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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斗之海

作者:鼠七里

飘摇的一张船上,这是一个新鲜的江湖,武术方面,几乎放弃了所有的“武功套路”,简化到拳头、血肉,拳头小发的时间快,落到骨头上的时间,又是如此之长……侠客方面,回到极简,极纯朴的民间,由人性的深处,去开掘出生命的原力。

——木剑客

一一条船

我是个水手,我天生就是个水手。这是他们拉我上船时说的。他们还说我会成为最顶尖儿的,但是我现在也没有明白最顶尖儿的水手和最不顶尖儿的水手有什么区别,因为水手们全都一个样。

大概只有我跟他们不一样,所以我才是那一个最顶尖儿的。唔,我天生就是个最顶尖儿的水手。

我的工作很轻松,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甲板栏杆上数鱼,掉下去过一次,两次,很多次。

每一次被拉上来的时候,他们都告诉我要是还有下一次就不再理会我,听凭我漂流在大海里被鱼咬成骷髅架子。可是数鱼真是有趣。我告诉他们数鱼很有趣,最后船长也忍不住问:“这伙真的看得到鱼?”

我被他逗乐了。这些伙真傻。隔着海水我怎么可能看得到鱼。他们不明白看得到鱼和数鱼完全是两件事情,他们真是傻子。

“愿仁慈而万能的主原谅他,他是脑子不好。”船长咕哝着就走了,还喊了一声,“看紧点儿这个白痴!”

是的,我是个顶尖儿的水手和白痴。我在一艘帆机双动力船上工作。

我在这条船上工作已经快一年了,我的水手牌上写着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这两者我都不会拼写也记不住。我想我必须想办法说服他们不要用如此之多的字母去描述船和我,但他们永远不会听我说话,除了我妈之外从来不会有人听我说话,水手们当然也不会听,他们对表象有一种偏执的信任。

他们嘲笑我连船上有几面帆都数不清楚,然后把这种现象归纳为我不能辨别一切大于三的数量。所以我是白痴。

我对此非常惊讶,因为我既不知道“大于”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三”是个什么东西。再说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要想做一个顶尖的水手需要知道这两者。我的工作很轻松,对了,我说过我的工作很轻松。

我接受其他水手的告解,因为据说我爸是一位神甫,但他悲剧性地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伟大地死去了,就像一位真正的神甫那样。于是大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继承他的事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继承他的事业,我连“爸”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但这份工作很轻松,我也就决定不再深究。

我的工作是在一个黑屋子里一坐,听着外面的水手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他这些天来的经历,这当然很轻松,但很重要。

水手们在长期的、枯燥的和封闭的航行之中,总要找个理由倾诉一下,这非常重要。

我作为一个神甫的儿子,以及一个顶尖的水手和顶尖的白痴接受这项工作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我隐约觉得他们找我告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白痴。是的,我知道无数的故事,但我没办法表达出去。我在代替他们承受着某种精神上的负担和折磨——至少船长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我很重要。

但事实上我完全没有什么负担和折磨,如同他们不愿意进入我的世界一样,我也对进入他们的世界全无兴趣。归根到底,我知道每个人都喜欢我,但我也知道他们喜欢我是因为我毫无威胁。

在这些人里我最喜欢听大副的告解,大副同时也是船医,他的故事最多也最精彩,他是个很独特的人——事实上我认为他是台很独特的精密机器,另一个独特的人是船长。

船长也从来不告解,船长认为他可以解决一切事情而无须向那些水手们一再提到的伟大的上帝去求助。我喜欢他这种态度。

我妈告诉我说自己的事情最好自己解决,世界上没有谁会帮你。包括上帝——虽然在她嘴里的上帝和水手们嘴里的上帝是两个词汇。她把那个伟大人物叫做观音菩萨,你知道,中国人和美国人的语言是不同的。正如她把船叫船而船长把船叫施谱。

好在我听得懂这两种语言。

我在码头上长到很多岁后,我妈死了。她死的时候瘦得像根绳子,她抓着我的手看着我,指头在我手腕上掐出印来,然后哭和咳嗽,眼泪好像起锚时锚眼里流下的海水一般,她说:“苦命的儿。”然后她死了。

再然后我遇到了船长,船长看了看我的头发和脸,又看了看我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就把我拉上了船。我很感激他。他说他跟我的爸爸是老相识,爸爸上中国来传教时就搭乘他的船。然后爸爸碰到了我妈。

“他强奸了那个婊子!”水手们乐不可支地对着我喊。

我很茫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爸爸,什么是强奸和什么是婊子。

船长十分生气地要把他们赶跑,然而水手们还在喊:“他强奸了那个婊子!他强奸了那个婊子!”然后大副出来协助船长把水手们赶跑。大副是一台精密的仪器,他总是在船长需要把水手们赶跑的时候出现。

我很感激船长和大副这种驱赶行为,因为虽然我听不懂,但我知道水手们是在嘲笑我。我不愿意被别人嘲笑。

他们真好。比他们好的只有我妈,可惜我妈死了,否则世界上就有两个好人和一台好机器了。

其实我很想问问,为什么大副可以自动把水手们赶跑而船不能自动躲避礁石,但我没有。我觉得那是对仪器精密性的冒犯。

我担任告解工作,我最喜欢听大副向我告解。他给我讲过很多故事,例如我爸在回加利福尼亚的旅途中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进了锅炉室,等水手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两条腿了。

“这都是上帝的旨意。”大副这样总结,同时露出悲天悯人的眼神。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在谈到自己所不能解释的东西时多半会加这么一句:“这是上帝的旨意,孩子,你有一半是上帝的孩子,因为你的父亲是个传教士,但你的母亲是个中国人。所以你只有一半是上帝的孩子。”

我对做半个上帝的孩子没有丝毫兴趣,也不想搞明白爸是个什么东西,我觉得我做我妈的孩子就挺好,可惜她死了。我非常怀念她,每当我觉得怀念她的时候就非常伤心,每当我伤心的时候就去甲板上数鱼。

我于是去数鱼,一条,两条,很多条。

我在数鱼的时候看到了大凯撒。他正走向码头为水手准备的酒馆。

我心中非常振奋。我跳下甲板栏杆跑上码头去找大凯撒,我激动得心脏都快蹦出腔子了。

大凯撒是水手们的偶像,我是顶尖儿的水手,他自然也是我的偶像。他出现在水手们从美国带来的杂志封面上,沉静的脸上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放肆微笑,隆起的肌肉好像铁铸的一般,还有他的拳套和金腰带。

他是世界拳击冠军,水手们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强的人。他刚在英国还是什么地方赢得它,搭船回美国,在我们的港口中转,我永远不会想到我能够真正见到他。

他当然不可能叫大凯撒,大凯撒只是他的外号以及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我很奇怪人为什么要用其他人的名字做外号,举例来说假若船长的外号叫做大副而大副的外号叫做船长,那将是一件多么奇怪而尴尬的事情。所幸真正的凯撒并没有和他一起出现过,上帝对他真好。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大凯撒是我的偶像。他出现在这里,他进入酒馆,我必须去找他。我跑过一列列正在装货的苦力,一座座物资仓库,跑到酒馆前,推开门。 酒馆里没什么人,有个老头在吹着一支奇怪的乐器,空气中回荡着一种令人伤心的旋律。大凯撒在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对先到的许多个人依次点一点头,我满意地注意到那许多人像我一样露出愕然和崇拜的神色。

“我是替老丹尼来说话的。”大凯撒把双肘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握紧,支在下巴上,“是我打败了他,让他一文不名,我欠他的。”

“那么,冠军先生,你准备替他还钱?”一个人问。

“不。”大凯撒断然说,“我只是请你们不要再找他讨债。”

“这不可能。”发问的^摊摊手,“你很有钱。对你来说这不是什么大数目。”

大凯撒又露出那种我在杂志封面上见过的放肆的微笑:“我是拳击手。我现在很有钱。但迟早会有人像我打败他一样打败我,这是我们职业的一部分。我也将一文不名。这里很大,无数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和西班牙人囊空如洗地夹着包拥过来,走的时候每个兜都装满了金子和珠宝。你们应当盘剥那些更值得盘剥的人而不是惹一个拳击手。机会有很多。”

“这也是我们的职业,他必须还钱。”发问的人把手伸进兜里。

“这我管不着。”大凯撒微笑着说。

“冠军先生,你看,我们有三个人,而你只有一个。”

“这我知道。”

“换句话说,有三把枪在桌子底下对准了你的老二。我们很喜欢拳击,但这不足以让我们在打碎你卵子的时候增加一丁点儿犹豫。”

“这我也知道。”

“那么,”发问的人终于不耐烦了,“拳头不可能比子弹更快。”

枪声突然响起来,我浑身一震。

大凯撒的姿势没有变,交叉的手指顶在下巴上,似乎连衬衣上的褶皱都保持着一秒钟之前的模样。他对面和两旁的许多张椅子分许多个方向摔倒在地上,一个人挣扎着爬起来,满脸是血,然后又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找着自己的枪,天花板上多了两个弹孔,他的两个同伴则在地上抽搐,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爬起来的力气。

大凯撒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些,简单地回答刚才那句话:“可能。”

“我的老板是芝加哥的蓝眼琼斯!他会生气的!”爬起来的人气急败坏地擦着脸上的血大喊。

“琼斯?他不会。就我所知,他在下一场比赛里下了一万五千块钱的注买我赢——等等,老丹尼欠你们多少?三百美元?”

“连利息一共四百四。”爬起来的人抹了一把脸喊。

“那我已经还清了。”大凯撒微笑着说,“他们算过,我每在擂台上有效击中对手一次价值一百五十元。你们三个挨了三拳,我还多付了十元小账。”

爬起来的人终于找到了他的枪,退到一丈开外声嘶力竭地喊:“好吧!我承认拳头有可能比子弹快!但拳头不可能比子弹远!还钱!现在就还!”

“滚出去。带着你的人和你的枪滚出这里。否则就把你的脸打成活塞!”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是大副,他手里拿着一杆头号的来复枪,一脸凶相,很响地拉动了扳机。

要债的在大凯撒的拳头、太副的脸和头号来复枪前退缩了,拉着他两个勉强爬起来的同伴走出了酒馆。大副冲大凯撒微一点头。

“多谢。”大凯撒问,“阁下是……”“我是弗吉尼亚人号的大副,就是那边那条船。”大副把枪背在肩膀上用下巴一指,“天花板上的洞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蠢货挨了拳头,鼻梁碎了,倒在地上,然后才反应过来,扣动扳机。”大凯撒说,“必然地打到了天花板上。老丹尼会很高兴。他无债一身轻,在这里仍然有大把的机会。这块土地简直是上帝的赐福。”

“一点儿错也没有。”大副看样子非常同意这种说法,“你把他们打得够惨的。听说两年前你在佛罗里达表演的时候,曾经一拳把一匹马的头骨打碎,希望他们没事,人毕竟不是马。阿门。”

“阿门。”大凯撒站起来,点点头,看着我,“你的儿子?”

“不。”大副摇头,“他是~个传教士和一个……怎么说呢?码头上的中国姑娘的孩子。当然他们不可能是婚姻关系……这么说吧。跟当年南方种植园里那些女黑奴生下的混血儿没什么不同。他有一半是上帝的孩子。”

“我明白。总之这次谢谢你。”大凯撒走到我面前,蹲下,“祝福上帝的孩子。你有钱吗?”

我当然有。我很得意,我把手伸进贴肉的口袋里拿出十个呱呱叫的铜板,这是我妈留给我的。我把它们展示给大副和大凯撒看。大凯撒笑了,从身边摸出一张票子:“美元。”

我目瞪口呆而且很沮丧。这个我没有。我身为一个顶尖儿的水手居然没有一张呱呱叫的美元,我觉得我的人生很失败。大凯撒咧开嘴笑了,掏出一支笔在那张票子上潦草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塞给我:“给你。”

他真是好人。要是我妈活着的话,世界上就会有一个、两个、很多个好人了。大凯撒站起来和大副握了握手。

“我得走了。我跟我的经纪人要搭今天下午的一班船回纽约,两个月后我在那里有一场比赛,欢迎你们来。另一方面,其实……”“怎么?”大副狐疑地问。

“其实你要不那么急,我会有机会告诉他们拳头不但有可能比子弹快,而且有可能比子弹远。”大凯撒笑着扣上帽子,“今天真是好天气。希望这些天都是好天气。贵船做什么生意?”

“押运华工并向美国铁路当局提供劳动力,或者你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是贩奴。”大副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本人对这类定义无所谓,感谢上帝为美国人制造了清朝皇帝和他的子民。这是先进民族对落后民族的殖民。是上帝子民应有的权利,阿门。”

大凯撒只是笑一笑,推开门,带着大海味道的风贪婪地扑进来,我目送着他消失在道路尽头。

现在我有一张呱呱叫的美元了,而且我暂时地记起了这条船有个冗长的名字——“弗吉尼亚人号”,虽然我可能再过一个小时就会忘记它,因为我是一个白痴。

二两只斗鸡

通俗一点讲,船长和大副认为他们有全然的理由去感谢上帝和中国皇帝。

我当然不知道这两个人在他们的航行过程中起什么作用,我既没有看到他们升帆也没有看到他们拉锚,只好认为他们在货物收集过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我曾经看到大副揪着一个货物的辫子把他推进仓库,然后非常顺手地用他自己的辫子把他的手从背后缚在一起,开始赞美主:“太方便了。实在是太方便了。一到两百年前从非洲贩奴至少需要自己准备绳子,这些中国人连绳子都自己在脑袋后面长着。”

他看起来心满意足。所有的水手都心满意足。

这些中国人就是货物,我恐怕永远也没法搞清楚,为什么他们在码头上就是中国人而上了船就是货物,货物关在甲板下的一间大仓房里,从中国的各个码头出海,穿越大洋运到美国。

美国的西部垦荒——或者类似的名字——需要大量的劳工去修铁路,开山,架桥,等等。总之是去做那些白人和黑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们是一艘运货船,负责把中国的货物运到美国的货栈去,再由他们分别运输到需要的地方,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不叫货物了,叫一个奇怪的名词“华工”,我不认为这个词和“货物”有多少区别。

货物或者华工总是那副样子,裸露,肮脏的黄,卑怯的眼神,蓬头垢面简直好像是一群活鬼一般。我认为他们长得完全一个样,所有的水手都认为他们长得完全一个样,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必区分某个个体的华工或者货物,只需要在他们胸口或者肩膀或者脸上烙一个表示目的地的印记把他们简单归类就好。

华工们被送进深山中的营地去修路架桥,把自己的汗水、血肉和生命渐渐填埋在这里,然后很快自己也成为深山和路桥的一部分。

这时就需要更多的华工来填补空缺。

于是船长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我喜欢船长,虽然他从不告解,但那大概因为他是个完美的人。

货物的来源分为许多种,有些是通过当地的官府买来的,有些是劳务公司送来的,还有些干脆就是水手们就近抓的。

他们在上船之前先在仓库里存放和打烙印,那个地方我没有去过,因为一旦走近就会飘来一阵我非常不喜欢的味道。

水手们说那是烙铁跟货物皮肤接触后会自然产生的一种味道,是正常现象,我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它而产生任何不适感,但我还是讨厌这种味道。

我只记得货物上船那天我非常高兴,我尾随着他们跳来跳去。又叫又嚷,就好像驼队旁边的一只蟋蟀,他们赤身裸体,在鞭子和枪口下艰难地向着货舱挪动,龌龊不堪简直好像一群活鬼,脑后的辫子被结成一串,有些人戴着铁镣,眼睛里满是羞怯、麻木和恐惧,胸口或肩膀上烙着鲜红的字母。

我十分高兴,乐得要开花,很少有这种每一个字母我都认识而不必去想怎么拼写的时候。水手们很默契地跟我玩着游戏:我指着一个中国人的胸口,仰脸朝上看着海风里的船舷,水手们正在栏杆上微笑。我觉得目眩。

“那是C!那表示他要去加利福尼亚!找个‘P’出来!”水手们喊。

我又换一个。

“没错儿!P!那表示他要去秘鲁!”水手们又喊。他们的笑脸洋溢在港口微咸的阳光里,至少看起来跟我一样快乐。

我指指这个,指指那个,乐不可支。

许多年之后我知道了这种快乐的根源,它的力量如此之大,即使我是一个白痴也未能免俗。货物们对我这种骚扰行为十分漠然,无动于衷,成排成列地缓缓走上甲板,低着头钻进货舱里。至少在航行期间,他们不会再一次见到太阳了,当然对其中某一些运气不好的而言,他们将永远不会再见到太阳。

船长把这些叫做“必要损失”,他认为这是上帝决定的。

上帝既然决定了中国人可以被作为货物贩运到美国,当然也决定了他们可以在这个过程中遭到堕落和毁灭。

忽然我不指了,一股冷气从我的尾巴尖上直蹿进脑子,我的血都快冻住了。当然,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是没有尾巴尖的,而那种感觉叫恐惧。

一个货物正经过我。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年轻的脸上岩石雕琢一般没有表情,身材剽悍,如同一只豹子一样能看到流动在皮肤下的爆发力,他的文身很怪,黄色的皮肤上乱七八糟地文着一些中国字,我知道那是中国字虽然我不认识。

没有哪个水手注意到他,他们只知道他年轻强壮是个顶尖儿的货物,只有我知道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我怕得要命,因为我是个顶尖儿的水手,或者因为我是一个白痴,再或者是因为曾经有许多人找我告解。

我冷却下来。虽然我并不知道冷却是什么东西。

最后一个货物也走进了货舱,在水手们的分配下走进左边或右边的铁栅栏,水手们锁上铁栅栏,锁上货舱门口的铁格子,在铁格子和舱门外的把手之间锁上铁链。

现在万事俱备,我们群情激昂,马上就要踏上旅程,前程似锦。按船长的说法,货物们也觉得他们前程似锦。我喜欢船长的说法,它听起来太让人振奋了,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前程是个什么东西。

就这样我们的船缓缓离开了港口,夕阳正红,海风呼啸。虽然这些事情在每年每月每天每个小时都发生在中国的每个港口,但我们还是兴高采烈,狂欢持续了一天一夜。我们灌下若干瓶烈酒,打了好几架,唱了许多首难听的歌。这很容易理解,因为每一艘船启航时都好像是开启了一个梦。

我是例外的。

我没有喝酒因为我不喜欢酒的味道。

我也没有打架因为每一个水手都拒绝和我打架,我也没有唱歌。所以,我觉得我并没有水手那么高兴,我还是在甲板上数鱼,一条,两条,很多条。我觉得我是个旁观者,不该沉寂进世界的欢喜与哀愁里,但很遗憾我难得进行这样清晰的思考,你知道,我是个白痴。

我数着数着忽然很想去看看货物们。

货舱在甲板的正下方,水手室的正上方。据说早在我们这条船什么什么号还不做贩运华工生意的时候,那里只是冷冰冰的钢板,后来因为必要损失率太高,就又在钢板中加铺了木板。木板比较暖和一点,防止在冬天运送的时候太多的货物受冻而死。

我在走向货舱的时候被一个水手叫住了,我很开心,终于有人来找我告解了。水手摇摇头。他不是来进行告解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玩不玩斗鸡。我又觉得目瞪口呆,诚恳地问他什么是“斗鸡”,这个水手看样子非常绝望。我正想再问他一次是不是该再来跟我进行一遍告解程序,他就拉起我的手说:“跟着我。”

他把我带到货舱口,打开铁格子上的锁,下进通道,又打开舱门上的锁,拉开舱门。

瞬间一阵剧烈的臭气就冲出来,顺着我的眼睛、鼻子和耳朵灌进脑子里。我觉得脚下有些发软,于是扶住舱门擦了擦眼睛仔细地穿过黑暗向货舱里看过去,货物们一堆一堆地坐在地上,只能看到一些黑色的影子。空气潮湿恶臭,而且污浊得可以用刀子切。

一个货物忽然爬过来,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地对水手说:“洋大人,行行好,给个烟泡儿。”

水手一脚把他踢到一边去,然后对我说:“随便找两个个子大的。”

我问:“为什么?”

水手说:“因为这才能让游戏公平……去他的。你知道什么是公平吗?”

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那个水手看起来完全无可奈何:“好吧,因为你是顶尖儿的水手。”

于是我兴高采烈,提起脚步,像挖掘机挖进岩层一样乐颠颠地挖进这一坨几乎凝固的空气里,指着其中两堆货物说:“这个。还有这个。”

水手说:“让他们出来。跟我走。你会说他们的语言。”

我回头想了很久才想起我应该如何表达。每次出现这种语言切换需要的时候我都需要想很久。我说了一次,货物们没有动作,我大声又说了一次,他们还是没有。我又说了很多次。终于他们两个动了一下。我回过头去。不知道怎么办好。

水手笑着把一个装了豆子的铁盆晃两下,他们用这个来喂养货物。豆子在铁盆里晃动的微小声音撕开船体晃动的吱嘎声、海风的怒号声与波涛拍打船帮的敲击声,好似一滴甘泉滴在干裂的土地上。

瞬间我面前的黑影就涌动起来,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我的脑子有点发白。我听到水手在大声呵斥,一次,两次,很多次,然后他掏出枪向随便什么地方开了一枪。

子弹射到舱壁,打进涂着防潮油漆的厚木板,碰在包着的铁板上。然后货物静止了,他带着我和那两个刚选出来的货物锁上舱门,爬上货舱口,锁上铁格子。

两个水手正操着长枪在那里等他。他们彬彬有礼地相互致意,其中一个问:“这些中国人为什么不趁机逃跑?”

另一个回答:“他们没这个胆子。”

然后哄堂大笑。

这些货物是中国人,我小时候生活在港口,见过无数中国人,中国人上船后就是货物。这个我懂。这是上帝决定的。

他们带着那两个货物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于是爬到甲板上去数鱼。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鱼儿正在铁一样黑的海浪下姿态优雅地飞过。 我数鱼,一条,两条,很多条。

甲板下的水手室传来巨大的喧闹声,我吃了一惊,几乎就以为自己要比很多还要多一次掉下大海。但我没有,我抓得很牢靠,我是个顶尖儿的水手。

我又回想起斗鸡来,我不知道什么是斗鸡于是我想看看。

我钻下甲板,水手室的门开着,几盏马灯在随着船身的颠簸晃动不止,把水手们扭曲狰狞的身影投射在这里那里。我走进水手室,那里满是烟草产生的大团烟雾、酒气和汗液的味道。伴随着这一切的还有水手们有节奏的卖力狂喊。

他们围成一圈,手里举着我刚刚弄到一张的那种呱呱叫的美元,用力挥动。我钻进人群中,看到水手们拿着棍子把我刚刚挑选的那两个货物努力要赶到一起。

“打!打!”水手们高喊。

那两个货物发出剧烈的喘息,面部扭曲,血红的眼睛里全都是疲倦、麻木、恐惧和绝望。

他们极力相互躲闪着被棍子赶到了一起,于是在突然之间这两个同胞就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喊斗殴起来,相互缠绕着在地上翻滚,掐喉咙,顶肚子,打肋骨,挖眼睛,相互在对方身上制造危险沉闷的钝响。

水手们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

我也睁大眼睛,呼吸急促,兴奋得全身抽动。很多年后我会知道斗鸡是弗吉尼亚州一项历史悠久的娱乐活动,其起源足以上溯到比这个国的历史更早的什么地方。那时人们给鸡做编号互斗,进行赌博,类似于水手们现在赌S赢还是P赢一样。

简单点说,漫长的航行全无乐趣,水手们偶尔会从货物之中选两个来开展一场拳击赛,设赌为乐,因此这个名字分外传神。“斗鸡”有时候会造成货物的伤残,这类伤残通常会被归类到传染病和坏血病一样属于不可避免的损失中来,聪明的船长都不会阻止水手们这些娱乐行为。

我们的船长当然很聪明,而且是个相当好的好人。

船舱里的搏斗终于结束了,那两个货物满脸是血,一个在地下抽搐,另一个站着,缩着肩膀一动不动,偶尔用怯懦的眼神看一下周围的水手。

水手们不太满意。输了的更不满意。我看得出来。突然一个水手跳出来大喊:“再来!谁敢跟我打赌这个中国人能挨我几拳?”

巨大的欢呼声。数钱声。报数声。一,二,很多。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然后忽然安静下来,因为船长和大副来了。所有人都怕船长。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现在是一圈水手围着两个在地下抽搐的货物了。大副蹲下身子摸了摸其中一个的额头,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发烧。可能会传染。”

船长神色悲伤地点点头,显然他很为这个货物的遭遇而痛苦。他可真是个好人。于是他说:“把这个弄回船舱去,给他点酒让他振作一下。那个发烧的扔掉。”

立刻有两个水手拖起不发烧的货物拉出了水手室的舱门,片刻,又有两个水手试图拖起发烧的货物,发烧的货物似乎预感到什么,开始激烈地挣扎。只听一路嘶喊、踢蹬和怒骂直上到甲板,然后是砰的一声好像西瓜摔碎之类的声音,接着是重物坠进海水的声音。

“不要毁坏货物。”船长盯着水手们说。说完他就走了,渐渐地,水手们也各自散去。

我爬到甲板上,想着这个货物,不,这个人以及他所有的爱与恨就这样沉进了无边的苦海。这么想的时候我看到那两个水手在吵架,不久之前他们为了制服那个发烧的劣质货物而把他的头向甲板上砸,然后把他推到海里,现在正在争论到底该谁收拾那个货物的脑浆,并且坚持认为这些脑浆溅得到处都是责任在于对方。

我的到来给他们解决了巨大的难题。转瞬之间这个蹲在甲板上洗刷脑浆的人就是我这个顶尖儿的水手了。这些红的和白的脑浆还带着一点余温,即使上帝做了决定,但他们也一样是人哪。

我于是感到非常伤心。我丢下刷子和水桶爬到甲板栏杆上开始数鱼,但数来数去总是数不好,于是我开始数那些被扔下去的货物,不,中国人。

一个,两个,很多个。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远处一艘船的影子和一点忽明忽灭的灯光。

三三个幸存者

突至的小雨把甲板打得一片潮湿。船长带着水手们聚集在甲板上,用望远镜向那个方向看着,我很紧张。

我当然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海风咆哮,云压得很低,铁黑色的波涛涌动在海面上,我们的船在颠簸,远处那个蒙眬的船影子也在颠簸,颠簸得脆弱而令人心碎,似乎随时都会被吸进深渊一般的海面。他们的灯光忽快忽慢地闪着,一下,两下。

很久。船长放下望远镜,简单地说:“他们在求救。他们失事了。转舵。”

水手们把帆调好了角度,蒸汽机也烧起来。我们的船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缓缓转过了头,像一把斩开波浪的刀一般向着那艘失事船只的方向开过去。船开了大约一个小时,海面上断断续续地漂来破碎的木板、具以及其他应用对象。

“一定是蒸汽机炸了。上帝保佑,我们的人手不够。风浪太大,小艇放不下去。”大副用力地点着自己的肩膀、额头和胸口,脸上的水珠贴着湿漉漉的皮肤流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船长的神色很难看,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船上有很多个水手。我搞不清楚人手够不够,但既然大副认为不够,那就是不够。

我觉得胃里一阵又一阵地抽动,脸上全是冷汗。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顶尖儿的水手,我注意到了一些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事情。我对船长说:“下面有货物。货物也可以做人手。”

船长的神色依然很难看,但我知道他听到了我的话。海面上依然不住地漂来显然属于另一艘船的残骸,船长说:“找两个壮一点的。”

我感到非常快乐,船长认同了我的计划。

我对找两个强壮的货物非常有信心,因为我至少知道一个非常强壮的货物,他年轻而没有表情,皮肤下蕴藏着豹子一般的精力。

眨眼之间,我就和两个水手一同把他和另一个强壮的货物带到了甲板上,他依然是那副样子,年轻,平静,赤裸的上身是黄色的皮肤以及黄色的皮肤上黑色的文身。他是货物而我们是水手,我们决定着他的命运。失事的船越来越近,残骸也越来越多。

“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船长对我说。我并不觉得滑稽。虽然货物不该有名字,但也许在某些时刻他们会有名字。

老一点的货物听了我的转述后转过头去盯着船长,半晌才说:“我是老牛,这兄弟没名字。大伙都叫他九纹龙。”

九纹龙是一个流传在中国的故事中的人物,我听港口说书的讲过。他是个好人可惜他是不存在的,否则世界上就会有比很多个还多两个那么多的好人了。

这个货物被称为九纹龙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文身。船长显然同意这一点,这个货物像龙一样强壮、邪恶和危险,那些文身则更加增强了他的这些特征。

所有的中国人都邪恶和危险,这两个词的意思实际上是“和我们不是一伙儿的”,这个我懂,很多道理即使是白痴也会懂。船长跟我说过。幸好他们麻木、怯懦而愚蠢,这真是上帝保佑。更妙的是他们中不少人也相信上帝并乐于接受上帝的安排,这真是上帝万分保佑。

“这是个值钱的好货物。老实说,我不希望这个货物有什么损坏。”船长叹着气。

雨越来越大,失事的船已经很近了。它只剩下一半,倾斜着半浮半沉地漂在海面上,上面有人。有很多人。他们抓着栏杆、绳子泡在海水里,疲惫不堪,半死不活。但现在他们欣喜若狂地喊。

“上帝呀,只剩下三个人。”大副又在肩膀、额头和胸口上点来点去。

船又近了。我透过雨幕看着失事船只上的人,努力看,睁大眼睛盯紧,忽然我扑到栏杆旁边失声叫起来:“是大凯撒!”

所有的水手都扑到栏杆旁边,大副也喊了一声:“没错儿!是他!上帝呀,他的船出事了!”

水手们立刻蠢蠢欲动地忙碌起来,他们把一条绳子系在九纹龙和老牛腰间,又递给他们每人两条,两个货物丝毫也没有犹豫地冒着大雨登上甲板栏杆,如同两颗炮弹一样扎进雨水和大海里,穿过大片船骸向失事的船游过去,绳子在身后和船甲板之间越拉越直,简直像两条中了标枪的鲨鱼。

雨水打在海面上,两条船在巨大的海风里摇来荡去。

两个货物似乎游了一千年才游到失事的船只旁边,失事船只上的一个人松开栏杆,轻轻地滑向大海的深处。

水手们鼓噪起来,九纹龙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就深深地扎了下去,老牛则游到船栏杆那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即使相隔了很多个锚链的距离,我也似乎看到他在剧烈地喘息。

“快把绳子系到他们身上!把绳子给大凯撒!”水手们大声喊,两艘船都在波涛里颠簸不停,“暴风雨就要来了!”

老牛费力地开始向破船上攀登,他和船之间的几条绳子在大风里蛇一样翻动。天上的云越压越低,暗得怕人,只有西边云和海之间的缝隙里有一些红光,我知道那是太阳快要落山了,虽然海上看起来并没有山。

系在九纹龙腰间的那条绳子忽然拉直,然后又松成弧线,水手们醒悟过来,用力拉绳子。

绳子一节一节地从海里被抽上来,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忽然之间九纹龙的头在离船很近的地方钻出海面,疯狂地呼吸着空气,然后把刚才滑进海里的人从海面上托起来。

水手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真是容易被感动。

一个中国人救人和一个中国人打倒另一个中国人或者他们自己打倒了一个中国人这很多件事情带给他们相同的感动。

立刻有人把缠着绳子的软木圈用力扔出去。九纹龙拖着他从深渊里捞出的幸存者努力游近软木圈,把软木圈套在他胸口上,又撕下他的衣服把他和软木圈缠到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招招手,就转过头向着破船再度游过去。水手们七手八脚地把那个人拖上船,先撬开他的牙齿灌进一杯杜松子酒,然后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大副的舱房里。

在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九纹龙已经拖着第二个幸存者游了回来。立刻,这第二个幸存者也被拉上船,水手们照例进行着处理。

九纹龙再次转身向着破船游过去。

西边的红光消失了,雨如瓢泼。船身剧烈地在波浪中被抛上抛下,破船上的灯已经灭了,巨浪不断把一块又一块残骸拍进大海,我们紧张地注视着海面,虽然什么都看不见。

时间似乎过去了一千年,九纹龙终于拖着第很多个幸存者出现在船帮附近的海面上。他明显地疲倦,水手们扔下软木圈,一个,两个。但九纹龙只是把幸存者套在木圈上。

“他为什么不上来?”船长问我。

九纹龙向破船的方向一指。我回头对船长说:“另一个货物游不回来了。他要去救他。”

“快回来!丢下他!你比他值钱!”船长听完之后把身子探出栏杆咆哮道。暴雨之中的九纹龙恍若未闻,一头扎进海面游了回去。船长下令:“拉绳子!把他拖回来!”

水手们于是用力地开始拉绳子,绳子瞬间就被拉上来了。

绳子那头什么也没有。

船长看样子气得够呛。我低下头看着大把最后一个幸存者靠坐在栏杆边,他是大凯撒,他脸色惨白,半闭双眼,水手们团团围住他,把他的衣服撕开,捏肌肉,按胸口,用烈酒擦拭身体进行按摩,把淡酒倒进他惨白色的喉咙里。他们很激动。这很容易理解,他是世界冠军,是全天下最强的人,他是水手们的偶像,即使是我这个顶尖儿的水手也不例外。

船长例外。

他只是扫了一眼大凯撒就转过头去再次注视大海,他的眉头锁得像暴风雨前的浓云。

大凯撒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吐出一口海水,又嘘出一口长气,只一瞬间,他空洞的眼里有了神采,忽然变得像鹰一般。他扫视着周围的水手,看到船长,眼神诧异了那么一瞬间,喉咙上下弹动了那么几下,说:“我认识你。但我想不起你是谁了。”他的嗓子很沙哑。

“我知道。”船长的声音冷冷的。

只一瞬间,这次交流就被水手们打断了,他们发出热情的叫声,闹哄哄地围着这位冠军,惊喜交加。只有船长不甘心地在海面上搜索自己的珍贵货物,船身吱嘎吱嘎地响,他的眼睛从右边看到左边,又从左边看到右边。

天已经完全变黑,海面上波浪滔天,我也已经完全看不到破船虽然我的眼睛很好。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不祥的摩擦声,就好像有人用刀划着我的牙齿那种。片刻,是山崩一般的巨响。

“船沉了。”船长沮丧地说,“那个货物值不少钱……等等!”我和他一同把头探出去,惊喜地看到九纹龙拖着老牛在波浪里挣扎。

“把软木圈和绳子扔下去!你们这帮白痴!”船长大声吼叫,“全力抢救货物!”

在水手们手忙脚乱的拉扯之下,两个货物爬上了船,他们全身冻成青色,相互搀扶着哆嗦个不停,但眼睛里却好像有烧着的火。不等船长发话就径自向货舱方向走去,水手们连忙操起枪跟上。

我听到九纹龙低声对老牛说:“老牛叔,撑得住不?你年纪大了。”

老牛回答:“救人嘛。”

船长和大凯撒,还有我们这些水手看着这两个货物步履蹒跚地越走越远,雨小了一些,波涛还是很大。

“你多少应该谢谢他。他救了包括你在内的三个人。”船长对大凯撒说,声调很冰冷。大凯撒笑一笑,用骨节粗大的手往喉咙里灌了一杯酒,他的笑容依然显得非常放肆。

“三个人……这应该不包括他的同伴。”

“华工不是人。”船长冷冷地说。

“那我为什么要感谢一个不是人的什么东西?我看我还是谢谢船长先生你。你救了我一命。还有你,我记得你。”大凯撒看着我,伸出手来摸我的头。

三个。

我的大脑一激灵。我觉得我应该感谢所有的这些人和事。原来跟在“二”后头的数字叫做“三”而并不是“很多”或者“许多”,我热泪盈眶。作为一个顶尖儿的水手我终于知道什么是三了。

当然,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又把这个忘记了。

四四记枪托

我好像说过所有的水手都崇拜大凯撒,我也非常崇拜他。

在我那个岁数的时候人们非常喜欢看拳击,并且由此派生出了许多个协会、许多种比赛和许多大体类似的规则,也从这些东西里出现了不那么多的冠军。绝大部分拳击手只是在某个夜总会或者俱乐部打上那么一两场,两三场,你看,我知道三。

总之,偶尔打打,换些酒钱,但一个冠军会参加许多次比赛,比三次还要多。他们靠这个吃饭,所以他们身手了得,而大凯撒无疑是最有名和最杰出的一个。

他是在参加完伦敦一个什么协会的一场拳击比赛之后带着他的金腰带辗转乘船准备回美国的,没想到在海上出了事。

更没想到居然还会有恰好路过的船去救他。自从他上船,水手们对斗鸡及相关行为的热情立刻高涨起来,因为他是世界冠军。

水手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工作、喝酒和打斗,虽然我这个顶尖儿的水手不是这样。

水手们非常崇拜大凯撒和他的拳头,一来因为他是冠军,二来因为他可以轻松地打碎两英寸厚的木板。只有船长不大喜欢他。我不知道船长为什么不喜欢他,我本来准备给水手们讲一讲他在酒馆里比子弹还快的拳头,但我发现我根本没法子清楚地表达这一点,于是这个工作就落到大副和大凯撒自己身上。

每一个水手都认为它将成为传奇,许多年许多年后还回荡在整个大地上,我非常同意这一点,那实在是太精彩了。

我这些天很喜欢上货舱去,因为我发现观察货物实在是非常有趣。比数鱼还要有趣一些。

舱门上有个半尺见方的小洞,两根钢条。从小洞中涌出来的空气味道依然很糟糕。里面很黑。

我借着甲板缝隙里洒下来的余光看到有人匆匆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往地上铺着的草堆里藏。货物们很沉默,他们发现了我却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

我试着打一声招呼,没有人理我。

我看了半天,觉得很没意思,想继续去甲板数鱼的时候被人叫住了。我回过头,通过舱门上的洞努力向中间看去,左边的栅栏里慢慢站出一个人影,走到栅栏边的微光下。

是九纹龙。

他仍然让我害怕,哪怕他救了三个人。他的眼睛里有火焰。

我一下子就卡住了,目瞪口呆表现出一副傻样子,通常人们看到我这个样子都会控制不住地大笑出来,但他没有。他眼睛里的火焰慢慢熄灭,转化为一种深沉刻骨的悲悯。那一刹那间我几乎觉得他也是个好人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铁栅栏,露出一个笑容说:“给我弄杯酒。”

我摇摇头。我没有酒。只有船长室和厨房有酒。九纹龙又笑了。

他是个华工。他们都是华工。华工连狗都不如。

他们被骗上或者抓上船,在船上被视为货物,他们相信在航行的终点有一座金山等待着他们,不论受到什么待遇他们都默默忍受,即使这种忍受在一个水手看来怯懦到了卑贱的地步。

按照船长和大副的说法,这是先进民族对落后民族的殖民,是上帝子民应有的权利。我之所以一再提起这些是因为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贩奴主义者以及贩奴运动的发展轨迹,以及华工在美洲大地上的血泪历史。那时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这个大称之为九纹龙的货物想要一杯酒,我忽然非常好奇。

九纹龙说:“听说水手们在赌哪个中国人挨的拳头多?我跟他们赌,我只要一杯酒。”

他说话很慢。

我不得不摇摇头告诉他水手们首先喜欢看两个货物之间的斗殴行为并且称之为斗鸡,至于赌货物能挨多少拳这种行为发生在前者缺乏刺激,不能满足他们之后。九纹龙的眼睛里瞬间又出现那种让我害怕的神色,一闪即逝。

接着他说:“我们不是斗鸡。他们如果愿意,可以拿我当靶子赌拳,我只要一杯酒。”

我再一次张口结舌,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大问题。

“要是他们用枪逼着你们打呢?”

“我们会表演。”九纹龙轻描淡写地说。

我于是飞奔着去找水手们。不出所料,他们大为恼火。他们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被强行中止,而且看样子没有任何再轰轰烈烈地蓬勃开展的可能,他们大怒并且叫骂,认为中国人过于狡猾,甚至试图反抗全能的上帝。

他们灌下无数杯酒,眼睛通红,如果不是船长的积威,他们恐怕早就拿着来复枪到货舱去乱扫一气了。最后他们提起枪来怒吼:

“把那个中国人弄来!把他的脸打到后脑勺上去!给他一杯酒!”

我非常激动,跟着水手们跑到货舱去,水手们打开铁格子,再打开货舱门,再打开铁栅栏。

货物们远远地缩在四下的角落里,货舱的最中间是九纹龙,他脸上挂着一种几乎是优雅的淡漠看着这些水手,水手们围住他,喊着那些他听不懂的语言,然后第一个水手挥起来复枪,把枪托重重地砸到他脸上。

一声危险的钝响。

我浑身一哆嗦,看到九纹龙的头突然向后一仰,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再度把脖子挺得笔直,他的脸上有一块皮翻转着耷拉下来,好几处同时涌出血,但眼睛还是带着那种几乎是优雅的淡漠。

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第二下、第三下和第很多下就来了,还是砸在同一个地方。九纹龙满脸是血,只能看得到眼睛。

水手们于是一起动手,围住他使出吃奶的劲儿用枪托一阵乱打。

这不是一个好水手应该干的活儿,我是个顶尖儿的水手,但我从没有想过把那个货物的脸打到后脑勺上去。九纹龙是个顶好的货物,是个让人害怕的货物,但他马上就要被这些不是顶尖儿水手的水手们打死了。正当我在脑子里勾出水手们把九纹龙的尸体扔下大海这幅画面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水手们不动了,我也回过头去,是船长和大副。

船长手里朝天的手枪正在冒烟,脸色很可怕,水手们酒醒了些,我知道他们有些心虚因为船长说过绝对不许故意损害货物。我记得。

空气非常安静,水手们把枪放下,水手们低下头慢慢向舱门走去,我本来以为这一切都要结束了,然后就听到九纹龙平静地说:“我的酒。”

一个拎着杜松子酒酒瓶的水手把酒泼到他脸上,他可能听懂了酒这个字也可能纯粹只认为是一种挑衅。

酒精火焰烧过平原一样浸进他的伤口里。那块没有皮的肉猛地一抽,九纹龙的眼睛只是眯了眯,再度开口,声音依然很平静,只是略有一些沙哑:“我的酒。”

“上帝保佑,这个人难道没有疼痛神经?”大副浑身一抽,就好像那杯酒淋进的是他的伤口。我把九纹龙的话悄悄告诉船长,船长把手枪插回腰间的枪套里,对那个水手说:“把酒给他。”

水手看了船长,犹豫片刻,把酒瓶子递到了九纹龙手里。

九纹龙脸上的伤口又抽动一下,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目送着刚才拿枪托在他脸上砸的水手们一个个走出舱房,然后和船长对视,船长看样子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转头对大副喃喃地说这是他的船,他不喜欢这个中国人用欢送客人的样子去对待他。

“那你可以毙了他。”大副建议道,“绝对不会有哪个中国人对此表示愤怒的。他们就像一群羊一样又傻又胆小,唯恐引起你的注意。”

“那我们眼前这一个是怎么回事?”船长问,但他的表情很轻松,证明他并没有因此生气,接着他回过头来对我说:“问问他从前是干什么的。”

我照做了。九纹龙眯起眼睛打量着船长,他很奇怪,我也很奇怪。一个船长通常不关心货物是干什么的,他们的来源无非有很多种:通过劳工合同骗来的,直截了当抓来的,还有同当地中国官府要来的。事实上没有人关心他们是怎么来的和最后去了哪里。

“苦力。”

“你撒谎。你不是苦力。”听到回答的船长带着恐吓性的微笑反驳,“我是内行。我看得出来。你挨揍的姿势相当专业,你打过拳,你的眼神、拳头、小动作都能看出来。你是个打拳的。你很精悍,肌肉绷得非常快。你的中指关节非常平,你的骨节很大,你经历过不错的训练。”

我把这些话告诉九纹龙,他只是幅度非常小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船长耸耸肩膀,我们一起退出货舱,锁上门,走上台阶,锁上铁格子。

我忽然觉得对九纹龙以及其他什么事情有了强烈的兴趣,我跟着船长爬上甲板,然后又下到锅炉房,锅炉房在货舱隔壁,当中只隔了一块钢板和一块木板,货物们不知道但我知道。

我的听觉一向非常好。

我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钢板墙上。“老牛叔,来。喝一口。喝了烧酒,烧就退下去了。没事。你是下海受了冷气。要是烧不退被那些鬼子知道了,会被扔下海。”一个粗重的声音说。

然后是长时间的安静,很久之后,几声咳嗽。比三声还要多。很多个声音:“老牛叔?怎么样?”

“谢谢兄弟大伙了。”苍老而虚弱的声音,我恍惚想起来这是前两天下海救人的另一个货物。他年纪稍大,体格结实,脸比身体看上去苍老得多:“我年轻那会儿,在海里泡一天也没事,现在老了,不成了。”

“给……给我也来一口儿。我这酒瘾有点儿犯了。”另一个嘶哑的声音。

“你忍着!”几个声音立刻喊,“这是九纹龙拿命换来的!——脸怎么样?洋鬼子下手毒。”

“酒不能费。拿走藏起来,我也不必再喝了,我没事。”年纪大的那个货物老牛叔虚弱而有威严的声音,“酒有用。酒能点着,酒瓶子摔开了,玻璃片能当刀用。瓶子上缠着的铁丝拧下来能捅开锁。都用得上。把它包好藏起来,把咱找的东西都藏起来。该用的时候自然要用。”

“老牛叔,咱们能成吗?他们有这个。”一个声音压低了问。

“有洋枪又怎么样。”老牛的声音依然很衰弱,“虎门那会儿,我们爷俩都在关大帅手下当兵,洋人打过来,我儿子就是在我眼跟前被洋人的排子枪打死的,我怕它?我儿子一死,我就啥都不怕啦。等咱们干的时候,我先上,等我一死,你们也就啥都不怕啦。”

“能不能跟洋大人要几个烟泡儿?兄弟实在难受……”一个声音哆哆嗦嗦地带着恐惧说。这个声音我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了。

“麻子,你就别提烟泡儿了。”立刻有人插话打断他,“你不算个人。你为了抽大烟把老婆和女儿都卖了,又把自己卖上船,你活该。你忍着。等咱们能回去,大伙帮你戒烟。”

“算了。他也是个可怜人。”又有人说话,“他的事情我知道,我们一个乡的。就是洋教堂要他祖那块地,他不卖,于是骗他抽上了大烟,那然后?还有什么然后。地也卖了,房子也卖了,老婆女儿都卖了,自己也卖了。”

要烟泡的那个声音哭起来,一片寂静。良久之后又有人问:“老牛叔,你说要是咱不干,是不是真能到金山?”

“啥地方那么好,要抓着你关着你在你身上牲口一样烙上字非把你弄去不可?”老牛的声音,“就有金山,也不是咱的金山。依着我,咱拼了。不愿意的不强求,但别给我们捣乱。”

我听得非常激动,原来九纹龙挨揍是为了给老牛弄一口酒退烧,此外他们对航行本身充满了憧憬,还有一个人很想要烟泡。

不对。不是这些。这些是无关紧要的。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真正重要的东西,让我觉得十分危险,迫在眉睫,但却隐约到我偏偏抓不住,说不出是什么来。我觉得我应该赶快去告诉船长,我这就去。我跑进船长室,现在是下午茶时间,船长和大凯撒正坐在一张小桌子的两边喝下午茶,我想了半天,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和船长怎么说,然后也不知道该跟船长说什么。大凯撒笑嘻嘻地递给我一片猪排,我接过来,心满意足地吃,瞬间就忘记了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他真的是一个传教士和一个中国女人的孩子?他的智力一定完全遗传了他的妈妈。他看起来确实一脸白痴。”大凯撒笃定地说。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遗传,但我很高兴,我觉得他是在夸我的妈妈,他真好。世界上现在有三个好人和一台好机器了,当然,如果我妈活着的话。吃饱了我就去睡觉。我做梦了。我梦到一个,两个,很多个的中国人在船下漆黑的海水中来回游荡。我觉得很伤心,我在梦中知道我在梦中又把三给忘记了。

五五月六日发生的事

那天以来船长多了一个不怎么好的习惯,他很喜欢在货舱门口的小洞上观察九纹龙,这个习惯非常不好,因为他一出现,货物们的一切行动就都停了,我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个“任何声音”包括很多种奇怪的声音,听着声音猜测它们发生的原因出是我的乐趣之一。

我渐渐听出了铁器摩擦的声音,木头在地板上磨的声音,石头相撞的声音,这些声音都非常谨慎,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停止,让货舱再度沉寂进那种一般的状态中去。

有时候我很奇怪:我们在装货的时候货舱是全空的,除了干草什么也没有,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有一次我甚至听到一声惊叫,然后有货物问:“谁识字?”

好半天才有一个胆怯的声音说:“我。啥事?”

“上一船华工在这里留字了,快过来看看。”

然后到此为止,我非常好奇,我很想去看看到底上一批货物留下了什么字,然后沮丧地想起我自己也不识字。

后来船长有了观察九纹龙的习惯,我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什么也听不到的时候我喜欢去船长室,大凯撒人相当不错,总是会给我一点东西吃。船长的伙食比水手的伙食好。大凯撒总是试图挑起船长的谈话欲望,比如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们一定认识。我敢打赌。”诸如此类。

船长不大爱说话,偶尔会礼节性地支吾几声。

后来我又进船长室,大凯撒还是在递给我一块腌肉后继续试图挑起话题:“船长先生,我们一定见过。”

船长放下刀叉,看着大凯撒,几秒。他在做决定的时候总是这样。然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弗吉尼亚人’号是一条老船,但它运作良好,保养得当,而且是帆机双动力,适用一切突发状况。虽然名义上隶属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但我本人拥有它的绝大部分股份,只需要不到三个月就能做完一次运输,利润相当高。这种生意非常简单,贩华工和贩黑奴唯一的区别就是黑奴上船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而华工上船的时候充满希望——因此贩华工更容易一些。”

大凯撒有些错愕,微笑了一下说:“船长先生,它确实是一条好船,但你这么说给我一种感觉是你在跟我兜售这条船一样。老实说,我虽然不是个穷人,但远远买不起。”

船长拈起餐巾抹了抹嘴:“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可能通过一场拳赛去赢得它。”

大凯撒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半晌,大凯撒才说:“船长先生,请把话说得明白一些,您这么说让我很难理解。”

船长腮帮子上的肌肉明显绷起来,然后他说:“大凯撒先生,我来安排一场拳击比赛,只要你赢了,我就把船让给你,你如果输了,我只要你的腰带。只要打一场就可以。你觉得怎么样?”

大凯撒也放下刀叉,直盯着船长的眼睛:“完全公平和正式?”

“完全公平和正式。我可以向上帝起誓。”

“没有任何干涉?”

“没有任何干涉。”

大凯撒双手一摊,靠在椅子背上:“我完全无法理解。您知道,我们的做事原则是我必须知道您的理由。”

船长凝视着大凯撒,他的眼睛由狡猾、敌视慢慢转变为悲伤、平静。“一八三七年五月六日,在纽约的一拳击俱乐部里,你用五个回合击倒了一个对手,他是我儿子。我在旁边。”

“我是他的教练、经纪人和父亲。”

“我不喜欢他选择拳击,但儿子总是难以说服的。所以我虽然不喜欢但也只好支持他。你在我面前击败了他,干脆利索。当然你也同时打碎了他的信心,他不到一年就酗酒而死。”

“八年过去了,你已经是著名的世界冠军,几乎打遍了整个美国和欧洲,水手们崇拜你,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强的人,老实说我也这样认为。你可能已经不记得这么一回事,对我而言那是让我心碎的日子,对你而言那一天或许只是星期六,没什么不同。”

“我是个老人,我很想念我的儿子。这不是仇恨也不是怨气,我不恨你,是他太执著也太脆弱。我只想帮他完成他的理想,得到他生前一直在追求的东西。所以我要通过比赛把你的腰带赢过来。你的腰带丢了可以通过比赛再弄一条,我的船你很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这是一大笔财富。”

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大凯撒嘀咕着说:“这个理由足够了。那么,谁跟我打?你?你是个老人。你的水手?他们完全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一个华工。”船长简明扼要地说,我的脑海里立刻映出了九纹龙的影子。

大凯撒笑了几声:“我不可能跟一个卑贱的中国人对打。”

“他是我的货物,只是代替我。跟他们这些人代替美利坚公民修建铁路没什么不同。你不会因为铁路是卑贱的中国人修的就拒绝坐火车吧。你是冠军,接受挑战是你的天职。而且你的奖品值一大笔钱。他赢不了,他是个中国人,对拳击一无所知,只是强壮耐打而已。我甚至想要提议只要他撑过了七个回合就算我赢。”

大凯撒陷入了长期的思考,最后他微笑着说:“中国没有任何人懂得拳击,不过我不喜欢冒险,满九个回合要是他还站着,算你赢。”

“好。那么我们敲定了。”船长爽快地伸出手去,“你甚至可以跟我去看看他。”

“我不喜欢在比赛前同对手见面。”大凯撒和船长握了握手,捡起刀叉,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船长反而停下刀叉,他冷静地观察着大凯撒,自言自语地说:“我得想办法让他打这一场。我得给他一个他拒绝不了的价钱。”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很想问问船长什么叫做“拒绝不了的价钱”。但看样子他不会理我。

航行还在进行,船长和大凯撒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一天,全船上下似乎都知道了那么一点风声。我不止一次听到水手在谈论押注赌博的事情,最后大副也知道了。大副非常生气,立刻拿出一台精密机器特有的速度去找船长。

他开门见山地问:“船长先生,为什么?”

接下来他讲了许多道理。航海过程中的人事变动几乎无一例外地会引起混乱。

大凯撒不是东印度公司的职员。这条船上也有他的股份,他必须把船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比如船长,而不是一个完全的外行比如大凯撒。等等等等。总之,我听出来他的实际意思就是不支持这一场拳击比赛。最后他说:“你要让哪个中国人去?他们连我都打不过。九个回合?你疯了。”

“那个挨了十几记枪托的伙。”船长漫不经心地玩着一串钥匙,“事实上我在考虑该怎么跟他谈。”

大副想了想,换成一种谨慎的口气:“他是什么人?”然后又补充,“这是个很强壮的华工,但他绝对撑不过九个回合。”

船长的眼睛微微闭起来,很久。他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官府直接买来的罪犯。”

大副看起来非常有兴趣。他们接下来就一起猜测九纹龙是个什么罪犯,他可能是个杀人凶手,因为据说有很多邪恶的中国人喜欢把被他们杀掉的人文在身上。

他也有可能是个铁匠,因为打铁被火星烧出了文身一样的伤痕,他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强盗或者小偷或者起义者。起义者的行话叫“造反”。船长和大副说着就笑出声来,然后大副认同了:“他有可能能撑到。可是为什么?”

船长笑了笑,他认为有十足的理由。即使他输了,他也会到目的地后再跟分公司联系股权转让,不会引起混乱。

“也许原因以后会告诉你。另外你需要做裁判。”

“好吧。”大副看样子很不满。

我听得目瞪口呆。“公司”到底是什么?

很多年之后我知道了。那是东印度公司最后的日子。在一条条船把能弄到的金银、珠宝、丝绸、陶瓷之类都拉光之后,古老、愚昧、贫穷的中国只剩人可以被掠夺了。

于是中国人变成了货物。

“你觉得他要什么?”船长问。

“我不知道。”大副谨慎地斟酌着字句,“他可能要……他要自由?”

“自由,还有财富,或者还有权势。没想到我居然可以任意把这些东西给别人。赞美上帝,感谢清朝皇帝和他的政权。”船长把钥匙装进口袋里,推开椅子站起身,对我说:“好,现在跟我去找那个中国人。我要给他一份他拒绝不了的奖品让他进行,不,让他拼命去进行这一场比赛。”

我跟着船长走出船长室,我满心欢喜,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激动不已。两个带枪的水手跟着我们,看上去同样激动,我不清楚他们是否事先已经知道了详细计划,总之他们非常激动。

船长观察了九纹龙很长时间,他是内行。是的。大凯撒也这样认为。船长觉得九纹龙能和大凯撒在拳击台上对打……总之对打比三还多很多的回合,我也相信这一点。

我们走到货舱门前,打开铁格子,打开舱门,里面的货物一动不动,船长对我和水手们说:“把那个九纹龙叫出来。”

九纹龙出来了。他黄色的脸上那块被打绽了的皮已经贴回去,用线缝在一起。我非常奇怪他们是哪里来的针和线,而且这一定非常疼,但他的脸上还是出奇地冷漠与平静,船长捏了捏他胳膊和胸脯上的肌肉,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开门见山地说:“我准备让你挨一顿揍。”

九纹龙在听我转述之后没有说话,但很明显他对此漠不关心,船长又一笑:“每挨三分钟,休息一分钟。这样挨上九次就算完。只要你能挺到那个时候,你就自由了。你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可以在下一次回中国的时候把你带回来,还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买一块地,我还可以安排你受洗,在中国只要信了教,那就等于当上国王。事实上我要你帮我打一场比赛,我知道你赢不了,但只要你撑完九个回合还站着,你就可以安全富有地度过下半生,这比到美国西部当华工强多了,华工就是黄色的奴隶。你绝对活不过三年。”

我一句一句地转述着,九纹龙沉默地听着,脸上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一个水手凑上来说:“我赌你能撑到第四个回合。”

“才不。”另一个水手说,“他至少能撑到第六个回合,上帝作证。这伙像狼一样有韧性,上一次我们四个人围着他用枪托揍他半天他都没有一点事。”

这两个伙激烈地争论起来,九纹龙皱皱眉头,忽然对我说:“你帮我问问有多少水手赌我能撑到底。”

两个水手都笑起来,他们说所有的水手都参加了赌博,但没有人认为九纹龙能撑满整整十二个回合。航行漫长,无事可做,连斗鸡活动也被九纹龙用奇特的方法禁止掉,有这种比赛所有的人都会赌博。这是难得的刺激机会。

“我们希望你被活活揍死在擂台上,但要在我们下注的回合之后。”有一个水手带着威胁的口吻贴着九纹龙的耳朵说,说完两个水手一起大笑起来。

这时我想起了我的呱呱叫的一张美元,那是大凯撒给的。我小心地掏出来,除了美元还有十个顶尖儿的铜板。我把美元拣出来递给水手:“我赌他能撑满……总之所有的回合。所有的回合是多少?”这张钱是大凯撒给的,但我居然不准备用来赌他赢,这或许是因为我是个顶尖的水手,或许是因为我是个白痴。

“十二个回合!你真的相信这个中国猪能撑满十二个回合?”水手们大笑起来。

十二是一个我理解不了的数字,是比很多很多还要多很多很多的数字,但我真的觉得九纹龙能撑满数字庞大到我无法理解的那些回合。我跟他说了。

“所有的水手都会去看你们的比赛,他们会分别在自己下注的那一回合之前为你加油,不要管他们。你只要撑住。”船长说,“我也相信你能撑……你至少能撑八个回合,不过我相信你。你很强壮而且你是内行,你是个拳手,训练有素,这些训练已经成了本能,你骗不了我。”

“而且你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你非常冷静,你是我见过的在挨打时最冷静的人。不,不止是冷静,简直就是漠不关心。好像是你在看着别的什么人挨打一样,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危险素质。说老实话,如果你是个白人,不,哪怕黑人也行,我就能把你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拳击手,或许也能再个州冠军什么的。”

“当然这不可能,这都是上帝的安排。不过你肯定可以赢得自己的荣誉,到时候所有的水手都会聚集在你们比赛的水手室观看,他们会为你加油——只要你还没有打完他们赌你能撑到的那个回合,这是你的荣誉,我当然也由衷希望你能够获得它。”

船长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我简直来不及翻译和转述。九纹龙简单地回答:“我打。”

船长满意地笑了,转身对两个水手说:“关照厨房给他弄点好的吃,给他些药。明天带他上甲板晒晒太阳。”然后又转身对九纹龙说:“我是内行。你一定撑得满九个回合。”

他的眼睛里烧着一团火。

六七个文身

比赛就这么定了下来,水手们的热情空前高涨,我也押了一张呱呱叫的美元,如果九纹龙能撑到最后,那一美元就会变成七十五美元。他们说那叫赔率。虽然我不知道赔率是什么也不知道七十五具体是多少,但那一定是个非常庞大的数目,庞大到足以把这条船买下来。我希望九纹龙真的能支持完最后一回合,晚上就要比赛了,我带着两个水手把九纹龙从货舱里放出来,用枪顶着他上了甲板让他晒太阳。

辽阔的海和刮过桅杆的长风,碧蓝深邃。

“你晚上就要跟大凯撒打了。”我非常开心,我看着九纹龙,我发现我已经不怎么害怕这个货物,我跟他说,“大凯撒是全世界最强的人,他是拳击冠军,他的拳头比子弹还快。”

九纹龙沉默地听着。我觉得他对大凯撒的拳头是快是慢是轻是重完全无所谓,我很沮丧。看来在九纹龙眼里它未必会成为传奇多少年多少年地流传下去。于是我想挑起新的话题,我问:“你想不想告解?告解就是给我讲自己的故事。你知道,船上的水手们都找我告解,因为我是个白痴。”

九纹龙还是没什么反应,我很失望。我说:“我妈跟你一样是中国人。”然后我就大哭起来。我想我妈。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死的时候掐着我的手,她说:“苦命的儿。”

我哭个不停,我非常伤心。九纹龙的神色看起来有点尴尬,然后他说:“得了。我给你讲我的故事。”

他指着自己的文身。胸口,肩膀,肋骨,后背,脖子。

“这些是我的祖辈。”他说。

于是九纹龙指着自己身上的七处文身慢慢开始了自己的告解。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的故事。

“咱们派的开山祖师是前朝人,诨名张断铁,也像咱们一样是个跑场子的拳师。这个张断铁祖上本是陕西的武举,后来跑到江南做起了小生意,连了几代。后来明亡了,他破人亡。祖师爷那时刚刚只有八岁,在乱兵之中捡得一条性命,四处流浪,长大就进了拳场,从陪手开始,打了三十四年。”

“他的徒弟叫宋十二,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只打了十二场,他在咱们祖宗里打得最少,功夫自然也最好。”

“宋十二的徒弟叫程次青,程次青生性柔弱怕血,不敢打带铜钉的缠皮拳,只好在花红最低的场子里赚口苦饭吃,只有一次例外,他在山西一带流浪时见穷人和富人争井,那富人请了个名拳师摆下场子,放出话来可以一对五,擂上决胜负。穷人们请不起拳师,只好自己上。那拳师在场上一连打死了四个挑战的后生,程次青看不下去,跳上擂台,没缠的拳对缠皮拳,肉拳对铜拳,打碎了对方的拳头。那富人立刻折颜相向,把井给了众穷人,摆酒请他,在酒里下了毒,因此程次青也是祖宗里唯一一个没有死在擂场上的。”

“他的徒弟苏思远逃出来,也像祖辈一样跑场子。苏思远功夫不行,前后打了四十多场。”

“苏思远的徒弟叫山神保,是个蒙古孤儿,小时死了全,苏思远捡到他,就带了他。山神保天生膂力过人,体格强悍,但拳理、内功上差了一些,别人打中他三招,他差不多才能还一招,他仗着耐打,拳脚狠,摔法精,赢了不少场,最后当然也碰上了硬手。”

“山神保的徒弟,也就是我师爷,姓韩,没名字,道上叫他鞭拳韩,因为他好用大架势的开手拳,我师爷对我师父,也就是你师爷极严厉,一天要押着他练七个时辰。你师爷后来跟我说他那时有好几次都想跟鞭拳韩拼了性命,但在鞭拳韩死后他真正上了拳场,却又回想起那段日子,想念鞭拳韩,乃至于常常在半夜中哭醒过来。咱们这门都是单传的孤儿,从小没爹没娘,师父就是爹爹了吧。”

“我受业恩师姓陈,名肃,字正方,在咱们祖宗里出拳最快,打得最长,他靠着一双快拳打了四十一年,胜了三十场,败了一场,然后就是我了。一二三四五六,到我是第七代,你是第八代——你睡着了!”

“我没有。”半垂着头打瞌睡的少年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脸色发红。在他对面说话的老人叹口气,问:“你都记下了?”

“都记下了。”少年有些不耐烦,“这些话你老人最少说过二十遍,我倒背也倒背得来。你不用一遍又一遍地说了。”

“不是二十遍,是二十六遍,因为这是我的第二十六场。”老人慢慢地说,“我每上一场都要说一遍,因为每一场我都可能回不来。你师爷打得长,我也一直没有机会找徒弟,他死的时候我也三十多了,又混十来年,打了二十六场。两手空空,无无业,一身的内伤。现在有谁看见我,都决不会相信我才四十三。”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里悄悄润上了一层悲伤,“年轻时我也想找个媳妇,成个,但那时钱来得容易,没想到我老得这么快。六代祖宗里只有两个成过,还都没有留下子嗣,这就是咱们这样人的命吧。”

他不说话了,头垂了下去。忽然又抬起来,问:“拳谱和银子你收好了没有?”

少年伸出手去摸了摸背上的小包袱:“收好了。”

老人点点头。外面传来一声沉重的锣声。

开场锣响了。

老人无言地站起,伸出一只隐藏在袍袖下的手,摸了摸少年的头。他的手上自掌至臂,都缠着结实的牛皮带,牛皮带向外的一面布满了半球形的、泡状的铜钉,接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门帘走去,他走得很慢,像是怕惊醒睡梦中的什么人。门帘忽被掀开,一个护院模样的人探进头来招呼道:“该你了,快点。”稍停又问,“你真的只有四十三岁?”

老人边走边点点头,又问:“你看我不像?”

护院摇头。老人又问:“现在两都是几赔几?”

护院笑了笑:“你三赔一,他一赔二。怎么,你也想下点?”

老人也笑了笑:“我不下,我的本都得留着干别的。”

外面一声锣响,老人沉默地用白布包好头,脱掉长袍放在门口,露出贴身的小褂。他面容虽然苍老,但身材急健,腰细肩宽,身上没有一丝赘肉。护院上下盯了他几眼,叹口气:“现在你倒有点儿像四十三了。要是把脸蒙住,恐怕说二十三也有人信。快出来吧。”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挑开门帘走进了场子过道。帘子放下,把少年孤零零的一个封在这四面不透风的屋子里。外面传来一阵急切的鼓点,接着就是观众狂热的喊叫喧哗,少年知道老人和他的对手已经进了场中。接着,喊叫喧哗变成了招揽下注的声音与银子铜板撞击叮当作响的声音。

少年沉默地听着,他已经听过许多次。每一次的最终,老人都会挑开那道厚重的门帘走进来。他也许气喘吁吁,也许全身青肿,甚至意识模糊,但他总会回来。少年一向很有耐心。

外面的喧哗安静下来,接着一个大嗓门在宣布拳规:“不能打下阴,不能挖眼睛,除此之外什么都行。各安天命,打死勿论。”

接着是第三声锣声,人群的声音登时海浪一样掀起。少年知道,擂场上的两人已经开始用性命相搏。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渐渐低落下来,少年知道他们已经打完了,他几乎有了一种幻觉,老人正要挑开帘子进门,虽然带着各种各样的伤,但他活着。门帘似乎真的要动了,一只手的形状挑开了门帘,进来的不是老人,而是护院。他看了看少年,低声说:“走吧。”

少年看他一眼,默默站起来,把老人的衣服捡在手上,问:“我师父呢?”

护院垂下眼睛:“在外面的河滩上。你去见一面吧。”

少年没有动,空空的眼神穿过帘子,穿过血腥的擂场,消失在不知所在的地方。半晌后,他忽然又问了一句:“我师父呢?”

护院的声音更低,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在外面的河滩上,你跟我来吧。”

少年还是那样看着他,接着嘴一张,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简单地擦擦嘴,站起来,声音干哑:“麻烦大叔带个路。”

老人就在河滩上,或者说是河滩以下。因为他正在河滩里一个六尺长两尺宽两尺深的坑里。他的脸被擦过了,好歹还算干净,但头上包的白布已经全部被鲜血浸红。少年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瘫坐在坑边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之声。

“趁天色不算晚快走吧。”护院生了怜悯之心,“这几个馒头拿着。你师父会有人埋的,不用担心。要不哭一场?哭出来总会舒服些。这都是命。跑场子的死在场子上,天经地义。还有,这是你师父的拳带。”

少年从喉咙里呼呼几声,回头,怔怔地看着护院,忽然开口:“多谢大叔。拳带就随我师父入土吧。”

他的嘴唇和舌头都已经被自己咬破,一说话就有血沫子喷出来,眼睛湿湿的,硬忍着泪。接着他跪起来,对着师父的尸身一个头就磕了下去。护院沉默地看着,然后小心地开口:“你师父临死时还有话。”

少年不动。

护院清了清嗓子之后说:“他叫你把你们这一派绝了,就是做乞丐,做小偷,也别再做拳手跑场子,永远别再上拳场跟人斗拳。这老汉人是好样的,就是运气不太好。他叫做什么名字?”

少年呆呆地说:“第一代祖师爷叫做张断铁,张断铁的徒弟叫宋十二,宋十二的徒弟叫程次青,程次青的徒弟叫苏思远,苏思远的徒弟叫山神保,山神保的徒弟叫鞭拳韩,鞭拳韩的徒弟就是我师爷陈肃,我的师父是平江府卫若水,我是第八代。我走了,相烦大叔给我师父的立个记号。他是平江人,姓卫名若水。”

他说完之后,又磕了一个头,然后就转身离去,走进漫天夕阳下的长风之中。他在亲自选择这条路时,并没有意识到它长得走也走不完。

我全神贯注地听完九纹龙的告解,这个故事很好听,我不哭了。天色已近黄昏。九纹龙站起来。水手看看他,用枪一指货舱,九纹龙最后看了一眼大海和夕阳,转身而去,不再回头。

我呆了一会儿,跑到甲板边数鱼。鱼和中国人一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穿梭。我很烦躁,我跑到锅炉房听着货舱的动静,今天的声音分外多和杂,就好像都响在我的耳朵边上,刮擦声,沉默又单调,没个尽头。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很久。

砰的一声响。砰砰砰几声。然后是号哭。

“麻子这王八蛋又犯大烟瘾了。”有人骂道。

我很高兴,他们终于开始说话了。没有声音让我觉得危险。但只有这一句

哭声高亢起来,然后又慢慢缓下去,好像一曲弯弯的流水那样幽咽勾魂,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哭声里掺杂了谨慎的摩擦声、碰撞声和刮刻声,好像一股潜伏在沉睡中的愤怒力量要冲破这无边的夜。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忽然停了,接着就是开锁声。

“比赛要开始了。”

船长的笑声。

我激动得心脏快要跳出腔子,跳起来,飞奔出去,我知道比赛场地在水手室,我直接冲过去。天上下起了小雨,有微风。

船停了下来,一路上的水手都在嘲笑我居然认定九纹龙能撑到最后一个回合。

天际隐约之中传来暴雨前的雷声。

“他在第三回合就会被打出屎来!大凯撒会活吃了这个中国狗杂种!”

“是第四回合!”

他们都在往水手室走,跟我一样。我跑进水手室,宽阔的舱房中间已经用绳子围出了比赛场地,四周摆着风灯,照得这里光明一片,水手们围在擂台四周,大凯撒和船长坐在角落里,水手们在对他喊话。

“冠军先生!你准备第几回合把那个杂种打成一堆肉?”

他们一边喊,一边毫无节制地喝酒,抽非常呛的烟,兴高采烈,大声谈论着自己对赌博是多么有信心。不是所有的水手都能在航行的时候欣赏到这么好的比赛的。九纹龙是个顶尖儿的货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精通拳击,但他很能忍疼。我希望他能坚持到最后一个回合,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回合。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九纹龙来了。他岩石般的脸上除了那个吓人的伤口外只有平静。水手们冲他叫喊,恐吓他,辱骂他,也鼓励他。鼓励他好好打,撑到自己押注的回合。九纹龙完全不为所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这种场景他熟悉,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经历过二十六次。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

大凯撒看了看九纹龙,不置可否地一笑,转头对船长说:“我可以打出四百磅的力量,这样力量的拳每秒钟能出拳十三次。他脖子上那种脑袋我一秒可以打碎十三个。”

“尽管尝试打碎它。”船长不动声色地回答。在他们对话的同时,九纹龙钻过绳子进入场地,扫视一圈周围的人,站立不动。就好像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一块岩石,对周围的叫骂喧闹充耳不闻。水手们乱七八糟地给他缠上拳击手套,拍拍他的肩膀,往他背上抹杜松子酒。这可以使他兴奋。

“那么比赛开始吧?”船长说,大凯撒点点头,站起来,脱掉披风,露出结实粗大的可怕身体,立刻引起水手们羡艳的惊叹声。他已经戴好了拳套,钻过绳圈进入场地,他比九纹龙高一个头。大副也钻过绳圈,他担任裁判。

“不准打腰部以下,不准打后脑勺和后颈,不准用腿和肘,只准用拳头。倒下超过十秒就算输。”大副招呼着九纹龙:“过来,碰一碰双方的拳套。”

九纹龙一脸茫然,他显然听不懂这种语言。大副又重复了一遍,仍然没有任何效果。他不耐烦地咆哮起来:“谁给这个该死的杂种讲一下规则?你,对了,白痴,过来。”

我乐颠颠地跑过去大声对九纹龙讲解着规则,感到自己也是一个重要人物了。九纹龙点一下头,大副已经急不可耐地把我推出去,拉过九纹龙的拳套来和大凯撒的碰一下,然后吹了一声哨子,下面的水手们敲响了第一声锣。

第一回合开始了。

七铁格子上的八支枪 大凯撒漂亮地跳跃着向九纹龙移动过去,忽左忽右,拳头在脸前不断晃动。九纹龙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大凯撒放下拳头,把脸凑过去,九纹龙还是没有动作。大凯撒干脆闭上眼睛,九纹龙还是不动。大凯撒回过头来,气恼地对船长喊:“这个傻瓜完全不懂得一丁点儿拳击!”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是当靶子的。”船长耸耸肩膀,水手们起劲儿地高喊:“打!打!打!”

大凯撒嘀咕了一声,回过头,微笑着慢慢摆出姿势,忽然之间电光石火一般,他的拳头准确有力地打在九纹龙的脸上,这一拳如此迅捷,快到似乎直到他把拳头收回来,我才听到拳套与肉体接触时的沉闷响声。

水手们欢呼起来,九纹龙的身子一个趔趄,但他迅速站稳了。于是欢呼声又变成惋惜的惊叹。

大凯撒却不笑了。

他退远,放下拳头晃动肩膀,双腿前后跳动,然后又一次凑上来,水手们满脸油汗,挥舞着手里的一切伙,有节奏地狂热地为他叫好,声音在这间虽然还算宽阔但挤得满当当的船舱里震得我脑子发疼。

大凯撒脚步巧妙地移动着,我看得很眼花,眼花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九纹龙身前,他倏地举起右拳,整个身体拧得好像一根上紧了的弹簧一忽然之间,他的左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九纹龙下巴上,这一拳又狠又快,而且完全出乎意料。

我睁大了眼睛,看到九纹龙好像慢镜头一样一格一格地腾空而起,摔在绳子围成的边网上,然后又滑落到地上,看上去只差一根指头的距离就要完全摔倒了——但他的手比脚先着地,他用右手一撑,一个骨碌爬起来,看着大凯撒。两只眼睛里没有任何表隋,好像挨揍的不是他而是一块木头。

大凯撒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他后退几步,开始认真地活动身体,一边活动一边对角落里的船长嘀咕:“你给我找了个内行。”

“他不是。”船长露出一个只体现在嘴角上的笑容,“他对拳击一丁点儿都不知道。你说得很对,在中国没有人了解拳击。”

“可他是个挨揍的内行。”大凯撒摆好了架势,一晃一晃地探着身子活像一只螳螂,“不过他挺不过三个回合,绝对挺不过。”

话音刚落,他的拳头就再一次毫无预兆地落在九纹龙眼眶上,九纹龙的头好像一个拴着绳子的气球一样猛地一摆,还没有等弹回去,第二拳又来了。大凯撒左右开弓,拳头雨点一样打在九纹龙身上,打得他好像暴风雨中的多角帆一般摇摇欲坠,只能举起拳头护住脸不断后退,他退到了绳拳边上,但又被后面的水手七手八脚地推进圈子,继续饱受那暴风骤雨般的拳头的击打。忽然之间他的腿一软,好像一袋被扔到码头的谷子一般摔到地上。

水手们发出高亢的一声喝彩,然后就是无数惋惜的低语。

“他完了。”我听到我身边的水手自言自语,大凯撒一点儿乘胜追击的意思都没有,停下了拳头。当然,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拳击的时候是不允许打已经倒在地上的对手的。

大副在九纹龙面前蹲下,开始大声地报数:

“一!”

“二!”

我绞尽脑汁地思考二之后应该怎么说,等我想起来是三的时候九纹龙就已经在水手们一片惊讶兼赞叹的呼吸声中撑起了身子,然后不快不慢地站起来,他依然平静得像一块石头,简直看不出是刚挨了一顿痛打。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转回头,进来的是哨兵。

他匆匆穿过人群走到船长面前,低声在船长耳朵边说了什么。船长看看他,又看看场地里纠缠在一起的大凯撒和九纹龙,想着什么。然后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跟我说:“来。”

我不愿意走,我在欣赏一场伟大的拳击比赛。但是船长不由分说就把我拉出人群。

我在呐喊叫嚣的水手们之间跌跌撞撞地走出水手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船长拉着我走上甲板,我看到另一个哨兵在守着一个货物,那个货物在雨中瘫坐在甲板上不住抽搐。当船长的皮靴停在他面前时他忽然有了力气,扑上去抱住一只,号哭道:“洋大人,给个烟泡!开开恩吧!”

他的脸上有几粒麻子。这个中国人可以说相当好看,除了他的表情。他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以及扭曲在一起的哭相。

船长问哨兵:“怎么回事?”

哨兵耸耸肩膀:“这个中国人用头撞货舱的铁栅栏。我们以为他发疯了,想把他扔掉,但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发疯,他一直在用英文喊‘上帝’。”

我记起来了。这个人是麻子。他吸鸦片上了瘾而这一切似乎跟教堂有关系。

船长对我说:“问问他要说什么。”

我于是问了麻子,麻子似乎听懂了,把脸转向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洋大人,给个烟泡。给我个烟泡我啥都说。”

我说:“他要个烟泡。什么是烟泡?”

船长不回答,伸手从身边摸出一个铁盒,从里面取出一粒奇怪的药片。麻子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抓,但船长把那东西提高到胸前,他够不着。他又大哭起来。船长对我说:“让他先说。”

甚至我还没有说完麻子就开始喊:“洋大人!他们要造反!他们要在今天造反!九纹龙拖住你们,他们密谋造反!求洋大人给我个烟泡!”

我对船长说:“他说货物们要在今天造反。”

船长的腮帮子明显绷起来,顺手把那个烟泡扔在甲板上,麻子立刻手脚并用地找起来,一找到就塞进嘴里,发出一声长叹,整个脸庞都在一瞬间柔和下来,他微闭上眼睛,心满意足。那东西一定非常好吃。

“安排岗哨密切注意货舱。”船长说,“我们不能让货物有太多损失。至少要派八个人拿着长枪在出口铁格子上把守,给铁格子加两道锁,必要的时候把它钉死。如果真的有人冲了出来就用枪向他们的头射击,决不要只打伤,因为伤后很容易发烧,而发烧是会传染的。”

“我们可以把受伤的扔到海里。”哨兵说。

“那太不人道了。”船长简单地否定了这个提议,“再说,受伤未必会立即失去战斗力,打死是最好的选择。你们去水手室里把那些正在赌博得起劲的伙找六个,不,八个出来。分成两班轮流把守。他们中有很多人马上就要赢了或者输了,那个中国人马上就要撑过第一个或者前两个回合,他们没有必要看完比赛。”

两个哨兵答应一声就去了,船长和我刚回过身,就听到身后有咯咯的声音。

我疑惑地回过头去,麻子已经吃完了那个烟泡,他扶着栏杆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撑起来,咬着牙看着船长,脸色仍然像是在哭但却带着从没见过的凌厉之气。

老子不是人,是畜生。”他说。

老子是畜生!”他吼,然后向船长扑过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一声枪响。左轮手枪子弹的强大冲力让这个货物好像在半空中遇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一样。这个货物突然停下前冲的势头,简直好像突然凝固并且猛烈地后仰摔在甲板上。

船长咕哝一句,把冒烟的枪收起来,摇摇头,走上前去踢着麻子的头,他额头上一个明显的弹孔正在冒着看不清颜色的液体。船长很生气。船长说:“又少了三百美元。还弄脏了甲板。”

我理解他的感受。三百一定是个庞大无边的数字。

然后他又自我安慰:“谁知道。也许这样的卖不了那么多。上帝保佑,我至少知道了华工们准备做什么。你,白痴,你也去,听听他们究竟想怎么干。”

我非常不愿意,我更愿意欣赏一场刺激的拳击比赛而不是在这种鬼天气里监视一个铁格子,但他是船长。

于是我就去了。 雨越下越大,我和八个拿枪的水手守在铁格子周围,他们身上披着防雨布,咒骂着他们所知道的一切比如说天气、船长、货物、大凯撒、枪。这很自然。子弹被雨水泡湿后,枪跟棍子没有任何区别,但我不明白他们在骂什么。好在这六个伙不断换岗,这让他们不至于骂出正常人忍受极限的脏话。

另一个“好在”是他们会不断带来拳击比赛的最新进展,这样我虽然看不到但是却能听个差不多,这样也不错。每一次水手们都首先承认九纹龙没有被揍成一堆肉,然后补充说大凯撒就陕要把九纹龙揍成一堆肉了。

“他已经被打倒了七八次,每一次被打倒爬起来都越慢。”

“他脸上那块旧伤的皮又被打翻出来了。”

“皮被打掉了。他的脸就好像被剥去了三分之一似的。”

“大凯撒直接揍他的肉了,但他好像渐渐学会了隐藏和躲闪,不那么有效了。”

“这个中国人好像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疼。我必须承认他比两英寸的木板结实。”

“他看样子能撑过第四回合。”

我目瞪口呆,问那个水手“四”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马上就要“十二”了。他显得很无奈,告诉我四之后还要过很多很多个回合才能到十二。

正在这时铁格子下面的舱门传来几声轻响,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上,睁大眼睛努力透过夜幕向货舱方向看过去,其实我什么也看不到,夜太黑。太沉重。我只听到缓慢的令人牙齿发酸的咯吱咯吱声,那是货舱的门被打开了。

九纹龙说过铁丝可以捅开锁。

我在等待,所有的水手也都在等待,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手慢慢地摸上了铁格子,上下摸了几次,接着一个头轻轻地探出来,就着微弱的夜光开始摆弄铁格子上的锁。我回过头,一个水手也慢慢地抬平了他的枪。

枪声在我头顶上响起,在黑夜里就像小炮的声音一样响亮。我浑身一震,再回过头去,那个头不见了,只有肉体摔下梯子的声音。下面的货舱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愤怒、惊讶、悲伤兼有的喧哗声,但很快又复归平静。

水手们点起了风灯,照亮了铁格子以及之下半开的货舱门。货物们显然也已经明白他们“造反”的事情已经被水手们知道,甲板上有许多条指向铁格子的枪,要想偷偷地像九纹龙设想中那样捅开锁已经没有可能。甲板上静得吓人,就在我觉得他们应该已经放弃计划安分守己地回去当货物而我们也能看完比赛的时候货舱里一个苍老冷静的声音传出来:

“我一死,你们就啥也不怕啦。”

然后就又有一只手伸出来试图去拨弄铁格子上的锁,枪声又响了,紧接着就是一声子弹打在金属上的奇怪撞击声。那只手没有丝毫颤抖,依然在用一小截铁丝拨弄着锁。又是一枪。又是一声撞击。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华工们用手、用牙齿和指甲、用许多不起眼的东西,比方说木板上拔下来的铁钉子、摔碎的酒瓶、铁丝之类磨断了绳索和镣铐。他们经过长久的、简直不是人能容忍的密谋和准备。但他们的行动却被一个吸毒成瘾的同胞卖了。事到这一步,是生是死已经没差别,只有干到底。

开枪的水手终于烦躁起来,他站起身向着货舱走去,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枪口伸进铁格子扣动了扳机。

货舱里愤怒的呐喊声涌起来,我只听到货舱的门被撞开,接着是无数双手一起猛推铁格子的声音,水手又开了几枪,手忙脚乱,回过头来大喊:“快来帮帮我!”

于是水手们一起冲到铁格子面前,其中一个一向下看就摇头:“我的上帝。”

我很惊讶,不知道为什么上帝也缩进了铁格子下面,正想过去看就被水手们喊:“孩子回去!”

然后他们这八支枪就开始向铁格子下面胡乱开枪,枪口的硝烟在铁格子上弥漫开来,可是没有人惨叫也没有人哭,我非常奇怪。要是在往常,枪声之后一定会有这两种声音,然后我忽然想起了上帝也在铁格子下面。一定是这样。我要去告诉船长。

于是我一阵风似的跑过甲板,跑下旋梯,跑进水手们依然在呐喊助威的水手室。

船长依然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冷漠地盯着搏斗的两个人,似乎那与他的船、他的儿子和他的一切都毫无关系。

水手们空前兴奋地一起高喊,我回过头,原来九纹龙又一次被大凯撒干脆利索地打中肋骨,像一块木头一般摔在地上。但在大副数秒之前他就又一次利索地把自己撑起来,直直地站着——转瞬之间相同位置就再中一拳,他又扑通一声栽倒,然后又利索地爬起来。

他的半边脸上都是凝固的鲜血和暴露的肌肉,但仍然像石头一样全无表情。

当的一声。一个水手很不情愿地敲响了一面锣,大副立刻分开两个对手,伸手比了一个姿势。水手们有的咒骂,有的在狂笑。

“第六回合。”船长喃喃自语,“但愿这个伙能撑满九个回合。”

大凯撒坐了回来,他在激烈地喘气,胸膛起伏。水手们纷纷凑在他身边,用力地给他扇空气,捏肌肉,并且不停地要求他一定要在第七回合把九纹龙打成肉末。有些水手在对九纹龙喊中国人都已经死了而他也即将被大凯撒打死,九纹龙依然孤独而倔强地站在赛场中央,对周围向他一浪接一浪袭击过来的咒骂声充耳不闻,或者他可能根本就听不懂。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我抓住空子对船长说:“有上帝在铁格子下面。”

船长不露声色地笑了:“真的?那他一定是去听他们死亡前忏悔的。”

然后他又问我:“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正在朝铁格子下开枪。”我说。

船长又一次笑了:“打死他们几十个,他们就不会再动了。等到明天他们就会渴得厉害,然后就会要求谈判。这些都是航行中的必要损耗,没关系。”

我目瞪口呆地问他谈判是什么意思,他又笑了:“看比赛!”

第七回合和第八回合,大凯撒依然暴风骤雨一般疯狂地攻击着九纹龙,他不住地想法子诱骗九纹龙把已经挨过两记重拳的肋骨露出来,但是九纹龙很聪明,而且动作很敏捷,每一次都在他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打中的时候挡住了他的拳头。

大凯撒于是转而攻击他已经没有脸皮的右脸,九纹龙对自己的脸似乎没有多少关心,一再被击中后摔在地上,但他每次都能迅速爬起来继续挨揍。他很冷酷,对自己被打成什么样子漠不关心。

大凯撒好像穿花蝴蝶一般在场地中左右闪动,拳速越来越快,但确实没有把九纹龙的脑袋在一秒钟内打碎十三次。在水手们一片又一片的惋惜声中,九纹龙完美地撑过了第八个回合,而且看样子还能再撑下去。有些人赢了,有些人输了,但无论是输是赢他们都卖力地为大凯撒加油,指望他快一点把九纹龙打成一堆肉。

水手室的人口又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哨兵冲进来,脸色紧张地跑到船长身边,小声说:“货舱着火了。”

船长看样子吓了一跳,他们立刻议论起来。我断断续续地听了一个大概:似乎是货舱有几条木板被货物们拆下来做武器,水手们开枪的时候子弹打在这些裸露的钢板上,溅起的火花点着了干草。

“我们没办法灭火,船长先生。”哨兵非常焦虑,“华工们挡住火焰阻止我们扑灭。”

“他们用什么挡?”船长问。

“……他们自己。”

船长低下头沉思了片刻,疲惫地一挥手:“他们大概都疯了。看好铁格子,随他们去。等稻草烧光,他们都会呛死在货舱里面。叫他们都去死。扫射他们——随便你们怎么干。做运输生意也有赔钱的时候。现在是第九个回合,我要看比赛。”

锣声又响了,大凯撒跳起来,直冲向场地中央面无表情的九纹龙。第九回合结束,第十回合开始

大凯撒第一拳就打在九纹龙的胸口上,当九纹龙被打得上半身扭过去后,他另一只拳头重重地揍在九纹龙已经挨了两下重拳的肋骨上,空气里似乎响起了不祥的咔嚓声,然后是水手们亢奋的叫好声。

九纹龙踉跄两步,站直身子,他的肋部有些下陷,但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傻瓜真的没有疼痛神经。”大凯撒一边移动脚步一边喊,“你赶紧认输吧!否则我把你那两条断肋骨打进你的内脏里去!”

接着他又是雷霆般的一拳,但这一拳被九纹龙架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肋骨和大凯撒周旋,我知道这是大凯撒最后一个回合了——如果他想赢船长的话。

果然,大凯撒猛扑上去疯狂地殴打着九纹龙,九纹龙固执地防守着自己的肋骨和别的要害,能躲的就闪过去,不能闪的就用头或者肩膀硬挨。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像狗一样相互兜圈子,相互躲闪。不同的是九纹龙挨了许多拳而大凯撒一拳也没挨。

准确地说,九纹龙一拳也没出。

第九回合马上就要结束了,大凯撒的眼里几乎已经是绝望,他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一个人能耐打到这种地步,他的拳头曾经打碎过马的头骨,他比子弹还快,但他却撂不倒一个连出拳也不会的中国人。他发疯一般寻找着机会,他不断地骗九纹龙露出破绽,他忽然放下拳头冲九纹龙一笑。

九纹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瞬间,比子弹还快的一拳。

大凯撒再一次重重地击中了那两根断裂的肋骨。所有的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骨头折断和摩擦的声音。九纹龙终于一头栽倒在地上。这一次他没有能及时爬起来。大副在读秒,一,二。

——突然之间,锅炉房方向传来一阵巨响。水手们都回过头去,船长也跳起来。

“怎么回事?”他大叫道。这时船体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地方正在断裂,然后又是一声。这一次大可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一个水手疯了一样跑进来。

“锅炉房爆炸了!”他大喊。

“怎么可能!”船长坐直了身子喊。

“那些该死的中国人从货舱挖通到了锅炉房,用他们自己身止点着的火把锅炉房点着了!压力太高,锅炉就弄炸了!”

“胡扯!那是钢板!人怎么可能挖通!”船长再次吼出来。

又一声爆炸声。

许多年后我终于知道了上一批货物写下的话和当晚发生的事情。

许多许多时间以来,每一批货物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悄悄地用一切手段——甚至包括他们的尿——磨蚀隔开锅炉室和货舱之间的一小片钢板,这些积年累月的工作之后终于在这一天被镣铐、钉子、火焰甚至货物自己的肉、皮肤和骨头打通。他们在自己身上点起火爬过这个口子,用自己当作燃料,点燃了弗吉尼亚人号的锅炉房。

九纹龙和他参加的刺激的拳赛吸引了所有的水手,他硬撑着大凯撒疯狂的拳头试图为他们赢得更长时间的起义准备。可是上帝很聪明。上帝安排了一个抽大烟的告发了这一切。他从一开始就是徒劳的。上帝一定不喜欢中国人。

唔,这些不服从上帝安排的大胆的反抗者微笑着用他们自己做燃料,向船长发动了战争。我很想告诉船长这证明了一种可能。可惜,等我知道的时候他早已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很可惜,他是个好人。

最后锅炉室爆炸了。

总之,水手们立刻陷入疯狂状态。

锅炉房爆炸了。这意味着海难,意味着一船人的生命。他们疯了一样跑出水手室,惊呼着消失在通道和甲板上,然后是很沉闷的噗的一声。

“船底开始漏水了。”大副冷静地说,九纹龙在爆炸声中动了一下,接着就缓慢地爬了起来。这个人简直不像是用肉构成的。

“上帝造他的时候忘记安疼痛恐惧和疲惫了。”大副喃喃地说。

“你数了几秒?”大凯撒红着眼睛问大副,大副犹豫了一下回答:“七。”

“那么比赛还没有结束。”大凯撒摆好拳头刚要上前,被大副拉住:“这一回合时间已经到了。”

大凯撒咒骂一声,看着船长:“腰带是你的了,但我还要打下去,我要打死这个中国人。把他留给我。”

“请便。”船长的脸色非常吓人,“在此之前我想告诉他:他那些中国同胞试图反抗,但我们早就知道消息。有八条枪在铁格子那里把守,许多人死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死光了。你们失败了。就算我的船意外失事你们也失败了!你以为你吸引了水手们的注意力?你做梦!”

我告诉九纹龙,九纹龙慢慢低下头,接着迅速抬起。他的眼睛好像是两团鬼火,又冷又硬又歹毒。我的全身又一哆嗦。此刻的他尤其让人害怕。

又是一声爆炸声,我甚至能感觉到船在慢慢向下沉,船长终于站起来跑出水手室,大喊着:“快上救生艇!”

甲板上传来枪声和搏斗声,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还不打,后来我恍惚想起来他们要听到锣声才会开始。

锣在地上,于是我敲了一下,大凯撒好像听到命令一样立刻摆好架势,我看得出来他非常仇恨眼前这个货物。他谨慎地微微晃动着身子,慢慢接近。

大副退开,看看外面,又看看大凯撒,哀求道:“快一点,船要沉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又一声爆炸声。九纹龙冰一样的眼睛盯在大凯撒身上,慢慢地把拳头举在胸前,恍惚间我以为他面前是席卷而来的整个世界。他已经没有希望,没有退路,他孤立无援,而且即使他能对抗世界,这世界也面临毁灭。很多年后,我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战。

我只听到他平静地喃喃自语:“师父,徒儿没能守住您老的遗命。”

接着他把拳头在胸口一碰。

大凯撒听不懂,只是谨慎地向他靠近。

船体晃动得非常猛烈。通道里传来火光和水手的哀号。大凯撒忽然发出一声震动大海的怒吼,右边的肩膀向后缩,臂抬起,整个人绷得好像一只抬起前爪的老虎或者一根随时会释放的压到极限的弹簧,在火光之中简直就是一个面对死刑犯提起斩首斧的刽子手。

这是他集中了全部力量的最后一拳,即使我是一个白痴我也能感觉到,这一拳看起来能打碎一颗迎面飞来的炮弹。

船晃了一下,大凯撒居高临下。就像是一个战神般强壮威严。他居高临下,他地势有利。刹那间他的眼里流过一道危险的光芒。

他喊:“你这个该死的中国人!”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天和地好像静了那么一个刹那。我的眼睛眨了一下。

在眼皮关上之前的最后一个镜头里,我清晰地看着大凯撒的拳头和九纹龙的拳头相互擦过,好比两道交错划过的闪电。

然后,瞬间的黑之后,我睁开眼睛。这是一次眨眼。九纹龙的拳头在往回缩而大凯撒的拳头依然在前伸试图击中九纹龙的下巴,但是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大凯撒的身体像风筝一般向后飞起,翻出绳网,砸在舱壁上,又滑落在船长坐着的椅子上,他把椅子压得粉碎,趴在地板上再也不动了。

这是九纹龙整场比赛唯一一次出拳,仅有的两个观众——我和大副——在那一瞬间瞳孔放大,呼吸停止,思维空白,被一种爆炸性的震撼夺走了一切。

九纹龙转脸看着大副,他的眼神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大副回过神来,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用数了。”大副心惊胆战地回答,“他的脸被你一拳打碎了。他恐怕活不了了。这真是够劲儿的一拳……我要走了。来,孩子,快点。希望救生艇还有足够大的位置。”

大副拉着我跑出水手室,踏着火焰跑出通道,爆炸声又响起,我一边跑一边回头,九纹龙直直地站在越来越远的水手室里,大火很快把水手室的门和他一起封住了。

爆炸声此起彼伏,我们跑上甲板,到处都是华工和水手的尸体,漆黑的海面上有那么几艘救生艇在向不同的方向开,还有零星的枪声。

大副找了两只酒桶缠在一起,匆匆地在里头放了些能找到的水、酒、枪支和肉干推下海:“跳吧孩子。”

我们一起从这艘燃烧的船上跳下,游向那两只酒桶,钻了进去。我们顺着洋流渐渐飘远,远远地,“弗吉尼亚人”号渐渐下沉,无数被水手们扔下海的中国人在海面以下一边游动一边唱着渎神的歌谣。

一个,两个,很多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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