓口中的侠,专指游侠儿。他们居无定所,飘忽不定,事到急时往往指望不上,于是又出现了另一类侠。

他们在江湖中高悬义旗,谁有了难处,尽可以登门求助。这个门,便是名门正派之门。只要告得有理有据,这些名门对孤苦百姓的求助,一般都能爽快地出手相助。唯一的条件,是百姓获救之后,要把这侠义之举广为传扬,昭告天下。

游进辰现在就坐在映柏山庄前长长的阶梯上,望着满坡青翠的柏树,神情呆滞。

他确实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游进辰,在江南经营票号的晋商。长年累月,抛妻别子,一人在外奔波。前月里传来急报,说他妻子突然身故。不仅如此,在老置下的田地,也尽落入他人名下。

游进辰匆匆回乡,却原来是妻子误信娘亲戚之言,以地契为质替人作保,妇道人,只念着亲戚情分,不想却被人骗了,将丈夫多年来辛苦置下的田地付诸东流。妻子羞愤难当,一时想不开,竟然自缢而亡。

游进辰在乡告了两个多月,不料那骗子人脉甚广,官府被他尽数收买,加上质押手续齐全,无可挑剔,官当然乐得置之不理。万般无奈之下,有一日他在街上听人念叨,说有个映柏山庄,乃江湖翘楚,平日里行侠仗义,颇有口碑,何不登门求助?

于是游进辰再一次背井离乡,在江湖上寻访多时,终于摸到了映柏山庄的大门口。

只是想不到,这映柏山庄出手帮人,竟然也跟官府一样,需要有真凭实据。

原来名门正派做事,要行得正站得稳,将来还需在江湖上被人传为美谈。无凭无据,让人传什么呀?

游进辰在官府空耗许多时日,就是因为无凭无据,告他不成,现到了映柏山庄,自然也还是拿不出来。

也说得有理:不是不信,只是仅凭你张嘴喊冤,就要替你杀人,这未免有点草菅人命了。这样下去,任谁都来乱告一气,堂堂映柏山庄,岂不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匪窝?

游进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想到恶人猖狂,妻子惨死,直恨不得也跟了一起去了,只是丢不下中几个未成年的孩子。他无法可想,只好每天像叫花子一般游荡在山门之外,潦倒落泊,指望着老天开眼,从山门里面走出一个传说中的大侠,替他报仇雪恨。

大侠始终没有出来。不过,游进辰倒盼到了希望。

那一天,太阳正毒。七月的日头,能把人烤得冒油。映柏山庄前的台阶已经被晒得发烫,游进辰却全然不知换个阴凉处,被晒得神情恍惚、神志不清了。

此时,一颗坚硬的石子精准地弹到他的印堂上。游进辰登时惊醒过来,四下一望,空无一人,只有那石子还在脚边飞快地旋转着。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石子,竟是一个团得极紧的纸团。

纸上有字:”城南二十里,山神庙。“

就这样,游进辰也到了无名山上的山神庙中。杀契就搁在供案之上,旁边连笔墨都替他备好了。

山神庙虽然狭小逼仄,他却看得精神大振,毫不犹豫地填下:

一、立契人姓名、住址。——立契人游进辰,现住万益巷醉萱客栈。

二、立契人所有产。地契、房产、古玩、珠宝、银两。——田地八十亩,现被人强占;院落一处;古字画一十七幅;白银一千两。

三、仇姓名。——刘建彰。

……

永不反悔,立契为据。

立契人:游进辰(十字画押)

他相信这正是映柏山庄中的人指点他到此。虽然所费不赀,但他早已不求夺回田地,只愿倾荡产,买那奸人刘建彰一死。

况且,他还能够剩下少许银两,将来清贫度日,也还凑合。

当晚,他在所住的客栈中收到一封书信。信上只有八个字:”明日丑时,问柳桥下。“

一切都跟书生何信南看见的一样。一个身披大氅的蒙面人,一顶青呢小轿。轿中的杀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童。

那小童刚被扶出之时,也是用黑布蒙着眼睛,穴道被封。游进辰不明就里,看得目瞪口呆。

那蒙面人道:”你只须带上他,指认欲杀之人,然后一切交给他即可。事成之后,请将他送回这里。“

游进辰还在震惊之中,茫然问道:”就这个小孩?“

蒙面人打断他:”契书有约,事若不成,分文不取。“

游进辰还不相信,喃喃道:”可是我无凭无据……“

蒙面人的声音毫无起伏:”倾荡产,只欲取一人性命,恨一个人到此地步,必定是血海深仇,还须什么凭据?“

游进辰走到小童身前,细细打量。这孩子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见他走近,竟冲他嘿嘿一乐。

游进辰爱怜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不说话,蒙面人却道:”这几日他就归你,你要愿意的话,随便给他取个名字吧。“

游进辰有四个儿子,依次下来:文顺、文佳、文杰、文华。这小童,问他什么都不肯说,看着跟里的老三差不多大,游进辰便为他取名文宣。

两个人当即启程,向山西进发,一路上以父子相称。

途中,游进辰竟然对这个突然捡来的儿子倍感亲切。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只有这个儿子能替他报仇申冤。

此刻,他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正无比溺爱地为儿子剔掉鱼肉中的细刺,然后放到他碗中。

”文宣,多吃点。“

这文宣似乎还挺受用,又冲这突如其来的爹傻乎乎地一乐,张开大嘴,吃得吭哧有声,眨眼工夫,一碗米饭又没了。

游进辰不由心情大好,就连食欲也跟着好了起来。他里那四个娃儿跟这个一比,就像四根豆芽菜。从小娇生惯养,就是不见长肉。母亲死后,更是一个比一个萎靡,除了整日号哭,什么都指望不上。不过怨他们也无用,自己这么个大男人,不也同样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吗?

不日,游进辰带着文宣回到中,对人解释说,这江南分号白掌柜的孩子,是自己的干儿子,趁着学里放暑假,想去大同看看云岗石窟。

只一个晚上,文宣便跟游兄弟混得烂熟。第二天,五人一起出门,那文宣半天工夫,竟掏回了一大堆鸟蛋,在孩童中间引起轰动,俨然成为了英雄,令街坊四邻的孩子都围着他转。再一天,文宣便扔下游兄弟,在其他小孩的簇拥之下,溜得无影无踪。直玩到天黑,回来时,带着一大筐河里摸上来的鱼虾。文顺、文佳、文华、文杰四个对文宣的背叛深表不满,约好了似的都不理睬他。

等四兄弟入睡后,文宣悄悄溜进游进辰的房中,小声道:”爹,我今天看到那刘建彰了。为稳妥起见,明日请爹给我指认一下。爹放心,一切有我。“他说着,胸有成竹地挤了一下眼。

游进辰心头一热。这孩子一口一个爹,叫得如此自然,毫不生涩。那句”爹放心,一切有我“,竟让他几乎感动得流出眼泪来。一时只觉得,辛苦了十几年,养了四个儿子,只有最后这个认识不到几天的干儿子可以依靠。他突然想,自己叫这孩子去做杀人的事,太过危险,居然有点于心不忍。

第二日,游进辰按文宣的吩咐,在茶楼上坐着,看着文宣跟一班小孩在楼下打闹厮混。

不一时,只见刘建彰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招摇过市。游进辰按约定,展开扇子呼呼地摇了起来,一边摇着,口中还连呼好热好热。

文宣抬头抹汗,有竟无意向游进辰这边望了一眼。

再叫一壶茶时,游进辰看见文宣跟着刘建彰的两个儿子,勾肩搭背地一起走了。

再说那文宣跟着刘国维、刘国昌兄弟进了刘。他答应为他们逮十只知了。三人一进大院,文宣便飞快地爬上老树,不一会便抓了一只。嘴里直嚷着树上知了好多,抓一只下一趟树太麻烦。国昌忙去找来一个小布袋递给他,让他抓了先放在布袋里。文宣又爬上树,在密密的枝叶间蹿来蹿去,过了一段时间下来,布袋里已经装了三只知了。

兄弟高兴得拍手直跳,文宣倒空口袋,再次上树。

刘建彰回到里,换上轻软纱衣,命下人给他送一碗冰镇百合莲子汤,自己躺在阁楼竹帘后面的躺椅上,摇着大蒲扇,眯起眼打着瞌睡。忽听得竹帘哗啦一响,强烈的阳光一闪,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不容他开口,一伸手便扼住他的喉咙,左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用嘴咬掉红绸缠住的瓶塞,一托下巴,迫使刘建彰张大嘴,拿着小瓶就往他嘴里倒。

这小孩年纪不大,手劲却惊人。只是用一只手,刘建彰便如被钉在案板上的泥鳅,浑身乱扭,却终是奈何不得。他甚至来不及哼一声,只觉得一小口冰凉滑腻的东西直滑向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下去,顿时喉管里火烧火燎地作痛。他心知不妙,也不敢乱动乱喊,只把一双眼瞪得跟死鱼一般。

那男孩松开手,把瓶塞塞好,将雪白的小瓷瓶拿到刘建彰眼前晃一晃,歪头看着他,笑嘻嘻地问:”这个便是七大剧毒之一的鹤顶红,很贵哦。连我都没吃过,好不好吃?“

刘建彰用手死死扼着自己的喉咙,眼球凸出,青筋隆起,声音沙哑地喊:”救……救命……“只可惜那声音小得可怜,就连蚊子都听不见。

文宣皱皱眉:”不要吵!鹤顶红虽是剧毒,却也不是无药可解。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可解鹤顶红之毒,那便是同为七大剧毒之一的金蚕蛊。只不过金蚕蛊跟鹤顶红一样,奇贵无比,我想这全城恐怕都找不出来,而且你刚才太贪心,吃得太多,怕是等不了太久。不过我这里……“他说着,用手又探进怀中,胡乱摸索着。

刘建彰没命地点着头:”你……要什么……“

文宣笑道:”从游骗来的地契,都放在哪里了?“

”书房……中堂后面……有暗格……红木、首饰盒……快……给……“刘建彰痛苦地从喉咙中一字一字地挤着,一手紧紧地扼着自己的喉咙,一手拼命向文宣伸出,乞求解药。那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他手一松,两腿一蹬,人歪在躺椅之中,已经没了气息。

文宣摇摇头,叹道:”你说得太慢了,不过……“他又促狭地一笑,”说快了也没用,我出门时便只带了鹤顶红。“

此时只听楼梯一阵响动,一个丫环端着碗冰镇百合莲子汤上得楼来,只看见老爷躺在椅子上,头已歪到一边,似已睡熟,身旁站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孩。那小孩笑嘻嘻地从丫环手里接过莲子汤,手指一弹,一枚如意珠笔直射进丫环的咽喉。(插图2)

文宣站在两人身边,不慌不忙地喝完莲子汤,咂了咂嘴,对丫环的尸首鞠了一躬,道:”这汤真好喝。姐姐莫要怪我,谁让你来得不是时候呢?我规矩,杀人时若被发现,一定要杀光看到我的人,否则我自己便得自尽。你若不死,我便得死。要怪,到阴间怪你老爷去。“说着便对着刘建彰的尸首踢上一脚,放下空碗,挑起竹帘,又跳回树上。

树下,国维、国昌兄弟正等得发急,见文宣下树,一起围了上去,看见他袋子里又装了四只知了。

”还差两只了!“文宣嘻嘻一笑,又爬上树,直奔书房而去。

等刘发现老爷被杀之时,文宣早已回到游进辰中。游兄弟四人正围在桌前,喝着绿豆汤,文宣却走入游进辰房中,从怀中取出厚厚一叠地契,交到游进辰手中。

游进辰看着失而复得的地契,想着含恨死去的妻子,泪流满面。这地契虽然取回,却已是别人的东西。不过,能够为爱妻报仇,他已心满意足。

文宣在一边小声说:”我今晚就走。回去的路我认得,可以自己回去。“

游进辰蓦然一惊,脱口而出:”不行!你还小,爹送送你!“说着一伸手,将文宣搂在怀中,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一对假父子又连夜上了路。

夜半回到问柳桥下,那蒙面人和青纱小轿已经等候多时。文宣回到蒙面人身边时,游进辰忍不住叫了声:”文宣!“

文宣全身一震,猛地回头,刚刚轻声唤了一声”爹!“。却见蒙面人出手如电,飞快地在文宣胸前点了几处,文宣一声不吭,便软软倒进那人怀中。

游进辰小声惊呼起来:”你要干什么!“他几乎就要冲上去,从蒙面人手中把文宣抢回来。可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

蒙面人理都不理,好整以暇地用黑布蒙住文宣的眼睛,把他塞入轿内,回头再看游进辰时,发现他竟然在落泪。

游进辰无力道:”你这是为何?他只是一个小孩,何必要如此对他?“

蒙面人冷冷道:”小孩?寻常小孩会杀人么?我做事自有我的规矩,你的事情已毕,其余最好莫问。“

游进辰打了个寒战,断断续续地问:”文宣……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蒙面人道:”打听这些干什么?别忘了契书上说,此事不可外泄,违约者死。所以,你最好马上忘记这件事情,也忘记他,一辈子都不要再提,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去。“

游进辰只能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他双手递上一只木匣,匣中是文宣替他夺回的地契,加上自的房契和五百两银票,恭恭敬敬地道:”字画不方便携带,还请派人来取。“

那蒙面人慢慢地翻看着匣中的东西,把地契挑了出来。

”这些,在订立杀契之时还不在你的名下,所以不必收去。你拿回去吧。“说着,便将地契还到游进辰手中,”那些字画,回去交给万荣镖局,就说要他们交给文宣。“

游进辰捧着地契,脚下一软,突然扑通跪倒,放声大哭。这地契,逼死了他的妻子;这地契,也是他的儿子文宣留给他的唯一东西。即使父子缘分只有短短几日,即使永远不能对人提起,但他心中,永远都会记得,他还有一个儿子,名字叫文宣。

蒙面人打个呼哨,从桥边走来两个轿夫,抬起小轿,跟着那蒙面人,飞快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四周薄雾迅速合拢,将他们与游进辰分隔成两个世界。

游进辰还跪在地上,心中茫然若失。事情的结局比他预想的要好。中最大的一笔财产——田地,居然能得以保全,想必妻子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然而他却止不住地想,文宣这是要去哪里?他所要回去的那个,可有父母兄弟?可有人疼他?

他甚至在后悔,他应该制止文宣,不让文宣去报仇,而是让孩子留下。虽然明知只是痴心妄想,却仍觉得痛彻肺腑,就好像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却只换来手中轻飘飘的一叠地契。

一、立契人姓名、住址。——立契人林佳安,现住山神庙。

二、立契人所有产。地契、房产、古玩、珠宝、银两。——田地一百;房产十;古玩二十、珠宝三十;白银四千。

三、仇姓名。——赵冠和。

……

永不反悔,立契为据。

立契人:林佳安(十字画押)

这份杀契的每一个字,都是以血写成。竟是一份血契。

身披大氅的男人在灯下默默读着这份血契,神色凝重。

一个仆役从外推门进来,身着夜行衣,头发和裤腿尚在滴水。

那男人看见他进来,举起手中契书向他示意:”这便是你刚刚从山神庙中取回的契书?“

”正是。“

”可见到立契人?“

那仆役显然猝不及防,顿时紧张起来,猛一抬头,答道:”属下没有看见。怎么?“

那男人轻笑一声,走近几步,将契书递到他眼前,一字一句念道:”立契人林佳安,现住山神庙!“

仆役的脸色顿时一片死灰,垂下头去,不住地重复道:”属下没有看见,属下真的没有看见。“

雨还在下。是秋雨。

秋雨总是伴着寒风,雨打叶落,季节又向冬天更迈了一步。

山神庙中,两条人影伴着闪电倏忽飘入。

正是刚才在灯下读契书的两个人。

又一道闪电,漆黑的破庙在一瞬间亮如白昼。那身披大氅的男人只一瞥,便看见了供案下面,伏着一具小小的身体。

跟在旁边的仆役顿时跪倒在地,口中连呼:”属下知罪!属下知罪!“

到山神庙取契书,这本是最低等的差事,唯一的要求,就是取放之时不能被任何人发现。这原也不难。这山这庙都极为僻静,通常一连数月难见人影。而取契书的时间,都是在午夜子时。可是这么点事,他居然都出了差错。此刻若不是庙内一团漆黑,必可看出他已是面无人色。

因为有规定,假如被人发现并跟踪,取信人只有死路一条!

也许就是因为今夜这场寒气森森的秋雨,让他失去了平日的警戒,只想着快些取回契书,回去换身干净暖和的衣裳。

仆役还在没完没了地”属下知罪“,那男人早不耐烦,喝道:”嚷嚷什么?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供案下面倒着的,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分明是个乞丐。仆役将他搬出来时,早已手足冰冷,一探鼻下,竟是气若游丝。

那男人看了一眼,取笑道:”这倒也省事,他若一死,你便无事了。“

仆役不敢多言,心中却极是赞同。

不想那男人伸手搭上小乞儿的脉搏,沉吟片刻,竟以掌心抵住那乞儿的头顶,一道绵长的真气缓缓送入,乞儿的气息渐渐平和起来,五官开始抽动,似要醒来。

男人对兀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仆役吩咐道:”带他去弘亨客栈,我一会儿就来。“

那仆役迟疑一下,忍不住道:”可是这分明是个乞儿!“他的意思大约是,这乞儿绝对不可能有钱订立杀契,他不会是那个林佳安。

那男人也不说话,只是一脸不满地抓住乞儿的右手食指向仆役示意一下,然后起身,径自走出山神庙。

那食指,咬痕尚在,血迹犹存。

弘亨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内,那小乞儿正死死抱住仆役的大腿,口中直嚷:”大爷,求你替我报仇,求你替我报仇!“仆役推脱不得,两人扭作一堆。谁也没有觉察到,一人一轿已经悄然到了客栈楼下。

那身披大氅的男人来到房中。只不过这一次,他的风帽已经压住大半张脸,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童。

小乞儿愣了愣,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放开仆役,一边接着嚷:”大爷,求你替我报仇!“一边向又那人扑过去。

那人轻轻一闪,早已转到屋角,小乞儿连衣角都没碰到,直摔了个嘴啃泥。正要爬起来,只听那人不疾不徐地说道:”从现在起,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再敢乱叫一字,我便马上离开,任你喊破天也无人答应!“他的声音冰冷,不可违抗。

那小乞儿全身一哆嗦,立时噤声。

这小乞儿,原来正是那写下血契的林佳安。

他顶着大雨,好容易摸到山神庙,找出杀契,却无笔墨,竟咬破手指,以指代笔,完成血契。

写完之后,他将血契放入香灰中埋好,又冲着供案前破墙上那幅斑驳的神像图狠狠磕了几个头,心神一松,又冷又饿,顿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小乞儿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旁边还有一个陌生人。他马上明白过来,这人定是因杀契而来,于是一跃而起,抱定了仆役不肯松手。此刻再一见那身披大氅的男子,虽看不见脸,却感到此人气势逼人,与那猥琐的仆役简直有天壤之别。于是又马上明白过来,真正的江湖侠士,定是这蒙面人。

那人却不理他,先放下怀中小童,再伸手迅速在那小童胸前点了几下,再摘去小童蒙在眼上的黑布。林佳安此时的反应,跟所有立契人一样,目瞪口呆。

那小童勉强站立一会儿,眯起眼糊里糊涂地扫了一下四周,又合上眼睛,向前倒在蒙面人怀中。

蒙面人不住地摇动着小童的身体,边摇边叫:”醒醒!有任务!“

那小童迷迷糊糊地哼了几哼,口齿不清地抗议道:”昨晚没说有任务……“

蒙面人见摇他不醒,一伸手扳住他的肩井穴,指尖吐力,那小童痛得惊呼一声,眼睛猛地睁开。

房中四人,仆役守在门口,蒙面人坐在正中,小童站在他身后,向仍然趴在地上的林佳安怒目而视,不满道:”我当什么大事呢,原来是个小孩儿!“

林佳安气冲冲地爬起来站好。他一心指望着大侠替他报仇,谁知大侠进屋后,却只顾忙着摇醒这个瞌睡兮兮的小鬼。这小鬼明明还矮自己半头,却这么大口气,分明看不起人。

蒙面人也不理他,只从怀中掏出血契,问林佳安:”是你写的?“

”是!“

”所有条款都看清了?这些字你都认识吗?要不要我给你再逐字解释一遍?“

林佳安赶紧回答:”不用,我念过书,我全懂。意思就是不能撒谎,不能泄露秘密,有违者死。“其实,那契书上的”地契“、”佣金“什么的,他确实看不太明白。然而他又确实明白杀契最根本的规则。

那蒙面人见此,也不再追问,指了指背后的小童,道:”杀手我给你带来了。这几天他就跟着你。你只须向他指认欲杀之人,然后一切交给他即可。事成之后,将他送回这里。“

林佳安闻言一愣,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个小孩儿?“他好生失望,刚才见这蒙面大侠进屋,简直令他喜出望外,没想到才一转眼间,大侠竟缩水了一大半。

那小童站在蒙面人背后正在打哈欠,来不及回嘴。只听蒙面人淡淡说道:”你们两个就不要乌鸦嫌猪黑了。“林佳安急道:”他不行!“

蒙面人生硬地回答:”就是他。事若不成,分文不取。“说完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来,问道,”你说的赵冠和,可是新易知县赵冠和?“

”正是!“林佳安赶紧回答,有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期待。一边担心这人一听要杀知县,便要毁约,一面又指望着因为这赵冠和来头甚大,会给他换一个更为稳妥的杀手。

谁知那蒙面人只是随口一问,听到回答后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不再多话,带着仆役一起离开了客栈。

林佳安忍着满腹不满,带着那小童向新易县而去。昨夜蒙面人刚一离开,那小童便抢先一步扑到床上,烂睡如泥。直到日上三竿,店小二催促他们走人时,方才肯起身。

其实,两个小孩年纪相差并不大,可站在一起却显得分外扎眼。林佳安那身打扮,任谁都看得出是个小乞儿,可那小童却穿得整齐伶俐,面容更是眉清目秀,就像戏台上观音座前的童子一般。更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生得跟花骨朵儿似的小童,却撵着小乞儿要吃要喝。林佳安身无分文,自己已饿了多日,哪里还管得了别人?小童只是不依,嘴里一个劲地嚷嚷:”真倒霉,从来没遇见过这么抠门的人,连饭都不给吃!“那声音又响又脆,嚷得林佳安脸上直发烧。

这也怪不得小童不给面子。一直以来,杀手做任务时,都由雇主供饭,丰俭不拘。像林佳安这种乞丐雇主,别说是眼前这小孩杀手,就算其他全部杀手也是从未遇到的。

林佳安正为难,是否要硬起头皮当着他的面去偷去讨,却见那小童一径走到烧饼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的烧饼,垂涎欲滴。那毫不掩饰的渴望,连做惯乞丐的林佳安都替他害臊。不想店大婶见他生得可爱,馋得可怜,竟爽快地递给他一个烧饼。他接过来,递给林佳安,又伸出手去再要一个,竟然毫不脸红!

于是,两人便可以坐在一处啃烧饼。想着这一饭之恩,加上将来还要替自己杀人,林佳安不得不放下身段,主动跟那小童说话:”我叫林佳安,十二岁。你呢?“

小童摇摇头:”不能说。“

林佳安一怔,又问:”那你几岁?“

”也不能说。“

林佳安有些泄气。既然他什么都不能说,不如说说自己吧。

林佳安正如外表所见,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乞儿。几个月前县里一富户遇劫,失了大笔金银,还死了几个下人,却始终无法破案。那富户里有人在京里做官,便威胁知县,说再不破案,便要摘他的乌纱。赵知县一听急了,广派人手大肆搜索,盗贼抓不到,竟将县城内的乞丐一一抓去顶罪。那些乞丐里面,就有林佳安相依为命的好朋友。那天他因偶然有事不在城内,方才逃过一劫。事发之后,他天天在大狱外游荡,听见里面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伙伴在里面受尽折磨,他在外面却什么也做不成。

不出几日,同伴的尸体便一个接一个从大狱里被抬了出来,看起来都是熬刑不过,被折磨致死。林佳安肝胆俱裂,横下一条心,怀揣匕首,要去跟那狗官拼命。城里一个最年老的乞丐拦下他,悄悄告诉他一个绝对不能外传的秘密,说某处有个山神庙,去那里求签,或许灵验。

于是他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山神庙。只不过,他所找到的那个山神庙里并没有灵签,只有杀契。

林佳安哽咽着,用脏兮兮的袖子擦掉眼泪,恨恨地诅咒道:”我定要将那狗官碎尸万段!“

那小童却对这悲惨的故事无动于衷,只眼巴巴地盯着他没有吃完的半个烧饼:”你还吃吗?“

林佳安哪里还吃得下,见他一问,只好递给他。那小童定是饿极,也不嫌弃,拿过来接着啃。

两人很快回到新易县。要杀知县,却没那么容易。县衙高门大院,知县老爷前呼后拥,想要接近,简直难于登天。好在知县有一嗜好,就是爱逛窑子。还有一毛病,便是怕老婆。所以每次逛窑子,便如同皇帝老儿微服私访一般,脱下官服,只带两个随从,从后门悄悄溜进去。

这一晚,赵冠和跟红袖招新来的红姑娘妙秋一番缠绵之后,一脸满足地溜出后门。这是老鸨儿为他精心准备的一条背街小巷,寂静无人。刚出巷口,只听背后一个清脆的童声在叫:”老爷慢走,我姐姐有信!“

赵冠和已薄有醉意,回头一看,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生得粉雕玉琢一般,双手托着一方丝帕,追了过来。他还道是红袖招内新养的娈童,替妙秋送信来了,便毫不怀疑地驻足等待。

那小童跑到近前,手中丝帕一揭,下面竟露出一只明晃晃的匕首。只见寒光一吐,那匕首笔直地向他当胸扎来。

那赵冠和向后一仰,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那匕首却如附骨之蛆,仍旧笔直地搠入他胸口。那小童巧妙地拔出匕首,避开飞溅而出的鲜血,又往他的脖颈处抹下。

正当此时,又是一声怒喝:”让我来亲手杀了这个狗官!“一个小乞丐从道旁飞奔过来,手里也举着一把匕首。

那小童一怔,心中叫苦,想不到林佳安竟尾随而来。果然这一声喊,早惊动了赵冠和带来的两个随从。两人从巷口奔来,都拔出佩刀,紧追在林佳安身后。

林佳安两眼通红,早已顾不得其他,只管像索命恶鬼一般扑向倒地翻滚的知县赵冠和。身后的大刀正要从他头顶劈落,他却毫无察觉。见势紧急,小童右手一扬,手中的匕首如同流星,向着随从握着大刀的手腕直飞而去,只听”啊“的一声惊呼,那随从的大刀从手中掉落,左手紧紧捂着右手蹲了下来。小童扔下赵冠和,向林佳安猛冲过来。

第二个随从早已赶到,举着大刀向两个小孩砍了过去。小童已是赤手空拳,无以阻挡,拦腰抱住林佳安就地一倒,接连一串翻滚,躲过上方不停砍落的大刀。两人滚到街边,正无路可逃,却发现墙边一截断裂的银钗,分明是花街柳巷的哪个姑娘所弃。小童眼疾手快,一把抓过断钗,又一个倒地翻滚,一钗直接插向那随从的脚背。

那人一吃痛跌倒在地,小童一声轻呼:”还不快去结果那狗官性命!“林佳安先是一愣,马上会意,握紧匕首,冲到尚在满地打滚的赵冠和身边。

那赵冠和几个月来为着富户的劫案焦头烂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拿无依无靠的乞丐开刀,在他手下,枉死的乞丐已有二十余人。万料不到,今天夜里,自己竟会命丧一个小乞丐之手。

那林佳安双手握住匕首,站在他面前,双目喷火,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狗官!“手里的匕首如同捣蒜,一下一下地捅进他的身体,直溅得林佳安全身浴血,状若厉鬼。

不远处,小童早已捡起匕首,杀掉那两个随从,冷冷地看着林佳安将赵冠和捣成肉泥。

狗官早已气绝,林佳安瘫倒在地,手中的匕首一片血红,落在地上。那小童连唤几声,叫他不起,便一把扯起他,背在背上,迅速向暗处遁去。

两人逃到河边,清洗身上的血迹。河边枫叶通红似火,落到他们身上,又落到河里,与血色混作一处,大块的红色缓缓地漂向下游。

林佳安仍然神情木然,眼神空洞。那小童连往他脸上浇了几捧水,见他仍然毫无反应,便果断地扬起手,照脸就是一巴掌。

这一记耳光又脆又响,林佳安这才总算清醒过来。他一回过神,便发现小童的右肩处有大片血迹,似乎还在不住扩大,立即意识到这全是自己的鲁莽所致,惭愧地垂下头,黯然道:”为何救我?“

小童从怀中掏出小药瓶,熟练地撕开衣领,将瓶中药末倒在伤口上,面无表情地答了两字:”任务。“

杀人之后,两人都全身是血,又无处更换衣服,只得昼伏夜出,躲藏行迹,吃的更是林佳安夜里从垃圾堆扒出的食物。幸而两人都是小孩,并没有惹人注意。几日之后,终于安全回到弘亨客栈。

那小童走时还是一副富贵小公子的模样,回来却与林佳安一样,又破又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乞儿。

那店一见他们便连声驱赶,那小童喝了一声:”大胆!“店仔细看了看,突然记起什么,又连声道歉,将把他们引到二楼一个房间。

房间里,蒙面人正在等他们。一见他们进来,走到小童跟前打量一番,冷冷斥责道:”怎么如此狼狈?“

小童把头一扭,不予理睬。林佳安上前一步,凛然答道:”他没有错,全是因为我!“

”哼!无须你充好汉,杀人是他的事,你只须准备好佣金。“蒙面人说着,从怀中掏出那份血契,念道:”田地一百;房产十;古玩二十、珠宝三十;白银四千;你打算什么时候兑现?“

林佳安深吸一口气,静静吐出两个字:”今天。“

他只是个乞丐,什么田地一百、房产十、古玩二十、珠宝三十、白银四千,一看便知全是胡编的谎话。他早已抱定主意一死,只想与那狗官赵知县同归于尽。只是无从下手,又不愿白白送了性命,才想到求助于人。他反复研读过这张杀契,因契书上写明:”事若不成,分文不取“,他便寻着了机会。只要能除掉狗官,为同伴报仇,就是换他一条性命,又有何不舍?

其实在几天之前,杀死赵冠和的那个夜里,他就打算坦白一切,引颈受死。后来因见小童受了伤,担心他一人支持不住,才决定先送他回

那蒙面人冷冷道:”你好大胆,竟敢瞒报财?“

林佳安毫不惧怕,口齿清晰地回答:”我情愿一死谢罪。“

他只是对那小童有点抱歉,白救了自己一场,还累得人受伤。

那蒙面人慢慢踱到林佳安面前,巨大的压迫感迅速笼罩了他全身。林佳安知道自己大限已至,闭上眼睛。

旁边那小童却哼了一声:”得了,别装了。想要怎么样,快跟他明说吧,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他没钱。“

蒙面人笑了起来:”果然是匹夫不可夺其志。一个小小乞丐,竟能要了知县老爷的狗命。我若杀你,未免太不仗义。你不必以命相抵,不过,债总是要还的。“

林佳安惊讶地抬起头来,只听那蒙面人继续说下去:”你可愿意像他一样,做个杀手?“

林佳安看看身边的小童,想起击杀赵冠和的那一晚,那样凌厉的气势,那样利落的身手,突然生出无限向往,激动不已,重重地点了点头:”愿意!一百个愿意!“

”好,那你就杀人偿债。我规矩,杀一个人是五两银子。你的欠债是——“蒙面人将血契举到面前,一边飞快地计算,一边念道,”田地一百、房产十、古玩十、珠宝一十五、白银——“

那小童打断他:”别念了,反正一辈子也还不完就是了。“说罢,他转身面向林佳安,”如果不愿还债,现在死还来得及。“

林佳安忙大声宣布:”我愿意还!“说着偷偷瞪了小童一眼,自己一路上为他舍命相救还感激不尽,谁知现在他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

蒙面人继续道:”你得忘记自己过去的一切,甚至你的名字。到了我,等于再世为人,这跟你死了差不多。“

林佳安只是一介乞儿,就连相依为命的伙伴也都死于那赵冠和之手。过去于他,已是一无所有,还有什么舍不下?

他挺起胸,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我的命从现在开始交给你,一切随你处置。“

虽然说着一切随他处置,但在被封住穴道、蒙住眼睛、塞进小轿之后,林佳安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不安,试探着叫了两声。

那小童就坐在他身边,却一声不吭。

林佳安越发恐慌起来,加大了音量:”我们这是去哪里?“

轿外传来蒙面人的回答:”回。“接着又警告一句,”不许说话!“

林佳安安静片刻,又问一句:”在哪里?“

旁边的小童似乎再也忍耐不住,刻薄地说:”你就消停会儿吧,连命都可以不要,又何必管他在哪里,哪里是?“

林佳安心中一惊,沉默下来,在黑暗中开始慢慢适应自己崭新的命运。

轿子一晃一晃,趁着夜色,将他们送往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丁雨风沉默地坐在轿中,全身穴道被制,动弹不得,眼睛上蒙着一块厚重的黑布。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

很不舒服,但是已经习惯了。

个性比较强的孩子有时会吵闹抗议,可他从来都默不作声。

三年来,他就如同货物一般,趁着夜色,被一顶小轿一趟又一趟地运出运进。

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总是笼在一层缥缈的月色之后,布满危险。因为只有在做任务时,他才能出去。每次出去,他便要杀一个人。

雇他的是谁?要杀的又是谁?为什么杀?为什么被杀?

无从选择,也与他无关。

世事纷杂,红尘万丈,全都与他无关。

他只知道,那是任务。

轿子停住了。接下来是一整套无比熟悉的程序:他被拉了出去,穴道解开,蒙住眼睛的黑布取掉。

好在是在深夜,无须适应那一瞬间的光照。

站在对面的,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皱纹紧蹙,面色憔悴。

虽然雇主的年纪相貌各不相同,但脸上的神情却都是相似的。那是遇上了巨大的难事,又无处求告的人所特有的神情。

那老者看见他,大吃一惊。”怎么是个小孩?“又是无比熟悉的问话。

丁雨风同样见怪不怪。每一位雇主都对他的出场方式和年龄感到吃惊。放在一两年前,他们的吃惊程度还要大。

其实他已经不小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执行山神庙的任务。

山神庙的任务是最低等的任务,通常只因为民间的琐碎纠纷,要杀的人也绝对扯不上什么公卿士,通常也不是江湖豪强。

所以,山神庙的任务,都由入门时间不长、年岁极小的杀手来完成。因为简单,正好作为入门弟子的刺杀练习。

他们只是杀手,不是江湖子弟,要学的只是杀人技艺,而不是武功。武功有流派,可是杀人的技艺却没有界限。不管用什么法子,什么招式,什么器械,只求最快最有效地致人于死地。

正常练武的话,一年时间,肯定什么都学不了。可是学习杀人技艺,一年时间却已经足够。接下来,便是在不断的刺杀与谋杀中熟悉和提高技能。这个过程,便是不断执行山神庙的任务,他已如此做了三年。

现在他十四岁,已是山神庙任务的极限。过去一年里,他的个头长高不少,脸上也不再是一团孩子气,他已成长为一个少年。

蒙着脸的教习跟雇主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催促他跟着雇主离开。雇主一边走着,一边不住地回头看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雇主好像忘记了教习刚才的嘱咐,又或是习惯成自然地问了出来。丁雨风摇了摇头。

”哦,“雇主这才记起教习的嘱咐,想了一想,道,”回去就说你是我的外孙,名字就叫小海吧。“丁雨风嗯了一声。

小海,又多了一个名字。不过很快就会被忘掉。

以前也有雇主为图方便,曾给他起过一些临时性的名字。任务完成之后,便无人记起。

他是谁,他的名字、年龄、身份、来历,没有人知道,也不能让人知道。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一个神秘的,永远不能再提起的杀手。

然而丁雨风却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神秘。他比任何人都要简单。

放他出去便杀人,接回里就练习杀人技巧。

里,除了练习,他什么也不用做;到外面,除了杀人,他什么也不会做。

接下来几天,雇主带着他熟悉当地的街巷楼馆,为杀人做好准备。那雇主大概因为久困无依,待他十分亲切,甚至生出几分慈爱。丁雨风也配合得天衣无缝,祖孙两人没有任何不协调的地方。

因为无父无母,一些年纪幼小,或者天性缠人的小孩,会把一些亲切和善的雇主当成亲生爹娘一般。对短短几日的父母之恩念念不舍,直到任务完成、回之后,还要独自委顿许久。

然而丁雨风不会。他知道自己之于这些人,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任务一旦完成,他就会从他们的眼前永远消失,风过疏影,不留痕迹。

这位外公得空便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给他讲述自己的冤屈,历数那仇的种种可恨之处。丁雨风默默地听着,神情凝重,心中却激不起多少共鸣。他已听得太多,也杀得太多,有些麻木了。

十岁那年,他的全在一夜之间被一伙强盗杀尽。他被人救下后,答应了那个蒙面人的条件,变成一个杀手,那蒙面人,也成为他的教习。那时的他,只有一个念头,练好武功,长大后报仇雪恨。到如今,他杀人无数,见惯人间生死与恩怨,早年复仇的念头,却渐渐淡了。

人生一世,朝露苦短;恩恩怨怨,终归一死。

他早已习惯了被蒙上眼睛,封住穴道,关在狭窄黑暗的轿中,不看,不说,不听,不想。

他杀人,只因为他是个杀手,只因为要完成任务。与仇恨无关,与是非无关。

此时正是正月,天寒地冻,万物萧条的时节,却又萌动着新的希望。只是新年的气氛,丁雨风却感觉不到。他像蛰伏的小兽,只是在等待时机。

假外公的仇名叫罗刚全,是当地一大恶霸。

此人坏得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作恶太多,人神共愤,所以处处留神,防范甚严。丁雨风苦等多日,直到十五那天,罗刚全要招个唱曲的班子到他中搭台唱戏,他才瞅着机会,装成抬行头的小厮,混进罗府。

那一天,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被风吹向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雪的气息在空气间流动,一直渗进心里。那是极度冰冷,又极度干净的气息,洁白得不带一丝污垢。

戏台上,一个娉婷的女子正用比水还要柔滑的声音唱道: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

莫不是裙拖得环珮叮咚?

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

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

正是莺莺小姐听琴一折。那柔美缠绵的声音,像水中的丝绸,流光溢彩,百转千回。饶是台下纷乱嘈杂,这声音却始终优雅地滑行于水面之上,没有一丝阻滞。

不止是声音,那扮相,那姿态,那眉梢眼角间的风流婉转,一颦一笑,一静一动,脂浓粉腻,直钻到人的心里去。

他曲未终,

我意转浓,

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

尽在不言中。

丁雨风挤在台下,一开始还紧紧地盯着罗刚全,后来却被这如丝般腻滑的声音所牵引,痴痴地看着台上的女子,心中突然蹿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动。

这一时,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已经不适合再做山神庙的任务。

与个子长高无关。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个小孩。

他猛地定了定心神,记起自己的任务。像这样的分神,在他还是第一次。然而却有太多年轻的杀手,面对外面世界光怪陆离的诱惑而失去警觉,失掉性命。

罗刚全坐在台下第一排正中的位置,贪婪地盯着台上的女子,摇头晃脑,嘴里却在不停地嗑瓜子,瓜子壳随着唾沫四散喷出,肥厚的下巴不停地抖动。

丁雨风一阵厌恶。他突然觉得,即使没有任务,他也想杀掉这个人。

终于等到了午间散场。罗大院的人聚到饭厅吃饭,整个饭厅热气腾腾。丁雨风又挤在抬酒缸的小厮当中,眼睛不住地搜寻,却没有发现罗刚全的踪影。

他心中一动,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过去,他最后发现,那罗刚全竟然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藏在戏班换装的房间里。

丁雨风呀地一声推开房门,装作整理戏箱,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那罗刚全见他进来,竟蹲下身子,藏到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戏服后面。丁雨风只作不知,走近那堆戏服,不慌不忙地清理着。那罗刚全瞪大眼睛,看着那小厮两手不停地将眼前堆积如山的戏服一件件抱走,放入箱中,眼看自己马上就要失去遮拦,正想站出来喝止,却见那小厮的衣袖中突然滑出一只毛笔粗细的铁管。罗刚全瞪大眼睛看得仔细,那小厮以手指轻轻压住销子,接着销子一松,笔头自管内笔直飞出,竟正好插入他的右眼。

罗刚全惨叫一起,捂着眼倒在地上,血流满面。丁雨风麻利地扯过一团戏服,塞入他口中,阻断叫声。眨眼工夫,衣袖中又滑出一枚六寸长的柳叶刀,往那罗刚全的心尖处准确地刺进去。

刀子刃薄如纸,锋利无比,毫无阻碍地刺穿罗刚全身上臃肿的皮袄,直没入柄。紧接着,他手腕一使力,又飞快地抽出,居然不沾染一滴血迹。那恶人罗刚全,盖在一大堆戏服之下,无声无息地咽了气。

丁雨风收好判官笔和柳叶刀,无事一般,又轻轻离开了那个屋子。走到廊下,正要转回饭厅,却见刚才在台上唱曲的女子正迎面向他走来。

丁雨风顿时陷入极大的矛盾之中。

杀手的规矩,杀人之时,绝对不可被人发现。如被发现,必要杀光看见之人,否则必须自尽。

这女子并未直接看见他杀人,可她现在要去的地方,却正是那间换装的小屋。一旦她发现罗刚全的尸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猜到丁雨风便是行刺之人。

柳叶刀又悄悄地滑到了手心里,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丁雨风默默地看着那女子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突然间,丁雨风明白过来,那罗刚全躲在房中,目的正是这个女子。迟到的愤怒和除奸之后的畅快感顿时一起袭上心头。

那女子进屋许久,却无什么异样。看来她并没有发现埋在衣堆下面的尸首。丁雨风放下心来,任务已经完成。他转身回到饭厅,只等着这顿饭一过,他便可以混在打杂的下人中间,离开这座宅子。

正当他同其他小厮一起,将厨下的泔水装入桶中,准备运出门外之时,却听刚才的小屋方向一阵喧哗,罗的护卫们像无头苍蝇般满院乱跑。他知道必是已发现了罗刚全的尸首,暗中加快了脚步,决定立刻离开罗

这时,一阵女子尖利的啼哭声传来,正是刚刚在台上唱得他心神荡漾的声音。他扔下泔水桶,挤在人群中跑去一看,只见那唱曲的女子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着。几个护卫把她从房中推推搡搡地押了出来。罗人一见,纷纷扑了上去,对那女子又踢又打。那女子无力的喊冤声淹没在一片咆哮和怒骂之中。

那女子哭得呼天抢地,音调高低婉转,简直是在唱一出《窦娥冤》。丁雨风心未动,身已动,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已冲进人圈,手中的判官笔向四周围困的人群不停地扫去,硬是把那女子周围的人逼开了好几步。

他的手轻轻一挥,以柳叶刀划断绳索,又将女子护在身后,面无惧色地道:”姐姐莫怕,我来救你!“

他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双眼紧盯着前面那些膘肥体壮的护卫,却不防耳后风声骤起,脑后遭到重重一记撞击。他猛然回头,只见那女子双手抱着一根木棍,惊惶失措地看着他,以极高的音量歇斯底里地大叫:”这小孩是凶手!我刚才看见了,就是他从老爷房中走出来的!“

血沿着额头流下来,模糊了视线,为那披头散发的莺莺小姐蒙上一层红纱。愕然间,他背后又遭到重重的攻击,一把尖刀从后肩直刺入前胸。

丁雨风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这错误,不是已经做了三年杀手的自己应该犯下的。任务完成,就该果断地离开,不能拖泥带水,其余诸事,都与他无关。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却不后悔。

莺莺小姐应该没事了,她比他更值得活下去。那样柔媚到直润心田的曲子,此生听过一回,死了也值。

向着莺莺小姐那模糊的影子淡然一笑,他屏住一口气,一头冲出人群。

虽然身受重伤,但柳叶刀和判官笔仍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白雪积满路面,他踏雪飞奔,雪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还有一串鲜红的血迹。身后,罗的护卫紧追不舍。

他在风雪中飞奔,却不知该逃向哪里。因为大量失血,意识有些恍惚起来。前面唯有漫天风雪,没有路,没有光,也没有归宿。自己这是在往哪儿逃?回吗?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又在哪里?

这正是所有杀手必须蒙上眼睛的原因,防止他们在被人追杀时,将敌人引向中。杀手多的是,死掉一个,还会有更多的补充进来。最重要的是,安全守住的秘密。

他是落在河底的石子,隐于水下水草的根茎,注定不见天日。

虽然早就隐隐明白,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心中一片凄凉,好像那里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一瞬间,他又似乎瞥见了路边”外公“的脸。”外公“见他看过来,赶紧惊惶失措地躲进人群中,避开他的视线。在奔跑中他很想去告诉外公不必担心——你不是我的外公,我也不是你的外孙,我们之间毫无关系,我不会连累你。

他只是在拼命回忆自己原先的名字,想记起自己究竟是谁。既然不是,丁雨风也自然不是丁雨风。那只是在”“时,别人称呼他的一个符号,就像”外公“把他叫做小海一样。小海既然是假的,丁雨风又何尝是真的?可是自己原来的名字,猛然间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同样记不起来的,还有爹娘的模样。很小的时候曾经有过的幸福,在记忆中也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令他同样怀疑那影子是否真的存在过。

十几年间,所有的记忆,都恍如一梦,虚虚实实,难辨真伪。

压满积雪的树枝掠过他的脸,他突然记起来,这正是自己下轿的地方。在无意识间,他仍在寻求援助。虽然还是白天,可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教习和他的小轿已经等候在那里。但是树林里没有人,视线中只有血红和雪白两种颜色。他看不见,在不远处的大树后面,身披黑色大氅的蒙面人正在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看着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趁着风声骤起,那黑色大氅一展,如同蝙蝠的翅膀,无声无息地掠过树林,消失在风雪深处。

丁雨风躺在雪地里,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的身边围满了追来的罗护卫,刀棍一下一下砸在他身上。他看不见他们,也感觉不到疼痛。

雪花落在嘴唇上,融化了,渗进嘴里,带着一股甜丝丝的气息。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梦,还算不错的梦。梦的结尾,有着像糖一样清甜而洁白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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