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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侧侧
一
他又看见那只虎。
随着虎脖子上银铃的轻微振动,他手中的剑脱鞘而出,青白色的光芒瞬息间照亮黑暗,那头虎身上的毫毛末梢也因此光华可鉴,根根可数。
虎的身体弓在空中,“叮”——铃声在空荡的天地间微微回响。
醒来,眼前是无边的黑暗。死寂的秋夜,连虫子的叫声都没有,显得格外诡异。未合觉得自己胸口憋闷,梦中与老虎的争斗让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后背有细细的汗珠一颗颗沁出来。
有脚步声从走廊上传过来,渐渐接近。即使那脚步声熟悉而轻快,他依然下意识地探出手,握住自己不离身的剑,剑柄上熟悉的花纹,像贴合着他的指纹长出来的,与他的手牢牢契合。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外面依稀的天色映进这个黑暗的房间内,轻雪出现在门口,逆光中如同灰败旧棉纸上勾勒出来的墨人,通身的细节都看不清楚,只听到她明亮清澈的声音响起:“怎么了?又不舒服?”
未合神情自若地将手从剑柄上缩回来,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轻雪转头看了外面的暗夜一眼,浅浅的白已经从东边露出来。她不觉有点好笑:“真不明白,我们都是在刀口上讨日子的人,怎么单单你天天梦见脖子上套个银铃的老虎。”
未合见她好笑地看着自己,嗫嚅了几下,觉得有点难为情。过了良久,他才终于说:“一只老虎,脖子上套了铃铛,它的一举一动就都为人察觉,那么,它所有的力量,都没有意义了。”
“你怎么知道那只老虎不是自己愿意戴上铃铛,为人所用呢?”轻雪抓起身旁衣架上的衣服丢给他,“快点起来吧。”
未合侧过身去仔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末了,又将柜子中的三四条衣带拿出来比了又比,最后终于选了一条石青色织暗紫菱花的,搭配自己天青色的衣服。轻雪撇撇嘴,说:“今天你是去拜寿的,又不是去说亲,用得着把衣服理这么整齐?”
“我今天的身份,是夔龙帮的首席弟子,第一次出现在统领南方九帮十三门的海阔阁阁主的寿宴上,当然是要着意。”未合淡淡地说。
“谁会注意这个啊……贺礼准备好了没有?”轻雪笑问。
未合从柜子下面抽出暗格,然后在暗格的下面一拍,暗格掉了出来,他伸手到柜子暗格后的那条窄缝中,将一个小小的盒子抽出,小心地放到桌上。轻雪随随便便地掀开盒子盖看了一眼,啧了一声说:“真看不出来,这东西值三百五十两银子?不就是两块破石头……喂,我拿起来看一看如何?”
未合看见她用手指着那两只玉狮子,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便皱起眉头,将盒子盖上,说:“要是玉狮子的重量一失,下面的机簧就立即发动,有一百零八枚见血封喉的毒针会朝盒子对面的人激射过去。”
“这个时候,要是渊深阁主见机快,他或许能在这一刹那往后急仰避开,连同他的寿椅一起摔在地上,虽然比较丢脸,但总是性命比较重要是不是?”
未合淡淡地说:“在毒针射出的同时,三柄飞刀会从盒中向他的下盘射去,他若是往后仰的话,飞刀射的就是他的胸口。”
轻雪皱起眉思索,然后又说:“在拜寿的时候,渊深阁主必定是坐在礼桌的旁边,若往后避不开,他可以在毒针射出的同时,立即抓起身旁织锦的桌布,贯以内力,以他深厚的内力,必定可以形成一个盾牌,将毒针和飞刀击落。”未合又说:“确实有这样的可能,所以在盒底还有四颗毒莲子从下往上射出。”
轻雪一边赞叹地摇头,一边说道:“那么,未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在这样的局势下,渊深阁主依然奇迹般幸免于难……”
未合双眉一扬,语气冰冷:“所有的计划都有缺陷,但,到最后,他绝对躲不开我的剑。”
一直对他的计划提出种种置疑的轻雪,到这个时候,终于正色,凝视着他眉间的傲气。良久,像是被未合的目光刺痛,她低下头,屈起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几下,说:“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未合却终于笑了出来,他笑起来的时候,下巴靠近嘴角的地方,有浅浅的一个酒窝,让他的脸上平添了说不出的稚气。他笑着伸手,在轻雪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所以,我连受伤都不会。”
轻雪也笑了起来,两个人站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外面的阳光已经斜斜地从小窗间照进来,窗外是半枯荒草,露水浓重。
未合捧起那个盒子,突然又转头问轻雪:“记不记得我前几天跟你说的,我家在哪里?”“江浙交界处,一个名叫嘉尚的小镇子,你家的墓地在镇外一座叫做明远山的山腰。”
“若有万一,我的身后事交给你了。”他轻快地说。
轻雪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发紧,那里有什么东西哽住了,痛得她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她低声说:“没问题。”
轻雪在城郊的阡陌上送他离去,即将成熟的稻谷橙黄一片,无风的秋日清晨,露水晶莹夺目。
未合提着那个锦盒,喜庆的红纸上,绘着祥瑞的松竹。
人生如朝露,前一刻还光芒夺目,后一刻已经化为烟尘。未合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围雾气氤氲的山峦田野,带着微微的笑容,他的笑容还有些微孩子气。
二
轻雪第一次遇见未合时,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那是一个秋天,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怒放,空气中全都是菊花那奇异的药香,奔跑的时候,脚尖踏碎落花,菊花香便在夜色中格外馥郁。
那是海阔楼对渊深阁一次成功的行动,渊深阁与海阔楼之间的暗杀,从来没有停止过,多年来相持不下,而这一次,是渊深阁损兵折将。正在苏州巡视帮中事务的阁主,被迫仓促在半夜逃出苏州城。
那天,渊深阁主被身边人背叛、被海阔阁的人追杀,身边只剩下轻雪。就在两人陷入绝境的时候,一个少年却突然出现,独斗海阔阁七大高手……轻雪还记得,那个少年没带兵器,只是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剑。轻雪看着自己那柄普普通通的青钢剑,在他手中化成一片青色的世界。
轻雪始终记得,那天夜里,他喘着气走过来,将那把剑双手捧着递还给自己,用一种天真的神情说:“喂,你这把剑太差了吧!”
面对这个刚刚屠杀了七个高手的少年,轻雪不知道如何反应,她张了张嘴,接下那把剑,说:“是啊,我……这把是临时拿的。”
阁主向这个少年抱拳行礼,一边笑道:“这把剑太普通了,如果你喜欢的话,随我回渊深阁去,我那边有很多名剑,我全都送给你,当作谢恩。”那少年踌躇了一下,说:“我不要什么名剑,给我一把她这样的剑就好了。但是,如果你不担心我没用的话,我想跟你回去。”
他仰头看着渊深阁主,那个时候他身量未足,纤细瘦弱,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却已经是个大人的神情了。
他认真地说:“因为我认得你,所以我才从苏州城一直跟你们到这里,就是想对你说,五年前,你曾经给过我两个包子,所以我会用一辈子来还你的恩情。”
听了他没头没脑的话,不要说轻雪,就连渊深阁主都弄不清楚。少年于是又说:“五年前的十月十三,在渊深海阔的祠堂旁边,我饿得倒在路边,是你给了我两个包子。就是靠这两个包子,我挨过了两天,后来,才遇见了我的师父,被他抚养成人。”
渊深阁主皱眉想了一会儿,然后才说:“这种小事,我记不起来了。”
“可是我终身都会铭记的。”他很固执地说。
阁主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未合,谢未合。”
未合,听起来像是在问“为何”一样。
数年时光荏苒,如水泼过。这个十六七岁、在剑术上有惊人天赋的少年,在渊深阁渐渐长大,成为了无人可以望其项背的杀手,自然也有无数次,渊深阁主会堂皇地给他许诺,许诺等渊深阁得到南方的时候,他能够拥有的地位和权力。但未合只是仰起清秀而略带稚气的脸,对着阁主骄傲地说:“等渊深阁得到江湖的时候,我已经为渊深阁而死。”
当时阳光灿烂,照得轻雪眼前一片明亮,时至今日,她依然还记得自己当时因为未合这句话,胸口血潮汹涌,让全身的血管脉络都疼痛起来。所以,虽然他进入渊深阁的原因,受到了很多人的怀疑,甚至连轻雪都曾经暗暗觉得可笑,但是就在那一段时期——渊深阁遭受了那次重大打击,以至于人心涣散的时候,他对渊深阁的坚定信仰,几乎支撑起了飘摇的渊深阁。
再没有人怀疑未合,包括曾经暗地嗤笑过他的轻雪。十年时间足以证明一切,证明谢未合确实是对渊深阁主有着虔诚敬仰的感恩者。
轻雪在渊深阁中,身份也是一个杀手。她杀过不少海阔阁的人。但可能是女人天生就是多思的,有时候她执行任务,看着素不相识的人在自己面前流完鲜血的时候,她也会觉得心头有一阵奇异的感觉。如果一开始,她进入的不是渊深阁,而是先认识海阔阁的人,那么,现在这个死在自己手下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兄弟?
渊深海阔,没有正义,只有争斗,争一个南方霸主的地位。
但未合与她完全不同,未合从一开始,心中就认定了,渊深阁才是自己应该效力的一方。在这一点上,他从来没动摇过。
十年,逐渐恢复坐大的渊深阁,终于迎来与海阔楼决战的这一天,就在海阔楼主的寿辰,而这个任务的中心任务,当然只可能由一个人去执行——谢未合。
海阔楼主的寿辰,这一天,注定是江湖上令无数人铭记的一天。
这一天,也是轻雪永远难以忘记的一天。
这个计划,在实施过程中异乎寻常地顺利,几乎没有任何纰漏——一切都很完美,寿辰那一天中午,寿宴正式开始。未合携带着那个锦缎礼盒,走进了海阔楼主的寿堂,他曾经下过工夫揣摩,一举一动无不像夔龙帮大弟子,所以没有受到任何怀疑。而海阔楼主与渊深阁主一样,平时都是深居简出,所以,身为依附海阔楼的小帮派的大弟子,也是第一次见海阔楼主。既然连夔龙帮的人都没有认出他来,海阔楼主当然更绝对不可能认出他来的。
未合装出战战兢兢的样子,而海阔楼主则为了表示对夔龙帮的重视,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他说:“年轻人,将来前途大好啊。”
在这一刻,顺理成章地,未合应该低头将礼盒送上。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托付了自己的身后事;他以身试毒,无数次徘徊在死亡线上。为了这一刻,有三百弟兄正埋伏在附近小巷的屋内,单等里面骚动一起,马上进攻。
这一刻,他比谁都清楚,这是决定他和渊深阁未来的一刻,为了曾经有恩于他的渊深阁主,他曾经庄严地立下誓言,愿意为了渊深阁成为武林霸主而献出一切。这一刻,就是他实现诺言的时候。
这原本是,根本不可能有变化的、决定性的一刻。
可是,就在这一刻,未合突然转过身,带着那个礼盒,向堂外疾冲出去。没有人拦他,众人都是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直到他消失在门外,众人才开始议论纷纷,不知道夔龙门的大弟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时间渐渐过去,太阳渐渐转到正午。
在未合带着盒子进了海阔楼的同时,轻雪也已经来到海阔楼的旁边。她随着义父在江湖上行动较多,虽然已经改了装,但依然没有守在海阔楼外,而是在不远处的巷子口,装扮成一个守着菜担的乡下农妇。所以在海阔楼附近一直等待着骚乱的渊深阁的人,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冲出来的相貌平平的男人,就是谢未合改装的。
没有人知道,谢未合已经离开了。
已经是初秋了,但是那一天的阳光特别猛烈。在外面等候的渊深阁的人,身上都开始燥热。
一切,都还是悄无声息。
守着担子的轻雪,静静等待着未合掀开盖子的那一瞬间,然后,骚动,混战,多年的忍耐爆发成今天的胜利。就像一只蝉在地底下的黑暗中蛰伏无数个春秋,终于站在枝头唱出自己响亮的歌声。
她在心中默默地再念了一次未合家祖坟的地址,忽然之间,阳光炫目,让她觉得自己眼睛痛得要流出眼泪来。纤细敏感,老是做着无聊梦境的未合,无论是生是死,这是他多年黑暗光阴的终点。
但,所有一切应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命运捉弄,有个喝醉了酒的客人,开始在院子中骂架,骚动来了。渊深阁的人攻入海阔楼的那一刹那,才发现海阔楼主毫发无伤,里面的人也没有任何损伤,骚动来自一个醉鬼。他们趁乱袭击的计划,当然没有实现。
他们身陷苦战,直到太阳西斜,大地如血,他们才带着血污与伤痛逃出海阔楼。渊深阁点数人数,折损了一百四十六个兄弟。
他们一心信赖的人,那个被他们认为万无一失的未合,在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刹那,逃离了。
为什么?
轻雪在清点完帮中兄弟的尸首后,终于拖着伤势沉重的身躯回到未合在城外的那个小院子。在那里,她看到了龟缩在墙角的未合。
轻雪在看到未合的那一刹那,怒火就燃烧了起来。她几步跨到缩在墙角、还死死抱着那个锦缎盒子的未合面前,怒吼道:“你害死了我们!”
未合抱着盒子,茫然地抬头看着她,却一言不发。
轻雪愤怒至极,扑上去对他拳打脚踢,直到轻雪打到最后,身体一软坐倒在地,未合才抬起已经青肿的脸,低声说:“轻雪……那只老虎……”
轻雪本来已经大脑中一片空白,但是听到他这一句,她突然又愤怒起来,一脚狠狠地踹过去,未合似乎全身无力,他的头撞在墙上,一声闷响,他根本没感觉一般,只是看着轻雪,又说:“轻雪,一个人,做错了事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就在轻雪抡起拳头想要朝他的鼻子上狠狠砸下去的时候,他却将那个盒子的如意结一扯,锦缎的盒子顿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轻雪下意识地伸手想要阻拦的时候,突然想起这个盒子里的那些机关,她的手便不由自主地一顿,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未合已经将盒子打开。可是,那致命的盒子,却不是朝着轻雪打开的,未合将那个盒子朝向自己的胸口,猛地掀开。
一百零八根毒针、三柄飞刀,全部朝着他自己的胸口射了出来。轻雪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血肉模糊的未合,一时之间,只觉得眼前一片腥红,触目所及全都是未合的鲜血。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眼前一片蒙眬的昏黄。又过了很久很久,昏黄颜色退去,她才辨认出来,前面这具破碎的尸体,就是谢未合。
外面秋日的阳光灿烂,微风吹来的时候,稻浪翻滚,发出沙沙的声音,流过门口的小溪声音清脆,叮叮咚咚,像女孩子的笑声一样。
轻雪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明白过来。
她拼命用拳头捣着自己的胸口,用身体上的痛楚强迫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然后转身,去后院搬来干草和劈柴,堆在未合的身边,然后将他拖上去,晃亮火折子,点燃了干草。
轻雪坐在院子前,看着这简陋的茅屋成了灰烬。周围偶尔有农夫荷锄经过,看看烧着的房子,惊愕地问她:“不救火?”
她坐在溪边的青石上,木然地盯着火,说:“反正也没人住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觉得自己的脸痒痒的,抬起手肘一抹,淡淡的一缕水痕。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一天,是未合与她成亲的日子。
但是谢未合,用这样的方式,在她面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三
大雨倾盆,一片没有边际的暗黑中,只有雨线在偶尔的天光中颜色一亮,闪出明亮的一丝光线。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哗哗哗哗的雨声,不停地敲击着人的耳膜。
官道侧旁,方圆十来里只有一座客栈。客栈门口的灯笼已经残旧,蒙灯笼的红绢发白,在黑暗中映出一团怪异的粉红色。夜已深了,风雨交加,灯笼摇晃得厉害,忽明忽灭地照着客栈的门。
突然外面门一响,有人拍门。小二赶紧打着把伞出去开门,却不料这种恶劣天气,而且又是三更半夜的,站在外面的居然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手中撑着一把黄纸油布伞,孤身一人,身上也不见有什么包裹,只在怀中抱着一个圆圆的布包,里面东西的形状,看起来倒像是个小坛子。这女子年纪不大,总不过二十五六上下,这种年纪的女子本应该已经嫁人,但是她却依然还是做姑娘家的打扮,头发紧紧绾成螺髻,一根簪钗也没有。脸也是素净无比,除了眉是青黛色的,一张脸就只见白色,连嘴唇都是淡白的,整个人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异样的苍白来。
她从外面的暴雨中进来,可是淡色的衣裙上只有下摆淡淡几点泥水迹,干净得令人起疑。
这大堂上的客人都是在江湖上奔波的,平时也少见这样清冷的女子,在这暗夜中,她轻飘飘走进来,看见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心想,这女人不会是山精鬼怪吧,怎么这么漂亮,又这么没有活气?
那女子到角落里要找个位置坐下,小二赶紧给她端茶倒水。她抱着怀中的东西,迟疑了很久,才轻轻放在桌子上,刚好在右手不远的地方,似乎时刻担心着这个东西会被人抢走一般。
她喝着热茶,问小二还有没有空房间,小二为难地说:“您看,这下面大堂里坐着的人,都是今晚挤不上客房的,早就没了。”
那女子点点头,说:“那也没关系,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一夜就好。”
老板娘抬头看那个单身的姑娘,见她一个人僵硬地坐在桌前,桌上的油灯幽幽地照在她的脸颊上,明明周围就是热闹议论的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她使了个眼色,让伙计去请那位姑娘,吩咐他无论如何也要腾一个房间出来,带那位姑娘上楼去休息。
那个女子听伙计讲完,又瞥了老板娘一眼,微微点头致意,便抱起自己手边的那个布包着的坛子,跟着他上去了。
睡意来临,楼下的声音也就渐渐消失了,在楼上的那个苍白女子,也拾掇好了一切,将坛子放在自己窗边的小柜子上,然后上床睡下了。但还是睡不安稳,在梦中,似乎有老虎的身影一晃而过。可是在似睡非睡间,她根本抓不住。
在蒙眬浅眠间,她忽然觉得,在杂乱的暴雨声中,似乎有人的足尖在门外微微一碰地面,轻若不闻。窗外人的轻功颇高,触地轻柔,若不是她没有沉睡,是断然无法察觉的。
她睁开眼,向屋内看去。客栈的房间里一片黑暗,她睁大双眼,辨认着房间里依稀可见的物体轮廓,然后,把目光落在自己床边的那个小包裹上。透过布料的凹凸,她依稀还可以在黑暗中分辨出里面的瓷坛子形状。她躺在床上,呼吸平稳,连手指也没动一下。外面那个人,极有耐心,也极沉得住气,用一柄薄薄的刀片,从门缝间插进来,缓慢地顺着门缝游走着,直到抵上门闩,才小心地停住,将由屋内插上的横门闩慢慢地用刀背托着,往旁边移动。暴雨如注,木门闩移动的轻微声响被掩盖过去。
她屏住呼吸等待,也不知过了多久,门闩一松,眼看要垂下来,外面人用刀背轻轻一拨,无声无息地托住,然后等木门闩安稳地靠牢了,才将门推开一条缝,一条身影纵身闪了进来,轻巧无声,与一只猫儿一般无二。
女子还未等他进来,早已闭上眼睛,那个不速之客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笔直地朝着她的床头走来,没有理会躺在床上的她,伸手就直取她床头的包裹。就在他的手即将接触到那包裹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女子身形依然不动,只有靠外的右手臂如蛇般探出,三根手指向那个来人的脉门扣去。
那人毕竟是夜半前来,不敢被她缠住,打算虚晃一招马上就走,于是提起左掌向她的肩膀猛拍过去。只等她身子往后一仰,这里离门口不远,只需要自己一个翻滚,站起来就能逃走。谁知那女子的身体在床上端坐不动,右手从他的手腕抖开,蛇一样顺着他的左掌滑上去,捏住他的手肘。只听到轻微的“喀”一声,那人身形顿滞,低呼一声,摇晃着坐倒在地上。
那女子坐起来,取过床头的火折子将蜡烛点亮,就着火光看着委顿在地的那个人。她见对方手指纤细,在黑暗中便早已料想可能是个女子,等到看见她真面目的时候,才证实了他的猜测。
夜袭的女子上身是暗青色的窄袖短罗衣,下身是藏青色的布裙,虽然不是夜行衣,却刚好能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因为手臂脱臼,她痛得满脸都是冷汗,在地上微微发抖,却还是努力将自己的脸掩藏在背光的地方。
那女子见她将脸藏在黑暗中,反倒起了疑心,怀疑她该是自己认识的人,见她这样,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仔细辨认了一下,原来是刚刚那位老板娘。她皱起眉,问:“老板娘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偏要半夜到我的房间私下来关照?”
老板娘似乎极痛,一张脸已经是雪白,在暗夜中看来,倒像是一幅纸上的美人画,毫无一点生气。她捧着自己的手肘,一言不发。
暴雨依然下在窗外,风从虚掩的门吹进来,暗淡的烛光也随着风在轻轻地晃动着。烛光在老板娘那张脸上忽明忽暗地投下光影,那女子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了很久以前,她记忆中曾经见过一面的人。
“那么,老板娘对我什么东西有兴趣,想要看一看?”
老板娘身形微微一僵,然后低声说:“是……我觉得你应该会带着值钱的东西,我们明里是开客栈的,其实暗地里是做不见光生意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在茶水里给我加点料呢?或者刚刚吹点迷香进来也可以啊,你看起来可真不是做这行的啊。”她又问。
老板娘默不作声地坐在地上,没有说话。
房间里两个脸色苍白的女子,虽然都年轻美丽,却也都是死气沉沉的神情,如果有人此时看见,恐怕会觉得有点惊悚。
那女子又问:“老板娘怎么称呼?”
她沉默良久,才低声说:“阿青。”
“阿青?不是吧。”她蹲下去,盯着她,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曾经听未合叫过你的名字,他当时好像叫你——兰兰。”
她身体一震,知道已经无法隐藏,只好抬头,正视着她:“是,那个时候我叫兰兰,轻雪姑娘你的记性真好。”
见她干脆地承认,轻雪皱起眉,走到窗边,推窗往外面看了一看。寂静的河面上,雨丝悄无声息地汇入水中,岸边林立的树木,就像披蓑衣的巨人静静地站着,黑夜中一片死寂。轻雪将窗户与门关死,然后转身看着她,问:“你一个人半夜来偷未合的骨灰,这是要干什么?”
兰兰转头看着那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瓷罐子,低声说:“因为我知道未合不可能会死的,至少,他绝对不可能会是江湖传言的那样自杀……”轻雪垂下眼看她:“他真的死了。”
“我当然知道。身为渊深阁第一杀手,他多少次为了渊深阁出生入死,早就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你们一定是许诺他这次任务结束后就可以离开对不对?所以在这一次之后就传来了他的死讯,却没有灵位,没有祭奠,也没有下葬,只由你携带骨灰送回老家,你们这件事做得破绽百出,真是好笑……”
轻雪叹了一口气,回身将她脱臼的骨头正回去,然后又淡淡地问:“所以,你们海阔楼想要他的骨灰回去验证一下?”
“不,我离开未合的时候,就已经与海阔楼没有任何关系。这次是我自己想要证明我的想法。”她咬紧下唇,低声说,“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我知道那个骨灰坛一定是空的……”
轻雪一言不发,将那个骨灰坛捧下来,然后小心地放在兰兰面前,再把包裹一层层轻轻地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瓷坛子。她伸手将瓷坛子的盖子打开,把里面的碎骨片和骨灰倒在摊开的布上,在里面摸索寻找了一会儿,取出一截短短的指骨,递给那个少女,低声说:“这是他的左手小指骨——你看,这些骨灰,确实是那个当年为了你而削去半截手指的人的。”
兰兰一看见那半截指骨上整齐的切削痕迹,顿时沉默下来,烛光摇曳,在她的脸上扭曲跳动,就好像她的脸在微微抽搐一般。
过了良久,她才“哦”了一声,说:“原来他真的死了吗?”随着这一句话,她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来,眼中那一点执拗的光芒,突然就消失了。轻雪默然无声,将那骨灰小心地倒回坛子中,再仔细地用布原封包好,重新捧在手中。
两人再没说话,直到过了很久,烛火突地一跳,兰兰才终于像是醒来一般,喑哑着声音又问:“真的是自杀了?”
轻雪将兰兰扶起,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说:“这件事……现在想来,我自己都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兰兰喝掉了那杯已经冷掉的茶水,在这样的秋夜里,内外冰凉,却让她渐渐清醒过来。她这才注意到轻雪的脸色非常苍白,烛火在她的脸上投下暗暗的阴影,可是连红色的烛火都不能让他的气色稍微好一点。
兰兰打了个冷战,转过脸去看未合的骨灰坛子。
轻雪低声说:“未合在我面前自杀了,这件事你不愿相信,也是正常的……我如实跟楼主说,但是他也不愿意相信,没有人相信未合会这样死去。说实话,要是未合不是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不会相信未合最后会这样死去……所有人都无法接受。”
兰兰咬住下唇,身体微微颤抖,但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自杀?”
轻雪凝视着烛火,神情恍惚,似乎在自言自语:“说给你听,也是应该的,天底下除了你,还有谁能与我一起猜这个谜?”
雨渐渐停了,屋檐上滴下来的水在地上没有方向地流淌,不知道要去向何处。
兰兰默默地听着轻雪的讲述,直到她停下来,兰兰才缓缓转头去看放在床头柜子上的那个坛子。她想象着未合将那个盒子对准自己掀开的那一刹那。会是什么样的原因,促使他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以前双颊娇艳——至少外表十分娇艳可人的轻雪,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苍白而恍惚的样子,就仿佛被未合附身了一样。无论是谁,看见自己的未婚夫突然这样结束生命,可是她却完全没有任何头绪的时候,都会这样沉浸在谜团中的吧。
她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静静地,埋头深呼吸良久,然后才抬头,看着轻雪,问:“你认识未合多久了?”
轻雪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十年。”
“而我跟他相处,你也知道的,却只不过短短的半个月……”她凝视着烛光,低声说,“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半个月,我就已经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第一天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了……”
轻雪挑起眉看她,她没有理会,依然自顾自地,像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讲下去:“或许你会嘲笑我,认为短短半个月,我不可能是了解未合的人。但是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这一切是假的,未合是一个,绝对不可能在那一刻自杀的人。”
四
初次相遇的时候,兰兰只不过十六岁。
她郑重地告别了师父,因为她知道,也许她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个任务。她知道自己正徘徊在未来的分岔路口,要怎么走下去,她还是迷惘的。可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当时是三月,正是江南好时节,到处花开无限,整个人间全都成了锦绣世界。
她往南方而去,按照师父的吩咐,寻找九溪。九溪的四面被高山包围着,只有一条山谷可以进出,山谷里有九条溪流汇聚,故此得名。
三月江南,沿途行来遍是野花。她一身简洁,青衣窄袖,但还是在鬓边插了小小的两朵桃花。到九溪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她站在溪边的亭子里,看漂满花瓣的溪水渐渐涨起来,清水中还夹杂着缕缕黄浊水流,心中暗暗皱眉,不知道那个人,今天会不会来?
身边突然有人说:“哎呀,这么大的雨,而且水中还有黄泥浊流,恐怕不一会儿山洪会来啊,要是被困在这里,可怎么办?”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着旧印花蓝衣的农妇,面色蜡黄,皮肤粗糙,看起来似乎是往日下地做惯农活的,她带了个小孩子跑进亭子,那个小孩倒是无所谓,一点都不了解大人们的烦恼,居然还一下一下地拿绳子在抽陀螺,地面凹凸不平,陀螺时时中断,他居然还玩得津津有味。
见那个妇人与自己一同避雨,兰兰向那母子俩笑笑,在背风的那边坐下,而农妇在离她二尺来远的地方坐下。她转头看外面的大雨,草色湿漉漉的,路边的叶子倒是在雨中越发鲜润,那鲜艳的绿色几乎要滴下来一般。
在大雨中,她忽然听到有人跑过来的声音,抬头看,一个少年穿着天青色的衣服,朝这边跑来。在青山绿水之间,那天青的颜色几乎融化了进去。跑近了才发现他十分狼狈,头发全都湿了,紧紧贴在额上,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湿了,跑起来声音窸窸窣窣的。
他一抬头看见山神庙,眼中一阵喜悦,可等发现里面已经有两个女人坐在里面,又有些踌躇。那个农妇笑道:“进来吧,不碍事。”
他这才犹豫着走了进来,贴着另一边站着,身子还有半边在雨中,却微微向他们一侧身,算是道谢。
兰兰偷眼看看那少年,年纪不过二十来岁,打扮却看不出什么身份,既不像书生,也不像农夫工匠,衣衫的料子也不错,怎么一个人在这种荒郊野外出现?
那少年似乎已经发现她在偷偷打量,他脸皮居然十分薄,在她的目光中腼腆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偶尔与她的目光一对上,脸腾一下就红了。兰兰觉得有趣,又有些得意,低下头偷偷就笑了出来。
正在此时,那个小孩子忽然“哎呀”叫了一声,原来他的陀螺在地上一个凸起处一碰,突然跳起,飞出了亭子,骨碌碌就滚到旁边的草地去了。那个少年正在门口,似乎被兰兰给看臊了,见农妇制止小孩到雨里去捡陀螺,便说:“我帮你捡吧。”站起来就跑出去。他衣衫本来就已经湿透了,在雨中又踩着泥水跑一趟去追那个陀螺,等捡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都在滴水。
那个农妇对他道谢,一边让他到里面坐,他笑着看小孩子玩陀螺,饶有兴味。小孩子十分乖巧,见他这样,立马举着陀螺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玩?”
他犹豫了一下,摇头说:“我不会……”
“啊,你这个都不会,好没用啊……”小孩子嘲笑他,农妇赶紧拍了一下他的头:“阿毛,别乱说话!”
那个少年倒是好脾气,笑着说:“没事啦……”
他话音未落,就在这一片昏暗的雨中,两道银光迎面劈开阴沉的天色。那个农妇从袖中抽出两把弯刀,朝着离自己不到两尺的少年劈面砍去。
那少年正笑着在说话,没想到那个农妇会突下杀招,两人距离太近,他几乎已经来不及抵抗,只能下意识地将头一偏,农妇左手那道银光从他的右耳畔险险滑过,但右手的弯刀转眼已经到了他的胸前。
兰兰虽然坐在旁边,却也似乎感觉到了那刀上的寒气。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少年的皮肤在一刹那间收紧了,右边被弯刀擦过的脸颊上,毛孔直竖。
但,颈上那一刀虽然躲开,胸前那一刀却难以躲闪。兰兰见他的脸一偏,料到他的右肩会循着惯性往前一送,刚好递到农妇右手的刀尖上,谁知他将头偏过去之后,却将自己的身子往下一倒,仆倒在地。农妇两刀落空,立即赶上去,一脚向他的肋骨踹去。
狼狈避过那两刀的少年,接下来要想反击,除非再运一口气,鲤鱼打挺站起来,但不到他站起来,恐怕农妇那一脚就先踩断他肋骨了。要不他就是在地上打个滚,避开她那一脚,但这样的话,他就会将整个后背暴露在她的面前,完全没有防御能力。
兰兰在旁边看着,刹那之间心念百转,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少年必死无疑。而那少年却没有跳起来,也没有翻身打滚,他一手按在地上,脚尖在地上一扫,整个人以他按在地上的右手为圆心,在地上平白转了半个圆,立即脱出了农妇的攻击范围。
这一下变故陡生,农妇和兰兰都是愕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在地上转这样一个圈子,直到他将自己手中的东西朝农妇劈面砸去,才终于让她们知道,原来,他倒下的时候,手中刚好按住了那个小孩的陀螺,他见机立即借陀螺为支撑,用脚尖着力,将身体转了出去。
他一脱出她的攻击圈,立即跳了起来,将手中的陀螺朝那个农妇打去,农妇闪避时,他已经将自己的剑出鞘。那只是普通的青钢剑,随处可见、再平常不过的武器,可是这个普通的、甚至还有一点羞涩内向的少年,握住了剑,就开始变成了不一样的人。
兰兰的心中隐隐有点紧张。就在刚刚,她目睹这个少年两次在生死关一转即回,她也没有异常情绪,因为这少年只是她的一个陌生人,可是现在,她却突然隐隐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希望这个少年,不要死在这个农妇的手上。旁边的小孩子站在那里,似乎吓傻了,好久,才哭出来:“大娘……你说带我回家的……你说去找我娘的……”边说边向着农妇这边走来,伸出双手似乎想要去牵她的衣服。兰兰心想,原来这个小孩子并不是她的孩子。
就在小孩靠近农妇的那一刹那,兰兰突然看见农妇的手微微一动,她毕竟年纪还轻,尖叫了出来:“别靠近……”话音未落,那个小孩子已经伸手去拉农妇的衣襟,而那农妇手中的刀光芒莹白,向那个小孩子的头颅劈去。
在兰兰的尖叫声中,那少年的手挥出。然后那把普通的剑像是突然消失了,没有人看到剑的去向,只觉得有淡青色的幻影,在亭子中电光般转了一转。
兰兰的眼睛猛然睁大,她看到那农妇的手依然维持着劈下去的姿势,可是就在白光一闪之间——依然只有一闪即逝的一道光芒——极其轻微的“嚓”一声,白光立即消失不见。她的身体还在做着向前迈步的动作,却在这一刹那间,喉管轻轻地“啪”一声炸开。伴随着这种只在想象中存在的声音,农妇的喉管炸开了,如同江南多汁的柑橘被重石压榨,血箭从伤口处喷出,心脏强大的压力将它远远射到空中,像泼墨一般。鲜红的血在空中就被大雨稀释,落地时只剩了淡淡的粉红色,渗进青翠的草色,踪迹全无。
在一片寂静中,嘀嘀嗒嗒的声音,开始传来。
那个小孩的手中,握着一柄小刀,短、小、窄、薄、轻,像蜻蜓的翅翼,刀光明亮,轻薄如纸,微微轻颤。血顺着上面细细的凹槽流出来,无声无息便流走了,一点痕迹也不留。
兰兰头皮一麻,四肢百骸发僵,她第一次出来,未免觉得恐惧。
小孩手中的那把小刀,现在就插在那个少年的腰间,嘀嘀嗒嗒落在地上的,当然也是那个少年的血。
少年的脸上,微微有一点疼痛的表情,他用迷惘的神情打量着那个小孩,那种神情既天真又可笑。小孩见一举得手,十分得意,抬头看了一看那少年,正要将刀子抽出来的时候,那少年的手一颤,剑尖已经刺进了那小孩的胸膛。
转眼之间,亭子里已经躺了两具尸体。
少年转头看看兰兰,低声说:“抱歉……吓到你了。”
兰兰脸上确实有些震惊,她坐在那里,身体僵硬,一动都不能动。
少年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抵着那把剑,想要把那把小刀拔出来,但再想想,却又先伸手到怀里去摸伤药,伤药用油纸包着,没有被水浸湿。他刚要打开纸包的时候,有人在旁边低声说:“我看,将死的人就不要浪费伤药了吧……”
大雨磅礴,温热的血和冰冷的雨全都洒在少年的身上、脸上,两相碰触,说不出什么感觉。
兰兰将那个孩子和那个农妇的尸体都抛进了河中,然后用雨水冲干净了手,走到他身边,轻轻地伸脚踢了一下他。他受伤严重,流血过多,神智已经有点不清醒了。兰兰蹲下来,伏在他的耳边,轻笑着说:“你可不能就这样倒下啊,因为……我是第三个……”
他本来已经渐渐合上的眼睛,蓦然大睁,依然握着剑的手,五指一紧,青筋暴露。虽然明知道他已经即将昏死,但兰兰还是觉得心中惊骇,赶紧往后一跳,站得远远地看着他。
他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终于昏了过去。
兰兰不放心,又等了一会儿,见他在暴雨中昏迷,显然再也没办法握紧他的剑了,才悄悄地走过去,先把他手中的剑踢到远处的草丛去,然后才按住他右手的脉门,将他拖到亭子里去。
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从天空落下来。
但现在已经不是江南的春天,沿岸也没有桃花盛开。现在兰兰坐在一张木板凳上,这张木板凳在客栈的一个房间里。
暗夜,烛光摇曳。两个苍白的女人。
她慢慢地讲着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杀,细节一丝不苟,所有一切情景都历历在目,仿佛她还是那个鬓边带着两朵桃花的十六岁少女。
“你应该还记得他当时的伤势吧?”兰兰问。
轻雪淡淡地说:“我记得,那把刀正好刺在他的肋骨上,卡住了。因为刀身随着身体的运动而抖动,割开了周围的皮肉,肚子上开了一个大口子,腿上的伤没有伤到筋骨,万幸。那一次他养了三个半月。”
“在遇见未合之前,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存在,也不相信会有人即使拼将一死也要先获得胜利。所以,现在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他会在分胜负的那一刹那逃走,我绝对不相信!”兰兰摇头,斩钉截铁地说。
渊深阁与海阔楼争斗这么久,十年来未合为了渊深阁,行走在生死线上,无数次都即将丧生,却没有一次退却。但是,他期待了十年,为渊深阁奋斗了十年,却在最后胜利来临的时候,选择了自杀。
轻雪的手,又一次在未合的骨灰坛上,轻轻地抚摸着,开口说:“谁也想不通,所以,渊深阁有人猜测说,未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内应,他是海阔楼派来的死士,目的是取得渊深阁的新任,然后在最后决定胜负的时候,他从中破坏,就能使得渊深阁一败涂地。”
兰兰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未合身为杀手,既然能装扮成夔龙帮一个举足轻重的弟子而没有任何人知晓,当然也可能是十年来,被另一个帮派安插在渊深阁内部的,装出来的一个心思敏感而天赋出色的杀手!
“如果他真是这样的话,一切就都能解释了。在最后决胜负的时候,他居然一言不发就带着锦盒避开;他什么都不做,就让渊深阁一百四十六名弟子殒身;他最后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之后,因为内疚,同时也知道自己再也无处可逃,所以他以自杀来结束一切。”
“我不相信……难道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吗?”兰兰茫然地摇头,反问。无论真相如何,谢未合已经身败名裂。只有轻雪,固执地对兰兰说:“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可能是卧底,但是未合绝对不是。因为,只要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没有现身解救我们,渊深阁早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兰兰抱膝坐在椅上,沉吟好久,才抬头问:“那两个包子,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轻雪说,“但我不相信有人能十年如一日地伪装得这么好,如果有这样的心机,他绝对不会用一个这么天真的理由……”
“天真——未合其实,就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从未长大。”兰兰低声说,眼睛一热,双眼在烛光下又开始闪出湿润的光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有时候也很烦他的个性,一件小事他都能翻来覆去想很久,我不过随口说他有句话说错了,他能一个人在那里想个半天,然后第二天郑重地向我解释道歉,真是比女孩子还要敏感多思……但是怎么办呢,可能女人都是笨蛋,你和我就是喜欢上了他。”
烛火渐渐暗淡了,船舱外的天光透进来,眼看又是一个天亮。
兰兰站起来,说:“既然真的是未合的骨灰,就请拜托你去他老家好好埋葬吧。我该下去了,不然的话,桂子一个人张罗不过来。”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说:“桂子是我丈夫,他不是江湖中人,也不知道我会武功,但是他对我挺好的。”
轻雪点头,送她出房间,看着她走下楼去。
兰兰的身材还是纤细的,柔软如客栈外的柳条,她的足尖在楼梯上声音轻微,行来似乎足不沾地,不染纤尘。
轻雪注视着她渐行渐远。这是未合并不长久的一辈子中,第一个爱上的女子。如今,也这样走远了。
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出任务回来之后,突然听别人议论说,未合居然受伤垂危了,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即飞奔过去探视。
当时未合在渊深阁中的时日已经不短,但是他出手很快,每次都是一击得手,几乎从未受过什么重伤,现在居然会受致命伤,不能不让人惊讶。未合平时住在城中的小巷里,和她住的地方很近,她去看的时候,未合已经醒来,坐在那里听帮里的兄弟给他讲笑话,一笑的时候就死命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警告那个说话的人不要害他。
虽然有点担心,但是见这样的情形,轻雪还是笑了出来,在门口说:“我终于知道笑破肚子是什么样子了。”
未合指着她皱眉:“幸灾乐祸是不是?没有兄弟感情啊你!”
轻雪在床边拉了张椅子坐下,问:“怎么回事?遇上什么棘手的人了?”“别提了,被个小孩子骗了。”他丧气地说。
“当年你和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也是小孩子,小孩子最不能小看了。”轻雪说,一边伸手去翻被子,看看他的伤口,一边赞叹,“是哪个大夫给你缝的?以前我可没见他们给别人缝的针脚这么整齐啊,大夫真是对你另眼相看。”
坐在旁边的兄弟大笑:“帮里大夫哪有这么细密的针脚?他这次是被一个女人救了,亲自帮他缝合好伤口并送回来的,帮里的兄弟都羡慕得要死。”未合有点尴尬,对着轻雪解释说:“当时,那个女子和我一起在亭子里避雨,她也是江湖人,所以没怎么害怕,还救了我。”
轻雪把他的伤口盖上,开玩笑说:“真是最毒妇人心,针脚这么密,拆线的时候还不要人命。”
“那,轻雪吃醋了,是不是?”那个兄弟在那边笑着指着她,怪叫。
她瞪了他一眼,站起来就走。
吃醋,她不知道是不是。可是那段时间,确实还真是奇怪的感觉。看着自己兄弟相称的男子,前几天还在自己的身边说说笑笑,什么都找自己商量,转眼却开始为一个陌生女人牵肠挂肚,叫人看见就觉得生气。
所以,在知道那个女人来看他的时候,她总是避开,连看都不愿意看到那个女人。有时候想想她自己也觉得好笑,觉得自己平时枉称不让须眉,结果还是为了这种事情而怄气。
所以,当她奉阁主之命,跟踪着兰兰潜伏进她深巷中的家,打探到她真实身份的时候,她虽然觉得有点愧疚,但嘴角还是挂上了淡淡的冷笑。她从梁上轻轻翻下,如同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石板铺设的小巷中。兰兰的身手与阅历都没有她丰富,当然丝毫没有觉察,还在试着明天去见未合时要穿的衣服,烦恼着是鹅黄色的好,还是浅红色的好。
轻雪没有先去回复交代任务的阁主,她先去见的人,是未合。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轻雪假装不在意地询问他。
未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叫兰兰。”
“除了知道她叫兰兰之外,你还知道她的什么情况?”
自从未合进入渊深阁以来,照顾他、教导他的人,一直都是轻雪。虽然未合的身手出众,但是他毕竟年轻,人际关系、势力权衡、杀手技巧等等,轻雪都曾经教过他,所以他们的关系可说是亦师亦友,轻雪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也并不奇怪。
未合老老实实地说:“兰兰的父亲以前学过虎爪门的武功,所以兰兰也学过一点;她的梦想就是做一个江湖侠女,但是母亲极力反对;她武功虽然粗浅,但是治病救人的能力很好……”
轻雪打断他的话:“真是巧合,她刚好就在你的身边避雨,并且还刚好救下了身受重伤的你。”
未合微微一怔,抬眼看着轻雪。
轻雪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她不叫兰兰,她出生就是一个孤女,年幼时被已经退出江湖的一个著名杀手收养后大力栽培。在海阔阁请她师父去杀你的时候,师父举荐她代替自己前去,希望她能借此机会杀掉你,在江湖上一举成名,但是没有成功。她救了你,然后开始隐瞒身份,和你接近。”未合大病初愈,脸色一片苍白。他静静听完轻雪的话,然后才说:“是,我骗了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杀手。”
轻雪听他这样说,看着他平静的脸,一阵恼怒的感觉顿时冲上胸口来。“从一开始,她就跟我坦白了自己是海阔楼派来的杀手。她天资不怎么样,没有可能成为好杀手,也 不可能杀得了我,她自己也放弃了,你放心。”
“但她是接受了海阔楼的委托过来的,就是说,她是替海阔楼做事的人,你准备怎么跟阁主交代?”轻雪恼怒地看着他,问。
未合神情茫然,不明白她这是什么逻辑,看着轻雪良久,才说:“以她的能力,估计海阔楼的人也不会很信任她,而且她手上从未沾过鲜血,与渊深阁会有什么大关系?而且我们也约定好了,将来渊深阁称霸的时候,我就离开这里,和她一起离开。”“如果她是骗你呢?”
未合皱起眉,第一次用激烈的语气,对轻雪说道:“别忘了,我对于你们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如果你相信我,那么我也就有理由相信兰兰。”
轻雪听到他这样维护,再也没有办法说下去,话到这里,局势已经很僵,没有必要再讲下去了,她站起来,说:“虽然如此,但是这是阁主交付给我的任务,我现在要去回禀他。”
未合急了,他右脚受伤,没法下床,只能从床上直起身子,扑过去拉她的袖子,因为动作太过激烈,撕扯到了腰间的伤口,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抽。轻雪叹了一口气,将他扶住,重新躺回枕头上去。未合焦急地看着她,问:“你会怎么禀报阁主?”
轻雪面无表情地说:“当然是一切从实。”
未合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看着她:“阁主会怎么样处理?”
“那我怎么知道?不过我想,虽然兰兰目前没有针对我们的行动,但是兰兰会妨碍你的行动,须知你是杀手,决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你的行踪。最重要的还有一点,我们有很多不宜露面的弟兄,都已经和她见过面了,所以可能楼主会要我替渊深阁清除掉她吧。”轻雪在擒拿手上的造诣高于他,一反手从他的手中脱开,背着手站在床前看着他,问,“你想怎么样?”
未合知道兰兰本身没有什么危险性,但是她见过渊深阁几个和他比较亲密的人,这一点上来说,兰兰等于是渊深阁的活名单,万一泄露,一定会给渊深阁带来麻烦,所以以阁主的个性,很可能会就此让她消失。
“可是,我可以保证兰兰绝对没有问题,她绝对不会做出不利渊深阁的事情来!”未合恳求,“你不能帮我们……帮我隐瞒这一次吗?”
“事关重大,我怎么帮你隐瞒?”轻雪冷冷地问。
“难道你会不相信我?”未合恳切地问。
轻雪摇摇头,说:“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阁主交代的任务,我没有办法徇私。”她说到这里,看见未合脸上死灰一般的神情,心里犹豫了一下,其实兰兰的情况并没有严重到这样,兰兰对于渊深阁从未造成过伤害,也许阁主会允许也说不定?甚至,如果阁主认可了兰兰,还会顺水推舟,让他们两个就此成亲?
但是安慰的话还没出口,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愤怒来,好像一个小女孩,最喜欢的东西被人抢走,即使抢不回来,她也要大喊大叫地发泄一阵。
她将手按在未合的肩膀上,说:“我刚进渊深阁的时候,也有个杀手,有了自己的一个青楼相好,他非常喜欢这个女子,喜欢到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甚至在自己出任务的前几天晚上,和她约好了,任务结束后回来娶她——当然,结果是这个女子将情报在炫耀自己恩客的时候传了出去,那一次,和那个杀手一起的人,全都没有回来……所以阁主从那个时候起就说,即使和海阔楼只有八杆子关系的女人,一旦她们知道了关于渊深阁的秘密,那就要让她们永远不能说话,因为女人即使没有任何恶意,只要嘴一张开就能泄露所有秘密。”
未合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在养伤中,脸色本来就不好看,现在更是白到渗出一种青紫的颜色。她有点后怕,只能拍了拍未合的肩,然后空洞地安慰他说:“不过,我也是女人啊,而且阁主这么看重你,也许阁主会忘记了自己所说的,重新考虑的。”
“兰兰知道轻重的,她绝对不会泄露一个字,难道你不相信?”未合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一样地重复自己的话。
轻雪默然地皱起眉:“也许她无意中就说出去了,你知道女人常常是这样的。”她再次拍拍未合的肩,转身离开。就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未合叫他:“轻雪。”
她停住,回头一看。未合手中握着一柄匕首,见他回头,未合手一挥,匕首十分锋利,无声无息地,他右手的小指一下被削掉半截。
轻雪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震惊地站在门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未合的断指上血如泉涌,但是他似乎没有感觉一般,将匕首上移,对准自己的右手手筋,他的声音沉静:“我再也不会和兰兰见面,再也不会跟她提起渊深阁的事情,她再也不会在江湖上出现。现在,我用这条手臂来担保她,你信不信她?”
一个用剑的人,用这样的承诺来作保,轻雪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坚持自己的立场。
她将掉在地上的,未合的断指取走,然后将它放在兰兰的面前。
“希望你不要白白辜负了未合的保证。”
五
江浙交界处,正是典型的江南。
秋日的江南,草木都已经凋敝,萧瑟的野花怒放在小山丘上。丘陵曲线玲珑,弯曲起伏的线条就像美女的眉眼。
轻雪带着未合的骨灰,走遍了整座明德山,也没有找到任何姓谢的坟茔。谢未合,他真的是叫谢未合吗?她买下了山腰一小片地,请山下的石匠打了石碑,上面寥寥数字——谢未合之墓。
谢未合,即使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未合的轻雪,也不知道如何向别人述说他的一生。他是天赋惊人的剑手;他是天真的杀手;他是敏感无聊的少年;他爱过一个女人,最后不了了之;他逃避了最后决胜负的一刻,选择了杀死自己。
将最后一抔土洒到坟茔顶上,请来做白事的人也都散了。轻雪一个人跪在墓碑前给未合烧纸钱,山野风大,纸灰打着旋直上青天,在空中消融不见。
人死灯灭,盖棺定论,但是轻雪依然还是想着自己心头纠缠着的那些事情。他是否一直忘记不了,是渊深阁的反对,或是她那自私的心机,让他与兰兰不能在一起,虽然从此之后,他绝口不提兰兰的事情,但未合是个长情的人,不然的话,也不会将那两个包子记得这么牢。所以轻雪想,他绝对是不会忘记兰兰的。他为了兰兰而冲动,在最紧要的关头做下这件事情来,然后又深深后悔,内疚自杀,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轻雪坐在他的墓前,翻来覆去地想这个答案,但是她最终还是迟疑着推翻了这个设想。
未合在斩去自己半截手指的那一夜,曾经许诺说,自己再也不会与兰兰见面。然后他养好了自己的伤,开始如常生活,对于兰兰,绝口不提。到后来,阁主作主,将她许配给未合,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兰兰这个人的存在。
爱情真的能让一个人处心积虑,最后这样来报复吗?
谢未合,你到底爱不爱沈轻雪?
虎。
她开始梦见那只虎。
一片黑暗中,金色的老虎破空而来,那大张的口中,尖锐的虎牙带着金属一般的寒光,贴近她,以电闪的速度。
银铃振动,在虎的脖子上,明亮耀眼。一片暗黑的死寂中,那铃铛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叮……”
明明是猫才应该戴的铃铛,为什么会用来束缚一只斑斓猛虎?
她握紧手中的剑,侧过剑锋,迎向虎口,要将虎顺着口角劈成两半。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她心中忽然有异样的血潮涌过。
虎,傲啸山林,睥睨生灵,它的脖颈上,居然挂着一只银铃。
太阳穴突地一跳,她大脑空茫模糊,虎的全身金色皮毛扑面而来,那白色胡须的尖端,已经先于利齿触到了她的皮肤,尖锐的触感,细微的疼痛,致命的骇人气息。
迫在眉睫的死亡。
轻雪猛地睁大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自己头顶的碎花床帐。
远远传来梆子的声音,已经是四更天了。窗外的月色明亮如镜,从窗口斜照进来,隐隐透过床帐。
刺痛她的东西,只不过是枕头中钻出来的一根细小的稻草尖。
稻草是刚晒的今年的新草,细细地揉搓成柔软的细丝,填充在粗布的枕头中,外面套上刺绣的枕头套,闻起来,有干草暗暗的涩香。
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在江浙交界处那个叫做嘉尚的小镇上,镇外不远处那座叫做明德的小山丘上,埋葬着未合。
轻雪站起来,看着外面空寂的夜色,一片宁静中,她想到梦中的老虎。
常常在未合的梦中出现的,会是这只老虎吗?在轻雪看来,老虎就是一只老虎,唯一的奇怪之处就在于它挂上了一个铃铛。再怎么厉害的猛虎,脖子上套了铃铛,它所有的力量,都没有意义了——未合曾经这样说过。想一想不无道理,无论怎样的王者,被人控制之后,就全都是徒具虎形的走狗。
可是这和他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轻雪沿着原路回来,雇船逆长江而上,经过无数青山无数村落,再一次回到官道上的那座小客栈。
兰兰依然还在那里,热情地招呼客人,看见轻雪回来,她脸上也没有多少表情,她现在是这个客栈的老板娘,是桂子的妻子。
轻雪要了上次一样的房间,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兰兰送早点到他的房间,笑着说:“你也算是熟客啦,我给你点优惠。”轻雪笑着说:“多谢。”
这里靠近江南,饮食清淡,她送过来的早点是一碗白粥,两个馒头,一个咸鸭蛋,外加两个包子。
兰兰将东西放下之后,在她面前坐下,问:“你……知道原因了吗?”她摇摇头,默然不语。
兰兰支起下巴看她。她虽然已经嫁为人妇,却还保留着少女的习惯,支着下巴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她,问:“之前,未合有什么奇怪的言行吗?”
轻雪摇头,说:“我把那天之前所有的事情,全都反复想了很多遍,连未合的一根发丝也没有漏掉,但是我还是没有想到任何蛛丝马迹。”
兰兰叹气一般地说:“怎么说呢……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两个包子有问题……你觉得可能吗?”
轻雪默然皱眉,思索良久,才笑了笑,她连笑起来都是眼神暗淡的:“我想是真的吧,他十年来一直对阁主怀着异常的感情,无论什么事,他都丝毫不敢忤逆,那种感情是你一看见他的双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我不觉得有人能装得出来。不然的话,当年,他不必用那种偏激的手段对我承诺你的事情,他可以去找阁主说话,但是他不会,因为他知道自己在阁主面前,就是一个完全只能感激服从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转机。”
兰兰无奈地笑笑,说:“没见到他之前,我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为了两个包子活着的。”“但是他目标简单,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其实比有些人还要幸福很多。”轻雪说。
两个在人生中并不熟悉的女人,为了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许久,轻雪才重新开口说:“我曾经怀疑过,自己为什么是渊深阁的人,却不是海阔阁的人。我相信别人的心中,也一定会有一闪而过的这种念头,但是只有未合,是坚信不疑的,他是不可能动摇的人。”
“渊深海阔,其实有什么区别呢?”兰兰问,“你在渊深阁这么久,可曾在潜入海阔楼的时候比较过吗?江湖人都知道,海阔渊深,原本是同门,到这一辈的两个阁主,还是堂兄弟,只是堂兄弟闹分家,却要拖着那么多人去死拼……”
轻雪低头喝粥,眼皮都没抬:“所以海阔楼中的消息,自然会有人传给我们,就像渊深阁的事情,也会有人传给他们,我何必潜入?”
兰兰有点诧异,问:“而且我听说,由于你们彼此的暗杀和间谍都无孔不入,你们阁主遭到几次袭击之后,开始深居简出,这几年更是几乎只在自己的亲信面前露面,是不是?”
轻雪淡淡地说:“是,阁主近年常见的人,只有我和未合、帮中长老等寥寥数人。”
“自然海阔楼主也是如此。你们两家争斗激烈,伤亡无数,结果其实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效忠的和自己仇恨的双方到底长什么样。”兰兰声音中带着嘲笑的口气,轻雪抬眼看着她,淡淡地说,“你说的确实是事实,但是很多人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兄弟在拼命,只是效忠的人不同而已。”
“错了,我怀疑其实你们根本没什么区别,对你恩重似海的渊深阁主,你没有见过面的仇人海阔楼主——如果一开始你投入的是海阔楼,那么现在,你心中所有的一切都会完全转换,对不对?”兰兰支起下巴,问。
其实这早已是轻雪在心中想过无数次的问题,兰兰一言中的,让她脑中不由自主地一片空白。但也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就恢复过来,抬头看着兰兰,神情自若地问:“你还在替海阔楼执行任务?”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兰兰站起身将窗子关上,然后转身靠在窗前看着轻雪,笑道:“哎哟,我可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你居然误会我是说客。我离开未合之后,就已经和江湖断了一切瓜葛啦,难道你以为我会让未合的承诺蒙羞吗?”
轻雪一言不发,淡淡地看着她。
她无可奈何,转身往外走,一边在口中说:“好吧,既然如此,我告辞了。”
“兰兰。”轻雪忽然在背后叫了她一声。
兰兰回头看她。
她低声说:“未合的墓,在江浙交界处,一个名叫嘉尚的小镇子外,明德山的山腰。”她抬眼看着兰兰,目光在初生的朝阳下,清澈明亮,“如果你在海阔楼还有相识的人,将来请把我埋在未合的身边,他一个人在那里……实在太寂寞了。”
兰兰听了她的话,先是不解,然后才瞪大眼睛,问:“你难道要……”
六
十月十三,渊深海阔开派祖师的忌辰。
所有的树木都在往身后退去,萧瑟的深秋,寒风凛冽。路旁的草木上都是白色的冰霜,铺陈在叶片上,在天光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
轻雪一边朝着墓地前进着,一边想起了未合与她告别的那一天,那时候的露水,现在已经成为了冰霜。世事变幻这么快,连未合也变成了一抷骨灰。
被这种悲哀的心情驱使着,轻雪的脑中一片空白,而脸颊却是一片绯红,胸口堵塞着一种窒息一样的感情,让她固执地向着前面走着,不管不顾。东方已经鱼肚白,在渐渐明亮的光线中,轻雪认出这条路的不远处就是未合居住过的那个小院子,虽然明知自己的时间仓促,但是轻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那边走过去。
自从那一场火烧过之后,这个院子就没有人住,里面的草根依然焦黑,墙也塌了下来。这里是未合喜欢的地方,他本来住在小巷子中,与轻雪相隔不远,但是他嫌那里地方太小,老是喜欢住在这间乡间小屋子里,尤其近两年,更是住得多。
轻雪在断壁残垣中转了一圈,越过倒塌的墙看着周围。稻子已经割完了,所有的树木也都已经落叶了,只剩下周围的小山环绕着这块田间的平地。她极目四望,丘陵低矮,没有什么可观的景象,不过山的曲线,倒是非常柔美,就像是江南的景色一样。
未合死去的地方,焦黑一片,还残留着那些铁莲子和钢针,不知道火烧之后是不是还有毒性,轻雪用手去拨了拨,捡起一颗铁莲子,放在掌心看。
铁莲子圆溜溜的,在她的掌心滚动,就像是一颗水滴在荷叶上晃动。轻雪想起了小时候,她和哥哥们常常在一起玩弹珠,几个小孩不顾泥,不顾水,始终紧盯着终点那个小洞。长大了,渐渐地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再玩弹珠了,只有未合还是和小孩子一样,无论什么悲哀、难过,被误解、受委屈,他全都不在乎,仿佛那些只是玩弹珠时沾在袖口的泥水,而他的最终目标,只有最后那个终点。
可是,哪个孩子会在弹珠即将射入终点的时候,突然抓起珠子,丢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想到这里的时候,兰兰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你们两家争斗激烈,伤亡无数,结果其实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效忠的和自己仇恨的双方到底长什么样。”
可是未合与轻雪不同,他一开始就有明确的目标,他清楚地知道要跟随着哪一边,要往哪里而去,她可能会有犹豫,可是未合却绝对不可能有对目标动摇的时候。在这一点上,他的单纯,同时也就是他的固执。
渊深海阔,都是在残酷屠杀对方,都是在维护自己这边的人,甚至两边的领导者,都是一样的济危救困……到底有什么不同?
轻雪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后怕,怕自己因为兰兰的几句话而否定了自己一贯以来的信仰。她扬手狠狠地将铁莲子打进对面的泥墙中。莲子深嵌进去,留下黑黑的一个洞。
再也不想了,未合已经死了,他怎么死的,他为什么要自杀,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现在,未合未做完的事,让她来代替完成——未婚妻弥补丈夫的过错,即使不能成功,也希望将来渊深阁能谅解未合。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时间觉得天地茫茫,无限悲哀。
虽然轻雪已经进入渊深阁十年,但是跟随阁主去祭拜的人都是帮中的元老,轻雪和未合一样,以前从来没有跟随着阁主一起去过开派祖师爷的坟墓。
渊深海阔争斗不休,今天既是和解之日——不能在祖师面前伤和气;更是必争之日——渊深、海阔,哪一家先去祭拜,似乎就能争得上风。所以,拜祭一定会在很早就开始。
轻雪直往城郊的墓地而去。祖师的墓地很大,墓前是开阔的平地,种植了一排松柏,松柏后面还盖着几间屋子,平时由守墓人居住。
轻雪悄悄潜进墓旁的家庙,这里放置着祖师和前人的牌位。她爬上天花板,将自己的身躯贴在薄薄的天花板上。天花板离屋顶不过一尺多高的距离,她静静地伏在那逼仄的空间里,等待着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到来。
她一动不动,呼吸轻微,连心跳都似乎较平日低沉了。目标还没有来,她的精力未免渐渐分散,脑中开始浮现出昨天,她向阁主提出自己要离开渊深阁的情景。
“是不愿意呆在这个伤心地吗?我可以让你去其他地方,你过一段时间之后或许……”
“不。”轻雪低声而坚决地说,“我年纪已大,一个女人所有青春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原本,未合不嫌弃我,答应阁主许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人,但我没想到这个人生,不如意的事情这么多,我在这个江湖,到哪里再去找对我好的人?我厌倦了,想要把自己以前全都埋葬掉,或许运气好的话,能找到一个普通人和自己过一辈子……”
这是她第一次欺骗阁主。她离开渊深阁,是因为她唯一有机会接近那位深居简出、行踪诡秘的海阔阁主的时间,只有每年的这一刻,在他拜祭先祖的时刻。可是渊深阁的人,却因为这是家庙,不能在此时此刻动手。
现在,她已不是渊深阁的人。
她对于找个好男人嫁掉已经绝望,她已经二十七岁,在江湖上奔波了十余年,虽然她容貌依然姣好,但是风霜痕迹却是去不掉的,再也不是娇艳如花的少女。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再去爱上一个人,像爱未合一样,爱上十年。
她把自己的脸伏在尘埃中,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谁知道未合那些奇怪的举动,是不是因为上天要惩罚她拆散未合和兰兰的过错?所以留她一个人在世上,不明就里,这么痛苦。
下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知道人已经来了,但是她依然不动,在天花板上静静地听着下面的声音。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低低的话语——是渊深阁的人,今年是渊深阁抢先了。这么说,海阔阁一定会远避在外面等着,等渊深阁走后,就会到来。
她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天花板内没有风,空气浑浊,在外面斜斜透进来的光线中,一颗颗灰尘慢慢地漂浮着,从她眼前无规律地飘过去。
她全身上下都是凝固的,连发丝都没有动过。像一只等待着飞虫的蜘蛛,她连大脑都是空白的。
下面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献供品,三叩九拜,烧香烛,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渊深阁的人才离开。
她趁着间隙,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足,然后继续在那里屏息等待。太阳渐渐升高,所有叶片上的露水都已经干了,秋日的衰草在太阳下失去水分,似乎连颜色都变深了。眼前浮尘来来去去,似乎无穷无尽。
外面,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屏住了呼吸,将手脚轻轻地弓起。
当头一人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她的身下。
她弓起的手脚往下一压一放,薄薄的天花板被她压碎,破碎的天花板如雨点从天而降,兜头向下面的人砸去。在下落的一刹那,轻雪的手在旁边的椽上一按,身形疾如飘风,向旁边硬生生逆转了半圈,手中短剑锋芒毕现,居高临下刺向下方那个老者。
眼见天花板砸下,下面的老者立即往后退了一步,天花板既薄且轻,在他面前落下的速度并不快,还未等碎木屑落地的声响传来,轻雪手中的短剑已经递到他的胸前。
海阔楼主纵横江湖多年,自然是艺业惊人,明明看见她的来势,居然不闪不避,右手一伸,已经夹住她的短剑,左手高扬劈下,隐隐夹带呼啸之声。
轻雪有备而来,早已想过自己的短剑落空后该如何应对,因此在他的手指夹住短剑的那一瞬间,她短剑撤手,空手而上。她的擒拿手是平生引以为傲的,如蛇一般缠上海阔楼主的右手,直取他的脉门。
海阔楼主冷笑一声,原本高扬的右手顿时化作漫天掌影,以风雷之势般攻向她的上半身,左手回过短剑,无声无息地向她的掌心推过去。
一手快,一手慢,这正是渊深海阔的家传绝学乾坤无极。轻雪曾经见楼主用过这招数。他每用此招,便是杀意弥漫之时,对方断无生理。现在,自己也没有回去的希望——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回去的愿望。
她根本不理会自己那即将被短剑削成两半的手掌,也没有理会即将落在自己天灵盖上的重掌,眼睛猛然睁大,她盯住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海阔楼主的脖子。
左手擒拿手一变,袖中刀顺着她的手腕滑出,她反手握住,对着他的咽喉斩去。她的视野已经和平时不一样,除了突起的那一点喉结是清晰的,其余的一切,在她的眼中全都是模糊的。
一片白茫茫中,她的眼底,只有这一点,等待着她的刀划过去,破开薄薄的伤口,喷射出鲜艳的红色。
海阔楼的人见楼主下杀招,早就已经退到墙角。中间偌大的一片地方,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塌下来的天花板。这一刻,所有人都已经来不及进入他们的圈子。
海阔楼主因为攻击,身子前倾,已经来不及将自己的身子后退,这一刀,已经避无可避。
他的右手在她的头顶,他的左手在她的胸前,他已经无法回击。
她不是海阔楼主的对手,但是她能用自己的命,换他的一条命,这是杀手最后的底线。
薄薄的刀刃,在她的手中,在这一刹那,似乎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的。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但是她依然还是固执地睁大双眼,等待着那片青色的利刃,无声无息中割开对方喉咙。
现在,未合在渊深阁的人生,终于圆满了。
人在死的时候,想到的会是什么?
未合自杀的那一天,那灿烂的秋日阳光。初见的时候,清辉遍地的下弦月。未合从那里来,又回到那里去的,那江南秀丽起伏的山峦。他向自己求婚的时候,脸颊微红,低声叫她轻雪……
呵,多年前,他是否也用这样的口气叫过兰兰。
兰兰,她没有想到自己临死前会想到兰兰。兰兰说,其实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效忠的和自己仇恨的双方到底长什么样。
是,但是就这样一辈子,也结束了。不知道自己为谁效忠,也不知道自己对抗的是谁。这一个念头,像魔魅一样,缠住了她的心。她的眼,突然从他的喉咙上移开,微微地抬起眼皮,在自己与他死亡的那一刹那,她看清了仇人的脸。
平淡无奇的,老人的脸,现在,那张脸和自己一样,上面充满了扭曲的神情。他对于死亡的恐惧,因为时间太过仓促,还未来临;而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却又不敢置信。
这张脸,她是第一次见,但是,又是熟悉的。因为她用十年时间去效忠的人,有一张和这个即将死在自己手中的人颇为相像的脸。
毕竟是,两个堂兄弟。
就在这一刹那,恐惧像那片刀锋一样刺中了她的胸口,让她的最后一口气,再也没办法吐出来。
十五年前的一面之缘,两个包子,这么小的事,当事人都已经记不清了。未合在苏州,重新看到与当年记忆相似的那张脸,涉足了这个风雨江湖。但是他不知道,原来在当时,有两个长相相似的人,在这个庙前先后出现。
他拎着那个致命的暗器盒时,骤然看见这个与自己记忆中的恩人有着相似脸庞的仇人,他当时心里,会怎么想?
十年,未合是在为自己的恩人卖命,还是想要自己恩人的命?
他除了夺路而逃,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他自杀的时候,对她说,轻雪,一个人,做错了事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像孩子一样单纯又敏感的未合,为了一饭之恩,抛弃了自己的姓名,抛弃了自己的人生,抛弃了自己的爱情,坚定不移地按照那个理想走下去。当他所有坚持的一切都被彻底颠覆时,除了死,他无法面对。
轻雪的眼中,突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来,让她连逼近的死亡都看不见。
秋日的阳光照进窗户,周围所有的声响似乎全都退到了千百里外。一切都如同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未合仰起清秀而略带稚气的少年的脸,对着阁主,骄傲地说:“等渊深阁得到江湖的时候,我已经为渊深阁而死。”
她沉沦进黑暗中,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暗黑中,铃声响彻,有猛虎扑面而来,她在黑暗中剑光转折,向下斜劈,剑刃的明亮光线画了一个圆转弧形,在黑暗中破出一弯新月的痕迹,不差分毫地,斩向那个跳动的银铃。
绵长回荡的铃声被一剑斩断,整齐切割成两半的铃铛坠落于暗黑的虚空,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