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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门

作者:唐缺

ONE谢谢你的雨前龙井

清晨的时候,杨平来到枣树村,敲响了欧的门,准备杀死欧不弃。开门的老仆欧三,当时还不认识杨平,问道,请问公子爷您是?

杨平说,我找欧不弃老先生。

请问您找我老爷有何贵干?

我是来杀他的。

于是欧三大呼小叫着跑了回去,很快杨平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面容姣好、身材婀娜的姑娘,一身素色而整洁的衣衫,手里还拈着一朵花儿。

你要杀我爹?她皱着眉头问,似乎是在看一个疯子。

是的,杨平回答,我是来杀他的。

那你去村西头,那儿有一片堆,如果你识字的话,应该能找到他。那姑娘说,然后你愿意怎么杀就怎么杀。

哦,原来他死了?杨平略微一愣,但随即说,那就找你哥哥欧纵,杀他也是一样的。

你还挺了解我的?姑娘的眉头又皱了一次,杨平觉得她皱眉的姿态挺好看的。

略知一二而已,不然我也不会不知道欧老先生已死。欧娴小姐,我这次来,就是要杀你们欧穿云剑的掌门人。杨平说。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叫做杨平,不知道你听说过我没有。

欧娴长出了一口气,说:原来你就是最近三年把整个江湖搅得一团糟的杨平,我明白了。

三年内,你一共杀了多少人?她屈着手指头数着,昆仑掌门、峨眉掌门、崆峒掌门、华山掌门、岳阳帮帮主、七煞门门主……

没有,七煞门门主没有杀成,杨平纠正她,我没有想到他的心脏竟然会长在右边。一击不死,我也就不能再出手了。

但不是每个人的心脏都长在右边的,欧娴叹道,至少我不是,我哥更加不是。

那就麻烦你请他出来,也许他能杀死我,那你们穿云剑就会成为全武林的英雄。

我哥不在,欧娴毫不迟疑地回答说,你打算杀我吗?

杨平摇头:我不会的。我只杀掌门人。

那跟我进来,喝杯茶吧。欧娴转身向堂屋走去,细细的腰肢风姿无限地扭动着。

杨平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欧娴手中的花突然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杨平连忙停脚,以免撞上她。便在此时,他的皮肤感觉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感,一道劲风向他的心脏袭来。原来是欧娴,身子还弯着,却悄无声息地从袖子里弹出一柄剑,从自己的腋下反刺上去。

叹了口气,杨平伸出两根手指,将欧娴的剑稳稳地夹住。他的动作看上去轻松随意,但欧娴却怎么也无法将剑夺回来。

这就是穿云裂石吧?杨平问。无声无息,迅疾如风,事先毫无征兆,果然名不虚传。若是你哥哥,我多半会受点伤,甚至还可能送命。可惜你功力还不够。

他松开手指,欧娴收回剑,脸上的神情却很平静,似乎一点也不为刚才的偷袭而感觉不光彩,更不为偷袭的失败而懊恼。

当然了,她说,如果你能轻易被我杀掉,那些被你干掉的掌门人还不冤死了。

事后回忆起来,杨平不得不承认,穿云剑是他所遇到过的最令人捉摸不透的门派。从来没有哪个门派的门人会像欧娴这样坦然地接待他,似乎他并不是要杀欧纵,而只是一个慕名来访的江湖友人。那时候他显然无法预料到,这次挑战会成为他一生中最漫长、最折磨人的一次。

杨平想起自己第一次出手,要杀的是江南盐帮的帮主。当时盐帮已然没落成一个寻常的帮派,但余威犹在。杨平撑着伞,穿过三月江南纷纷扬扬的雨丝,跨过一座古老的青石桥,雨点在桥下的水面上点缀起动人的涟漪。桥下,盐帮帮主郭威正在一片竹林中等着他,身旁是盐帮的大小高手。

看到杨平那张年轻甚至堪称稚嫩的脸,郭威的表情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兴师动众,却等来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他甚至觉得有点丢人。一名盐帮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越众而出,打算替帮主摆平此人。他一语不发,径直一刀向杨平当头劈来。

当刀锋即将触到杨平头颅的一刹那,那帮众突然觉得手腕一凉,随即,他惊恐地看见自己的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上面还紧紧抓着一只手,他自己的手。在一声惨叫后,他晕倒在地,断腕处汩汩流出的鲜血混合着雨水,将泥土染成一片红色。

事后一名盐帮帮众赌咒发誓说,那是他生平所见的最快的一刀:我甚至连刀光都没有看到!我只看到雨水不停地往下淋,几片竹叶子掉下来,然后、然后他的手就断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此人描述的可信程度,因为他确实是什么都没看清楚——杨平用的是剑,根本不是刀。事实上,当一盏茶后、在杨平一招之间便割断了郭威的喉咙后,都没有人看清他的出招。

那一天细雨绵绵,三月的春风带着清新的雨点拂过每个人的面庞。盐帮上下一个个脸色煞白,看着杨平将郭威的尸体留在竹林中,翩然而去。自此以后,杨平的剑下之魂开始遍布大江南北。

杨平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毫无理由地想起挑战郭威的往事,后来他认为,可能是欧娴亲手沏的西湖龙井令他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江南的雨、江南的茶,总是能令人牵扯出一些纷纷乱乱的记忆。

欧娴沏茶的时候,杨平打量了一下四周。作为一个名满江湖的职业刺客,欧应该很富裕。但刚才远远地看到欧院子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门。现在他坐在欧小小的客厅里,看着四周脱落的墙皮和裂缝,感觉有些局促。

欧娴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你也是个杀手,应该知道,做我们这行最忌引人注意。

杨平伸手弹掉一只落在他肩头的蛾子,点点头表示赞同。欧娴又说,更何况,如果你杀一个人获得一千两酬劳,可能有九百两都会花在杀他的过程里。你需要最严密地安排自己的衣食住行,需要收购情报,需要收买线人——杀人哪有评书里说的那么容易啊。那些传说中一掷千金的顶级刺客,不过是说书人编出来的罢了。

杨平再次表示赞同,当认为自己坐的时间已经足够礼貌之后,他轻咳了一声问,那么,你哥哥什么时候会回来,到时候我再过来。

这我可说不准,欧娴很诚实地说,我哥杀人最快的时候只需要一两天,慢起来就没法说。要不你过一两个月再来吧。

杨平说,好,告辞了。谢谢你的雨前龙井。

欧娴将他送出去,轻轻掩上大门,好像只是在送别一个寻常的朋友。杨平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欧娴的镇定自若让他有些轻微的不安。这时候他的头脑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个欧纵,大概会是一个相当难杀的人物。

带着这种模模糊糊的念头,他竟然完成了和欧纵的第一次擦肩而过。那一天他一路向西,来到了兰州城,打算在等待欧纵的间隙中再完成一项任务。从此处出发,进入西域,便可找到雄踞西域的铁旗门总舵。门主章风,也是他的挑战对象。

他在兰州城一冷清的小客栈里住了一夜,硬硬的床板硌得他有些难受,无处不在的跳蚤也让他有些恼火。是夜,兰州城外的沙漠中狂风呼啸,如同野兽的嘶吼呜咽,忽远忽近地盘旋着。

次日清晨,杨平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醒来。他推开小客栈已朽的窗子。看见窗外是一片混沌的灰黄色,空气中飘扬着无数的沙粒,侵袭着兰州城的每一处角落。

但兰州城的百姓似乎并不在意。杨平看到无数人穿过大街小巷,穿过风沙尘土,奔向城门,似乎有什么热闹可看。

在晨起的无聊中,杨平也走向了人流的会合处,鞋底在布满沙土的街道上留下浅浅的印痕,随即被风吹散。远远地,他就见到了章风的尸体,被高高地挂在城门上,在尚未止息的气流中摇晃不止,好似一只留着过年时下酒的风干鸡。

当时他并不知道那具死尸就是章风,这时有两个江湖客在他身边低声交谈起来。

那不是铁旗门的门主章风吗?传说他的一十七式大铁锤刚猛无匹,虽然招式简单,却令人避无可避,怎么会被杀死在这里?

而且还那么张扬地把尸体吊在这里,就不怕铁旗门的人去找麻烦?

听到“张扬”二字,杨平一震。他想起了母亲当年向他讲过的一位刺客的矛盾作派。

欧不弃那个老怪物,母亲每次都这样开头,不杀人的时候,总是把自己藏在穷乡僻壤里,鬼知道他的生意都是从哪儿接来的。但是一旦到了杀人的时候,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唯恐别人不知道人是他杀的。

他杀川西袍哥会老大的时候,我碰巧路过那里,母亲回忆说,那一天正是锦官城的灯会,城西的青羊宫内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煞是好看。那袍哥会老大在无数手下簇拥之下前去观灯,竟然就被他伪装人社火中,众目睽睽之下刺死了。嘿嘿,虎牢关三英战吕布,谁能想到刘备的剑不砍向吕布,却反而飞向了人群呢?

艺高人胆大,那也不算什么,杨平不以为然。

那你会不会事先安排好焰火,让全城的人都抬起头看见几个大字:杀人者杨平?

杨平叹为观止地摇摇头,从心底认同了欧不弃的嚣张。

一阵悲号和怒吼声打断了杨平的回忆,那是闻讯赶来的铁旗门门人。杨平心中一动,抢先腾身而起,借着城墙的支撑跃到了高处。下面的铁旗门门人喊声更加响亮,却也无人有杨平那样的轻功。

借着熹微的晨光,杨平看见了章风身上致命的伤口,那是膻中穴上轻轻的一刺,刚好致命。而章风的衣襟上,别着一把铁铸的小剑,只有一根指头大小。这是欧杀人后必留的标记。

杨平默然地落地离开,随手把那小剑摘下来,扔给了铁旗门人,立即传来一阵惊叫声:穿云剑!他毫不理会身后的嘈杂,心里只想着那道伤口,看上去很像鲜血凝成的一朵梅花。

TWO我是来取你性命的,请赐教

杨平的出现,对于整个江湖而言,是一个难解的谜团。他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里突然涌出的一块礁石,突兀而神秘。

最初的时候,被他杀死的只是一些小帮会、小门派的首脑,虽然引人关注,倒也算不得如何轰动。直到青城派掌门胡孟杰被他一剑穿心,他的名字才开始广为人知。

杨平杀胡孟杰时,后者正行进在太行山崎岖的山路上,准备前往晋中,参加他的老友金枪王维民的寿筵。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弯后,杨平出现在了他眼前。

当时的杨平和三年后几乎没什么两样,穿着一身粗布衣衫,一张本来很英俊的脸膛晒得黑黢黢的,活脱脱一个朴实的青年农民。胡孟杰差点要打发随行的弟子去向这位老乡询问附近可有歇脚的地方,却听得该老乡冷不丁冒出一句:胡掌门,我是来取你性命的,请赐教。

胡孟杰是堂堂青城掌门,乃是一位大有身份的知名人士,自然不会去和杨平计较。但等到大弟子程行之和三弟子陆冠鹏相继倒在了地上,他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乡说:胡掌门,现在我有资格和你动手了吗?

胡掌门不答,手缓缓地移向了剑鞘,在他的眼前,死亡的阴霾已经铺开。

三日之后,眼睛肿得像桃子、左肩明显活动不便的程行之来到了王维民府上。胡孟杰的死讯,给喜气洋洋的寿筵涂上了一层凝重的灰色。

此时人们才开始重视杨平的存在,虽然用青城掌门的死来引起这种重视未免代价过于沉痛,但毕竟,在王府一片张灯结彩的欢庆氛围中,这柄未来几年内江湖上最危险的剑,已经放射出了咄咄逼人的寒光。

于是人们开始拼凑杨平的形象,试图查找出他的身份。王维民的寿筵上聚集了许多江湖中消息灵通的人士,杨平就这样被你一个鼻子我一条胳膊地拼了出来。

随即大发现,这形象是如此模糊,犹如水中的倒影,根本看不清楚。这是个年轻人,但也有可能是戴了人皮面具,因为很难相信一个年轻人能击败青城掌门;此人的武器是剑,剑招很诡异,为数不多的几个亲眼目睹者都说不出来,但其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此人专杀各派掌门人,到现在已经有七位掌门人被杀,但他所用的方式都是堂堂正正的挑战,而且从来没有取过其他人的性命。

众人对杨平的全部了解便局限于此。他是何门派,师从何人,用的什么剑法,为什么要与掌门人过不去,这些大都一无所知。

后来那心脏长在右边的七煞门门主,被杨平刺中了左胸,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异象,自以为必死。他无力地斜靠在墙上,看着鲜血从自己的指缝间奔涌而出,喘息着问:你究竟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掌门人?

杨平看了他两眼,低声回答:因为我不得不杀。

显然,这是一句废话。所以还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杨平要杀掌门人。

令武林中人很郁闷的一件事情是,由于杨平每次采取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挑战,大竟然找不到借口去联手剿杀他。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本来可以想办法除去他的。但后来随着他的声名日隆,敢不敢接受杨平的挑战,竟然成为了各门派暗中比拼的内容。人们对杨平咬牙切齿无比痛恨,却又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胆战心惊地等着他上门。

THREE脚下的路通往沧州

两个月后的一个午间,杨平再度踏入了枣树村。此时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是要落雨,空气中飘散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连村里的狗都安静了下来。欧三开了门,见又是杨平,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欧娴迎出来,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哥哥三天前还在,如今已经离开了。

杨平皱了皱眉头,问:你没有告诉他我要找他?

我当然告诉他了,欧娴说,有人要杀他,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他呢?但是我哥哥说,他是个职业杀手,不能老坐在里不干活呀,还有一人要养活呢。所以等了你几天等不到,他就走了。

欧娴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杨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视荣誉如生命的各大门派对他的耐心等待,当轮到他自己等待的时候、当面对着似乎丝毫也不把他的挑战放在心上的欧纵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困惑。

欧娴看着他发愣的神情,禁不住微微一笑,说:你何苦一定要在这里等他呢?我哥现在前往沧州,去刺杀河间三凶,你应该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杨平点点头,说声多谢。转身欲走,却听得欧娴在背后叫他,干脆留下来吃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杨平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得赶路去了。

欧娴说:难道你害怕我在饭里下毒?

杨平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一声惊雷的巨响打断了他的话。天空中的乌云变幻着姿态,遮盖了整个村庄,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泥水。

你看,欧娴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幸灾乐祸,你现在没办法赶路了吧。

于是杨平只能在欧与欧娴共进晚餐。欧娴越是表现得落落大方,他就越感到拘束,唯一能做的,就是礼貌地赞赏着欧的饭菜和那坛三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尽管他并不喜欢喝酒。

欧娴的酒量其实也不好,酒过三巡,她的脸上已经起了隐约的红晕,颇增几分娇艳。杨平不敢直视,只好低着头喝酒。两个人说了一会儿不相干的话,欧娴突然说:现在全武林的人都在猜测你的身份,猜测你为什么要去挑战那些掌门。能告诉我吗?

杨平笑笑,说无可奉告。欧娴也不坚持,只是不停地为他斟酒。杨平说,我倒是也很好奇,所有人见了我都如临大敌,为什么你一点也不为欧纵担心?

他是个刺客呀,欧娴说,一辈子都在刀尖上玩命的人,如果每次杀人或是被杀我都要担心,那我早把自己累死了。

杨平默然地点点头,脑子里想起了一些杂乱的往事。欧娴又接着说,何况,我也要观察你啊。

观察我?杨平一怔。

你要杀我哥哥,我当然要替他观察你,欧娴嫣然一笑,做刺客的人,怎么能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出手呢?

杨平微微苦笑,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眼前这个美丽而好客的女主人,其实是自己的敌人。他抬眼望望门外,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过去,现在只有一些细微的雨滴。于是他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去沧州了,我应该在哪里找他?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自己说了蠢话,果然欧娴说:如果能那么轻易被找到,他早就被杀死几十遍了。

杨平再度苦笑:好,告辞了。谢谢你的女儿红。

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谢谢那些女儿红,喝酒令他有些难受。后来他脚步轻飘飘地走在山路上,回头望去,远处的山坳里,枣树村一片灯火,却也认不出哪里是欧了。

山风夹杂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吹拂在他脸上,他才感觉舒服一点。脚下的路通往沧州,他将要去那里寻找欧纵,但他却愈发觉得眼前有一团混沌的迷雾。

FOUR一场事先张扬的刺杀

关于河间三凶,据说他们本来自称河间三雄,但是所有人都叫他们三凶,因此他们只能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称谓。最后河间三凶的老大皇甫端如是说:既然大都叫我们三凶,为了对得起江湖朋友的厚爱,我们必须要做得更名副其实一点。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果然非常对得起这个响亮的称号,难怪会有人肯付钱请欧纵去对付他们。

河间三凶并不是什么帮会门派的首领——尽管手下也有些爪牙喽啰,所以并不在杨平的挑战名单里。但既然欧纵将要动手,他就必须要时刻留心这三人的动向,以便查找出欧纵的行踪。

沧州是座繁华的城市,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城市里都会有无数的闲人存在。他们可以告诉你这座城市的一切细节,一切隐私:官府的黑暗、武林的秘密、民间的谣传、卖豆腐的老王隔壁李阿婆床脚下埋藏的黄金,简直包罗万象、无所不知。他们是这座城市的真实描述者,从他们身上,能够挖掘出所有埋藏在光鲜外表下的耸人听闻。

现在杨平就坐在一个街边的茶铺里,用一点散碎银子从茶博士的嘴里套着话。很快他就得知,河间三凶的老大皇甫端和老三郑义,每隔三天就要到城里最知名的酒楼醉荷轩去用早膳。至于老二刘清风,茶博士一脸坏笑地说,不一定,得看他能不能起得了床。

茶博士走了,杨平吹开浮在水面上的劣质茶梗,轻轻啜了一口。皇甫端、刘清风、郑义,杨平想,这年头的凶徒还真会起名字。

‘等到亲眼见到皇甫端和郑义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皇甫端相貌清癯,长须飘飘,俨然一位博学的儒士;郑义则是浓眉大眼,脸形端方。光凭相貌,谁也无法想象,这两人加上刘清风,曾经在一夜之间屠杀河北周满门四十三口,也曾经把人的四肢斩断,痛苦三日三夜方死。

杨平原本没有见过河间三凶,但周围食客畏惧的眼神和掌柜带着颤音的招呼声暴露了两人的身份。他漫不经心地对付着面前的水煎包,看着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上楼。他们都没带随从,似乎是对自己的自卫能力信心十足。杨平注意到他们的脚步声极轻,落地却很沉稳,显然内力极深。他估计了一下,自己以一敌二,也许能略占上风,仅仅是也许。不过既然杀人者是欧纵,多半会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看来这单买卖不会太难。

欧纵此刻会在何方?杨平禁不住开始猜测。或许,他也和自己一样,坐在这酒楼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想到这里,杨平扭过头看了看四周,发现皇甫端和郑义选了个临窗的好位置坐下,那桌子附近的人已经唯恐避之不及地逃开了,只有较远的地方还疏疏落落地坐了几个人。杨平的目光一一扫过,见那些人几乎都是衣着华丽的富贵人模样,一个个白白胖胖,双目无神,着实看不出谁有点高手的架势。

河间二凶小酌几杯后,开始闲谈,杨平凝神细听,也不过是一些江湖传闻,或者“过两天把吉老四做掉”一类的话。他摇摇头,正准备付账离开,却听见楼梯上又传来一阵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杨平心中一凛,转身望去,看见一个俊朗的男子正走上楼来,看来约摸三十岁。此人也是内力颇深,但脚步略显虚浮,却不如河间二凶那样沉厚。

老二,不在里左拥右抱,跑过来看我们两个老伙干什么?

说话的是郑义,看来此人便是刘清风了。

刘清风叹息着说:其实我也不想来的,但如果不来,也许我就再也没有左拥右抱的机会了。我刚刚得到消息,穿云剑的欧纵来到了沧州,他是来对付我们的。

欧纵?那个到现在已经出手四十三次,无一次失败的欧纵?

四十四次,他还有一次免费服务,因为对方赖账不肯付他钱。

古老的沧州城因为欧纵的到来而沸腾起来,仿佛是一锅五味杂陈的温吞老汤,突然被添上了一大捆柴火开始烧煮。人们兴奋异常、奔走相告、热切期待,仿佛河间三凶已经成了案板上待宰的三条鱼,随时等候着厨师来下刀。

这一天傍晚,杨平再度在沧州的街头见到了皇甫端三兄弟,三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踏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神情颇为悠闲,似乎是在向人们展示:我们不怕什么刺客杀手。

但杨平却借着街边店铺摇曳的灯火,从皇甫端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安。而刘清风的右手,始终都放在腰际,以便能随时拔出他的破风刀。

是夜,杨平躺在客栈的床上,看着如水的月光从窗外透入,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内心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对。穿云剑一派纵然在杀人时十分张扬,却也从来不会这样事先大肆声张,唯恐世人不知。后来他突然坐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好厉害!

无疑,欧娴已经通知了你我的到来,或者说,根本就是你让她告诉我你的行踪的。你这样大张旗鼓,根本不是为了河间三凶。你从头至尾就没有将他们三兄弟放在眼里。你是为了向我示威,你是为了让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厉害,即便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刺杀,你也会成功地完成。

你最终还是很介意我的存在的,欧纵。

现在沧州已经彻底被欧纵撩拨起来了,就好似一个急红了双眼的嫖客,迫不及待地要寻找快乐——但这时妓女却不知所终。这个王八蛋欧纵,后来沧州城的人民义愤填膺,真他娘的会折磨人!

最初的五天,河间三凶感觉自己就是三条令人垂涎欲滴的大肥鱼,在菜板上排列好,人们用无限关注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猜度着他们最后会被红烧、清蒸还是醋溜。

——你觉得欧纵会拣什么时候下手?

——早晨,迎着初升的阳光,那作派多帅!

——那为什么不是黄昏,残阳如血,多有诗意。

——我觉得会在夜晚,而且就在城中的那条青石路上。

——去,你还真是人肚子里的蛔虫啊,你见过欧纵长什么样吗?

但五天过去了,无论清晨还是黄昏还是夜晚,河间三凶一根寒毛都没有掉。于是他们的形象开始起了变化,似乎又成了三条被藏在冰块里的冻鱼,看厨师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拎出来下锅。

——欧纵真是稳得住啊,这几天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懂什么?人金牌刺客讲究的是一击必杀,没有绝对的把握不出手!

——那你觉得欧纵会等到什么时候?

——等着最好的时机呗。比如他们三个睡觉的时候,比如刘清风……

——嘿嘿!哈哈!

这之后,漫长的半个月过去了,河间三凶每夜里轮流睡觉,恨不能长出三只耳朵,刘清风的七个小妾则终日在里无聊地磕着瓜子。可是欧纵,这个杀千刀的欧纵,偏生在这半个月之间毫无动静。人们开始沉不住气了。而河间三凶,已然变成了三条无人问津的臭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抛入垃圾堆。

——怎么这么久了都没动手?他该不是怕了吧?

——河间三凶也不是好惹的啊。

——他到底来没来啊?是不是欧纵根本就没有来?

是不是欧纵根本没来?这个猜测犹如蚂蚁一般,深深地啃噬着河间三凶的内心。有几次杨平近距离观察,发现皇甫端的脸形愈发的清瘦,眉目之间的疲惫之色浓得化不开。他敏锐的目光甚至看出,皇甫端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刘清风的潇洒飘逸之间也带上了挥之不去的倦怠。他们甚至派出手下在城里各处肆意地辱骂欧纵,试图将对手激出来,但欧纵却始终不见踪影。

杨平几乎可以想象,他们是怎样彻夜难眠,枕戈以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杨平也可以想象,当他们仍旧做出无所畏惧的姿态、每日里在城内如常往来之时,内心会藏有怎样的惶恐不安。

杨平也想到了自己。我是不是也中了欧纵的套子呢?河间三凶在死亡的威胁下苦苦挣扎,杨平自己却也在沧州城百无聊赖地等待。大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自己甚至连欧纵的一根头发也没有见到。倒是沧州城本已发黄的树叶开始一片片地跌落,提醒着人们深秋的来临。

此时欧纵点燃的柴火已经逐渐熄灭,沸腾的汤锅也渐渐止息。河间三凶走在街上,关注的目光已经明显比以往少了很多。毕竟一个再吸引眼球的事件,老是没有进展,也会让人觉得乏味。所以这天下午,杨平对河间三凶的注视显得那么突兀,以至于刘清风突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杨平。

你在看什么?刘清风问。我好像见过你两三次了。

什么也没看,杨平很平静的回答。他转过身,向着客栈的方向走去,心里明白河间三凶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惹莫名的是非。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刘清风。第二天上午,沧州城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燃烧到了沸点——刘清风终于被欧纵杀死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欧纵其实早就来了,他就像一头深藏在积雪之下的恶狼,用令人惊惧的耐心,等到了猎物松懈的那一刻。

FIVE百鸟朝凤,东风浩荡

刘清风被杀的经过是这样的:那一天上午,三兄弟例行在沧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出现,在路过大安当铺的时候,三兄弟意外地听到有人在讲他们的坏话。那是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背对着他们,正在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

我们都被骗啦!伙计说,哪儿有什么刺客要来杀他们?我们空等了一个月,白高兴一场!我看啊,这根本就是一场玩笑。

皇甫三兄弟也真够笨的,伙计接着说,看他们成天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狗屁德性,其实心里面吓得不行!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我在刘府的相好告诉我,刘清风那老小子连房事都提不起精神来,气得大小老婆们没完没了地哭……

伙计说完,放肆地大笑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前的听众突然一个个变得面无人色。随即,他很惊讶地看到这些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这才意识到不对。他颤抖着转过身来,正看到刘清风那张已经扭曲的英俊的脸。

在足足忍受了一个月无声无息的折磨之后,刘清风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铁青着脸翻身下马,一步步向着那小伙计逼过去。

郑义扬起手,想要提醒刘清风不要节外生枝,但最终没有开口。皇甫端也没有出声,对于河间三凶而言,如此窝囊的一个月,实在是不能容忍的。所以,这件事直到他们临死之前还在后悔。

你想要什么时候死去呢?刘清风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一天后?两天后?我觉得三天后比较好吧,我保证你不会少活一个时辰。

小伙计想要往后退入当铺中去,后背却碰上了门板。原来当铺老板见势不妙,早已关上了门。

可怜的伙计嘴里嘟囔了一声,似乎是在咒骂没有义气的当铺老板。刘清风却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伸手抓向他的左肩,打算先把他的肩胛骨捏碎。

看着刘清风伸过来的大手,那伙计慌慌张张地用左手去格挡,刘清风“嘿”地冷笑一声,指上用力,抓住了他的左手。

人们都在等待着那一声清脆的骨骼碎裂音。

但事情就在那一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那伙计突然左手一翻,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随即右手探出,闪电般点在了刘清风的膻中穴上。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兀,以至于皇甫端和郑义在那一瞬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两名老辣的江湖客毕竟还是在一刹那的震惊后迅速恢复过来——他们立即一左一右向杀人者扑去。

却听得“砰”的一声,大安当铺的门被杀人者用背撞开。他一闪身进了当铺,同时双手将刘清风的身体推向前方。

但皇甫端和郑义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查看刘清风的死活,他们甚至没人伸手去接住同伴的身体,而是一起毫不迟疑地向着杀人者扑去。

然而,靠着刘清风身体的阻挡,杀人者已经先一步消失在大安当铺中。当皇甫端和郑义也跨入后,刘清风的身体才沉重地落在地上。

不久以后,当铺内传出了一阵清脆的瓷器破裂的声音,那是没能追上敌人的河间二凶在发泄自己的怒火。

当铺外,刘清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漂亮的脸庞沾满了灰尘。等到皇甫端走出来的时候,意料之中地发现他已经死去,但仍然保留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于是沧州城的活力就这样再度被激发出来。茶馆酒馆里又坐满了人,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比秋日的黄叶还多,兴奋异常的人们口沫四溅——欧纵杀死了刘清风!

听到这个消息时,杨平清楚,自己已经输了第一阵。他这些日子时刻注意着河间三凶的动向,却没有在他们的周围找出任何一个可疑的人。但没想到,欧纵就选择了所有人都开始麻痹的时候下手。而直到眼下,他甚至连欧纵的相貌如何都不清楚。

至于欧纵所假扮的那个伙计,倒是确有其人,已经被大安当铺雇用了大半年了。后来皇甫端在他的住所找到他时,发现他被五花大绑地塞进了床底下,床上却摆放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面具上压着一把精致的小剑,闪动着挑衅的光芒。

这又让杨平禁不住眉头一皱。假如欧纵长于易容之术,日后自己要杀他又是一件麻烦事。从欧纵刺杀刘清风的手段不难看出,此人的忍耐力非常人可及。假如他就是一味地不愿和自己交锋,自己将不得不花费无数的精力去寻找他,这寻找的过程,无疑会大大消磨自己的战力。

那一天午后,突然起了大风,漫卷的黄叶拍打着窗户,发出“噼啪”的轻响。杨平坐在大堂里,喝着一杯又苦又酽的茶,打不定主意自己是否需要开始全天候紧盯河间二凶。他清楚,这个策略的实质就在于和欧纵较量耐心。他毫不怀疑欧纵也在这座城市里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踪迹,当然,或许他已经找到了。

这个猜测在喝完了三杯茶之后变成了,现实。客栈半掩的大门突然“轰”的一声倒下,伴随着纷飞的枯叶,皇甫端和郑义走了进来。

果然是你!郑义指着杨平怒喝道,那一天我就见过你!

皇甫端阴沉着脸,缓缓地说:欧纵,你的确有些手段,但要和我斗,还不够。

杨平苦笑,明白自己也堕入了欧纵的圈套中。他站起身来,叹息着说:如果不是那小子出卖我,你们是绝对不可能找到我的。

皇甫端取出一对判官笔,说:钱可以让你来杀我,也可以让人出卖你。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而言,这一战比刺杀刘清风精彩多了。后者发生得太快,连现场目击的人都没几个。现在,皇甫端、郑义与“欧纵”在街头展开了正面恶战,看了真让人过瘾。一时间长街四周站满了人,轻功好的索性跃上房顶,居高临下。

皇甫端的扫叶笔法,也算是武林中的成名绝技之一。此刻他出笔如风,招招直指对手要穴,极为狠辣。与他交手,本来应该防他近身,但那“欧纵”却始终被皇甫端缠得不能脱身。

而郑义也以其霸道的尉迟鞭法和皇甫端一同展开夹击。尉迟鞭法招数变化较少,看似简单,实则全凭力道取胜。“欧纵”似乎不明就里。接连硬拼了好几招,看得旁人大摇其头。

不过,“欧纵”的剑法倒是绵绵密密,虽然无力反击,但守得很稳。皇甫端一招笔落惊风,连袭胸前七处大穴,竟然都被他化解了,倒也令人不敢小瞧。不过他面对两人夹击,毕竟是攻少防多,看来他偷袭刘清风成功,还是沾了运气的光。看他的武功,一对一或许勉强能胜,眼下一对二,就无余力还击了。

突然之间,皇甫端和郑义的出招加快了,这两人多年配合,彼此心意相通,看来是准备痛下杀手了。几位熟知河间三凶路数的江湖客忍不住开始指指点点:你们看,皇甫端很快将以百鸟朝凤这一招,双手齐点欧纵周身要穴,逼得他腾不出手来,而郑义将以东风浩荡横扫他的腰际。这是河间三凶的成名技。虽然缺了刘清风的破风刀,但对付这个欧纵,应该够了。

果然,又拆了十余招,“欧纵”在二人暴风骤雨般的进攻中被逼到了墙边。皇甫端使出了百鸟朝凤,郑义也以刚猛无匹的东风浩荡扫向敌方,两人均运足了十成内力,决心将“欧纵”格毙于当场。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从街旁一丝绸铺子中,突然蹿出一个身影,扬手打出了两枚暗器,分袭皇甫端和郑义的后背。这两人此时正将全部精神集中于杨平身上,全然没有顾及到来自背后的一击。围观者都禁不住惊呼出声。

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方才一直左支右绌的“欧纵”猛然间剑光暴涨,一剑削断了皇甫端的判官笔和郑义的钢鞭,随即两记绝妙的杀招分袭河间二凶,如果二人不收招,势必要两败俱伤。

显然,皇甫端和郑义也并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他人的性命,无奈地收住招式,分别向两侧躲开。

射向两人的暗器,也因此失去了准头,一枚钉在皇甫端的左臂上,另一枚击中了郑义的右肩。后来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皇甫端的左臂就此废掉了,再也不能双手同使判官笔,而郑义的右手从此失去力量,尉迟鞭不复往日的威力了。

杨平此时却毫不理会两人的生死,眼看着那偷袭者跃上高处、几个起落便已跑得老远,连忙提气猛追。两人在沧州城古老的房顶上疾速掠过,引得无数人瞠目结舌。

一追一逃,渐渐奔到了城外,杨平发现对方的轻功丝毫不比自己逊色。但自己与河间二凶刚刚恶战一场,内力消耗不少,长力追逐恐怕比不过对手。于是他停了下来,提气叫道:欧纵,休息一会儿如何?

对方果然停住了脚步,却并不回头。

杨平说:我现在没有杀你的把握,不会出手的。你何苦还要避着我?

欧纵叹了口气:我没脸见你呀。

杨平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最后还是破坏了我的计划,欧纵说,你一直故意示弱,就是在等着我出手的那一刻吧?我本来希望利用你拖住他们的,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杨平微笑:是啊,我必须要给他们绝对的好机会,因为那同时也是你的机会。不过你也不必懊恼,章风本来是我想杀的,却被你抢先下手了。

我和你不一样呀,欧纵又是一声长叹,我杀不了他们,不但拿不到酬金,连预付款都得退还,这笔生意可真是亏大了。你怎么能体会我养糊口的艰辛呢?

杨平哑然,发觉此人和他妹妹一样,说话都很有意思。这一次没有杀成,再去一次不就行了吗?他说,刚才他们中了你的暗器,估计受伤不轻。

我和你有一样的毛病,欧纵说,一击不中,不会再出手第二次了。

两个人相隔数丈,随意闲聊了几句。杨平问: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接受我的挑战呢?你要一直躲着我吗?

那可说不准,欧纵说,我现在还没有能胜你的把握。你得知道,我是个刺客,正面的挑战非我所长。

杨平苦笑:幸好其他江湖门派的掌门人都不像你那么诚实。

再说了,欧纵说,我要是死了,我妹妹怎么办?要不然你娶她为妻?我也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和你一战了。

杨平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起欧娴温柔而狡黠的笑容,竟然有点脸红。好在欧纵背对着他,倒也看不见。

欧纵又说:要不然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掌门有那么大的兴趣?

杨平摇摇头,随即发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于是说:抱歉,这个不能说。

欧纵长声大笑:我走了,杨兄,后会有期!

杨平也不追赶,怔怔地看着欧纵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于他的视线之外。

此时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慌忙追了上去,口中大呼:欧纵,请留步!

但欧纵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SIX她嗔怒,他心中一跳

老仆欧三这天中午正在怄气。他喝多了点酒,走路时不注意踩到了沟里,摔伤了一条腿。偏生这一天上门的人就那么多,征税的、借钱的、卖东西的、寻亲访友找错门的,他每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一步,便要忍不住骂一句娘。

好不容易到了午间,以为可以略微消停一下了,那扇该死的大门又被人叩响了。欧三将敲门人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一打开门,更是怒火中烧。

主人不在!欧三怒吼道,小姐也不在,都出远门了!你要杀人,下次再来!

欧三毫不留情地撞上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门外的杨平很无奈,只好转身往村外走去,打算在县城里先找客栈住下来。走了几步,就看见欧娴远远地走过来,一脸风霜之色,果然是出了远门。

欧娴见到杨平,一点儿也不吃惊,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只是淡淡地说:你又来了。

杨平说:是的,我又来:了。但我不是来杀你哥哥的。

欧娴露出诧异的神色:那你想做什么?

杨平慢吞吞地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那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我是来请你哥杀人的,他说,按照规矩,先预付两成。

那你要他杀谁?

杨平。

再次坐在欧的客厅里,杨平的感觉有些奇怪。前两次,他是杀人者,现在他已经成为了被杀者。

欧三气哼哼地送上茶水,气哼哼地离开,杨平忍不住想:要是欧纵也像他那么恨我就好了。

欧娴先是不说话,打量了杨平一阵,才笑眯眯地说:你还真是聪明呀,知道用这个办法来逼他出手。我还一直觉得你是个老实人呢。 杨平说:这也是被逼无奈啊,在沧州,我和他都面对面了,他都不答应和我交手。

不过你给自己开价还真是便宜啊,欧娴说,难道你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

杨平愣了愣,随即说:如果你觉得钱少了,我可以再由再加。

欧娴哈哈一乐,拍拍他的肩膀:不必了,大相识一场,就给你个优惠价好了!

谢谢你的优惠,杨平说,其实只要你哥哥成功了,你优惠我多少钱都没有用了。

送杨平出门的时候,欧娴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先杀我哥哥呢?江湖上那么多的掌门人,你都可以去下手。

杨平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严肃地说:因为该轮到你哥了。

欧娴一跺脚:算啦!我不管你们的事了!

看着欧娴嗔怒的神情,杨平不知为何心中一跳。

走出了几步路之后,欧娴突然在背后问道:喂,我哥说只要你娶我,他就答应和你一战,你为什么不同意?

杨平心中又是一跳,停住了脚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随即想到了一件事情,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行程,开口说道:你的老仆说你出远门了……其实你也去沧州了,是不是?

欧娴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你的武功不逊色于我哥,我担心他会被你认出来。

杨平点点头:我想到了这个主意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而你碰巧也在这个时候回来。如果你不是一直在沧州的话,应该没有时间见到你哥哥。

你说得不错,欧娴的声音突然有些低沉,是我认出了你,然后去向河间三凶传递假讯息的。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杨平说。但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很不痛快。

你真的不能放过我哥吗?欧娴说,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就算是为了我……我不想见到你们动手……

杨平此时说不清内心的感受,仿佛有温暖的风在胸臆间拂过,又仿佛海潮落下,露出嶙峋的礁石。

一刹那的犹豫后,杨平说:我走了。请转告欧纵,我随时恭候他。

SEVEN跳舞?送晚饭?

杨平偶尔想起少年时代,自己被母亲逼着躺在大漠的烈日中,装扮尸体,以便诱杀天空中盘旋的兀鹰。兀鹰这东西,母亲那时候说,只要你还有一丝活气,就绝对不会下口。所以,你必须要长时间一动都不能动,完完全全像一具真正的死尸,他们才会上当。

于是八岁的少年躺在滚烫的地面上,任由阳光和沙砾煎烤着自己的身体。天空中有数只兀鹰在盘旋,却没有一只肯屈尊降下来。杨平的头脑中却出现了奇怪的幻觉,仿佛自己是一张面饼,正在一口平底锅里刺啦作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过了一会儿他又对自己说:不对,煎饼只能同时蘸一面,我现在是两面都在被烤呢。

第一次做煎饼的时候,杨平很难忍住不动弹。汗水、沙尘,偶尔从身边窜过的蜥蜴,都能让他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后来兀鹰们还在耐心地等,母亲却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掀起来,劈面就是两耳光,你这个蠢材!你是来捉兀鹰的还是来跳舞的?

于是第二次,杨平强行控制住了全身的筋肉发肤,甚至当一条响尾蛇悠闲地从他身上爬过时,他都不敢有丝毫的反应。后来阳光越来越毒辣,他的头脑开始慢慢发昏,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再后来他又感觉身体被揪起来了,母亲劈面赏了他四耳光:你这个蠢材!你是来捉兀鹰的还是给兀鹰送晚饭的?都快啄你的眼珠子啦!

现在杨平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候,欧纵就是天边的兀鹰。这只兀鹰的耐心和警觉性无人可比,自己难免不会落入跳舞或者给他送晚饭的境地。

当然,无论怎样,死尸总是要扮的。于是杨平在一个月内连续发起了三次挑战,分别杀死了太极门的门主、点苍派的掌门和淮阳帮的帮主。这三次行动令杨平再度声威大振,但欧纵却始终没有露面。

此时他开始逐渐体会到了河间三凶当时的心情,那就好像是一把用细绳悬在头顶的利剑。你知道细绳总有一天会断、利剑终有一日会落在你的头上,但你却不知道这件事什么时候才会发生。

后来杨平路过沧州,意外地再次重遇皇甫端和郑义。七八名少年江湖客各执兵刃,正在围攻这两个人。这些跳脱飞扬的年轻人,将手里的兵器挥舞得虎虎生风,用仍显稚嫩的武功对抗着昔日不可一世的河间二凶。

但河间二凶已不复昔日之勇。皇甫端只剩下右臂可用,单手使笔,无法像以往那样呼应自如;郑义左手挥鞭,更加力不从心。虽然两人的功力比这些少年剑客们强出很多,眼下竟然处处遇险,狼狈不堪。

杨平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看着这场略显沉闷的战斗,心中竟不自觉地生起兔死狐悲之感。

最后皇甫端和郑义被打倒在地。为首的少年长剑递出,指住了皇甫端的咽喉。皇甫端自知必死,闭上了双目,却不料对方突然大笑起来:什么河间三凶?我看是河间三熊吧!一个连敌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就被杀死了,剩下的两个也都是废物。杀你们,不过是脏了我的剑!

少年们扬长而去,放肆的笑声随着萧瑟的夜风一阵阵飘来。秋天早已过去,沧州城的树木都已掉光了树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皇甫端和郑义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一瘸一拐地渐行渐远。

经过杨平身边的时候,皇甫端扫了他一眼,身躯一震,杨平清晰地看见他眼里流露出惶恐的意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的凶徒如今却成了受惊的绵羊。

那一夜杨平在梦中回到了几个月前。他看见自己和河间三凶被人用锁链拴在一起,如惊弓之鸟一般在沧州城内徘徊。周围的路人都看不清脸,但他偏偏很清楚,每一张脸都是欧纵的模样。那千千万万个欧纵从他身旁掠过,每一个都似乎要出手杀人,但却没有一个动手。于是四个人跌跌撞撞地奔向城门,守城的官兵挥挥手,放他们出去。

但等到几人跑出城门外,那官兵却突然掷出手中的长枪,穿透了四个人的身体,将他们钉在一起。

就在这一刹那,杨平敏锐的神经捕捉到门外一丝轻微的响动。他立即从梦中醒来,霍然坐起,推窗跃出了房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月光下一晃而逝。

他知道自己追不上了,只得怏怏回到房中,这才发现浑身冰凉,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冬夜的寒风从推开的窗口灌入房内,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兀鹰也没有无所事事地等待,而在追寻着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上山打老虎?孤身捉毒蛇?

那一年开封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一个消息自开封而起,哄传了整个武林:杨平终于要挑战少林掌门了。

有人统计了一下,自出道以来,杨平一共杀死了三十七个大小帮会门派的掌门人,其中包括了六大门派中的四个:昆仑、峨眉、崆峒、华山。唯有少林和武当,这两个当今江湖中威望最高的门派,杨平还没有去挑战过。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作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掌门和武当掌门的武功,据说已经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要挑战他们,需要极大的勇气。更何况,以这两人的身份,也不大可能会接受这样的挑战。

但杨平居然就真的来到少林寺,向知客僧人送上了战书。然后他在山门外找到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在上面等待着对方的拒绝。没料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知客僧人便送上了掌门怀虚的回复:半月之后,嵩山脚下,方丈将接受杨平的挑战。

关于怀虚方丈为什么会答应此事,人们有多种猜测。有人认为,方丈大师是为了少林武学的名誉不致受损,这才迎战的;也有人认为,方丈不能容忍杨平再这样杀戮下去,决心要以自己高深的武功去除掉他。

杨平自己也知道这个消息的轰动性,便很谨慎地在开封找了一位置偏僻的小客栈,终日里足不出户,以免闲人干扰。所以当欧娴找到他的时候,他先是有点吃惊,随机释然:欧纵必定是全程关注着他的行踪的。想要不被欧纵找到,还是比较困难的。

你来干什么?杨平问。不知为何,看见欧娴,他心里隐约有点儿高兴,又隐约有点儿发愁。

我来看热闹啊,欧娴说,有个笨蛋想要引蛇出洞,于是上山去打老虎。你知道他的结局吗?

杨平摇摇头。欧娴说:第一种可能,他直接被老虎咬死;第二种可能,他被老虎和蛇一起咬死;第三种可能,他打死了老虎,但自己受伤太重,还是被蛇咬死了。

就没有第四种结局吗?杨平问,也许这个笨蛋运气好极了,打死了老虎,还捉住了毒蛇。

这个么,我小时候的算学老师是那么说的,欧娴悠悠地说道,这种千万分之一的事情,如果你只进行一次,那么它是不会发生的。

当夜开封城又有雪,一片片雪花扑簌扑簌地从破了个洞的窗户上钻进来,落在两人坐着的旧木桌旁。虽然炉火燃得很旺,欧娴还是不停地叫冷。最后她说:算啦,酒都凉啦,我怕冷,先走了。怎么挑了这么个破地方住?

杨平歉然地说:对不起,我不想被别人干扰,所以……

欧娴耸耸肩膀:明白了,那我正好不干扰你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平急忙说,我只是说……那个……

欧娴哈哈一笑:别说了,欺负老实人,是我不对。

杨平把她送出门,看见漆黑的夜空中,无数白色的细屑在飘落。欧娴说:你不用送啦,我自己会回去的。

杨平点点头,止住脚步。欧娴走出几步,突然回头喊道:喂,你能不能不要去杀少林老秃驴,也不要杀我哥?

杨平一怔,不知该怎样作答,却听到欧娴又喊道:算啦!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的,你这个犟驴子!

欧娴渐渐跑远了,犟驴子却愣在原地,身上慢慢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NINE白白胖胖的少林掌门

嵩山此刻已是白雪皑皑。山脚下,无数的江湖客聚在一起,要等着观看这场最近十年来最令人瞩目的决战。这其中自然包括了许多被杨平杀死了掌门的帮派门人,大约是怀着强烈的仇恨之心,要等着看杨平的下场。

杨平准时到来,见到这人山人海的场景,不由皱了皱眉头。这分明就是一次热闹的赶集,他想,我怎么才能找出欧纵呢?

他的眼神扫过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一片或景仰、或畏惧、或不屑、或仇视的目光,知道要从中寻找欧纵只是天方夜谭,索性在一株参天古树旁坐下养神,等待怀虚。

正午时分,少林掌门怀虚带着几名弟子走下山来。此人长得方面大耳、白白胖胖,看上去好似一个酒肉和尚。但杨平看见他眼神中若有若无的精光,知道此人的武学修为深不可测。

杨少侠,久仰!怀虚说。他的说话口吻好似一个老到的江湖人,连出人的“阿弥陀佛”都省略了。

杨平也躬身为礼,然后说:请大师选择兵刃。

怀虚微微一笑,说:兵器自然是在寺中,还请杨少侠随我一同进少林比武。

杨平一呆,问:就在这里不行吗?

怀虚哈哈一乐:这里许多江湖朋友,似乎都在等着看猴子耍把戏一般,老衲在这里开打,是不是还得让弟子们端个盘子去收账呢?

杨平倒不介意被当成猴子耍把戏,他唯一介意的是,身边一个看猴子的人都没有。周围的看客也失望莫名,都鼓噪起来,怀虚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用佛门内功远远送出,虽然声音并不大,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怀虚说的是:诸位朋友如果真的想观战,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须闯过少林十八铜人阵,便可入内。

于是没有人再说话了,杨平也只好不吭气了。他并不知道怀虚是出于好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无可改变的事实是,他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了。

欧纵现在是什么心情呢?他想,也许和我一样,在惋惜这个好机会的丧失。

走在嵩山险峻的山路上,杨平才发现,自己满脑子始终想的都是如何诱杀欧纵,竟然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少林掌门是那么好对付的吗?一路上,他看着怀虚那胖乎乎的身体天比轻盈地往上飘。浑似一个毫无重量的空壳,虽然脚步不大,但自己用尽了全力也无法超越,心中便开始有些不安。他试图集中精力,构想对付怀虚的战术,但欧纵那模糊不清的背影却总是不安分地在他脑海里跳跃着,发出嘲弄的声音。

杀死欧纵。杀死欧纵。杨平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欧纵也不过是江湖上无数掌门中的普通一员,何况这个传的门派实际上只有两名成员。自己完全可以先跳过他,去寻找其他的目标,何苦那么执著、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诱饵?或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拒绝自己挑战的人,或许是因为他抢在自己之前杀了章风,或许是因为他竟然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刺杀刘清风,或许是因为最近几年的年轻一代中,自己和他是最出色的两个……各种纷纷乱乱的念头中,最后竟然出现了欧娴狡黠的笑容,杨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胡思乱想之间,杨平已经踏入了少林寺的寺门。此时他才猛然警觉:如果自己再不收敛心神,便会被怀虚击败。

怀虚把杨平领到了宽阔的练武场。杨平不再多想,解下棉衣,强行收束心神,将全身的肌肉放松,调节呼吸,慢慢进入临战状态。

怀虚慢悠悠地脱下袈裟,随手从身旁的武僧手中接过一根普通的熟铜棍,想了想,又换成一把戒刀。杨平不由得心中生起被轻蔑的念头。

方丈大师,杨平说,虽然江湖上很少有人能看清我的剑,但我保证,这是一柄利器。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怀虚面上带有一种看起来很和善的笑意,似乎一点也不因为对方的杀气而产生敌意。

杨平点点头,不再多言,缓缓抽出了背上的剑,剑身在积雪映照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由天外陨铁铸造而成,长三尺四寸,剑身薄如蝉翼,怀虚在嘴里轻声念道。定秦,定秦,果真是定秦谷主的镇谷之宝啊。

杨平浑身一震,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怀虚还是那句话。他又补充说,你的内功控制得很好啊,几次呼吸,就能调整好状态,这个年纪有此等修为,实在难得。

杨平突然感觉,还未开战,自己就已经落了下风。

请进招吧,怀虚说。

身为后辈的杨平先摆了个恭敬的起手式,随即发招,剑尖看似轻飘飘地抖动一下,挥舞出一片寒光,将怀虚的身子笼罩其中。

我们前面提到过那个心脏长在右边的七煞门门主,他是唯一一个从杨平剑下逃生的人。他后来回忆杨平的剑术说:快,实在太快了!每一招都毫无征兆,变招也完全令你意想不到,邪门得紧。但我觉得,如果能多观察他几次,不一定就找不到破绽。

杨平并没有听到七煞门主的话,但此刻他心中却涌起了这样的奇怪念头:少林方丈见到过他出手。方丈手中拿的是一把普通的戒刀,自己只须稍微用力,便可以削断这柄刀。但奇怪的是,以自己快若闪电的剑速,竟然丝毫不能碰到对方的刀刃。

白白胖胖的少林方丈,出招也并不十分迅速,但他的戒刀上却仿佛传来一阵吸力,每一次都与杨平的剑平平相碰,但就是不沾上刀刃。杨平心中一凛,手上加快,却始终无法与方丈兵刃相接。

杨平清楚,自己出道以来,终于遇上了真正的对手,少林寺在江湖中傲视群雄,绝非浪得虚名。

少林掌门和自己初次会面,竟然就懂得和自己交手要避其锋芒,实在是个极度可怕的对手。

一炷香的时间内,杨平接连变换了数种剑路,都无法攻破方丈的刀。他心中明白,其实并不是方丈的招式有多厉害,而是内功比自己深厚得多,硬生生地用内力抑制了自己的剑招。他用这种古怪的方法扬长避短,令杨平一点脾气也没有。

当杨平渐渐感觉内力不济时,胜负已然分晓。他突然收住剑势,颓然地说:我输了。

方丈微笑:我在少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万万没有这样的功力。

杨平摇摇头:输了就是输了,何必再找别的原因?大师武学修为远高于我,我很佩服。

一时间他的胸中充满了心灰意冷之情。我终于还是败了,他想。

方丈却继续笑着说:万万不可自轻。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有人向我详细演示了少侠的剑法,如果第一次遇见,只怕老衲也要成为少侠的剑下之鬼。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绝世武功啊。

他不待杨平发问,继续说道:我想请少侠再战一场,请放心,决不是车轮战。老混蛋,滚出来吧!

TEN数十年后,苍老的容颜

怀虚拉出的这位蒙面人,不声不响地递给杨平一柄剑,杨平一看,是一

把木剑。

怀虚解释说:这一战只论招式,双方都不用内力,否则对你不公平。如果你要先休息一会儿,那也没问题。

杨平表示不必休息,于是对方示意他出招。

杨平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日之间连续遇到两名劲敌。他本以为不用内力,自己的招数也不会输于任何人,对方却仿佛对自己的剑法了然于胸。他的第一剑,刺向对方的左肩,没想到蒙面人不避不让,木剑后发而至,指向他的右颈——这正是这一招的破绽所在。

杨平大惊,连忙变招,改刺为削,横扫过去,对方仍然不收招,剑尖下沉,点向杨平的小腹,再一次找到了破绽。此后杨平挥出的每一剑,都被蒙面人轻松地化解,拆了不过三十余招,杨平突然把剑往地上一扔,叹道:差得太远了,不用再比了。

那蒙面人说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远。这一路剑法之诡异精奇,任何人第一次见到,都难以应付,我也不例外,老秃驴也不例外。但我花了二十多年的工夫钻研它,对它的每一处变化都了然于胸,你自然无法在招数上克制我。

杨平心中虽然惊讶不已,脸上仍然显得很平静:你怎么会知道我传的剑法?

蒙面人嘿嘿一笑,笑声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悲凉:三十年前,定秦谷主的定秦剑笑傲江湖,无人能敌,又有谁会不知道呢?只不过,除了我之外,大概这世上没有别的人曾经看清这路剑法罢了。

他凝视了杨平许久,说:很像,果然长得很像。

杨平的心脏一阵狂跳,心里想:像谁?他觉得我像谁?

你母亲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行走江湖,有一个掌门人你不能去杀?蒙面人问。他顿了一顿又更正道,我想她不会告诉你不能杀,她只会告诉你,那个人现在你还杀不了,你需要耐心地等待,直到有一天你可以击败他为止。

现在的所谓武林高手都是浪得虚名,不值一提,那时候母亲对他说,你可以击败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你记住,三十岁之前,不要去挑战武当掌门。少林可以,武当不行。

为什么?杨平好奇地问。

因为……嗯,因为武当是天下剑术至尊,太极剑以柔克刚,以慢制快,以你的功力,暂时还不是他的对手。

母亲的语气并不坚决,似乎欲言又止,何况杨平还记得她说的话:我教给你的剑法,当世没有其他剑术可以克制。

但他不敢追问。在喜怒无常的母亲面前,追问的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于是稚嫩的少年挎起简单的包袱,一步步走下山去,迎向未知的岁月。

身后的柴扉轻轻关闭,将母亲和人世间隔绝开来。那也是杨平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半年后,小有成就的年轻人回到故居,发现母亲早已悄无声息地死在屋内,尸体上的肉被山中的老鼠和虫子啃得精光。

你就是武当掌门?杨平问。

是的,我就是武当掌门叶一枫,蒙面人说,想看看我的脸吗?

不待杨平回答,他已经拉下了面罩。那一刻,杨平以为自己在照一面时光的镜子,里面映出了自己数十年后苍老的容颜。

杨平突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这双手曾在寒冬的早晨连续几个时辰托起沉重的砖块,以便练习稳定性;这双手在遇到少林掌门之前,从来没有让人看清楚过拔剑的动作,但现在,它们颤个不停。

叶一枫,杨平的父亲——杨平丝毫也不怀疑这一点——向杨平讲述了往事。杨平曾一次次在孤寂的夜晚沉入梦乡,看见自己和头发斑白的父亲坐在乡间的树阴下。父亲用紫砂壶泡好浓浓的茶,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向他讲述过去的事情。现在这个梦境实现了,但却显得那么怪异而不合常理。

ELEVEN掌门是多么虚妄的一件东西

你知道你用的是定秦剑,但你不知道它的来历。这把剑,是昔年定秦谷主的宝剑,后来传给了他女儿,也就是你的母亲。

你一定在奇怪你母亲为什么不告诉你,很简单,她的高傲令她不愿把一个已经消失的名词告诉你。定秦谷消失,是因为她,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

如今的人们对定秦谷主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当年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邪派高手。事实上,此人虽然行事颇具邪气,而且从来鄙视名门正派,倒也没做过什么大恶。他虽然杀人下手从不容情,但被杀者都有可杀的理由,只能说他手段比较残忍罢了。

那时候我是武当派最出色的一代弟子,很有希望接掌门户,但我爱上了你的母亲,最初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有多严重。我们一直在一起,她甚至把得意的剑法都教给了我。

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向恩师禀报此事,恩师却一口回绝,可想而知我的困境了。我在恩师门前跪了三日三夜,最后他告诉我,如果我要娶你母亲,就无法成为武当掌门,甚至有可能将我逐出门墙。

唉,当时我才三十出头啊,正是年富力强,一心想要光大门派,在武林中扬名立万,虽然心里十分痛苦,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弃这个位置。最后我做了这一生中最重要、却也是最愚蠢的决定,我告诉你母亲,我不能娶她为妻。

你母亲当时只问了我一句话:一个小小的武当掌门,比我更重要?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保持沉默。你母亲等了一会儿,最后失望地看了我一眼,离开了。

我以为这将是我和她所见的最后一面,但我错了。大半年之后的一个深夜,她突然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抱着一个婴儿,那就是你。我这才知道她当时已经怀孕了,但我知道得太晚了,出于一种天生的倔强和自尊,她竟然在那种时候都不肯告诉我。

那一夜,她抱着婴儿,冷冷地看着我,我却无地自容。我想要说,我不做劳什子的掌门了,我和她一起走,却总是说不出口。而她,却突然抽出一柄匕首,当着我的面,在脸上画出了永远离别的鸿沟。然后,在离去之前,她对我说:这是你的儿子。日后他会证明给你看,掌门是多么虚妄的一件东西。

至于定秦谷主,开始她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为了和我在一起,已经和谷主翻脸了。后来谷主练功的时候,无意听说我为了掌门之位而抛弃她,愤怒之下,竟然走火入魔了。从此定秦谷的名号便从世上消失了。

三年前,我听说武林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年轻人,专杀各派掌门。我当时就猜到是你,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才好。前些天,老秃驴告诉我,你向他挑战了,我想,我有必要见你一面了。你的母亲啊,我只以为她会恨我,没想到,她会对掌门这顶破帽子充满了仇恨。

武当掌门的儿子静静听完了所有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纷乱的画面: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和一个满面伤疤的丑陋妇人、一柄绝世宝剑和一本无与伦比的剑谱、爱情的鲜花与掌门的宝座、无知的婴儿和冷酷的杀手……他回想起母亲二十年来对自己的严酷训练,其目的原来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最终有机会杀死自己的父亲。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三十岁之前不能挑战武当掌门,因为自己的剑法在对方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父亲很疲惫地站在那里,说:你母亲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杀了我,为她复仇吧。但不要再去杀害无辜了,那样没有意义。

怀虚在一旁嘴唇动了动,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杨平的手按在了剑上,却迟迟没有动手。他想:我是不是应该杀死他呢?

我是不是应该杀死他呢?这是个问题。站在母亲的角度,自己似乎应该下手,为了被背叛的爱情,为了被毁掉的青春与容颜,为了二十年灰暗沉滞的等待。

但杀死他之后,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杀那些掌门呢?下山之前,杨平问母亲。事实上,他心中已经认定这句问话是多余的,母亲是决不会回答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的。

果然母亲只是说:因为你应该杀他们。你就是为了这个而出生的。

那时候杨平不明白,但现在终于明白了。

但是,杀死这些掌门之后,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们的死,不能改变一介女人的不幸遭遇,不能阻止÷个绝顶高手的走火入魔,不能让一个孩子在成长的历程中获得父爱。

突然之间,杨平有一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疲倦。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在母亲怨念的拉动下,做着这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

就算我杀死了天下所有的掌门,再把眼前这个苍老而忧伤的男人也一起杀死,杨平想着,你也仍然是那具被虫蚁啃得精光的尸骨。

近三年来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此刻如一块沉默的礁石,在嵩山飘零的雪花中伫立无声。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忽而紧忽而松,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怀虚突然说:杨少侠,我有一言,你可愿意听?

杨平看了他一眼,说:大师请讲。

怀虚微微一笑说:不要以为老头子会给你讲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也不要以为和尚会给你讲什么缘法和立地成佛,你是聪明人,不需要听那些废话。

这位毫不犹豫地把佛法归结为“废话”的少林方丈继续说道:你认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有办法再重来一次吗?

杨平说:我听人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怀虚说:不错,过去发生的事情,就无法再改变了。纵使你再如何努力,能够改变的,只有现在和未来而已。

杨平轻声念着:未来,未来……

怀虚接着说:你杀的人再多,对过去的事情也无能为力。你母亲不能因此而挽回失去的一切,而老混蛋所做的错事,也没有人可以帮他弥补了。

上一代的不幸已经成为历史,少林方丈说,下一代却应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而不是陷于过去的泥淖中不能自拔。不然那痛苦将世世代代延续。

追寻自己的幸福……杨平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想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欧纵和欧娴两兄妹。

要不然你娶我妹妹为妻?我也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和你一战了。

喂,我哥说只要你娶我,他就答应和你一战,你为什么不同意?

他的嘴角逐渐浮现出微笑,轻声说:是啊,我为什么不同意?

怀虚大喜:你是同意我说的话了?

杨平突然仰天长笑:是啊,我同意,我当然同意!

TWELVE背上轻抚的纤纤细指

杨平走出少林寺的时候,天色已晚,阴霾的天空中,只看见厚厚的云层和灰色的雪。他想到此刻嵩山脚下,必然还有无数江湖人在天寒地冻中翘首以盼,等待着这场决战的终局,不由得笑了起来。谁也不会猜到结局会是这样的,他想,世事难料,所有的结局都是出人意料的。

他施展轻功,脚步轻快地掠下山去,却在半山腰见到了欧娴的身影。欧娴的双手缩在袖子里,不住地跺脚,正在焦急地往山上张望。这副狼狈的神态与她以往的优雅大不一样,但在杨平看来,这却是欧娴最动人的时候。

见到杨平,欧娴立即迎了上来,杨平看见她的脸上隐隐留有泪痕。欧娴大喊道:你赢了!你赢了那个老秃驴!你活下来了!

杨平很想告诉她,其实自己并没有赢,但他觉得暂时没必要说。他能听出欧娴喊出“你活下来了”这句话时的狂喜意味。这句话令他如饮醇酒,在大雪纷飞的嵩山,突然觉得浑身洋溢着暖意。

杨平说:是的,我活下来了。然后他突然伸出手,把欧娴拥入怀中。

他感到欧娴轻微地抗拒了一下,但并不坚决,随即顺从地伏在他怀里。那躯体柔软而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一阵激情在杨平胸中荡开,他紧紧地搂住了欧娴。

杨平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要告诉怀中的姑娘。他想说,他不会再去试图杀死欧纵了,那只是一个历史铸就的错误而已;他想说,从此以后,江湖中不会再有一个名叫杨平的杀手,各大小帮会门派的首领也不用再像以往那样战战兢兢了;他想说,这一段过去将永远过去,而他们将会拥有新的未来。

新的未来……

那一刻杨平深深地陶醉了。他感到一切的烦恼、郁闷、忧愁和迷惑都已经离他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怀中的那个女子,和她在自己背上轻抚的纤纤细指。

然后他就感觉到后腰的志堂穴微微一痛。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的全身已经无法动弹。

志堂穴是后腰的要穴之一,母亲那时候这样说,只要用力得当,中者立毙。

发生了什么?杨平在一瞬间只觉得躯壳内空空荡荡的。剧痛这时候才姗姗来迟,由志堂穴而起,迅速充填了全身。一股鲜血无可阻挡地从喉头涌起,狂喷而出,欧娴的肩膀立刻被染得通红。

他的身体摇晃欲倒,欧娴却在此刻伸手抱住了他。借着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点光亮,他看见欧娴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我不想杀你的,她低声说,我真的不想杀你,可你一定要杀我,我也没有办法。

杨平的头脑在这一刹那变得空明,与欧娴相识以来的种种情由纷纷在眼前闪过。他颤抖着举起手指向欧娴,拼尽最后的力气说:你、你才是真正的掌门!欧纵,他只是个幌子……

不,你说得不对,欧娴一脸的忧伤。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欧纵和欧娴,都只是同一个人而已。要说幌子,这两个人都是幌子。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没有杀你的把握,所以故意用欧娴的身份去试探你的功力。然后我就知道,你的武功还在我之上,我只能用这种办法去对付你。

杨平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五脏六腑似乎快要碎裂开。同一人?他心想,酒后不胜娇艳的欧娴、杀人时机智耐心的欧纵,竟然会是同一人?

第一次见到欧娴时,两个人礼貌而客气地喝了一壶西湖龙井;第二次见面,欧娴热情地留自己在里共进晚餐,并且告诉了自己欧纵在沧州;随后,自己在沧州与欧纵斗智斗力,但最后只见到了对方的背影……杨平回想着自己和江湖第一刺客几次打交道的经历,努力回忆对方的一点一滴,最后不得不承认:从头至尾,自己都被欧纵或欧娴玩弄于股掌之中。

疼痛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舒畅的麻木,杨平清楚,自己的死期已经来临。这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他想,你一直盼望的东西,总也得不到;你想要放弃的东西,却怎么也逃避不了。

他勉强支撑着沉重的双眼,最后一次看着自己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问:你……究竟是欧纵,还是欧姆?

对方迟疑了片刻,低低地说出了答案,但杨平已经无法听到。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沉入了一条温暖舒缓的大河。死亡在河底耐心地等待着他。最后一刻,他残存的知觉感受到,有几滴眼泪滴落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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