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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辰
躺在阴影里的狮子,睡得太久,该醒了!
将"藏烽"化作雄狮的钢牙利爪,向那沉沉的黑暗,作出博命一击……
等最后一个徒弟走出门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落日还是懒洋洋地赖在天西面,磨磨蹭蹭不肯离去。初秋的天气仍然与盛夏没什么分别。傍晚的燥热被院中大树上的知了衬托得更加让人无法忍受。浓密的树阴不能给小院带来丝毫清凉。
"这个夏天真是异乎寻常的热啊。"他一边想,一边慢慢把大门关上。"这么热,只怕是刀兵之象。"娘常常这么说。他不知这可有什么根据,可能是因为爹死的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天气吧。
服侍娘吃过饭睡下,他又如常来到小院。已是二更时分,月亮洒下的清辉多少让人感到一丝秋意。"藏烽"流彩如水,又胜过这月华几分。突然间,似一道银蛇蹿起,满院中寒风飒飒,万点寒星流动在树影婆娑间。隐隐的,似乎又瞧见宽叔正默默蹲在墙角,定定瞅着他的一招一式。
宽叔早年浪迹江湖,被冤枉惹了官司,自从被爹救回,就一心一意跟随着,屈尊作了个仆人。可爹从没把他当下人看,一直待他礼敬有加。直到十四岁那年爹死后,宽叔做了铁山的师傅,整整教了他二十年剑法。
九九八十一式回风剑舞罢,他的手轻轻抚过如水剑身,剑的丝绦在清风中微微摆动。他轻轻拈起几根已经变色的丝须,看着它们在指尖一一滑落,左手中指一屈,"铮"的一声弹在剑脊上,剑身不禁微微抖动。
那剑身兀自抖动未止,突然,脚下的大地也跟着颤动起来。他全身一震:"是地震么?"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跟着从远处传来。看方向,是北关外。他看了看天色,已近三更。正是夜深人定的时候,北关外会发生什么事呢?不过是半盏茶的工夫,北关外已然吵成一片。这次他听清了,是枪炮声。二十六年前,也是这样的枪炮声。难道娘说得不错,这秋,真蕴着刀兵之象么?
娘在屋中咳嗽起来。近来,她的身子一直不好,今晚好容易睡下,却又被这枪炮惊醒:"铁山,咳咳……又打仗了么?"
天终于泛出了鱼肚白,看天色该是个阴天。一夜来的枪炮声不但未停,反而渐渐向城内淹没过来。方铁山推开门,抬腿迈过门槛,想到街市上去打听一下消息,却又缩回脚。街尽头的大道上,闪出一队身穿土黄军服的日本兵。怎么会有日本兵在城里?不过细细想想,自打二十六年前的那一战后,这沈阳城、这东北,除了日本人,还能有谁呢?他不禁长叹一声。
一整天,街上都是乱哄哄的。不过还好,并没有料想的那样血腥。
又是傍晚了。不过一天的光景,天就冷了下来。人都说天道无常,可这变化,又怎赶得上人世呢?
"砰砰砰",院外响起了急急的敲门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整整衣服,缓缓打开大门。还好,闯进来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他的几个弟子——东北大学的学生们。他跟着这五、六个半大小子默默走进门来,惊讶地发现他们竟都穿着平日舍不得穿的东北大学校服。
为首的楚雄道:"方师傅,我们今天是来向您辞行的。今天我们听到消息,沈阳的守军已经撤进关了。照此情形,整个东北陷落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们决不做亡国奴!"方铁山看着楚雄说话时的神情,有几分气愤、几分激动、几分悲哀,更多的却是坚定。另一个学生满春生跟着道:"方师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您一定要处处小心。"方铁山的心一阵发紧,看着寒风中立着的几名弟子,点点头:"好!你们等一下。"他转身从屋中取出一大瓶高粱酒,拔去瓶塞,灌了一大口,再递给楚雄:"喝!就当为师替你们饯行了。"楚雄一把接过,也是猛灌了一大口。
几口烈酒下肚,几个人的脸都红透了。楚雄霍地将校服扯开,低低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其他几人也同声相和。寂寥的寒夜中,这沉郁肃穆的歌声唱不尽满腔的豪情。
弟子们都已去得远了,只有那歌声依然回荡在胸中。他不禁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老了?
日本人进了城,日子不太平啦,但他依然得出门,去给娘买药。
街还是那条长街,只是家家关门闭户,一派萧条。还好,药店没有关。但从门外看,店里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客人。
药店的王老板认识他,见他进门,咧嘴冲他一笑。在他看来,却像是要哭出来了。
"王老板……""方师傅,"王老板抢先打断他,"你要的那种药,店里没有了。"方铁山一步上前,左手按在柜上,右手抓住王老板的胳膊:"怎么会没了?上次来的时候,不是还有很多吗?"王老板疼得脸都变了形,看起来像极了一只苦瓜。方铁山连忙松开手:"王老板,真是对不住了,我一着急就……可那药怎么就没了呢?"王老板甩甩胳臂:"方师傅,药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日本人说,那药是关键的战略物资,都要看他们的批条才能卖。"方铁山急道:"我上哪儿去弄日本人的批条?您就少卖一点给我,我娘急用的。"王老板双手连摆:"方师傅,这可不成。要是日本人查起来,我这全家老小还要不要活啦?"方铁山连日来憋在心中的怒气再也忍不住了,左掌重重拍在柜台上。那柜台如何承受得起?"喀啦啦"一声,竟被拍塌了半边。王老板只差要哭出声来,虽然心疼自己的东西,但也不敢得罪眼前这位沈阳知名的武林高手。
方铁山情知再逼王老板也是无益,便扭头出了药店。寻思着自己平日只与武术界的人有往来,要上哪找门路弄到日本人的批条?更何况向日本人低头乞求……大约走了半条街,他忽地想到,自己不是有个徒弟刘一鸣,是市警察局刘副局长的独生子吗?何不去找他试试?只是那刘一鸣平日有些公子哥儿习气,学武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己一向不太看得上,碍于他父亲的情面和不菲的礼金,才勉强教了几年。没想到今天,自己竟会有求于他。一边想着,一边拐了个弯,向刘家走去。
刘家的房子离大帅府不远。方铁山遥遥望着大帅府门上飘扬的日本旗,不禁感慨:当年张作霖大帅何等威风,没想到才死了三年,他的帅府就换了主啦!所谓英雄豪杰,也不过如此,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武夫,在这乱世,能保得了娘的平安就不错了。
正沉思间,忽见前面一阵骚乱,一匹脱缰的惊马从长街尽头直奔过来。街旁稀稀落落几个行人,见状纷纷闪向两旁。在街角却有一老一小两个乞丐蜷缩在一处,不知是被吓得忘了躲,还是移动不便。那小丐慢慢挣扎起来,却不肯走,回身去拉那老丐。怎奈他身小力薄,如何拉得动?
方铁山本想避开惊马,如今见这一老一小就要葬身于马蹄之下,不及细想,赶忙纵身上前。只见他几个起落便到了两丐身前,此时那马也堪堪奔到。他侧身让过马头,左手抓住马缰,右手却死死按在马背上。那马狂奔中被人突然抓住,马头一扬,便要人立起来,但被方铁山一只右手按住,两只前蹄只抬起约摸两寸来高,便扬不起了,只在原地用力刨地,马嘴上甩出的白沫喷得到处都是。
只听有人拍手赞道:"好功夫!"方铁山越过马背看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穿着军服的日本少佐站在大帅府门前,正瞧着他。方铁山不愿与日本人多说,转身便走。
那日本人慢慢走下台阶,看了看一老一小两个乞丐,掏出两块银洋,抛在他们身前的破碗中。那老丐显然是身有重病,不利于行。刚才惊马奔来,已是闭目待死,此时听到银元落在碗中"叮叮"直响,方睁开眼。一见眼前站着个日本人,他忽地圆瞪双目,向那小丐道:"不要他的钱!"那小丐听爷爷如此说,俯身抓起两枚银元:"爷爷说了,不要你的钱。还你!"说着,将两枚银元掷向日本人。他力气甚小,银元本扔不远,但那日本人与他们站得甚近,一时不防,竟被砸中前胸。方铁山心中一动,"没想到这老丐竟有如此气节!"他见那日本人脸色一变,生怕他怒极伤人,忙闪身挡在两人身前。
不出所料,那日本人身形一动,左腿"嗖"的踢出。这一腿浑无半点征兆,来势如电。只听一声悲嘶,那匹惊马已然倒毙于地。原来那日本人的挟怒一腿竟是踢在了马身上。日本人冷冷道:"这马疯了,人也疯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帅府走去。
方铁山心中一凛。刚才那一腿虽说不足以断碑裂石,但也是劲力非凡。自己也曾练过腿上的功夫,但绝无此人精纯。他看着那日本人笔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大帅府的两个石狮之间,忽然觉得那人似曾相识。
正思忖间,忽听有人喊:"方师傅,方师傅。"一回头,看见刘一鸣从街那头匆匆跑来,边跑边兴冲冲地道:"方师傅,我正要去府上找你,怎么你却到了这儿?嘿,这可正好。"方铁山见刘一鸣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色,如今日本人进城,城中百姓人人心情沉重,这样的表情在沈阳城内已是难得一见了,心中虽然不快,但一想总是有求于人,便勉强笑道:"一鸣,我也正要去找你。怎么,你有什么事么?"刘一鸣又"呵呵"笑了两声:"方师傅,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说话。"说着,拉起方铁山的胳膊向街边一家茶馆走去。
这家"仁泰茶馆"在沈阳城内可是大大有名,只是这样的光景,也没几个人出来喝茶,馆内七、八成的桌子都空荡荡的,老板躲在长长的柜台后打着瞌睡。刘一鸣找了张靠窗的桌子与方铁山坐下,要了一壶香茶、一碟瓜子、一碟糖块。
方铁山心中着急,看刘一鸣不慌不忙地安排妥当,便抢先道:"一鸣,我这次可是有求于你。"刘一鸣抿了口茶水:"噢,什么事啊?"方铁山道:"我娘有病,你也知道。这日本人进城后,将她吃的几种药都划作了军用物资,没有他们的批条,就买不得药。我想来想去,你父亲是警察局的副局长,不知能不能帮我向日本人要个批条?"刘一鸣笑了起来,"方师傅,我爹现在已经是正局长了。"方铁山奇道:"那原来的宋局长呢?"刘一鸣嘿嘿直笑:"他不识时务,还当什么局长?"方铁山见他表情,登时猜到那宋局长定是不肯与日本人合作,说不定此刻已下了大牢。没想到刘一鸣的父亲这般快便投靠了日本人。一念及此,心中涌起说不出的厌恶。他沉吟半晌,方道:"恭喜令尊高升。不知我刚才说的事……"刘一鸣截住他话头:"方师傅,这事好办。只是我也正有事找你,你先答应了我这事,药的事包在我身上。明天……"他看了看四周,俯身到方铁山耳边低低耳语了一阵。方铁山忽地站起:"此事万万不可!"刘一鸣却不着急,靠在椅背上懒懒地道:"方师傅还是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虽明知日本人进城后,老百姓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却未料厄运会先降到武术总会的头上。沈阳武总实际上是东北武术界的领袖。武总成员多是当地成名的高手,方铁山本人就是武总的副会长。不料日本人此次竟要强占武总,开他们的道场。沈阳城内有的是房舍,偏偏要占武总,无非是想一举折服中国人。
"军队都撤了,沈阳城都是日本人的了,方师傅还在乎一个武总吗?只要方师傅带头赞成,或者……"刘一鸣的话在心中挥散不去,一下一下,重重击在方铁山心上。刘一鸣定是算准,明天就是武总每月一次的例行聚会,才会找上自己吧。方铁山轻轻推开门。上了年纪的木门不争气地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屋内又传来娘的咳嗽:"铁山,外面情形怎么样?" "娘,情形都还好,只是……只是您的药暂时没货。我……我明天再去买。"方铁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垂着头走进屋。他从小时起,就不敢看着娘的眼睛说谎。娘的咳嗽声像钢针,一下一下扎在方铁山心上。或许刘一鸣说得对吧,连十万东北军都挡不住日本人,沈阳城都是他们的了,一个武总又算得了什么呢? 窗外的月亮像是罩上了一层薄纱般朦朦胧胧。他的眼也蒙眬起来,熟悉的面庞缓缓浮现……那是爹的脸:"好好照顾你娘。"枪炮声、呐喊声、哭叫声、破门声,烈火、硝烟。二十六年前的一幕一幕——爹坐在大厅中,平静地喝着茶,盯着闯进来的日本人。那时,爹是那样安详,又是那样无奈。他为什么不嘱咐自己尽忠报国,只有一句"好好照顾你娘"?难道他那时就料到,国势一颓如是,纵然如他一腔热血,也只能尽归尘土?
宽叔带着自己和娘出城时,抬头望见的阳光是那样的刺眼。就和现在一模一样!方铁山一下子翻身坐起。窗外竟已是日上三竿了。
大街上还是没有几个行人。只有耀眼的日光给长街增添了一丝生气。武总门前的石狮子卧在哀哀的阴影里。他突然发现武总的位置并不好,一天中难得见到阳光。长年累月呆在阴影下的石狮,是不是睡得太沉了?
他缓缓推开武总的大门,一缕阳光将他的身影投进大厅内,却并没有人来跟他打招呼。厅中已经坐满了人。左手边一排坐的都是沈阳城内各路高手,第一把椅子上那位六十余岁的老者正是武总会长宋云天,坐在他下首的是副会长王慕遥,第三把椅子是空给自己的;而右手边第一张椅上坐着个日本军人,第二张椅子上坐的是刘一鸣,下首是一色的日本人。这些日本人身后还立着两排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相形之下,武总这边,在声势上就差了一大截。
大厅中央,两个人斗得正紧。方铁山仔细一瞧,头戴白帽的那人是武总的马啸风,另一人是名日本军官。马啸风使的正是教门谭腿。
谭腿讲究去势疾、路数刁、变化多,在北方甚为流行。民间有俗谚云:扫遍南京到北京,谭腿出在教门中。也就是说"教门谭腿"流传范围广,是谭腿中相当大的一个流派。传闻这派谭腿是由唐朝时西域来的穆斯林所创,后多在回民中流行,因此才被称作教门谭腿。
马啸风深得真传。此际见他双腿连环踢出,迫得日本人连连后退。那日本人看来空手道功夫也自不弱,但仍是招架不住马啸风眼花缭乱的连环进击。方铁山见马啸风大占上风,料定他立时可胜。果然不出所料,马啸风左腿踢去,那日本人右臂下斩,切他脚踝。马啸风身形一转,凌空而起,右腿翻将上来,倒是后发先至。那日本人双手挡在胸前,去格他右腿,却不妨马啸风左腿去势不衰,与右腿同时踢到,正中日本人小腹。那日本人站立不稳,"噔噔噔"连退出十几步,一下撞到旁边的兵器架子上,震得架子上的刀枪乱响。
方铁山不禁脱口叫道:"好!"厅中众人本都全神贯注地观看两人比试,根本没有注意方铁山进来。此时听他大叫一声,都扭过头来看着他。
(那日本人站立不稳,"蹬蹬蹬"连退出十几步,一下子撞到旁边的兵器架子上,震得架子上的刀枪乱响。)
刘一鸣大喜道:"方师傅,你来了。"方铁山这才看清,坐在刘一鸣上首的那个日本人,竟是昨天在大帅府门前踢毙惊马的那人,没想到今天又在这里遇到。他只是看了刘一鸣一眼,便向左边走去,边走边与众人一一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方才大伙儿脸上表情大多沉重之极,见他到来,才有几人稍稍露出些笑容。方铁山虽是武总的副会长,但论武功已在年迈的宋云天之上,隐然是武总第一高手。因此,众人见他到来,心中稍安,似乎有了主心骨。
那日本人倒地后勉强爬起,嘴角已流下一行血迹。但此人也真剽悍,竟挣扎着回到他的空椅上坐下,不肯退下休息。
刘一鸣咳嗽了一声,道:"马师傅好功夫,我看这……"话未说完,那为首的日本人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大厅中央。刘一鸣倒也知趣,忙退回坐好。那日本人朝方铁山这边微微一躬:"各位,皇军并不是要强占武总,只想和各位合作,共同研究武技,相互切磋。各位执意不肯,我们只好以武论高下。我宫本雄一此次要是败了,皇军决不再提合作之事。"他话虽说得客气,但方铁山也听出,原来双方已商定好,武总若输了,便得让出这大宅。他心道:"还在装模作样!日本已经占了整个沈阳,便是派兵强占武总,不是也由得你们了。不过,看样子,日本人那边只剩下宫本雄一一个高手,如果……"正思忖间,坐在旁边的王慕遥已然按捺不住,大声喝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要打就打,我们决不与日本人合作。"宫本雄一微微一笑,向仍站在厅中的马啸风道:"阁下还愿赐教么?"马啸风早就等得不耐烦,听他一说,点头道:"进招吧。"宫本雄一忽地一步上前,左腿如风般蹬向马啸风前胸。两人本隔了丈许远近,马啸风没想到他来势如此之快,只一侧身便到了身前。他不及抵挡,忙后退一步。方铁山见状暗道不好,二人交手,一失先机,再难挽回。更何况他昨天见过宫本雄一出手,知道他腿上的功夫着实了得。
日本武术本传自中国,但在日本代代名手改造下,已与中国武术大不相同,越来越追求效率与实用,不似中国武术门派众多,百家杂陈,招数繁复。到了近代,日本空手道更是追求爆发力,一招制敌,故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说。
宫本雄一发招,如雷轰电闪,一腿逼退马啸风,一腿又至。马啸风本是使腿的高手,却被宫本雄一迫得无还手之力。宫本雄一的腿法不像马啸风的谭腿那般眼花缭乱,但招招直取中宫。马啸风连避他数腿,心中焦急,见他一腿又到,不再后退,侧身反击。哪知他腿刚抬起一半,宫本雄一的另一条腿已然斜向侧面踹过来。
这一招正是宫本雄一昨天毙马的那一腿,方铁山一见大惊。本来马啸风若不反击,只需连连后退,认输下场,决不会受伤。但他一动反击之念,身形步伐便露出破绽,宫本雄一这一腿欺身而入,正踹在他腰上。这一下可比马啸风踢在先前那日本人身上的重了许多。马啸风被踹飞出去,人还在半空,便喷出一大口鲜血。方铁山离得最近,连忙伸手接住马啸风,一搭他脉搏,并无生命之忧,稍稍安心,暗自思忖:"看来宫本雄一并未使上全力,不知是有所保留,还是腿下留情。"方铁山旁边坐着的王慕遥本就是火爆脾气,此刻见马啸风受伤,顿时按捺不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左拳直打宫本雄一前胸。这王慕遥嫉恶如仇,但为人性格偏激,容不得半点向左的意见,因此与多数武总成员并不要好,但他是北派查拳的高手,一身武功却是让人不得不服。
查拳在北方也甚为流行,近代出过查拳大师王子平。其拳势虽简易古朴,但刚猛实用,因此习者甚众。王慕遥性情急躁,正适合使这路查拳。一路拳法在他手下使来,虎虎生风,威风八面。
方铁山将马啸风交给旁人,用心观察场上形势。他见宫本雄一并不急于还招,连连躲过王慕遥进攻。王慕遥步步紧逼,恨不得把宫本雄一一招毙于拳下。片刻,王慕遥已经攻出二十余拳,而宫本雄一仍然一招未还。方铁山见宫本雄一步伐不乱,攻守有度,而王慕遥屡攻不得,脚步已开始虚浮,不禁暗暗担忧,生怕王慕遥露出破绽,便想提醒他不要操之过急。哪知话未出口,场上形势又变。王慕遥身子前倾,双拳连环击出。这招"青龙出水"使得倒是劲力十足,但用力过猛,失了青龙的雍容之态,若是不中,侧面空门大开,危险至极。果然,宫本雄一见他此招一出,身体电般一闪,绕到他右侧。王慕遥双拳都击在外门,一时收不回来。宫本雄一一拳击出,正中他右肋。王慕遥大吼一声,摔倒在地。
武总众人围拢过去,将王慕遥慢慢扶起,见他口吐鲜血,肋骨断了两根。方铁山见宫本雄一果然手下留情,否则这一拳,势必将王慕遥半边十几根肋骨尽数打折。
见马啸风和王慕遥先后受伤,方铁山不禁站起身来。他刚迈出一步,却见刘一鸣眼珠滴溜溜直转,似漫不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张小纸条。方铁山不禁一愣,想起昨晚在茶馆中刘一鸣对他说的话:"你先答应了我这事,药的事包在我身上。"这一步便再也迈不出去了。
只是一犹豫间,宋云天沉沉看了他一眼,已甩掉长衫,走入厅中。宋云天虽是武总会长,但年纪已高,近年很少与人动手。他见今日局势,马、王二人已经重伤吐血,而方铁山……自己势必有此一战。
方铁山见宋云天下场,心中乱作一团。他眼前宋云天和宫本雄一的身影晃动,越来越模糊。爹那句"好好照顾你娘"又在耳边想起。
"好好照顾你娘。"爹说完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后宅,绕过屏风,端坐在前厅中。方铁山躲在后堂,只听前厅大门被人猛地撞开,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然一下就挣脱宽叔有力的双手,向前厅奔去。
前厅门口闯进来几十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为首的军官佩着日本军刀,正盯着爹。他们可能也都愣住了——旅顺城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无不四散逃命,没想到在县衙的大厅上,竟然会正襟危坐着一个身穿朝服、项挂朝珠的大清官员。
为首的日本军官走前几步,对着爹问道:"你怎么还不走?"爹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缓缓道:"身为百姓父母官,不能为国御辱,临难先走,枉吃朝廷俸禄。"那一刻的气度雍容,超越了那一刻的刀光剑影、血光杀气。那群日本兵当然不懂爹在说什么,只等上司一声令下,就预备将屠戮再重复一遍。可那日本军官却点了点头,抓过桌上的毛笔,浓浓地蘸饱了墨,转身在已经斑驳脱落的墙上写下两行大字:"雪满山城鸦去尽,独留老鹤守寒梅。"爹的面容依然庄严安详,一缕鲜血从嘴边缓缓流下。
事后人们都说,日军屠城,旅顺两万人口杀得只剩三十六个埋尸者。实际应该是三十九个。宽叔护着娘和自己逃了出来,日本人竟然没有阻拦。应该是那个日本军官下的命令吧。
自此方铁山便缠着宽叔学武,想着为爹报仇。但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找谁报仇。找所有日本人么?找那个日本军官么?
方铁山猛地一惊,那个日本军官!眼前的宫本雄一与那个日本军官如此相像。这个念头刚在心中转了一转,就发现厅中局势已经急转直下。
宋云天是正宗陈式太极的传人。陈式太极初创于明末清初的武师陈王廷,后世杨式、孙式、武式、吴式等各家太极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宋云天深得太极精髓,数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一路太极在他手下使来,时而似山中流泉,时而似浪里扁舟。但无奈年纪太大,气力难免不济。那宫本雄一正当壮年,拳掌挥出,若雷霆万钧。虽说太极以柔克刚,但也要看双方功力是否相当。此际,宋云天的云手卸开宫本雄一的拳脚已是力有不逮。宫本雄一忽地左足前踏,身子旋了半个圈子,右腿飞起,直踹宋云天前胸。宋云天见来势凶猛,只怕卸不去这一脚之力,连忙双臂抱拢,合在身前。这记"封"字诀尚未使得完全,又连忙双臂一抖,往外一挡。饶是如此,宫本雄一这脚正中他双臂,将他直踢出去。宋云天白须飘动,连使千斤坠,仍站不稳身形,一跤跌到椅子上。只听"喀喇喇"声响中,椅子竟被震裂。
又败了!厅中气氛一时凝滞。霎时间,武总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方铁山身上。这边三人接连落败,得胜的希望全都在方铁山身上啦。
方铁山木然立在当地。他本是个热血汉子,但一想到家中重病的老母,到底是出手还是不出手?诸多念头在心中翻来覆去地绞在一起。
只听王慕遥大喊道:"方师傅,你还等什么?"方铁山循声看去,见王慕遥发尽上指,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忙垂首躲开他的目光。王慕遥忽地大叫一声:"我等无能,不能保护武总,不能保护沈阳,白活世上无益!"说话间突然跃起,直直向大厅的柱子上撞去。只听一声闷响,红白的脑浆迸得到处都是,王慕遥斜倚在柱上缓缓倒下,一双大眼仍睁得滚圆。
"王师傅,王师傅……"众人争先恐后拥上,可是王慕遥已然气绝了。
方铁山觉得这大街变得如此陌生,路上的街坊们似乎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他摸摸怀里刚刚买来的药,突然觉得不愿回家,只盼这长街就这样一直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号外,号外!武总摆擂败给日本人了!"方铁山听到报童喊,心头一惊,一把抓住从身旁跑过的报童,夺过他手中的报纸,见头版上赫然印着巨幅的通栏标题。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见报,一定又是日本人的授意!报纸从指尖滑落,犹自不觉。
不经意间,竟又走到"仁泰茶馆"门口。方铁山茫然地踱进去,又坐到昨天与刘一鸣喝茶的那张桌前。刚坐下,猛地发觉对面坐着一人。
竟是宫本雄一,只不过换上了一身和服,一把军刀横放在眼前的桌上。方铁山正要站起离开,宫本雄一开口了:"方君,我未必是你的对手。"他冷冷瞅了宫本雄一一眼,一股恨意冲上心头,也不知是在恨这个日本人,还是在恨自己。良久,才从鼻子里哼道:"你们满意了么?你们是不是觉得中国人不是无能,就是懦弱!"宫本雄一轻轻一笑:"方君,大多数中国人原本就是如此。你并不无能,而是……"他沉吟一下,续道,"中国人中虽然也有英雄,但你们的国家太腐败。几十年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方铁山本想赶紧起身离开,但宫本雄一的话正刺在他心上。不知不觉中,竟想继续听下去。
宫本雄一似是在回忆往事,他缓缓道:"中国确实也是有英雄的。家父曾对我说起过一个故事。当年他老人家随军攻下旅顺时,全城的满清官员早都跑光了,没想到县令大人却端坐在县衙大堂上。虽然他只是一介文人,但家父称他那时的风范,确配得起’英雄’二字。只可惜,他却当着家父的面服毒自尽了。这样腐败的朝廷哪配有这样忠心的官员……"方铁山听到"旅顺"二字,心一下子收紧。宫本雄一后面的话却似从天际外遥遥传来。他抬起头来,正与宫本雄一四目相对。宫本雄一见他眼中突然间精光四射,不由吃了一惊。
正在此时,从旁边忽地飞来一只茶碗,直奔宫本雄一面门。突遭偷袭,宫本雄一岿然不动。只见白光一闪,那只茶碗已从中间被生生劈为两半,宫本身上却连一滴茶水都未溅上。
宫本手中的军刀斜斜指着一个扑过来的年轻人的咽喉。那年轻人手持一把匕首,腰间系着条白布带,满面哀容。方铁山识得他正是王慕遥的儿子王中。宫本雄一慢慢道:"你不是我对手。"军刀一寸寸从王中咽喉缩回,刷的一声还鞘。方铁山站起来道:"王贤侄……"王中恨恨一跺脚,头也不回地离去。方铁山追出门去,叫道:"王中,王中……"王中突然回头扫了他一眼。目光中有怨恨,有失望,还有些说不出的东西。方铁山一愣,眼看着王中消失在长街拐角处。
一丝寒风吹过,方铁山抬头看到落日在西边缓缓坠下去。他又摸了摸怀里的药。还好,无论如何,总算给娘买到药了。
残破的小巷中偶尔传出一两声犬吠。这些天,好像连狗都叫得格外响亮。一道余晖斜照在斑驳的大门上,方铁山把药攥在手里,推开大门,穿过院子,来到娘的屋中。
他吃惊地发现娘并没躺着休息,而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娘,药买回来了。"方铁山忙开口,说着伸手想扶她睡下。"这药救得了武总和沈阳么?"方铁山惊道:"娘,您说什么?" "别看我在家里不出去,咳咳……这件大事也瞒不了我。街上不是都见报了么。"方铁山一时语塞,良久方道:"娘,您先把药吃了,歇一会吧。" "铁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山河已碎,何以为家?"方铁山猛然一惊,额边不禁冒出汗来。那天满春生来向自己告辞时,说的不也是这句话么?下至少年,上至老人,都是这么说。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娘端起桌上的茶碗,浅浅抿了一口。他猛然觉得茶色有异,再看娘的脸色,一如爹那时的庄严安详。
长街无人。"藏烽"在手,腰间的白布带随风摆动,从家中到武总的路变得如此漫长。物是人非,今天才懂得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不过是数日光景,山河变色,人事已非。
武总的大门还是那样的厚重。门前的石狮子还是躲在阴暗中睡着。方铁山耳边又响起楚雄几人悲愤激越的歌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他不禁伸手抚了一下石狮的头。睡得太久,该醒了!
大厅中陈设一如往日,只是正中大大的"武"字不见了,代之为"武运"二字。厅中人众如昔,却是一个个宽服赤脚的陌生面孔。
见到有人进来,厅中众人不禁停下各自动作,愕然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为首的宫本雄一见是方铁山,微一点头道:"方君,有何见教?"方铁山昂首,眼前又现出爹安详的面容和老丐灼灼的目光。
宫本雄一叹道:"方君,我知道你会来,只是,你让我等得太久了!"方铁山摇摇头,淡然道:"你却不知,总有一天,所有中国人都会醒来!"铮然一声,"藏烽"出鞘,流光电闪,剑气冲霄。
那一刻的剑光,摄人心魄,视之目眩,思之胆寒。那一刻的剑光,凝固了所有的时间与空间。 那一刻的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