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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亮
壹○下下签
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却不能打败他。
——海明威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沿黄河一路向东,走进齐鲁大地,一片莽荡平原上,忽然间岩叠石垒,一座巍峨高山拔地通天而起。此山方圆千里,倚高万仞,根盘齐鲁,影照大海,苍松巨石,宝光云霞,巍巍然雄浑壮秀,隐隐间便有睥睨苍生、君临天下之意——正是泰山在此。
沿山路上山,一路经岱宗坊、斗母宫、中天门、云步桥:十八盘,走至腰酸腿软,气喘如牛,便在不知不觉中给山泉仙气、翠色莺歌洗去了俗身的嚣嚣红尘——这时方可见旭日东升,晚霞夕照,终于便置身云海,踏上绝高玉皇顶。
玉皇顶上太清宫,又名玉皇庙。供奉的是玉皇大帝,道家的仙人。因为地势险峻,格局有限,自然没有平地上名刹灵庙的金碧辉煌。可是高山藏仙,名声在外,千载以来无数帝王天子来此封禅祭祀,更因有灵气聚集,也自然就吸引来为数不少的达人雅士、善男信女,香火虽不及他处鼎盛,可香油却比别的地方厚得多了。
今日玉皇庙中人很少。因为昨日起泰安境内天气阴沉,风雨酝酿。常人的心思:若是今日登山,不能看到宝顶日出,岂不是徒劳往返了么?
“哗啦、哗啦”,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一个蓝衫公子跪在蒲团上摇签。
他岁数约有四十上下,身材微福,窄额团颊,鼻子高挺,嘴唇略厚,脸色稍嫌苍白,神色间有一些闪烁,似乎正在躲闪着什么。穿一领灰蓝色长袍,颜色并不耀眼,瞧针脚当是名家手笔,可是穿在他身上时,却显得两肩略紧,后背紧绷。正因他在不知不觉间耸肩驼背,改变了体形。
这人乍看时不过是个普通至极、甚不得志的中年人,可是转过左边来看,却见他的额上垂下好密的一片刘海,将左眉左眼完全遮住。他的头发本梳得极为整齐,这刘海就更显得来得突兀,直突兀到将一个原本打扮、相貌都平凡得甚至有些窝囊的人物,衬得颇有几分阴鸷起来。
在他身后的庙门外,有一个微须汉子,三十上下年纪,负手站在门外,微昂头斜望山外云霞,看似浑不着意,实则眼角余光从未离开那蓝衫公子。远处山巅上雾气翻滚,乌云席卷,低低的竟似伸手可触。灰扑扑的云层中,偶尔一道金蛇也似的电光一闪即逝,威吓一般向下压来。那汉子面上一片波澜不惊,可是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天气,这种波澜不惊里,却清清楚楚地带出几分无奈来。
——来拜神的人,谁的心里没有点儿不如意呢?
“吧嗒”一声,那公子已摇出一签,红色的签头撞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微须汉子猛地回过头来,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大是关心。那公子愣了愣,犹犹豫豫地伸手拾签,看一看,神色紧张,站起身来到那解卦的桌案前,双手将签递过道:“敢问真人,这卦是什么意思?”
那解卦道人四十来岁,穿一艮水火道袍,五绺长髯无风自摆,面色红润,两眼炯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势。他彼时已偷看这蓝衫公子良久,此刻将竹签接过看时,上边写着:
五十三李太白醉中捉月。
那道人不由心中感慨:“这可是你自寻死路,休怪我落井下石。”再看一眼那公子,见他已然唇色发青,微垂的眼皮下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显见所求之事重大,心中已有计较:“这位公子,你要问的是……”
那公子略一犹豫:“我问——成败!”解卦道人装模作样地翻一翻卦书,脑袋开始左右乱摇,叹道:“成败……什么样的成败?”
那蓝衫公子吃他一问,竟已慌了,反复道:“我——我求富贵。”那解卦道人蹙眉道:“又是富贵了?”手中已将卦书翻到解签的一页。其实这卦书他早背得烂熟,这时逢场作戏,成心要令这公子绝望。
就见他看一眼卦书,“啪”地又合上了,却把小指插在书页当中:“你走吧。”那公子大惊,抬起眼来,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却见他这只眼:眼极大,可是无神,眼角下垂,自带悲苦;白眼仁极白,黑眼仁却黑得没光,看人时乌蒙蒙的,茫茫然带出一股妖异,虽看不见他的另一只眼,却格外让人毛骨悚然。
道人心中暗叹:“好一双贼眼,好一个妖人!”嘴里犹道:“你的卦,我不解。你回去以后凡事小心,三思而行也就是了。”
他只是不说,那公子自是更加着急:“那、那卦到底说的什么!”
忽然那微须汉子插口道:“行了!多谢真人指点,在下替主人一礼!”他快步走进大殿,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往卦桌上一放,拱手一礼,拉着那蓝衫公子就走。
那公子叫道:“龚先生,龚先生,你放开我!”奋力一挣,站住脚步道,“卦上所言吉凶,请真人明示!”汉子连声叫道:“真人莫讲!”公子叫道:“说!”汉子叫道:“不能……”“啪”的一声,已挨了一记耳光。
那微须汉子武艺高强,见识过人,更兼忠心耿耿,与那公子二人已经主仆数载。公子敬仰他的本领,平素连句重话也没有,两人的关系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亦师亦友。这时公子竟突然打了那汉子一记耳光,连自己也是出乎意料,一时之间两人竟一起愣住了。
“扑通”一声,那汉子重重跪下,叫道:“主人,您所谋之事事关重大,多少兄弟为此前仆后继,怎可因一事一物而更改放弃?您天赋异禀,志向远大,断不是池中之物,何苦将自己无端束缚?俗话说事在人为,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咱们兄弟情愿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只求主人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啊!”那公子泣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可是这事……这事实在太过凶险,又有了前车之鉴……若没有老天相助,怎能成事?这样,但有一线希望,我答应你,咱们就不管死活,豁出这一次!”
终于,他还是抬头叫道:“真人!请为我解卦!”越往后说,越是急促,终于给那道士逼出了凶性。
那微须汉子叫道:“公子,这道士的卦不准!”他这么说,那道士却不乐意了:“你这汉子怎么说话?玉皇顶的卦不准?历朝历代的皇上都上这儿来求!不准?”那公子不免急道:“请真人解卦!”
自来人的好奇心都是如此,你若是不让他看,他就越是想打破砂锅。这公子此时更是关心则乱,因此深陷道士的圈套而兀自不觉。
道士道:“你当真要问?”公子瞪起眼来,乌光闪动:“当真!”
“好!”那道士将小指一挑,卦书翻开,已在准备好的地方找到批卦词:“这卦词上说的是:水中捉月费工夫,费尽工夫却又无。莫信闲言并浪论,妄抛心力也难图。”
卦词之中一派萧索,便是不明其意也知道所言不祥。那公子脸色更白,却兀自不甘心地追问道:“何解?”道士叹道:“讹言莫信,谣传莫听,费心劳力,不可妄行。此签乃水中捉月之相,成事不利。公子,不吉、不吉,这是个下下签啊!”那公子面容抽搐,已是呆了。
道士续道:“你一求成败,求而后改,成败如浮云,变化莫测,追不及,抓不住,留不下;二求富贵,富贵如水中月,不仅是空梦一场,更可能坏了自己的性命,便如谪仙人酒后捉月,自己以为是朝着明月去了,可直到一脚踏空时,脚下映月的波澜才让你魂归地府。唉,公我一言,你所求的虽然诱人,但都是身外之物,更是你命中所无,强求恐怕有违天数,更有性命之虞,害人害己。不可求,不可求啊!”
那公子面皮抽动,忽然间眼睛一闭,垂下头来。他本就有些佝偻,这一低头更像连脊柱都断了,以至于他整个人都一下委顿下来。
那微须汉子站起身来,一把扶住蓝衫公子,猛一回头,冲道士咬牙道:“你胡说八道!”那道士手抚须髯,翻起眼来看他,并不害怕:“胡说?天谴!天谴!”他已清楚看出那汉子的气势虽强,却还不足以能撑起自家公子对所求之事的绝望。
自己求的卦定了自己的命,破了自己的运,那公子显见已是灰心丧气,完全失去了斗志。这人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了。那道士便索性叹息一声,将戏做足,把那锭银子从桌上推过去道:“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了。”正是以退为进,最后一次将那蓝衫公子的一颗心牢牢钉死。
微须汉子更怒,扬手待要动作,却给蓝衫公子拉住,勉强道:“多谢真人指点。”又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卦桌上转身便走。
那解卦道人将银子收了,坐了下来。两锭银子硬梆梆、凉飕飕地攥在手里,却让他心中一阵烦躁。为了泰山派千年的基业,不灭的香火,他已说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眼前这人虽然是官差指名要拿的逆党妖人,可是仆忠主厚,令人动容。现在一个不吉微凶的中下签给他说成了穷凶极恶的下下签,既断了这主仆的生机,又收了他们的重谢,那道人不由也有些愧疚,这时眼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就要出门,再也忍耐不住,忽然扬声道:“公子……”
蓝衫公子以为他有破凶解运之法,连忙回过头来:“真人还有什么指教?”道士却只是点头道:“下山路滑,公子多加小心。”
小心!
那微须汉子听到这两个字,气冲冲的心里不觉就有了一点感应——
骤然间,杀机已至!
那微须汉子与蓝衫公子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然间,只见黑影闪动,玉皇庙的大殿上已翻下一人。这人背对庙前空地,以双足勾住殿前翠瓦,整个人以脚为轴,借下坠之势一下将身体甩进来,双手在胸前挺枪。一杆五尺短枪抖出一线寒光,随着他反腰一挺,由下向上,已向两人点两膝、撩下阴、挂两胁地斜划过来。
这一下蓄谋已久,端的是出其不意,枪势奇绝,更兼那蓝衫公子正因道士的解卦魂不守舍,自然是十拿九稳的杀招。
眼见那杀手两臂拧枪,黑头套下眼神如电,雪亮的枪尖已递进主仆两人的空门之中,防无可防。那蓝衫公子胸前的衣襟已为枪势所逼,凹陷进去——他却蓦地发现,自己的枪离目标越来越远了!
怎么回事?
他不明白,那解卦的道士却看得清楚:原来就在枪尖迫在眉睫的一刹那,微须汉子已蜷身跃起,左手一搭蓝衫公子的肩膀,整个人在半空中摆横,双腿并起一蹴!正撑在那持枪杀手的腰眼上。
枪长五尺,杀手屈臂长两尺,蓝衫汉子单臂横身却有八尺——那杀手来势惊人,仍向殿内撞进——微须汉子身子绷紧如铁,将杀手冲撞的来势全导给底下的蓝衫公子——蓝衫公子为杀手巨力推动,与杀手同步向后一仰——微须汉子肘膝微弯——杀手的枪尖便停在公子胸前一寸处不能再进分毫!
蓝衫公子站在地上,杀手挂在檐前,微须汉子横停在两人中间的半空里——那微须汉子骤然发力,挺腰一蹬,一人的力两人受,蓝衫公子向庙里倒去,杀手却向庙外飞去。
“砰——哗啦!”那杀手乍觉腰眼一痛,整个人已平射出去,脚上来不及动作,将挂住的几片瓦一起扯碎。他人在半空中喷出一口血,硬梆梆打了半个圈子,扑通一声摔在庙外平地上,兀自向前滑行数尺,在地上抹出一缕艳痕,停下来,挣了几挣,就此不动了。
这时那微须汉子已经落地,落地时在半空中腿一蜷,手一拉,将快摔倒的蓝衫公子双手扶住。那公子方才回过神来,叫道:“有刺客?”那微须汉子哼道:“小心!”
这时的局面已变成了二人相对,而蓝衫汉子背对殿门的形势。也就在同一瞬间,又有两记杀招发出!
一记,来自庙门外,离地两尺高,一片刀光铺开,横切那微须汉子的两个膝窝;一记,却来自殿内大梁上,一点寒光直射蓝衫公子的背心。
刀光嗜血,寒光却要命!那微须汉子随蓝衫公子来求签,事先虽然不好房上房下地检查,但也已留神感应,竟是一直未发现杀手的气息,可见这几人的本领非凡。直到这时暗杀发作,杀手不再掩藏形迹,杀气勃发,他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什么样的敌人。
可是他的本领也着实了得。“呼”的一声,那微须汉子仰天而倒。膝盖一折,切向他膝窝的一刀堪堪划破他的裤脚。与此同时,双手扣住蓝衫公子双肩,将人扳低,猛地用力向自己头顶一送,那公子便如同被滑膛机射出一般,“嗖”的一声从大门斜飞出了大殿。
那蓝衫公子才一飞起,射他背心的一箭已从胯下钻过,撕下一片长袍的下摆,端端正正射进了微须汉子的左胁。这汉子于极不可能的姿势发力,终于将自己的余力用尽,再不能变招闪避,总算他内力过人,危急时刻肌肉一滑,将那箭逼开要害,只在腰侧前进后出,“噗”地嵌住。
可饶是如此,钻心剧痛也已将他最后的一口真气破去。“啪”的一声,微须汉子重重跌倒,背后松软,正是砸在那背后探身出刀的杀手背上。几乎就在同时,左腿一痛,已吃那杀手的回手一刀。
当此命悬一线之际,人的潜力当真不可小视!只见这微须汉子把牙一咬。一掌拍在腰间羽箭上。那箭为他掌力所激,破体射出,身后那持刀杀手被他一砸,正有些不知所措,只单手来推,那箭已带血飞出,狠狠钉在杀手的脚面上。
持刀杀手大叫一声,手上一软,疼得弯下腰去。微须汉子脚尖点地,身子一仰,已从他背上翻过,两手抓住门槛,两腿一夹,扣住他的脖颈,腰间发力一扳。那持刀杀手顿时颈骨折断,连翻两个筋斗,如断线风筝般歪歪斜斜飞出玉皇殿,手中还兀自握着钢刀。
微须汉子毫不停留,两手在门槛上一撑,也翻出大殿。“笃”的一声,有一箭已射在他方才停留的门槛上,深入数寸。那射箭杀手只是因他的动作匪夷所思,这才慢了一瞬,这时眼见搭档被杀,血灌双瞳,怎容凶手逃脱?见他出殿,当即一箭追去,却给微须汉子翻身一滚,避到门户挡住的视野外了。那杀手毫不迟疑,张弓搭箭,在大殿里横梁上一纵身,顶破庙顶绿瓦,纵身而出。
他料定那微须汉子救主心切,要往远走,打的主意是居高临下,直接射杀欲逃的两人。哪知才探身出殿,手上一紧,弓背已给人一把攥住,紧接着一记铁拳挟风雷之势,轰在他面门上。不及反应,那杀手已脑瓢开裂,眼见不活了。原来那微须汉子却是绕道上了殿顶,出其不意,突然杀出。
这三名杀手谋划已久,先安排了殿中道士乱了二人心神,又在大殿门口这样进退不得、左右无路的地方发动奇袭,哪知竟仍然在眨眼之间被微须汉子一一杀死,其人的武功之高固然令人咂舌,而他下手无活口的狠劲却也同样让人望之心寒。
只听玉皇殿下有人鼓掌道:“好功夫,好个九命无算杀人王!在你面前。这些三千两银子请来的杀手原来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那微须汉子在房顶上一颗心直沉下去,深吸一口气,一手捂腰,一瘸一拐来至大殿檐角前,也不下去,只轻轻坐下来,冷笑道:“‘射日、流星、奔月’,绿林道一等一的杀手你都请来了。红鬼,‘百无禁忌’这个判语,你是真没白担。”
只见玉皇殿下正不断有黑衣擎刀的伏兵拥上。当中一人一身红衣,正是微须汉子口中的“红鬼”。就见他右手持一口刀,刀身狭长不过半寸宽,却有五尺多长,便如凭空拿了一口巨刀的刀刃一般;左手架起一人,灰头土脸、刘海遮眼,正是那狼狈飞走的蓝衫公子。就听红鬼他微笑道:“只可惜龚兄虽能除去三大杀手,却顾不得你的主子,现在人在我手,你还不下来认栽?”
这时黑衣的伏兵终于不再增加,引得无数猎人捕快竞折腰总数约有五六十之众,瞧来个个身手矫健,单独来看虽不似方才的职业杀手般高明,但三五人一组进退有度。五十人合力,明刀明枪地干,瞧来比那三个杀手更难对付。
微须汉子怒笑道:“这般大张旗鼓,你们真要赶尽杀绝么?”那红鬼狞笑道:“对!这趟你们敢出来,就别想着再回去!”
微须汉子在殿顶坐好,右手暗中早封了止血的穴道,可是失血实在太多,只觉得头重脚轻,忍不住想要摔下,再望着下边阵势,不由得心中涌上一阵绝望。
——当日他为那蓝衫公子的异能折服,屈身为奴追随他已有四年。四年里,险死还生的事情也经历得多了。
主人性格懦弱,虽然仁厚但也失之自卑偏激,纵然有惊天神技,与自己的兄弟争斗时却一向处于下风。四年里,追随他的弟兄们究竟死了多少,已让人不忍再算,可大家总算是能一直护得他周全,帮他维护住了局面,也激励他兴起了最后决战的念头。
可是事到临头,公子却终于还是害怕了,非要问天行事!因为这次事关重大,恐怕动摇了军心,于是只好由自己一人护送他孤身犯险。没想到事先虽然再三再四地保密掩盖,竟还是走漏了风声,引来了追杀。
他也不是没想到伏击的除了三个杀手外还有别人,只是方才情势危急,尤其那狙击的箭手“射日”,实在太过强悍,这才冒险放下主人,先拼死将杀手除去,赌的是此次伏击以三杀手为重,再有伏击者也只是策应——可是终究还是赌输了,就因为这么一慢,公子已是出了狼群落入虎口。这红鬼和自己明里暗里斗了两三年,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两人知己知彼,最是难缠,恐怕他率领的伏兵才是这场刺杀的重中之重!
微须汉子望向那蓝衫公子,在红鬼的挟持下,他仍是一副战战兢兢、挺不起胸膛的模样,往日见了只觉得是恨铁不成钢的怜惜,可是现在已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候,他竟还是如此没有一点魄力!微须汉子不由得心中一阵疲倦,叫道:“公子,主人!你睁眼看看!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那公子勉强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惶恐。他方才问卦时已将自己的全部信心尽数赌在了那必输的一卦上,经道士一解,早败了个丢盔弃甲。此时他便如三伏天里大汗淋漓之际给人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只觉得魂飞魄散,嘴唇哆嗦着却不能说话。
那微须汉子见他如此,几乎落泪。今日算的这卦难道真的这么准么?劝了公子数月,终于劝得他心动,不再坐以待毙,借机来此卜卦,以问迷途。可是一来就遇上这样的绝境,身边又没有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帮手。难道大家所图的,终究是逆天的大恶,乃至已恶到不用实行,单只是心中一想,就能招来杀身大祸?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这汉子脑中虽迅疾想了几个对策,但自己也明白以自个儿此刻的体力,全都无异于痴人说梦,一时间忽觉大势已去,心灰意冷,腰上更痛,挣起最后的余勇,勉强道:“大家各为其主,不过是混一口饭吃,你何必这么卖命?杀了我们,你再没有利用价值,就不怕太子兔死狗烹么?更何况,我们根本没有和你们争的意思,你们何必苦苦相逼?”
红鬼哈哈大笑道:“没有争的意思?没有争的意思你们千辛万苦出京,跑到泰山玉皇顶上来干什么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还不是抽签卜卦,问个吉凶?好啊,你们不来,我还找不着你们落单的机会呢!这就叫: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他翻眼看一看微须汉子,冷笑道:“姓龚的,你跟我拖时间是吧?你还指望能有什么人来救你们么?哈哈,你们怕别人知道,易装简行,弄了个神不知鬼不觉,冯老七他们远在百里之外,谁还能来救你?实话告诉你说,济南府发兵一万,精兵强将专抄你们的后路。你前脚出来,后脚冯老七及其党羽就已被困在‘溪峪坡’,如今还能活着,都得烧高香。”言及此处,红鬼忍不住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微须汉子听了,更是心丧若死。红鬼见他绝望,趁热打铁道:“马上下来,我敬你是条汉子,给你们主仆个痛快,不然的话……”他猛地将蓝衫公子一拖,狠道,“我碎剐了他!”
微须汉子长叹一声,他武艺虽好,人却并不十分聪明,拖延了这么一会儿,终究是没有想出应对良方。他知道那红衣人对蓝衫公子迟迟不下杀手,就是为了要引自己这宿敌入彀;也知道这时若是自行逃走,底下五六十人也未必就真能留得住自己;更知道自己若逃走,那红衣人有所忌惮,蓝衫公子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反而自己一下去,就是两人一起毙命的结果……可是,无论如何,又怎能叫他抛下落入敌手的主人离开,哪怕只是权宜之计!
更何况,便是这次逃走了……下次难道就能有所改变么?
终于,这汉子把心一横,站起身来,运力于掌,虽无力回天,但也必求个杀身成仁,完成自己昔日对公子的承诺吧。
那蓝衫公子见他欲寻短见,终于哭叫出来道:“龚先生,你……”“啪”的一声,已被红衣人掴得满口是血。
微须汉子苦笑道:“可惜,公子,我没有你那样的眼力,这个局——我解不开。”他呼一口气,忽然觉得轻松起来。原来忍来忍去,终究难逃杀身之祸;拖来拖去,到底死棋也没有转机;山穷水尽,势单力孤,一输到底,‘虽没有希望,却也再不用失败了!
原来,承认失败并不如以前想的那么难受,只要一闭眼,压得肩膀咯吱作响的担子就算卸了肩。这一场无涯之苦,也算到了头!
‘微须汉子抬起右掌。他的手大而薄。五指张开时如铁爪金钩,透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可惜这样的手也终究无法抓住命运。
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贰○一声雷
便在那微须汉子待要反掌自毙的时候,那红衣人的背后浓雾里却有一点红光隐隐约约地扶摇而起,来到半天,“啪”的一声炸开,将一片灰雾染得暗红,乃是个烟花信炮。
这是伏兵中有人提醒红衣人敌人来袭。顿时,一众黑衣人俱都紧张起来。微须汉子虽不知详情,但想来,这烟花当是对头上山前在山路上埋伏下的暗哨发出的信号。
——难道有人上山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
——难道是冯七他们赶来了?
就听由模糊到清晰,由疏落到密集,山雾里叮叮当当传来不知来历的钢刃相击声,随着连声脆响,又有歌声如破锣般响起:
“打打打,杀杀杀。人是人生妖有妈。”
“你你你,我我我。丢了钥匙来砸锁。”
“天天天,地地地。佛争香来人争气。”
“对对对,错错错。不管不顾且上路。”
“山山山,水水水。张无忌兮扬不悔。”
“走走走,游游游。苦大仇深少白头。”
“风风风,雨雨雨。弹剑高歌颇自诩。”
“生生生,死死死。玉树临风挖鼻屎。”
此曲从悲天悯人,经意气风发,一路滑至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简直是堕落的典范。歌词或粗鄙不堪,或稀奇古怪,每句又由不同的人唱出,音色各异、忽高忽低,时快时慢,荒腔走板全没个调子,可是让人听来却自有一副坦荡自在、满不在乎的逍遥气概。
微须汉子与红衣人一高一下、面面相觑,都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这且歌且行的来者都是些什么人。
只见红衣人忽地面色一变,转脸下令道:“把住上山路!”他心里却不怎么惊慌,毕竟自己已擒住了蓝衫公子,有王牌在手,对方的手下来得再多,也不过是自投罗网、束手就擒罢了。
立时,有十几个黑衣人挺身去抢玉皇顶的石阶隘口,可已不及,就见那山一股脑儿吐出了几个人来。
这几人沿阶冲上玉皇顶。因石阶陡峭,山顶上浓雾翻腾,竟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突然就与抢上的黑衣人相距不过五六步。双方毫无准备,骤然打个照面,各举家伙兵刃,倒一起愣住了。
只见这几人当先是一个持刀的书生,旁边一个赤手女子,接着一个拄拐的乞丐,后头一个双刀和尚,最后是奇形怪状若干,一个个爬山爬得气喘如牛、面目扭曲、带懒袍松、乱发如蓬,直如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后边正跟着无尽的追兵一般。
这几人来得莫明其妙,虽然并不是万众期待的冯七之流,可是却慌慌张张,似乎颇有所图。
“滴答”。众人只觉额上一凉,却是下雨了。那红衣人微一迟疑,不知道是否该拿那蓝衫公子为质,只犹豫着叫道:“你们……”
还没想好“你们”怎样,却听那书生模样的人突然把脸一侧,挥刀前指,向身后大叫:“弟兄们,就是他们!一个都别放过!冲啊!杀啊!”随着他的话音,他后边的浓雾犹如幽冥鬼气一般,传送出一个个操刀拿剑的人物来。
红衣人的脑子“嗡”的一声顿时了然,来的这些人果然是来救人的!他待要出声恫吓,却已来不及了。只见那些源源不断从后拥上的人,看到黑衣人时好像眼都红了,貌似颇为悲愤交加。
有人叫道:“果然有埋伏!”有人火上浇油:“跟他们拼了!”
这些人全不管蓝衫公子的死活,上来就是玩命。他们人少些,但每个人的功夫却都相当高明,埋伏的黑衣人猝不及防,已给伤了好几个。
这么一来形势已成乱局,红衣人手中虽握有王牌,但是地上人声鼎沸,天边开始打雷,一个玉皇顶已乱成了一锅粥,谁还来听他的要挟?无奈之下,他只好一边指挥着一众黑衣人放手厮杀,一边顺手一刀砍翻一个没头没脑扑上来、使僵尸拳的怪人。
他这边措手不及,刀一出手,破了自己的守势,心中已知不好。猛回头时,果然面前一花,多了那乘虚而入的微须汉子,一时脑中不及反应,不顾一切地回刀来砍时,却只觉左臂一软,蓝衫公子已给那微须汉子抢走,自己手上只留下一截衣袖。
可是那一刀已经到了,微须汉子抱住蓝衫公子旋身一滚,借翻滚之势卸去那细刀回剁的直力。只听“锵”的一声,那一刀竟从他的左肩一直拉到右臀。两人一齐摔在地上,微须汉子单手一拍,竟在泥水中如游鱼般挟着那公子在乱如密林的人腿中滑过。
煮熟的鸭子都想飞,这让红衣人如何忍得?几年来的新仇旧怨一时齐涌心头,更让他不能就此罢手!只听他大叫一声,纵身而起——那微须汉子从低走,他便高处来!半天里双手举刀,已寻着了前方七八步远、正躬身逃走的主仆二人。
“咔嚓”!一道闪电!
微须汉子咬牙伏行,忽觉背后杀气刺骨,百忙中回头,但见半天里刀光如电,红衣如血,红衣人蜷身似猿,展臂若鹰,一片白亮的天空里这一招“神鹰搏兔”神采飞扬,此刻使来,更直如山雨欲来风满楼,杀机沛然无形却无处不在,已然将方圆十丈内的一草一木,尽数笼入攻势!
“吧嗒”,待眼一眨再看时,就见红衣人遍体焦黑地摔下地来,一头长发根根直立,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原来方才有一道闪电轻轻搔过他的刀尖,登时把他雷糊了。
混战的双方一齐傻掉。静静的。
突然,那名在玉皇殿解卦的道士一声大叫:“雷追铁器!弃刀!”
只见“咔”,又一道闪电!
“轰”!又一个使混铁棍的人遭劈,飞落到红衣人身边,两个黑人并排抽搐。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乱哄哄地把刀剑一阵乱丢。
只见天上暴雨倾盆,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密不透风般结伴向地上砸来,一个玉皇顶竟如突然之间长出一片金色的森林,又如一座倒喷的火山,将一道道长电拉住、吸来。地上的钢刀偶尔还会被击中,发出“叮——日”一声怪啸,飞得无影无踪。
一千伏兵救兵抱头鼠窜,又没了头目,更无心恋战,乱了一会儿,都把仇恨放到一边,也不管地上的伤员尸体,一起往玉皇殿里挤去。可怜一个小小的玉皇殿内,眨眼间挤了七八十人。
原来雷由高走。齐鲁大地平坦无垠,沃野千里便只有一座泰山突兀而出,赶上雷雨天气登时便如一根顶天立地的引雷针般,往往便将半天里的雷电全都汇集来此,形成平地里千载难逢的大雷暴。那红衣人不知厉害,竟然在雷公面前耍大刀,终于倒了霉。
近百人都给雷电赶进玉皇殿,外边登时空旷起来。雾气被雨水浇得翻翻滚滚,四散逃开,渐渐露出了靠着墙角、活蹦乱跳、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八个人——正是方才打头上山的救兵。黑衣的伏兵折了红衣人,吃了大亏,挤在大殿的左边敢怒不敢言;后来的救兵却一个个挤在右边的大殿侧门,朝外面的八个人乱骂:
“七杀!你们在这里埋下伏兵,算什么好汉!”
“哼,带头的已经被雷劈了!看以后谁还敢帮你们!”
“你们躲得了一时,看你们躲得了一世!”
外边八人中的乞丐拍颈叫道:“怕死啦!来来来,大好头颅,哪个来拿!”
大殿中的救兵突地跳出一个眼馋的,还没站稳,天上近在咫尺的一道闪电奔来。那人登时一个屁墩坐倒,又慌慌张张、汤汤水水地爬回殿去,这才回过头来威风凛凛地叫骂:“妈的,有种你进来!”
外边秀才叉腰腆肚道:“有种你出来!”
殿里众口一词:“你进来!”殿外得意洋洋:“你出来!”……
双方只是斗嘴,忽听一个声音凄然道:“你们……你们不是一伙的?”那声音伴随袅袅青烟徐徐而上,从说话人的衣服残片看,正是那第一个遭雷劈的红衣人。
那乞丐怒道:“当然不是。他们想杀我们领赏呢。”
红衣人颤声道:“那他们……跟我们动手?……”
一个一直将手笼在袖里、悠悠然站在墙边看热闹的汉子悠然道:“大概他们误以为你们跟我们是同伙了。”“扑”的一声,红衣人万丈高楼一脚踩空,又喷出一口热血,终于被气得二次晕倒。
原来这八人正是反骨七杀——乞丐李响、女子叶杏、秀才舒展、褐氅常自在、袖手唐璜、和尚怀恨、老头甄猛、浓眉毕守信。此时距离他们在河南境内废了平天寨已是半年有余,便是进入山东,也有两个月了。
半年时间,冬夏相易,众人衣服越穿越单,所受的追杀却越来越多。初时是金龙帮为兰州七爪堂的事没完没了,先后派了几拨杀手;后来又莫名来了几伙高手,原来是官府因在平天寨损兵折将,竟悬赏巨额花红捉拿七杀,引得无数猎人捕快竟折腰;再加上八人一路上少不了惹是生非,路见不平必捅娄子,一时所结的仇人竟是越来越多,每日里的追杀暗算埋伏也是愈演愈烈。
好在他们都是些没心没肺、得过且过的人物。既然问心无愧,每日刀丛求生倒也处之泰然,反正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一来二去,早有天赋的逃跑本领竟越发的炉火纯青。等一路逃奔到达山东后,追杀者们达成默契——这些人性喜游山玩水,因此一早就在泰山守株待兔。
果然,今日一早,八人施施然上山。
十八盘上追兵陆续发作:混天大圣、九命僵尸、厉山三叟、千里一阵风、索命神捕、疯兔子、瞽目追风剑……大家都指望趁七杀疲惫一举拿下。谁知李响等人见惯不惊,遇到追杀只当是游山玩水的余兴节目,一边动手,一边把最弱的舒展乱抛,眼花缭乱问几个倒手就将他送到伏击圈外。伏兵们目眩神迷之际不由阵脚大乱,顿时给他们逃脱。只是这些人也真够执拗,硬是咬着不放口,一路狂追。
因为知道七杀要来泰山的对头实在不少,所以这一路上来,不同来路的追兵竟然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多,终于破纪录地超过四十。八人虽然勇猛,也渐无还手之力,落荒上山。舒展插不上手,一路躲躲逃逃,嘴上还不闲着,一时恫吓要施展“天下无敌万胜开山灭世手”,一时又吹嘘“我们上面有人”,妄图吓走追杀。
哪知快到南天门,路边竟真有烟花信炮传信,追兵心中忐忑,想着七杀果然“上边有人”,不由惊怒交加;七杀则暗自惴惴,以为山顶上居然也有伏兵以逸待劳,不禁也有些慌张。待到登上玉皇顶,还真见有人严阵以待,舒展慌到怒从心头起,气至恶自胆边生,灵机一动,知道这些追兵一般都是各自作战,事先并未约好,便一时犯坏孤注一掷,夹在中间,响亮清楚地喊了句模棱两可的冲锋令。
黑衣的伏兵关心则乱,七杀的追兵早受蛊惑,两方都以为对方是七杀的帮手。江湖规矩先下手为强,有什么话你躺下再说,立时就是一通乱砍。反观七杀,其实早就偷偷溜到墙角,颇休息了一阵。
此刻,两边的伏兵方知道上了当,一个个直恨得牙根痒痒,在玉皇殿里相拥而泣,却因实在是被雷打怕了,只是兵合一处,和七杀乱骂。
天色越来越暗,虽然刚到午后,但没有闪电时却已有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沸腾的雨声在人耳中响成一片,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大喊。玉皇殿前立有一块大石,标明此处乃是泰山的最高点。
这时双方骂到兴起,李响又是个爱哗众取宠的,纵身一跃,竟跳上大石,指桑骂槐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老子平生光明磊落,怕天打雷劈么?”
就见他一腿弓一腿绷,一手甩后,一手高举木拐,叫道:“李响在此!”身上衣服虽给雨水打湿,但这时风随雨起,被刮得颇为凛冽,但见周身破衣飒飒,手足上绷带飘飘,背后衬着乌云闪电,宛如天神转世、凭虚御风一般——百忙中还抽空回头,在隆隆雷声中大吼,“帅不帅?”
叶杏笑叫:“雷劈你!”雷声愈猛,雨水一瓢瓢地浇下来,舒展扬袖挡头,叫苦道:“好冷啊,下山吧!”
李响向大殿中笑道:“还打不打?不打我们就走了——真走了啊!”
忽听一人道:“你就是李响?你们就是反骨七杀?”那声音虽不高,但在雷声雨声里却是清清楚楚传来,显见说话人内力不凡。李响在大石上注目看去,只见大殿正门人群一分,雨地中慢慢走来六名灰衣道士。
六人一出殿,身上的灰衣登时给雨水打成暗黑。六人恍若不觉,在七杀面前一字排开。六个对上八个,气势上丝毫不输,渊淳岳峙,流露出的威胁比之方才的几十人追杀更令人透骨生寒。
李响皱眉道:“泰山派?”耸身跳下大石道,“我是李响,几位真人有什么指教?”
来的几人正是玉皇殿中的道士,其中打头的竟然便是那解卦道人。黑衣伏兵此前策划狙杀蓝衫公子时,颇有人曾见过红鬼与他商谈玉皇殿的部署之事。当时此人唯唯诺诺,众人都只道他是个巴结逢迎之辈,怎料想一剑在手,竟是这般的宗师风范。
只听那解卦道士森然道:“奉铮剑盟萧盟主血剑令,反骨七杀出卖平天寨,害死国寿、平天王,令天地泣血,英雄扼腕。我铮剑盟义士有见七杀八人者,当奋力除暴,殒身不恤,以慰双王在天之灵,平天寨三千英魂!”刷地舞了个剑花,戟指道,“今日泰山六子,便要替天行道!”
他义正词严,七杀却听了个目瞪口呆,朝廷为平天寨之事欲要他们的性命并不足为奇,可他们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平天寨一事竟会被说成这样的版本,引来这样的追杀。
舒展急道:“什么出卖平天寨!我们明明是对抗官军,力保平天寨,到现在官府还有我们的悬红!”有道士冷笑道:“不过是你们沆瀣一气、欲盖弥彰的做作罢了!”
甄猛急道:“我是平天寨二寨主甄猛,平天寨散伙全是平天王卖友求荣所致……”另一道士“呸”的一声啐在地上:“平天王把你当兄弟,你却是第一个出卖他的人!一会儿,道爷最先杀你!”
叶杏冷笑道:“那不用问,义薄云天、豪气干云、天下闻名的大英雄董天命之死,也全着落在我们身上了?”一个胖道士恨道:“你们以为脱得了干系吗?”
就听雷音滚滚,霹雳一声声在耳边炸响,头顶上的闪电不歇气地闪着。天地被晃成了纯粹的黑白二色,黑时如墨,白时却亮得好像一切东西都在发光。
李响自道人们宣布“血剑令”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抬起头来:“铮剑盟……下的血剑令?”
他本是天山弟子,因不满天山派加入铮剑盟方才被逐,说起来与铮剑盟、泰山派都有渊源,这时听铮剑盟下令,心中自然触动:“那……那天山派……”虽已被逐出门墙近四年,但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所在,心中隐约不知还在期望着什么。
解卦道士冷笑道:“寒石老人教徒不严,赏罚不明,虽逐你出山,却没收回你的武功,早被罚面壁思过。天山现掌门高云居士昭告天下,弃徒李响为害武林,有见之者杀无赦!”
李响大笑起来,一把扯开胸前衣襟,狞笑道:“老子早就被逐出天山派,他高云个老不死的让人杀我?上赶的找骂!铮剑盟,从一开始我就说你们没种,董天命在官府手里的时候你们不敢动,现在看我们几个是丧家犬,就咋咋呼呼替天行道来了——来呀!来‘行’啊!老子们今天就给你们表演个狗急跳墙!牛鼻子,小心除暴不成被狗咬!”
解卦道人喝道:“大胆!”
李响狞笑道:“才知道么?”一言落地,他已猛地纵身而上,木拐挺处化用“詈天指”,直取那解卦道人。后边七人也发声喊,一起扑上。
常自在从大氅下抽出一对木制量天尺,眼看对面一个道士挺剑,笑道:“还敢拿剑,电死你!”两尺敲下,那道士将剑一横,“噔噔”两声架开,常自在怒道:“你们捉鬼么!”原来六个道士手中所拿宝剑,竟都是桃木的。
玉皇顶上常年万雷轰击,钢刀铁剑自然都不能出手。泰山六道自幼于此练功,对这雷雨天气早就熟知;因此方才出战时都将佩剑换成桃木的。这些剑平日用来画符解咒,现在雨里电里也不怕引来危险。反正内力到了他们的境界,木剑砍人也与钢刃无异。
反观七杀八人中,舒展、怀恨、甄猛、毕守信都弃了兵刃,只动拳脚;常自在虽有量天尺,但毕竟不能像以往一般随心所欲地换兵刃,一向都是他在兵器上欺负人,如今却被别人占了先机,顿时束手束脚,直气得哇哇暴叫,战力打的折扣反而最大;几人中最不受影响的便只有少用兵刃的李响、叶杏,和平时只管闪避,厮杀时可忽略不计的唐璜罢了。这一来强弱易势,七杀顿时大感吃力。
六名道士中,李响对上的解卦道士手中木剑剑身又扁又阔,招式古拙,每一招虽不快,但剑剑都从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刺来;逼得李响不住撤招防守。幸好李响的反骨指最为激烈直接,虽然来来回回只那么几招,但却又快又狠,逼得那道士不敢稍有懈怠,两人胜负只在一线。
另一边毕守信对上的却是个使断剑的,剑身不过尺半,顶端木又焦黑,倒好像已被雷劈过一般,每一剑刺出,式有尽而意无穷,说不出的别扭。若是换了怀恨,只怕早已发疯,偏偏对上的毕守信曾是大内的“十齿飞磨”,最有耐性,专擅慢悠悠地稳扎稳打。此刻不骄不躁地耗着,看来虽处下风,实则情势最好。
憨和尚怀恨对上的就是个使普通木剑的道士。这道士剑法中正,并无奇招,可一个个普通的变化组合起来,竟如同水银泻地,变化无穷,加之身法灵活,怀恨登时顾左失右,跟不上趟,吃他猛抽两剑,虽是铜皮铁骨却也疼得大叫,忙不迭跑到那最高石处,回身靠着护住背心。那道士想不到这憨和尚竟如此聪明,再绕不到他背后,一时气躁,正百来攻,却吃怀恨“呼”地抡臂扔出块石头,险些劈面而中。仔细看时,原来这和尚背靠大石,两手便从背后抓来碎石蓄势待发。这道士欲哭无泪,又不敢莽撞,只好远远地兜圈子。
甄猛、舒展、唐璜三人对上一个道士,说是三对一,实则从不伤人的唐璜只负责指点破绽,舒展负责一进一退咋呼掩护,说到底动手的只有甄猛而已。可怜老头子忙了个手忙脚乱,这才在那道士四尺七寸的长剑下勉强二十招不败。
常自在对上的道士手中木剑短短的更像匕首。初时只是一柄,斗到酣际忽然一分,成了双剑。两人木尺对木剑,噔噔噔好像木匠盖屋。只是常自在招数有限,那道士却剑法娴熟,一过十五招,常自在已落下风。
最精彩的却是叶杏与那使鸳鸯剑的道士。鸳鸯剑一长一短,本是女子擅用,那道士舞动开来却自有男子英气,挥洒间直如纯阳转世。叶杏的西川腿法却是高来高走,开阖飒然。两人男的沾了“漂亮”二字,女的则有不让须眉的豪爽,你来我往,将身遭雨水甩开,如飞琼溅玉,在大雨里直斗了个花团锦簇,煞是好看。
这六子的剑法正占了泰山“幽、旷、奥、秀、妙、丽”六字诀,剑借山势,隐有灵性,七杀一边渐露败象。大殿里的两股伏兵看了都哄然叫好,鼓掌喝彩,纷纷巴望着几个道士将八人就在这泰山之巅上斩立决。
岂料喝彩声一起,七杀眼看一路下滑的劣势却越变越慢,最后竟渐渐止住了,然后八人一招一招往回扳。甄猛、常自在、怀恨、李响固然不输,毕守信、叶杏却也慢慢占了上风。原来七杀脾气最犟,这时被倒彩激发;打发了性。雷喧雨吼里已开始超水平发挥。
殿中伏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唯有祈祷泰山派还有别的绝招。果然那解卦道士突地抽身喝道:“天雷剑阵!”
一声令下,六子剑法都是一变。历来名山大派弟子众多、代代相传,常常创有精妙的武功阵法,既可固同门之谊,又可增对敌时的胜算。
毕守信曾在大内与兄弟们精练阵法,深知各种奇阵合力后力量加倍的效果,急叫道:“别让他们联合起来!”说着他已飞身上前,想缠住断剑道士。却不料那道士猛地向下一伏,断剑在地上一划,一道水线直扑毕守信面门。毕守信挥掌欲格,忽听叶杏叫道:“闪!”急忙低头,只觉颈面上原本湿漉漉贴在皮肤上的汗毛突然痒痒地一齐竖起,一道金光从颈侧划过,正中身后石栏,“轰”的一声,将白玉的雕栏炸了个粉碎。
有人惊叫道:“闪电!闪电!他们能操控闪电!”
只见苍茫雨色中,泰山六子蹿高伏低,长袍大袖如同蝙蝠回旋。掌中木剑划处,竟然引来一道道闪电去劈七杀。六子也是血肉之躯,当然碰不得闪电,只是会看闪电走向高低,有能够着的便以水柱、树枝、剑气引导。虽然能招来的不过十之一二,可是玉皇顶上此时万雷奔腾,便如老天爷给他们降下了不计其数的投枪毒箭,而他们只须因势利导,将之转向七杀即可,如此已将七杀劈了个手忙脚乱。
玉皇顶一瞬间仿佛变成了斩妖台,但见一道道金色闪电如金蛇狂舞,从四面八方向七杀奔袭。玉皇殿前一时间竟暗不下去,地面反光亮如太阳。尖利的电光此起彼伏地追着七杀,一探一勾,好像是半天里有一条巨大的蜈蚣,正专心致志来抓身下欲逃的小蚁。地上水汽氤氲,积水几乎都给雷电蒸干。
泰山这“天雷剑阵”虽然下山后一无是处,但在这玉皇顶的雷暴之夜,实在是惊世骇俗的神功!眨眼间,七杀已给天雷逼得节节败退、连滚带爬。虽然还没人受伤,但左支右绌,或死或降已不过是几招间的事。
那解卦道人引雷喝道:“后边就是悬崖,现在投降可暂留你们狗命,听候盟主发落!”
原来不知不觉间七杀已退至玉皇顶边缘。玉皇顶只一面有路,三面均是绝壁,八人一味躲闪,哪里还来得及择路,这时背临悬崖,已是退无可退!幸好面对深渊,泰山六子也心中胆怯,不敢前跃,唯恐引雷时失足,故错过了好多大闪霹雳。雷阵稍缓,李响等这才有机会从地上滚起。
解卦道士喝道:“降!”
七杀面面相觑,只见各个都是披头散发,满头满脸的泥泞,不由相顾苦笑,使个眼色,不约而同地又向悬崖退了两步。
六子终究是出家人,谈及人命毕竟还有些慈悲。那解卦道人也并不愿他们死在玉皇顶,停下剑来,叫道:“你们认输吧,我虽不能担保盟主如何发落,却可保证你们在泰山派期间不受些许折磨。”
却见李响、舒展、甄猛、毕守信低下头来平伸右臂,一起向他们竖起大拇指。解卦道士见到如此,不由心生感动,暗道:“这些人终究也是知道好歹的。可惜他们早没遇上泰山派,不然也未必就走上歧途。”
他心中惋惜,口中再接再厉道:“路是自己走的,既然错了,走上绝路,就不该执迷不悟。是男子汉的就应勇于承认。回头吧,好好反省,跟盟主、天下英雄赔罪,江湖上的朋友胸怀广阔,未必就不肯原谅你们。”
却见七杀都低着头,伸手的四人右手慢慢旋转,突然间就变成了大拇指朝下的鄙视姿势。解卦道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后边大殿有眼尖的人看到,“哄”地笑成一片。解卦道士血往上涌,其他泰山五子更气得暴跳。正想引雷劈人,忽然这边舒展猛地往怀恨背上一纵——
七杀抬起头来,个个面露诡笑,突然一起屈膝后跃,在众人的惊叫声中面对着道士,直挺挺背身跳崖了!
解卦道人手中木剑当的一声脱手落地。他本以为这些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反骨之人,都是些贪生怕死、无耻下流之辈,因此虽然口中劝解,心中仍是不以为然,不过是存了施舍。哪知事到临头,这几人竟能刚烈至此!
玉皇顶陡峭至极。三面峭壁中有天下闻名的“舍身崖”,险到官府出资修了护墙。方才李响一行所跳之处,虽非舍身崖,但也陡峭险峻,多处是向内凹陷的峭壁,令人望之目眩,便是武林高手坠下也毫无借力之所,简直是必死无疑。可这一干人争先恐后地跳下,难道是真觉得天地虽大,却没有自家的容身之处,于是只求一死么?
有道士喃喃道:“师兄……他们是疯的……”解卦道士讷讷道:“疯的……疯的……”只觉得手脚冰凉,一点力气也无。他虽是出家人,但也并非没有杀过生,若是八人都死于他剑下,他虽不至于高兴,但也断断不会如此失魂落魄。可是眼睁睁瞧着八个人的自己面前自尽,他却觉得心里空空地难受,一步一捱来到崖边,怔怔地往下探看。
闪电仍是一道接一道,似乎天都碎了。这解卦道人的身形远远看去全没有方才引雷导电时的威猛,只在天地之威下显得那么瘦小、僵硬。
突然,他猛地跳脚大骂:“王八蛋!我就知道有鬼!”
道士爆粗口不算离谱。但泰山六子的其余五人更素知二师兄养气功夫出色,实在想不出什么事能把他气成这样,一起挤过来看,只见闪电照耀下,青黑色的山崖上有几个黑点正沿着崖壁一跳一跳,向下滑落。
原来七杀生性好玩,受的追杀一多,又有唐璜、舒展这两个固定累赘,八人不杀人又不愿被杀,故此几乎每天都在练习如何逃跑,方案准备了一套又一套。说到心中的算计,别人是王图大计,他们是溜之大吉。
种种逃跑中,最险最绝的便是这“悬崖快落”。一般人落崖时早就慌得什么似的手刨脚蹬,枉送了活命的机会。而事实上,这世上再陡峭的悬崖却也有藤蔓山石、缝隙凹凸可以借力。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体力身法本就超人,若是冷静面对,多作借力,以双脚缓冲坠式,以双手控制平衡,胆大心细、手足并用,便是崖高万仞也可以安全落地。
这“悬崖快落”施用时须得施用者面对悬崖落下,左右反复斜移;手足蜷缩如蛤蟆跳水、灵猿下树。第一靠的是眼力胆气,第二是手力脚力。七杀一路上在名山高塔间颇玩了几回,之后越来越上瘾,强悍如怀恨者,甚至能背个舒展上上下下。
故此七杀在半山腰被人追杀不敌时,才不向山下走,而向山上绝路逃。一来,固然是这些家伙大大咧咧,被追杀也不愿放弃登顶的机会;二来,却是因为他们明知上到山顶,只要施展此术,对方便是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自己;至于第三,则是几人便是没受追杀,也一早就准备好要在泰山练习“悬崖快落”的把戏了。
普天之下,论武功、论才学、论天赋、论抱负、论骨气、论资历、论财富、论名望、论相貌、论前途、论脾气、论人品、论东论西、论好论坏、论这论那、论无论什么都算上——七杀八人都是二流,可是,只有这逃命一道,放眼天下,几人早已成无敌之势!
叁○大洪水
雾气被瓢泼大雨打散,山谷里只留下丝丝缕缕的余响。虽然还是没有阳光,但是天色已经明亮了些。被雨水洗刷干净的翠谷,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好像一只挂着残酒的玉盏。
七杀从玉皇顶上一路落下。今日大雨,雨水浇湿了山石,格外滑不留手,悬崖陡峭上还有多处如刀砍斧削般垂直上下。但泰山有个好处,石质坚硬,风化的碎石少,落脚时只要看准,倒少有踏空的危险。
时值盛夏,岩草崖松茂盛。行动的七个人打醒精神,如壁虎般分布在方圆三丈的悬崖上,彼此大声提醒指点临近合适的落脚处。李响、叶杏身形最轻,在最下探路,两人腰间以叶香随身携带的琉璃绳连缀,交替动作,一人抠紧峭壁指点上边的人落脚时,另一人便把住绳子,荡来荡去寻找下一个落脚处。绳长三丈,两人上下倒手,走得最快。
舒展趴在怀恨背上,下坠时灌入耳中的风声一紧一慢。和尚肩宽背厚,伏在上边如附着一张暖暖的大床。从他肩上看去,眼前的石头苔藓被下坠时的高速拉成一条条绿色、棕色、灰白色的直斜线条。
只是舒展终究没有内力底子,虽然这一年多闯荡江湖打熬筋骨,已非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到底还是和李响这些人有所差距,等闲的爬个塔、落个矮崖还行,像现在这种上有追兵,又下雨陡峭的深崖,却已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只好劳烦怀恨随身携带。
可是这悬崖急落却有一个不好:你若是自己行动,则手眼合一,心神一致,虽然紧张,但心中有数,不会烦躁;可若是让人背着,则身眼分离,怀恨的动作舒展虽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却终究无法准确,急动急停间不仅心惊肉跳,而且看得久了,更不由得头晕眼花,一阵阵恶心。
舒展苦不堪言,只好侧过头,闭上眼睛不看,只当养精蓄锐。一片空蒙之中,但觉身体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浮沉不定……微微一沉,然后向后一闪,又猛地向下一沉,心肝脾肺肾一下子全涌到嗓子眼,恨不得蜂拥而出——这是怀恨离开一个落足点,向下一个落足点跳去;耳边风声越来越响,山风从鼻中灌进,几乎让人不能呼吸,心肝脾肺肾刚要从嗓子眼夺路而走时,忽然又一起向肚子冲去,上边压下边,恨不得一层层挤扁,做成千层饼——这是怀恨已经到了下一个落足点,手脚用力,身形猛地停下。
舒展脸色惨白,其余七人行云流水般蜿蜒而下。
再过半个时辰,山势渐缓,崖上出现一个缓坡,腰间有一条若有若无的山道。李响等人也渐觉手足无力,八人便在此停下,一个个甩着手休息。舒展从怀恨背上下来,先找棵大树,张口大吐。
李响只觉手指发僵,便把十指插在一起,翻着互压,“嘎嘎”作响,笑道:“各位,过瘾了吧?”常自在揉膝道:“嘿嘿,我听上边道士骂人来着。”甄猛仰面躺倒,嘘道:“咱们这也算前无古人了吧。”毕守信道:“一定,一定!”舒展刚好吐完,强笑道;“着了相、着了相!”
叶杏低着头去解腰间的琉璃绳,可是手指发抖,怎么也用不上力。唐璜过来帮忙,可这一刻发惯了暗器的手指竟也笨如萝卜。“啪啪”连声,他左手打右手,右手打左手,仍不见好转,苦笑道:“用力过猛了。”待把两手蜷成攀岩时的手形,果然十指一下就稳定下来,他忽地笑道,“没准你俩这绳儿,就解不开了呢?”这话说得暧昧,叶杏面上一红,伸出小爪子,啐道:“再胡说,挠你!”唐璜哈哈大笑,回头看时,李响面上红红的,正倚在山坡上看着绳子傻笑。
当日平天寨上李响向叶杏表白,虽遭横拒,但二人都是坦荡磊落的人物,尽管无缘,却明白对方的心意,一路上虽然偶有尴尬,但并无龌龊,渐渐形成了默契。
再过片刻,众人腿上力气恢复,舒展也吐得差不多,八人这便沿着那小路横转,一脚高一较低,又走了盏茶时间,终于转上下山的石阶大路,磕掉了两脚的泥巴,大摇大摆向山下走去。
雨仍在下,虽没开始时那么暴,但四下里依旧是一片沙沙沙沙的雨声。凉森森的雨水将他们滚烫的双手冷却下来,舒展没有内力护体,有点撑不住得冷,常自在便将自己的大氅脱了给他。可惜他身上的长家伙、铁家伙都在玉皇顶上扔得差不多了,众人终究无缘得见常某人大氅下的兵器架子是何模样。
唐璜则款下外衣递给叶杏。这时清冷冷的雨水将大家身上攀岩时蹭上的满身泥泞洗去,加之天色渐亮,夏裳单薄,叶杏竟几有走光之虞。叶杏红了脸道谢接过,穿在身上,看看效果,回头道:“李响,脱衣服!”李响正东张西望,给她一声晴天霹雳,吓得脚下一滑,一个劈又跨下五级台阶,这才慌慌张张脱下外衣递过来。叶杏抖开穿上。两件外衣套好,这才不似方才那么惹火。李响方松一口气。
就听怀恨在旁边腼腆道:“我的衣服要不要?”一片沉默。然后舒展惊恐问道:“你你你……你外衣下面还有布么?”
一行人嘻嘻哈哈,说说唱唱,好不快活。正逍遥间,前边山路一转,打头的毕守信“咦”了一声。
——只见山路上有两人跌倒在石阶上,其中一人正奋力拉着另一人的手臂,想要将他架起,反观那委顿在地的汉子,手足软软,背心上衣衫破碎,竟是已经昏厥。
几人连忙过来。那正救人的惊慌地瞪着眼,侧过脸来,一只眼被刘海遮住,另一只眼闪闪躲躲。
毕守信道:“你莫怕,我们不是坏人。”一眼扫过,只见这人穿一袭蓝衫,瞧来料子似乎本来不错,也像是个公子,可惜这时又湿又皱,已不见一点品位;头发蓬乱,刘海湿答答糊住半边脸;本来是个圆脸,这时半边高高肿起,另半边满是一道一道擦破的伤痕,口中还掉了颗门牙,更显滑稽。再看那昏厥之人,两眼紧闭,唇上微须,毕守信在他鼻下一探,所幸仍有呼吸。
后边唐璜叹道:“好重的伤。”
原来昏倒这人手脚皆伤,背后衣服更几乎给利刃一剖两爿,碎衣下一道伤痕从左肩而至右臀,弧形拉下。这伤却还不算最重的,在他腰间更有一个血洞,前后相通,瞧来乃是箭伤。他身上血迹已给大雨洗得差不多了,只在衣料上留下绯色艳迹,伤口灰白。触目惊心,几乎让人担心他的血已流干。
唐璜伸手给他把脉,沉吟道:“外伤无事,失血太多——他的身体底子真好,可也不能再拖,马上送他下山!”
毕守信和甄猛脱下外衣,撕了一件给他包住伤口,另一件裹住他的身体。怀恨自觉蹲身,将之背上,双手在背后抄住,迈大步向山下赶去,唐璜、毕守信则在一边扶持。
七杀一言不发,配合默契,那公子不知所措,只能跟上。他不会武功,走得急了几乎摔倒,旁边李响将他扶住问:“怎么了?遇上山贼了?”那公子低着头,吞吞吐吐道:“我……我们在玉皇顶……被人埋伏……”
原来这两人正是玉皇顶上被人围捕的主仆二人。当时山穷水尽之际,七杀跳出来搅局,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逃下山来。经历过一番险死还生,二人哪还敢大意,脚不点地般只顾逃命。只是那微须汉子伤得实在太重,挟着公子一口气逃至此处,终于坚持不住昏倒,两人磕磕绊绊滚了十几级台阶,几乎送了性命。
这时李响听他这么说,虽然觉得不该,却也哑然失笑:“原来玉皇顶上的那些人是冲着你们呀!”笑完便把两路追兵关公战秦琼的乌龙说了。那公子听了,讷讷道:“这……这也是……破……破点……。”似乎被吓破了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李响觉得这人神经兮兮的,甚是好玩,笑道:“破点?你说什么?你叫什么,干什么被那么多人追杀?”那公子一愣,支支吾吾地不说。
忽然上边有人喝道:“在这里了!”只听锐啸声四起呼应,几条人影从山前山后、路上岩上,一纵一跃地赶至,道袍长剑,正是那泰山六子。
玉皇顶上、六子被七杀耍弄,气得个半死,一口气如何能忍得?顿时换了钢剑追下山来。只是七杀未走正路,六子又不能跳崖追赶,这才落后。此刻终于赶上,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
李响把牙一咬,喝道:“叶杏、舒展,护着和尚先下山!”
泰山六子剑法惊人,这时虽然没了雷暴助威,天雷剑阵无法施展,但李响等人本就没多少胜算,况且又刚捡了两个伤员,与其去拼,倒不如施展逃功,溜之大吉。由于舒展作战无力,叶杏终是女子,恐怕久战力怯,他俩最适合和怀恨护送主仆二人下山。
怀恨也不多话,早迈开大步疾逃,舒展答应一声,追了上去。叶杏回过头来叫道:“你们小心!”李响两手拳掌相压,指节“咔咔”作响,笑道:“放心!”呼哨一声,已和常自在一起,迎上当先的三个道士。
这一番动手又与玉皇顶上不同:七杀中少了三人迎战——前展虽可忽略不计,怀恨、叶杏却是两员大将——一上手就落了下风。可是这回七杀目标明确:我一不伤你,二不赢你,拖住就是胜利。因此只是一步步且打且退。泰山山路狭窄,李响一干人撒赖占住山路,挡不住就退一退,挡得住就堵一会儿,一招一招全不受力,虽以六子之强,却也无法说胜就胜、说过就过。
打着。走着。山路渐渐变得不对了。
——雨已渐渐小了,可是石阶上的水却越来越厚。直将山路变成小河。那水方才只两指深,不知不觉就已没了脚面,眼看着过了脚踝,越流越急,竟已开始让人站不稳了。路边草丛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许多野兔、狐狸惊慌失措地向山上冲去。
李响等人虽不知为何,但眼见泰山六子渐渐变了脸色,也明白情形不妙。又打了十招,忽听山上发出一声亮响,似雷非雷,似炮非炮。
泰山六子猛地齐齐收剑,叫道:“不好!”李响道:“什么不好?”他和人家自来熟,可道士们谁来理他?只见泰山六子一齐东张西望,四下里一瞧,这一带山势平缓,再往七杀背后一看,脸色都有点变了。
那解卦道士喝道:“强攻!”但见剑气纵横,六子剑法一变,向几人猛攻过来。
此前他们与七杀动手,李响等人志在消磨,只疲疲沓沓、且战且逃。可是这时六子骤然强攻,七杀还来不及反应,骨子里遇强愈狠的别扭性格却已不觉发作。便如强力去压弹簧,弹簧反弹也更强一般,七杀再顾不上逃跑,竟然站稳脚跟,一招一招地跟六子拼起来。
泰山六子本想一鼓作气将七杀逼走即可,哪知七杀如此地不能以常理度之,这下越打越急,好端端的剑招渐渐不成章法,又斗二十余合,竟然反被七杀逼得倒退两步,终于气急败坏,一齐撤剑。
那解卦道人摆剑喝道:“走!”六人抽身便走。
李响莫明其妙,叫道:“一会儿还回来么?”忽然觉得脚下不对,低下头来,只见山路上的流水不知什么时候已低了下去,奇道,“刚才还黄河长江似的,怎么这一会儿就干了?”蓦然间脚下猛地一震,唐璜忽地反应过来,抬头向山上一望,惊叫道:“山洪!”
几人抬头向山上望去,只见一道灰色银线自山上曲折刮下,所过之处石裂树崩。初时有些滑稽,仿佛那些破坏全然没有声音,不觉真实。可是紧接着,轰隆隆的咆哮声好像凭空出现,一出现就吼得震耳欲聋,正是大雨引发了山洪。
唐璜家在蜀中,群山环抱,山洪泥石流也曾经历过一两次,这时第一个反应过来,叫道:“快逃!”一嗓子吼完,忽觉自己似乎根本没有发声,原来山洪的巨吼完全将他的声音盖过。
这时李响等人也反应过来,一个个眼睛瞪得和嘴一样大,慌得转身便往山下跑。才跑两步,唐璜反应过来,猛地纵身一蹿,在背后出手,唐门“万树梨花”手法展开,倏忽间连扳四人肩膀。李响几个还没回过神来,半边肩膀一歪,已给他拉住,回头一看,唐璜单手平举,指的却是路边、他们身侧的一块巨石。
那巨石便在众人身左七八步处。说是一块大石,实则看起来更像是山坡上一座突兀的小峰。嶙峋峥嵘,方圆几十步,底座与山体相连,最高处可达三丈,如同一艘巨船,正是此种紧要关头避难的最佳所在。
唐璜拉住甄猛先往那巨石奔去。后边李响几人也都反应快速,马上明白过来,拔脚跟了过去。
历来山洪暴发,都是越向下越猛。山上涓流汇成山下的排天浊浪,源头潺水到崖下变成狂龙。若是心中害怕,一味向山下逃,便是飞毛腿也快不过越来越疾的落水。到那时山洪成势,你一个血肉之躯便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被赶上也只能是尸骨无存。
李响等人从未遭遇过如此天灾,一时紧张,本能地急着往山下逃,本来是必死之局,可是恰好眼前这块巨石突兀而起,这才救了他们性命。
这时水声更响,“咔咔”声撕肝裂肺。脚下流水漫到膝盖,水下的石阶抖得把人都快颠起。山路上的流水不仅湍急,而且污浊,黏稠得几成泥浆。一边扯着几人的腿脚,一边滑溜溜让人使不上力。好在剩下这五人都有力气,几个起落来到大石前,手足并用爬了上去。最后一个常自在还没到顶,猛然间巨石大震,山洪已经到了!
“砰”的一声巨响,头排浪一下撞在岩体上。常自在脚一抖,身子猛地向下坠去。他急忙反手一攀,正待停下,忽然只觉脚下一股大力涌起,猛地将他向上掀出。他连忙借势一个筋斗翻上,半空中回头看时,只见一排给巨岩激起的白浪,就在岩边一探头,便缩了回去。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就是它将自己推了上来。洪水之威一至若斯,幸好方才自己落点较高,受了水花反激的好处;若是落得更低一点,先被洪水撞在腿上,再给卷住,恐怕这时已经不得好死了!一颗心这才扑通扑通急跳起来。
山洪巨浪以龙头最险,盖因其来势突然,力气最大。这一股大水突如其来的撞来,直将这如船巨石撼得晃动不已。撞碎的水珠飞溅上来,如同密不透风的无头弩箭攒射,一瞬间将岩上众人打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好不容易停住时,细看护住头脸的手臂,皮肤都给打得赤红,毕守信臂上还扎了一片炸碎的石片,直疼得嘶嘶吸气。
龙头既然已过,洪水虽然仍然凶险,但渐渐趋于平稳。巨石还在颤动,却已不让人脚下发虚。李响战战兢兢来到边上,向下一望,只见洪水约停在了丈许高的位置,奔腾翻滚,滔滔訇訇,本是无知无觉的水流竟似幻化出一张张狰狞巨口,龇牙咧嘴地吐出一股中人欲呕的土腥气,吓得心也凉了,眼望山下,不知叶杏一行该如何逃过这般大难!
他向山下望,唐璜却在向山上望,这时忽然惊叫道:“咦?”
只见上游上一人,一蹦一跳向下游奔来,竟然就是那解卦道士。
见他高起轻落,两袖张开,仿佛一只灰鹤,一路行来只在洪水中露出犄角的山石树梢上轻轻一点,便又离开。唐璜赞道:“好个蜻蜓点水。”
那道士继续向下,洪水中连落足之处都无,只能勉强在水面上漂浮翻滚的枯枝上借力,再跳起来,又低又快,平着疾射。毕守信赞道:“好个燕子三抄水。”
那道士勉强停在一块狭长如牛背的石棱上,四下观望,只见远处一棵松树载浮载沉而来,深吸一口气,猛地跃去,只见空中腿影重重,整个人便如踏风狂走。常自在赞道:“好个八步赶蟾!”
那道士落在断松上,气已浊了,落脚一重,松树向下一沉,随水的力量歪了。在洪水中一滚。那道士两脚扑通扑通乱倒,一番摇摆,好不容易将松树摆正,头前脚后向下游驶来。甄猛赞道:“好个千斤坠!”
李响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惊得回过头来,叫道:“谁?怎么了?”回头一看,却见解卦道士正似笑似哭地站在他面前——那断树一路随波逐流,正撞在李响他们的这块巨岩上。
原来那解卦道士与几个师兄弟常住泰山,发现山洪将至远较七杀为早,可是当时这方圆几百步里最安全的大石却在七杀身后。六子本想抢占了自保,偏偏七杀阴差阳错地犯拧,反将他们逼走。记忆中,来路上还有几块巨石可以避水,六子只好急忙上山,可是这么一来,却已失去了挑选的宝贵时间,勉强才各找山岩,洪水的排浪已至。也该着这解卦道士格外倒霉,好不容易找着的落脚点却是酥的,勉强扛过了龙头,再给冲击两下,竟然便塌了。
他一时猝不及防,只好勉强逃走。可是洪水滔滔,离他最近露出水面的巨石、师兄弟都有四五丈,却不是能逆着山势水势过去的。因此他只好孤注一掷,向山下行一步看一步,好不容易拼尽全力到此,脚踏实地时才发现,眼前的竟是这几个杀星!
他方才命悬一线,全神贯注于脚下,根本无心注意唐璜等人,这时心才放下眼前就又是一黑。此刻自己丹田中内力枯竭,整个人已成强弩之末,对手好整以暇、占尽地利,眨眼之间竟落得个束手待毙的局面。他不由得悲从中来,猛地拔剑出鞘道:“我和你们拼了!”
“哈”的一声,毕守信、甄猛被他挑战,吐气起势刚准备动手,忽觉不对劲,回头看时,只见李响、唐璜、常自在三人面无表情,一个个抱着胳膊站着。
毕守信道:“还不动手?”李响皱眉道:“交给你俩了。”说完给常自在打个眼色,两人转身又去看水。留下道士、毕守信、甄猛面面相觑。
唐璜轻轻压下甄猛的拳头:“什么时候了还急着打架。”甄猛道:“可是他……”唐璜抬起头来,对那道士道:“洪水滔天,生死难料,你人单势孤,我们不欺负你,好好呆着。可有一样:你要是自找不自在,别怪我们把你扔到水里去。”神色间笑眯眯地透着杀机。
甄猛犹犹豫豫收了拳,毕守信无奈,也站直了身子。
那道士不料几人竟不乘人之危,仔细看看,果然不像是要痛打落水狗的样子,这才回剑入鞘,想一想,勉强拱手道:“多谢。”
且说怀恨背着微须汉子,叶杏搀着蓝衫公子,舒展沿途观看形势,五人急匆匆下山,背后七杀与道士的叱咤渐远,眼前山路一旋,绝壁拦路,石阶却转了个大弯,沿刀劈斧斫一般的石壁蜿蜒而下。五人快步欲行,忽觉脚下大地颤动,远处隐隐传来奇奇怪怪的雷声。
叶杏停下脚步,道:“是雷?”舒展皱眉道:“应该是吧。”他人已来到那石壁前,一手扶住道,“别管了,快……”却觉脚下一软,低头看时,原来自己正踩在一处泉眼上。那泉水贴着石壁冒出,汩汩不绝,轻轻托着他的鞋底,舒展笑道:“有趣。”仔细再看,却见山壁与石阶路相邻的交角处,七八步便有一眼小泉,整整齐齐、探头探脑的,他不觉笑道:“好……”一个“玩”字还没出口,已觉不对。他们上山时也走这路,当时却没有这么个景致。
叶杏、舒展面面相觑,隐隐约约觉得不安,回头再望,只见伴着雷声,上山坡上竖起一条绵亘数里的银带。
舒展仔细辨认,道:“那是……那……那是?”虽然猜到,却不敢说,猛然间叶杏叫道:“山洪!”舒展直吓得腿一哆嗦,叶杏却镇定得多,叫道:“快逃!找高处!”
几人狼狈张望,泰山虽高,可在泰山“上”找高处还真不好找。况且此处一座奇山拦路,山洪势必受阻,水势回旋会涨得更高,等闲岩石决不能满足要求。
那蓝衫公子脚都软了,一只眼中满是乞求,慌道:“怎么办?怎么办?”叶杏东张西望,急道:“上!”伸手所指却是那半道拦路山。舒展喜道:“对了!”他方才一时蒙住,只顾着在山这边寻找安身之处,实则这块山崖高过十丈,一边又有山路泄洪,那山洪便是再猛,也漫不过来。
四人几步来到山下。怀恨首先向上攀去,爬了两步,背后汉子突然摔下。原来他一早失去知觉,全靠怀恨下山时身体前倾,又以双手在背后拢住才保持平衡。这时怀恨爬山,磨胸舁石之际,登时将他仰了下来。
叶杏在后边一把扶住,叫道:“你先把他背上去!”说着将蓝衫公子推出。几人才相遇就开始逃亡,这半天竟然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互相称呼。
若是将那微须汉子绑在怀恨身上,一则需要时间,二则人昏死时身体沉重,太影响怀恨动作,反而换背蓝衫公子能快些。
怀恨答应一声,不由分说已将他拉到背上。那公子叫道:“他怎么办?怎么办!”又来担心那微须汉子。叶杏皱眉道:“你别管!”
说话间怀恨已背着那公子上了三四丈高。
叶杏仰起头来打量石壁,忽然眼前一亮,叫道:“舒展,帮忙!”说着和舒展两人架着微须汉子横行十几步,来到半山腰上一棵斜松之下。
舒展急得眼里又是汗又是水,吼道:“怎么办?”七杀之中,能背人上下绝壁的便只有怀恨这么个怪物,现在这汉子身高体重,以他和叶杏的力气,那是万万搬不动的。
叶杏抬手指道:“你先上树!”舒展不明所以,叫道:“他怎么办?”叶杏皱眉叫道:“上树!”舒展不敢多问,手足并用,向那树爬去。
那树生在半山,高约七八丈,舒展悬崖急落虽不如其他人,但在风雨里独自攀岩还是没问题的,这时憋住了一口气,呼呼已爬上五丈左右的地方,回头一看,叶杏口中噙了琉璃绳,正赶上来。
她轻身功夫本高,攀岩也自然快过舒展,眨眼间后来居上,先上了那横松,探身一拉,舒展也纵身上来。叶杏将绳子在自己臂上、腕上拢了几道,对舒展道:“一会儿他上来时,你千万接住。”
这时耳边“隆隆”巨响更甚,那洪水巨浪眼看已不过三四百步的距离,舒展惊道:“啊?”忽觉眼前一花,叶杏已在松树上一顿足,纵身跃起,飞起五尺来高,猛地落下。舒展惊叫道:“啊!”却见叶杏落下丈许高时,身子猛地一顿,与此同时,地上的微须汉子骤然倒蹿了起来。
原来叶杏在下边时先用琉璃绳将微须汉子双足绑牢。那琉璃绳是叶杏自平天寨所得,又细又韧,全部展开时长近十丈,正是伏击攀援、出奇制胜的法宝,一直为她所喜。此刻叶杏上行从松树左侧而上,又从右侧落下,以绳将松树变成滑轴,此上彼落,立时就将那汉子拉起,只想到时舒展在上接住那汉子,她再攀着琉璃绳上去,便是既快捷又稳妥了。
哪知叶杏打的如意算盘,真施行起来却未必就万事如意——那微须汉子比她体重,她虽然先跳高五尺,又以千斤坠功夫加大了下坠之势,可是松树粗糙,两人在一上一下时又免不了在岩崖上碰蹭,消耗力量太多,终于当两人在半空中相遇时,叶杏已然力尽,一起在四丈上下晃荡。
舒展大骇,叫道:“叶杏!”骤觉寒风扑面,轰的一声,山洪第一排巨浪已然撞来,碰在山体上,“砰”地立起半天高。舒展只觉脚下一凉,撞成玉碎的水墙猛地从脚下掀起,来势汹汹,仿佛有几百颗拳头一起打在他的脚上腿上腹上胸上脸上,其势之猛,几将他冲离松树,飞向天空!
舒展拼命把住横松,咬牙憋气,这才熬住。忽然间水墙力尽,又从半天里穿过舒展的身体落下,如同千百双冷冰冰的手,攀住他肩头双脚,合成一股巨力要将他拉将下去!舒展忍不住放声尖叫,竭力稳住身体。
待水墙退下,再看下边的叶杏和那微须汉子,两人仍悬在半空,被大水冲洗,以各自的绳索为轴滴溜溜旋转不已,身上水流成河,好像两个正在融化的雪人一般。
舒展叫道:“你们怎么样?”却听不见自己说话。叶杏抬头喊了句什么,水声太大,也听不真切。舒展大急,回头向山上叫道:“怀恨!”声音也被掩住,可是隐约可见上边似乎光线浮动,似乎有人正腾挪来去地动手,难道竟是山上也有伏兵了么?
不管怎样,看起来怀恨已被绊住,完全不能指望。舒展向下望去,见那叶杏和微须汉子仍在摇摇摆摆。汉子身体沉重,方才被水墙一抛一落,又向下滑了五六尺,叶杏此刻的位置已被他拉得在其之上了。
第一道浪头拍岸后,崖下水势激荡,无形中缓解了山洪冲下的势头。故此,如方才那般的倚天水墙已不会再出现。可是一退一进时,却也有丈许高的骇浪拍崖。现在洪水深约丈许,激荡的浪头高约丈许,叶杏方才为了防止将那汉子吊起时磕着要害,是将琉璃绳绑在他脚上,故此半空中那汉子的姿势乃是头下脚上。眼看他此时因向下一滑,头脸距离浪头不过五六尺的模样。眼看洪水渐渐涨起,到时都不用淹死他,便是浪头击打,岩壁碰撞,也会将他挤死了!
舒展勉强平定心绪,再想其中关节,隐约似有所得,也不及考虑是对是错,已经把心一横,探身抓住叶杏这边的绳索,从松树上直翻下去。
那汉子身子远重于叶杏,叶杏自然可以靠他拉住的绳子向上攀爬,可是她若向上,千斤坠一破,汉子势必下落,终害了他的性命;若要让她将那汉子拉上松树,武学讲究力由地起,现在双足悬空,一个女子单凭臂力绝对不够,唯一能做的只是以双足勉强勾住临近凸起的石块,撑着不让那汉子继续下滑。可是此刻舒展落下,合二人体重,终于超过微须汉子。只见此落彼起,叶杏向崖下洪流沉去,那汉子却越来越快地向崖上松树升去。
舒展大叫道:“叶杏!快上!”怒涛拍崖,也不知叶杏能不能听到,又能不能反应过来。若是她动作稍慢,沉得太深,被洪水卷住,只怕自己三人都要死在这里了!
忽然只觉肩上一沉,叶杏已沿绳攀上,踩过舒展的肩膀向上而去!舒展奋力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叶杏湿漉漉的衣裙抖开,好像一朵白莲,倏忽间已在松树上绽放,正迎上那刚好升起的微须汉子。她单臂一揽,已破了他上升势头,将之横在松树上,一足挽住他脚上的琉璃绳,向上一挑,叫道:“上!”
舒展立即从松树处拉绳而上,只觉洪水不停上涨,激起的水沫一片片打在他腿上,可是现在既已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就能尽力向上攀爬。他的速度虽不及叶杏,但也远非常人可比,几个倒手,也就上了松树。
肆○不低头
李响等人与那解卦道士同困在巨岩之上,只见洪水滔滔,一路回旋呜咽。米黄色的水面上大大小小的漩涡有的好像夜幕里的烟花一闪即逝,不留一点涟漪,有的却在水面上形成稳定的漏斗,转出一圈圈令人目眩神迷的波纹。
李响看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向后退去,一屁股坐下,这才把视线从漩涡中拔出,叹道:“危险,危险!几乎被它迷住,跳下去了!”唐璜微笑着负手眺望着山上仿佛从天而来、奔流不复的大水。常自在找着岩上风化的石片,一片一片居高临下地打水漂。甄猛和毕守信却有点不放心,一个看着那道士,一个来问李响:“叶姑娘他们能逃过这大水么?”
李响仰天躺下:“能。”那道士多嘴道:“泰山山洪……难!”甄猛撸袖子要上前和他拼命,李响摆一摆手道:“听他胡说。”
毕守信不放心道:“可是这洪水真的太凶了。”李响微笑道:“叶杏沉着,舒展多智,怀恨神力。这三个人一定没问题。”毕守信道:“话是这样说,可是,万一……”
那道士接口道:“人算不如天算,人力不胜天力。”不知怎地,他被几人容许留在石上之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只想着撩拨几人发火。
李响似笑非笑,瞧他一眼,转脸对毕守信笑道:“你也知道,那是万一。”他拍拍毕守信的肩膀,“叶杏不会容许万一出现的。”
毕守信一愣:“为什么?”他最后一个加入七杀,谈起知心,毕竟较之其他人要少些。几人中李响说话常常阴阳怪气;常自在又懒洋洋做多说少;唐璜虽然随和,却高深莫测;怀恨憨头憨脑,在一起说话还没有喝酒多;比较熟悉的反而是叶杏、舒展、甄猛。可叶杏是个女子,舒展、甄猛虽然比自己强些,可是对李响他们的有些看法或行动,理解也好,判断也好,似乎也和自己一样,总要慢上半拍。
七杀有个习惯,让人又爱又恨:虽是团体,但每人各行其是,谁都不爱解释。我要做一件事,你是要帮忙还是置身事外,都要靠自己判断。事事搞得心有灵犀似的神秘,累得毕守信天天心力交瘁,宛如陷入二场无休无止的猜谜游戏。若不是这时事关重大,他也断不会一直追问下去。
李响笑道:“因为叶杏输不起。”他仰面望天,居然肯难得地解释,“从我们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就知道,我们不能输、不能死。为什么?因为有太多人盼着看我们的笑话。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祸国殃民、败坏伦常——这些事吓着了太多人,让他们寝食难安,日日期待我们能死于非命——因为只有我们输了死了,他们才能证明,在这世上他们是对的,我们是错的。”他歪嘴斜笑,嗤道,“可是我们怎能让他们如愿?你越盼着我死,我就越要活得精彩;你越盼着我败,我就越要赢得漂亮。事到如今,我们的命已经不再是一条命,而成了我们的信仰。我们一天活着,就是一天正确的证据。”
说完,他以拇指顶住心口,眼望那道士嚣张道:“所以,叶杏怎会被洪水吓住?怎会因泰山认命?追杀也好、暗算也好、强敌也好、天灾也好,雷电?绝壁?洪水?我们怎么会死,怎么敢死,怎么忍心死?”
一连串的反问句句癫狂。可是那道士却实实在在为他气势震慑,勉强道:“这……这是你们的一厢情愿罢了。山洪来时,管你想不想死!”
李响哈哈一笑,咧嘴道:“人定胜天!”这四字古往今来也不知已有多少人说过,又不知被多少人用“天命难违”压倒过。可是李响这时在山洪的包围下说出,却格外坚定不移、飞扬跋扈。
那解卦道士宛如被人当头棒喝,只觉脚下发软,一时终于无话可说。
这时,李响忽地转过脸来,问道:“不过,担心还是有的。真人,怎么称呼?”那解卦道士一愣,答道:“贫道云申。”
李响点头道:“嗯,我听我师……寒石那老头说过……”他忽然一笑,“这是你的地盘,你说,这洪水得流多长时间?”云申已无还嘴之力,想了想道:“咱们现在身处半山,山洪规模其实还算不得真正形成。照这个态势看,快则两三个时辰,慢则半夜一天,总能挺过去的。”
只见李响低头骂了一句什么,抬起头来问唐璜:“唐妈,看了这么久,有计划没?”唐璜低下头来道:“洪水宣泄至今,水势已经稳定。山体给浸得透了,漩涡回流也少了。可是——还是猛,人游不了。”
李响道:“有能下山的路么?”唐璜摇头道:“找不着。水面太宽。”毕守信才知道原来两人一直都在思索对策,不由有点又惊又喜。
李响不住踱步,皱眉对唐璜道:“麻烦!被你方才一说,我也熬不住了。我要去,救人!”说着站起身来,眺望上游,口中念道,“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毕守信奇道:“来一个什么?”
李响郑重道:“船!”
舒展爬到松树上喘了好一会儿气,叶杏笑道:“好家伙,有你的!”方才情势,当真是千钧一发,若是舒展脑子稍慢,勇气稍怯,只怕叶杏和那微须汉子至少有一个就得葬身洪水。
舒展坐在松树上,抚胸大喘,笑道:“当日秦始皇封禅泰山,为松树所救,赐名五大夫松,今日咱们蒙其余泽,也算幸甚。”
叶杏检查那微须汉子,见他仍然昏迷不醒,身上脸上又给刚才的倒吊划出许多伤痕,吐吐舌头道:“将来他醒了,只说是他自己从山上滚下来弄的。”舒展却在向崖顶看,道:“怀恨那疯和尚怎么不来帮忙呢?”
叶杏凝神倾听,她的耳力自然好过舒展,突然便听到崖上隐约传来那蓝衫公子的呼救声,顿时脸色一变:“不好!”
她将琉璃绳解下,盘好背在肩上道:“你扶着他,我先上去看看。”舒展待要争时,手脚都因方才的激动乏力,只得眼睁睁看着叶杏先行。
叶杏展开赤手攀岩的本领,两三丈的距离不过几个展臂,就已来到绝壁边缘。她方才在下边时隐约听到蓝衫公子的尖叫,这时担心上边暗藏埋伏,便放慢了动作,仔细揣摩——崖上并无杀气,这才一探头,只见眼前一双黄色的眸子正瞪得圆溜溜地看着自己。
叶杏吃了一惊。以为是遇着敌手,正待反应,忽然看清那眼眸周围的脸自得不成话,仔细一看,几乎哑然失笑,原来那竟是只白毛山羊。她这才放心,蹑手蹑脚地跃了上来。
这一上来,也不由小吃了一惊——只见这山崖上地势倾斜,自己方从绝壁上来,往前走二十步,山势便猛地向下切去,与后边一座高山夹出一道河谷,更引出另一股山洪流下,前后夹击。整个山崖便如大海中一条狭长的犬舌。
在这巨舌之上,却停满了许多动物。叶杏上崖处是羊群;旁边几只野鸡拖着被水打湿的大尾巴,垂头丧气地咕咕唠叨;再往远是兔子三四窝;花鹿五六只;野猪一头;树上猴子吱吱叫;树下几点绿光在暮色里幽幽放光——仔细一看,却是两只狼瘪着肚子卧在地上。
动物们个个耳聪目明,见叶杏上来,都把头转来看她。叶杏有些糊涂,不明白这些家伙怎会聚在一起。正有一只狐狸也若有所思地朝她歪过头来,与她一起纳闷。叶杏不由有点怀疑,自己莫不是在做梦?正想要掐一下大腿,忽听远处又传来一声蓝衫公子的惊叫。那狐狸和狼一起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叶杏不敢贸然动作,只好轻手轻脚地从羊群中穿过。山羊状甚不安,撅着屁股蹦开。再往前走了七八步,转过两棵树,便已看到怀恨和那蓝衫公子的背影。
——只见怀恨倒在地上,那蓝衫公子单膝跪在他身边,一只手拿了一粒什么东西,正左右乱晃。
叶杏叫道:“怀恨!”待要上前细看到底怎么回事,那蓝衫公子听到她的声音,一叠声叫道:“蛇!蛇!救我!”叶杏正要落下的脚急忙停住。
那蓝衫公子叫道:“蛇!蛇!蛇!”叶杏定睛向下看去,果见地上蠕动如暗涌,毛骨悚然地爬了一地蛇。她一个女孩儿家,登时汗毛竖起,恶心道:“哪来的?”那蓝衫公子道:“不知道!”话音里已带出哭腔。
叶杏勉强控制心神,仔细去看,只见这一片翻滚着的蛇潮,怕是没有几百多条,围着怀恨两人布了五尺多宽、蛋圆的一个圈子。
叶杏顿时手足无措。以她的本领,断然不能于一瞬间杀死这么多蛇,可若是漏掉一条,自己也好,公子、怀恨也好,给咬上一口也是凶多吉少。
那蓝衫公子哭道:“快救我!”叶杏叫道:“怀恨被咬了?什么蛇?”蓝衫公子道:“不知道!”说话间刘海抖动,几乎将两只眼都遮住了。
原来山洪暴发,野兽最早感应。这一块山崖虽然狭长,但位置微妙,正是方圆百里的兽类们保命的所在,各种动物一早来此避险。几万年的淘汰选择,泰山的动物本能地有了自己的逃生规矩,虽然有狼有鹿,有狐有兔,却都知道大家正处于非常时期,应当相安无事,共度难关。
岂料就在它们万众一心的时候,怀恨却背负蓝衫公子贸然上山。若是他从别处上山也好,偏偏他下脚处乃是蛇类盘踞的势力范围。怀恨慌不择路,一脚踏下,踩着人家的尾巴,立时遭到反啮。怀恨挨咬之后,一时气恼,将能够着的几条蛇踩了个稀烂,这才毒发倒地。可是这一下打破动物界的停战协议,顿时撩起蛇群的凶性,将石下草丛其他地方的众蛇都引了出来。
叶杏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蓝衫公子有问必答地急道:“辟毒珠!能解百毒,避蛇蝎!”他说话极快,几如爆豆一般,与在崖下时截然不同。叶杏被他唬得一愣,正待再仔细权衡,忽然那蓝衫公子尖声叫起来,叫声里再没有意义,只是一声一声吓人,手里拿着珠子左右乱挥,势如疯虎。而那珠子果然灵验无比,挥舞过处蛇虫全都退避三舍。
原来方才那蓝衫公子和怀恨被困蛇群,仗着宝珠保护,撑到这会儿已到了极限。眼看叶杏赶到,他稍一松劲,心头绷紧的那报弦登时断了,只觉得在蛇群里再也不能多呆一刻,否则马上就会被蛇群吞没,死得体无完肤、肉胀血黑、苦不堪言。
就见他的动作越来越大,宝珠挥舞的破绽也越来越多。毒蛇给他挑逗,渐渐烦躁起来,个个都昂起头咝咝吐信。叶杏暗叫不好,可已来不及考虑更好的办法,纵身一跃跳进蛇丛,便在那蓝衫公子的身畔停下,落下时两手轻轻在他肩上一按。那蓝衫公子便不由自主地微一蹲身。
叶杏要的就是他这一瞬的蹬地之力,她落下地来只在他胁下一托,那公子百十斤的身子忽地飞起,斜斜的有七八尺高、一丈多远,落下地来一滚,终于已逃出蛇群。
这边叶杏将他换走,右手一张,方才顺手从他手里抹下的辟毒珠在手中滴溜溜乱转。她以单腿为轴,展臂一划,一个身子在怀恨身边旋风般连转七八个圈子。一干毒蛇正因那蓝衫公子的慌张有隙可乘,立时又被叶杏强压了下去。
外边那蓝衫公子手忙脚乱地爬起,双手上下乱摸,慌道:“我被咬了,我被咬了!”他摸了一气发现并无伤损,这才看清是叶杏把他换了出来。他单手一抹,将刘海拨到左眼,叫道:“你……你……你快出来!”
叶杏低喝道:“别吵!想把蛇再引过去么?”那公子立时住了嘴。
叶杏道:“你别慌,没事的。”说话间注意到蛇群已渐渐稳定下来,身法渐慢,右手从头上拔下根簪子,轻轻一划,切开怀恨的裤脚。
只见怀恨两条小腿上带着六七处咬伤,两条腿粗如水桶、红里透黑,十分吓人。叶杏找准位置,簪子再动,在他两腿上各画了一个十字创口,黑血顿时汩汩流出。蛇群闻着血腥,窸窸窣窣又是一阵骚动。
那蓝衫公子害怕,畏畏缩缩道:“你……你出来吧……”叶杏翻眼瞪他一记:“我力气不够,不能在毒蛇反应过来前将他送出去。”一边说话,一边用左手旋转辟毒珠,右手连动,从怀恨腿上挤出好多黑血。
那蓝衫公子道:“你……你不害怕?”叶杏哼了一声道:“你的朋友在那边悬崖下,你要没事去帮他们上来。”说完从肩上褪下绳子,抖手扔给那公子。那蓝衫公子如蒙大赦,捡了绳子慌慌张张地去了。
叶杏眼见怀恨腿上的黑血渐渐转红,伸手封了他止血的穴道,这时没有别人,不必强挣,她额上冷汗顿时涔涔而下,低声骂道:“响当当,你他妈的死到哪儿去了!”
毕守信听说李响在等船,气得几乎跳起来,怒道:“你开什么玩笑!”那道士也道:“是啊,泰山上哪来的船。”毕守信却不和他一条战线,翻脸比翻书还快,怒道:“你怎么知道泰山上没有船!”
那道士吃他抢白,面色一红一白,恼羞成怒道:“痴人说梦也须有个限度!你们的朋友本事虽然不差,可是带着两个负累,哪有那么幸运?泰山上也不会有船!”甄猛大怒,跳过来就打。一对一云申稳占上风,一把抓住老头的手腕,道:“你们自己也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他此刻终于逼得七杀动手,虽然自己是必败之局,可是却忽然觉得轻松起来。
李响哈哈大笑。云申、甄猛、毕守信一起怒道:“笑什么?”李响歪嘴道:“你说的是蠢话。”云申冷笑道:“我倒盼着你能一直这么坚持。”
忽然常自在叫道:“有了!”
李响一跃而起,来到岩边,只见不远处一棵合抱粗细的暗青柏树一路翻翻滚滚地顺流而下,连忙回身冲云申伸手道:“剑给我!”
云申一愣,拔剑出鞘,略一犹豫,一咬牙道:“反正你们人多!”他将剑柄递过来。李响劈手抢过,笑道:“小心眼儿!”把剑往臂后一反,叫道,“大常!”
常自在回身扎马,两手在腹前一叉一捧道:“来!”李响纵身而上,单足踏在常自在手上。两人一个蹬一个送,常自在大吼一声:“走!”
只见李响越过常自在头顶,如腾云驾雾一般御风而走,迎上那柏树,身子一沉,落在上边。他去势太猛,那柏树根本吃不住,在水中一沉一滚,已将他滑入水中。可是这么一来,李响已有机会攀住树干,不被洪水卷得失去控制。他右手宝剑起处,寒光凛冽,久违的天山六出剑使出,嚓嚓声中,沿着树干削去由根到梢的四分之一枝叶。
柏树枝叶本是圆锥形,在水中最是不稳,这么一来,重心改变,在水中又一滚。巨岩上常自在已送唐璜飞身赶来,半空里唐璜喝道:“剑!”李响挥臂抛剑,唐璜伸手接了,往下一落,也是一剑横削,将树干背后与方才李响动手的相对位置削去四分之一枝叶——柏树再滚,水下没有枝叶上顶,左右两侧剩余的枝叶铺开,浮力平衡,登时将树稳住了。
李响、唐璜呼喝一声,同时从水中跃起,一个站在树梢,一个站上树根,两人提着气,那柏树便只沉入水下不及半尺。
巨岩上常自在大声叫好,唐璜遥遥招手,叫道:“你们小心!”岩上其他人瞧得目瞪口呆。
毕守信道:“你们早策划好的么?”常自在一愣,笑道:“也不算策划吧,李响提了一下,让我看着断树。”
甄猛叹道:“太冒险了,他们怎么不早说?”常自在笑道:“反正是他的计划,他来执行,有什么危险也是他的。”
毕守信道:“可是他们若是遇险,我们能够不管么?那岂不是把我们也拖进去了?”常自在愣了一下:“你要是想管,那就不是危险;你要是不想管,这事就和你没关系,怎么会把你们拖进去?”
常自在说的是心里话,可听在毕守信的耳里,却是一番冷嘲热讽,他不由怒道:“他……你……你们根本就不信我!”脑子一热,隐忍多时的一句牢骚终于脱口而出,索性豁出去了,一口气道,“什么事都是李响、叶杏你们几个自说自话。我们做什么你们都知道,可是你们有什么打算却都瞒着我们。这算什么?我们还是朋友么?若是觉得我没本事,合不来,明说就好!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这么藏着掖着……”
甄猛见他越说越过分,连忙过来拉他。常自在本是个说少做多的人,给他一顿闷棍,已被打懵,张了几次嘴不知该从何说起,郁闷起来,索性一句话也不说,自来到岩边坐下看水。
毕守信还待穷追猛打,甄猛强把他拉住,毕守信怒道:“我说得不对?我说得不对么?”一边说一边逼视甄猛。甄猛低下头来,“唉唉”连声,也不说话。
那云申听他们内讧,赞叹道:“你说得很对!”却给毕守信一嗓子骂回去:“你给我闭嘴!”
七杀自平天寨破寨重组之日起,八人吃喝玩乐,恣意妄为,一路快活。可是实际上几个人一旦处得久了,自然而然分出了亲疏,更何况他们每人又都是头角峥嵘、个性固执的主儿?虽不想多问江湖事,可八人其实本就已是一个小小的江湖,过往的罅隙一点一点积攒起来,一路顺风时还不显山露水,到今日天崩地裂、生死攸关,终于突然爆发。
叶杏以辟毒珠护住了怀恨,周围群蛇虎视,可她是什么样的人物?就见她喘一口气,便慢慢镇定下来,等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响,舒展背着微须汉子和那蓝衫公子一起上来了。
这时天色越来越暗,舒展眼见毒蛇密布,急得汗也下来了,问叶杏道:“怎么把你们弄出来?”叶杏弓腰道:“怀恨身子沉重,又没了意识。一两个人若要抬起他来,终归难免为毒蛇所乘。你去崖前,留神李响他们的动静。”
舒展一愣道:“这么大的水,他们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吧?”叶杏肯定道:“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两时一会儿肯定会来!你快去,别错过了!”
舒展踌躇道:“那你……”叶杏咬牙道:“我没事。”
舒展答应一声,便将那微须汉子交给蓝衫公子,转身就走。那蓝衫公子扶着微须汉子瘫坐下,浑身湿漉漉地打哆嗦。
叶杏喝道:“跟我说会儿话!”右手困顿,又将辟毒珠交到左手。那公子身子一僵,道:“说……说……你……姑娘芳名?”他竟然到此时才有机会问起叶杏姓名。
叶杏道:“我姓叶,你呢?”那公子道:“我……我……”耸肩低头,吞吞吐吐地不说。叶杏给他的不利索惹得烦躁:“不想说别说,说别的!”那公子道:“说别的……说别的……”
他眼望蛇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叶……叶姑娘,你……你不会……不会害怕么?”叶杏哼了一声:“我不会害怕?我不怕留你在这浪费什么口水!”原来她也紧张得厉害,不得不说话分散注意力。
那公子仍不看她:“可是……可是你都不慌……”他想到方才这一路逃跑、上山、遇蛇时叶杏的种种表现,不由得心下羡慕。
叶杏道:“慌有什么用?一慌,不该输的也输了。”
那公子听了心有所动,偷偷看叶杏一眼,道:“你……你真厉害……”叶杏没好气,道:“少拍马屁!”
那公子已为她折服,这时听她骂自己,竟然也如闻仙乐,痴痴看过去,只见叶杏一袭青裙,下摆上满是泥泞,虽然狼狈,但目光坚定,嘴唇紧抿,气势惊人,于万种风情中透出烈烈英气,不由怦然心动:“叶姑娘……你……你从来没有……”说着又说不出来了。
叶杏骂道:“没有什么?下面呢?你是太监么?说话有上句没下句的!”一想到当此时节,这人还这么拿不起放不下,当真不像男人,叶杏不由生气,连江湖荤话都冒了出来。
那公子却没听懂,一咬牙,垂目道:“那……那你……你有没有绝望过?”叶杏一愣,道:“绝望?”
那公子道:“我……我常常感到,再怎么努力人也争不过命数……明明已经拼得头破血流,不顾一切,好像希望就在前面,可是突然之间最后一扇大门关上了,通往成功的路轰然崩塌……你会绝望么?”他想起自己此前在玉皇顶的卦签,不由得悲从中来,一席话说得阴气森森。
叶杏沉吟一下,道:“有过!”那公子“哦”了一声,语气中竟然颇为失望。
却听叶杏又道:“可是这两年都没有了。”那公子“腾”地站起,裸露的一只眼瞪到眼白四露,刘海下的另一只竟然也在暮色里放出异光来。他连声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他平生最少勇气,因此屡屡错失良机、害人害己,为此甚为自责。这时见到一个女子都能如此勇敢,不由相信自己若能知道理由,必然也可获得心灵深处的力量。
叶杏却道:“秘密。”眼见那公子顿时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双睛黯然无光。
忽听一人道:“这……这位姑娘……求求你……告诉我们!”正是那微须汉子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恰好听到二人对话。
叶杏不说话,笑盈盈地转动辟毒珠。她这秘密事关重大,说出来就怕不灵;而且又涉及他人,没的让人笑话。因此这二人虽然问得恳切,她却也不能说,趁那蓝衫公子惊喜于微须汉子醒来的当儿,这问题便如此掩了过去。
恰在此时,忽听崖边舒展大叫不休,紧接着山崖下两声长啸,压水而起,眨眼间李响、唐璜已经来到蛇圈后。
见到当前情景,李响惊讶道:“厉害!听说过百鸟朝凤,原来还有群蛇拜人的。”叶杏没好气道:“少废话!再磨蹭一会和尚就死透了!”她此刻见李响二人赶到,知道天塌下来也没事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蓝衫公子虽没勇气,但是生性敏感,这时见叶杏改变,登时察觉,便把眼望来,只见李响抓耳挠腮,问唐璜道:“唐妈,有什么办法把他们弄出来?”唐璜皱眉道:“万全之策……没有。硬拼吧,我在旁边警戒。有敢动的蛇我来收拾。”摊开手来,手里是方才顺手撸的松针。
李响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沿蛇阵走了一圈,选了个角度,调节呼吸,就要行动。
忽然,那微须汉子道:“几……几位英雄……我家主人有办法救人……”
几人都是一愣,这公子从露面时起便是一副胆小无能、没担当的样子。现在这微须汉子却说他有办法救人?不禁都把眼望来。
那蓝衫公子窘道:“没……没有……我没有……”微须汉子挣扎道:“你有的……主人……试试吧,这几位英雄本领高强,即便……即便你的办法不行,他们也能重新开始……”主仆二人一个没底气,一个没元气,说话都是断断续续、吊人胃口。
那蓝衫公子犹豫道:“真……真的?”偷眼来看七杀。叶杏暗叹此人果然是全无自信,宽慰他道:“不错,你要有办法的话咱们就试试,反正也不耽误什么。”
果然,那公子有了点勇气,游目四顾,略一点头,似乎便有了主意。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他抬头,不由都感到好奇。那公子给众人一看,慌得跟什么似的,哆哆嗦嗦拨了一下刘海,道:“李……李响?”之前他隐约记得叶杏曾经说过这名字。
李响“啊”了一声,道:“怎样?”那公子看他一眼,毛手毛脚地拉住他的手腕道:“你……你跟我来!”说完拉着人就走。唐璜、叶杏大眼瞪小眼,完全不明所以。
只见二人来到悬崖边上,那公子低头看了看,又往右行了数步,跺一跺脚,想了想,再往前走去。李响瞧他神神秘秘,心里发毛:“你到底干什么?”
那公子却已在十三步处停下来,回头招呼道:“你……你来!”虽然比此前活泼了些,可是看起来格外猥琐狼狈,目光闪烁之间让人不由自主地厌恶。李响勉强过来。那公子左脚支撑,右脚在地上画了个圈,指给李响看道:“你……你力气大,来这里跺两脚……两脚!”
李响越发奇怪,过来看看地下,又看看他,不由自主地烦躁道:“你当我是傻瓜么?”那公子道:“你……你跺!能救叶姑娘出来……你不跺……可别后悔……”这话就有效多了。李响“噌”地跳过来,“啪啪”跺了两脚。那公子道:“用力啊……这样不行的……”
李响的忍耐几乎已到了极限,顿时运起十成功力,用力跺了两脚。那公子大为满意,道:“这样就行了……快离开这儿!”
李响气道:“我还快离开你呢!”说罢飞步跑回蛇群。唐璜道:“他叫你干什么?”李响没好气道:“谁知道?关键时刻光知道添乱!”
忽然就听叶杏惊叫道:“蛇群!”只见蛇群突然开始游动,几百条五色斑斓的长蛇同时四散。李响、唐璜只得跳脚乱闪。
李响怪道:“怎么回事?”
眨眼间,方才还众志成城的蛇阵已经不翼而飞。远处的狼狐鹿兔鸡也突然骚动,狼嚎鹿走,一派生机盎然,都往远处而去。
李响、唐璜立刻上前,一个给怀恨放血包扎,一个来检查叶杏有没有遭咬。那蓝衫公子跑过来道:“再往远走!”
忽然,就听悬崖处一声闷响,离方才李响跺脚处不远:一块大石忽地从崖上跌落,“砰”的一声落入崖下的洪水中。
李响咂舌道:“我刚才用了那么大力气么?我有那么大力气么?难道我的武功又有所突破?”他的话音未落,只觉脚下震动,一声石裂之响连绵不绝,眼前那一片平整的崖面忽然陷了下去。
这一处陷落以方才那块落石所在之处为圆心,十六七步为半径,半座山崖忽地齐齐整整向下沉去。好像一个巨大的陷阱发动了一般,边缘上山石交错摩擦,石粉如同烟尘般腾起,碎石弹起如炒豆。
李响大叫:“我……我无敌了!”叶杏劈头给他一下,叫道:“快跑!”
众人这才明白蛇群为何突然撤离——蛇类贴地而行,对于地震最有预感,对这样的大塌方当然会有警觉。
几人与崖边不过二十多步,那断裂山体整块向下滑去,连带得附近碎石乱滚,若是再引起塌方,很容易就能把他们都卷进去。众人跑出十几步,只听背后一声巨响,回头看时,那断崖插入山洪,溅起的水花竟然漫上了悬崖,“刷”地冲出老远,在众人脚上一舔,又迅即缩回崖下。
伍○妖太子
几人在安全处停下,惊魂未定。
李响抹把额上冷汗,道:“真不是我做到的?”却听那微须汉子颤声道:“重睹主人神技……属下……属下虽死无憾……”李响挠头道:“我什么时候收你为属下了?”却被叶杏推到一边,叱道:“少贫两句!”
她转身看着那蓝衫公子,不信道:“是你干的?你怎么干的?”那蓝衫公子耸肩苦笑道:“这个……这个……秘密……”说得可怜巴巴,又小家子气,全不像个有如此通天本领的人物。
叶杏暗叹烂泥抹不上墙,回身道:“唐妈,毕守信他们呢?”唐璜道:“在上边困着呢,一会能过来吧!你们在这迎着,我和李响去找个能挡风遮雨的地方,俩伤号老冻着可不行。”
于是李响、唐璜一南一北沿着崖顶寻找,过了小半个时辰,二人转回来,都有收获:李响找着一个岩洞,唐璜居然找到一幢木屋。说到去哪时,大家都觉得木屋来得蹊跷,心中没谱。
正说着,上游又漂来大树,常自在、甄猛、毕守信、云申分头赶到。
说到木屋,云申惊喜道:“对了……”李响不爽道:“对什么对?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甄猛哈哈大笑。原来云申犯了犟劲儿,认为叶杏一行一定没救,因此是跟来嘲笑李响的。
李响哭笑不得,气道:“自找丢脸!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贱人。”云申无话可说,只好当说的不是他,兴高采烈跳回到被打断之前,惊喜道:“……对了!那是山中猎户进山的落脚处。他们在安全地带搭筑木屋,也是为了方便有进山的人躲避猛兽、风雪,若是到了那里,恐怕粮食、蛇药就都有了着落。”众人怎不大喜,立时做了两副担架,抬着怀恨与那微须汉子前去投宿。
那木屋并不多大,不过五六步深浅,纯以整根圆木搭筑,结实坚固。门朝外开,并没有锁,只有三个不同位置的销子,果然是防兽不防人的。
唐璜开了门,先进去一看,屋中摆设简陋,只有一张木头堆砌的矮炕,上边扔着床脏兮兮的被褥。木炕对面是码得整整齐齐、劈好的柴禾,顶上放着火镰、火绒、两只木碗,墙上挂一口锅,一把柴刀,屋角有一口石灶。
十一个人进屋,屋子立时被挤得转不过身来。众人将怀恨和微须汉子放上炕,云申蹲下身来,挨个抽动木炕底下的木头,抽到第五根时,木头一晃,海碗粗细的一截木头应手而出。待抽出半尺长,便露出一个洞。云申伸手进去一摸,拉出个木盒,打开来看时,边上是两个小瓶,一瓶蛇药,一瓶金疮药,其他空间却塞着沉甸甸的一大块熏肉。
李响、常自在不由大声欢呼。唐璜重新给怀恨拔毒上药,云申拿着金疮药迟迟疑疑不知该不该给那微须汉子救治。
那蓝衫公子见他这样,祈求道:“真人……求……求你救救他……”那微须汉子却比他有骨气得多,咬牙道:“主人,不用求他!我……我撑得住,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李响听他说得可怜,气道:“云申,你一个出家人见死不救算怎么回事?”走过来,劈手夺了药瓶,跳上木炕给那汉子上药。云申不甘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就胡乱救人!这两人是官府通缉的邪教妖人,这人绰号九命无算杀人王,你们救了他,不知他又要杀多少人!”
李响赞叹道:“好猛的绰号!我喜欢!”
叶杏道:“该不该杀,救了再说。”这话说来简单,可云申听了便是一愣。这样走一步看一步的做法,竟然颇得道家无为的真髓。不由闭嘴。
于是众人便在灶上升起火来,将外衣脱下烘着,又接雨水刷了锅,新接了水,用柴刀将腌肉切碎煮汤。天色黑下来,木屋中只见灶火闪烁,众人困顿一天,闻着渐渐飘起的肉香,这才觉得自己是实实在在地活着。
大家都找着舒适的姿势坐下。云申经刚才一事,叹息道:“七杀,我算服了你们。”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八人,叹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血剑令把你们说得卑鄙无耻,可是从我所见,你们的一些作为却是连许多自诩大侠的人物都要自叹弗如。平天王、国寿王的事到底如何?能和我说一说么?”舒展笑道:“现在想听了?”他自然是还记得玉皇顶上六子不由分说的情形。云申苦笑道:“我想自己再做一次判断。”
忽然那公子道:“我……我也想听……”唐璜搅动肉汤,道:“时间还有的是。”李响耸耸肩道:“那就说吧!”
于是各人便顺次说了昔日往事:李响下天山、叶杏逃婚、舒展开妓院、常自在关外习武、几人赌斗救唐璜、怀恨七上七下少室山、甄猛咬死伪君子平天王、七杀三救战败英雄董天命……最后说到董天命竟然被活活吓死时,云申颓然变色道:“竟是这样……”他本身其实也算侠义,这时听说盖世英雄的结局竟如此窝囊,不由也起了天命难违的意思。
忽听那微须汉子嘶声道:“原来……是……是你们?”众人回头看时,只见那汉子苍白的脸上泛起血色,瞧来极是激动,又在勉强压抑。众人瞧着奇怪,再去看那蓝衫公子时,却见他脸上血色褪尽,额上刘海簌簌发抖。
李响奇道:“你们怎么了,没事激动什么?”那蓝衫公子下巴颤抖,强笑道:“是……是……我是不该激动的……”可是神色却越来越僵。
忽然那微须汉子叫道:“主人!”单手将他拉低,附在他耳畔上低语几句。那蓝衫公子一愣道:“行么?”微须汉子点头道:“让我试试!”挣扎着要起来,蓝衫公子连忙扶他。
唐璜叫道:“你干什么?别乱动,伤还重着呢。”那微须汉子却已下地,脚在地上稍稍一沾,膝盖无力,就势跪倒道:“七杀在上,小可有一不情之请,望各位成全。”他体质特异,为人最是硬扎,因此才有“九命”之称,这时包扎伤口后,行动虽然困难,说话倒已经利索了。
他这一跪正对着李响、唐璜,却见唐璜专心熬汤,看都不看他一眼,李响嗤笑道:“既知是不情之请,那就别说了。”七杀其他人也东张西望,根本没人理睬。微须汉子不料直接吃了闭门羹,脸上本已带着些血色,这时不由得又加深三分,大声说道:“此事事关重大,虽然为难,但也务必请各位出手相助!”
叶杏看他是个不点不透的笨人,只好扬眉道:“事关重大是你的,帮不帮忙是我们的。你什么事都还没说,先跪下来,这是在逼我们么?”甄猛接着道:“我们最恨人跪!有话站起来说。”
那主仆二人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公子慌忙把微须汉子扶坐在炕上。
李响微笑道:“说吧!”那微须汉子失了锐气,这时鼓起余勇道:“如今我主仆落难,在下重伤之余,恳请各位保护我家主人。”叶杏笑道:“保护说不好,不过起码下山之前保你们平安无事。”
那微须汉子道:“请护送我家主人回家,确保安全!”李响摇头道:“不干。”
那微须汉子道:“事后必有重谢。”李响摇头道:“不干。”
那微须汉子道:“并不很远。”李响摇头道:“不干。”
一个诱得急,一个回得快,干脆得不得了。
那微须汉子气得都快哭了,道:“为什么?”李响正色道:“不喜欢。”
那微须汉子怒道:“须知救人救到底,帮人帮到彻!你们扔下我们不管,追兵再来我不能动手,我家主人不会武艺,岂不是坐以待毙?到时候你们不良心有愧么?”李响道:“不愧。”微须汉子气到无语。
李响笑道:“我看你们是弄错了一件事:咱们七杀做事,帮忙也好,不帮也好,从来由我们来决定,只能请求,不能哀求。”
旁边的云申“啪”地一拍大腿。他本来觉得方才这几人的表现未免太不近人情,可是这时想来,居然极有道理。那微须汉子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响端了木碗,吸溜吸溜尝了一口汤,叹息道:“好香!”盛了半碗给叶杏。叶杏一愣道:“谢谢……”李响道:“喂和尚去!”叶杏大怒,伸手给他个爆栗子,夺了碗上炕。这边还有一只碗,唐璜盛了递给微须汉子,那汉子谢了,转手递给蓝衫公子。李响看他恭敬,微微冷笑。
蓝衫公子点头道:“我……我明白了……”却将肉汤推还给微须汉子道,“那……那我就把我们的情形说出,请几位……决定……能否帮我……”微须汉子一愣。七杀虽不说话,却相对微笑。
蓝衫公子终于缓缓道:“在说这个故事前……还是应该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李大侠和叶姑娘都曾问过我的名字,可是我都不说……因为我的身份特殊……”他一边说,一边撩起左颊上的刘海。
众人这才看到,他的那只一直被遮挡的左眼——一只绿色的眼睛!
舒展“扑通”一声从炕沿上摔下。李响激灵灵打个寒战,慌道:“这……这……”
可是他们的反应却都没有毕守信大——只见毕守信微微一愣,旋即整个人如遭雷殛,骤然向后跳起,“砰”的一声撞在后边木墙上,哑声道:“妖……妖瞳……你……你……你是妖太子?”
那蓝衫公子手一抖,低低笑道:“你……你果然知道我……你……你当然知道我……”毕守信后背紧贴墙壁,颤声道:“小……小人毕守信……曾任宫中带刀侍卫……有……有幸听过……太……太子事迹……见……见过太子!”他腿一软,身子发沉,幸好旁边的甄猛伸手一扶,才没跪倒。
那蓝衫公子低着头,肩膀耸动,“咯咯咯”笑起来:“你……你叫我太子……我受不起,你仍然叫我妖太子吧!”毕守信仍在哆嗦:“小人……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太子……”那蓝衫公子摇头道:“……你叫我妖太子就好。正好我不方便,你就跟这几位朋友把我这‘妖太子’的来历说说吧。”这时揭穿了身份,他说话也慢慢利索起来。
毕守信颤声道:“小人不敢!”叶杏回过手来,轻轻抓住毕守信的手肘,道:“不要怕……你留下来,不就是想要挺胸做人的么?”
毕守信这才又慢慢坐下,看一眼蓝衫公子,终于下定决心,咽一口唾沫道:“我……我在宫中时,曾经听说……当今东宫太子并非陛下长子,陛下长子实则另有其人,只是从小就被打入冷宫……听……听说,那太子是狼妖转世,出生时便撕破了母亲的肚腹才落地,当夜宫中戒备守卫的狼犬全部暴毙,而这太子的左眼正是由狼眼镶嵌。”众人回想起方才那蓝衫公子的眼时,果然绿幽幽的像只狼眼,不由又打一个冷战。
毕守信续道:“皇上因此惧怕他,几乎要将他处死。可是终究不忍,才将他打入冷宫。可是……可是从此之后,宫中每到月圆之夜,便可隐隐约约听见鬼哭狼嚎。日子一久,人们都说他是妖物转生,私下里便称他为妖瞳太子、妖太子,或者狼眼太子……”
常自在直愣愣奇道:“那你真的是妖?”妖太子一愣,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笑道:“也是,也不是……我并没有什么法术。只是我的这只狼眼有些蹊跷本领罢了。它名为‘破军’。可以一眼之间看透天下间万事万物,堪敌万马千军——方才我便是以它看透了那座山崖,寻着了山崖的‘破点’。在那儿,断裂的山体下坠之力与山崖主体的连接之力刚好平衡,而李大侠的两脚之力便将那平衡破坏,让山崖自行崩坏。”
叶杏实在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妖太子垂头微笑道:“可能的。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其实在不同人的眼里,是完全不同的。在你们,或者是我的右眼看来,这个世界五色斑斓、大千万象;可是在我的破军眼看来,这世界却只有简单的两样东西:力量和联系。一切的事物:鸟兽鱼虫、花草树木、山水云风,都不过是它们的凝聚和变形罢了。那么,我所要做的,就只是找到事物彼此联系中最薄弱的一点,然后轻轻一击,斩断那些联系,便可让它自行颠覆。”说及自己的异能,他的话语变得前所未有的连贯,可是他的所有听众却都已傻掉。这话听着似乎有理,又着实疯狂。若是真的,那岂不是开天辟地一般的神技?
唐璜不信道:“你若是这么厉害,就出门去把洪水止了!”妖太子摇头道:“一切事物都有它最薄弱的死穴,亦即破点,但也并不是你能知道破点在哪里就能所向披靡的。就好像领兵打仗、破阵杀敌,破军眼能够一眼看出阵眼在哪儿,贼王在哪儿,只要杀一人就能破万人,可是我却未必能够穿越敌军,杀掉敌王。举例来说,方才那座山崖的破点很明显,可是如果只有我的话,力量却还不足以将之击破,仍须借助李大侠的气力。”
云申道:“那……那你怎么会被官府的人通缉?”妖太子冷哼道:“官府?那种文书命令,我也能随时给你开上十几张。那是我的好弟弟、现在的东宫太子不放心我和我的破军眼,因此千方百计想要杀我!”
他此言一说,虽然语焉不详,但七杀也能猜得个七七八八。皇室争权,萁豆相煎,历来常有。此前皇叔董天命之事,也不过是其中插曲。李响转过头来,和叶杏几个眨眨眼,心中愈发不以为然。
云申“啊”了一声道:“原来事关皇位传承,怪不得我在山上时听那红鬼所言,他们此次行动为求万无一失,已有人拿了太子印信去济南调兵了。”舒展大怒道:“太子调兵?太子凭什么调兵?本朝规矩,太子即位之前卫队不得过百,参政不得涉及军事,他怎能调兵?而且还是在京师之外的地方调兵!”那微须汉子冷笑道:“舒兄说得虽然不错,可是又岂不知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坏的?太子不能调兵,可是太子和掌有兵权的官员说一声,只要那官员听他的,这兵,又和太子私有何异?济南知府是太子一党,不帮他,又帮谁?”舒展被他一噎,理论赶不上实际,一时无话可驳。
云申深吸一口气道:“而济南府已经把‘虎风营:派出了。龙行从雨,虎行从风。虎风营是济南樊大人新训的新军。专挑山东军中矫健儿郎组成,操练得奔袭如电、举世无双。带队的三位将军:胡凯、郑开山、薛子歌,个个年轻有为,有万夫不当之勇,此前泰安发生民团哄抢官粮的暴乱,虎风营半日内赶到,杀人数百,伤人逾千,一天内就将暴乱平息,其手段之酷烈骇人听闻。你们若是被他们盯上了……只怕……只怕……”那微须汉子道:“只怕,已凶多吉少了,是不是?”他把眼去看妖太子,恨道,“山东好好的练这等奇兵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将来助太子夺位,要杀往京城去的?”
妖太子咬牙道:“几年来,多少想要保护我的人因我而死,我的心思也慢慢改变:既然我不想争帝位你也要杀我,那为什么我不能真的争下来,好好保住自己和朋友的性命?”此刻,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野心,也终于能够抬起头来。
微须汉子心中激动,正待附和,却见这妖太子转眼又是泪光闪烁,回望七杀道:“可是就在这时,消息传来,国寿王董天命死了!董王叔天生神勇,竟……竟也……那我……就更加……”他的声音再次哽咽断续,再也无法说下去。
那微须汉子接道:“我家主人从小便崇拜国寿王。国寿王当年谋反失败,已令他心生畏惧。待到国寿王惨死,主人便更受打击,觉得命运无常,人力有限,强如国寿王终也无力回天。因此他害怕拖累我们,竟然不想举事……如今遇到你们,解铃还需系铃人……” 叶杏隐隐约约觉得这话走势不对,叫道:“你别说了!”可是妖太子却执拗起来,以更大的声音回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我也是个有反骨的人!七杀,你们来帮我好吗?”
“砰”一声,唐璜正在试肉汤,木碗脱手坠地。七杀你看我、我看你,木屋中一时死寂一片,只闻灶中火星进裂的“噼啪”声。
李响道:“你在邀请我们?”妖太子点头道:“对!”
李响道:“你是认真的?”妖太子道:“是!”七杀顿时不再说话。
良久,李响咳嗽一声,回头道:“各位,人生难免有许多十字路口,又到了决定前程的时候了。”他转过脸来,对妖太子道,“别说我们不给你机会,一会儿我们一个一个和你谈。你能说服谁,谁自然会跟你走——我们彼此并不干涉。”他接着站起来道,“提醒大家两件事:第一,你的决定,不需要顾及面子、情谊这些无聊的东西;第二……谁都不许偷吃肉汤!”说完率先往屋外走去。
唐璜默不作声跟在后边,舒展、常自在等一一跟随,最后剩下叶杏、毕守信。毕守信正待也往外走。叶杏倚在门口,打个手势道:“你第一个吧。你和他熟。”说完转身拉门走到外边,又将门合上了。
雨已住了,风却更冷。天上仍然有云,只淡淡透出一点月色。李响几个或蹲或站,分散在门前空地上。见叶杏出来,李响微微一笑,转过身去。
这是他们的行事方式。自平天寨一役,他们已经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宣布之前并不去拉拢说服别人,以免影响他人判断。
过了片刻,毕守信出来,看了几人一眼,垂目道:“到你们了。”未关紧的门缝里漏出一条微黄的光。李响东张西望,见没人打头,便自己进去。
毕守信犹豫一下,见唐璜等人背对自己,便转身来到屋侧叶杏的身边,道:“真巧啊……”叶杏一愣道:“巧?”毕守信道:“是啊……我们是‘七杀’,他就是‘破军’,命相里不是说……”叶杏截口道:“我们不信命。”又微微一笑,“一会儿再说。”
就见屋前门边光影一亮,叶杏马上迎着李响进了屋。毕守信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正好被李响瞧着。
李响微笑道:“我也说完啦。”毕守信慌张道:“啊……是……好……”
然后是舒展、常自在、唐璜。最后一个甄猛出来时招呼道:“行了,都进来吧!”七人重回屋里,只见门口站着那云申道士,见到几人进来,眼中神色复杂;怀恨仍然直挺挺躺着;那微须汉子在炕里倚墙而坐,脸色苍白;妖太子坐在灶边,垂头丧气。
李响对妖太子道:“请问太子,能宣布一下,有谁会去跟你打天下么?”妖太子喃喃道:“一………一个……”李响一愣道:“哦?”想不到居然还有一个。
身后毕守信哑声道:“我……我会跟太子走!”唐璜、叶杏都是意外,把眼来望他。李响道:“哦。”却并不多说话。
妖太子蓦然抬起头来,气道:“你们……你们……为什么都不肯帮我……现在的东宫太子不是好人,我做皇帝一定比他强的……”七杀面面相觑。
唐璜苦笑道:“因为我们已经自由惯了。”那微须汉子冷笑道:“自由?你们便只想着自己快活,不顾天下百姓死活么!”李响苦笑道:“你们能够看到天下,我却只能看到眼前的几人。也许有一天有人在我面前哭诉即位天子昏庸无道、祸国殃民,我会去闯宫杀了他,可是现在,我却害怕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转向那微须汉子,微笑道:“所以,你们是明君贤臣,我们是游侠浪子;你们是大英雄,我们是小人物。”说完,他拾了木碗,叹道,“更香了!”又盛了半碗肉汤给叶杏。
叶杏一愣,道:“怀恨刚吃了一碗了。”李响道:“所以是给你的呀!”忽然怀恨睁眼道:“好吃,还要!”
这一夜,几人将一块熏肉熬了三锅汤,吃了个干干净净。屋中渐渐暖和,门外隐约可以听见风声细雨、松涛阵阵、洪水呜咽。在这样湿冷的泰山洪水之夜,却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世界温暖自足。
大家又说一些笑话趣事,到了后半夜困倦袭来,安顿妖太子也上炕歇了,其他人或打坐,或歪靠灶台,都迷糊过去。
待到第二日天明,李响几人醒来,开门看时只见阳光普照,雨后的天蓝得什么似的,来到悬崖边看,洪水也已经退去,只留下些潺潺细水。
李响、常自在抬着怀恨;云申扶着妖太子;唐璜、毕守信抬着微须汉子,原来那汉子名叫龚仁惘,因手段激烈、命硬体强而得了“九命无赦杀人王”的名头。
山路湿滑,不少地方已然崩毁。以七杀的本领犹将将走到中午才来到山下,在没有山洪冲下的方向找着一家客栈。
在此吃了午饭,众人都在忙碌。叶杏寻机找着妖太子、龚仁惘,在外边茶棚里私聊:“妖太子,我虽不知你是对是错,但毕竟相识一场,给你个建议:你的破军眼强到不像话,如果能够善用,真可谓天下无敌,所以,你绝对没有必要不自信。”妖太子叹息道:“说来容易,做起来好难……老实说,我为什么那么想让你们帮我?你们的武功吗?我的侍卫中未必就没有超过你们的。我需要你们,就是想要你们这种‘气’——坚信自己,勇往直前的‘气’。若是有你们为我时时振作士气,何愁大事不成!”
叶杏微笑道:“我正是为此而来,泰山蛇阵里的问题,我能回你了。”妖太子一震,猛抬头,喜道:“真的?”叶杏点一点头,拿着根筷子把玩,微笑道:“所谓害怕,其实不过是不自信罢了。”妖太子点头如啄米,道:“不错!”叶杏笑道:“所以只要信心不倒,也就无所畏惧。”
妖太子略一沉吟,眼望饭桌道:“你是说……你的信心不会动摇?”叶杏点头道:“是,因为我的信心不在我这儿。”妖太子一愣,一时不能理解,抬头道:“你说什么?”
叶杏垂眼笑道:“我有一个朋友,我可以绝对信任他,我的信心至少有一半寄托在他的身上。所以什么样的苦难和挑战我都能够战胜,因为在他失败倒下之前,我都决不害怕,决不会输。”
妖太子低头道:“可是……可是……若是他被打败了呢?”叶杏笑道:“那人倔得跟什么似的。想打败他?不容易!”
妖太子道:“这样……”慢慢低下头来,“他是……他是……李……”叶杏截口道:“他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你要知道的只不过是,这办法虽然取巧,但却极为有效。这两年来,我过得舒心自在、了无牵挂、无往不利。你既然也缺乏自信,不妨试上一试,寻一个你最信任的人,暗中和自己定一个约定:只要他不倒下,你便要对自己充满信心!”
妖太子踌躇道:“一个人……一个最信任的人……”
忽听里面李响喊道:“狼眼,狼眼?”因在山下不方便直呼太子,便擅自截了妖太子外号的一半来简称。
叶杏笑道:“绝对有效!”又眨眨眼睛道,“这是咱俩的秘密,跟谁都不许说!”妖太子用力点头:“是!叶姑娘放心!”说话时眼睛也亮了,瞧来已有心得。
说话间,李响一头撞了出来,见着叶杏一愣道:“你也在?”问妖太子道,“那什么,狼眼,我们要先往东走,你看你怎么办?我们不太可能专门护送你往哪儿去,但是如果你和我们一路,我担保在这位龚兄康复之前,没人能伤害你一根汗毛。”
龚仁惘顿时犹豫,正想再商量,忽听妖太子道:“不必了,生死有命,且让我这不吉之人闯上一闯!”龚仁惘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妖太子神色坚毅。叶杏、李响对望一眼,哈哈大笑。
那边毕守信却在向唐璜等人道歉告别。从说明要追随妖太子之后。他便刻意没有说及此事,这时不得不面对道别时,心中仍觉羞愧。
唐璜摇摇头,笑道:“你做自己的事,干什么跟我们说抱歉。”毕守信低下头来,突然恨声道:“自己的事!你们就不能挽留一下么?我真的就那么不重要么?要不是你们这样不看重我,我也不会离开。”他于平天寨加入七杀,最后一个进来,没想到却第一个拆伙。
唐璜一愣,看一眼甄猛、常自在,微笑道:“昨晚我们几个也听说了泰山上你说的话。你现在仍然那么想么?”毕守信咬牙道:“是!”
舒展大大叹一口气,评价道:“笨!”毕守信一呆,舒展本来是和他最谈得来的人,这时竟然这样说话?他不由翻脸道:“我哪里笨了?”
唐璜微笑道:“七杀之中之所以有远近,不过是因为我们几个彼此更像吧:李响被逐出师门,一个人流浪三年,不动武,不说话,不知道自己是谁;叶杏是个女子,从她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所有人的眼光就都告诉她,女人闯荡江湖是不正常的;舒展离家之前,每天都在口是心非地混日子——我们一直在对抗着另一个自己,而你,没有!”
毕守信不及反应,不服道:“我怎么没有?”甄猛叹道:“因为之前你一直有董天命可以崇拜,一直有四个哥哥可以信赖。在董天命倒下之后,你又找到了七杀。”
没想到连甄猛也批评自己,毕守信愈怒道:“那你呢?”甄猛黯然道:“我也和你一样。先是平天王,后是七杀。”
这两句话说得好狠!如同一盆雪水当头浇下,毕守信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我……没想到……”唐璜轻轻拍拍他的手臂,笑道:“没关系,想不到是好事,能想到的都是倒霉鬼!”
另一边怀恨却躺在担架上在勾引云申入伙:“加入我们七杀吧,你是道士,我是和尚,不是很配么?”云申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老实本分,可不像你们!”
见云申只是拒绝。李响笑道:“别逼他啦!我们是要往东走,去海边看日出。你要是在泰山气闷,大可以来找我们。”云申干脆利落道:“不去!”他沉默一下,又道,“你们在山东走动,也有可能遭遇虎风营。虎风三将,胡凯阴沉、郑开山耿直、薛子歌悍勇,你们若是遇到后两人,尚可一战,若遇到胡凯,趁早投降了事。”李响笑道:“老道,对军国大事还挺上心。一看就是六根不净,怎么样,加入……”
话没说完,云申已把手乱摆:“我先上山了!”拱一拱手转身便走,只见灰袍成烟,眨眼间便消失在山色之中。
舒展鄙视道:“一个虎风营都能把他吓跑!”
李响呵呵而笑,道:“他怕的其实是他自己的真心!”
陆○破军
旌旗蔽日,铁甲无边。
妖太子站在土丘之上,眼前是一万官军的方阵。山东士卒身形远较京中御林军高大魁梧,间隔百步来看,更觉气势逼人。他们打着簇新的军旗,上面是一只从云黑虎。
刀枪在阳光下反射的白光一点一点连成了一大片。军士头上的血红盔缨,好像隔了这么远都透过来腥气。队列十分严整,进退时快捷有度,一望可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龚仁惘掩前,毕守信顾后,两人虽然身经百战,但面对如此阵仗,也惊得冷汗直淌。
在队伍的最前面,有带队的将官骑马掠阵。立于中央的是三个人:居中者着紫,单臂斜挺一杆长矛;居左者着青,倒提一口关刀;居右者着白,鞍桥上搭着一对亮银双枪。三个人岁数都不大,瞧来没有一个超过三十,俱都是精明干练、两眼如电。山东民风尚武悍勇,将才层出不穷。三个这么年轻的将军,就能如此带队,在其他地方根本无从想象。龚仁惘只觉汗水渗入背后伤口,一刺一刺地痛。可既然遇上,那就拼吧:“主人,一会属下开路,你由毕兄弟护着一直往前冲!千万别停!”
妖太子却没答话,他在龚仁惘背后露出半张脸,泛着绿光的狼眼正冷冷打量着对面的人马。
那着紫的将军猛地用枪一指,遥喝道:“山坡上的妖人听着!尔等假冒皇室之名,辱及国统,我奉济南樊大人之命,特来拿你!速速下山就擒,可饶尔等不死!”
那穿白的似乎稍稍侧了侧头,看了自己的主将一眼。他的银枪交叉放在鞍前,左枪在上,右枪在下。
在他们的后边、战阵的最前列,士兵的长矛上挑着一颗颗石灰腌制的人头,虽然五官变形,但依稀可辨,那正是溪峪坡的冯七他们。
妖太子抬起头来,让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虽然太阳很大,可是刚下过雨,这血,还是不会很快就干吧。”
那着紫的将军叫做胡凯,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可是却已屡立大功。日前济南府新立“虎风营”,他更被擢升为正印将军;着青的将军叫做郑开山,二十六岁,是胡凯多年的副将,二人配合最为默契,如今是虎风营的左印先锋;着白的将军叫薛子歌,岁数在三人中虽然最大,也不过二十九,前段时间刚平了聊城的一股匪患,现在是虎风营的右印先锋。
三人于前日自济南接令起兵,在此将妖太子团团困住,眼看就要决战,忽然,薛子歌就见远处妖太子的一名侍卫振臂一挥,一枚石子脱手而出,直奔自己的左肩打来。
离得这么远,一枚小小石子能有多大力气?飞得慢不说,更早早暴露了痕迹。薛子歌冷笑一声,眼看那石子已飞到了马前,这才猛地挥枪一隔,当的一声,左手枪把那石子拨开。可是他的力量用得太大,而左手又确实不够灵便,拨开石子后,枪仍然向外掠去,轻轻擦过了胡凯的长矛,发出“嚓”的一声轻响。胡凯的枪顿时微微一晃。
薛子歌的心一沉,其实两人最近正有罅隙,自己这样误击胡凯的长矛,实在太过失礼了。他连忙往回收枪,可是却已来不及了。胡凯猛地一振腕,一股大力蓦地从长矛上传来。长矛仍然贴着薛子歌的银枪,却是沿着相反方向切回,薛子歌正在撤力,这一下子拿捏不住,“啪”的一声,银枪已脱手落在马下。
胡凯顿时后悔。方才薛子歌失手,银枪向他的长矛扫来时,其实他是能躲过去的,可是他不想躲——虎风营新立,士兵都能令行禁止,偏这薛子歌一副不得志的嘴脸。他早就等着这样的机会要扫扫薛子歌的面子,煞煞他的威风了!必须得让姓薛的知道,谁才是这军中的主将!
可是他没想到薛子歌拿枪会这么不稳,自己才用了五分力,他就拿不住了。他原本只想把薛子歌的枪滑回,让薛子歌明白,你算老几,你敢碰着我的矛,我就敢震开你的枪;你敢违我的令,我就要你命!可是谁知薛子歌的枪会脱手呢?
震开薛子歌,可以说是个惩罚;可是震落人家兵器,就已算是羞辱了。胡凯在这一瞬间,脑子转得飞快——怎么办?
——若是向薛子歌道歉,则众目睽睽,自己将威何在?这一下虽然有点过分,可毕竟是薛子歌招惹自己在先,自己仍占着理。若是松了口,却给薛子歌拿住把柄,可就说不清了。当然,在他的心里却已盘算好了,将来如何不动声色地补偿薛子歌。带兵之道,不就是恩威并施么?
胡凯阴沉。
可是他的一切盘算,薛子歌却无从知晓。
薛子歌的枪落在地上,脑袋被突如其来的羞辱砸得一片空白。这是两军阵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凯竟然震落了自己的枪!
胡凯,你欺人太甚!
他的韬略武艺本来都是一时之选。年纪不大,资历却深,虎风军筹划时,更是以他的“金雨营”为基础进行改建。樊大人本来在私下里已向薛子歌承诺,将来正印大将仍然是他,可谁知聊城生事,他去平乱,回来却听说,金雨营并入了胡凯的部队,全营的统帅要比武夺印才行。
可是薛子歌的左臂却是伤了的,他在聊城中埋,挨了一箭,箭伤虽然不重,却太新。与胡凯夺印大战之中,痂裂肉绽,血湿重甲,终于是输了——这让他怎么服?
你看不出我是无意碰到你的么?你当上了个正印大将,便这么飞扬跋扈么?
薛子歌跳下马,走了五步,捡起自己的双头银枪,又一步一步回来,走到坐骑左侧,抬起头来眼望胡凯,原本想说:“胡凯,只要你对我说声‘对不住’,我原谅你!”可是就见胡凯两眼漠然地平视前方,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甚至连一丝不安都没有。
你并了我的“金雨营”,我没有说话;你趁我有伤,夺了我的帅印,我没有说话;你对我吆三喝四,我没有说话;你打落了我的枪,我没有说话……可是我就那么好欺负么?!
薛子歌的胸膛起伏,银枪在手中突然变得滚烫。过往的种种龌龊一起涌入他的脑海,以至于他的脑袋一瞬间一团迷蒙,然后,他就听到一声惨叫。等清醒过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银枪已经陷入到胡凯的胁下。
薛子歌悍勇。
郑开山突然听到胡凯的惨叫,回头一看,几乎不能相信身旁的一幕——胡凯落马,薛子歌抽枪后退,脸上一点血色都无。
他不由愣了一愣,旋即,震惊被震怒所取代。薛子歌反了!
郑开山勃然大怒,把刀一振,翻手一抖,关刀吞吐如电,越过胡凯的坐骑直奔薛子歌脖颈刺来。薛子歌大叫一声,挥枪一搪,终于慢了一步,只将刀锋推开,却正划在自己肩上。
薛子歌又怕又悔,叫道:“郑开山,我……”郑开山血贯瞳仁,叫道:“死吧你!”说着催马过来,又往薛子歌要害招呼,口中叫道,“老神锋营的,把这叛徒给我剁成肉酱!”
他叫的是“老神锋营”,那是他和胡凯带了五年半的队伍,新近才混编进虎风营。现在薛子歌造反,在郑开山看来,虎风营有薛子歌带来的兵,让这些兵杀自己的主将,不太靠谱,所以要杀薛子歌,当然得靠自己人!可是他这么一叫,虎风营自然就分成两派:胡凯的“神锋营”要为主将报仇,难道薛子歌的“金雨营”就要看着旧主被杀么?更何况,“神锋营”早就看“金雨营”不顺眼,“金雨营”早就对“神锋营”不服气……
士兵们握紧手中的武器,定定看着阵前的两位主将厮杀,然后突然之间,他们回过头来,把自己手中的刀枪捅进身边人的身体。
郑开山耿直。
龚仁惘和毕守信看得目瞪口呆。在龚仁惘依照妖太子的指示扔出一粒石子后,三人便眼睁睁瞧到对阵之中一个将领杀了另一个,又被剩下的那个追杀。然后一个士兵杀死另一个士兵,一群士兵杀死另一群士兵。一万人的整齐队伍突然间变成一口沸腾的粥锅、一个绞碎血肉的大磨盘、一个吞噬一切的无底漩涡。整个战场突然间和他们没了关系。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着这场势均力敌的屠杀结束,以便最后离开。
杀声震天,鲜血溅上青天,洒落尘埃。龚仁惘冷汗淋漓,道:“恭喜主人,神眼大成。”妖太子冷笑道:“我不会再输给任何人!”
毕守信跪倒施礼:“愿追随太子,百死不辞!”妖太子拉他起来,叹道:“一切,都要等到结果出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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