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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晓月

作者:龙辰

卢沟晓月(一)

暮春三月花盛开……”身着和服的舞伎们伴着悠悠的丝竹声缓缓抬手举足,一张张施了浓妆的脸在小扇后忽隐忽现,脸上却毫无表情,象一个个牵线木偶一般。

吉星文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一掠即过,扫向对面的十余个人。为首的华北驻屯军司令田代皖一郎中将正襟危坐,面沉似水,只有两撇小黑胡偶尔翘动一下。他下手的参谋长桥本群、师团长香月清司、旅团长河边正三郎、联队长牟田口廉也等一干军官神态与他相差无几。吉星文不禁暗暗佩服:日本军人的军纪确实严明。虽是宴会欢歌,也一丝不苟。再下面的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和辅佐武官今井武夫时不时对望一眼,眼光中似乎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今井武夫身旁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主席殷汝耕则两眼眯起,下巴微晃,一只手在桌上合着节拍轻轻叩打。

今夏的天气分外炎热。吉星文感觉一滴滴汗珠顺着下巴流进紧扣的领口中,象一条条小虫钻来钻去。他暗自思忖日本人请他们来赴宴究竟有什么目的。自六月以来,日本驻军多次在卢沟桥附近组织演习,由夜间而白天,由模拟而实弹,声势一浪高过一浪。北平四面的四个重镇——通州、丰台、南口和卢沟桥,已被日军占据三处,仅有卢沟桥掌握在二十九军手里。他的二一九团正是驻扎在卢沟桥。吉星文想到此处,不禁一惊,这北平的最后咽喉要道——危险了!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侧目打量着身旁的军长宋哲元、师长赵登禹、旅长何基沣,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注:宋哲元当时不在北平。)宋哲元一张脸上也是全无表情。吉星文蓦然发现:从侧面看过去,不过一年多光景,宋军长似乎消瘦不少,那原本可身的军服在领口处竟然略显得疏松。

他上手的二十九军军事顾问樱井德太郎少佐凑过来低声道:“吉团长,你看这舞如何?”吉星文回过神来,随口应道:“不俗,不俗。”他虽如此说,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舞伎们在舞些什么。为了表示礼貌,只得仔细向场中看去,却见十余个舞伎已经聚拢来,向众人施礼。原来这一段舞已结束了。

只听“啪啪”两声响,对面的桥本群击掌两下,这群舞伎鱼贯而出。陪在末座的宛平县长王冷斋笑道:“这一段舞雅致有趣。好!好!”田代皖一郎颌首道:“王县长过奖了。中日文化忽有所长,不知我们是否有幸领教一二?”这些日本军官在华日久,一个个都是一口流利的汉语。此次宴会本是日本人邀请,但曾事先提出切磋歌舞。虽对日本人此举感到奇怪,王冷斋也不疑有它,作些准备,便同二十九军一干将领齐来赴宴。宋哲元等人也不知日本人有何打算,但双方驻军一地,日常往来甚多,也不便拒绝。

王冷斋听田代一说,便低声向旁边的随从吩咐一句。那随从下去不久,捧来一张古筝,放在屋中一张横桌上。吉星文见这张筝古色古香,其质似竹非木,依稀相识。正犹豫时,他放眼向门口看去,忽觉明艳一闪,一个少女正从外走来。她一身淡月色裙衫,衬得灯火也一时明灭不定。乌云般的发髻高高挽起,似可鉴出人影来。

只听王冷斋道:“我特地请来宛平城红袖楼的红玉姑娘给各位助兴。”那厢松井太久郎已喝起采来,“久闻红玉姑娘大名,一手古筝别说在宛平城,就是在北平、华北只怕也是独占鳌头!”

听到“红玉”这两个字,吉星文顿时楞住了。他仔细上下打量这个垂首从大面前走过的女子,却只看得个侧面,并不十分真切。这人、这名字……

暮色笼罩中的喜峰口已遥遥可见。喜峰口下这个小山村还是一副炊烟袅袅的恬静。吉星文终于舒了一口气,自己这一营人马一天急趋一百二十里,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三屯营了。

依着三屯营外一片小树林,吉星文命令手下弟兄们一边赶紧生火做饭,一边分派人手前去喜峰口探听日军虚实。只等大部队到来再行进攻。

吉星文把微感酸痛的双腿略略屈伸了几下,踱步向远处走去。他最爱看这将落的夕阳。若没事时,他可以一直看到夕阳落山,不见踪影。他暗道:看这残阳如血,不知今夜一战是吉是凶?

他边想边走,不由已进了村子。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声音是从紧邻村口的一小屋中传来。吉星文投到族叔吉鸿昌部下当兵前,在河南扶沟县老曾随打铁的远方堂伯在铁匠铺中干了半年,因此对打铁一道并不陌生。

吉星文走到门口,见屋中炉火通明,红星乱溅,紫烟升腾。一炉火前站着一个赤了上身的老汉。他右手抡起一柄铁锤,一下下不停地向铁砧上打去。吉星文深知打铁一道,对炉火要求甚高。若无足够火势,纵是打铁名,也无法锻造出上好铁器。出乎他意外的是,那蹲在炉旁拉动风箱的却是一个年方及笄的少女。他正一愣,那打铁的老者也发现门口突然出现了个军官,轻轻放下铁锤。

吉星文见惊动了打铁人,忙道:“老伯,打扰了。”

那老者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长……长官,什么事?”

吉星文道:“老伯,我们是二十九军的官兵……”他犹豫一下,觉得老百姓虽然知道战争一触即发,但军事部署却没有必要说得这么清楚,便转口道,“你们也知道日本人占了喜峰口吧?”

那拉风箱的少女听他说到“二十九军的官兵”,从地上站起,扭头看过来。他见这少女一头乌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个辫子;一双眸子如点漆一般灵动,不似寻常农女子;脸上红扑扑的,想是拉风箱时间久了;额头上几滴汗珠流下,还挂在腮上。

那老者听吉星文问起,忙答道:“长官,日本人似乎也是刚到。我们在村中不很清楚,但你们不来,只怕我们就要遭殃了。”

吉星文听老者一再称自己“长官”,心下不适,道:“老伯,别长官、长官的叫,我叫吉星文。不知老伯贵姓?”

那老者慌道:“不敢,不敢,吉长官。我叫安平安,这名字有些绕嘴,村里人都叫我安铁匠,要不就叫老安头。”

吉星文道:“安老伯……”却听身后有人喊:“营长,开饭了。”他转头见自己的随从护兵刘天长从后跑来,忙对安铁匠道:“安老伯,打扰了。”

安平安见他要走,跨出门道:“吉……吉长官,不……吉营长,打小鬼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吩咐。”

吉星文点点头道:“多谢安老伯。”他朝那少女一点头,算是打个招呼,转身迎上刘天长去了。

“铮铮”几声弦声响动。吉星文举目看去,见那红玉姑娘已经坐下,双手挥动。一串串清脆明亮的音符幽幽然飘满整个厅中。红玉左手一揉一按,右指连拨,筝声不经意间转了一转,变得缠绵凄凉。古筝发于秦地,其声本就苍凉激越。如今在红玉手中奏来,一股悲愤难诉之情油然而生,似怨女低诉,对月伤情。厅上虽人众济济,灯火摇摇,此曲一奏,众人皆有一种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感觉。

吉星文对古筝知之寥寥,不知她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却听王冷斋在一旁自言自语道:“怎么奏起‘汉宫秋月’来了?不是说好‘渔舟唱晚’的么?”他声音虽不大,但就在吉星文身边,因此吉星文听得十分真切。吉星文虽不知“汉宫秋月”是南派古筝崇明派的名曲,但听到“渔舟唱晚”四个字,却不由一惊……

吉星文迷迷糊糊间听得耳边弦声悠然,似远又似近。这声音一会似围着自己绕来绕去,一会儿又似离自己而去,遥不可闻。他慢慢睁开眼睛,想找一找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第一眼却看见了自己的护兵刘天长。这个毛头小伙子一脸惶恐焦急中透露出一丝喜悦。他直盯着吉星文的眼睛喊道:“营长,你终於醒了!!”吉星文觉得自己的眼皮沉沉的,不由又合上。过得片刻再睁开,他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屋子里,而不是野外。他挣扎着坐起来,发觉自己的四肢还是那样有力。刘天长喜道:“营长,你没事了吧?”吉星文仔细回想一下昨夜的情景,自己带着一营人马冲上喜峰口,却见眼前火光一闪,炮声轰鸣,便失去了知觉。刘天长接道:“营长,幸好那一炮只是把你震晕了,你感觉怎么样?”

吉星文晃晃头,笑道:“还死不了。”他顺着那筝声走出屋门,赫然发现他躺的这间屋子只是一个里间,屋门外又是一间小屋。这小屋只有靠墙处有一张矮桌,一张小椅。另一面挨着墙却是一副炉灶和打铁的什。这正是昨晚他信步来到的那个村口小屋。

筝声自门外飘来。他又急急走出门去。才到门口,刘天长忙跟上来。吉星文怕惊动那抚筝人,忙摆了摆手。门外一方青石后,一个布衣少女正低首抚弄着古筝。其时虽是正午艳阳,但那筝声悠远,似带来落日余晖洒于万顷波涛。微风拂过,荡得人心头一宽,一片清明。那女子似也觉出有人从屋中出来,忙停手抬头。

吉星文见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看过来,分明便是昨晚为安老汉鼓风的少女。那少女与吉星文眼光一对,不由嫣然一笑,柔声道:“吉营长,打扰你休息了么?我这曲‘渔舟唱晚’奏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昨日匆忙之中,吉星文不及细看。今日见这少女虽然粗衣布衫,但眉目谈吐间自有一股不俗之气。他走上前两步,道:“我不知怎么到了姑娘里休息,是我打扰了!安老伯呢?”那少女道:“我爹被你们一个长官叫去了。”一阵风吹过,那少女伸手拢了拢被吹乱的鬓角,右腕上一块红胎记宛然可见。

吉星文回头看着跟来的刘天长,以目光相询。刘天长忙道:“营长,是赵旅长。”

“赵旅长?有什么事么?”

刘天长道:“我不太清楚,大约是找安老伯问打造大刀的事。可能昨夜兄弟们伤亡太重吧。”

吉星文听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话,不由一惊道:“伤亡太重!有多重?”

刘天长低头不语,良久道:“日本鬼子炮火太猛,昨晚攻喜峰口不下,我们阵亡的就有几十个弟兄。”

“几十个弟兄?”吉星文登时一阵眩晕。这些士兵跟他征战多年,无异于手足兄弟,一下子便折了这么多,那受伤的还不知有多少。

他无心再问,只想赶快回营看个究竟,忙对那少女道:“安……姑娘,打扰了,多谢。”

那少女见他神色严肃,也笑不出了,微微一弓身道:“吉营长不必客气,叫我玉儿好了。”说罢只顾低头看那古筝。

吉星文话一出口,转身便走,根本未注意那少女安玉的表情,只隐约听她说声“叫我玉儿好了”,那还有时间咀嚼话中意味。

那首“汉宫秋月”已奏到极致,众人一颗颗心被二十一根琴弦牵得不知所往。随着乐声起伏,众人脸色亦变幻不已,悲愁忧愤,纷至沓来。

那红玉忽然双手一按,筝声嘎然而止,好似一个少女一连串哀怨后的长声一叹。众人沉默半晌,才从回味中醒来,鼓掌不止。吉星文却发现,红玉双手猛地在古筝上一按,露出右腕上的一块殷红。

“玉儿……”吉星文几乎要站起身来。

“红玉姑娘真是色艺双绝啊!”对面的殷汝耕赞道。他虽早年就留学日本,但始终未脱一口浙江乡音。再加上话中那莫名其妙的味道,使人听起来格外不舒服。吉星文见殷汝耕面上红扑扑的,显然已经饮酒不少。

殷汝耕端着一杯酒站起身来,摇晃了一下才稳住身体。他从桌子后挤出,向红玉走去。“红玉姑娘,我来敬你一杯。”他说着把酒递到红玉面前。

红玉自进厅以来,多半时间都是低着头抚筝,偶尔抬一下头,脸上也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神情。但她一见殷汝耕走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愤怒。虽然这表情转瞬即逝,但也没能逃过吉星文的眼睛。

红玉轻轻道:“小女子不会饮酒!”语气虽轻,语意却坚定,毫无转寰余地。殷汝耕一愣,没料到红袖楼一个小小的歌女,竟敢拒绝自己的敬酒;不但拒绝,而且斩钉截铁般坚决;不但坚决,而且连个谢字也没有,不禁大出意外。

他不悦道:“红玉姑娘,今天好歹要给我殷某人这个面子吧。”若在平时,他说出此话,那些烟花女子还不忙不迭诚惶诚恐过来道歉陪不是。因此,他话一出口,脸色倒缓和下来,就等红玉将酒接过去了。

红玉却连小手指头也没动一下,仍是轻轻说了句:“小女子不会饮酒!”用词、语气、声调,都和方才一般不二。她这句话说出口,眼睛越过殷汝耕瞄着门外,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这副怠慢中带着不屑,冷落里透着厌恶的表情可是人人都看出来了。

殷汝耕举杯的一只手停在空中,讪讪地收不回来。他冷哼一声道:“红玉姑娘好大的架子!”

红玉理也不理,俯身抱起古筝,向王冷斋微微一躬道:“王县长,告辞。”说罢径自向门外走去,竟将殷汝耕晾在当场。要论职位,虽然殷汝耕是自封的“冀东自治政府”主席,但手下毕竟辖有二十二县,又有日本人撑腰,无论如何也比小小的宛平县长王冷斋有权有势。红玉偏偏对王冷斋礼敬有加,却对殷汝耕不理不睬。

殷汝耕在日本人和二十九军将领众人前被一个歌女大大羞辱了一下,顿时勃然大怒,望着红玉背影道:“红玉姑娘,如此急着赶回去,难道还能在门口遇到韩世忠么?”

南宋梁红玉本出身风尘。传说一日晚归,见门口睡着一只老虎,吓得她几乎昏倒,但再定睛看时,却是一个小兵躺在地上。梁红玉认定此人日后定然不凡,便嫁了给他。这个小兵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抗金大将韩世忠。黄天荡一战,韩世忠大败金兀术,威震天下。梁红玉亲自上阵击鼓,为夫助威,留下一段佳话。今日殷汝耕大怒之下,借红玉之名出言讽刺,嘲笑她出身低贱。

红玉闻言身形一震。她缓缓转过身来盯住殷汝耕。那冷冷的眼神竟让殷汝耕打了个机灵。红玉不慌不忙道:“我如何敢攀韩蕲王,殷主席倒是可与那韩忠武公齐名!”

殷汝耕没想到她说出这句话,一时不解其意,下意识接道:“此话怎讲?”

红玉微微一笑道:“我看殷主席可比那齐王刘豫和楚王张邦昌,同为王爷,不是和蕲王爷齐名么?”此言一出,殷汝耕只觉得面上发烧。那刘豫和张邦昌在北宋亡后被金国封为齐王和楚王,实际就是傀儡儿皇帝。红玉把殷汝耕比作这两个人,分明是讽刺他所谓的“主席”名号是作汉奸换来的。

殷汝耕酒后面皮本就发红,旁人倒也看不处他脸色变化,但都看出他神色尴尬之极。以他一个“主席之尊”,讽刺一个歌女,已是大失身份;不料便宜未占到,却又被戳中痛处。殷汝耕不由恼羞成怒,将酒杯向地下一摔,跨上一步。他与红玉相距本就不远,这一步一跨,两人间已不过四尺左右。

厅上气氛一下子僵住。宋哲元等人虽佩服红玉的口才与胆色,但无不替她捏了把汗。殷汝耕见红玉毫无退缩之意。他双目眯起,两道如锥子般的眼光射在红玉脸上。红玉见他上前,却全无惧色,面色仍是沉静似水。殷汝耕的眼光与红玉一对,犹如寒冰融入水中,一下子便消于无形。

殷汝耕正在思量该如何对付眼前这个不知深浅的女子,忽听身旁有人道:“殷主席,何必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再说这也不是你的冀东二十二县。”

前一句话还好,后一句却已有威胁之意。殷汝耕顺声看去,正是吉星文。他心道:“宋哲元还没说话,你一个小小的团长,也感顶撞我。”待要出言反驳,田代皖一郎道:“殷主席,何必动怒,不要误了大事。”

田代一发话,殷汝耕不敢不听,悻悻回到座位上,一言不发,却端起酒杯来连斟连饮。

吉星文见殷汝耕吃了个亏,不由暗自好笑。他转头再看时,却见红玉已走出门去,忙向身旁的王冷斋交待几句,跟了出去。

院中夜静似水,月色泄地如银。红玉静静站在清辉中,怀抱着古筝,眼睛向天遥望。听到脚步声,她蓦然回过头来。

“吉大哥,是你么?”

吉星文再无怀疑,紧步上前,“玉儿,真的是你么?”

两人一句话出口,竟都楞住了,再无片言只语,默然相对。

半晌,吉星文才道:“玉儿,你怎么会到这里?安老伯呢?”

安玉轻轻叹了口气,“吉大哥,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四年前,你负伤昏迷,随军从喜峰口撤走,日本人自然占了三屯营。爹带着我辗转到了昌平,谁料这姓殷的在日本人支持下成立了什么‘冀东自治政府’。接着便征兵拉夫,搞得天怒人怨。我爹这么大年纪,竟也被他们拉去当民夫……”

“安老伯一身武功,怎么会让他们拉去?”

“自从我爹那次吐血后,身子骨大不如前,总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不想再与人起争端。却不料这一去……”

吉星文眼前似是红光一闪,那热血喷在锻得通红的刀身上,激起一股青烟。他不由伸手握住腰间佩刀刀柄,长叹一声。

安玉忽道:“吉大哥,这不是讲话的地方。我在红袖楼等你罢。”

吉星文也不想离开大厅太久,听她一说,点头道:“那好。我公事一了便去红袖楼。”

他见红玉背影转出院子,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大厅。一进大厅,他就感到一阵肃杀之气。他环顾左右,只见众人还在座位上端坐,却没了方才饮酒作歌的悠闲气氛。

吉星文再看时,见宋哲元面前放着一份文件和一支笔。宋哲元面沉如水,眉头拧在一起,额头上微微渗出一层细碎的汗珠。他不明所以,刚刚回到座位上,就听田代皖一郎冷冷道:“宋军长,还要考虑这么半天么?这《中日华北经济提携协定》(注:该协定已于当年三月签署)对你我双方都有利,你何乐而不为?”

宋哲元抬起头来道:“田代将军,这协定事关重大,我如何能做主,要请示南京才能决定。”

田代皖一郎紧盯着宋哲元道:“宋军长,谁不知道在华北的土地上,只要你同意的事,南京方面决不会不答应。”

宋哲元道:“我虽是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但此协定牵扯太多,恕我不能签字。”

田代胡子翘了一下,“这么说,宋军长是决定不签的了?”

吉星文见宋哲元两腮鼓了一鼓,缓缓摇了摇头。

大厅中静得让人窒息。

吉星文握刀柄的手一紧,身子已经微微离开了座位。

忽听田代皖一郎放声大笑,如夜枭厉声啼叫。笑声象钻到人心里一般让人难受。

笑声猛地止住。田代皖一郎道:“宋军长不愿签就算了,我们以后再议吧。可别搅了宴会。”他拍一拍手,四名身着和服、手执军刀的日本人从后厅转出来,向众人一躬,便排成四方形站好,拉开架势。看样子是要继续表演舞刀一类的节目。

吉星文大感奇怪。方才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宋哲元当场拒绝了田代皖一郎,连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留。按日本人的作为,只怕难以轻易了结。孰知田代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揭过去了,还要继续饮宴。他斜眼去看宋哲元,见宋哲元眼中也有一丝迷惑。

厅中那四个日本人已经一招一式比划起日本刀来。吉星文对这些日本人的刀舞也看过几次,并不陌生,只觉动作缓慢,与实战不可同日而语。大概是专门为了表演而将实战的刀法化成了舞蹈,就如同中国古时的剑器舞一般。

四个人的动作倒也整齐,进退有据,出刀收刀中规中矩。吉星文见这几个人的路数,知道这套刀舞大概还有几十招才能结束。他不禁一边看着,一边暗想实战中如何对敌出招。

再过一阵,那四个人连进五步,每进一步都双手握刀,由上而下直劈。这刀舞已入高潮。

四把刀同时劈来,吉星文不慌不忙将手中的木棍抡开,只听“丁丁丁”几声,四把刀都被荡了开去。吉星文双手发力,拧棍突刺,对面的士兵来不及躲闪,看着木棍刺到眼前,竟张着嘴楞在那里。吉星文木棍点在他胸口上,喝道:“反应这么慢。要是鬼子一刺刀过来,还有命么?”

那士兵道:“营长,刀短棍长,我们根本够不到你,哪还能还手?”

吉星文闻言一楞,手中的木棍不由落在地上。他喃喃道:“是啊,刀短棍长……”半晌才接道,“你们先去吧。”

他一个人在空地上踱来踱去,脑子里盘旋来去的就是“刀短棍长”这四个字,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吉星文又摇了摇头,转回身向营地走去。他刚一转身,一个人低头迎面匆匆走来。两人都是思索心事,一时不防,撞在一起。吉星文感觉一股大力撞来,竟被撞得倒退几步。他忙是一个旋子接千斤坠,才稳住身形。吉星文抬头见迎面的来人,不禁有些吃惊。原来这人竟是安平安。他从小习武,下盘扎得甚稳,却不料被一个老人几乎撞倒。

安平安楞了一楞,忙道:“吉营长,对不住。撞到你了?”

吉星文不答,反问道:“安老伯,没看出你还是会子啊?”

安平安面上略闪过一丝拘谨道,“我年轻时里倒也殷实,又爱拳脚武艺,花钱请了不少人来教。后来曾有缘遇到名师指点,因此上会点三脚猫的功夫。”

安平安话虽说的客气,但吉星文知道,他一把年纪,还能一下把自己撞开,就决不是只会三脚猫的功夫。只是安平安自己谦虚,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转过话题道:“安老伯,你这是从营里来么?可是旅长找你?”

安平安道:“刚才赵旅长找我去,问我村里会打铁的有多少人,能不能尽快多打些刀出来。这村里倒是有我几个徒弟,再加上军队里打铁出身的,也能凑上十几个人。只是时间紧迫,又没有足够的生铁,只怕一时间打不出千八百把大刀啊!”

“千八百把大刀?”吉星文顿时明白。方才刘天长说了日本人炮火厉害,要找安平安商量打造大刀的事。如今再听安平安一说,他立时想到,只怕军长宋哲元是想组织大刀队突袭了。虽说此举太过冒险,但面对装备精良的日本人,也没别的办法了。他一想到这儿,“刀短棍长”几个字又钻进他脑海里,不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危险啊!”

安平安见他脸上表情古怪,竟有三分颓丧,问道:“吉营长,什么事?”

吉星文随口道:“我知道军长的意思。但安老伯你说,刀再长也长不过日本人的枪刺,刀短枪长,这仗不是危险了么?”

安平安嘴唇微微动了动,片刻才道:“那也……未必”

吉星文看着他表情,问道:“安老伯,你说什么?”

安平安缓缓道:“我看刀虽短,却也未必敌不过刺刀。兵器只有长短大小的分别,并无优劣。”

他说到后面两句,忽然将脸扬起,眼中射出异样的神采,似乎与那个打铁的安老头判若两人。吉星文见他这般神色,喜道:“安老伯,你一定知道怎么用大刀破刺刀,是不是?”

安平安摇头道:“不是大刀破刺刀,兵器间没有上下、高低、贵贱,只要使得好了,大刀可破刺刀,刺刀也可破大刀。”

吉星文忙抓住安平安双臂,“安老伯,好,不管这么多,你先教我大刀如何能赢得了刺刀,快来!”

安平安摆手道:“赵旅长还要我赶紧打造大刀……”

吉星文忙打断他话,“安老伯,你让其他人先打,我去跟旅长说,你先教我们,我这就去……”

不过片刻功夫,吉星文跑了回来。赵登禹和团长王长海也跟在他身后。又不多时,空场上集合了一队队士兵。

安平安见了这阵势,不禁连连搓手。吉星文跑到他跟前道:“安老伯,旅长也来了。我们大都等着跟你学了。时间紧迫!”

安平安看了看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点头道:“好吧!那麻烦吉营长去拿一柄大刀、一杆枪来。”刘天长听得,早跑去抱了几把刀和几杆枪来,还带来几根木棍。

安平安俯身在一堆兵器中捡了捡,挑了一把只有约二尺长的刀片,抬头道:“吉营长,你挑根枪就来吧。”说罢双手怀抱大刀迎风而立。就这么随便一站,吉星文不禁喝了声采。眼前哪里还是那个打铁的老铁匠,分明变成了一个气定神闲、凝如山岳的武林高手。

吉星文顺手一抄,掂起一杆七尺红缨枪,叫声“安老伯小心”,双手一拧,分心刺去。

安平安不闪不避,见枪尖离心口不过尺许,右手一推,大刀斜立着挥出。刀背与枪尖一撞,将枪尖撞开。安平安手腕一翻,用刀背横着压住枪杆,忽地顺水推舟平平削去。吉星文只觉手上一震一沉,刀刃已到眼前。他不由撒手扔枪笑道:“安老伯好刀法,这招顺水推舟我也学过,可绝对使不了这么精。”

安平安也笑道:“再来!”

吉星文拾起枪来,举枪又刺。方才他还怕伤到安平安,只用了五成力气。如今见安平安轻描淡写便迫得自己撒手扔枪,这一招就使上了八成劲力。

安平安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待枪尖离前胸不远了,忽然身子一侧,让过花枪锋芒。吉星文也不见他脚下如何动作,似是轻巧地转了个身,便欺进自己身前三尺以内。枪长七尺,只要敌人进了身前七尺范围,便发挥不出威力。如今安平安进到他身前三尺,自是有胜无败。安平安将手中刀虚晃一下。吉星文忙道:“安老伯,我又输了。”

安平安撤开身子,将刀虚劈一下道:“再试!”

吉星文这次打起十二分精神,用力将花枪一拧,幻出三、四个枪头,将安平安前胸都笼罩在一片枪影之下。安平安这次更加从容,看枪头堪堪挨到衣襟,猛然向后一纵。吉星文的枪一下刺了个空。正当他旧力已逝、新力未生之际,安平安跨步向前,左手一探,已抓住枪尖后半尺处,右手大刀往枪杆上一贴。

吉星文忙叫:“安老伯,再试再试。”安平安放开枪杆,抱元守一站好。

吉星文见三次出手都是一招即败,略思忖一下,挺枪又刺。枪尖将到安平安前胸未到之际,吉星文猛然手腕一抖,挽出两朵枪花,斜刺安平安两肋。也未见安平安如何挥刀,只听丁丁两声,两枪都被安平安挡开。安平安趁着间不容发之机,中宫抢进,刀锋又递到了吉星文面前。

吉星文抛下花枪笑道:“不用再试了。安老伯你的武功高出我太多。我甘拜下风。”

安平安也放下手中大刀,道:“枪是百兵之贼,刀是百兵之王。贼可擒王,王也可破贼。以刀破枪,关键在王者风范。枪长刀短,故刀不可随枪走,必须后发制人。枪来时不可慌乱,当静如处子,稳如泰山,身前尺许之内无长无短,何来枪长刀短之优劣?当使枪者力尽力生之际,便是出刀之时。刀一出手,必动若脱兔,疾似流星。刀既动,身便随。只要使刀者抢进中宫,将枪掠在外门,自然随心所欲,百胜而无一败。”

吉星文听他侃侃而谈,都是武学精要,不由佩服得连连点头。一直在旁的赵登禹插话道:“安老伯,你说的不错。但我们这些士兵,却没有你这样的武功。道理虽是如此,临阵时却未必用得上。”

安平安点头道:“赵旅长说的是。我方才说了,兵器间没有上下、高低、贵贱之分。只要使得好了,大刀可破刺刀,刺刀也可破大刀。谁胜谁败,全看过招人的修为功力深浅。不过,我料日本兵中也未必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而且日本军中击刺招数简明,不象中国枪法百杂陈,繁复多变。若有三天时间,我挑些简明易行的刀招,和大切磋切磋……”

赵登禹点头道:“三天时间……不知三天能打出多少大刀?”

安平安低头思索片刻道:“我和几个徒弟,加上军中会打铁的人,若昼夜不停,一天可打百把左右。三天就是三百把。”

赵登禹也沉思半晌,道:“军中也携有大刀,不知有多少。加上这三百把,总也有五六百了。昔年关羽手下五百校刀手,便纵横天下。我二十九军只要有五百大刀队,便可杀杀他鬼子的威风。”

安平安接道:“赵旅长,要是选出五百个兄弟,可得尽快集合起来。否则三天时间不算长啊!”

赵登禹尚未答话,安平安听身后有人道:“爹,这里一切自有赵旅长和吉营长他们做主。”

安平安回头,见女儿安玉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安平安不好意思笑道:“看我都说糊涂了。”安玉走近来,给安平安擦去脸上的汗珠道:“爹,你歇息会儿吧。吉营长他们也累了。”

吉星文犹自回味安平安方才论刀枪的一段话,听安玉两次提他,顺口道:“安姑娘别总是营长长、营长短的,看我比你大上几岁,就叫我吉大哥吧。”他话一出口,安玉脸上一红,不由垂下头去。

吉星文脸上一红,忙凝神向场中看去。四个日本武士散在四周,双手执刀,正在围着大厅游走。四人忽聚忽散,东劈一下,西刺一刀。这些招数却是以前从未见过。四个武士忽然聚拢来,把刀高举过顶,交相撞击,发出刺耳的金铁之声。四把刀扭在一起,刀尖交叉着射出耀眼的寒光。

一柄柄大刀排在地上,寒光森森,与天上的冷月一时辉映。吉星文一排排看过去,只见三十把刀列作一排,整整齐齐地九列。只有第十列上最后一把的位置空着。他疾步走进屋中,只见安平安赤了上身,左手铁钳夹住一块铁片,右手抡动铁锤一下下打去。时不时有火星溅出,迸到安平安身上。他却似毫无知觉。旁边他一个徒弟正在拉着风箱,流下的汗水已将身前的地面湿了一片。安玉站在一旁,满脸都是焦急之情,见吉星文进屋,忙道:“吉大哥,快劝我爹歇歇吧。”

吉星文一见也是大惊,道:“安老伯,你怎么还不歇着。这三天来你白天讲武,晚上打刀,都未曾合眼。这最后一把了,叫旁人来打吧。”

安平安回头见是吉星文,勉强笑了一下:“星文,打铁的规矩你也知道,这一炉的最后一件必须要正主儿来打……”他话未说完,便有些喘息,但手里的铁锤并不停下。

吉星文见他已疲惫至极,抢上前道:“安老伯,我来替你打……”

安平安摇了摇头,“这最后一件不能换人!”他声音虽轻,但语意坚决,毫无更改余地。吉星文见安平安态度坚决,心中焦急但一时也无法可施。炉中的火一蹿一蹿,映得安平安脸上忽明忽暗。再打上十几锤,安平安突然咳嗽起来。安玉叫了声“爹”,再也说不出声,一双噙满泪水的妙目盯着吉星文。吉星文握紧双拳,额角青筋隐现。他看出眼下已是紧要关头,纵然出言劝阻,安平安也定然不听。

吉星文再踏前一步,忽听安平安喝道:“成了!”吉星文心中一喜,却见安平安嘴一张,一口热血喷出。那血喷在锻得通红的刀身上,激起一股青烟。吉星文大惊失色,忙扶助摇摇欲倒的安平安。安玉大叫道:“爹!”声音中已全是哭腔。安平安却不理会他们,左手提起大刀,浸在冷水中。又是一阵白雾缭绕。

他把刀提到面前,微微笑了一下道:“星文,若不嫌弃,就带这把刀上喜峰口吧。”

吉星文一手扶住安平安,一手接过大刀,见刀尖身阔,背厚刃薄,柄长七寸,身长二尺七。刀身有一丝淡淡的殷红,合着刀上的冷气寒光,格外渗人心魄。他点头道:“好!就叫它平安刀吧!有平安刀在,保我中华平安!”话一出口,吉星文眼角不禁湿润。

吉星文伸手抹了下眼角。已略模糊的视线一落在四个日本武士身上,不由一惊。那四个武士正缓缓将刀收回,执手为礼。这本是这刀舞的最后一招了。这四人却在收刀的一刹那突然抛去手中的武士刀,合身向宋哲元扑去。他们收招时便停在宋哲元面前。众人皆认为这是尊敬客人之礼,没想到他们会暴起发难。宋哲元身前的桌子被四个人猛然撞翻。宋哲元措不及防,双臂双腿同时被四人抱住。

吉星文一见四个人扑向宋哲元,身子便直射出去。人还在空中,平安刀已出鞘。但他和宋哲元之间隔着几个人,不免耽误了时间。

这本是田代皖一郎图穷匕见的一招。逼迫宋哲元签订协议不成,便借演刀舞之机想先擒下宋哲元,让二十九军群龙无首。那四个日本武士一击得手,心下大喜,忙再用力,想一举将宋哲元从椅子上抬起来。却不料一抬之下,如托磐石。宋哲元坐在椅上稳如泰山一般。四个人还要再运力,但只缓得这么一缓,吉星文已凌空扑到。赵登禹、何基沣等人也离座站起。

席前寒光一闪,平安刀在空中划了个弧,掠过四人面前。四个都是右手手腕一痛,不由自主放开了宋哲元。四个抬手看时,见右手手腕上都是一道红线横过,却滴血未见。

吉星文一刀背划过四个日本武士手腕,翻身落地挡在宋哲元身侧。赵登禹指着这几个人怒道:“田代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田代皖一郎不答,反问身侧的牟田口廉也,“这都是你的部下吧。怎么会有这种事?”牟田口廉也反嘿嘿笑了两声道,“宋军长威武之名天下皆知。这几人可能是想向宋军长请教一下吧。是么?”这四人连连点头,称是不迭。

赵登禹哼了一声道:“这也叫请教么?”

牟田口廉也站起身来道:“还请宋军长和各位原谅这几个人的无礼。不过,在下也早有心向宋军长请教一二!”其语气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吉星文抢道:“还是我先向你请教!”他料宋哲元以军长之尊,未必会答应牟田口廉也的挑战;而自己是个团长,和牟田口身份相当,替宋哲元出战合情合理。孰知宋哲元伸手按住他肩膀,缓缓道:“星文,既然牟田口联队长有意,我自然奉陪。”

吉星文不知宋哲元如何打算,撤身退到一旁。宋哲元却知道,今日之宴,与鸿门无异。日本对华北觊觎已久,千方百计推动华北自治,要把华北变成“满洲国”第二。今年来,更是动作频频。看来两国间迟早定有一战。今天田代请他们来作客,已胁迫签字在前,又派人发难于后。自己身为国民政府在华北的军政最高负责人、二十九军军长,一味退缩,岂不是让日本人看得小了?既然迟早有一战,在这里煞煞日本人的威风也是好的。

牟田口廉也见宋哲元应战,也有些许吃惊,但随即喜上眉梢。他自负剑道出众,想在人前一举击败宋哲元。更何况日军今夜已安排妥当。若能在行动前击败对方首脑人物,自是打击对方士气。他抽出佩刀,斜向宋哲元,点头道:“请宋军长指教!”

吉星文见牟田口抽出刀来,又是一惊:原来是比兵刃,岂不更多了几分危险!他知宋哲元并未带武器,忙将自己刀递了过去,“军长,用我的平安刀吧!”

宋哲元只是冲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柄日本武士扔下的战刀,挽了个刀花,向牟田口廉也道:“请——”

牟田口廉也双手握刀,侧对宋哲元,双脚交错缓缓移动。宋哲元右手执刀,斜指向前;左掌虚握成拳,沉在腰际。

吉星文自跟随宋哲元以来,仅见过他出手一次,而且并非是在战场拼杀。他不知宋哲元究竟技艺如何,心中实在没有把握。但他见宋哲元起手一式,看似随便,却无懈可击,的是大风范。

牟田口廉也知宋哲元自持身份,决不会抢先出手。他脚步移动,眼睛却牢牢盯着宋哲元表情,只盼发现破绽,便好一击中的。大厅上鸦雀无声。众人的眼光都落到他们二人身上。大约一盏热茶时分,牟田口廉也的额头上竟隐隐有汗意。他未料到宋哲元的定力竟在他想象之外。但他也发现,时间对两个人的考验同样严峻。宋哲元的脸上也显出汗珠的晶莹。他有信心等到宋哲元疲劳,毕竟他要年轻得多。

吉星文右手一直未曾离开平安刀的刀柄,直握得掌心中全是汗还不自知。这样的等待无疑最能考验一个人的神经。对意志稍差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煎熬。

吉星文忽见宋哲元一滴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浸过他粗重的左眉,挂在睫毛上。宋哲元似是感觉不舒服,轻轻眨了一下眼,想甩掉那颗汗珠。

牟田口廉也也看到了这轻轻的一眨眼。似他这样的高手当然不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就在那颗汗珠被甩离睫毛之时,牟田口廉也的刀也扬起,直取宋哲元咽喉。

北辰一刀流的望绝斩!

日本兵器中没有中国式的双刃剑。所谓剑道,其实都是用刀之法。在有案可查的剑道中,最古老的是十四世纪的中条一刀流,可称日本剑道之祖。在其后数百年的日本战国争雄中,不断有武士创新流派。最重要的有富田流、一刀流、北辰一刀流、无刀流等流派。北辰一刀流由千叶周作手创于大约百年前,其门下高手辈出。牟田口廉也正是北辰一刀流的嫡传高手。

高手相斗,良机难得。牟田口廉也看准机会一刀出手,心中窃喜,自认这一刀无形无迹,只怕等宋哲元眼皮抬起时,刀已加颈。

刀尖离宋哲元咽喉不过尺许,宋哲元似茫然不觉。吉星文几乎要呼出声来。

此时宋哲元却松了一口气。他与牟田口对峙多时,渐渐感到自己体力不支。虽然这些年戎马生涯,武功并未搁下,但毕竟岁月不饶人,自己年过五旬,已非当年那个英武过人的年轻人了。当那颗汗珠滑过额头时,他便计议已定。只有这个机会诱牟田口出手。他一出手,便可一争胜负。

宋哲元用眼角余光瞥着牟田口廉也这闪电惊虹般的一刀扑来。待刀到身前不及一尺,他手中刀忽然上挑,正击在来刀身上。双刀相交,当的一声,两人同时感到手腕一震。宋哲元一刀挡开牟田口廉也的刀,也着实捏着一把汗。若是显出警觉,被牟田口这等高手看出,只怕未必会出招。若是应得太晚,只一招间便已输了。

宋哲元一招出手,心中豪气大盛,不等牟田口廉也换招,刀光一卷,已经反击过去。牟田口廉也一击不中,不由惊诧,尚未回过神来,宋哲元的刀已顺势劈来。

吉星文见双刀相交,心中一松,才凝神看场上二人刀来刀往。吉星文以前并不知道宋哲元使什么兵刃,今日见宋哲元出手,才发觉原来他于刀上的造诣非浅。

“使刀者众多,只因刀易入门。雁翎刀、八卦刀、紫金刀、砍山刀、斩马刀、六合刀、太极刀、鬼头刀,种类太多,无法说全。但高手使刀,却不拘于此。一刀在手,重的是刀意,而非刀招。拘泥于刀式刀招者,永远不能登堂入室。只有不羁于外,才能挥洒自如,无敌天下。”吉星文见宋哲元虽然使的是从未用过的日本战刀,但刀势纵横来去,全是中国刀法精髓。四年前安平安的话不由一一在心中流过。他当时听安平安讲武,虽感获益匪浅,但今日见宋哲元与牟田口廉也相斗,才觉豁然开朗。

北辰一刀流的刀法秉承中条一刀流之精义,线条简洁,刀势凌厉,不留余地。宋哲元却是刀法变幻,忽快忽慢,忽而端方中正,忽而矫夭灵动。两个人身形疾进疾退。时而两刀相击,时而劲风破空。围观众人除了不懂武术的殷汝耕和王冷斋外,无不目眩神驰,暗暗赞叹。

牟田口廉也心中渐渐焦急。他自负剑道过人,在军中亦有盛名,但相斗多时,还是未能取得半点上风。他焦急之下,手上招数不由自主加紧。宋哲元体力不支,本就想速战速决,见他刀招越发凌厉,正合心意。他突然步步倒退,左支右绌。牟田口廉也见自己攻势见效,心中大喜,刀势大开大合。刀光霍霍,北辰一刀流的刀法已发挥到极至。

宋哲元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凡事物极必反。牟田口廉也的刀势已经加到极至,再无可惧,正是反击的好时机。他忽地不再后退,挥刀架住牟田口的来刀。

刀光闪烁,人影交错。两个人如何出刀收招,旁人已看不太清楚,只听叮叮当当响声不绝于耳。到了后来,这响声连成一线,似用刀划过一块铁板一般。忽地一声大响,众人只见宋哲元和牟田口廉也两人一触即分,相距丈许而立。两人手中的刀都从中折断。每人只握着半截断刀。

王冷斋此时倒是见机得快,抢道:“大平手,不分胜败,不分胜败!”宋哲元一笑,抛下手中断刀。牟田口廉也一语不发,回到座位上。他身旁的河边正三郎听到轻轻“啪”的一声,转头看去,见牟田口廉也以手捂腰。原来他腰间皮带被宋哲元的刀锋带过,划了个口子。他一坐下,腰带吃力不住,登时裂开。虽然这也算不得什么,但毕竟是差了一招。旁人不明就理,都认为二人打了个平手。

宋哲元心中也在暗叫侥幸。若是牟田口廉也不一味抢攻,与他放手相持,只怕再过一会儿,自己气力不济,到时就难说得很了。他心中暗叹:老了,毕竟是老了!

田代皖一郎轻轻击掌道:“好!宋军长好刀法,让人大开眼界!我也不禁手痒,想请宋军长指教。”宋哲元还未答话,吉星文忍不住道:“田代司令,宋军长刚比过一阵。还是我来请田代司令指点一二!”方才牟田口廉也挑战宋哲元,吉星文便想上前。如今看田代又出言要比试,他便挺身而出。吉星文回头看了一眼宋哲元,见宋哲元只是微微一笑,并未说话。其实宋哲元剧斗一场,正在调息运气,根本无法再行出战。因此他见吉星文主动要替自己,便冲他微笑点头。

吉星文越众而出,抽出平安刀,向田代皖一郎一拱手道:“田代司令,请指教!”

田代皖一郎不慌不忙,抓起横放在桌上的佩刀,右手握住刀柄,微微一抖,刀鞘斜飞出去。他左手收拢过来,扣在右手上,提刀虚劈一下。吉星文对日本名刀剑也略知一二。他见田代一刀劈出,身前杀气大盛,刀锋上似有氤氲水气,不禁脱口道:“村雨丸。”

此刀正是村雨丸。相传此刀拔出杀人时,带着杀气的刀锋会有露水;杀人后,会从刀锋流出水来清洗血迹,就像村雨清洗叶子一样,因此被称做村雨丸。

田代皖一郎颌首道:“吉团长见闻广博。这是村雨丸。不知吉团长手中刀可有名字?”吉星文左手抚过平安刀刀身,朗声道:“平安刀!有这平安刀在,保我中华平安!”

田代皖一郎听他语意昂然,也不禁佩服,略点头道:“好。我今日便以村雨丸会会吉团长的平安刀!”

吉星文缓缓将平安刀划了个圆弧,突地一抖,向田代皖一郎劈去。田代眼睛眯起,只剩两条细缝,却射出森森寒光。这目光又让吉星文想起四年前在喜峰口的大战。

那晚,五百大刀队摸上山头,杀了日本人个出其不意。吉星文一连砍翻了五个敌人。他一抬头,正看到对面的一个少佐刚把刀从自己手下一名士兵的胸口抽出。两人目光一对,吉星文感到和那刀光相差无几的寒意。虽然他最终将那少佐手刃于平安刀下,但也被对方刺成重伤,昏迷不醒,一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正是这一次交手,让吉星文前胸留下长长一条疤痕,也让他这几年来不敢有丝毫懈怠,练刀不辍。

如今的吉星文,比起四年前来刀法大进。这一刀劈向田代皖一郎,去势虽缓,但刀光已笼罩住田代身前方圆五尺。田代若不出刀相迎,只能向后退避。

田代皖一郎也挥刀划出一个圆弧,将吉星文的刀势消弭于无形。只这一招,吉星文便看出,田代的刀法与牟田口廉也迥然不同,系镜心明智流一派。

桃井八郎左卫门当年以富田流为基础,揉合了柳生、堀内流刀法合成镜心明智流刀法。刀法传到第四代后,恰逢明治维新时期。日本在文化上实行全盘西化,剑道风气也日渐衰落。明治九年颁布“废刀令”,剑道近乎衰亡。但在明治十年,以剑道训练出来的萨摩军将官军杀得大败,剑道重新得到重视。镜心明智流亦重振声威,出了不少名震一时的人物。镜心明智流刀法注重姿态与形态的端正优美,不但讲求技艺,也讲究艺术,颇似现代日本围棋中以藤泽修行、大竹英雄和武宫正树为代表的艺术派。

田代皖一郎深得镜心明智流刀法精髓,出招气势恢宏,姿态端方,决不苟且。一路刀法使来,便似大军出征,堂堂布阵,不以奇道诡道取胜。吉星文虽不齿日本人作为,但见田代皖一郎刀法上有如此修为,也不禁暗暗称赞。

这一战,比起方才宋哲元和牟田口廉也一战来又是不同。方才牟田口廉也求胜心切,刀法凌厉。到后来,两个人以快打快,如暴风骤雨一般。现在田代皖一郎刀法稳重,守紧门户。吉星文却也不急于行险抢攻。因此,两个人一招一式,虽紧不乱。旁人见他们数十个回合下来,仍然是不分上下,战了个平手。

这次倒是轮到吉星文有些沉不住气了。吉星文边打边思忖,这毕竟是日本人的地方,输了固然不妥,赢了只怕也难以善了。今晚不知日本人还有什么计策,当务之急是赶紧了结眼下的比武,再安全护着宋哲元等人回去。只是眼前的田代皖一郎门户守得甚紧,刀法绵绵不绝,全无破绽可寻。自己几次想冒险抢攻,但根本找不到突破之处,无从下手。

“对阵之时,当制人而不制于人。敌若不可胜,当先为己之不可胜,而后胜之。务使人随己势,不可己随人势。敌若不动,则诱其动。将动未动,而我先动。以不动预敌动,以己动克不动。运用之妙,存乎于心。动与不动,奇正相生。”这些安平安传给他的口诀又一句句涌上心头。自四年前一战后,吉星文再未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自己练功虽勤,但未曾实战,总是对有些关节处领会得不太透彻。刚才看了宋哲元与牟田口廉也一战,他已隐隐领会了不少东西。眼下和田代皖一郎又斗了几十个回合,猛然记起这些心法口诀,脑子里如电光一闪,登时灵台清明。

吉星文一旦想通了种种关节,刀法一变,围着田代皖一郎身周游走。这一路八卦游身刀使出来,正是“务使人随己势,不可己随人势”。吉星文要看看田代皖一郎到底如何应付。只要诱得其动,自己便可待敌未动而先动。

不料田代皖一郎也真了得,在吉星文如此山雨欲来的攻势下,仍旧四平八稳,不急不乱。镜心明智流刀法果然与众不同!似田代这样的使刀者已经练得心如明镜止水,不惑于外物!两个人一个是“以不动预敌动”,一个是“以己动克不动”。斗到酣出,二人出招都暗合武学精要,端的是棋逢对手。

旁观众人见两人已斗至百合以上,犹自分不出上下高低,不禁都暗暗为己方之人担心。

吉星文一套八卦游身刀堪堪使完,见仍奈何田代皖一郎不得,刀法又是一变,换成了“风雨快刀三十二式”。这一路刀法使出来又急又快,且大气磅礴处如天风海雨齐来,迫得厅上众人隐隐感到喘不过气来。在刀风中心的田代皖一郎便似怒涛中的一叶小舟,随浪起伏,忽而攀上波峰,忽而陷入波谷,但摇摇曳曳,偏是不沉没。

这套“风雨快刀三十二式”每式变化不等。有的一两个,有的三四个。个别繁复的刀式多至七八种变化。吉星文此时越使越顺,刀法中的种种精妙处被发挥得酣畅淋漓。不知不觉中,又是百余招过去,这路刀法也将使完,但仍分不出胜负。

与方才牟田口廉也急攻宋哲元不同,吉星文攻势虽盛,但快而不乱,只待田代皖一郎出错,再乘机胜之。牟田口廉也若是稳重一些,未必便输给宋哲元。

此时的吉星文已浑然忘却了身处何时何地,只觉人刀合一,出招纯乎自然,信手拈来,已不按既定套路出刀。他刀招忽快忽慢,忽东忽西,眨眼间已使出七、八种刀法。

吉星文不知,此时的田代皖一郎心中在暗暗叫苦。他未料到吉星文攻势越来越盛,自己压力越来越大,全无反击的机会。虽说镜心明智流刀法不以凌厉弄巧取胜,但如果再这样斗下去,说不定一个疏忽,便败下阵来。

田代皖一郎吸一口气,不由加紧催动刀法。吉星文登时感到压力一增。他知道田代要反击了。一旦田代反击,他便可待其将动未动之时而先动。

两个人翻翻滚滚已斗到三百招开外。吉星文只觉得真气流转,刀意纵横间便如臂使指。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平安刀便是自己,自己便是平安刀。心念一动,刀招已出,如羚羊挂角,根本无迹可寻。他真正理解了“只有不羁于外,才能挥洒自如,无敌天下”这句话的意思。当年安平安曾感叹自己虽知道这层道理,但未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因此也未能堪破这一境界。“一旦得窥此奥,便入一流高手之境,自当纵横天下。”一战之间,吉星文觉得于刀法上的领悟突然跃上高峰。平安刀刀势来去,如初升之日,喷薄而出;如决堤之水,肆意汪洋;如万马奔腾,绝尘千里;如长虹经天,自在纵横。如今他等待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田代皖一郎反击的机会!

卢沟晓月(四)

旁人看不出场上局势变化,只以为两个人一直是打了个不胜不败的局面。甚至连田代皖一郎自己也不清楚,对手在剧斗良久之后,已经悟出刀法精奥,场上局势尽在掌握之中。如果田代皖一郎一上来便以攻对攻,即使把握不大,但未必便输。他要以镜心明智流刀法化解对方的攻势,孰知却无意间让对手的刀法更上层楼。此时他若不反击,只会被对方层层叠叠的刀法困死;若是反击,破绽一露,只有输得更快。只是田代现在纵然知道,为时也晚了。何况他还不自知。他只知道,按常理讲,任何一个人连续攻击了几百招后,总会难以为继。对手气势由盛转衰时,便须反击了。

两个人都在等待那最后一击的时刻!

吉星文看到了田代皖一郎眼中阴沉果决的神色。田代皖一郎也看到吉星文脸上挥洒自如的表情。就在两个人目光一对之间,吉星文一刀收回,刀势一转,似要换一路刀法。转换之间,略显迟滞。田代皖一郎终於等到了他反击的机会。村雨丸水气一盛,刀光暴涨。厅中缭绕着村雨丸摄人的寒气。

原本被吉星文刀光笼罩的田代皖一郎身周一片冷电寒光。刀上发出的杀气让坐得最远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镜心明智流刀法的最高境界便是不出手则罢,一旦出手,就如雷霆万钧,泰山压顶,不再给对手任何机会。

田代皖一郎看得不错。吉星文刀势转换之间确是略显迟滞,但这并非吉星文刀法中的破绽,而是他故意迟疑一下,看田代会做出什么反应。吉星文一旦对当年安平安传授的刀法口诀融会贯通,便对场中形势了然于胸。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田代皖一郎一举一动,尽在吉星文掌握。吉星文一从田代皖一郎的眼神中看出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急于出手反击,便知道自己一定胜了。

尽管现在的吉星文比田代皖一郎也只不过略高出一筹,但高手过招,高出一丝一毫便足够致命。

田代皖一郎反击的一刀正是镜心明智流刀法中号称三大杀招之一的“斩秋水”,其刀势沉雄宏大,即使面前是千里秋水,也可一刀斩断。吉星文距田代皖一郎不过七尺。村雨丸劈波斩浪的刀风与气势扑面而来。若是两人一交手田代皖一郎便使出这等刀法,吉星文即使能接下,也多半会手忙脚乱,失去先机。但现在吉星文已料敌机先。田代刀一动,吉星文已身形一转,避开村雨丸正面的锋芒。

就在吉星文从村雨丸华丽的刀光中脱身而出之时,平安刀也抖出一个弧形。凌厉无匹的“斩秋水”在这一招面前黯然失色。再霸道的刀锋也毕竟敌不过那汪洋的秋水。自得安平安传授以来,吉星文从未使过这一路刀法,因他从未遇到如田代皖一郎一般了得的对手。

这一路刀法只有一招——百川归海!海纳百川,无所不容。这一招就足够了。一招之间,包含了所有刀法的精华与神韵。所有刀招在它面前都显得渺小不堪,便如纵然是得意傲慢的秋水,在大海面前也只能心甘情愿地佩服与赞叹。

如果田代皖一郎不使出“斩秋水”这样凌厉的杀招,百川归海也似乎没有用武之地。如今,平安刀一出,村雨丸黯然。田代皖一郎的四面八方都被平安刀封住。

田代皖一郎见吉星文一刀若有若无地挥出,刀意却浩瀚无匹,心中便是一凉。他知道自己绝对挡不住这一刀。但田代毕竟非等闲之辈。不过弹指之间,他便计议已定。虽然“斩秋水”落空,但余势不衰。他反击出招,又是抱定必杀之心,一意向前。当今之计,只有向前突破平安刀的刀势,尚可一拼。闪避退却,只有束手待毙。

村雨丸破空而出,居然突破平安刀的刀光。田代皖一郎竟然躲过了这天下至高至绝的百川归海。

他虽冲出刀光的封锁,但这一抢步上前,背后空门大开。田代皖一郎虽知必然如此,但能够躲过“百川归海”已是万一之侥幸,如何再有余力顾忌身后的破绽。

吉星文见田代皖一郎从身侧抢过,整个后心暴露在自己平安刀下。此时若是取他性命,自然易如反掌。但吉星文不是鲁莽之辈,他深知若杀了田代,自己这些人一个都无法离开。何况看当前之势,纵然杀了田代皖一郎,能改变日本的吞象之心么?

不过,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么?堂堂中华,自甲午以来,受日本之害甚烈。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这是军人最不堪忍受的痛苦与侮辱。刹那之间,无数念头在吉星文心中交互着涌过……

吉星文还是一刀挥了出去。

殷汝耕尖叫起来。王冷斋手一抖,将面前的茶盏打了个粉碎。香月清司两手按住桌案,霍然站起。牟田口廉也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子。赵登禹右手紧攥住刀柄。

田代皖一郎感到背后被重重撞了一下,而不是冰冷刀锋入肉一刹那间的刺痛。

吉星文一刀挥出,忽地翻转刀背,用刀柄在田代皖一郎的后心一点,随即撤身后跃,还刀入鞘。田代皖一郎五脏六腑似被一只大手猛地抓起来揉了一下,难受莫名。他强忍着胸中的气血翻涌,转过身来,将村雨丸刀尖下指成礼,以示敬意。吉星文抱拳道:“承让了!”

田代皖一郎自忖镜心明智流刀法已臻化境,在同门中为一时翘楚。自从军以来,莫说落败,便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也难遇到。不料今日败得心服口服。他盯着村雨丸。刀上水气不减,但锋芒已失,杀气不再。田代皖一郎感觉自己的生气也如这刀上的锋芒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禁想起那富士山上的白雪,平安宫中的樱花,濑户内的温泉,北海道的渔舟,万丈雄心如冰雪般消融。

香月清司等人见田代皖一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他心中在打什么注意。宋哲元见势起身道:“多谢今日盛宴,改日定当回请!”他话一撂下,起身就走。赵登禹、吉星文等人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

田代皖一郎对宋哲元等人从身边经过竟似茫然不觉。一干日本军官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牟田口廉也叫道:“将军,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么?”田代皖一郎如遭当头棒喝,忽地一口血喷了出来。原来田代本有心脏病,被吉星文刀柄一撞,复受内伤。旧病新伤,一起发作。一周后,田代皖一郎暴亡,香月清司接任华北驻屯军司令。日本方面对外宣称,田代突发心脏病而死。后人不知吉星文这一刀柄之功。

吉星文带人送宋哲元回了住处,才呼出一口长气。一阵风吹过,他觉得身上冷森森的。方才宴会中双方相斗之紧张激烈,实不下大战一场。他叫过护兵刘天长,吩咐到:“我去红袖楼一趟,片刻就回。让金营长留神提防。”

吉星文远远地望见红袖楼的灯光摇摇,映出门口的几个人影。等他走近,那些人也远去了。为首一人不经意间回过头来。吉星文发现那人竟是殷汝耕。他心中猛然升上一股不祥的预感。甩蹬下马时,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到。

吉星文冲进大门,迎面正坐着一个苦着脸的中年妇人。不用问也知是此间老鸨。他不由分说,抢上前去,喝道:“红玉姑娘呢?”那老鸨一愣,怯怯地用手指了一下楼上左手一间房。

吉星文顾不得礼节,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昏暗的灯光映着半垂的罗帐。他三步并做两步抢上前,见斜斜躺在床上的正是安玉。不过半天光景,安玉脸上竟然罩了一层灰气。明眸失色,朱颜不在。吉星文轻轻抓住安玉的手唤道:“玉儿、玉儿……”

安玉咳嗽一声,费力地睁开眼睛。她见是吉星文,只叫得一声“吉大哥”,便无声哽咽。吉星文看她衣衫不整,鬓发凌乱,多少也猜得出七、八分。他心痛如绞,却说不出话来,只得缓缓将安玉搂在怀中。

安玉眼中却似有了一丝神采,用微弱的声音道:“吉大哥,我对你不住,要先走一步了。”吉星文大惊之下,仔细打量,才发现安玉嘴角已渗出血来。他不禁抓住安玉双臂道:“你服了什么?”安玉道:“吉大哥,你别问了。我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自爹死后……我也了无生趣。能见到你,已是……”

吉星文听她语气微弱,忙抱住她道:“玉儿,你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医生。”安玉伸手无力地抓住他道:“吉大哥,你还记得四年前宋军长问过我的话么?”

吉星文现在心绪已乱,一时想不起来。他定了下心神,才回忆起四年前在三屯营时的情景。

晚风猎猎中,五百大刀队整齐列队。宋哲元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他们。他忽然提声问:今晚一战,你们有无必胜信心?五百个声音如一声雷鸣:有!扶着安平安站在一旁的安玉也在悄声问道:“爹,和日本人这场仗我们能赢么?”宋哲元听到她的话,回首看去。他好似陷入思索中。片刻,宋哲元对安玉道:“安姑娘,我想今晚这一战,如果出其不意,我们是胜定了。中日间的这一仗么……要问你了。你要是希望我们和日本人打,我们便能胜;你要是不想让我们打,那就赢不了。”安玉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懂打仗。”吉星文在一旁急道:“玉儿,军长让你说你就说吧。”他满心盼着安玉说出一个“想”字。哪料想安玉沉思片刻道:“只要爹和……和……你们大都平平安安,这仗打不打也没什么。”她话一出口,眼神便射向吉星文,脸上更红了。吉星文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只觉她眼神中柔情万种。

宋哲元没说错。喜峰口这一战是胜了,但长城抗战却以失败告终。吉星文始终不明白,安玉想不想中日开战,和长城抗战有什么关系?

他眼光又落到安玉脸上。安玉脸上却是一股决绝之色,毅然道:“吉大哥,这一仗我们非打不可了!”说出一个“不可了”,安玉的手一松,再也不动了。

吉星文呆住了。他突然明白了宋哲元为什么要问安玉这个问题。他们是军人,守土有责。外侮临头,自然要战。可是中国上下,似安玉这样普通百姓弱女子,最盼的只是让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能过上平安的生活。“退一退,避一避,就好了。打什么仗呢?”有朝一日,当他们说出“这一仗非打不可”的时候,中华民族就真的已经没有退路、不能再让了。这一仗真的是非打不可了!

安玉的身子冷下去。吉星文心中却似燃烧起来。他隐约听得刘天长在叫:“团长!团长!出事了!”

吉星文飞马向卢沟桥奔去。刘天长惊异地发现吉星文的神色如此刚毅,竟有些令人恐惧。

吉星文从马上跳下来,对着迎上来的营长金振中问道:“怎么样?”

金振中用手一指前方道:“团长,日本人白天的演习本来已经结束,方才好像开始点名了。但他们竟然说少了一个人,要进城搜查。我们一拒绝,他们突然集结散开,向这边一点点逼近。”

吉星文放眼四望,月色已被乌云遮住,若有若无。数百米外日本人的部队似在展开队形。这队形已是攻击队形了。自己这边的士兵也都散开守在既定工事中。

忽然,卢沟桥两侧阵地传来并不真切的歌声。这歌声越来越大,起先是一个人在唱,后来是几个,几十个,上百人同声高唱:可恨日本太野蛮,出兵三岛间,侵略我江山。不畏死,讲牺牲,大刀逞威风。遗尸横遍野,草木一片红,杀得倭寇丢魂丧胆,从此吾愿从……这正是二十九军的军歌。自从喜峰口一战后,二十九军大刀队一举成名,天下皆知。这豪壮的歌声便成了军歌。

金振中上前一步道:“团长,我看日本人这次动作与以前似乎有点不同。只怕……”

吉星文侧头反问道:“你怕了?”

金振中浓眉一挑:“我随团长多年,团长可见我怕过。军人既然投身行伍,为国捐躯自是份内之事。只是……只是团长认为……我们打得赢么?”吉星文听他话中的意思,知道他定然是想起了四年前的喜峰口。那一战胜得也算是侥幸了。

他心中一痛,安玉的音貌不由浮了上来。“吉大哥,这一仗我们非打不可了!”

吉星文一掌重重拍在一个石狮子头上,掌心一震,猛觉得四百八十五个石狮子一起怒吼了起来。

他回过头盯着金振中一字一顿道:“这一仗我们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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