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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刀

作者:毛勇

到底什么人才可以做朋友?

究竟什么朋友才可以完全地信任?

这是个永恒的话题。

人们一直谈论到今天……

一 太白居

太白居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酒楼,酒有名,菜也有名,燕子丹曾经来过两次。

他并非酒徒饕客,当然不是为了享受醇酒美食而来。他来太白居,一次是为了杀人,另一次是为了救人。杀人,他从未失过手;想救的那人,却死了,静静地死在他的怀里。

这是燕子丹心底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对于内心的伤痛,相信每个人都会竭力回避,不愿去触碰,因此许多年以来,燕子丹绝不涉足西北。可是,现在他又来了,又默默地坐在了长安太白楼头,并且已坐了三个时辰。

晋人吟风怀故物,长安斗酒解乌衣。太白居窖藏的百年陈酿果然名下无虚,半坛酒已被他一口一口地抿下了肚。他已醺然。

相邻的桌上,也有一个人同样坐了很久。

那是个很俊气的读书人,衣冠修洁,举止斯文,一双明亮的眼睛似有意无意总在偷偷打量着燕子丹。

燕子丹恍若不觉,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比较惹眼的人,特别是他唇上的那两撇胡子。那是两撇修饰得十分漂亮的燕尾须,优雅精致且微微翘起,宛如一对舒展开来的黑色翅膀,跟他身上敝旧的衣着毫不相衬。

邻桌那书生看他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并且不再遮遮掩掩,仿佛在暗示他,自己很想过来聊一聊。

燕子丹没有和陌生人聊天的习惯,但今天决定破一次例,因为直觉告诉他,也许值得跟这个人聊上几句。

那书生的目光又向这边投过来,燕子丹淡淡地道:"阁下若有兴致,何不过来一叙?"那人故作惊讶状,旋即展颜笑道:"兄台是招呼我么?好极,好极,小弟正有此意。"燕子丹斜眼看着他喜滋滋地移过杯筷,默然不动声色。

书生满满斟上两杯酒,却见燕子丹抱臂而坐,并无半分跟他举杯同饮的意思,不禁略显尴尬,讪讪地道:"兄台不想喝酒么?" "我素来不陪女人喝酒。"燕子丹淡淡说道。

那书生一呆,雪白的脸庞霎时涨得绯红,好半晌,方斯斯艾艾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知道我……"燕子丹当然知道。他不但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还知道她是个非常爱俏的年轻女人。一名刀客,除了必须拥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外,还应具备猎犬一样灵敏的嗅觉。燕子丹无疑二者兼备。

"我也知道你是谁!"她轻咬着下唇道,"你就是那个骄傲得要命的燕子丹!"她说这话时鼻梁微微皱起,就像春风碧水间荡起的一圈涟漪。

燕子丹没有说话,他望着她面颊上隐隐泛起的两只小酒窝,脑海中竟模模糊糊浮现出另外一个熟悉的影子……

"你的胡子好神气啊!"她的语气有些夸张,但看得出是由衷而发。

燕子丹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虽然他很想在陌生的女孩子面前保持一份矜持,可燕尾须是他的招牌,更是他的骄傲。

她十分聪明,已经察觉到他态度的转变。"你想不想晓得我是谁呢?"她笑着问道。

燕子丹依旧没开口。因为他知道,倘若女孩子提这样的问题时,不用多久她自己就会把答案说出来。

果然,她接着说道:"我爹爹叫做雷震天,是霹雳山庄的庄主。他老人给他的宝贝独生女儿取名叫做雷小玉。" "霹雳火"雷震天的名头自然谁都听说过,这人是江湖上雄霸一方的武林巨豪,善使火药火器的大行

燕子丹瞧着她得意洋洋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不仅聪明,而且很有趣。

雷小玉也在偷偷地笑,不停揉搓着衣角。

燕子丹看着她身上那件又宽又大的男式长衫,说道:"这件衣裳不适合你。"雷小玉低头瞧了瞧,嫣然一笑:"那你喜欢看我穿什么样的衣裳?"燕子丹缓缓将头转到一边,心刺痛一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曾经对他说过这句话。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邻桌却有人怪声怪气地代他说道:"姑娘,他定是喜欢看你什么都不穿。"话音刚落,桌上两个人一齐哈哈狂笑起来。

这是兄弟两人,虽然一个极瘦,一个极胖,但从五官和言行举止上仍能轻易地分辨出二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他们笑得很大声,很放肆,好像捡到了无数金元宝一样。

雷小玉的脸又涨红了,她本来就是一个容易脸红的女孩子。"下流胚子,作死么!"她怒叱道,抬手将一大碗滚烫的羊肉羹朝那两人扔去。

那两人还在哈哈大笑。笑声中那胖子伸出一只手来,只轻轻一托,就如同从雷小玉手上接过汤碗一般,平平稳稳,连汤汁也没洒出半点。

江湖中有这手上功夫的人可不多,燕子丹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

那瘦子对胖子笑道:"老二,这位姑娘说咱们下流,莫非她以前真被咱俩下流过不成?"胖子眨巴着两只小眼睛,不住地摇晃着大脑袋:"没印象,没印象!"雷小玉实在气极,每个女孩子听到这种无耻又无礼的话都会很生气的。她不仅出了手,还出了脚,瞬间攻出五掌七腿,掌法腿法颇具法度。

那胖子坐着没有起身,滚圆的胖脸上始终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掌影交错,风声呼呼,将雷小玉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

突然间,雷小玉足下一绊,身形微滞,她确实不该穿这件该死的肥大长衫。这是个极小的失误,但胖子无疑是个高手。只见他一掌拍出,已按上雷小玉的肩头。

雷小玉跌出几步,身子摇摇欲倒。就在此时,身后一股柔和至极的力道将她扶住。雷小玉回过头,看到的是燕子丹一双漆黑幽亮、似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她红着脸报以一笑,道:"谢谢你。" "不用打了,你不是他对手。"燕子丹说道。

"那你帮我啊!"雷小玉一双妙目紧盯着他,神情略带娇嗔,右手慵懒地搭向他的肩头。

燕子丹忽然伸手握住她的皓腕,笑道:"你们原本就是一路,教我如何帮你?"轻轻翻过手掌,雷小玉的指缝中赫然夹着一枚碧绿晶莹的细针。

"碧云针!嘿嘿,霹雳山庄可没有这等雅致的暗器。"燕子丹笑道。

雷小玉潮红的脸一刹那变得苍白如纸,恰如一名偷情女子被人当场捉住,惊惶羞急使得她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燕子丹放开手,没有为难她。至于另外两个人,他却不打算讲太多客气。原因很简单,他极端厌恶那胖子龌龊的笑容。

燕子丹端起酒杯,冷眼斜觑那胖瘦二人,道:"甲氏兄弟几时改邪归正,跟华山派女侠做了好朋友啦?燕某孤陋寡闻,倒是不知。"那胖子仍然笑容可掬,只不过笑容里多了几许勉强之意,道:"芒砀双怪要和谁做朋友,难道还需禀告尊驾一声么?"燕子丹哂然一笑,道:"不敢,这位定是甲癸甲二爷了。在下与贤昆仲初次谋面,蓼萍之聚,当属有缘,理应敬上一杯。"说完这句话,他伸指轻轻一拨,手中酒杯倏地弹起,朝对面徐徐飘去。

窗外斜阳西照,给酒杯涂上一抹温润的光晕。楼上清风拂动,那酒杯似为清风所载,去势平缓,充满柔情。

此时甲癸胖脸上早已没了笑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待见酒杯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到,他陡然大喝一声,含胸拔背,双掌猛力推出。这一掌足足有七、八百斤力道,即使一头牛也能打死。

只可惜他的对手不是牛,而是"离恨刀"。于是,他凌空飞起,酒楼上顿时桌倾椅翻,一片狼藉。

甲丁急忙上前扶起兄弟,甲癸并未受伤,脸色却比受了伤还要难看。他呆了一呆,狠狠一跺脚,转身便走。甲丁狠瞪燕子丹一眼,紧随兄弟而去。

夕阳西下,暮色渐浓。往日此时正是太白居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可是现在人却几乎走光,只有雷小玉还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你还不走么?"燕子丹有点奇怪。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她鼓了鼓勇气道,脸上莫名其妙地一阵发烧。

"你知道我在等谁?"燕子丹瞥她一眼。

"我当然知道,你在等……东海玉观澜。"她抿了抿湿润的嘴唇,细声细气说道。

燕子丹眉尖跳动一下。

东海玉观澜——这是个象征着荣誉与权威的名字,金子般的荣誉,宝石般的权威。这名字本身就是一顶桂冠,一顶用鲜花编织成的桂冠。他是燕子丹惟一的朋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做"离恨刀客"燕子丹的朋友。

燕子丹侧目看着雷小玉,冷冷地道:"你们华山派的耳目倒蛮灵通,你是华山老几?"她脸蛋更红了,低头说道:"我是……华山韶玉。"燕子丹摇了摇头,简直无法把眼前这个腼腆害羞的少女跟刚才那个骤下毒手暗害他的人联系在一起。他淡淡道:"’华山四秀,仪香梅玉’,也不算无名之辈。玉姑娘从潼关到长安,跟了在下五天,就是要告诉在下这件事么?"韶玉愕然抬起头,一脸惊诧。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行踪早在几天前就已暴露,要知道,华山派的乔装易容术在武林中可是鼎鼎有名的。

燕子丹嘴角露出几许揶揄的笑意,道:"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玉观澜现在已经落入贵派手里,燕某别无选择,只有随你去某个地方,方可见到他?"他不待韶玉回答,摇头笑道,"我不会相信你的,单凭华山派这点能耐,还奈何不了他。"沧海观澜,一剑潮生!玉观澜的剑是智慧与力量的聚合,放眼天下武林,能以力与之抗衡者,屈指可数。

韶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是羞还是恼,忽然提高声音道:"敝派这点微末功夫自然难入高人法眼,可是你别忘了,华山派有样东西就未必制不住玉观澜!"燕子丹的笑容顿时凝结。不论是谁,只要一想到华山派的"那样东西",相信都会笑不出来。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使玉观澜丧失他的超然能力,那么华山派的这样东西无论如何也应该算是其中之一。

"飘渺烟罗?你们竟用飘渺烟罗对付他?"燕子丹缓缓站起身,沉声说道。

韶玉见他神色陡然严峻,不禁有些慌乱,后退一步说道:"不……不……我没有……"燕子丹冷冷一笑,他知道她没有。自从她开始跟踪他之日起,这几天他连她身上穿什么颜色的肚兜,搽什么味道的香粉都已探查得一清二楚。

"是姬冰仪派你来行刺我么?"燕子丹问道。姬冰仪是华山派现任掌门,一位威震江湖的女煞星。

"掌门师姊说,你……你害死了师父,又害死……害死……"韶玉偷眼瞧了瞧他,不敢再说下去。

燕子丹眼里透出一丝异样,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伤感和悔恨的眼神。这眼神一闪即逝。他冷然道:"你不怕我杀了你?"韶玉低头想了想,道:"你要杀我……我自然会害怕,不过,……不会的,你不会欺负女人。"燕子丹没做声,他无话可说。他发现眼前这女孩子除了聪明有趣之外,身上还蕴藏着某些其它的东西,一些教他束手无策的东西。

现在一切都很明朗,玉观澜的失约肯定与华山派有关,而华山派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燕子丹心里当然有数。

突然之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一种无法言喻的、完全不同于血腥厮杀的危险。

面对危险,燕子丹从来无所畏惧;为了朋友,燕子丹也别无选择。他决定随她走一趟霹雳山庄,那个传闻中充满火药味的龙潭虎穴。

但是,脑中灵光一现,他觉得他该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二、交易

杏花村位于长安东门外三十里,是个很出名的地方。这里之所以出名,绝不是因为有好酒卖,当然也并非杏花好看的缘故,而是因为住了一位极有名的人,因此杏花村便也跟着有了名气。

这个极有名的人便是"鬼手神医"黄岐。

关于黄岐的传说很多。有人说他医术超凡,能够肉白骨而活死人;有人说他神仙附体,千里之外亦可施法治病……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不过有一点大都确信不疑,这世上倘若还有鬼医治不好的病,那么他也就不必再去麻烦别人了。

此刻,燕子丹和韶玉就行在去杏花村的路上。

韶玉果真换了衣裳,浅紫色上衣,藕色长裙,搭配得极其协调,剪裁也极合身,恰如其分地将她成熟丰满的身材衬托出来,十分迷人。她还搽了些胭脂,抹了些香粉,肌肤也就显得更加白皙、细嫩,身体散发出淡淡的芬芳。她的确是个青春、美丽的女人。

燕子丹没有令她失望,果然在凝视她。

"我的衣裳好看么?"她巧笑嫣然地问。

"你……像一个人。"燕子丹答非所问。

"像一个人?我像谁?"韶玉奇道。

"你们真的很像……"燕子丹的声音变得飘渺、迷离,宛如传自遥远的地方,"……她也喜欢紫色,笑起来时也有好看的酒窝……"韶玉脸上的笑容已经飞快消失,一路上甚至再也没有笑过一次,也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暗暗发誓以后永远也不穿紫色的衣裳!

明月在天,皎洁如玉。草堂檐下的灯光冷冷清清地洒在庭院里,紫藤花攀附在竹篱笆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黄岐似乎刚刚干完一件颇费力气的活,口里喘着粗气,显得有些疲累。他放下手中的药锄,转身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燕子丹,还有一个绷着面孔的漂亮姑娘。

黄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你这伙,还是这副老样子,进来从不敲门。"燕子丹也笑了,道:"我从不敲敞开的门。" "我听说三年前你被蛟王溺死在洞庭湖里,这么快就投胎转世了?"黄岐上下打量着燕子丹,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一丝淹死过的痕迹。

"很可惜,死的是他,不是我。"燕子丹耸耸肩,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黄岐又笑了,拍拍自己额头,道:"对了,我差点忘记你是有九条命的燕子丹。"燕子丹笑道:"起码我还有一条命在你这里。"黄岐点头道:"是的,我欠你一条命。"瞧瞧燕子丹,又瞧瞧旁边的韶玉,搔了搔头皮,:"可你们好像不是来找我救命的。"燕子丹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这次来只是想借你一样东西。"黄岐脸上堆满了笑容,仿佛燕子丹不是向他借东西,而是来送上一份丰厚的礼物。"呵呵,大都这么熟了,又何必如此客套。你想要什么?九转还魂丹?龙犀白虎丸?还是金风玉露?"黄岐十分热心。

"我想借——药王神符!"燕子丹道。

黄岐满脸的笑容好像被什么东西忽然抽干,没剩下一星半点。"不借!"他回答得极干脆。

燕子丹摸了摸胡子,微微一笑,道:"你担心我出不起价钱么?"黄岐横他一眼,道:"你以为自己像个财主阔佬么?看你这副穷德性,只怕跟街边的叫花子相差无几。"燕子丹笑了笑。

黄岐冷笑道:"早知道你这么穷,我还不如请你来做这单生意。"他瞥一眼药圃里的那堆新土,里面躺着的是无恶不作的"霸王鞭"洪三爷,他刚刚送恶疾缠身的儿子来求治。"唉!超度完老子还要救儿子,真他妈不划算。"黄岐摇头叹息,一副倒足霉的表情。

燕子丹微笑道:"杀其父而救其子,恶则为鬼,仁则为医,鬼手神医果真不同凡响,燕某实在佩服。"黄岐冷冷地道:"乱拍马屁又有何用?我这药王神符是绝不会借人的,凭你出多大价钱也不行,趁早死心吧!"燕子丹摇头苦笑,他十分了解黄岐那付跟茅坑里的石头差不多的脾气。与这种人打交道,确实教他有些无可奈何。

韶玉忍不住恼了,虽然她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为何会这样。或许是因为心情不太好,或许是因为……总之她很气恼,叱道:"你这死老头!居然狗眼看人低,识得本姑娘的厉害么?"纤手一张,亮出两枚碧云针。

谁知黄岐连正眼也懒得瞧她,只冷笑一声,道:"华山派的几根绣花针便吓唬得了老夫吗?哈哈,可笑啊可笑!"韶玉直气得俏脸通红,觉得自己实在是大失面子,更何况是在燕子丹面前。她秀眉微扬,立时就要动手。

燕子丹却伸手拦住她,微笑道:"既然黄老执意不允,此事作罢便是,又何必伤了和气。"他朝黄岐略一拱手,作势欲走,忽然望着药圃里盛开的鲜花,啧啧赞叹道:"好花,真是一园好花!"韶玉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燕子丹自言自语道:"去年我在云南百花峒作客时,倒也曾见过不少奇花异卉,却还是没有这里的这般漂亮……"他话未说完,黄岐突然飞步抢上前,热情的笑容一下子又全部回到脸上,张开双手拦住二人,嘿嘿笑道:"燕兄远道来访,何必急着就走?"燕子丹淡淡道:"既是求借不成,燕某留此做甚?黄老难道连借东西的人也要扣下么?"黄岐笑嘻嘻地道:"燕兄太见外了,客至舍下,焉能怠慢,一杯水酒老夫总要奉上的。"

酒是极好的酒,是用数十味珍贵无比的药材精心泡制而成;主人也是极好的主人,热情又周到,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所以韶玉有些浅醉了,她禁不住主人的殷勤相劝,一杯又一杯,双颊已经酡红。看来她先前真的是在生气,一个人生气时总免不了要多喝些酒。

燕子丹没有喝,他根本就不是来喝酒的。

堂中烛火通明,酒过三巡。黄岐放下酒杯,轻咳一声,笑道:"燕兄这些年游历天下,一定去过不少好地方,见闻之广博,着实教人好生羡慕。"燕子丹微微一笑,道:"去年五月我在苗疆。"黄岐看着他,会意地笑了。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话总爱拐弯抹角,不过这次却实属多余。因为燕子丹喜欢直接、爽快。

黄岐问道:"你去过百花峒?"燕子丹道:"不错。"黄岐道:"想必结识了许多苗疆异人吧?"燕子丹道:"确实如此。"黄岐道:"大概也见识了一些稀奇的东西。"燕子丹点点头,道:"对极,不但见识了,我还带回来一件。"黄岐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充满了热切的渴望,甚至连说话都变得有些激动:"带回来……什么东西?"燕子丹淡淡地道:"当然是你感兴趣的东西。" "《喜福子午箓》!"黄岐冲口叫了出来。

燕子丹笑笑,适时地闭上了嘴巴。

黄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死死盯住对方,只见燕子丹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绢册,抬手扔在桌案上。他双手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他知道现在摆在眼前的是什么。

《喜福子午箓》,世间最可怕的一本书!据说这本书里记载着七十三种诡谲无比的使毒下蛊的方法,每一种法子都可以让人变得不再像人,至少变得不再像个曾经活过的人。黄岐二十年来天天都在想这本书。

他缓缓抬起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液,道:"你一定要’药王神符’?"燕子丹摇了摇头道:"我还要你搬。" "搬?"黄岐不解。

"你把药王神符借给我,只怕会有不少人找你的麻烦,我可不想鬼手神医变成个冤鬼。"燕子丹瞟一眼似乎已经醉了的韶玉,懒洋洋地道。

黄岐眉头紧锁,沉默下来,他在权衡,他要决定。他现在要借出去的不仅仅是一件东西,他要借出的是自己的身性命。

燕子丹没有催促,他在耐心等待。华山派的飘渺烟罗是天下第一等奇毒,而能对付它的只有药王神符。

黄岐真是个好客的主人,居然留他们过夜。不过只能睡在屋外,杏花林中。因为鬼医的屋子历来只宿病人,这是规矩。当然,他还是慷慨地为客人准备了两张草席,两床薄毯。

星稀云淡,夜凉如水。天上的月亮遥远而朦胧,就像韶玉此刻复杂的心情,惆怅中夹带着一丝迷茫。

她恨燕子丹,自进华山派起,一直恨了十二年。她恨他是无需理由的,如同每天打坐练气一样,这是最基本的功课。每个人都告诉她必须要恨他。

她从来没有见过师父飞龙师太的模样,因为入门那年,飞龙师太已被燕子丹害死了。所有同门都说,燕子丹是个恶魔!

她还知道一件事情,师父最心爱的弟子也是被这个恶魔害死的——阮心怡,韶玉这段日子老是想起这个名字,尤其是在遇到燕子丹之后。听师姊们说,阮心怡是一个既美丽又善良的女孩,师父很宠爱她,她是华山一派未来的骄傲与希望。可是,她却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她爱上了一个万万不该去爱的人——燕子丹。

为了盗取华山派武学秘籍,他居然用卑劣手段从背后暗算飞龙师太。师父含恨而亡,阮心怡也羞愤自尽……

韶玉实在想不通,这个外表看去那么傲慢神气的伙,为什么竟然做得出如此卑鄙无耻之事。而他做了这么多亏心事后,怎么还可以那样坦然。他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女人若要了解男人,大概有不下于一百种方法,韶玉选择了其中最富挑战性的一种。她要贴近他,要在这静谧的夜里,在飘浮着淡淡馨香的杏花树下,去贴近他的身体。

(燕子丹靠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神态悠闲,脚下趴着鬼爪甲丁那个倒霉蛋。)

钻男人的被窝对韶玉来说是第一次,但她并不心虚胆怯,因为她早就表现出她已经醉了。一个喝醉酒的女人无论做出什么事都应该得到谅解。

韶玉还理所当然地为燕子丹准备了一份小礼物——两枚碧云针。

燕子丹睡得很沉,甚至连鼾声都没有。他从头到脚都裹进了毯子里,活像一个臃肿的大馒头。

韶玉轻轻掀开毯子的一角,像一只灵巧的猫般溜了进去。她的手在慢慢摸索,轻柔而绵软,想选一个最适当的部位送上那份礼物。

燕子丹的脸很温暖、很光滑,似乎连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没有胡子!燕子丹竟然没有了两撇胡子!

韶玉猛地掀开毯子,看到的是一张胖脸。草席上躺着的赫然是神掌丁癸。他的圆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显得有些滑稽与尴尬,仰面朝天,一动不动,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

韶玉一时呆在当地。

"原来女孩子喝醉酒便可以随便钻人的被窝,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燕子丹靠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神态悠闲,脚下趴着鬼爪甲丁那个倒霉蛋。

韶玉连脖子都涨红了,恰似一块大红布,幸亏月色已经黯淡下来,否则她真要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我……我口渴。"她结结巴巴终于找到一个蹩脚的借口。

燕子丹笑了,笑容有些古里古怪,里面藏着几分促狭。

韶玉恨不得扑过去狠狠咬他一口,她感觉这世上最可恶的人就是燕子丹。他果然是个恶魔,一个让她头痛得要命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大恶魔。

"我……感觉有点冷。"韶玉想了想,又找出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理由。

燕子丹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道:"你实在应该多穿一些……"话未说完,他脸色霍变,身躯腾空跃起,箭一般地向鬼医草堂内掠去。

韶玉站着没动,似乎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又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低垂下头,轻轻咬着嘴唇,在想满腹的心事,少女的心事。

三、突变

草堂内,烛火将尽,光线昏暗。

黄岐闭目仰靠在椅背上,似已酣然入睡。他胸前却多了点什么东西,绿光莹莹,晶晶闪亮赫然插着一枚碧云针。

黄岐死了!一代绝世名医竟然死在了一枚小小的毒针之下。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燕子丹简直觉得这就像一场闹剧,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他想苦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甚至还有点想哭的感觉。

鬼手神医死了,就没有了药王神符。没有药王神符,就克制不了飘渺烟罗。这就意味着他只有半条命跟华山姬冰仪周旋。

燕子丹孑然呆立,宛若一根木头钉在地上。

剑,剑气如虹;刀,刀光胜雪。刀剑合璧织成一片网,将燕子丹周围丈许之地罩得严严实实。

剑是华山玉女剑,纵横十九式,足以于一瞬间在任何人身上增添三十八个透明窟窿。

刀是云凰刀法,凰舞彩云端,只有死在刀下的人才欣赏得到什么是残酷的美丽。

玉女剑和云凰刀都是上乘武功,木头人般的燕子丹逃得出去么?

燕子丹毕竟是燕子丹,燕子丹不是人,最起码他不是那种能轻易被杀死的人。他只伸出了一根食指,搭住弯刀刀背,轻轻向外推出。"叮"的一声,刀剑相撞,双双荡开。

刀剑复又攻上,刀法更狠,剑势更疾。

这是两个眼中充斥着无穷怨毒与仇恨的女人,冲天的煞气已将她们俏丽秀美的风姿破坏得荡然无存。仇恨确实可以改变一切,它可以让美丽变得狰狞,让善良变得凶狠。燕子丹嘴里有点发苦。

"津姑娘,宋姑娘,多年不见,二位别来无恙?"燕子丹努力想使自己显得轻松一些。

手持弯刀的女子恨恨地道:"你还没死,我们又怎能不好好活着!"云凰刀津香,玉女剑宋梅,正是"华山四秀,仪香梅玉"中排在中间的两位,也是两个近年来让无数江湖人物头疼不已的女子。他第一次看到她们时,她们还是两个娇憨可爱、一天到晚喜欢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恍惚中,燕子丹又重新回到十二年前,回到了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里。他仿佛又看见了华山的青峰翠谷、飞瀑流泉,还有时常在睡梦里出现的清澈明眸、醉人酒窝……

燕子丹已经意乱情迷,魂不守舍。

津香宋梅互望一眼,眼中同时闪过一丝惊喜。分花拂柳!这一招她们已练过不下一千次,每一次都希望能将兵刃深深刺入仇人的胸膛。今夜终于如愿以偿。刀剑虽然没能刺进仇人胸膛,却是真真切切地刺入了他的左右双臂。她们也并非手下留情,只是在关键的一瞬,燕子丹本能地摆动了一下身躯。那是一种高手的本能。

久违的痛楚猝然袭来,燕子丹哆嗦了一下,把他从往事中唤醒。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感受这种皮肤与肌肉被撕裂开来的痛楚了。他忽然轻松下来,从内心里感到轻松。肉体上的痛苦暂时减轻了他心灵上的重负,燕子丹突然发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清楚地记起很久很久以前,玉观澜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你认为你的刀法有破绽吗?"玉观澜问。

"没有。"燕子丹回答得毫不含糊。

"未必。"玉观澜摇头,微微一笑,"你有破绽。破绽在你心里。" "在我心里?"燕子丹望着他,默默咀嚼这句话的内涵。

"沉重就是你的破绽,致命的破绽!"玉观澜遥望天际,悠悠说道,"你不失为一个绝顶的刀客,却是个三流收藏你总爱把所有的陈旧,所有的过去一古脑都收藏于心底。要知道,这会使你越来越沉重,这种沉重会让你失去应有的迅捷与轻灵,它总有一天将彻底压垮你……"玉观澜的话语深远而悠长,像一位先知先觉,"你应当学会舍弃,善于淡忘。或许将来某一天,你能懂得我的意思……"沉重。破绽。燕子丹口中嘟囔一声,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一阵锥刺般的刺痛从手臂伤口处涌来,使得他不觉皱起了眉头。

津香和宋梅也在皱眉头。因为她们发觉自己的兵刃竟然抽不回来,燕子丹左右两手的食中二指分别将弯刀长剑牢牢夹住,她们现在即使有两头母牛的力气,恐怕也夺不回兵刃。

"你们的武功大有长进。"燕子丹面带微笑,像在勉励邻小妹。在他眼里,她们似乎还是当年那两个梳着小辫的黄毛丫头。

宋梅原本娇艳的粉脸却因愤怒而变形,一咬牙,扬手射出数枚碧云针。

燕子丹笑了笑,衣袖无风自动,宛若一面扬起的风帆,毒针荡然无存。

宋梅微微喘息着,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厉声道:"奸贼,姑娘虽没本事杀你,但总有一天要教你难逃公道!"奸贼?公道?燕子丹苦笑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过什么,为何一切过失与罪责全都无缘无故落到他的头上。他满腹疑窦不能求释,也不屑去求释。不管怎样,心怡已死了,这点,他永远无法释怀。

他的笑容渐渐隐没,陡然一声长啸,双腕轻抖,啪啪两响,刀剑齐折。

津香宋梅不由骇得倒退一步。

燕子丹横扫二人一眼,傲然道:"万千罪孽,燕某一力承担便是。贵派意欲何为,就请示下。"津香冷冷地道:"师门大仇,不死不休!你如真有种,便上霹雳山庄领死吧!"

津香和宋梅走了,如同两片轻盈的落叶,从窗口飘然而逝。韶玉从门口慢慢走进来,看到燕子丹臂上的血迹,蹙了蹙眉头:"你该包扎一下。"燕子丹没有理睬她。

韶玉叹了口气,其实她已经在门口呆了很久,屋里所发生的一切都看见了。她发觉燕子丹并没有传言中那么坏,最起码他连刺伤自己的人都不肯加害。她恍惚觉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韶玉忽然感到耳根有些发热,她发现自己好像在替他开脱。干嘛要替他开脱?这伙只不过是个骄傲自大狂罢了。韶玉不服气地暗哼一声。"喂,你血都流干啦!"她冲他叫道。

燕子丹回过身,冷眼觑着她,说道:"你们不是正指望我早点死么?"韶玉的脸又涨红了。真是个不晓得好歹的伙!她暗骂。"你……身上有伤,其实也不必非去不可的。"她不知怎么说出了这种话。

"你用不着激我,燕某定然不教任何人失望。"燕子丹冷冰冰的话语仿佛一盆凉水,劈头盖脸浇在韶玉头顶。

韶玉简直快被他气疯了,她觉得他比一头蠢猪还要蠢上一百倍。"你……你这笨蛋,去死吧!"她顿足叫道,猛然转身冲了出去。

燕子丹默默站着,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或许正因为他不是个愚蠢的人,才会故意不再让任何女人走近自己。

四、赴 会

灰蒙蒙的天,恰似一张垂死人的脸,阴郁、混浊、了无生气。

燕子丹坐在马鞍上,伴随着得得的马蹄声,轻哼着一段小曲。一段轻快的、年青人常挂在嘴边的小曲。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在赴情人的约会。

他的确是去赴约会。赴的却是一次险恶难测的死亡约会。

霹雳山庄,一个令无数江湖人敬畏的地方。

"霹雳火"雷震天,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去这样的地方,跟这样的对手打交道,燕子丹没有理由不让自己放松、冷静下来。对手越强,就越需要冷静。

十二年前,利刀在手,他却救不了他心爱的女人,而今天,他不允许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他必须要救东海玉观澜,他现在惟一担心的朋友。

其实按理说,为玉观澜的安危操心实在是一件很多余的事情。他是东海玉王府的大公子,又是逍遥剑派的继承人,单凭这两点,就足以让一个平庸的人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百行无忌。更何况他绝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还有一颗常人无法企及的、充满智慧的头脑。

睿智的头脑是胜过一切的武器,他又怎会轻易地落到姬冰仪的手里?他邀请燕子丹西至长安,原本是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失约?

"斗参南北,剑拜东西;公冶破衲,逍遥锦衣。"这是两句很普通的口诀,说的是两个特殊的人——东海玉观澜,剑魔公冶羊,两位近乎于神话般的人物。

剑,精铁铸就,可饮人血。剑在他们手中,却并非杀人的利器。因为他们热爱创造,崇尚完美,所以,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剑。他们赋予剑以生命,授予剑以灵魂,他们认为这才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

从来没有人知道谁更出色,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们有了一次飞笺相约。在骊山之巅,始皇之陵,让剑作舞,畅意人生!

骊山观剑乃天下盛事,燕子丹又怎能不去?也只有这样特殊的朋友,这样重要的大事,才能使他不计一切重赴伤心之地。

可是太白楼头,玉观澜居然没有出现,燕子丹不能不担心。

暗褐色的道路,从燕子丹的马蹄下一直向前延伸。翻过光秃秃的山坡,沿着芦草丛集的水塘,蜿蜒而努力地向前伸展。

马是一匹老马,走得不快,却很平稳。马鞍也已陈旧,虽然寒酸,坐着倒还舒服。燕子丹刚刚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坐姿,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挡住去路的人。枯槁的面容,落寞的神情,仿佛他只是一团阴气森森的灰暗影子。

燕子丹叹了口气,跳下马来,他似乎不愿意对这样的人失礼。他欣赏他的沧桑,更认同他的寂寞。

"我等你一天了。"那人道。

燕子丹望着他,笑了笑:"何兄相候在下是为了何事?"那人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感叹道:"你知道我是谁?" "’断肠剑’何无颜何兄的几个字在下八年前就知道了。"燕无双的语气中有一丝敬意。

何无颜长叹一声:"凄凉空余伤心地,长歌当哭遗流年……"他自背后抽出一柄长剑,细细的剑身,黝黑如墨,"有人让我来杀你。"燕子丹摇了摇头,道:"你杀不了我的。"何无颜道:"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试上一试。"燕子丹看着他,看着这个执拗而又孤僻的男人,轻叹道:"这又何必?你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人,又何必如此不爱惜自己?"何无颜灰暗的眸子变得更加灰暗,忽然问道:"你喜欢过女人吗?"燕子丹一怔,没有做声。他不想跟任何人讨论这个话题。

何无颜幽幽的眼神宛若一位深闺怨妇,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假如你喜欢上一个无情的女人,她视你为无物,弃之如敝屣,大概你也就变得和我差不多了。"燕子丹默默地瞧着他,突然间有一种想喝酒的冲动。他觉得何无颜实在是一个极不幸的男人,和自己一样不幸。

何无颜看他默然不语,长叹一声,凄然笑道:"女人瞧不起我,你也瞧不起我。断肠剑欲求一战却不可得,哈哈!哈哈!"燕子丹摇头说道:"你误会了,我没有瞧不起你,其实咱们倒可以找个清静地方坐下来喝上一杯。"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这样的话。

这句话让何无颜呆了一下,他勉强笑笑,道:"跟你一起喝酒肯定是件很开心很快活的事,只可惜我不配糟蹋你的酒,你若看得起我,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刀吧。"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奇怪,两个原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人却非要成为敌人,不为别的,只为了他们那份脆弱的自尊心。

西风渐起,尘沙飞扬。两个骄傲的男人,在这西风里、尘沙中,要用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做一次男人间的交流,刀与剑的交流。

何无颜长剑虚拟,蓄势待发。他神色肃然,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这招名为’日薄西山大九式’。"燕子丹微笑道:"我知道。"何无颜脸色变了变,继续说道:"这一招分为奇正九式,专攻奇经八脉七十二处穴道,日薄西山、剑出必杀!当年青城派掌门金麟子就是死在这招之下,你要小心了。"燕子丹笑容依旧,道:"我知道。"他的漫不经心让何无颜感到很不舒服,忍不住道:"你武功虽高,却绝无破解此招之法,只有退后闪避方为上策。"燕子丹笑了笑,不置可否。

何无颜续道:"我第二招……" "没有第二招。"燕子丹急忙打断他的话,笑道,"你不会有第二招。"何无颜,脸上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见燕子丹生出四个鼻孔一样,陡然大声喝道:"既然如此,请接招吧!"剑光点点,暴雨般向燕子丹挥洒而下。

燕子丹没有退后,也没有闪避。刀客总在最必要的时候才出刀,燕子丹觉得现在就很必要。他不想让何无颜死,也不想让何无颜再度失望或绝望。他尝过绝望的滋味是什么,那是另一类死亡。

一缕光芒,似真似幻。满天寒星须臾消散,恰如一阵狂风吹过天际,风止,云寂,天地间瞬息归于平静。

断肠剑已断成两截,剑尖在何无颜脚边,像块黑色焦炭。旁边插有一把小刀,其长三寸,其薄如纸,你几乎可以在任何一个水果摊上找到它。

这竟然就是教天下英雄魂飞魄丧的离恨刀?它无声无息地插在那里,分明在向所有畏惧它的人发出无声的嘲笑。何无颜默默地蹲下身子,默默端详着它。他终于懂得一个道理,神秘原来也可以如此简单,简单原来也可以创造出奇迹。

"离恨刀出,有死无生,你是惟一的例外。"燕子丹淡淡说道。

何无颜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但我不是例外。何无颜已经死了,江湖上从此不会再有’断肠剑’这个人。"何无颜携着断剑十分坦然地离去,步伐很轻快。

临行前,他意味深长地对燕子丹道:"前面的路很难走,留点神!"

五、打铁

何无颜说得不错,路果然越来越难走。崎岖的山道不但高低不平,而且满是碎石,马蹄踏在上面,偶尔还会溅起点点火星。

拐入一个山坳后,燕子丹胯下的那匹老马终于不能再走了。四只马掌脱落两只,成了一匹跛马。燕子丹叹了口气,他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铁匠铺,一能够修补马掌的铁匠铺。

世上的事就有这么巧,当他牵着马走了几步,他居然真的看到了——山坡,简陋的小木屋,通红的炉火,还有风箱、铁砧、大锤。

燕子丹觉得今天的运气真是不错。"可以钉马掌吗?"他上前打听。

"三钱银子一副,不包手工。"打铁人无精打采,似乎对这类小生意兴趣不大。

"我出双倍价钱。"燕子丹道。

于是炉火烧得更旺了,逐渐由红转青,青得就像打铁人的那张脸。

这是一张已经衰老不堪的脸,木讷、迟钝得如同他手中的铁锤,给人一种硬梆梆的感觉。他的手极富特色,骨骼格外粗大,手背青筋暴起,看得出是一双抡惯大锤的手。这双手力气也肯定不小。

拉风箱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皮肤很黑,眼睛很亮。打铁老头叫他小黑皮。

打铁掌比较麻烦,物件不大,每道工序却必须细致入微。打铁老头外表虽然有些呆滞,做起事来倒是无可挑剔。笨重的大铁锤在他手里变得不再笨重,几乎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燕子丹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觉得老头打铁的动作说不出的纯熟刚健。他仿佛在欣赏一套奇妙的武功。

其实打铁与武功从本质上来说只有一个区别——锤子砸在铁砧上,是打铁;用锤子砸人的脑袋,便成了武功。

老头捋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对燕子丹说道:"你来帮忙掌钳。"他口气生硬,似乎燕子丹不是来做生意的客人,而只是他店里的一名伙计。

燕子丹顺从地接过了铁钳。老头空出一只手,像是要去拿另外的东西,却一把抓住燕子丹的手腕,抓得极紧。

上了年纪的人眼神都不怎么好,这是每个人都懂的常识。这老头的眼神却差得惊人,不仅错抓了燕子丹的手腕,居然把他的脑袋当成铁砧,挥动铁锤狠狠砸了下来。

燕子丹当然不是铁砧,身形略微闪动。大锤砸在地上,地上多出个深坑。老头连砸三锤,地上多了三个坑。

就在这时,那小黑皮扑了上来,手上操着一把明晃晃的解腕尖刀。

燕子丹笑了。一个手持尖刀的人想要刺死"离恨刀客",燕子丹没法不笑。你如果看见一个杀猪的人反而被猪咬死了,相信也会忍不住好笑的。

小黑皮刀法十分刁钻,手臂忽伸忽缩,刀尖游移不定,专挑燕子丹左右偏门下手。他的身法也奇诡怪异,纵跳蹿跃好似一只大跳蚤。

燕子丹讨厌跳蚤,非常讨厌!于是小黑皮陡然飘了起来,像一具散了架的稻草人,悬挂在木屋横梁上,荡来荡去。

燕子丹没有杀他。一个敢用刀杀刀客的人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半条磊落汉子,他这样认为。

老头的铁锤密如落雹,地上已被砸出二十多个坑。燕子丹明明就在他一手掌握之中,可偏偏连衣角也沾不到半点。他心里忽然有一点点懊悔,当初抓住的为什么不是对方的脚?

老头刚刚生出这个念头,马上就有人很凑趣地抓住了燕子丹的脚。

人是从风箱里钻出来的。风箱突然散裂,蹿出一条人影,两只手迅捷无比地抓住了燕子丹的双脚。风箱里居然会藏有人!这恐怕谁都不会料到,燕子丹同样也没有料到。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他预料不到的事。不仅风箱里有人,就连火炉下也钻出了人。火炉下有块青石板,石板下有个深洞。火炉和石板突然被掀翻,洞里噌地跳出一个人。

燕子丹终于明白了今天的运气究竟有多好,居然有这么多人煞费心机地接待他。他实在很佩服他们,尤其佩服那个设计这一切的人。

来的都是老朋友。

从风箱内蹿出来的是鬼爪甲丁。只有他那样瘦削的身材才能够在风箱里藏得下,也只有他的鬼爪神功才能够一抓得手,锁拿住燕子丹的双脚。

从火炉下钻出来的是神掌甲癸。他或许在炉火高温下呆得太久,一张胖脸红得几乎要滴出油来,活脱脱成了一只烤猪头。

老头的铁锤再次高高举起,重重砸下。燕子丹这次才真正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他仿佛已被逼上绝路。燕子丹毕竟是燕子丹。他一生中不止一次地陷入过绝境,也不止一次地摆脱了绝境。因为在最后关头,他总要想法子做点什么,做点让别人猜想不到的事情。

譬如这次——他没有退闪躲避,却出乎意外地扑入了老头怀里,宛如依人的小鸟,一头扎进主人的怀抱。

老头愕然,甲丁也愕然。他们同时感到,自己抓住的不是一个人的手与脚,倒像滑溜无比的泥鳅。

泥鳅是很难抓住的,它毫不费力地从指缝中溜走了。

"砰!"这一回铁锤没有落空,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甲丁的头上。甲丁的脑袋刹那间如同一个被砸烂了的西瓜,血浆脑汁淌得满地都是。

若非亲眼目睹过这种惨状的人,绝对想像不出这场景到底有多么恶心,多么可怕。

老头的铁锤没再举起,因为事实已经非常明显,他就算再长出两只手,再多出两柄锤,也未必能擦掉敌人的半点皮儿。

燕子丹就坐在不远处,坐在甲癸身上。甲癸则软绵绵地俯身趴在一只大水桶上面,仿佛一个扎穿了洞的破布口袋。

他方才从燕子丹背后蹿上,正打算冷不丁狠狠印上一掌,却陡然发现自己成了肉蒲团

想必甲癸那肥硕的身躯坐上去很舒适,燕子丹的神态显得十分惬意,就像刚玩过一场有趣之极的游戏。

老头呆站着,手中铁锤沾满血污,青布袍子上也斑斑点点溅满血迹。他这副模样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个铁匠,倒像极了杀猪的屠夫,再加上那呆板的神情,显得又诡异,又恐怖。

燕子丹拍拍甲癸的屁股,冲老头招呼道:"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老头紧贴着身后木柱,错愕的表情逐渐被满脸恐惧所取代。

"你、你待怎样?"老头竭力想使自己镇定一点,可舌头却不太争气。

燕子丹淡然道:"你不妨猜一猜我会怎样?"老头满头大汗,像一条被打断脊梁骨的狗,只觉得四肢发软,浑身不由自主地簌簌颤栗。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只要你答应放我一马,我可以告诉你霹雳山庄打算如何对付你。"燕子丹冷笑道:"你以为我需要吗?"老头显得有些急切,道:"你当然需要,否则……"他的声音突然从中断绝,像一根带子被剪刀拦腰截断。

剪刀自然不存在,只有一根鞭子。一根细长的软鞭从柱子后绕过来,似毒蛇一般紧紧缠住他的喉咙。他再也吐不出半个字,也吸不进一丝气,眼珠一下子凸出,身体如同一堆软棉絮,手脚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阴晦的天色渐趋晴朗,一缕淡淡的阳光钻出云层,洒在山坡上,洒在草丛中,洒在一个美丽窈窕的女人身上。

韶玉婷婷玉立地站在柱子后。她身穿一件淡黄衫子,头上还结了一根银色丝带,衫角迎风飘动,袅袅娜娜宛若一朵盛开的百合花。

原来她的武功并非那么差劲,至少绝不逊色于芒砀双怪。

燕子丹看她在眼皮底下杀人竟丝毫不为所动,只淡然道:"你怕我知道你们的秘密?"韶玉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过了良久,她终于低叹一声,她在他脸上找到的只有孤傲与坦然。她轻声道:"你是不是怪我杀了这人?"燕子丹道:"我为什么要怪你?他只不过是个会打铁又会杀人的老头儿罢了,跟我又没什么交情。" "打铁老头?"韶玉扁了扁嘴,道,"你真以为他是个打铁的老头?"燕子丹微笑道:"莫非他还是个老太太不成?"韶玉抿嘴一笑,走过去用足尖轻踢老头的脸,老头脸上顿时细雨般落下一层粉末。她回头笑道:"你再仔细瞧瞧……"话音未落,那老头霍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狂吼一声,双掌拼力击出。他竟然是诈死!

韶玉猝不及防,燕子丹也大感意外。

燕子丹完全是下意识地出了刀。光芒霍闪。老头仍旧躺回了原地。只是咽喉处多了个小小的刀口,微微绽开,宛如婴儿的嘴巴。

韶玉也倒下了,软软地倒在燕子丹的臂弯里。她没能避开那重重的一击,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燕子丹木然站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韶玉呻吟着,身子不停地颤抖,老头的一招霹雳掌着实教她吃了不小的苦头。

燕子丹低头看着她,看着她那痛苦、哀婉的眼神,蓦地全身一震,这眼神居然是如此的熟悉——当年,心怡在诀别弥留之际,依稀就是这一副恋恋难舍、万般缠绵的神气。

那一刻,他铭记终生。这一刻,他竟然又见到了这种教人心碎的眼神。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臂不由得随着韶玉身体的抖动而颤抖起来。

他骤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害怕,他怕她就此死去。他仓促地把身上所有的伤药喂入她的口中,希望能减轻一点伤势。他害怕又一个女人死在自己怀里,他害怕悲剧重演。

韶玉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望着他,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救我?"燕子丹迟疑一下,韶玉看着他有点发窘的样子,忽然顽皮地笑了。酒窝旁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显得异样凄美。她轻轻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你现在该知道他是谁了吧?"燕子丹扫一眼老头的尸体,他脸上的伪装已经脱落,露出一张赭红色的脸:"他是’霹雳火’雷震天。可他为什么要害我?" "他如果杀了你,津香师姊就答应下嫁到霹雳山庄。"韶玉叹息道。

燕子丹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之色,他一直认为霹雳山庄庄主是武林中一号难得的有见识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尔尔。

"他怎么会在这里,却不在霹雳山庄等我?"燕子丹觉得雷震天实在不必这么早就匆匆送命的,他感觉有点失望。他渴望一场真正的较量。

"没有人在霹雳山庄等你,"韶玉的回答很出人意料,"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他们希望你就死在这里。"燕子丹忍不住冷笑连连:"半途伏击?只可惜燕某还没死。"韶玉默默看着他,眼光有些奇特,稍顷缓缓叹道:"你……唉,你难道不知道么?杀人并非一定要凭武功的。"燕子丹皱起眉头,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所顾忌的也正是这个。

韶玉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甲癸身下的那个大水桶,道:"你去看看……便知道了。"这是一只极普通的水桶,打铁淬火用的。揭开桶盖,里面却看不到一滴水,只有满满一大桶黑色粉末——足足可以将方圆十丈炸平的火药!

刹那间燕子丹背上沁出一层汗,他先前竟然坐在了火药桶上面!难怪雷震天刚才会那么惊惶失措图脱身,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难怪华山派不惜代价地和霹雳山庄联手,谁都知道,只有"霹雳火"才拥有这般厉害的火器。他们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死得粉身碎骨。

韶玉喘息着,道:"引信昨天夜里就埋好了,不过,我已经毁了它。"燕子丹缓缓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为何要这么做?"韶玉低垂下头,一抹红染上面颊,就像第一次在太白楼邂逅他时一模一样。燕子丹瞧着她不胜娇羞的神情,突然发觉自己好笨。韶玉低低说道:"你没有害死我师父,也没有害死心怡师姊,她们全都错怪了你,对么?"燕子丹双唇倔强地紧闭着。

韶玉轻叹一声,柔声道:"你真是个骄傲的大傻瓜,骄傲得连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自己……"燕子丹端视着她,端视着这个自己并不太熟悉的女人,心底涌出一种遗憾——她若是男人,当可引为毕生知己。只可惜她是个女人。

"嗤……"不寻常的异响来自身后,二人旋即闻到一阵硝磺气味。

燕子丹回头,不远处竟腾起一缕青烟,正迅疾地朝这边蔓延过来。韶玉惊呼道:"引信!"的确是火药引信,她破坏了其中一条,这是另外暗设的一条。

燕子丹的对手果然老谋深算,就连火药引信都设了双保险。

引信埋在地下,扑打无济于事。水!这是燕子丹的第一个闪念。

他如一股疾风扑向木屋。小木屋内空空荡荡,不用说水,就连能盛水的东西也找不到一件。燕子丹苦笑,看来对手并非是他所估计的那种"天才"。他小觑了对方,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

移开火药桶!这是燕子丹的第二个念头。

提起木桶,他却惊呆了。好大一个水缸,埋在桶底下。而水缸里,又是满满的火药。对手显然打算把整个山坡都炸平。好周密的计划,好险恶的用心!

引信嗤嗤地冒着青烟,如同一条蹿动的火蛇飞快逼近,再逼近……这一刻,燕子丹或许仍有一线逃生的机会,因为他毕竟是武功绝顶的离恨刀客。可是,离恨刀客又怎能抛下一个受伤的女人独自逃命?

他几乎没花什么时间便有了一个决定。他一生中做过无数个决定,但从来没有一次是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一次他决定了,只因为,他觉得有些东西应该比生命更为重要。

突然,引信燃烧的声音停止了,那缕触目的青烟也随风飘散,所有的惊心动魄于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韶玉侧卧在草地上,似乎已经熟睡,碧绿的青草轻拂她雪白的面庞,显得那么安祥。殷红的鲜血从她胸口汩汩涌出,恰似一条涓涓小溪在流淌,染红了草地,浸入地下。

原来就在这一刻,韶玉也做出了决定。一个和燕子丹相同的决定。

她用自己的生命熄灭了疯狂的火焰!她的胸前插着一柄小刀,离恨刀。正是燕子丹刚才杀死雷震天的那一柄。

或许,这是离恨刀惟一一次用最圣洁的方式来结束一个最圣洁的生命。燕子丹用痛恨的目光看着心爱的刀。他忽然感觉自己老了许多。

六、无言的结局

风萧萧,叶落花凋;恨绵绵,心黯悲长。

暮云似火,残阳如血,燕子丹孤独地伫立于暮云残阳下,宛若一座悲怆的铜像。

蓦地里,他长啸一声,身形冲天飞起,像怒风、像狂飙,卷向坡后。

山坡后果然有人,有三个人。

津香宋梅各持弯刀长剑,横架在中间那个人的脖颈上。玉观澜!被她们所挟持的人竟然是名动天下的东海玉观澜。

燕子丹并不觉得意外,他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诧异的表情。他依稀感到黑暗中有一只神秘的手,还将不断地制造出种种出人意料的事情。

燕子丹十分清楚自己现在最需要什么。他需要冷静和从容。他不觉伸手摸了摸唇上那两撇燕尾须。

玉观澜已失去了昔日的风采不再尊荣,不再高贵,甚至连头都难以抬起,就像一具吊线木偶,估计至少被点了二十处大穴。

津香和宋梅嗔目怒视着仇人,四道仇恨的目光犹如四支利箭。

"放开他。" 燕子丹冷冷地道,他再也不会当她们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不许过来!"津香宋梅拖着玉观澜后退两步,宋梅道:"你若敢轻举妄动,信不信姑娘我马上就杀了他!"燕子丹当然相信,既然韶玉都肯为他死,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这世上有哪些事情是女人不肯去做的呢?

不过,津香和宋梅也同时忽略了一点,她们忘了燕子丹是个纯粹的男人,一个刚毅似铁、锋利如刀的男人。像这样的男人,是不能被威逼与胁迫的。她们也许有胆做任何事情,可燕子丹却未必会给她们机会,哪怕是一丝机会。

玉女剑和云凰刀紧贴着玉观澜的脖子。在如此危险的距离内,手腕的动就极有可能导致玉观澜再也抬不起头来。

津香宋梅绝不相信有人敢冒这个险。但她们错了,燕子丹天生就是个冒队,一个擅长于精确计算的冒险。他在片刻内计算了八次,包括时间、距离、角度和方位,每一次计算的结果都极合理。

于是,他毫不犹豫展开了双臂。一双粗厚的手掌瞬间幻化成两尾灵动的小鱼,跃入刀剑之中。

津香向左跌出,宋梅向右跌出,双双摔在坡下,弯刀长剑一齐弹上半空,这是最登峰造极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可惜她们还来不及欣赏,就晕了过去。

玉观澜脚下一软,向后便倒。燕子丹伸手扶住他,看着一向神采飞扬的好友沦落到这步田地,心里好生难受。

(砰砰!燕子丹双肋中掌,飞出两丈开外。)

玉观澜艰难地抬起头,眼中黯淡无光。他嚅动嘴唇,竭力想说什么,却徒然无声。燕子丹心头一紧,瞧情形玉观澜显然是有极要紧的话要告诉他。他俯下头,探近身,注视着玉观澜的眼睛。

这是一双空空洞洞的眸子,如同一片黑漆漆的夜幕,阴暝而辽旷。倏忽,那黑幕里跳出一星火花,一星被兴奋与狂喜所点燃的火花。火花刹那间膨胀、升腾,成为一团掩饰不住的炽烈火苗。这团焕发出异彩的火苗是那样熟悉。

这分明是复仇之火!燕子丹惊呆了。

玉观澜微一张口,一缕轻烟喷出,弥漫在燕子丹脸上。砰砰!燕子丹双肋中掌,飞出两丈开外。

他在身体飞起前的那一刻,终于领教了慕名已久的华山至宝——飘渺烟罗。

燕子丹输了,输得如此彻底。

这就是那只神秘之手吗?那只一直不停地追逐着他、欲攫他于掌底的巨手吗?勇者百战,弗如一谋。他长吐一口气,无奈地笑了。

玉观澜竟也在笑,笑容有点妩媚。他伸手在脸上轻轻抹过,露出一张清丽冷艳的面孔,一张女人的面孔——姬冰仪,华山派掌门人。

这本是个顺理成章的谜底,燕子丹并不惊讶,而且,他也没有力气来表示惊讶。在华山派掌门的飘渺烟罗和寒箭掌双重打击下,他已宛若一摊稀泥倒在了土沟里。

姬冰仪冷冷地看着燕子丹,就像猎人在检视落入陷阱的猎物。她带着嘲讽的冷笑,道:"你没想到吧?"燕子丹确实没有想到姬冰仪竟会乔装成玉观澜。他一直以为华山派那所谓神乎其技的易容术只不过是江湖谬传而已。

"其实,有好多事情你都想不到。"姬冰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她实在难以按捺住复仇成功的激动心情。她知道,燕子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他至多还能活一炷香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片肌肉均会逐渐化为脓血。这便是飘渺烟罗的骇人威力。

"你现在大概非常想见一个人。"姬冰仪脸上洋溢着恶毒的微笑。

燕子丹明白她所说的人是谁,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对面山坡上,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踏着夕阳飘然走来。他沐浴在阳光里,仿佛披上了一件金色的羽衣,宛如画中仙人般冉冉而来。这人和燕子丹一样,也蓄有两撇修剪得很整齐的漂亮胡子,一身衣饰十分随意,质料却极考究,头顶金环束发,锦缎玉带,衣裾飘飘。

燕子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张脸。这张脸曾经是那么熟悉,现在却变得如此陌生,一种教人心悸的陌生人正是玉观澜,他惟一的好朋友。

"燕兄,久违了。"玉观澜的笑容依旧那么亲切,依旧那么温文尔雅。燕子丹却宁愿自己的眼睛瞎掉,也不想再看到这副亲切和善的面孔。

"玉郎,我报了师门大仇,你不打算恭贺我么?"姬冰仪盈盈娇笑着,宛若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在情郎面前撒娇。

玉观澜微微一笑,摇头说道:"你不该用这般手段来对待我的朋友。"姬冰仪奇道:"你不是也一直希望他死么?"玉观澜笑道:"离恨刀客应该死得体面些,我可不希望我的朋友像条癞皮狗一样,躺在泥坑土沟里等死。"姬冰仪扭动一下腰肢,如同任性的小姑娘,格格笑道:"他才不配做你的朋友,你也不需要这样的朋友,你只需要我!"玉观澜笑了,揽住她的纤腰。姬冰仪由一个任性的小姑娘变成一只乖巧的小猫咪,紧紧依偎在他怀里,脸上荡漾着无比幸福的光彩。

好甜蜜温馨的一幕,好一对璧人。燕子丹缓缓闭上眼睛,开始感到自己的胃在收缩,在痉挛,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喀喇!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

燕子丹睁开眼,竟又看见了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场景。姬冰仪倒在地上,身子恰以一股扭曲脱节的麻花,眼中充满惊恐和错愕,挣扎着嘶声叫道:"玉……玉……你!"玉观澜已不是刚才那个温情脉脉的玉观澜,他瞬间成了奇寒透骨的坚冰。他嘴角微微下撇,冷眼看着姬冰仪,道:"姬姑娘,你大概是弄错了,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女人,我也并不需要你。"姬冰仪惊愕地张大嘴巴,像条脱水濒死的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玉观澜淡淡地道:"姬姑娘,非常抱歉让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在下无以为谢,略微准备了一份薄礼,相信你会满意的。"他仿佛在跟人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脸上竟没有一丝表情。

他徐徐从袍底抽出一柄白玉为柄,黄金作刃的宝剑。"此剑名曰’金玉良缘’……"玉观澜端视着手中宝剑,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柔与多情,"姬姑娘,你我虽然今生无缘,在下谨以此剑相酬倒也宜情宜景。"姬冰仪一动也不动,一双死灰色的眸子呆滞地投向远方。

金色的宝剑闪耀着金色的光辉,慢慢指向姬冰仪丰满的胸脯,宛如一缕金色阳光,洒向这美丽女人胸膛里那颗枯萎的心。

据说武林中几乎没有人见过玉观澜出手杀人,燕子丹自然也不例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杀人方式。这根本就不是杀人,这是一种仪典,一种礼祭。能将世间最凶残的事情用如此完美的形式呈现出来,大概也只有像玉观澜这种天才凶手才可以办得到。燕子丹不得不佩服。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黑色的闪电,横空而至,斜斫玉观澜胁下。好快的剑法!燕子丹再熟悉不过,是"断肠剑"何无颜。

剑影披荡,纵横捭阖。

蓦然间,玉观澜放声朗笑,笑声直欲穿云裂石,掌中宝剑毫光大盛。只见剑尖处一缕金芒倏吞倏吐,闪烁跳跃不定。逍遥仙芒!东海玉王府的无上神功。

何无颜胸前已绽开一个茶杯口大的血洞,恰如一朵怒放的罂粟花,美丽而残酷。鲜血顺着他的衣襟,沿着手臂,不停地流淌,点点滴滴洒在姬冰仪惨白的脸颊上。何无颜凝视着她,眼中饱含凄绝与深情,颓然倒下。

一刹那,燕子丹完全懂了,他懂了何无颜那憔悴的眼神,破碎的心。他明白了何无颜为何要来。对于披戴着沉重枷锁的奴隶来说,用一种悲壮的死去解脱一切,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玉观澜掏出一条雪白的丝巾,轻轻揩拭剑上的血迹。

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余下的即使还没死,他也有办法教他们彻底消失,不留痕迹素来就是他行事的原则。

忽然,他隐约感到了不安。不安来自于背后,他蓦然回首,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两撇微微翘起的燕尾须。燕子丹静静地站在暮色中。

太阳不知何时已隐入西山背后,天边的晚霞似血一般红。

燕子丹与玉观澜相向而立,两人的对视中蕴藏了许多许多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燕子丹最迫切想了解的。

"因为我恨你。"玉观澜表情极其平淡,平淡得有点可怕。

"恨我?" 燕子丹苦笑一下,"可我一直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谁说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们当然是好朋友,而且以后永远都是。"若在以前,燕子丹听到这番话肯定会感动不已,不过现在他却感到有些恶心。"你是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的朋友。" 燕子丹微微冷笑道。

"那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不好,你确实该死。"玉观澜的口气依然平静如水。

"我该死?" 燕子丹摸摸胡子,百思不解。

玉观澜冷声道:"天下才俊,舍我其谁?我才是天底下最杰出、最优秀的人,你凭什么跟我争长较短?你凭什么跟我抢风头?"他斜视着燕子丹,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阴沟里丑陋猥琐、肮脏不堪的老鼠。

燕子丹苦笑一下。"只有我这样的人,才值得阮心怡那样的女子倾心爱慕。可你却如同一个窃贼,偷走了她的心,你有什么资格配得到她?"玉观澜的话语似一根钢针,一根浸着无穷怨毒的钢针,深深扎进燕子丹心里。

"心怡所爱的人一直是我,你真不应该这么想。" 燕子丹叹息一声,提醒他。

"正因为她爱的人是你,所以她选择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因此她也该死,你们都该死。"玉观澜的表情就像一个法官,宣判着他所憎恶仇视的一切,"我得不到的东西,任何人也休想得到。"燕子丹缄默下来,他感觉出一股无比的冷漠,那是一种冷到了骨子里、冷到了血液里的冷漠。

他渐渐明白玉观澜真正要的是什么。玉观澜要的不是爱,更不是友情,他所追求的只是一种虚荣,一种满足,一种永无止境的自我陶醉。燕子丹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哀与痛心。

"原来暗算飞龙师太的人是你,逼死心怡的人也是你,嫁祸于我的人还是你。" 燕子丹冷冷说道,心头的疑团烟消云散。

"嘿嘿,其实那很简单。我化装成你的样子,再让人无意中看到……如此而已。"玉观澜眼中流露出尖刀般的笑意。

"所谓骊山斗剑,大约也是你杜撰的吧?" 燕子丹平静地道。

"不错,一个空泛无聊的借口而已。"玉观澜……毫不掩饰自己的卑鄙。

燕子丹叹了口气,道:"以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真的希望我死?"玉观澜笑了笑道:"我当然会顾念咱们的交情,我已为你选好一块风水宝地,还订制了一口上等楠木棺材,你会很风光很体面的。"燕子丹淡然道:"你确实安排得十分周到,可惜的是,我大概要辜负你的一番好意了。"玉观澜皱了皱眉头,忍不住上下打量着燕子丹。一个身中飘渺烟罗剧毒的人竟然能够站着说话,这的确令他有些诧异。

"凭心而论,你设计的陷阱实在够巧妙,足以让许多聪明的人上当,不过我比较走运一点,带了一样东西。"燕子丹从领口内慢慢取出一件物事,一个铜钱大小的青色符袋。"这是药王神符,想必你也曾听说过它的用途。"玉观澜脸色变了,变得有些铁青。他盯着燕子丹手上的青符,断然摇头道:"这不可能,鬼手神医已经死了,你不可能还有药王神符!"除掉黄岐也是他精心筹划的,他不相信会出什么纰漏,他是个非常自信的人。可是,他的信心很快便遭到了打击。忽然有人说道:"谁说我早死了,我难道就那么容易打发么?"山坡后施施然转出一个人,居然是黄岐!

玉观澜瞠目望着他,一时间想不通死了的人怎么还可以活转过来。

黄岐心情不坏,能让玉观澜这样的大人物目瞪口呆一回,他似乎很是得意。"玉公子不必这般吃惊。老夫早就说过,华山派那几根绣花针只能吓唬吓唬小娃儿罢了。"黄岐捻须笑道。

玉观澜叹道:"原来你们也设了圈套,我实在是低估了两位。"燕子丹缓缓摇头,道:"跟你相比,这根本不能算是圈套,充其量只是个小花招而已。鬼手神医若不假死,燕某此时恐怕早已变成真鬼了。"玉观澜眯起双眼,眉毛渐渐低垂,一张英俊的脸竟然显得说不出的诡异。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我从来没有佩服过什么人,但这一次我自负天纵英才,殚精竭虑,结果还是输在了你一个小小的花招上,怎不教人佩服万分?"燕子丹道:"这本是天意,也是你我之间的分别。你喜欢弄巧,我喜欢简单。"摸了摸唇上的胡子,道:"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切磋过了?"玉观澜看着手里的剑,没有抬头说话。直接挑战离恨刀是一件多么凶险的事,他心里清楚,他实在毫无取胜的把握。一个人要决定去做一件丝毫没有把握的事情,是需要一点勇气的。玉观澜什么都有,惟独缺乏这样的勇气。这也是他和燕子丹之间最显著的差别。

但是现在,他一看到燕子丹的眼睛,就明白自己已没有其它的选择。那眼睛中翻涌着滚烫的岩浆,那是一座火山,一座即将喷薄怒发的火山。

"我在木屋等你。"这是燕子丹抛下的最后一句话。

夜色已悄悄降临,如同一张漆黑的大网。坡上的木屋笼罩在网里,仿佛一丘孤。它最终将成为谁的墓?

江湖中每天都会发生许许多多事情,就像此起彼伏的波涛,旧的浪头尚未落下,新的浪头又已涌起。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叫做江湖的缘由吧。

燕子丹与玉观澜在小木屋的决战,胜负无人知晓,就连鬼手神医也不知道。等他进到木屋内时,已是人去屋空,四周既找不到一丝打斗的痕迹,也看不到半点血迹。燕子丹和玉观澜竟同时在江湖上消失了。他们的消失就像一缕尘埃随风远逝,留下的只有无尽的传说与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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