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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流星锤

作者:秋水沉舟

1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似乎沾上了曲中人的惆怅,小红班的琴师韩自在蹙起了眉——桐州布政使刘恒宇母亲六十大寿,小红班这样外来的戏班得邀唱堂会,本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好事,无奈刘府的堂会不分内外,小红班清一色的女弟子,在爷们面前抛头露面,着实有不便之处——韩自在不敢擅做主张,因而特地拔高了声音,对刘府的李师爷和总管刘全道:“初到贵宝地,便蒙刘大人照应。这是给我们脸上贴金。只是小红班一唱,也罢了,若与贵地的福祥班拼在一处,这男男女女的,勾脸换行头,多少不方便。”

楼上屋内戒尺“啪”的一声,打断了飘来的袅袅清音。韩自在仰头看了看,料得班主飞娘听见了他的话,这便要下来支应,忙对李师爷和刘全笑道:“这是妈妈正在教训徒弟,二位别见笑。”

“哪里、哪里。”这二人心不在焉地跟着韩自在抬头望着,口中随便敷衍。

楼上的门吱呀地开了,小红班老板飞娘拂拭云鬓漫步走下楼来,走得近了,才绽开艳色,宛然一笑,“二位爷,万福。”

李师爷抱拳道:“久仰小红班的大名了,前一阵轰动夸台两州,都道是曲艳人美,今日一见韩老板,果然名不虚传。想必贵班上的台柱子蔻官儿更是青出于蓝啦。”

“过奖了。”飞娘点上烟,抽起来笑道,“二位爷刚才说让小红班与福祥班同唱外堂,我兄弟年轻,没见过世面,便觉得难了。岂知布政使大人这样地方大员的宅子里,要在戏台后给小红班的姑娘们单隔一间屋子换行头,又不是难事,哪就不方便了?”

李师爷和刘全都是大喜,道:“妈妈是明白人。”李师爷更是望着飞娘,忘乎所以地道:“再说了,唱内堂有内堂的好处,唱外堂么……”他开始吃吃地笑,淫糜暧昧的神色出现在端正的脸上,愈发让人头皮炸开似的不舒服,他又上上下下打量飞娘,“以小红班的色艺双绝,少不了一步登天的那一天。”

飞娘掩起嘴笑,目光流转,望在李师爷脸上,“李师爷取笑了。”

“咳咳。”刘全神色尴尬,将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捂着嘴干咳。

李师爷轻薄话出口也有些后悔,立刻端正了神色,道:“再说福祥班有些戏的确是好的,只怕小红班还唱不下来。”

刘全接口道:“韩老班有所不知,那福祥班的武生杜风龄耍得一手好锤,一出锤震金禅子,做得精彩绝伦,那锤花儿耍的潇洒得意,不是你们姑娘做得出的。”

“这倒也是。”飞娘虽秉性骄傲,听此言也释然,“不过……”她压低了声音,“我一路过来,听说这几个月夸台两州不太平,有个使大锤的强人打劫了不少官宦人,前几日遇见同行,都说这个时候连锤也不敢带在班中行走,就只怕惹出麻烦。刘大人这个时候还看锤戏?有道是树大招风……”

李师爷大笑,“那强人使的是流星锤,不一样的。”

“呦,是我孤陋寡闻,师爷见笑了。”

李师爷笑道:“韩老板放心,福祥班是桐州本地的班子,再者,他邹福祥的女儿还嫁在我们府里,算是半个主子,还有自人打自人的道理?”

飞娘立即打消了所有疑虑,欣然允诺。刘全带着银票来的,当即付了定金。

“去打听打听。”飞娘看着他们出了门,对韩自在道,“那个福祥班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时候,出了纰漏可不好。”

韩自在办事极妥帖,次日就问明了来回飞娘。福祥班确是桐州本地的班子,班主邹福祥武生出身,后来腰腿不灵,也就歇了嗓。现在班中的顶梁柱就是他的大徒弟杜风龄。这个杜风龄文武双全,饱读诗书,却因父母都是优伶,贱籍难销,不得入仕,一个人飘零梨园,很有些玩世不恭的脾气。他仪表俊美,诗词也精,出入的都是官宦子弟的圈子,也算是桐州地面上的风流人物。

“风流人物?”飞娘闻言失笑,“戏子一个,风流些什么?那刘恒宇的姨太太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唱堂会的时候让刘恒宇相中的。这个刘恒宇是出了名的贪财好色,一个二品大员开口,你让一个戏班子怎么回绝?他女儿两年前嫁入刘府为妾,邹福祥因此收了不少好处。”

2

“呸!”飞娘啐了一口,“卖了女儿罢了。要我和这种人拼班……”她戳了韩自在脑门一下,“你个小东西也不是好人,说出这种话来!平日里虽见了蔻儿便眉花眼笑,若刘恒宇开口要蔻儿,料你一样舍得。我可不会哭着喊着留她,只管拿着银子换台。”

“姐姐饶了蔻儿吧。”韩自在缠在飞娘身边,“少让她抛头露面,不就行了。”

飞娘嗔道:“那这戏还唱么?我替她唱?亲姐姐抛头露面你就不在乎了?”

韩自在大笑,“你?人老珠黄,我放心着呢。”

第一日的堂会还未开唱,飞娘便见着了这位桐州赫赫有名的杜风龄。那样清澈的眉毛,飘飞入鬓,竟是不用勾画,便神采飞扬到极致,在铜镜前转过眸子来,清洌洌看了飞娘一眼。

“想必是韩老板。”杜风龄笑道,“连拼班也介意,怎么大驾亲自到了。”

飞娘怔了怔,旋即道:“戏牌子下来了,两都预备了‘思凡’,来问你们邹老板,这出戏你们唱啊,还是我们唱。”她话说到最后,才觉渐渐流利,此时甩亮了火引子,又扑簌簌抽起烟来。

“那也没什么可争的,就是你们小红班唱。”杜风龄将目光又挪回镜子上,用手心里的胭脂搓红了脸。一片凛冽神采被虚浮繁华取代,倒让飞娘透过气来。

“好。”飞娘扭开了脸。

闹哄哄一院的人,爷儿们喝着茶,吃着点心,摇着扇子聊天。过门一起,蔻儿整了整衣裳,才向着韩自在嫣然一笑,却见把着上场门的飞娘正闭着嘴冷笑,连忙低头迈出。一身缁衣,却越发显得蔻儿眉目如画,虚华戏台上一支水仙似的扶扶摇摇立着,才一句“昔日有个目莲僧”,便似浓春中雨丝拂过,让人们叫了个“好”字,整肃了精神,按捺了喧哗,仰头观看。这一支诵子真个是呢呢喃喃,柔肠百转。这一刻,人人都道蔻儿秀丽唇间透出的清音,定是带着馨香的了,缠绵绕梁脉脉穿云而去之后,自己的胸臆间竟还是芬芳甘美的。到最后蔻儿这下里唱的是“快活杀了我”,戏台下,谁又不是怅然若失。

听得楼上一声:“赏!”台上叮叮当当下雹子般,铜钱响成一片。蔻儿自持当正旦的身份,只是在台上盈盈作福,自有垂髫的小师妹们一窝蜂上来捡。楼下的爷儿们看着直笑,蔻儿便趁乱闪至台后去了。

小红班的女孩儿纷纷上来道乏,那邹福祥却也笑呵呵迎上来道:“早就耳闻小红班的戏了得,今日听了蔻官儿这一出,果然名不虚传。”

蔻儿素不喜与外人纠缠,微微蹙眉,尚未答话,便见飞娘陪着李师爷说着话,腾云驾雾般地来了——“妈妈又吃烟。”蔻儿拿袖子当空扇着,嗔了一句急急躲了去。

“都当这丫头是台柱子,宠坏了她,邹老板莫见笑。”飞娘说话儿间,女孩们都避瘟神般回了小红班屋子。

那邹福祥自觉无趣,讪讪道:“哪里,韩老板管教徒弟是极严的,这个行内人谁不知道?”

李师爷不耐烦,沉下脸来对邹福祥道:“下面就唱你们的翠屏山,你却怎么在这里罗唣?”

“哦。”邹福祥忙耷拉了眼皮,低头就走。

李师爷这才换了脸色,对飞娘道:“韩老板,老太太刚才也在楼上看,极喜欢蔻官儿,夜里宴,还要蔻官儿再唱几曲,韩老板记得让蔻官儿卸了行头,早早跟了婆子们进去。”

“却不知琴师进内宅是不是打紧。”飞娘笑道,“要不让小丫头子们拿着乐器跟去?”

“不必,不必。”李师爷忙道,“府里有跟着姨太太的女琴师,一样好。”

飞娘这等场面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正想着拿出一肚子陈辞滥调应付过去,却见刘府的门丁匆匆跑至李师爷身边,俯耳说了几句话。李师爷不住点头,“噢”了一声,“快进去告诉老爷知道。我且出门迎他。”他向外紧走,脚步竟有些慌乱。

戏台上锣鼓点又响起来,飞娘抿着嘴微笑,漫不经心望着门前。不刻,李师爷乐呵呵陪着一个青年入内。那人肤色黝黑,举止轻捷,身着侍卫麒麟服色,腰间却悬一块硕大的刑部公堂海捕令牌,本应英气勃勃的一张脸上,却因一双冷冰冰细长飘飞的双目而显得邪气逼人,似乎是不情不愿修得正果的妖精,看来不伦不类。

3

门前两席的客人都已悚然动容,他们一阵骚动引得其他人纷纷回头观看,顿时席间人心涣散,便有人坐卧不安,涔涔地冒冷汗。

韩自在“哦”了一声,低声笑道:“原来是刑部正堂要紧的人物到了,却不知是段、铁中的哪一个。”

如今刑部正堂捕役中,最出名的便数段行洲、铁还三,这二人早年与江洋大盗周旋,屡破大案,威名远震神州;这些年来,因有京中贵胄撑腰,已极少和江湖人打交道,只找地方大员的麻烦,就在今年,这二人便自黑州一股脑端出犯官十四员,全族连坐、抄充军的也有四五;如此迎合皇帝整顿吏治的决心,竟蒙当今破格恩赏侍卫头衔,授从五品品级,在刑部俨然多了个小衙门。

要知哪个当官的不免有几件亏心事,只要他二人出京走动,地方上便惶惶不可终日。桐州官吏也不例外,今日见得这个煞星,早已有人魂飞魄散,心中祝祷不已。

那人由李师爷引至楼上与刘恒宇见礼,毕竟他与布政使官阶相差尚远,刘府的人也未敢擅自止戏,任由戏台上的石秀醉醺醺耍起刀来。只见那刀锋围着石秀的身子飞转成一道白线,在如此喧咂的锣鼓点中竟刺出猎猎的风声来。飞娘离着近,只觉那石秀的杀气已扑到自己脸上,明明是一身皂衣的汉子,却似乎散发着苍白冰冷的光芒。

“好!”楼上竹帘哗啦一掀,桐州布政使刘恒宇和那捕头凭栏向台上打量,喝了声彩。

刘府人得了令,对着台上的石秀道:“止戏、止戏。”

那小生收了刀,背在身后,面上仍是酒意熏蒸,煞气冲天,抬头看着楼上的人群,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刘恒宇笑道:“杜风龄的文武生虽称桐州一绝,铁大捕头在京中当差,好戏看得多了,不知能不能入铁大捕头的眼呢?”

那捕头微微点头,懒懒散散地道:“不错,甚好。”

“诸位,”刘恒宇不以为忤,大声道,“这是随刑部侍郎周大人下来行走的铁大捕头,此次专缉夸台两州犯案数起的大盗。”

这句话让在座官员又惊又喜,惊的是:这铁大捕头铁还三手段之毒辣远超段行洲,要是落在他手上,当真没有活命了;喜的是:早闻侍郎周用与段、铁二人不和,对他二人多有掣肘,更好在铁还三是冲盗贼来的,只要这一阵小心谨慎,便不至于露出什么马脚来,那轰动一时的大盗反而全不足虑了。

铁还三望下拱了拱手,道:“各位老爷,卑职获悉那贼人业已潜入桐州,此人专行盗窃官宦人财物,杀伤人命,各位老爷还需小心为上,应告知丁人口,一旦在官邸周围发现可疑人物,须速速禀报官差得知。”

楼下人都诺诺称是。飞娘慢悠悠呼出细若游丝的一口烟来,瞥了一眼刘恒宇长着尖下颌的小脸,这才拉着韩自在里面去。迎面是下场的杜风龄,抱着刀,似乎仍品味着角色的杀伐之意,独自在阴暗中切齿。

一日好会被铁还三搅得七零八落,来客们避之不及,早早散了会,只剩刘恒宇等陪着铁还三吃酒。飞娘知道刘府对蔻儿未曾存得什么好心,不等李师爷和刘全前来罗嗦,便命小红班收拾了衣箱,打算早回。角门外似乎下着灰色的细雨,惨淡的暮色正从天际悠然飘落在空荡荡的街上,远处夕霞正是浓烈的时候,对比身周的萧条,让小红班的女孩子们不禁茫然。

“定是刘府的人不知我们溜的这么早,没有替我们备车。”韩自在上前对飞娘道,“客栈并不近,眼看黑天下来,一群女孩子走路可不方便呐。”

“怕什么?”飞娘道,“外面固然不便,却比不得里面龙潭虎穴似的吃人。”她朝弟子们拍了拍掌,“这便走回去。”

女孩子们低声咕哝了一会儿,拉着手,垂首跟在飞娘身后,一路拐到大街上。正是桐州华灯初上的时候,此处的夜市虽不繁华,女孩子们却因飞娘平时管教极严,甚少上街走动,此时见了什么都新鲜,不禁开始叽叽喳喳,指点说笑起来。这一群衣衫素洁,相貌齐整的姑娘走在路上,原本就异常显眼,再如此莺歌燕语,就算本非轻薄浪子的人,也要回头多看上几眼。

蔻儿尚在担心飞娘斥责,却听飞娘幽然叹了口气。“妈妈又在作何感慨?”她笑问。

4

飞娘叹道:“可怜见的丫头们,这些小玩意儿就能哄得她们乐成这样,看来,我班里除了吃苦,便是吃苦,竟无半分乐趣。”

“妈妈又在说笑,”蔻儿抿着嘴笑道,“虽说当真没有半分乐趣,不过所谓容身之地,有个屋顶就不错啦。”

“小丫头不知好歹!”飞娘笑嗔,却听身后的韩自在大叫道:“做什么的!放手放手。”

飞娘驻足回头,果见四五个短打扮、护院模样的大汉围着两个小红班的女弟子拉拉扯扯,嘴上不住地说轻薄话儿。女弟子们吓得瑟瑟发抖,韩自在已气得涨红了脸,拉了这个,却拉不住那个,最后被一个汉子推得向后不住踉跄,被飞娘赶来扶住。韩自在甩开了飞娘,出指怒道:“桐州地界上真是没王法了!”

护院中一人笑道:“下九流的戏子,也懂得什么王法了么?”

此言一出,四周原本看不下去,打算说几句公道话的人,都觉得替戏子出头吵闹,着实不成体统,立时打了退堂鼓。

韩自在见人们只是远远地看热闹,更是怒极,道:“我们下九流,却比你更像人些。”

他掳起袖子,就要冲上前去,那几个护院见他胳膊纤细得竹竿似的,都大笑起来,“小白脸儿吃软饭还成,要动手么……只怕掰折了你的胳膊,没地方配去。”

韩自在脸色沉如止水,原本抑制不住的颤抖也忽然息止,默然咬着嘴唇。飞娘连忙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在身后,道:“各位大爷,我们班上的优伶正在布政使大人府上唱堂会,各位大爷现在想听个新鲜曲儿也没什么,可是夜里凉,冻坏了嗓子,明日里没法向刘大人府上交待。也不知府上老爷如何称呼,各位爷想听戏,只待在府上老爷面前美言几句,小红班的姑娘哪个不能在府上堂会时唱?各位看得清楚,岂不比现在黑灯瞎火的好些?”

那些护院中的明白人听了刘恒宇的名头,倒有几分忌惮,可偏有不知轻重的,凑在飞娘脸前,笑道:“这个妈妈挺会唬人,可吓坏了我。这张小嘴煞是能说会道,却不知尝起来滋味如何?”

飞娘未及理会,眼前却安安静静伸出一只手掌,慢腾腾向那护院脸上扇去。这一掌也不见得多快,那护院却全无办法闪避,被打得退出几步,一跤跌倒在地。

“干什么的!”众护院纷纷怒吼,望向来人。

杜风龄手中提着灯笼,站在几步开外,袍角让一只玉佩压住,静静地纹丝不动,仿佛在那里驻足许久,与适才的纷争全然无关。

护院们顿时气馁,结结巴巴地上前问好:“杜小爷。”

“你们几个出来惹祸,”杜风龄冷笑道,“定是嫌你们小爷日子过得太清静了,是不是?等我告诉他,让他等着烦恼吧。”

“杜爷、杜爷。”护院们围着杜风龄一迭声地叫,“千万别让主人知道。您睁只眼、闭只眼,放过我们便是。”

杜风龄笑道:“你们要是调戏良妇女,我都不会出一个指头。只是欺负到我们下九流的头上来了,我可不能当作没看见。”

护院们恍然大悟,连忙向他赔不是。

“我不希罕你们这些漂亮话。”杜风龄不为所动,道,“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转身骂的又是那一套。滚吧。”他似乎嫌这些人脏,轻轻地掸着衣裳,那些大汉却跟着他衣袂拂动跌了一地,连滚带爬地跑了。

“多谢杜老板仗义相救。”飞娘道。

“哪里。”杜风龄道。

飞娘见他神色淡漠,一时也无话可说,招呼小红班的弟子继续回程。客栈所在甚是僻静,小红班的人无语而行,杜风龄提着孤零零一盏灯笼,默默地跟在后面。伶人们一日的繁华到此时只剩萧瑟疲惫,七零八落的脚步随着女孩子们消失在客栈深处,飞娘挽齐鬓丝,仰头听见清秋寂寞的鸣。

“韩老板留步。”街角的杜风龄轻声唤道,远远拱手。

“请过来说话。”飞娘连忙还礼,道,“杜老板出手相救小红班弟子,大恩无以为报。今日得罪了权贵丁,只怕要给杜老板添麻烦了。”

“他们翟的小爷是我的至交,为人潇洒,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那就好。”飞娘道,“杜老板还有话要问我?”

“是。”杜风龄道,“师傅说,今日唐突了,韩老板莫见笑,那时只想请韩老板帮个忙,赶明儿内堂唱时,万请留意看看我师妹,问她现在可好。”

5

“不知姨太太相貌,不敢贸然上前拉扯。这两日若唱内堂戏,一定留心着。”

“她的相貌……”杜风龄想了想,笑道,“只记得她还在班上的那些事儿,长得什么样子,竟忘了。”

飞娘笑道:“听杜老板的意思,姨太太定是个开朗喜庆的人。我记下了。”

杜风龄沉默了一瞬,“现在是不是还像从前一般,也很难说。多谢韩老板了。”他深深作揖,飞娘相对福了福,暗淡月色下,两人突然无语,听着鸣,都有些尴尬。

“今日听小红班蔻官儿的思凡,有几个转调听着很耳熟。”杜风龄洒脱一笑,抢先道。

“杜老板是大行,定是听出源头来了。我少时在教坊,师从杜迁杜老先生。不知杜老板与杜老先生如何称呼?”

“是父。”杜风龄道。

“原来是杜老先生的公子。”飞娘笑道,“这出思凡正是从杜老先生学的。杜老先生与我有莫大的恩惠,说起来,小红班里人人都要尊老先生一声恩公呢。”

“想必还是父在京畿的时候的事了。我那时还小,都不记得了。”杜风龄道,“不过父也只是梨园里的人,就算有过什么好处,也有限得很。韩老板太过放在心上了。”

飞娘一笑,也不多语。杜风龄说了声打扰,告辞而去。韩自在溜溜达达地走到飞娘身边,望着杜风龄的背影,道:“就冲杜老先生的面上,哪怕要我们把他师妹从刘府捞出来,也二话不说做了。可惜……”他跟着飞娘叹了口气。

次日刘府宴,并无戏台,十几张花团锦簇的席前,优伶们奉老太太的命,没有扮装抹脸,清弹清唱也是独有韵味。飞娘冷眼向席间打量,老太太、太太以下,有席面的便是刘恒宇的小姐和亲眷的女儿,姨太太们都未曾有座位,而是穿梭席间布菜,未曾见得一个懂戏模样的。

飞娘因而悄悄溜至二门上,招呼韩自在来,低声道:“你去告诉杜风龄,我看过了,这里没有哪个像是他们要找的人。”

宴听戏也未出来?”韩自在皱眉,“病了?”

“不要乱说。”飞娘看了看四周的人,“告诉他,我们接着留心就是了。”

她转身回到花厅,却见刘府老太太正拉着蔻儿的手说话,刘恒宇已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席间,也正盯着蔻儿看。飞娘不由一个冷战,忙走近了些,听得刘老太太道:“和你妈妈学的?你这个师父戏不俗,像是正经京中大班子的出身。”

“老太太见多识广。”蔻儿笑道,“班主姐弟打小便没了亲人,后让戏班子捡了去,带到京里,唱了多年,才自立门户。”

“难为你一个妇道人这么颠沛流离。”刘老太太对飞娘道。

刘恒宇笑道:“老太太心疼喜欢,便让他们多唱些,多赏些,也不枉他们辛苦一场。”

刘恒宇说完,坐了坐便走了,这一句话却惹得刘老太太高兴,吃喝听戏,竟到三更才散。小红班正烦恼如何回客栈,总管刘全过来说已在二门外的院子里给小红班预备了住处。这小套院收拾得干净轩敞,看方位,距刘恒宇的书房也不甚远。女孩儿们横七竖八地在里间找地方睡了。一会儿夜阑人静,飞娘悄悄地出来,抽起烟,默默地想着心事。

四更时分,星辰更是夺目。飞娘揉了揉眼睛,还兀自支持。忽闻内宅里一点嘈杂,一瞬间便听仆妇丁大叫:“有贼!掠了姨太太去了!”飞娘蹙眉,站起身来,那喧哗声更是近了些。蔻儿也醒了,吓白了脸,出来颤抖着拉住飞娘的胳膊,急问:“那、那贼人如何了?”

两人仰头看时,刘恒宇书房处腾出一条人影,轻飘飘荡在夜空中,一个起落便向院外驰去。

“阿弥陀佛。”飞娘念了声佛。

“可吓死我了。”蔻儿道,“总是出去了才好。”

此时却生突变。一条人影来势更疾,一语不发,向着书房出来的那条人影的后心便是一剑。这一剑挟千钧之势,带着股鱼死网破的狠恶决心,惊雷般奔去。前面那人听得金风破空,半空中扭了扭腰,轻巧转过身来。可如此一来,便似将胸口送上剑锋去了。那人也不料如此光景,竟愣了一愣。

蔻儿见状“啊”的一声,抓着飞娘的袖子,扑通摔倒在地。飞娘心也狠狠抽了一下,几乎惊呼出声,耳中“叮”的脆响,原来是那人危急时袖中甩出一条铁链,铁链前面不知什么事物,正迎头撞在那剑尖上,那剑在空中尖啸一声,“噗”地戳在房顶的瓦缝里。

6

只见两人电光火石般一合一分,后来使剑那人空中便失平衡,撒开手去,怀中又掉出一个人来,摔在房顶上,向着那剑锋滚去。使剑那人呼了声“不好”,竟抢身扑在剑前挡住。连飞娘也听见衣帛撕裂的声音,那人哼了一声,复将滚落的人抱在怀中,方踉跄抄起剑起身,恶声道:“也罢,既要挡我的路,就拼个死活。”

“谁要挡你的路,你坏了爷的好事,改日再找你算账。”对面那黑影轻轻招了招手,那条铁链便倏然收回袖中,他冷笑一声,头也不回抢先走了。

使剑那人呆了一呆,又见火光渐近,这才收了剑,发足狂奔而去。

“这算哪一出啊。”飞娘啼笑皆非,叹了口气。

一时蔻儿在众姊妹呼叫中醒来,拉住飞娘问:“可有人死了?”

飞娘笑道:“傻孩子,你也恁菩萨心肠了。就算死了人,他们黑吃黑,也是罪有应得。”

蔻儿脸上一红,低头道:“没死人就好。不是谁都像妈妈这般铁石心肠。”

这边女孩儿们七嘴八舌地问,不刻又有李师爷来叩门。“韩老板,刑部大堂的老爷问话,请你麻烦一趟。”

飞娘出来笑道:“李师爷,这院子原是住着图方便,岂料竟招惹了无穷的麻烦。早知这般审贼似的,我们可就不住啦。”

李师爷一迭声道歉,领着飞娘往书房去,这时里面灯火辉煌,迎面一个端正体面的英俊青年站着,向飞娘略略点了点头。飞娘打起帘子,看清楚正座上的便是刘恒宇,他手边一人一身皂衣,只顾低头喝茶,那股子冰冷似乎是夜色中提炼出来的魂魄,自然是铁还三。

飞娘将院中所见大略讲了一遍,低头躲在一边不出声。铁还三半晌方抬起头,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飞娘,最后透出口气来,“这位妈妈好眼力,认出了贼人用的兵器是带铁链的。看来今晚来的,果然有那个夸台两州作案的大盗。”

刘恒宇想了想,道:“蹊跷、蹊跷。铁捕头适才在案发处仔细察看,作案的手段可是和前先日子在夸台地界的贼人一样呢?”

“很是相似。”铁还三又转过来问飞娘道,“这位妈妈可曾看见那使流星锤的贼人从哪个方向来的?”

飞娘道:“是听见打斗的声音才抬头看见的,并不曾看见那贼人从何处来。”

铁还三想了想,笑道:“也罢了。”他从来面色冷淡,如此一笑倒似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飞娘看了,心中不禁咚咚地狠跳了几下。

刘恒宇挥退飞娘,铁还三看她走出去了,才对刘恒宇道:“大人,这个流星锤虽只寻官宦人下手,却从未听说他掠夺眷,可见府上人口失踪,未必就是流星锤所为。若看小红班所宿院子的方位,倒是距大人书房重地不远,只怕两个贼人故弄玄虚,盗窃老太太房中金银、掠去人口是假,正经却是要到大人书房里寻宝呢。”

刘恒宇沉吟道:“这却也不会。所谓书房,不过是些旧书……”他说到这里,忙命外面的青年道:“翟溶,快去看看我收藏的那些名古画可曾有什么闪失?”

翟溶应了一声,片刻后来回道:“在那处放得好好的,不见有人动过。”

铁还三笑道:“刘大人太过高估了那贼人,他一介流寇,懂得什么字画?卑职勘察前几户失盗人,发现金银之外,都少了一件玩意儿。”

“玩意儿?”刘恒宇笑问。

“从前巢州名匠夏攸,喜弄机巧之物,件件精巧绝伦,十多年前可谓名噪一时。可惜他手艺巧夺天工,必遭天谴。不知为何,他竟又研究起攻城器械来,并做成七件模型,于人炫耀。当初四海太平,他这般钻研攻城兵器,却为了什么?朝廷恐这些器械为不臣之徒所用,后寻了个罪名,将他问罪处斩,产充公,举族连坐。”

“几件玩意儿能有多大气候。”刘恒宇摇头道,“当年办差的人,也太过谨慎了。”

“刘大人却小瞧了他。前些年流寇下河西十五郡,大将军刘锋只用了他一件破城锥,便在一月内连克十五城,收复失地,扫灭反寇,其威力可见一斑。若是这七件兵器一同出世,不论哪座城池,都只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了。”

刘恒宇道:“这七件兵器若为朝廷所用,也罢了。”

“当年抄时,却未寻得这七件兵器,就连夏攸其他的精品也不曾搜到,只怕是流于民间了。”

7

“难道那几所失的,都是夏攸的遗物?”

“大人明察秋毫,是瞒不过大人的。”铁还三道,“卑职开始只是猜测而已。那几位大人中,并无他人实实在在见过,以讹传讹,说的神乎其神,当作传珍宝的,倒有几个;不然就是三缄其口。倒是后来,在一失主的卧房角落里,搜到一件摔坏的计时器械,本以为是夏攸所做,验证之下才知是件赝品。想必是贼人寻了线索来盗宝,见是赝品,便随意扔在地上不取。可见贼人不但盗取的目标便是夏攸的遗物,而且对夏攸的手艺所知甚详。若大人这里不巧收藏了夏攸的遗作,可要万分小心了。”

刘恒宇哈哈大笑,“那贼人若是为此而来,可要麻烦他空跑一趟了。”

“你看福祥班是怎么回事?”飞娘问韩自在道,“个个都不如昨日有精神。”

“你在里面住,不知道。”韩自在拉着飞娘到了无人的角落,低声道,“刘府人里有嘴快的,都说昨晚被贼人掳去的,就是邹福祥嫁入刘府的女儿。那邹姨太太早在去年就发了疯,整天哭哭闹闹,刘府瞒得甚紧,特别是对邹福祥和福祥班的人,从来不透半点口风。若非这次人被掳去,被丫头当作新闻讲出来,恐怕连外面的小厮人也不知道。邹福祥丢了女儿,性命事小,若失了名节,福祥班跟着丢人失势,他们自然都霜打的茄子似的,还有什么精神?你说那使剑的人也是,偏偏要掳个疯女人走……”

“说到偏偏,”飞娘唬了一跳,“难道是昨日未曾见到邹姨太太,说给他听,才会……”

姐弟二人说到这里都住了口,都想到同一个人身上。不刻台下喝彩如雷,下场门的帘子一掀,杜风龄一身长靠退场下来,接过师弟递来的手巾擦脸。师弟们服侍着卸行头,围着道:“热成这样,师兄怎么还穿这么厚实?”

“啪。”杜风龄将师弟伸过来替他解衣裳的手打掉,道:“别乱动。”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拂开众人里间去了。

飞娘向韩自在使了个眼色,自己悄悄走到福祥班屋子的后窗,见四下无人,便凑着窗缝向内窥视,只见杜风龄宽去衣裳,露出后背上厚厚裹住的绷带,隐然一片殷红透出来,可见受伤不轻。飞娘轻轻抽了口冷气,却听杜风龄喝了一声:“谁?”

飞娘一惊,忙缩身躲在窗下。杜风龄起身掩了衣裳,四下里打量。飞娘听着他的脚步走动,大气也不敢出。

“你来做什么?”杜风龄忽然道。

有一人在角落里冷笑,“你好端端地,为什么劫去了刘府姨太太?如今还有谁不疑你?”

杜风龄哼了一声,“也未必。”

那人漫声道:“你在桐州成名,产不薄,为何自你师妹出嫁之后,便弃了本事,游历在外?两年来财挥霍一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是为何?前些日子听说你师妹的事,便自夸州匆匆赶回来,又是为何?你一心一意都在你师妹身上,桐州有谁不知。”

飞娘听得这人声音虽懒散,却一字字冷冰冰地似乎往听者的脸上扎,她记得昨晚让人问话时如坐针毡的感觉,纵使现在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飞娘也即刻料定那人是铁还三无疑了。

杜风龄恨声道:“是你千里迢迢透来我师妹受辱致疯的消息,拉我趟这浑水,替你找出刘恒宇谋反的证物,可要因此致我师妹和福祥班有什么闪失,我也不会放过你。”

“你能奈我何?”铁还三忍不住笑了,“不过我们既在一条船上,我也少不得看顾你师妹。要知找到了这件兵器,刘恒宇结党谋反落下了实证,我便有权秘密处决刘恒宇,你的师妹、福祥班从此以后再无后顾之忧。可如今盯着夏攸兵器的,也不止你我,那个大盗流星锤,昨夜你也见识过了;而以刘恒宇的势力眼线,想要搜出你师妹来,不过两三日的功夫。所谓胜败,就在这两三日间,你可知因你一时之怒,将我们都逼在了绝境之上?”

“既找出那件东西,便能要刘恒宇的命,只得再走一次。即便我寻找不到,还有你在后面能堂皇出入,搜他一搜。”

“我有我的不便之处。没有朝廷旨意,搜查要员府邸,可是要遭人弹劾的。”铁还三道。

“说到底,人命在你不过是换得前程的一粒棋子。对我,不过一个死字。”杜风龄笑了笑,“如今的天理,就是你死我活。大丈夫嘴里说出个恨字,岂有相骂打架一场便作罢的道理?更不要说我们下九流里的人,圣贤书不过是台上的说词,男盗女娼才是我们的本分。师妹受刘凌辱,以致如今模样,我不眼见刘恒破人亡,岂能甘休。”

8

铁还三压抑着大笑,他似乎很久未曾如此恣意,笑声就如即将崩裂的琴弦,微微颤抖着。

屋内在他的笑声之后便突然变得寂静无声,飞娘不知杜风龄和铁还三是否已经离去,正犹豫着,忽听前屋里一阵大乱,似乎是李师爷的笑声:“邹老板,我们看看就走,各位不要惊慌。”一时翻箱倒柜的声音,杜风龄豁然起身,走出屋去了。

飞娘这方有机会抽身回来,给她把风的韩自在正急得满头大汗,上前道:“李师爷带着官差搜检福祥班,只怕我们那处也要去呢。”

不料李师爷见了飞娘却是满面堆笑,“外堂戏唱完了,便让蔻官儿收拾好了里面去,给贵客唱两曲。”

飞娘自然满口应承。韩自在在一旁早已百爪挠心,等李师爷走了,忙拉住飞娘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要送蔻儿入虎口?”

“你懂什么?”飞娘白了他一眼,“他们做戏的做戏,跑龙套的跑龙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冷眼看他一出?”

韩自在一愣,飞娘便将刚才所闻悄悄地对他讲了。韩自在笑道:“什么兵器,当官的、当差的、做贼的、唱戏的,人人都想要?真个天翻地覆。”

飞娘笑道:“无论是什么,只要不是你的蔻儿,不就行了?”

晚间飞娘将蔻儿送入刘府内,进门便见书房外厅上刘恒宇危襟正坐,桌上杯盘罗列,铁还三则有点不情愿地假惺惺受用,也向着飞娘点了点头。于是蔻儿把曲子唱将起来,他们吃酒作乐。飞娘细听他们言语,竟是没有一句正经的公事,谈到朝中的大臣,更是将所有府部院寺的人一一问候到。

夜交子时,宾主仍乐此不疲,飞娘伺候在旁,渐渐觉得不耐烦。这时忽听细铃微作,刘恒宇将酒杯放下,走到书房角落,看了看摇动的金铃下所悬的纸条,回首对铁还三道:“那贼人进了后库房了。”

“我道捉拿贼寇是卑职的本分,不承想大人布置得当,也颇有手段。”铁还三淡淡笑道,仍然端坐不动,“刘大人府上藏龙卧虎,李师爷身段轻捷,是身负二十年功力的高手,适才他已匆匆出去,有这样的人在,刘大人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恒宇恳切道:“大捕头办案驾轻就熟,要想一次为百姓除去大患,定要烦大捕头辛苦。”

铁还三一笑,负手而出,向刘府后院飘身而去。纵身屋檐之上,向下观望,只见黑压压院落中,半点微光也无,竟似全无防备。铁还三微微蹙眉,不知刘府耍的什么花样,因此不敢擅闯库房。他掉转方向,见内宅中一片园林茂盛,孤单一座小小的佛龛悬在假山上,正是刘母的院子。

今夜刘府拿贼,府中各处杀机暗藏,夜色中似乎乌云沉默地翻滚着。而此处却是摄人心魄的寂静,浓密的黑暗仿佛是在偷偷地冷笑,纵使菩萨端坐,仍不住透出诡异来。忽而林中的阴影浓了又淡,似乎野猫飚行而过,一时似乎在死水中惊起微微的波澜。

“哼!”铁还三打定主意,飘身自屋檐而下。林中的阴影陡然一震,一道迅疾不祥的蛇信自林中窜出,直扑铁还三面门。铁还三如纸鸢般空中折了折,立时又向上纵出半丈,腰中软剑已然出鞘,毫不犹豫地迎着那道暗器猛冲而去。

一串兵刃的撞击声倒似清流泼洒,铁还三空中晃了晃,轻巧落地,望着软剑上缠着的乌黑细巧的铁链,不禁微怔。只这一瞬错愕间,林中的对手却猛收铁链,力势沉重,几令铁还三的软剑脱手。

铁还三忙疾抖软剑,那条铁链从剑身上滑脱,倏然缩回浓荫深处去了。

林中人嘿嘿一笑,道:“不愧是京中名捕,竟能保住手中的兵刃。”

“承让。”铁还三笑道,“不知大驾在此,所为何图?”

“我要找的东西,大捕头也喜欢得紧呢。可惜杜风龄打草惊蛇,那件夏老先生的绝世神兵早已被刘恒宇转移他处。后库房现正热闹,有人比咱们更早摸对了门路,也未可知。”

铁还三道:“阁下与刘恒宇都那么盼着我前往后库房,倒不知那里有什么新鲜的花样。”

那人却默不作声,只是林中瑟瑟树叶摇动声渐响渐远。

铁还三笑道:“与阁下交谈甚欢,可不要急着走了。”

他正要发足疾追,那人的声音已在数丈之外,笑声却悠悠传来,“大捕头心气高绝,我等小贼早不在大捕头眼里,既然志不在此,何必苦苦纠缠?后库房里什么花样,大捕头去了便知。”

9

铁还三抬头仰望那银钩般的细月在阴云中颠簸沉沦,冷笑中扭身直奔后院,认清库房后窗,轻轻推动窗棂,抢身而入。

黑暗中戾气扑面,挟带着一声尖利的咆哮,铁还三早有防备,软剑在面前扭出一片剑花,击落两件暗器,身形未有稍滞,已跃入房内。屋里此时疾风大作,似乎无数条毒蛇飘浮在幽冥中不住扭动躯体。铁还三不退反进,抢先缩身在立柜之后,那些暗器却如嗅到了血腥味,夺夺连声,直穿透立柜,铁还三急退一步,堪堪闪避,依稀可辨三支精钢流星锥透木而出。铁还三正待抄住流星锥的铁链,却听“叮”的一声,钢锥尾部猛地弹出一对倒刺,仿若两只獠牙,铁链此时一收,整个立柜顿时被这三支铁锥撕得粉碎。

“破城锥!”铁还三不禁变色,连忙拔地而起,抄住梁木,向破城锥来处荡身直冲,耳中可听得身周呼啸不绝,左肩突然剧痛,令他浑身一颤,皮肉之下更被兽齿啃噬般,骨摧筋折的疼痛直如天崩地裂,令他脑中一片混沌,不免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满室戾风顿时消散,库房深处有人窃窃狞笑,伴着铁链滑擦地面的声音,那人脚步轻捷,向着铁还三摔倒的方向走来。然而四周却无半分伤者呻吟喘息之声,那人也不由疑惑,摸索地上,人影全无,只触到一滩温热的血迹和一段没有锥头的铁链。

“嗤。”头顶上一凉,发髻已被人挑开,那人凛然大惊之时,寒意逼人的剑锋已架在他的咽喉。

“铁大捕头,”那人强笑呼道,“我是刘府李师爷,适才误以为大捕头是那强人,误伤了大捕头,恕罪!”

“哦。”铁还三的笑声尚因伤痛颤抖,“李师爷眼见我进屋时认错了人,如今剑锁咽喉,即便背对着,也认出了我来么?李师爷的眼力可奥妙得很啊。”

“呵呵,”李师爷冷汗不住,赔笑道,“我的眼力自然无法同大捕头相比,大捕头念我老眼昏花,万请恕罪。”

“你的眼力自然无法同我相比。”铁还三冰凉的手指撩开李师爷项后散发,在他狭长的旧伤疤上抚了抚,笑道,“我从来不会认错人。你原名万琮,在巢州犯下命案,法场上由同党劫去,已被通缉了六年。你躲在刘府中,就以为没人疑心了么?”

“嘿嘿。”李师爷暗中收紧手头的铁链,垂死一搏的决心让他的笑声微微地发抖,“铁大捕头,我是刘府东馆,你待如何……”

话音未落,喉头一凉,鲜血喷得满襟殷红。

铁还三皱眉笑道:“先替你销案,至于刘恒宇为何笼络你这等乱寇,少不了水落石出的一天。”他拭去剑上血迹,晃亮了火折,四处打量,见库房中箱笼立柜便地,都是厚厚的一层尘土,再待细查,肩上的伤口却愈发火烧火燎起来,血液似乎流得比平时慢了许多,他扶着墙,重新抖擞了精神,步出库房,眼前突然一派通明。

“那贼人站住了。”刘府丁十多人突在墙头现身,都在高呼。铁还三站在原地,还未答话,丁中的头领却立即高声命道:“放箭。”

铁翎铺天盖地兜头笼罩而来,铁还三绞落数支铁箭,已觉不支。此时却有一人仗剑从刘府丁后方驰来,窜上墙头,刺倒多人。刘府丁顿时大乱,箭势一弱,那人掠下墙头,捞住铁还三的身子,逸出后院而去。行至无人之处,铁还三得暇缚住肩头伤处,令凉风吹散自己额头的混沌,切齿对前来相救的杜风龄道:“刘府人都在此处,正是你搜得那件兵器的大好时机,可惜你眼中只分黑白,不明轻重……”

“我便是这样的人了。”杜风龄收了剑苦笑,“你觉我愚笨,我只知你死了,就算我找到那件兵器,一介贱民,又能将刘恒宇如何?”

刘恒宇虽看出些端倪,想杀我避祸,可朝中想要他命的,又何止我一个?”

“我不懂你们那些勾心斗角,我也不在乎你领不领情。”杜风龄冷然道,“我既然答应了,便做到底。”他拂袖抛下铁还三,飘然自去。

铁还三看着他的背影飘荡无依地远去,一时怔了半晌,最后紧咬嘴唇,慢慢走回刘恒宇书房。

刘恒宇正眯缝着眼睛,听着蔻儿的曲子轻轻敲打桌沿,听得房门响,眼见是铁还三满身浴血踉跄走入,顿时悚然坐直了身子。“这、这是……快请大夫。”刘恒宇高叫。飞娘和蔻儿也是惊呼出声,匆匆闪至角落里。

10

翟溶却从外面疾步进来,在刘恒宇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刘恒宇的脸色愈发地难看,转瞬又做平静威严,上前扶住铁还三,关切道:“铁捕头伤势如何?”

铁还三叹了口气,“那贼人果真厉害。竟杀伤贵府李师爷,又重创卑职,方才逃逸出府。”

刘恒宇“嗬、嗬”连声,想了想,道:“既然这流星锤如此嚣张,看来全州上下,必须竭力通缉。可大捕头如此重伤着实不宜过度操劳,不如速速回京静养。”

“不可。”铁还三扶着桌子缓缓坐下,忍耐着阵阵晕眩,忽然从苍白的嘴角绽开笑容,“卑职离开桐州之恐助长贼人气焰。此案诸多蹊跷,卑职若不能查明,有损朝廷威严,不得不与那贼人周旋到底。”

“哦……”刘恒宇很不是滋味地叹了口气,“大捕头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我这里比之驿馆总强些,大捕头还是在我府中疗伤吧。”

铁还三倒也不推辞,轻轻一笑,“卑职倒也这么想,正是便利,这便要打扰一阵了。”

刘恒宇跟着他哈哈大笑了几声,命人护送铁还三休息。飞娘和蔻儿便也叫散了。飞娘虽低头跟在蔻儿身后走出房门,却悄悄地回头瞥了刘恒宇一眼,只见他脸色阴沉,正同翟溶低低窃语。

飞娘出了门,僻静处却听蔻儿幽幽叹了口气,“杀伤人命,重创官差,可是天大的罪过。”

飞娘不禁“嗤”的一笑,对蔻儿道:“原是这位布政使大人设计重伤了京城官差,最后却弄巧成拙,损兵折将,还将铁还三这个灾星招进府来,只怕后两天这刘府定会被铁还三翻个底朝天,保不定刘恒宇狗急跳墙,要做出什么事来。咱们跑江湖唱戏的白看好戏,理当高兴,你为什么又叹起气来?”

蔻儿道:“咱们离着京城越来越近,可这一路上也越来越不太平。也不知何时才有个消停安静的日子。只盼有一天恩怨清算,咱们深山里不问世事,也图上个安静。”

飞娘笑道:“‘咱们’两个字用得好。”

蔻儿不免脸上一热,低头紧走。飞娘默默地笑着,仰头望着阴云,其后无尽的星辰倒似流年如歌,为她轻唱着逝去的年华。

这一夜飞娘与蔻儿辗转反侧,各自感叹着过往和将来,待天色微明,两人便略略梳洗,督促弟子们梳洗。韩自在也赶着刘府角门甫开,进来打点。

一早宾客未曾到来,小红班同福祥班各自占着一半院子喊嗓压腿。韩自在正操琴领着两个大弟子将一支点绛唇唱至尽兴处,忍不住眯起眼摇头晃脑,冷不丁手肘一痛,顿时整条右臂脱力,弓子也握不住,一声难听的哑音,让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

“怎么了?”飞娘见他握着手臂,忙挽起他的袖子来看,只见一片鲜红,几乎就要从皮肤下渗出血来,看伤处想是石子投掷所伤,只是力道惊人,胳膊上红肿瞬间就变成一大块,飞娘不由心痛道,“哪个天杀的做的好事!”

韩自在痛得冷汗涔涔,咬牙切齿道:“这种玩笑也是可以开得么?废了我的胳膊,要我拿什么吃饭?”

“我看看。”院门前铁还三懒洋洋道。他依旧一身皂衣,除了脸色苍白些,一如既往的笔管条直,根本看不出是受了重伤的人。

飞娘暗吃一惊,立即绽开笑容,巴结道:“岂敢劳动铁大捕头?我说你也别号丧似的,”她又忙喝斥韩自在,“敷了药歇着去吧。”

她推着韩自在走开,铁还三却疾步上来,抄住韩自在的手臂。这条右臂竟比常人还细些,软塌塌没有什么力气。“原来还受过伤么?”铁还三问韩自在道。

韩自在脸一红,嚅喏道:“让人打残了,如今不过使弓子罢了。”

铁还三又捞起他的左臂,掀起衣袖看了看,更觉他瘦得可怜,不禁惑然蹙了蹙眉。

飞娘看清了他的神色,一边冷笑道:“我这个兄弟如今是力不缚鸡,这样的老实孩子还有人欺负,铁大捕头可要为我们做主。”

铁还三透了口气,放开韩自在,转脸对院外的差役道:“刘府闹贼,和这两班外来的戏子多半有关,仔细给我搜检清楚。”

那些差役大声应了,扑上前来翻箱倒柜地搜查两班人员的行头衣箱。小红班和福祥班的人自是叫苦不迭。铁还三抱着胳膊,冷眼看着韩自在与飞娘跟随差役点头哈腰。

11

“大捕头请看。”一名差役捧来杜风龄的大锤,巴结道,“这对锤颇为沉重,算不算一件凶器?”

铁还三瞥了一眼,命放在一边,道:“那贼人所用,乃是流星锤,只管找那些软兵器一类的吧。”

不会儿便有差役搜来一堆软鞭锁链等物,铁还三在小红班那堆物事中细细翻过,最后摇头微笑,对飞娘等道:“这些伙,虽都是女孩儿花拳绣腿使的,却收拾得精致。妈妈想必也是行。”

“行不敢当。”飞娘道,“所谓行有行规,只是照着陈规置办罢了。”

铁还三知道她答非所问,只是笑了笑。

这一日的宾客俱是刘恒宇族中的子侄。老太太的寿辰里闹贼不算,还死了一位师爷,此事刘府虽然瞒得紧,自己的族中老小却有人知道大概,因此不免惴惴地面作忧虑地来了。而刘恒宇却神色如常,笑眯眯向众人颔首,至戏台对面的楼上,凭栏喝茶。一时福祥班的曲子唱完,换了小红班蔻儿的戏,胡琴刚拉起来,刘恒宇便皱了皱眉。

“这是前几天的琴师么?”他问刘全,“怎么味道不对啊?弦声细弱,不像老道的行。”

“这便去问。”刘全去了片刻,悄悄来回,“铁捕头带着人搜查两个戏班,打伤了小红班的琴师韩自在,如今后面一锅粥似的。铁铺头又带了人,往各房里搜呢。”

刘恒宇的亲侄儿在旁脸色一变,“怎么?想要抄我们的了?他如此僭越,看朝廷怎么问他的罪。”

“哎!”刘恒宇喝止他道,“一个捕快成什么气候?他受伤已重,又不分轻重在我们府中乱闯,我昨夜已修书给正在夸州的刑部侍郎周用,不过一两天的功夫,就会召他回京,现在随他闹去吧。”

这时彩声大作,蔻儿福了福便下场。刘恒宇看着她袅袅婷婷飘然入内,对刘全微笑道:“叫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么?明日就散会了,这小红班行踪不定,一时走了,哪里再去找她。”

“老爷说的极是。”刘全道,“小的这便去说。”

“这是我们自的事,”刘恒宇慢腾腾地道,“可不要让外人瞧见了说三道四。”

刘全想了半天,方才恍然大悟,一叠声道:“小的明白了。”

下午刘人一同吃饭,两个戏班便可收拾东西回去。飞娘正和韩自在清点这日的赏钱,商量明日散会后如何雇车北上,门一响,刘全笑嘻嘻走进来,对飞娘道:“韩老板发财。”

“托福托福。”飞娘将眉头舒展开,笑着福了福。

韩自在已趁这当口将班中的姑娘们赶入内屋,飞娘见刘全盯着姑娘们的背影瞧,忙道:“总管不在刘大人跟前伺候,却到这里关照我们来了,我们真是受宠若惊。”

“哪里的话!”刘全陪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飞娘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最怕的便莫过于“应该的”三个字。女戏子身世悲苦,能求自保已然万幸,没有什么可以施惠于人,别人若巴结上来,所图的便不过是他们仅有的美色了。无论哪奴,只要“应该的”三个字出口,俨然是把班上的姑娘当作姨太太来孝敬,那更是没有什么好事了。

飞娘因而先敷衍着,道:“总管客气了。”

刘全远不如李师爷那般机灵,晾在那处尴尬笑笑,踌躇了片刻才道,“我来是给韩老板道喜来的。”

“是啊,是啊。”韩自在打岔道,“这次蒙府上照顾,生意兴隆,果然是一喜。”

刘全吭吭哧哧半晌,道:“钱这个东西固然好,比不得人的飞黄腾达。小红班的姑娘年轻貌美,出入的都是大户人,只要哪老爷相中,攀上了高枝,姑娘从此享福不算,韩老板调教这些年,多少的恩情,将来也可以沾姑娘们的光。不瞒韩老板说,你们这便发达了。我们老爷——布政使大人——相中了你们的蔻儿,等明日堂会过去,便要迎蔻官儿过门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韩自在嘴角抽搐了一下,嘎声干笑;飞娘眼皮也没眨,便道:“她哪有这等好命?总管说笑呢,自在啊,咱们关上门,想着自己乐去吧。”

“是喽!”韩自在接茬,这便要和飞娘躲到内间,关门拒客。

刘全忙扛住门,呼道:“韩老板,我说的可是实话,此时就是带着人下聘来的。”

韩自在脸涨得通红,急得青筋直暴,一心只想把这个瘟神关在门外。门板使劲夹住刘全的脚,他痛得大叫:“韩老板、韩老板!我可是奉我老爷之命来的,你拒我在门外,也不想想桐州里谁敢驳我老爷的一句话。”

12

飞娘叹了口气,“刘总管,你这是吓唬我们吧?”

“这倒没有。”刘全见他们开了门,抽回脚来,挺直了腰杆大声道,“蔻官儿进了我们府里,吃香喝辣,做她的妈妈,也不替姑娘想想,让一个年轻姑娘在江湖上讨生活,等人老珠黄了,随便找个庄稼人嫁了,才是好事么?”

飞娘笑道:“总管爷,我就算替他们着想,也架不住他们有自己的心思。这个还要问蔻儿自己答不答应呢。”

刘全见飞娘松了口,换了笑脸道:“妈妈,班中的姑娘还不是听你一句话?蔻官儿是班中的台柱不假,可是留在身边反倒得罪人,今后小红班在江湖上走动,别处不说,就是这个桐州,可不能保证小红班有安身立命之处啦。况且话说回来,台柱子就是换银子使的……”他拍了拍掌,立时便有一溜人托着钱匣子进来,“这是布政使大人的聘礼,五千两白银。你也不想想,蔻官儿唱到老,能挣出这些银子来?”

飞娘笑咪咪将钱匣子打开,数了数,道:“呦!布政使大人破费了。”

刘全料她不过是为了多讹银子,见她喜笑颜开,只当这件事成了八九,顿时也放了心。

飞娘低声道:“总管爷,您老说的都有道理,等今日散会,我就和蔻官儿好好说,二品大员的姨太太不做,她还想吃哪里的天鹅肉啊?”

刘全虽觉“天鹅肉”的比方实在欠妥,但因了结了这趟差事,也只得附和道:“韩老板说的是。蔻官儿听说了,定也喜欢得紧呢。”

飞娘又道:“如此包在我身上,等老太太寿辰的堂会散了,我们就给蔻官儿置办嫁妆,挑个好日子开脸过门。”

刘全受了严命,决不能让小红班有机会走脱,此时抽了口冷气,忙道:“不可!”

“怎么?”飞娘不悦,“好歹跟了我八九年,难道连嫁妆也不备一份?等往后小红班回桐州来,我还有脸见你们姨太太么?”

“你们姨太太”几个字让刘全心花怒放,不由软下了口气,对飞娘低声道:“不是这个说法。我老爷也知道你们行走在外的不方便,连嫁妆也给蔻官儿备好了,今天拿出去,等后儿敲敲打打送进来,岂不体面?十八台的嫁妆,妈妈出去瞧,就知道了。”

飞娘和韩自在均是一怔,被刘全推推搡搡地带到门外,果见绫罗绸缎、妆奁衣衫等物摆了一地,其中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更是华美无朋,绚丽夺目。

刘全得意道:“这座梳妆台是老太太当年带来的。虽然多年不用,倒也保管得妥当。”

“罪过!”飞娘愣了愣,走近细看,不由道,“这怎么担待得起。一个戏子,哪里敢用老太太用过的东西。”

“老太太也喜欢蔻官儿,说道,只要蔻官儿再体面带着进来,这梳妆台给了她,也不算暴殄天物。”

这当口一个丁飞跑来报,“我们往外抬给蔻姑娘的嫁妆时,铁大捕头问了几句,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问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何处去了。老爷怕他在府中走失了乱闯,要总管安排人找呢。”

“作死!”刘全想到刘恒宇关照得清楚,此事绝不能让铁还三知晓,如今消息泄露,让他撞个正着,以后不免麻烦,刘全脸色顿时铁青,“韩老板稍候,我去去就来。”

他带着人疾步走了,韩自在顿时拉长了脸,对飞娘道:“刑部的人也来趟浑水,这里已乱作一团,实为是非之地,要不今晚咱们就脱身北上吧。这出戏唱得完唱不完都不值得搭上蔻儿……姐姐?”

飞娘回过神,喃喃道:“不至于吧,要一个戏子,银子衣裳等物也就足够了,老太太从前的嫁妆不是一般的东西,这么随便就给了下九流的姑娘?这么稀罕的东西,我倒要仔细瞧瞧。”

韩自在也是一愣,同飞娘上前细看这座梳妆台。这座梳妆台紫檀打造,极为沉重,飞娘在角落里用手指轻拂,最后道:“半星灰尘也无,不像是闲置多年不用的东西。咱们蔻儿可得了一件老太太心爱的宝物呢。”

韩自在慢慢抚触梳妆台上繁复的雕花,体会飞娘的话,不由退到角落里,大口喘气,有人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他回过头来,正看见蔻儿红通通的眼睛,心中一悸,竟倒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蔻儿问。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韩自在目光涣散,不自觉地咕哝,甩开了蔻儿的手,踉踉跄跄走远。

13

蔻儿茫然中大骇,惊惶望向飞娘,正迎着飞娘冷然决断的目光,一时间已明白了八九分,哭道:“我不嫁!我不嫁!”

飞娘上前低声呵斥道:“说什么呢?这是二品大员下聘,你到哪里找这样的好事?”

“妈妈说得对。”刘全又走进院来,对蔻儿笑道,“蔻儿啊,今后进了府中享福,可要记得我这个大媒人噢。”

蔻儿哭声顿止,望着刘全脸上啐了一口,“你要是强逼我嫁入刘府,我今后少不得要你的命。”她这便从袖子里往外拿出剪子来寻死,人们连忙上前拉住。

“啪!”一边有人伸出手来,照着蔻儿脸上便是一记耳光。“给脸不要脸!”韩自在颤着声音,连自己似乎也是不可置信。他双臂本无什么力气,这一掌打得并不甚重,而蔻儿却呆了半晌,默默甩开了众人,扭身里屋去了。这时院内发呆的发呆、着急的着急、砸门的砸门、劝说的劝说,闹成一团。

飞娘一个劲向刘全道歉,张罗手巾给他擦脸,“总管爷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如今脸皮薄罢了,等我和她细说,没有不答应的。”

“嘿嘿。”刘全尴尬笑,也不好和飞娘发火,只是道,“算啦、算啦……”

回客栈这一路上,刘府的人抬着刘恒宇给蔻儿的赏赐,亦步亦趋,将姑娘们的几辆车围得严严实实。飞娘逐一看清了跟在车边的刘府丁,这才放下车帘,拍拍蔻儿的手,“跟着我们的,都是有些功夫的。看来你不嫁,小红班就出不了桐州城。”

“我的死活与妈妈不相干,小红班的死活与我也不相干。”蔻儿执拗地转过头,恨恨道。

这一晚小红班都在为次日启程忙碌,飞娘领着韩自在掌起灯正察看刘恒宇的礼物,却听有人轻轻叩门。“谁?”飞娘吓了一跳,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朝韩自在使了个眼色。韩自在关上箱笼,悄悄躲在后面。

飞娘开了门,杜风龄在门外抱拳。飞娘四处张望了一番,才低声道:“杜老板,客栈门外都是刘府的人,你这么进来……”

“我没有让他们瞧见。”杜风龄的声音中是少有的低声下气,“我知道小红班这两日行动不便,本不应当打扰。可是实在有急事想求。”

飞娘蹙起眉来,出屋关了门,领着杜风龄走入自己卧房,这才问:“‘求’字可使不得,杜老板有什么差遣?”

“小红班可是明日启程?”

“堂会一散就走。”

“蔻儿也走?”

飞娘想了想,“蔻儿让刘府相中,一时还说不定呢。”

杜风龄道:“我不信韩老板是拿了钱就把弟子往火坑里推的人。刘府里人心龌龊,你看我师妹便知道了。”

飞娘打了个寒噤,“杜老板,你深夜来,莫不是要我带着你师妹离开桐州吧?刘府的姨太太果真是在杜老板手上?”

杜风龄语塞,半晌才道:“桐州地界里,哪里没有刘恒宇的眼线,我带她躲藏了两日,只怕已被刘恒宇察觉。她若再入虎口,受些折磨,便只怕无命了。能不能请韩老板今晚收留她一夜,明日带她一同启程?”

飞娘摇了摇头,“杜老板,当年我姐弟流落教坊,是令尊大人将我们悄悄放出来的。不然此刻我的性命在何处也未可知。若是你落难,我们二话不说,拼了性命也要带你出桐州。可是你师妹已是刘府的人,树大招风,况且门外就是刘府的看门狗,只怕在我这里藏上一夜,便要搭进去小红班二三十人的性命。若杜老板有暇将师妹送至城外,明日我们路过,带她一同离开桐州,这个我倒是能打上个保票。不过杜老板不像我们,是自由身,为何不趁现在就带着你师妹远走高飞。”

“我?”杜风龄的眼神有些飘忽得远了,“就算出了桐州,又能躲藏多久呢?凡事讲究永绝后患,我还有些事要办。”

“这话怎么说?”

杜风龄道:“师父还不知我劫了师妹出来,一旦事情暴露,牵连太广。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便只有一死相拼了。”

“万万不可。”飞娘怕他贸然行险,忙道,“杜老板和铁还三交情不浅,有他支撑局面,杜老板何必犯险?”

杜风龄退了一步,讶然看着飞娘,戒备道:“韩老板,我一个戏子,怎么会和……”

飞娘也觉失言,定了定神道:“你也不要瞒我,前日夜里,我所见房上使剑的人,难道不是杜老板么?今日铁还三搜查戏班,处处维护福祥班和杜老板,明眼人早就猜中了八九分。”

14

杜风龄沉默半晌,方道:“韩老板猜的不错。我是在替铁还三办点事。可惜功亏一篑,不久前有了消息:铁还三伤重,恐怕性命有虞,而与他一同出京,在夸台两州行走的刑部侍郎周用,也飞传了手令过来,严命铁还三即刻启程,回京养伤述职,不得再骚扰地方。我一路追过去,竟未见得他一面。只怕周用的参本就跟着铁还三到京,他就算有命活下来,官职也是不保。刘恒宇既除去了他,更是肆无忌惮,我这里已然没有半点指望了。不然,我师妹不用东躲西藏,连蔻儿姑娘也不必……”

“你还想着别人。”飞娘幽然叹了口气,“可惜了杜老板的好身手,就是过迂了。无论铁还三想要杜老板办什么事,都并非杜老板所求,那时就该一剑结果了那狗官,生米煮成熟饭,铁还三又能奈何?”

她脸上的狠毒神色让杜风龄也抽了口冷气,“韩老板此言有理,可惜现在都晚了。也罢,就依你所言,我这便安排人将师妹送出城去。”

飞娘见他要走,忙道:“杜老板,半夜三更,你师妹患病,挪动不便,你可要小心啦。”

“不妨。”杜风龄道,“桐州内我还有几个至交的朋友,韩老板自己也当保重。”

杜风龄便决然地走了。飞娘不免有些黯然的歉疚,自顾不暇从来都不是她的借口,可这一次,她却不敢不做犹豫。她支开窗,杜风龄早消失在夜色中,而楼下刘府的丁,还在打着哈欠抱怨,客栈中这阵慵懒的沉寂,让她不寒而栗。此时铁还三定然已被送出桐州,这出堂会原来让刘恒宇、铁还三和杜风龄三人唱得有声有色,如今铁还三失势,便如戏台断了一柱,大厦将倾,不知道砸到的又是谁?

飞娘的烦恼还不尽于此,刘全又找上门来火上浇油,“明日里是老太太寿诞的正日子,合都在内宅中,外堂戏都免了。明日蔻儿就不必唱啦,堂会散了,就从客栈跟着嫁妆过门便是。小红班明日给大人磕头领了赏钱,就起程吧。”

“这么快?”飞娘脱口而出。

“也不能耽搁你们的行程,毕竟还是生意要紧。”

“总管爷想得周到。”飞娘旋即笑道,“喜事自然越快越好,老太太的寿辰,正是好日子。”

“那就是了。”刘全这句话说得神采飞扬,堂会至今,一直有铁还三这个瘟神纠缠,现在大患已去,飞娘才觉得刘府人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些扑面的喜气。

这是堂会的最后一日,戏从一早上便热热闹闹唱了起来,小红班与福祥班的戏码交替上场,才子佳人、工商士卒、神魔鬼道、聚散离合、冤冤相报,不过半日的功夫,倒把千万人的几辈子都演绎了出来。台下地方大员兴高采烈,笑容满面,帘后不时透来亲眷们低低的笑声;而台上的戏子却心怀忧愤,患得患失,连飞娘也不住地一锅锅烟默然无声地抽着,沉似死水的表情,令她看起来比平时暗淡而苍老。

“二门已锁了。”韩自在走过来慢吞吞地道,似乎是在报丧。透过上场帘的缝隙,可以望见黑压压一院彪悍的丁。“不像堂会,倒像是要捉贼了。”

一边的杜风龄轻轻抚摸着手中一对闪亮的大锤,隐约听到他的话,蓦然回过头来,眼中的光芒静止了似的,安静而压抑。

飞娘上前低声问:“那人可曾出城?”

“此时早在北门十五里处的小客栈中,我托了翟小爷,万无一失。”

“翟小爷?”飞娘暗吃一惊,“是不是叫翟溶?”

“不错。”杜风龄奇道,“韩老板怎么知道?”

“杜老板!”未及飞娘答话,刘全却闯入后台,高声道,“后面锤震金禅子,杜老板赶快。”

“是。”杜风龄抄起锤来,看着飞娘。

“怎么了?”刘全凑在两人跟前,笑眯眯问。

飞娘盯着杜风龄,沉默了一瞬,“正在向杜老板讨教。”她一字字地道,仿佛说得慢些,就能挽回些什么。

过门已铿锵奏起,杜风龄挪开了目光,望着远处高喝一声:“来也——”大步向上场帘走去。

外面一阵彩声,似乎不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喧嚣。飞娘走到廊下,透过窗棂的花格,看着威风八面、年少气盛的岳云洋洋得意地斩将拔营,锤儿在掌间转成一双明镜,将阳光斑驳地反射在台下人的脸上。刘恒宇嘴角那丝莫名的微笑居然也被映照得开朗起来。

15

“赏!”刘恒宇终于忍不住从皱纹中绽出笑容,轻声细气地道。金灿灿的铜钱火雨似的劈头盖脸向杜风龄洒来,他手中上下翻飞的银锤仿佛是雨中奄奄一息的白鸟,扑腾挣扎不休。

一阵喧杂的脚步从回廊那头传来,飞娘连忙闪在一边,两个婆子和几个小厮拖着一个蓬头散发的妇人径直向刘恒宇座前蜂拥而去,邹福祥闻声从后台奔过来,口中哭叫,拉着那女子的衣衫,不让前行。小厮恼了,给了他一个嘴巴,把他推在一边,只顾走到布政使面前,将那妇人掼在刘恒宇脚下。

台上意气风发的岳云突然失了准头,对锤耍不成,几乎落在地上。杜风龄一个鹞子翻身,堪堪将失落的大锤抄在手里,扎稳了台步,突兀地亮个相,盯紧刘恒宇脚边的女子望着。锣鼓点像是让人割断了喉咙,跟着猛地停了下来,院子里突来的沉寂反倒吓了众人一跳。

刘恒宇却喝了声彩,笑着对面前不住叩头的邹福祥道:“你教的徒弟,处乱不惊,真是好胆色,不愧是一代名伶,比你可强太多了。”

刘全拍手望台上叫道:“老爷喜欢,怎么不唱了?”

“煞风景。”刘恒宇挥了挥手,“先将这拐带要员眷出逃的邹福祥下牢。”

那女子却突然嘶声胡乱叫了起来,抱着邹福祥的腿痛哭。刘全上前揪住她的头发,任她双脚乱蹬,一直拖到阶下。刘全对着台上冷笑,“我说你们是看戏的,还是唱戏的?”

杜风龄松了功架,退了两步,不知是因为油彩还是他的怒血,面颊比原来红得更甚,几乎要滴出血来。“哒、哒……”鼓箭子犹犹豫豫地响了几声,他的目光触及地下那妇人清丽而迷茫的泪眼,猛地哈哈高笑,转起锤来。刘恒宇咽了唾沫,也坐得直了些。随着锣鼓点越来越热闹,杜风龄的锤也越舞越疾,流星也似在身周飞旋,忽而一道白光冲天而去,比这抛在半空的银锤更白更亮的,是杜风龄手中从锤柄中抽出的短剑。

除了飞娘哽咽在喉咙里的惊呼,台前台后的人们好像还沉浸在戏中,眼睁睁看着杜风龄从台上一掠而下。短剑是挣破灰茧的飞蛾,好像刘恒宇胸前有一点夺目的光芒,没有半点牵挂地直扑过去。

刘恒宇身后的帘子却在此时裂成两半,乌锥一窜而至,杜风龄全心全意都在刘恒宇身上,没有半分防备,铁锥钉入前胸的那刻,他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人却如被人拦腰斩断了似的,扑通摔在阶下。

帘后是一张端正的脸,杜风龄认得这双安静的眸子,“翟溶?”

寂静的院中只闻“咔嚓”一声轻响,破城锥在杜风龄胸膛中弹出倒刺。飞娘隔了很远,也能听见杜风龄心碎的声音。

“他死得倒舒心快当。”刘恒宇惊魂甫定,颤着声音对从帘后慢慢踱出来的翟溶笑道。

“大盗流星锤伏法啦——”刘全迸出一句欢呼,人们连忙跟着起哄,各处飞传流星锤杜风龄伏法受死的喜讯。

翟溶俯下身,望着杜风龄脸上一丝讥嘲的微笑,张了张嘴唇,好像叹了口气。“这便散了吧。”刘恒宇站起身来,“福祥班的人拐带要员眷、行刺朝廷命官,统统收押。”

刘全凑上来道:“老爷,蔻儿姑娘的轿子,连同嫁妆已经到街口了。小红班怎么办?”

“放赏。”刘恒宇道。

飞娘闻声上前,绕过杜风龄身下的血泊,抖索道:“谢老爷恩典。”她把赏银裹在帕子里,垂首退回后台,将银包儿扔在浑身颤抖、青筋贲出的韩自在怀里,“收拾东西,出城。”

小红班出刘府角门时,正碰上蔻儿的轿子,刘府纳妾,没有吹打,沙沙的脚步声中,夹杂着蔻儿低低的啜泣。

“蔻儿!蔻儿!”韩自在从车边跑出来,奔向轿子,和蔻儿素来交好的姊妹也跟着跑上前,拉住轿杠,满口叫着“姐姐,舍不得你。”刘府丁大哗,轿夫怕他们撞翻了轿子,也停了轿,一窝蜂上前拦他,府门前顿时闹成一团。

“干什么!”刘全出来大喝一声,“刚才是没吓唬住你们不成?”

韩自在这才期期艾艾地松了手,招呼班上的姑娘上车出城。

刘恒宇得了蔻儿自然十分高兴,给老太太磕头贺寿之后,在书房外厅与翟溶吃酒。饮了几杯之后,刘恒宇叹了口气,道:“翟将军毕竟与杜风龄深交多年,知他心怀愤恨,不惜拼死一搏。这样的人,就算是流配万里,今后也会寻回来报仇,那时更是防不胜防。此一招斩草除根,当真是除去了我心头大患。”

16

“杜风龄是条铮铮的汉子,文武双全也就罢了,难得人品端正专注。若非他听铁还三挑唆,来盗取夏攸兵器,否则,就算是他将大人一都劫走了,我也不会伤他半分。”翟溶又看着刘恒宇冷笑,“大人在桐州强占民女、收受贿赂,王上在京城已有耳闻,前两天来信,要我提醒大人,不要过火了,最后为财色断送了前程大计。”

刘恒宇不由尴尬笑道:“望翟将军在王上面前多加美言,我如此这般,也不过为了掩人耳目。”

翟溶一笑,“大人是明白人。要说智谋,大人在王上座下也屈指可数。虽然没有要了铁还三的命,却重伤送走了他,又名正言顺地杀了杜风龄,朝廷再想彻查桐州此处的夏攸兵器,又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王上已然兴兵,七件神兵出世,不出三月,便能直捣皇都,昏君禅位,王上登基加冕,指日可待。”

刘恒宇也跟着笑了几声,又对翟溶道:“无论如何,段铁二人对夏攸兵器紧追不舍,处处刺杀王上座下的臂膀,长此以往,总是大患。”

翟溶道:“不错,这次他借养伤之机,大肆在府上搜查,幸好大人将那宝物及时移出府去,不然这宝物难免落于他手。”

刘恒宇撂下酒杯,皱眉道:“说到这个,刘全去取那件东西,怎么还不回来?”

他打发人去问,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没有消息。刘恒宇和翟溶都坐不住了,两人起身向后宅去。到了一座小小的跨院,门前的婆子正在打盹,被刘恒宇一巴掌打醒。

“刘全呢?”

“想是走了?”那婆子懵懵懂懂地道。

“废物!”刘恒宇气得直骂,带着翟溶直入跨院,进了内屋,便见床沿上蔻儿身着红衣,蒙着盖头,端端正正地坐着。刘恒宇却不理她,径直扑向那座梳妆台,将一只抽屉整个拉出来,在黑洞里面摸索,梳妆台最下方的雕花实板突然弹开,露出一只暗格,暗格中却是空空如也。刘恒宇顿时冷汗涔涔,翟溶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两人惶然看着暗格,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老爷可是在找这个?”蔻儿忽而在后面轻声问,“总管留了这个匣子给我,交代了交给老爷,便走了。”

“给我。”刘恒宇未及细想,摊开手掌疾步向蔻儿走去。

蔻儿伸出雪白的柔荑,慢条斯理地打开匣子。“别动!”刘恒宇一愣,尚能看清匣子中摆着两粒金灿灿的核桃,大惑的一瞬间,一道金光从匣中跳了出来,呼地从他脸边掠过,刘恒宇只听身后“啪”的一声脆响,连忙转过身,满眼却都是红白之物,翟溶的脑浆溅得梳妆台和帐上到处都是,脑门上一个硕大的黑洞,眼睛还兀自睁着。

刘恒宇踉跄退了两步,翟溶的尸首还未倒下,他却两腿一软,支持不住瘫倒在地。“来人。”他的声音还在嗓子里,一只簪着绒球的绣花鞋已踩住了他的咽喉。蔻儿掀起盖头来,露出的却是飞娘的脸,“妈妈……”

飞娘宛然一笑,从指间抖出一串纤细的链条,链条底端的金核桃在刘恒宇眼前无声缓慢地摇摆着。“我原本取了东西,便远走高飞。谁让你杀了杜风龄?他的父亲于我们有恩,我虽救不了他,报仇总还可以的。”

“你才是流星锤……”

“嘘。”飞娘将晶莹的手指竖在唇边,另一只手渐渐缠紧了链条,“老爷别瞎说。”

刘恒宇知道死期就在眼前,嘶声道:“我府里的东西随你取之自便,刺杀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啊。”

“你的脏钱我不希罕,我要的只有夏攸的遗物。老爷认命吧。”

金核桃直打刘恒宇的太阳穴,飞娘对他的尸首啐了一口,在他衣袍上将核桃擦拭干净,甩去长大的外衣,正要脱身向门外走,却听得身后的匾额处轻细“咔嚓”一声,似乎是剑出鞘时崩簧弹出的声音。飞娘头也未回,挥手就是一锤,将匾额击得粉碎,木屑飞散时,一条人影倏然掠出,抄住房橼,荡在半空,轻轻一笑,“角门前才乱了那么一瞬,妈妈便和蔻儿掉了包。台柱子轻功身法卓绝、琴师夜夜手持流星锤盗宝、老板在前头周旋打马虎眼,小红班卧虎藏龙,人人身怀绝技,真真不能小看。”

飞娘仰面道:“铁大捕头说得都对,只是平地上说话更便宜,省些力气,请下来吧。”

铁还三翻身坐在梁上,摇了摇头,“妈妈的流星锤好生厉害,我还是躲在上面妥当。”

飞娘叹了口气,“大捕头眼见我杀人,又不肯下来拘捕,倒让我为难。”

“也没有什么为难的。”铁还三道,“妈妈只要将夏攸的兵器交给我,我替妈妈把这里的后事料理了,妈妈走个清爽,岂不好?”

“夏攸的遗物已随小红班出城。现在可给不了你了。”

“妈妈视金钱如粪土,为何舍不得夏攸的遗物?”铁还三自言自语地道,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笑道,“我知道了,妈妈和韩自在的岁数,岂不和夏攸充入教坊的一双儿女仿佛?难道妈妈原来姓夏?夸台两州丢失的夏攸遗物定然也是 两位替令尊大人索回了?”

飞娘目光一寒,收紧了链条,冷然道:“大捕头,夏攸的兵器落在乱党反贼手中的还有几件,只有我们知道下落。这些利器,落在我们手里可要比落在他们手里强多啦。大捕头要想把这些隐藏的反贼端出来,少不得小红班相助。”铁还三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像狗似的跟在小红班后面?”

“哼。”飞娘冷笑,“大捕头现在还不像么?你想杀刘恒宇,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占先;你想要夏攸的遗物,却让它落在我的囊中,等你伤好了,再来计较名分不迟。”

铁还三也不生气,想了想道:“妈妈说得也不无道理。要找到证物才能将乱党问罪,着实麻烦,你乐意替我杀人,我求之不得。今后那一天,请妈妈回来归案就是。”飞娘咯咯笑:“归案?先试试你的工夫吧!”

她手腕一抖,流星锤出手,室内竟“嗡”的一震。金锤未到,所挟的戾气已刺得人面生痛,铁还三神色一肃,在梁上翻身倒悬,堪堪躲过。那流星锤一击不中,也不回缩,锤头一沉,去势还是之指铁还三面门。铁还三双脚踢动,到掠而下,眼见锤链搅在梁上,本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不料今日的对手比之前日的韩自在更是灵巧了十分,飞娘甩开锤链,那铁链鞭子似的直抽铁还三的小腿,铁还三不敢硬碰,跳开躲避,飞娘已闪至梁下,手腕抖动,松下锤链,又打铁还三胸膛。铁还三无奈,不得已束起软剑招架,接住金锤的那瞬,整条软剑像出水的鱼儿般嗡然乱抖,弯得犹如弓背。

铁还三”咳“的呛出口鲜血:“只道你们的流星锤是占了夏攸的机关之利,不料妈妈好内力。”

娘切齿道:“我兄弟原该比我更强些,可惜少年时被人打断了胳膊,现在只能靠机关发力。 不然那夜不用李师爷, 他便可以了结你这个大mafan。”

铁还三看清了飞娘的神色,抬手止住飞娘:“且慢。这里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个亲王亲信、两个人,蔻儿姑娘却不知所踪。就算别人不疑心小红班,蔻儿姑娘今后也别再想露面了。妈妈可要想想,还有一整个福祥班收押在lao中,现在能收拾残局的,除了我,还有谁?就如妈妈所说,我跟着小红班揪出这些乱臣,何乐而不为?”

飞娘冷笑道:“万请大捕头离我们远些。看杜风龄下场又如何呢?刘恒宇将兵器藏在嫁妆中送出去,你察觉之后假借周用之命,抽身退出局外,伺机盗出兵器,却害得杜风龄以为失势,最后不得不与刘恒宇拼个鱼死网破。他白白送死,都是因你之故。杜风龄固然错信了翟溶这个好朋友,你又比翟溶好了多少呢。”

铁还三一脸的漫不经心终于有了点儿裂痕:“杜风龄可惜在太过端正轻信,人也不够聪明,我临行时虽留了暗记给他,他却因惶急失了头绪,全然没有看见。若换了妈妈这样玻璃心肝的人物,怎么会吃亏呢?”

飞娘长叹一声:“如今这世道,纯如白纸的人,总是不长久;你我这样的,到活得长远。”铁还三漠然道:“早些年我也似他黑白分明,可惜杜风龄说得不错,人命在这乱世不过棋子。你我也一样,不知那一天就在局中断送了性命。”

“呼”的一声,流星锤自铁还三耳边掠过。将桌上的花瓶击得粉碎。

“我偏不信这个邪。”飞娘收起金核桃,望了望满屋狼藉,“你这等鹰犬自当收拾残局。而我身来去自由。”

瓷片的碎片扎破了额角,铁还三添了添淌到唇角的鲜血,惬意地微笑,看着飞娘扬长而去。

飞娘出城的时候,夕阳已照得城门楼一派血红,孤身在驿道浓阴下行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了小红班留下的记号。飞娘拨转马头撇开大道,转向路边的荒冈。韩自在和蔻儿挽着手,招呼飞娘。

“这是怎么回事?”飞娘指着车旁站着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脸上平静,似乎已将浊世抛却干净。

“这是杜风龄的师妹啊。”韩自在瞥了瞥那女子,特地将“杜风龄”三字压得极低。飞娘白了他一眼,“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我问她是怎么来的?”

“从府里出来不久,铁还三就追了上来,把杜风龄的尸首连同他的师妹一起交给我的。倒吓了我一跳。”

飞娘也是意外,这个公门里的大捕头竟把要犯的尸首和私逃的姨太太交给了江洋大盗。想到铁还三说他自己也曾似杜风龄这般天真率性,哪个人又何尝不曾如此?只是杜风龄死时仍带了一身的清白单纯去,能为他唏嘘的,又有几个?飞娘沉默了半晌,才问,“人入土了么?”

“没用棺材,对不住他了。”飞娘叹了口气:“等我们有朝一日回来,再替他重新安葬。”

“是。”韩自在道,“那这位邹姑娘怎么办?”

“小爷,”飞娘嗔道,“我班上已经窝藏了一个刘府姨太太,你这里还要再给我添一个?”

“她的父亲已经下牢,她又神志不清,扔在外面不出两天就没命了。”

“随便。”飞娘淡淡地,斜坐在车前。

韩自在扶着邹姑娘上车,他的殷勤让蔻儿撅起了嘴,而远处,乌鸦嗅到了血腥味,围着杜风龄的新低飞。

“傻子!”飞娘低声道,不知说的是韩自在,还是那地下曾经纯白如纸的名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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