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
关闭
当前位置:典籍屋 > 近现代 > 短篇武侠

鹿角象牙

作者:小林寒风

鹿角象牙

小林寒风

鹿因角而悲,象因牙而哀。——题记

一 冬日斜阳的嗖嗖寒意

跟往常一样,这个冬日的傍晚,徐子牙又担着刚刚砍来的两捆柴木来到了集市。集市上人头攒动,乱哄哄的,龙蛇混杂。黄昏的斜阳洒落在徐子牙的脸颊上,感觉暖烊烊的,使他觉得这个都城的冬天并不如何寒冷。他那坚忍的神情在告诉人们,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实际上,徐子牙的确很少同别人搭话,即便是这块市场,一年多来他也没能认识多少人。

这时,他的正面行来一人,背负着手,由于夕阳的余辉有些刺眼,令徐子牙辨不清他的面容,从那人的衣饰上可以判断出是一位富子弟。那人到他跟前停下了脚步,先是打量着徐子牙,忽地笑了笑,然后才把目光射向那一担柴木上,说道:“这担柴卖多少钱?”

徐子牙此刻才看清那是个非常有气度的中年男子,而且温文尔雅,浅蓝色的外衣一尘不染,心里有点奇怪:“此人应是养尊处优之辈,为何为了区区一担柴禾而累他屈身亲临杂乱无章的集市?难道他里没有仆人吗?”徐子牙当然不想知道答案,甚至也懒得讨价还价,木然道:“大爷你看着给吧!”

中年男子似乎不曾想到有这么做买卖的,又淡淡一笑:“你倒是个怪异的人,如果我只给你一文钱,你也不想跟我讨价吗?”徐子牙显然不欲同他辩驳,道:“有老母需要赡养,两捆柴木只求换取几口饭吃,大爷你不会这般没风度吧?”中年男子道:“你说得很好,我给你一两银子,你卖不卖?”徐子牙没有露出惊喜之色,平静地道:“这一担柴值不了这么多,大爷如果肯给,小可就谢过你的慷慨大方。”中年男子讶异地道:“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换了他人,听说一担柴能卖这样的好价钱,恐怕就该喜不自禁了。”徐子牙心道:“你才是个怪人,一担柴禾还劳你亲临集市。”中年男子又道:“你能帮我挑到里去吗?”

徐子牙挑起柴木,道:“小可自当效劳。”

中年男子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就往回走。

徐子牙随他走了很久,大概穿过了半个长安城,才来到一扇黑漆大门前,心里不由大为惊奇:“长安的集市又不只是城西一处,他为何要舍近求远到西门去买柴禾?”

大门虚掩,中年男子推门而入,轻声道:“这就是我的,以后若有柴木,你可以直接挑到我来,我一定每次都付你一两银子。”徐子牙又道了声谢,看清里面是个很大的院子,几进房子颇为堂皇,红砖碧瓦,显然是个大户人,只是偌大的庭院并不见一人,连个看门人都没有。他压住心中的好奇,默不作声地跟在中年男子身后。

中年男子走到一间厢房前,转过头来道:“你稍候片刻,我身边不曾带上银两,我去取了给你。”说着,他拉开厢房,迈了进去。

徐子牙心道遇上了好心人,不管那中年男子如何怪僻,好歹他和老母日后的生计有了着落。虽然他娘一直谆谆教导他,不要随便接受别人好处,可是,别人的一片好心他也不想断然拒绝。他察看四周,左右两侧各有一棵柏树,即使是在冬季,也依旧枝叶繁茂。朝东那边是一个很大的花坛,种植着许多奇花异草,因为是冬日,那些花树都不曾开放,惟有一株老梅擎着几只花蕾。他的眼睛落在梅树下的那张石桌上面,讶然发现那张石桌和四张石凳均为汉白玉所砌,暗道富贵之就是富贵之,纵是起居用品也需金饰玉雕。

冬季的夜色降临得很快,微风里送来丝丝凉意。徐子牙蓦然察觉到天已暗了下来,不禁想起了老母倚门而望的那双眼睛。他瞧了一下那间厢房,心中奇道:“那主人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未出来,难道他寻不到银子了吗?”他没有未经许可就擅自而入的习惯,因此又隔了一会,他朝厢房朗声道:“大爷别寻了,天已不早,我怕老母担忧,就将柴木放在这里,柴钱我改日来取吧。”

厢房里没有回音,徐子牙心头虽然惊诧之极,但他依旧不想去看个究竟,转身就走。

正在这时,大门外闯入十多名官差,个个如狼似虎,当头一人大声喝道:“恶贼,你往哪里走?”徐子牙被他叱喝得莫名其妙,说道:“你说什么……”还没等他将话说完,一条铁链子已把他缚了起来,比那一担柴木捆得还要结实。

徐子牙是身怀绝技之人,只是平时不显山露水,此刻他也没想反抗,他认为是这些官差误会了他,一旦弄清楚事情真相,就会将自己放了的。

刚才说话的人怒目以对,道:“恶贼,你杀了人就想走吗,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杀丰员外?”

徐子牙才知道闹出了人命,但他仍然置身于云雾之中,道:“谁是丰员外,又是谁见我杀了丰员外?”那官差“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道:“恶贼,你还敢嘴硬,若非有人知道你有行凶的企图,恐怕就给你逃之夭夭了。”

有一名官差从那间厢房里出来,道:“吴捕头,丰员外果然被这人杀了。”

徐子牙直到这时才知道这户人姓丰,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正在步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争辨道:“我没杀人,吴捕头,吴大人,我冤枉哪!”

那吴捕头又给了他一个嘴巴,怒道:“杀人恶贼,还敢狡辨,谁杀了人之后不是称自己是冤枉的?”他拉扯着徐子牙踏进那间厢房。厢房里的光线很暗,一名官差点上了灯,徐子牙才看清这是一间卧室,那床上赫然有一具尸体,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咽喉上一片血污,整个脑袋几乎被砍了下来。

徐子牙环视四周,却不见适才领他进来的那个中年男子。这一刹间,他方始明白自己闯入了那人的圈套。他实在不明白那个举止极具风度的人为何要陷害他,也立时怀疑是那中年男子杀了人之后嫁祸于他。可是,那人是谁?他到哪里去了?

吴捕头冷冷地盯着徐子牙,道:“证据确凿,又让我们逮了个正着,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徐子牙连称自己是被人诬陷,道:“我只是个砍柴的,为什么要杀这个……这个丰员外?”吴捕头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是受人指使,还是谋财害命呢?”徐子牙觉得他纵然身有百口、口有百舌也难以洗清自己的嫌疑,只有找到那个中年男子,方能还己清白。

一名官差细察了丰员外的咽喉,回禀道:“吴捕头,经我观察,致丰员外于死地的是斧、钺之类的利器。凶手好狠,差不多将丰员外的头颅整个斩了下来。”

吴捕头盯着徐子牙腰后的斧子,冷笑道:“你身怀利斧,又在杀人现场,丰员外不是你所杀又能是谁?”徐子牙道:“我冤枉呀,我的斧子是用来砍柴的。我说过了,我只是个砍柴的,是跟着一个中年男子来取柴钱的。”吴捕头嘿嘿讥笑道:“砍柴的,砍柴的就不会杀人了?上次我们抓了个杀人凶犯,还卖豆腐呢?我看你这把斧子砍人头也十分方便嘛。”那群官差跟着他一齐狂笑。

徐子牙本就不是特别能言善辩之人,尽管他说了一大堆理由,吴捕头依旧嗤之以鼻。待官差们将丰员外的尸首抬出之后,吴捕头也把徐子牙押了出来。

忽然听得一声悲呼:“叔父,你怎么啦?”

徐子牙惊喜交加,他熟悉那中年男子的声音,放眼一望,拦在丰员外尸身前悲嚎的正是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来不及考虑中年男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外面,急急叫道:“大爷,你可要替我作证呀,我没杀丰员外,我根本就不认识丰员外呀。”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愤然道:“你这天杀的汉子,为何要伤我叔父性命?”徐子牙心里一凉,道:“你怎么这样说,刚才不是你叫我在院内等候吗?”中年男子勃然道:“什么?我叫你等候?你是谁,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徐子牙终于肯定是他有心嫁祸,也不禁怒火中烧,喝道:“你是什么人,我跟你何怨何仇,为什么要陷害我?”中年男子再也不顾他那风度,冲上来就对着他的鼻子一拳,大骂道:“恶贼,杀了我叔父还想栽嫁到我头上,我要撕碎了你!”紧接着,又一拳袭击徐子牙的太阳穴。

吴捕头止住他:“凶犯自有国法来惩办,丰大爷要息怒,更要节哀呀!”

那“丰大爷”戳指骂道:“这恶贼竟敢血口喷人,我和堂妹一今天一大早就上游乐原玩赏去了,什么时候见过他来着?”

话音未落,黑漆大门外传来车马之声,分明是丰员外的属。大概有二十多人,进来就惊睹丰员外的惨状。顿时,丰大院成了嚎哭的海洋。

徐子牙鼻血长流,此刻他再也无法忍气吞声,就闻得“嘣”地一声,铁链子竟然被他生生崩断。吴捕头未料到铁链子也没能捆住他,惊道:“恶贼,想逃吗,只怕没那么容易。”说罢,抽出腰刀朝徐子牙劈来。

那中年男子名叫丰独秀,乍遇骤变,也醒过神来,迅速地堵住大门。

徐子牙并不惧这些人,飞快地夺过被官差收缴的斧子,荡开吴捕头的刀势,返身杀向丰独秀。他从丰独秀刚才击他面门的那一拳中估计出,此人也谙于武道,但同他一比,还是差得远了些。丰独秀冷冷地看着徐子牙道:“杀了我叔父还不算,还想把这里的人都杀尽灭口吗?”徐子牙愤懑地道:“就算注定要蒙受这不白之冤,我也要亲手杀了你这个歹毒之徒。”斧势去处,正是丰独秀的咽喉。

吴捕头见了,冷笑道:“还称自己冤枉,看来用利斧杀人是你的惯用伎俩。”他生恐丰独秀有失,挥刀迅疾地直砍徐子牙后心。

徐子牙铁斧抡圆,眼看就要斫下丰独秀的头颅,却见丰独秀匆忙之间手推一扇大门,替自己挡住了这一斧。徐子牙情急之中,不防对方有这么快的应变能力,斧刃深深地嵌进大门,一时难以拔出。那丰独秀见他这一斧如此神勇,也吓得面色惨白。吴捕头的刀几乎就要砍中徐子牙的后背,徐子牙随手拉过门板,吴捕头这一刀也砍在大门上。徐子牙却借力拔下了铁斧。这时,他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即就走,二是杀了嫁祸于他的丰独秀之后再走。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间,身后大穴已被人猝然封住,动弹不得。

只听吴捕头叫道:“原来是五鹿大侠,多亏五鹿大侠出手相助,否则恐怕让这恶贼逃了去。”

来人转到徐子牙正面,却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高瘦汉子,点了徐子牙穴道的人正是西北著名的游侠五鹿一方。他的腰畔佩了柄剑,若论剑术,五鹿一方绝对可以跻身于天下十大剑客之列。据说他最近已投效到了太子承乾门下。

五鹿一方瞟了徐子牙一眼,道:“他是谁?他的身手好像极不简单呀!”

吴捕头道:“谁知道他是谁?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胆,居然杀了丰员外,还敢拒捕。”五鹿一方神色一暗,道:“丰员外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可惜,可惜,这案子一定要严办。”吴捕头点头哈腰地道:“是,是,我一定请胡大人秉公办理。这恶贼是死定了。”

五鹿一方看了看尚在啼哭的丰氏一门,又扫了惊魂未定的丰独秀一眼,道:“在下就此别过,这里你们料理一下,只是可怜了丰员外一。”

吴捕头躬身相送:“五鹿大侠,请代小可向太子陛下问安。”

徐子牙心如死灰,他的前路跟越来越浓的夜色一样,看不到一丝亮色,暗暗忧心老母的安危:“我死了,娘该怎么办呢?”

二 月夜里传来母亲呼唤的声浪

铁窗外有一轮明月,却照映不了徐子牙的心扉。他仅仅幻想着那轮明月变成一只热烘烘的烧饼,以便老母能够摘下来充饥。

已经三天三夜了,娘一定每时每刻都在替他担忧。她哪里知道她的儿子此时正蹲在黑牢里惦念着她呢?虽说里还有三四升米,但纵然三四斗、三四石粮食,也总有耗尽的时候,自己必将难逃一死,那时,娘靠谁来照料?徐子牙心如刀割,他已没有法子替自己谋求生路了。公堂上,他所说的句句实话,都因为人微言轻而遭致一次又一次的重刑伺候。尽管逼供未果,可丰独秀的矢口抵赖,也使他根本拿不出对自己有利的证词来。更让徐子牙绝望的是,从西门集市招来的多位证人,都说没见丰独秀到过那里。因此,即使他不画押,他也终究会落到斩首示众的结局。

徐子牙呆呆地盯着那月儿,不敢乱动,稍一动,他身上的伤口都会痛彻心肺,那是八种酷刑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痕迹。

长安西郊一间陈旧的木屋里,徐杨氏在黑暗中惦挂着他的儿子。三天了,她都没有见到儿子那张坚忍的脸容。她心里焦虑万分,暗想:“难道子牙真的跟人出了远门,你要远出,为什么不先跟娘打个招呼?”

前天黄昏,徐杨氏倚杖守在门外那棵槐树下,眼都望得酸痛,已经失踪一天一夜的徐子牙仍旧不见影迹。她记得那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就是在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过来的,她的视力不太好,那青年人的容貌在她眼前并不是很清晰,只感到那青年人堆着一脸微笑。起初,徐杨氏只以为他是个过路的,没有太在意,不料那青年人恭敬地问她:“老人,你是徐子牙的母亲吗?”徐杨氏心头又惊又喜,无论如何,这个青年人送来了儿子的消息,忙问她儿子怎么还不回来?那青年人自称是徐子牙的朋友,说徐子牙跟他的主人去了潼关,过六七天就能回来,叫徐杨氏放心。

徐杨氏怎么可能放心呢?她移居到这里才一年有余,并没有听说过徐子牙结交了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呀?徐子牙是个孝顺之人,不会不顾她就随别人远出的。那青年人一直劝她宽心,说既然她是徐子牙的母亲,也就是他的母亲,这些日子里他会替徐子牙照料她的。说着,那青年人放下一个食盒,就走了。

食盒内有丰盛的菜肴,徐杨氏没有动它,她不想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就将食盒吊在屋前的挂钩上。昨日和今日的黄昏,那青年人又来了,依然提着食盒,安慰了她一番,又走了。徐杨氏照样没动食盒里的鱼肉,仍然把它挂在吊钩上。她并不想食用这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她就是饿死也不会要的。她要的是儿子,没有儿子的身影,她又如何能吃得下呢?

夜深人静,徐杨氏嘶哑着嗓音大呼道:“子牙,你快回来呀!”

徐子牙浑身一震,他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声,也似乎看见了母亲老迈的身影。在这个寂静的冬夜,徐子牙泪水夺目而出,凄厉地叫了声:“娘——”

身陷黑牢的第七日清晨,徐子牙被破席里的跳蚤咬醒,睁开绝望的双眼,就感觉一道阳光刺痛了自己的眼睛。入狱以来,徐子牙还是第一次意识到黑牢四壁也曾受过晨光的洗礼。可是,他认为阳光已跟他缘份渐尽,用不了多少时日,他将永远告别人世间的一切,包括美好的、丑恶的。

像前六天的早晨一样,昏黑的过道里又传来狱卒毫无生气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狱卒的脚步声在铁门前戛然而止。徐子牙望着粗若儿臂的铁栅,估计接下来就会从栅缝里塞进半碗带酸味的稀饭。他几乎懒得去看,甚至根本没有食欲,既然遭受冤屈,反正难逃一死,他何必去浪费口粮呢?虽是半碗已有馊味的稀饭,但徐子牙也不愿糟蹋,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把这半碗稀饭送到老母那儿去。他暗自忧心如焚:“娘,里的米缸快见底了吧?”

奇怪的是,那狱卒并没有送饭进来,只听见门上的锁链被打开了。徐子牙有一种夺门冲出去的念头,可是,他低头瞟了一眼戴在自己手脚上的镣铐,就放弃了这一意图。狱卒推门而入,手里持着一大串钥匙。徐子牙随即又生出另外一个念头:“这串钥匙中有没有能够打开我身上这副镣铐的?”

狱卒一声不吭,朝他走了过来。徐子牙几乎就要劈手去抢他的钥匙,陡见他俯下身来,居然替徐子牙打开了脚镣。徐子牙一惊:“难道现在就要将我拉出去斩首了吗?怎么连一顿断头饭都没让我吃?”狱卒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他将脚镣手铐摘下来之后执在手中,阴森地笑道:“出去吧。”

徐子牙心里纳闷,自从被投进黑牢,镣铐就不曾摘下来过,即使用刑时也是如此。难道真的要拉出去杀头了吗?为什么不等我被打入囚笼之后再将镣铐取走?不怕我反抗吗?尽管他身上已皮开肉绽,可像狱卒这样的人,二三十个也奈何不了他的。徐子牙暗暗寻思:“纵然要去砍头,我也要拼却一死去见娘最后一面。”过道很长,徐子牙却已做好了伺机逃遁的准备。

过道终于走尽,可是等待徐子牙的不是囚笼,而是比黑牢里更为灿烂的阳光,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徐子牙心中大讶,正欲发难,却听那狱卒死气沉沉地道:“你走吧!”

徐子牙望了望牢外那条大道,惊异之极:“你让我走,难道不将我斩首示众了?”狱卒冰冷的脸上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你已被改判无罪,不放了你还留你吃饭呀?”徐子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我真的被判无罪了,是真的吗?”狱卒不耐烦地道:“叫你走怎么还这么罗嗦,难道你蹲大狱蹲出瘾头来了?”徐子牙道:“那么胡大人已捉住真凶了,是那姓丰的狗贼吗?”

狱卒不欲再跟他闲扯,将沉重的铁门关上,从门里扔出一句话:“你这小子不简单,有贵人相助啊。”说着,他又消失在黑沉沉的狱中过道里。

被关在牢外的徐子牙怔了半晌:“贵人相助?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这冤案得以昭雪,是有人救助于我?”和煦的晨光洒落在他的肩膀上,虽是浑身血污,但徐子牙还是欣喜万分,毕竟他可以继续和他娘相依为命了。

早晨的阳光同样照在破旧的小木屋上,徐杨氏一手持杖,天蒙蒙亮就倚在那棵大槐树旁,朝着东方眺望。七天七夜,她几乎没有合过眼,没有儿子的音讯,她如何睡得安宁呢?那个青年人一直送饭菜来,徐杨氏都叫他带回去了,问青年人许多关于儿子的问题,譬如说他去潼关干什么,是什么生意非要将徐子牙带了去,徐子牙又是如何结识青年人和他的主人的?青年人都笑而不答,甚至连他和他主人的名字都不曾相告。

徐杨氏看着东方现出一缕晨曦,然后,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那轮红日很大,从东边过来的人,好像都是从红日里面走出来的。徐杨氏精神有些恍惚,她起先觉得每一个从那里走来的人都是她的儿子,走到近前,却又是一阵失望。

升得高了,红日也就不红了,而且也并不像刚开始时那么大,只是阳光渐渐有了些暖意。徐杨氏感觉那阳光就是她的儿子,只有儿子才能温暖她寂寞的心怀。朦朦胧胧间,她仿佛看到又有一道影子接近自己,那轮廓很像她儿子徐子牙,她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冒昧地叫一声“子牙”,却听那影子已悲楚地道:“娘——”

徐杨氏的灵魂好像荡了荡,颤着声音道:“子牙,子牙,真的是你吗?”那影子已扑进她怀里,激动地道:“是的,娘,我真的是子牙!”徐杨氏紧紧地搂住他,似乎怕他马上就会飞走,道:“子牙,你要出远门,怎么不告诉娘一声呢?”

徐子牙瞧了瞧母亲的双眼,发觉瞳孔里的一层白膜比以前又厚了一些,惊道:“娘,你的眼睛怎么啦?”

徐杨氏抚摸着徐子牙的脸颊,道:“娘还看得见东西,还没有全瞎,子牙你别担心。”她的手摸到了徐子牙脸上的一处鞭痕,徐子牙咬住牙关,硬是不吭声,但脸上肌肉还是不自禁地跳动了一下。徐杨氏急道:“子牙,你脸上怎么了,受了伤吗?”徐子牙不忍母亲悲伤,道:“上次砍柴时不小心擦伤的,不碍事。”

短短七天,母子二人就觉得像隔了七年一样漫长,不知不觉间抱头啼哭起来。当徐子牙听说有个青年人来过时,心里一怔:“难道那青年人就是助我出狱的贵人?我有这样的朋友吗?他是谁,为什么要来援助我们母子?他又是如何救我出来的?”他不欲母亲知道他狱中所受的苦楚,就顺水推舟,说自己确实跟一个朋友去了趟潼关,由于事情紧急,才没来得及告知娘。

徐杨氏道:“你怎么会有朋友呢?娘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结交朋友吗,怎么就不听娘的劝告?他是谁?”徐子牙的脑筋转得并不是特别快,一时编不出名字,就随口道:“他是五鹿一方。”徐杨氏好像听说过五鹿一方的侠名,道:“娘知道他是位侠士,不过,子牙你交朋友可要慎重呀,不要像你爹……”她似是害怕什么,话说了一半就止住了。

徐子牙知道他爹死于玄武门之变,却不知跟结交朋友有什么联系。他孝顺母亲,就没有再问。

然而,徐子牙身上的伤痕终究没能瞒过几乎瞎了双眼的徐杨氏。由于血迹斑斑,徐子牙想先擦洗一下,徐杨氏心疼儿子,非要亲手替他擦洗腰背。于是,一切都包不住了。徐杨氏将手巾往水盆里一掷,扳着脸孔道:“子牙,你实话告诉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徐子牙道:“没发生什么事,都是擦伤的。”徐杨氏怒了,气喘得有些急了:“你以为你娘全瞎了吗,你……你给我跪下来。”

徐子牙生恐母亲气出病来,连忙双膝跪地,只得将七天内所经过的事一一道了出来,最后安慰母亲:“娘,你别急,这点伤真的不碍事的,过些日子自会好的。”

徐杨氏眼中落下泪来,再次抱住徐子牙的头,心疼地道:“儿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呀?你受苦了,可你为什么要瞒着娘呢?”说罢,又幽幽哭出声来。

徐子牙不知该如何来劝慰母亲,只好陪她轻泣。

哭了一会,徐杨氏又问他:“你告诉娘,那个青年人到底是谁?”徐子牙摇了摇头,道:“儿实在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知何故要送食盒来照顾娘?”

徐杨氏默然了许久,道:“娘有一种预感,这人还会再来,助你洗清冤情之人一定跟他有关。”徐子牙道:“在长安,儿并不识得多少人,他为何要救我呢?”徐杨氏道:“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助你出狱,可娘知道,这样的恩惠往往是报偿不起的。”

三、谁说此刻的我不够幸福

红日又一次从东方升起,徐子牙把中的水缸担满了水之后,就携了扁担、斧子,欲出门砍柴去。他出来时,却见到那棵老槐树下停着一辆非常华丽的马车,车旁伫立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正是五鹿一方。

徐杨氏的预感没错,那青年人果然来了,竟让徐子牙不幸言中,青年人居然就是五鹿一方。五鹿一方先向他道歉,自责若不是他,那日在丰大院里徐子牙完全可以扬长而去,就不必受那牢狱之苦了。然后,五鹿一方邀他进车厢一叙。

徐子牙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微一迟疑,就进了车厢。

车厢内的设计甚为豪华,让徐子牙吃惊的是,车内还有一个跟马车一样豪华的人,脸色有些病恹恹的,却是气度雍容,恐怕来历不俗。五鹿一方看到他惊讶的样子,淡淡一笑道:“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徐子牙,这位,是当今太子陛下。”徐子牙又是一惊,慌忙跪在宽敞的车厢中,道:“小可,小可不知是陛下驾到,请恕我无礼闯入陛下的车……车驾。”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承乾太子会来这里,一时之间,话都说不利索。

那太子李承乾微微抬了抬手,道:“徐壮士不必多礼,快请起来。”他的声音虽是有气无力的,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慑力。

五鹿一方道:“徐老弟可能还不知道,这次你能够安然脱离囹圄,全仗陛下鼎力相助。若不是陛下派人调查此案的真相,徐老弟恐怕只有落得头断人亡的下场。”

徐子牙一拜再拜,口称:“小可……小可何能何德,竟劳陛下出力相救。”

李承乾和善地道:“听说你是个不简单的人,如果让真凶逍遥法外,那么这大唐天下还有公道吗?本宫虽为太子,却也知道爱惜人才,岂可让徐壮士这样的俊杰含冤而去。”徐子牙有些惘然,不知面对太子该如何说话,喃喃道:“那真凶是谁?”李承乾道:“当然就是丰员外的侄儿丰独秀,想不到他为了丰的财产,竟干出这等禽兽不如的龌龊事来?”

五鹿一方补充道:“丰员外没有子嗣,惟有一个女儿。其实丰产迟早都会落到丰独秀手里的,殊不料丰独秀见丰员外身子硬朗,竟迫不及待地送他归了天。可悲呀!”徐子牙眼前浮现出丰独秀那张风雅不俗的面容,即使此刻已真相大白,也不敢相信嫁祸于自己的真的会是他,不由一声长叹,道:“想不到好好一副皮囊,里面竟装了一肚子坏水,我真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五鹿一方笑道:“看来已用不着徐老弟动手了,这恶贼在昨夜已畏罪自尽了。”

徐子牙呆呆地道:“他自尽了,他自尽了,这太便宜他了。”

五鹿一方淡然道:“徐老弟也别再去想这件不愉快的事了,还是想想日后吧。徐老弟一身武技,难道就不打算做些大事?”徐子牙沉默了片刻,道:“小可只想砍柴度日,不曾想做什么大事?”五鹿一方道:“陛下今天特来看你,是想请你一道去游乐原玩赏,徐老弟能赏脸吗?”

徐子牙望了望李承乾真诚的脸庞,歉然道:“小可只想砍柴去。”

李承乾对他这样的回答显然很失望,一时之间三人都缄默不语。徐子牙心里忐忑不定,好像也感觉到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些不妥,特别是太子前几天刚刚把他从黑牢里救出来,迟疑了一会,道:“这样吧,小可先去征求一下我娘。”李承乾目中射出一缕光亮,道:“对了,本宫还没有问候过令堂,我们一起去吧。”

于是,三人一道走进了那间旧木屋,徐子牙注意到李承乾进屋的瞬间鼻翼翕动了一下,心想太子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对屋内的腐霉气息难以适应,惶然道:“寒舍脏乱,陛下切勿见罪。”他通常很少咬文嚼字,对自己这次能够运用“寒舍”二字觉得很惊讶。李承乾连说“无妨”。

徐杨氏虽有眼疾,耳朵却灵,听到儿子所说的“陛下”二字,神色震荡了一下,说道:“子牙,你带朋友回来了?”徐子牙应了一声,道:“娘,这两位就是将儿从死牢里解救出来的大恩人,这一位就是五鹿大侠,这一位,这一位……是,是当今的太子陛下。”徐杨氏立即震惊得跪倒在地:“大恩人啊,草民何幸,竟蒙陛下金身相见。”说着,她咚咚咚连磕了好几个头。

李承乾一示意,五鹿一方就将徐杨氏搀扶起来。李承乾道:“大娘不必多礼,本宫能够救令郎只是巧合而已。如果不是有人提起令郎是个不可多得的俊杰,恐怕我们大唐又要多出一桩冤案了。”

徐杨氏用衣袖将床边的旧木椅擦了又擦,请李承乾坐下,又让徐子牙端上一碗水,一边忙不迭地表白感激之情。李承乾瞟了一眼黑乎乎的陶碗,并没有喝水,道:“大娘言重了,假如令郎真的蒙受不幸,那将是我们大唐法制的罪过,本宫只不过派了人手将案子调查清楚罢了。”徐杨氏连呼“苍天有眼”,眼眶里又滴出泪来。

李承乾道:“令郎是个人才,身怀不俗的武技,倘若能够投效朝廷,说不定日后大唐就多了一根栋梁。不知大娘为何让令郎埋没于此?”

徐杨氏坐在床角,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花,道:“陛下请勿怪罪,世道变幻无常,往往难以预料。尽管眼下是太平盛世,草民还是希望能跟子牙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辈子,不曾想要出人头地。”

五鹿一方插口道:“这岂非太可惜了,大娘让徐老弟整天砍柴度日,不觉得清苦吗?”徐杨氏道:“清苦是清苦一点,但老身已非常满足了。只要能够跟子牙太太平平地度尽这余生,老身就觉得够幸福了。我再也不想遭受什么天灾人祸了。”五鹿一方愣了片刻,道:“太子陛下欲跟令郎交个朋友,大娘不反对吧?”

徐杨氏沉默了好一会,方道:“小儿何幸,竟得陛下一再垂青?只是小儿性子粗野,恐怕无法攀龙附凤。”

李承乾道:“本宫有幸成为大唐的储君,可是,贫富贵贱又如何能够成为谈朋论友的障碍,当年汉武帝不是也有像严子陵这样的知己吗?”徐杨氏怔了怔,道:“小儿怎能跟前朝的大贤相比?陛下还是容小儿平平淡淡地砍柴度日吧。”李承乾想不到这个衰弱老妇会拒绝他的美意,但仍不死心,道:“在本宫眼里,令郎不让前朝诸贤。本宫今日此来,是想邀请令郎到游乐原观赏冬景,以解前些日子心头的苦闷。大娘不想让令郎散散心吗?”

徐杨氏浑浊的双眼望着李承乾,婉言道:“玩物丧志,小儿虽不曾有过远大的志向,但草民不想让小儿近身到安逸奢侈中去。陛下的大恩大德,草民和小儿没齿不忘,只是陛下尊贵之体,我等草民实在不敢高攀。陛下,游赏之事,就免了吧!”说罢,她又下床跪在李承乾跟前。徐子牙一直木立一旁,这时也随母亲跪了下来。

这无疑是一道逐客令。李承乾脸上有些怏怏的,站了起来,道:“大娘既然不想叫令郎光宗耀祖,本宫也无法勉强。只是,日后若遇上什么困难,你尽管告诉五鹿大侠,本宫一定会想办法替你们解决的。”他的口气已有些不愉快,轻拂长袖,迈出了这间阴暗潮湿的小木屋。

徐杨氏像是见过世面之人,尽量提高嗓门道:“草民恭送太子陛下!”

五鹿一方扫了徐氏母子一眼,微叹一声,也转身而出。

直到槐树下的马车走得看不见了,徐子牙才将徐杨氏搀起,道:“都是为儿不孝,累娘来替儿操这份心。”

徐杨氏坐回床头,老眼茫然望着门外那棵大槐树。

徐子牙见母亲出神,心里有些害怕,生恐此番折腾累垮了母亲的筋骨,急道:“娘,你累了吗?”

徐杨氏脸色十分凝重,脸颊上的皱纹比往日更多、更深,徐子牙连叫了三次,她方始回过神来,道:“天哪,这事情怎么会跟你爹惊人的相似?苍天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徐子牙被她说得莫名其妙,道:“娘,你说什么呀,什么相似?”徐杨氏昏暗的双眼凝望着自己的儿子,道:“儿呀,事到如今,娘也不能不告诉你了。你知道你爹当年为什么会死在玄武门吗?”徐子牙愕然道:“娘不曾告诉儿,是以儿不知爹的事。”徐杨氏执住徐子牙的双手,道:“你坐在娘旁边,让娘来告诉你。”她好像惧怕徐子牙会突然消失。

徐子牙的父亲名叫徐尧臣,练有一套传的斧法,是隋唐期间颇有名望的一位游侠,江湖上都称他为“斧神”。跟徐子牙一样,徐尧臣也糊里糊涂地受了别人的恩惠,而恩主却是当时的太子、现今皇上李世民的大哥李建成。徐尧臣是知恩必报之人,感激之余,他就一直追随在李建成的左右。

如果李建成真的成为九五之尊倒也罢了,偏偏祸起阋墙,那时身份还是秦王的李世民不甘心李建成站在他的头上,就发生了一场政变。

那年仲夏的一个黄昏,玄武门四周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发动政变的李世民成了最后的胜利者,他脚下全是触目惊心的尸体,李建成、李元吉、徐尧臣……徐尧臣的“神斧”不但救不了他的恩人,而且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世事竟是惊人的相似,徐子牙也不明不白地受了他人恩惠,他的恩人恰恰也是个太子。这能不教徐杨氏担惊受怕吗?她实在不愿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

徐子牙呆呆地听完母亲的叙述,几乎弄不清对自己垂青的李承乾算是自己的恩人,还是算自己的仇人?李承乾是李世民之子,徐尧臣即使不是李世民亲手所杀,也总是因他而死。徐子牙该怎样面对这样的现实呢?无论如何,李承乾终究使他免遭断头之祸。

徐杨氏摸着徐子牙的头,道:“儿啊,现在你明白娘为什么叫你不要随便接受别人恩惠了吗?你知道吗,世上最难以偿还的就是别人的恩惠?”

徐子牙哽咽地道:“我答应娘,儿再也不会接受别人的恩惠。就算太子重来,儿也不会结交于他,依旧安分守己地砍柴度日,依旧像以往一样来侍奉娘。”徐杨氏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娘感觉那太子一定还会重来。”徐子牙毅然道:“他就是再来也是枉然,虽说他救过我一命,但总不能强迫我去结交他吧。……要不,我们搬吧!”徐杨氏苦笑着道:“搬?又有什么用呢,天下哪里不是他们李唐的皇土,我们又能搬到哪里去?”徐子牙顿时哑了。

徐杨氏虽是一个女流,识见却是不凡,她的担忧仍然发生了。

时至隆冬,满以为李承乾已将她们母子忘了,不想那日早上五鹿一方领了一拨人,来修葺这座破旧的小木屋。徐杨氏深恐恩惠越积越深,出言制止。却听五鹿一方无奈地道:“大娘,这是太子陛下的吩咐,我们只有执行。再说,这房子是该修一修了。”

结果何止是修一修,三天下来,这破败的木屋焕然一新,几乎成了一幢小别墅,不但门面涂上了象征富贵的黑漆,连窗纸也换成了上好的淡绿色薄绢。虽然窗明几净,可是徐杨氏的心事更重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承乾隔三差五地派人来问候徐杨氏。有时,李承乾让五鹿一方驾着那辆豪华的马车,守候在大槐树底下。只是徐杨氏没让徐子牙同去,以种种借口谢绝了。更有一次,徐子牙正在山中砍柴,李承乾竟在五鹿一方的陪同下,亲自到那里跟他谈了一会话。

时日一久,长安城的百姓几乎都知道了这事,个个称颂李承乾的求贤若渴,都怪徐氏母子不近人情。

四、最美好的艳阳也有落山的时候

残阳如血,鸦声阵阵。

徐子牙急急忙忙地将刚砍下的那担柴木挑回了中,推开已有些斑驳的黑漆门,就道:“娘,出事了。”他没有赶到集市就折了回来。

徐杨氏正在舀米,陡闻此言,手中的水瓢掉落水缸,转过头来,道:“是不是太子出事了?”徐子牙把柴担停放在门边,奇道:“娘怎么知道?”徐杨氏很镇静,说道:“娘就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帝王之事,瞬息万变,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又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

原来,今天徐子牙挑柴去卖,不想一入城门,就听人在说,承乾太子被废黜了。徐子牙大吃一惊,忙着拉了一个人问。那人知他是承乾太子刮目相看之人,就告诉了他——东宫太子要造反,吴王李恪和长孙无忌及时控制了这场宫庭暴乱,此时李承乾已被抓了起来。

徐子牙道:“这怎么可能呢?太子迟早都要成为大唐的皇上,为什么要造反,一定是有人陷害?”那人好像对宫庭内幕知之甚详,道:“谁说不是啊?据说是吴王自己想入主东宫,才策划了这场暴动,太子是一步一步走进吴王的圈套里去的。”吴王李恪是李世民的第三子,为李承乾的同父异母兄弟,难道他像他爹李世民一样,也不念兄弟之情?徐子牙欲问端的,却听那人连连说:“我也是听别人说起的,你别告诉别人是我说与你听的。”说着就匆匆离去。

几经打听,徐子牙终于证实此事是真的,李承乾已是千真万确地被废黜了,也基本肯定是吴王李恪诱他谋反的。

徐杨氏听罢沉默了半晌,轻叹一声,忽道:“太子他救过你,虽然我们不愿接受他所赐予的种种好处,但他对你的敬重在长安城已是妇孺皆知;因此,你不得不为他做些什么,否则,我们徐恐怕会背上更多的骂名。”徐子牙黯然道:“娘所言甚是,可是儿一介布衣,又能替太子做什么呢?”徐杨氏的脑子转得比徐子牙要快得多,道:“太子被废,必然会被流放到边远的地方去。如果这事真的是吴王布的局,就肯定不容太子活下去,一定会派人去对太子不利。你身怀武技,就跟着去保护太子吧。”她微顿一下,又道:“当日太子之所以屈尊要交你这个朋友,无非就是看中了你的武技。”

徐子牙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什么,心头更为沉重,道:“儿一走,娘怎么办?”

徐杨氏道:“我们不能不搬了。既然太子曾这么看重你,那吴王就必然会把你视作太子的党羽,眼前太子既倒,他必定要趁机剪除太子以前的党羽。事不宜迟,趁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你快到耿木匠那儿去买一辆独轮车来,我们必须连夜离开长安。”

徐子牙望着糊了绿绢的窗户,心里有些感慨,睹物思人,这毕竟是太子派人装裱上去的,现在太子蒙难,自己却也要离开这座舒适的小木屋了。他找了几个钱,请母亲稍待,就上耿木匠去了。

徐杨氏行到门边,倚门远眺,奇怪的是,此时她感到她的眼睛似乎完全恢复了视力,儿子的身形显得格外的清晰。她的脸上凝结着无以言表的神色,静静地看着儿子那朴实的背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忽地自言自语地道:“儿啊,不要怪娘将离你而去了,如果携娘同行,恐怕你逃不出多远就会被吴王的人赶上的,你也无法义无反顾地去保护太子。苍天哪,怎么会让我儿赶上这等无可奈何的事,尧臣身上发生的事为什么又要在子牙身上重演呢?”

徐子牙一路小跑,仅仅费了半炷香的工夫,他就赶了四五里路,耿木匠里的灯火就出现在他的眼前。那灯光很温馨,给人感觉那是一个避风的港湾。可是,他跟他娘日后还能如此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吗?既然吴王将徐子牙视作太子的死党,就必然会拔掉有可能给他带来的一切隐患。

他忽然觉得徐杨氏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接受人的恩惠,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虽然他们徐接受李承乾的恩惠是被动的,但吴王会这么想吗?人世间,有些恩惠是无法消受的,甚至报偿不起的。

猛然间,徐子牙感觉心里一阵剧痛,全身的血脉和经络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娘——”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悲痛和不幸立时笼罩了他。他没有继续赶往耿木匠那里,以最快的速度回身,以最快的速度奔驰,一边在内心狂呼:“娘,娘——”

黑沉沉的暮色中,徐子牙的身影像鬼魅一般,在长安城郊发疯似地狂奔。他的步幅达到了极致,他全身所有的力气都使在了两条腿上面,他要赶时间,自懂事以来,他觉得从来不曾像此刻跑得那么迅速,如果有可能,他真想让时间凝固在这一刻。虽然他并未看到他的母亲,但是他感觉得到,在这苍凉的尘世间,一种最最亲近、最最牵挂、最最浓厚、最最慈爱的情愫正在离他远去……

那扇漆色已经暗淡的门紧闭着,徐子牙根本没有任何时间考虑,整个身躯撞了进去,门板上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大洞。屋内漆黑一片,可徐子牙看得见,房梁上悬着一个枯瘦的身影。徐子牙惊吓得魂都没了,慌忙将母亲的身子一托。徐杨氏身子很轻,一下子就让徐子牙抱了下来。

“娘,娘,娘——”徐子牙的呼唤一声比一声凄切,可徐杨氏没有回音,也没有呼吸。徐子牙欲哭无泪,他只觉得怀里的亲人渐渐冷却下来。

这刹那,他顿时明白了母亲让他去买独轮车只是为了支开他。由于太子的那一份恩惠,母亲为了叫他了无牵挂地去做该做的事,背着他的儿子迈出了她寂寞人生的最后一步。他不敢想象以母亲这副孱弱的身躯,是如何悬梁自缢的。

子夜,冰冷的西风刀子一般地刮着徐子牙哀伤的脸颊,使他很清晰地感觉到了失去亲人的寒意。他捧起一把黄土,洒在徐杨氏的头上,暗道:“冬夜漫长而寒冷,娘,你在那边可要自己注意身体啊。”

默跪许久,徐子牙终于站立起来,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蓦地,他发现高坡下面窜起一片红光,暗自惊道:“难道是谁失火了?”他是个宅心仁厚之人,明知吴王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在自己四周,还是朝火光起处奔去。

火起处正是他的那间小木屋,周围有一群人看着火焰漫卷,不但没有人去救火,还骂骂咧咧的,仿佛把那小木屋烧了还不是很解恨。

徐子牙遥遥望着那些人身上的服饰,立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徐杨氏所料不差,吴王果然不肯放过他,如果自己还在小木屋里,今晚必定逃不过这些人的围杀。虽然这木屋自己本来也想烧毁的,但此刻,他几乎睚眦欲裂。不管怎样,这毕竟曾经是李承乾的一片心意。

如果不是徐杨氏叮嘱他要去保护太子的安危,此时他恐怕会不顾一切冲杀上去。他愤愤地盯着那些人的嘴脸,暗暗发誓要杀了那吴王李恪。李世民害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而今他的儿子又逼死了他的母亲,此仇此恨,他一定要报,就算刀山火海,就算龙潭虎穴,他也要去闯一闯。

可是,害他破人亡之人真的是吴王吗?徐子牙凝视火光,忽然有些迷糊了。如果不是李承乾,如果不是那一段飞来的横祸和那一段飞来的恩惠,他会落到今天这样的惨境吗?恩惠害人呀!此时此刻,徐子牙终于明白了他母亲的那一番谆谆教诲。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居然不得不去保护这段恩惠的始作蛹者——李承乾。因为长安城的人大都知道,已被废黜的承乾太子曾经多么礼待于他。

由于没有抓到徐子牙,那群人依旧在大骂。徐子牙对一浪一浪的怒骂声听而不闻,他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去。突然,他大吃一惊,名驰天下的游侠五鹿一方赫然身处那群人中间!

徐子牙一时没能想明白,五鹿一方是鼎鼎大名的侠士,李承乾身居东宫之时,对他是何等的礼遇有加,为何李承乾刚被人诬了个“谋反”的罪名,作为李承乾的心腹之士就站在了吴王的阵营之中?难道这就是树倒猢狲散?难道这就是朝秦暮楚?

如果说徐氏母子受过李承乾的大恩大德,那五鹿一方得到李承乾的恩惠会少吗?五鹿一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报答李承乾的知遇之恩吗?

人走茶凉,徐子牙突地觉得人性太复杂,并不是人人都会像他们母子一样知恩图报的。丰独秀为了产可以对自己的叔父举起利斧,李世民为了皇位可以对自己的同胞兄弟兵刃相见,吴王李恪也因为觊觎太子之位而诬陷李承乾,五鹿一方的见风使舵又有什么值得奇怪呢?千百年来,像五鹿一方这种人并不鲜见,恐怕千百年后,这样的人依然层出不穷。可是,人的道义呢?为了自己的私欲,难道就不需要道义了吗?

徐子牙本来就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人,一时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

五、在雨花和血花的缝隙里寻求生命的春光

春雨缠绵,滇南的一条山道上泥泞不堪,道旁的树木在雨幕里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黑沉沉的,竟不见一点鲜艳的绿色。

草亭里的徐子牙呆呆地望着远处杂树中的一棵大槐树,想起了以前门口的那棵老槐。每当他卖了柴木换了米粮回时,徐杨氏总会倚在槐树底下迎候着他。可是,往日的情景再也不可能重现,徐子牙所能怀念的只有那棵差不多就是母亲化身的大槐树。有时,他不敢相信母亲真的已经长眠泉下,午夜梦回,母亲倚槐而望是一道永恒的风景。

李承乾真的被遣到滇南来了,徐子牙怀疑自己的母亲是一位先知,否则事情的发展如何会像她所料的那样。他听从母亲的嘱托,为了那一段恩惠,就必须保证前太子不再受任何伤害。

雨声中,徐子牙隐隐捕捉到了辘轳的转动声,很快,他又听到了马蹄和车轮碾在泥水中的声音。他知道,李承乾的车驾来了。他跟踪那辆车已有数十日了,不希望李承乾来滇南的途中出什么意外。让他惊异的是,一路行来,并没有见到过可疑之人,那心计阴沉的吴王李恪好像还没有对李承乾采取进一步坑害。难道李恪根本不在乎李承乾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吗?虽然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被废储君尚能重新崛起的例子,但李恪不会不顾忌呀?

李承乾不再是太子,终归还是皇子,因此,随他来滇的护卫有三十二人之多。八人开道,八人护后,其他诸人守护车驾两侧。开道的人率先经过草亭,往徐子牙瞟了一眼,却没有喝斥。倘若换了当日,这些有幸为太子护驾之人怕是要耀武扬威一番。

然后,那辆马车在众卫士的拥簇下,缓缓驰过了草亭。车轿微蓝,轿身上沾满了泥渍,是一辆颇为舒适的大马车,可同当年那辆豪华的马车一比,自是显得寒酸了点。徐子牙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紧闭的车帘,想象李承乾那张鲜有血色的容颜,现在恐怕那脸上更添了几分忧伤和惆怅吧。

马车和人群渐渐过尽,徐子牙似乎觉得有些古怪,只是他反应比一般人迟缓,一时不知是什么地方不对头。“那些人?”徐子牙突地醒悟,护车的人依然是三十二个,可是已不是昨天那一伙。这时,马车已经驶出半里之遥。

徐子牙心头大讶:“为什么要换人呢?今天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昨天那些人又到哪里去了?”他猛地一震,已经嗅出了不祥的气息。顿时,他冒雨冲出草亭,口中大喊:“都给我停住,我要见太子陛下!”

那群人遥遥听了,不由停了脚步,马车也停滞不前。

徐子牙奔近,叫道:“我要见太子!”

一个半百老者好像是这群护卫的首领,抢在徐子牙身前,冷冷道:“你是谁?谁又是太子?”

徐子牙醒悟到此时的李承乾不再是东宫之主,遂道:“你们又是谁?昨天那些人到哪里去了?”半百老者的眼睛比鹰还利,注意到了他腰边那柄铁斧,忽然哈哈大笑:“我道是谁,原来你就是那个砍柴的樵夫。哈哈,真愁不知到什么地方找你,你倒反而自己送上门来。”徐子牙惊道:“你们是李恪派来的?”半百老者狂笑道:“总算你小子还不笨,不错,我们都是吴王的忠诚之士。”他回头道:“大伙一起上吧,杀了这条漏网之余,吴王一定会重重有赏。”

那些人闻声各执兵刃,霎时将徐子牙困在当中。

徐子牙意识到昨日那一拨卫士可能已遭到眼前这些人的毒手,李承乾恐怕也已凶多吉少,他眼睛望着那辆车轿,缓缓地抽出了铁斧,淡淡地道:“我的斧法一共有三十二招,看来正是为了应付今日这种局面。”半百老者见他如此镇静,心里也微微震颤了一下,冷冷道:“就你这把破斧也能杀人吗?”徐子牙侧目视向人堆里的一柄“破云斧”,道:“任何物件都能够杀人,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不想杀无名之人,给我报上名来!”话音落时,他已长身而起,飞扑那个手执“破云斧”的壮汉。

那壮汉不想他冲来的速度这么快疾,“破云斧”以海底捞月之势反撩徐子牙的裆部,口中说道:“在下羊知秋领教阁下高招!”他刚刚说完这十一个字,就感觉自己的斧子落在空处,然后感到自己的面门有一种凉嗖嗖的舒适,只听徐子牙道:“这是第一招‘火中取栗’。”他随手夺过羊知秋手中的“破云斧”,身影一晃,又转到那个半百老者的跟前。

半百老者吃惊地看着那个羊知秋脸颊中央出现了一条垂直的红线,接着,羊知秋的脑袋裂为两半,萎身倒地。这是什么斧法?!

徐子牙漠然环视剩余的三十一人,并没有因为首次杀人而感到紧张,口中吐出四个字:“挡我者死!”

那一群果真是李恪的死士,并没有那神奇甚至惊世骇俗的一斧而心生胆怯,立时拥上,再次将徐子牙围在中央。

徐子牙毫无惧色,抡圆刚刚夺来的“破云斧”,不时报出自己所使的招数:“余音绕梁,图穷匕现,渐离摔琴,破釜沉舟……”每挥出一斧,总有一人在细雨中洒落一枝血花。

这些李恪的死党个个都是久经训练的技击好手,但在徐子牙的面前仿佛变得不堪一击。纵是如此,他们依然不信这么多人还不敌眼前这个木讷呆板之人,还生恐徐子牙不晓得他们的来头,不时呼出他们的大名:

“奔雷刀雷四海!”

“河南方第七代弟子方旭!”

“江州康长青向阁下讨教!”

“气塞西北余西风!”

“……”

尸体不时随着迸现的血光跌落在冰冷的春雨中,徐子牙也浑身浴血,伤口也在逐渐增加。可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知道,今日想生离此地,惟有把眼前这些敌人尽数歼灭,才能看到生命的春光。他的武功全凭徐尧臣给他留下的一本册子所练,本来,以他的迟钝和笨拙,不太可能把斧法发挥到他爹那个层次,但他虽不是聪颖之人,却肯锲而不舍,每一招每一式都非常扎实,是以在这种生死攸关之间,反而能够从容应对。

半百老者看着他每一斧就杀一人的气势,寒意顿生,他觉得他所面对的不是人,是一条疯狂的猛虎,是一股暴怒的洪流,是一位不屈的战神。

当徐子牙身上的伤口增添到二十七道的时候,他把仅剩的半百老者逼到了那棵槐树底下。

半百老者惊恐地盯着泥地里那三十一具尸身,他简直不敢相信徐子牙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够歼灭这一群好手,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人:“你是‘斧神’的什么人?”徐子牙听他突然提起父亲的名号,稍稍一呆,道:“正是父!我斧下不斩无名之辈,给我报上名来!”半百老者曾经亲历过玄武门中的那场厮杀,此时眼前又掠过徐尧臣威风八面的不屈形象,战斗力已去了大半,颤着嗓门道:“老……老夫是慕容……”

徐子牙一斧劈来,口中叫道:“易水萧萧!”一颗头颅滚落在地,由于那半百老者说得太慢,徐子牙也无从知道他叫慕容什么了。

从“火中取栗”到最后一招“易水萧萧”,徐子牙已经消耗了所有的体力,那二十七道灼痛的伤口使他几乎无法站稳。他冷眼望着雨地血泊中横七竖八的尸体,倚着槐树喘了口气。如果这时再有一个敌人,徐子牙恐怕再无余力应付。

他偎着大槐树,就像当日偎在母亲身边一样。可是,世上再也没有那双枯瘦而温暖的手来抚摸他的头了。

由于是雨季,山路上稀有行人。徐子牙歇了良久方始缓过气来,他突然记起这里还有一辆马车,那李承乾怎么还不出来?难道他没有听见车轿外这场惨烈的杀戮吗?想到这里,徐子牙忽地快步行到车前,叫道:“草民徐子牙叩见陛下!”徐子牙连呼数声,车内仍然没有声息。徐子牙心知不妙,揭起车帘,里面果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李承乾是被迫喝了毒酒才死的,他终究逃不出吴王李恪的毒手。

徐子牙呆呆地望着李承乾的尸首,意识到他的恩人终究不是他所能够保护的,纵然他能杀三十二位技击高手,所能抢回的也只是恩人的尸身。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母亲给他讲述过的一件事:春秋战国时期,有个名叫豫让的平民,曾受智伯国士之礼相待,后来智伯为赵襄子所害,豫让为报知遇之恩,行刺赵襄子一直到死。虽然豫让最终也没能杀赵襄子替智伯报仇,但徐子牙知道,他也必须走上跟豫让同样的一条道路。即使不为李承乾,也要为母亲去刺杀令他破人亡的吴王李恪。

如丝的春雨慢慢冲淡了泥泞里的血迹,可徐子牙知道,他的生命里,再也不可能拥有一丝春色。

这世上有些事非常可悲,也非常滑稽。如果注定不是属于你的事物,你就算付出最大的努力,那事物也不会走到你的身边。为了夺取太子之位,吴王李恪可以说是煞费了苦心,算尽了机关,甚至协同长孙无忌扳倒了李世民早就钦定的太子李承乾(“承乾”二字就是这个意思)。然而,入主东宫的人并不是吴王李恪,而是以孝贤闻名却又生性懦弱的晋王李治。

长孙无忌是李治的亲舅,他很清楚以李治的才能并不能坐稳东宫之位,也知道在李世民众多皇子之中,惟有吴王李恪有经天纬地的才干和魄力。因此,李承乾一去,李恪反而成了他和李治的心病。李恪手握兵符,长孙无忌就唆使唐太宗逐渐削了他的兵权,还迫使李恪回到他的封地姑苏。李世民老来昏庸,对长孙无忌竟是言听计从,在不知不觉之间巩固了李治的太子地位。

这恐怕是李恪事先万万没有想到的,辛苦一场反而落了个被李治嫉恨的下场。他不禁心灰意冷,终日在姑苏附近出猎,以遣愁闷的情怀。

六、整个世界都欺骗了他

日复一日,那年秋天来临的时候,徐子牙变得更为沉默,有时,他可以整整数天不说一句话。

他一直隐匿在姑苏城中,时刻寻找刺杀吴王李恪的机会。现在,良机终于来了。他听说今日李恪就要到这片猎场来打猎。虽然吴王的门下已在这四周搜索了好多次,但以徐子牙的功夫,要潜藏在这林子里并不是很困难。

天还没有亮,徐子牙就藏身在林中那条小河的河底,仅凭一根麦管赖以呼吸。吴王的人来往数次,都没有察觉这平静的河水里静候着一个坚忍的煞星。河水冰凉,可徐子牙仿佛并没有感觉到,自徐杨氏一死,他的心也跟着死了,浑身的肌肉也变得麻木了。他常常光着膀子站在冬日的寒风中,任由刺骨的风刀刮在他僵硬的肌肤上。人世间的一切,对于他已不再重要,此生此世,他惟一的信念就是刺杀吴王李恪。他知道吴王李恪身边有不少顶尖高手,包括声名极响的游侠五鹿一方,甚至李恪自己也是久经沙场的盖代枭雄。因此,他只能有一次机会,也只能寻找一次万无一失的机会,否则他可能再也不可能寻找第二次机会来刺杀李恪了。

日上三竿,马蹄声就响彻了整座林子。徐子牙没有一丝的冲动和兴奋,对即将到来的血战,他显得非常镇静。他从嘈杂的马蹄声中判断出,李恪周围起码有四五十人,其中不乏叱咤一方的技击高手。

马蹄声来到河边,徐子牙听到了那一群人的说笑声。于是,他徐徐地从水底里探出双眼,从杂草缝里望见了那一群猎手。尽管徐子牙将行刺吴王作为他今生的夙愿,可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李恪的真面目。这时,他看到骑在白马上那个修长的汉子,身着紫袍,顾盼自雄,他断定那就是害他毁娘死的元凶李恪。李恪的仪表卓然不俗,比那个文质彬彬的丰独秀更多了几分威严和高贵,也比无精打采的李承乾多了几分英武和洒脱。虽然他以前未见过李恪,但他认为,即使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也能在万头攒动中一下子认出李恪来。

五鹿一方果然在他身侧,一副奴颜媚骨的模样。徐子牙心里忽然想:“这等朝三暮四之徒,为什么还能称什么大侠?李承乾倒台之后,他可以反目投效李恪;现在李恪失势,谁又敢担保他不会突然去到李治那里摇头摆尾呢?”他忽地对五鹿一方这人感到厌恶,即使是狗,有时也会誓死保护它的主人。

河水并不深,李恪及他的门下都趟河过来,马蹄把凄清的河水踢得哗啦啦作响。先有二十多人过河,李恪是他们的护卫对象,当然处在最安全的位置。

徐子牙估计着自己接近他的时机,猝然间,他从水底冲出,朝十步外的李恪杀去,手中挥舞着的依旧是那柄夺自羊知秋的“破云斧”。纵然是这样的机会,都已经是徐子牙所能想出的最好机会。

十步之距,眨眼即至,那些护卫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徐子牙已凌空劈往李恪的头顶。李恪显然不曾防备有刺客伺伏于水底,可他毕竟是身经百战之人,思维敏捷,骤起惊变,他还是能在电光石火间滚落马下。斧刃去处,那匹白马身首异处,喷射的血雾顷刻搅红了一河寒水。

徐子牙不禁长叹一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本来以他的估计这一斧已有八成把握,可他万万没想到李恪的应变能力有这么迅速,他看着李恪在河水里的狼狈之态,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有成功的机会了。他心里黯然道:“苍天哪,豫让终其一生都不能手刃他恩主的仇人,难道我就不能成为专诸、聂政吗?”

这时,所有的人都醒过神来,特别是五鹿一方,距离他最远,却是第一个叫出了声:“徐子牙!”话音落时,众人已将徐子牙困在了河心。

徐子牙自知今日难逃一死,顿时横下一条心,往李恪后退的方向挥斧杀奔过去。众人呼声大起,徐子牙却充耳不闻,口中习惯性地叫喊出斧头的招数。“余音绕梁”,一个虬须大汉的头颅冲天而起;“视死如归”,一个手握双股剑的武士被拦腰斩为两截;“关平献印”,又有一条断臂带着一柄伏魔杵落在殷红的河水中……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杀了李恪,直到他战死。他根本不愿理会劈头盖脸袭向自己的诸般兵刃,任凭自己身上不断地增添伤口。

众卫士目睹他疯狂之态,似乎也有些忌惮,有几个胆小的,或者不懂武技的吴王侍从更是远远地避在一边,竟忘了他们保护吴王的责任。可是,吴王的绝大多数死士都截杀过来,这也是表现对吴王忠诚的时机,他们岂容徐子牙伤害到他们的主公,一拨人倒下去了,又有一拨人阻住徐子牙追杀李恪的脚步。

水花四溅,血花纷飞,徐子牙眼中仿佛浑然没有这些能够致他于死地的兵器,视线里惟有李恪一人。手中大斧的起落处,他恍然觉得自己所砍倒的只是一棵又一棵的树木。他砍惯了柴木,此时他意识到杀人竟跟砍柴并没有多大区别,正像以前那个姓吴的捕头所说,他用斧子杀起人也很利索。

“易水萧萧!”徐子牙又杀一人,陡然感到脚下一紧,几乎踉跄而倒,原来有个使钩镰枪的钩住了他的腿肚。徐子牙居然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恼怒此人阻止他要追击李恪的脚步,回斧横劈,“马革裹尸”,那人惨呼一声,果真成了一具尸体。

然而,就这么停歇了一下,已有两柄剑、三柄刀、一只椎、一根刺袭中了徐子牙的身躯。徐子牙兀是不倒,抡斧横扫,迫开围杀自己的群豪。欲要起步,他发觉已力不从心,步法已有些蹒跚。直到此时,他才清醒地认识到他此生此世已不可能手刃吴王,心念既冷,他的大斧再也无法发挥出刚才的威势。勉强追出三步,徐子牙终于被迫了回来,继而跌在水中,十来件兵刃如雨点般劈了下来。他心中呼道:“无论如何,我终于可以对得起承乾太子了。娘,我陪你来了!”毕竟,他眼前这群武士比上次在滇南遇上的那一伙要高明得多。

就在徐子牙引颈受死的刹那,那十来件兵器突然齐齐地被震飞出去,紧接着,那些惊骇的吴王死士或退或倒,使徐子牙稍稍喘了口气,重新站立起来。

五鹿一方站在他的身前,右手持剑,左手挽着一颗人头。徐子牙讶异地望了一下李恪的所在位置,竟发现李恪已反趴在河中,他的头却已不见,惟有从紫袍领口冒出的鲜血将河水映得更为惨红。

有人疾声惊呼:“五鹿一方,你……你杀了吴王?”

徐子牙这才知道是五鹿一方趁乱割了李恪的首级,也知道刚才是他救了自己,他一时竟不明白五鹿一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五鹿一方冷冷地瞟了一眼余下的二十多位吴王门下,道:“不错,是我杀了吴王李恪,诸位如果不想死,就快给我滚!”

一名长相较为文弱的年轻人上去抱起李恪的无头之躯,愤然瞪着五鹿一方:“五鹿一方,吴王待你不薄,你如何下得了这等杀手?”

五鹿一方目中露出悲凉之色,道:“当日承乾太子也待我不薄,我又为何不能杀吴王以慰他在天之灵?”那年轻人闻言一愣,忽道:“如此说来,当日你投效到吴王门下就是为了行刺吴王?”五鹿一方道:“不错,承乾太子被废黜后,我投到吴王门下,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时机。为了这一日,我承受什么样的骂名都无所谓。”确实,他投靠李恪之后,市井中都纷纷骂他忘恩负义,不知廉耻,枉有侠士之名。又有谁想得到,他接近李恪,只是为了杀李恪来报李承乾的知遇之恩?

好多年了,李恪身边护卫森严,纵是五鹿一方这等身手也没有找到过一击得手的刺杀之机。今日若不是徐子牙神勇杀出,使李恪对他疏于防范,他的剑术再高超,恐怕也难以一剑割取吴王的首级。

那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黯然道:“为了道义,我也不能说你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可是,吴王待我不薄,我不能让他死无全尸,请把吴王的人头给我。”

五鹿一方呆了一会,竟是无法抗拒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就把李恪的首级抛了过去。

那年轻人将人头挨接到李恪的脖腔上,举头朝剩下的那些武士道:“请你们负责安葬吴王吧。”他突又对着李恪的尸身道:“在下体弱,此生无法为吴王你报仇雪恨,你待我恩重如山,我惟有以死相谢了。”语罢,伏剑而死。

五鹿一方目睹此景,也不禁动了动容。良久,他才搀住徐子牙,在众目睽睽之下,迈出了这条血红的林间小河。那些人慑于五鹿一方的威名和徐子牙的勇毅,竟然没有一人敢出手阻拦。

逃亡的日子开始了,五鹿一方和徐子牙都知道,吴王之死必然轰动朝野,一定会有绵绵不绝的追捕者来追杀他们。可天涯茫茫,到处都是大唐的土地,何处又是他们的去处?他们只顾逃往边远的地域,至于结果能不能逃出生天,就不是他们想知道的了。

这日黄昏,他们又杀退了一拨追捕他们的官差,终于快到玉门关了。关外就是胡人栖息之地,只要逃出玉门关,他们可能还有继续生存的权力。

野地里生起一堆篝火,徐子牙盯着五鹿一方烧烤羊腿,很久,他才用他那笨拙的声音道:“承乾太子被废黜的时候,我也骂过五鹿大侠不顾道义,真想不到你果是甘于忍辱负重的大侠士、大豪杰。我错怪你了。”

五鹿一方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徐子牙木讷坚忍的面庞,忽道:“承乾太子确实非常看重我,我为他去杀李恪是义之所在。可是,徐老弟为他弄了个毁逃亡,却有些不值。”徐子牙迟疑了一下,道:“承乾太子他救过我,我又怎么能不图报恩呢?”五鹿一方脸色有些异样,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了决心似地道:“你错了,承乾太子,他根本就谈不上救过你。”

徐子牙惊讶地道:“难道不是他派人洗清我杀丰员外的冤屈,将我从牢狱中救出来吗?”五鹿一方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诉你真相了。实际上,当年将你送入牢狱的人,就是承乾太子!”徐子牙全身一震,道:“怎么会呢?”五鹿一方道:“是他卖通那个丰独秀杀了丰员外,然后再叫丰独秀把你诱到丰大院,才有了你这件冤狱。”徐子牙的身躯剧烈颤动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太子既然要害我,又为什么要将我救出来?”五鹿一方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告诉徐子牙真相,这对徐子牙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他喟叹道:“他不救你出狱,又如何能让你领他的情?”

徐子牙本来就是个头脑简单之人,简直不敢想象是李承乾亲手造成自己的那桩冤案,霎时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无法理顺五鹿一方这一番惊人之语。

五鹿一方道:“后来丰独秀在狱中也不是自杀的,而是承乾太子派了人灭口的。”

此话犹如醍醐灌顶,回顾往事,徐子牙这才隐隐捕捉到那件冤狱确实有许多疑点,只是徐子牙生性愚鲁,从来不曾去发掘罢了。他被事情的真相完全震憾住了,喃喃道:“他为什么要我领他的情,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是一个砍柴的樵夫,跟他承乾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五鹿一方望着他震荡不止的面庞,一字一字地道:“因为你是象!”

徐子牙焉能听懂他这么深奥的话,道:“什么是象!”

五鹿一方道:“鹿因角而悲,象因牙而哀。如果鹿不曾有角,象不曾有牙,它们就不会遭到人们的捕杀。而你就是鹿,就是象,你身怀的武技就是鹿之角,象之牙。承乾太子门下,当年也有才识不俗之士,尽管你表面上是一个平平庸庸的樵夫,他们还是能够发觉你是个武技超卓之士。因此,承乾太子就想拉拢你,要徐老弟为他所用。”徐子牙何曾想过这一些,不由越听越惊心。五鹿一方幽然一叹,道:“如果我没猜错,令尊应该就是当年战死在玄武门之内的‘斧神’,承乾太子显然也查清了这一点,知道若是明求,令堂是绝不会答应你追随太子的。于是,他们就谋划了那一场冤狱。可叹我曾身受承乾太子知遇之恩,当时不能将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徐子牙听五鹿一方说完,不禁整个人都麻木了。他满以为自己身受李承乾的重恩,甚至即使被他搞得今日惨境也毫无怨言,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让他欲哭无泪,啼笑皆非。他的心中不知是悲痛,是愤怒,是恼恨,双眼空洞洞地望着苍茫的夜空,只感觉欺骗他的并不仅仅是五鹿一方,也不仅仅是李承乾,而是整个世界都欺骗了他。他的血脉中激荡着一股悲愤的狂流,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啸。

那一声悲凉的狂啸声在旷野上久久不绝。

(快捷键:←) 上一个 回目录 下一个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