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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红玉瘦

作者:小林寒风

为何那红灯,总不见升起;为何那李问,反而助仇人?

一千个壮士的血,染红了沙场。

这些末路的英雄们,可圈,可点,可歌,可泣!

人的一生中,最痛苦,最无奈的事情并不是你失去了什么,而是当你面对不想做、不愿做的事情的时候,却不得不违心地去做,甚至别无选择。

——题记

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南唐国西路大元帅谢长征吟罢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目光落在身前的矮桌上。桌上铺放着一幅军事地图,图的旁边还有一张羊皮书。

暮秋残阳的余晖从帐篷外斜射进来,清晰地照出了羊皮书上的文字:"壹,出征;贰,安寨;叁,布阵;……拾捌,佯攻;拾玖,撤退;贰拾,火速撤退。"这是盛行于隋唐五代时期的军令暗号。大凡大军出师前夕,君王都会把这样的一张羊皮书交给统帅,然后三军统帅操纵那些命令。如果传递过来的消息是叁,即指布阵;如果是拾玖,则是撤退。当然,为了防范传令官于途中被敌方截获,军令上一般不会明明白白地写清壹贰叁肆,而是以某些字符来代替。像上述二十条命令,通常会以一首五绝古诗来对译。诗也有讲究,今日是柳宗元的《江雪》,数日后可能换作王维的《鹿柴》。这些内情只有重要的几个将领才知道,就算传令官落到敌方手里,也用不着担心泄漏军机,因为连传令官也不知道他手里的那个字到底代表一道什么样的命令。

直到谢长征吟诵出王之涣的这首诗时,朱逖才知道,这次接到的命令将要跟《登鹳雀楼》的某个字对应。

谢长征从传令官的手中接过封着火漆的竹管,脸色凝重地揭开封漆。朱逖、魏不归等均凝神屏气,静静地看着谢长征倒出一个纸卷,展开。

"楼——"谢玉庭眼尖,一下子叫出声来。

纸卷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楼"字。"楼"在《登鹳雀楼》中是最后一个字,即"贰拾"。羊皮书上的最后一条命令正是:火速撤退!

朱逖道:"竟然是火速撤退!元帅,皇上下这么急的命令,难道金陵有危?"在所有的命令中,"火速撤退"无疑是最危急的,也是前方将官最不愿接受的命令。这样最容易给敌方趁势追击的良机。

谢长征怔怔地盯着纸卷,道:"这是圣上的命令,无论是出于什么情况,前方将帅都必须无条件执行。"朱逖担忧地道:"元帅,我们仅有三万人马,而宋军却有五万之众。我方如果真的火速撤退,万一宋军追袭过来,我方必然……必然……"他实在不愿把"溃不成军"这四个字说出口来。

魏不归高声道:"军令如山,我们没有其它选择。"朱逖道:"这里有长江天险作为屏障,如果让宋军占领了这一有利地势,我们就丧失了最后的优势;说不定宋军会一鼓作气、势如破竹……"张占鳌厉声道:"放肆!这里有谢元帅在,哪轮得到你危言耸听?难道你想动摇军心吗?"朱逖身为阵前正印先锋,跟参军张占鳌素有分歧。他正欲出言再辩,谢玉庭已说道:"我觉得朱将军说得有理,这种情势下撤兵,无异于开门揖盗;再者,如果失去这个要塞,我们大唐将变得无险可守,那么金陵还有什么保障呢?"谢长征默然无语。他心情沉重地踱出营帐,眺望着那一丸猩红的夕阳,棚栏和护寨沟外是滔滔不绝的长江,而那端就是宋国大军。他久经沙场,当然清楚拔营撤兵会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尽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同样的事情降临到他的头上,他还是不敢果决地效法先贤。假如金陵城真的危在旦夕,他即使能守住这一角国土,又有何用?军令如山,李煜虽不是个圣明的皇帝,但他又如何敢违抗君命?就算李煜下的是一道荒唐的命令,他也只有服从。西北风鼓动着谢长征陈旧的战袍,吹乱了他未老先白的鬓发,同时也拂乱了他的思绪。

良久,谢长征猛地仰起头来,大步跨入营帐,拔出一支令箭,道:"先锋朱逖听令!"朱逖接令在手,敞声道:"朱逖在!"谢长征道:"本帅拨给你一千精兵,和副将魏不归断后,掩护我大军的撤退。不见东南方有红灯升起,不得擅离职守。"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帐营里那盏红色的孔明灯。据说这是三国时期蜀相诸葛亮发明的信号灯。这盏孔明灯有三尺见方,灯纸鲜红,如果放上夜空,十余里之内绝对可以一目了然。

这时,谢玉庭心知南唐西路大军的撤退已不可挽回,道:"元帅,以一千人马阻击宋军五万之师,未免太过悬殊了吧。"谢长征严肃地道:"不可能再多了。"谢玉庭的声音有些娇脆,但里面却有一股凛然之意:"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留下,同朱、魏两位将军一道阻击宋军。"谢长征闻言好像吃了一惊,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盯着谢玉庭道:"玉庭,你说什么?"谢玉庭是谢长征的侄儿。他大声说道:"谢某愿意留下断后,跟朱将军、魏将军共同进退。"谢长征凝望了谢玉庭半晌,道:"玉庭,你知道留下来要冒什么样的风险吗?万一宋军见机掩杀过来,你们将是九死一生。"谢玉庭笑了一笑,斩钉截铁地道:"杀敌报国,大丈夫理当马革裹尸,岂可苟活于世?"谢长征双目中仿佛有几点泪光,道:"万一你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何况……"朱逖突然伸手拍了拍谢玉庭的肩膀,道:"谢将军,这里自有朱某和魏将军御敌,你放心跟元帅回金陵吧,说不定金陵那边更需要你。"魏不归也随之道:"小兄弟,军中无戏言,此刻谢元帅所下的是军令。难道就因为谢元帅是你的伯父,你就可以违抗军令吗?"谢玉庭眼圈红红的,欲要滴出泪来,道:"既然一定要有人断后,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张占鳌道:"军令非儿戏,谢玉庭,你以为哭就可以想留就留吗?"谢玉庭果敢地道;"元帅,我意已决,如果你不肯让我留下,就请元帅按军规论处吧。"谢长征缓缓来到谢玉庭跟前,他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捧住谢玉庭的脸颊,轻声道:"玉庭,你还只有十九岁呀。"谢玉庭道:"当年三国周瑜大破曹军于赤壁,不是也年少方艾吗?可惜谢某不才,无能退宋国大军。"谢长征道:"你是个好孩子。好,伯父答应你,让你留下。"谢玉庭喜出望外,道:"多谢元帅。"谢长征摘下腰畔的长剑,颤抖着双手把它交给谢玉庭,道:"玉庭,这柄’赤子剑’你留下吧,好好为国杀敌。"谢玉庭知道这柄"赤子剑"是口宝剑,伯父随身佩带了数十年。他激动地道:"元帅请放心,我自当奋力杀敌,决不辜负此剑的美名。"谢长征又拿起一支令箭,交给张占鳌,道:"传令下去,让各营寨即刻收拾行装,戌时拔营起程。"

当夜色降临,南唐军队就开始行军了。谢长征对着谢玉庭,欲言又止,转而向朱逖、魏不归道:"诸位将军保重,如果你们看到东南角有红灯升起,就可以撤了。"朱逖淡然一笑,道:"请元帅放心,朱某和将士们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会保证大队兵马安全撤离。"谢长征拍了拍朱逖的肩头,扭身就走。谢玉庭看着两名军士抬走那盏红色孔明灯,孔明灯正燃着,周围映出一片红影,也映照着谢长征削瘦的身影。谢玉庭突然发现,他伯父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单和萧索。

二、悲秋

晚秋的夜冰冷似水,凄厉的西北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但夜空却十分晴朗,群星璀璨。谢玉庭凝望着星空,心里想,如果红灯亮起,在这样的夜色中,即使身在二三十里之外,也必然能够看得非常清楚。

其实,谢玉庭本为女儿身,出身于军旅世,向往花木兰般的戎马生涯。因此,父母相继亡故之后,她就跟随伯父谢长征戍守边疆。在军营中,她豪气干云,意气风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女人。近两年来,将士们也未发觉她并非男儿身。

今夜,谢玉庭做出这样的选择,主要原因并不是为羸弱的南唐国效死命,而是为了朱逖。她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渴望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张占鳌生性精明,足智多谋,只可惜太过阴沉;魏不归豁达豪放,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却又过于莽撞;惟有朱逖,智勇双全,具有儒将风范,谢玉庭的心魂早已系在朱逖身上。如果谢长征下令留下来的是张占鳌而不是朱逖,谢玉庭或许会跟朱逖一同返回金陵都城;既然断后的是她的心上人,她又怎能撇得下呢?

谢玉庭倚着丈余高的营栅,观察着对岸敌军的动静。这时,忽听有人在她身后唤了一声:"谢姑娘。"谢玉庭吃了一惊,转头看是朱逖,脸色酡红,道:"朱将军,你……刚才称我什么?"朱逖英武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道:"我叫你为谢姑娘,难道叫错了吗?"谢玉庭口吃似的道:"你、你……说我……是个女人?"朱逖笑道:"是呀。实际上,你刚到军营不久,我就知道你是个女人。我想,张参军大概也看破了这个秘密。"谢玉庭羞得脖子都有点发热,螓首微垂道:"你……你怎么看出来的?"朱逖道:"你自以为你的一举一动挺像男人,其实,有很多地方你都跟我们不一样。"谢玉庭低声道:"什么地方不一样?"朱逖怜惜地盯着她,道:"譬如说吃喝拉撒就不一样。在同为男人的军营里,绝对不会有人在洗澡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帐篷里。像魏不归这样的粗人或许瞧不出来,心细的人哪会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朱逖目光柔和地凝视着那张羞红的小脸,笑了一笑,道:"谢姑娘,你也许不知道,当我知道你是位姑娘的时候,就一直很钦佩你。我这一生中,最欣赏的就是像花木兰那样的巾帼女杰。"谢玉庭被他这样的表白惊喜得浑身发烫。她不敢直视朱逖,低着头道:"玉庭也很欣赏像三国周郎那样的人物。"朱逖黯然道:"像周公瑾那样的绝世人物,世间又有几个?"谢玉庭道:"我觉得朱将军可比三国周郎,只是际遇不同而已。"她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胸口"扑扑"跳个不停。

朱逖苦笑道:"大唐国力衰弱,可叹我朱逖却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岂敢跟周公瑾相提并论?只不过空效死命罢了。"谢玉庭道:"目前大宋声势鼎盛,李氏王朝大概没有希望了。朱将军有没有想过激流勇退?"朱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却一言不发。

一颗流星划破长空。谢玉庭蓦地记起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当流星掠过的时候,如果能够及时许一个愿,上天就会给以满足。她在衣角飞快地打了个结,默默祈祷:"上天呀,请您保佑我们能够渡过今夜之劫,让我与朱大哥相守白头。"她刚刚许下愿,一名士兵就喘着气跑了过来,道:"朱将军,宋军渡江偷袭过来了。"朱逖朝江面上一看,星光下,江面上果然出现了几十艘黑沉沉的战船。他疾道:"传令下去,依照既定的计划进行阻击。"不一会,营寨内鼓声震天,九百名将士箭矢齐发,江中惨叫连连。朱逖不愧为将才,他自知一千人马绝难抵御大批宋军的狂攻,是以分出一百名士兵擂鼓助威,使敌方错以为南唐的大队人马还未撤走。

可是,南唐将士毕竟势单力薄,尽管抛射出的怒箭使江中的敌军折损大半,还是有成百上千的大宋将士冒着箭雨抢上南岸。所幸唐军地处有利,宋军虽众,依然没能破营寨。一炷香的工夫后,宋军被迫退走。

这次遭遇战,南唐人马损失三十有余。然而,朱逖心中清楚,宋军的此番进攻只是试探性的,隔一会他们还会继续猛攻。仅仅依靠锣鼓的声势,是唬不住强大的宋军的。何况,箭矢已经耗去大半,如何能够抵御宋军第二轮的狂攻呢?

谢玉庭低头看了看地上如点点梅花般的血迹,为死伤的军士感到难过。她仰首望了望东南角,暗道:"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红灯为何还没有放出来?"此刻如果不及时撤离,这一千人马恐怕就要全军覆没。

魏不归的眼睛也往东南方向瞧了一下,道:"大队人马应该已撤出二十里地外,怎么还不见那盏红色孔明灯呢?"他突然一拍前额,惊道,"朱将军,谢将军,你说他们会不会遇到意外,譬如说半途碰上了敌军?"危难关头,朱逖依旧非常镇静,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意。他摇了摇头,道:"魏将军多虑了,我们大唐在长江南岸驻扎了四路大军,宋军没有理由会突然出现在我军的后方。"谢玉庭道:"那为何迟迟不见红灯升起?"魏不归接口道:"会不会是谢元帅忘了?"谢玉庭知道魏不归直肚直肠,但听他如此诋毁伯父,却也不由白了他一眼。

朱逖微一沉吟,道:"或许红灯早已升起,只是我们都没法看见。"谢玉庭与魏不归齐道:"这怎么可能?"朱逖指着帅营外被大风刮得漫卷狂舞的军旗,道:"今夜起的是西北风,很有可能谢元帅已经下令放出了孔明灯,却让大风往东南方向越刮越远,当灯升到一定高度的时候,我们却已经望不到了。"谢玉庭一惊,觉得朱逖说的也有道理,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魏不归豪气逼人地道:"我留下,你和朱将军率人先撤。"朱逖道:"我们谁也不能走。谢元帅临行前嘱咐我们,不见红灯,不得撤离,这是军令。不管碰到了什么样的意外,我们都不能违反军令。"

宋军新一轮的进攻又发动了,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临空飞来的火箭点燃了南唐整座军营。战鼓声、马嘶声、惨呼声和火头蔓延的声音,几乎充塞了整个天空。

当大宋人马冲近营寨的时候,南唐军队的箭已经射尽。谢玉庭知道寨栅再也无法阻挡宋军的猛攻。只见魏不归突然卸下战袍盔甲,赤着上身,双手挥舞一杆长矛,打开寨门冲了出去。

将领既勇,士卒岂敢落后,个个如猛虎下山,潮水般地冲向敌阵。朱逖跟谢玉庭对视一眼,仿佛都在说"小心"。然后,朱逖抡起厚背大刀,谢玉庭执了"赤子剑",深入战团。

好一场厮杀。南唐士兵人数虽少,但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朱逖手中的厚背大刀,每一个起落,都会有一名敌人在血光中倒地;谢玉庭仗着精妙的剑术,那柄"赤子剑"也杀得宋人心惊胆寒。星光下,火光中,地上的鲜血已如涓涓细流。

魏不归从来就无所畏惧,沙场征战,冲锋陷阵的往往就是他。他凭着一杆长矛,冲在最前面,几乎是每冲出一步就刺杀一人。

激战之中,谢玉庭偶然一抬头,远远望见前面有一匹马,马上骑了一个黑脸大汉,双手各持三尺多长的钢刺。而魏不归一味狂冲,差不多就要撞到了那一人一骑。谢玉庭大骇,他认识那黑脸将领,他是宋军五员虎将之一,名叫骆虎臣,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投效大宋之前曾是北方绿林第一人。

魏不归杀红了眼,居然没有认出前面就是这位煞星。当谢玉庭叫出"魏将军小心"的时候,魏不归已勇往直前地挺矛刺出,骆虎臣的双刺也齐齐向魏不归刺来。骆虎臣那两柄钢刺叫做"追魂刺",钢刺的中间有倒钩。他用左手刺的倒钩挂住魏不归的长矛,右手刺一招就戳穿了魏不归的咽喉。魏不归是一员勇将,本身武功也不弱,但急战之下,骆虎臣就这般毫不费力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谢玉庭和朱逖遥遥望见,不由心头大恸。这时,大宋的军队绵绵不绝地渡江而来。朱逖眺望了一下东南方,依旧看不见红灯。他荡开左右袭来的刀枪,向三丈外的谢玉庭从容地笑了笑,然后紧握大刀,往二十步开外的骆虎臣冲去。

谢玉庭心中悲凉,自知在场的南唐军士绝难幸免。魏不归先走了,朱逖也正在走向辉煌。她心道:"朱大哥呀,就算死,你也不能撇下我啊。"也紧随朱逖冲杀过去。

骆虎臣骑在马上,眼见朱逖发疯似的扑来,冷冷一笑。他扬起"追魂刺",荡开朱逖的厚背大刀。朱逖久战之下,早已精疲力竭,身形微一摇晃,挥刀再上。

谢玉庭随着朱逖杀到,跟他一起夹攻骆虎臣。她知道今夜想逃出生天是千难万难,只指望临死前能够击毙敌方的一名高手。即使无法杀得骆虎臣,能够和朱逖死在一块,她也无憾了。

骆虎臣显然有恃无恐,双刺分两边袭出,左击朱逖的颈脖,右击谢玉庭的面门。谢玉庭慌忙矮身低头,避免了利器穿脑之灾,头上的钢盔却让骆虎臣刺飞,满头青丝立即披散下来。骆虎臣稍稍一怔,继而哈哈狂笑道:"原来小南唐的军营里还藏着一只小雌兔。"朱逖扭头看了看谢玉庭,厉声道:"谢姑娘,我挡住他,你快走!"谢玉庭毅然摇头,喘了口气,握紧"赤子剑",飞身疾刺骆虎臣。朱逖心知谢玉庭不愿独自逃生,暗叹一声,舞刀再战。

骆虎臣臂力雄厚,如果换作平时,以谢、朱二人的身手,即使与骆虎臣有差距,也能够周旋百个回合。可是二人激战多时,体力早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对骆虎臣构成威胁。

火光之中,骆虎臣忽然暴喝一声,"追魂刺"化出重重幻影,透过谢玉庭越来越松散的剑网,带着破空之声直刺过来。谢玉庭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力气闪避,脑中一片空白。就在这时,朱逖掠了过来,钢刀向骆虎臣飞射而出,迅速地把谢玉庭一推,自己挡在她的身前。谢玉庭被他推出三步,定睛看时,朱逖依然屹立不动,可骆虎臣的"追魂刺"却从他的背后突了出来。谢玉庭凄厉地惨呼一声:"朱大哥……"骆虎臣也让朱逖飞射出的厚背大刀伤了左臂,勃然大怒,右臂一振,朱逖的尸身飞将出去。谢玉庭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一个飞跃,将朱逖接了下来。

整座营寨渐渐安静下来,血已经流成一条条鲜红的小河,汩汩淌向长江。唐军差不多死伤殆尽。谢玉庭抱着朱逖的尸体,退到一处悬崖,周围均是宋兵。骆虎臣逼了过来,狞笑道:"小雌兔,我不怕你飞上天去。"

(朱逖依然屹立不动,可骆虎臣的"追魂刺"却从他的背后突了出来。)

谢玉庭最后一次望向东南角,仍然不见红灯的踪迹。她不知道,为什么红灯一直不见飞起,或许早就放飞了吧,只是她没有看到而已。又一道流星划过,在夜空中留下灿烂的轨迹。谢玉庭凄苦地一笑,不管流星的传说是否真的灵验,对于她,却是流星许诺终成空了。突然,她纵身一跃,抱着朱逖渐渐僵冷的尸身,跃入冰冷汹涌的长江。

三、后庭花

琴声幽幽传出,古朴,素雅,空旷。这一缕琴声仿佛在几万年前就已经传出,经过千生百世,直到今世才传入谢玉庭的灵台之中。

谢玉庭想不到自己还能够活着,她惊讶地睁开双眸,看到顶上倒挂着犬齿交错的石笋,猜想自己是身处一个岩洞之中。典雅的琴声来自她的左侧。她扭头向那边看去,身子一阵酸痛,像散了架-样。

抚琴之人是个紫袍中年汉子,跟谢玉庭相隔约有三丈,面目清秀,双眼如炬,身形挺拔。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难道她遇上了神仙?如果此人有仙术,朱逖岂不是可以起死回生?

看着紫袍人-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谢玉庭不敢打断他。谢玉庭听出紫袍人奏的是古曲《玉树后庭花》,心里疑道:"他是谁?为何要弹奏这亡国之曲?莫非大唐已经灭亡了吗?"琴声如泣如诉,颇有山河沦落、玉碎宫倾之悲。

忽然,紫袍人停下了手,徐徐吟道:"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人。

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吟罢,他扭过头来,见谢玉庭正望着他,于是冷冷地道:"你醒了。"谢玉庭没想到紫袍人的语气竟会如此冷森,不由一怔,马上挣扎着道:"是的,小女子醒了,多谢恩公救命之恩。"紫袍人的脸上似乎没有一丝表情,又好像喜怒哀乐各种表情都集于一身。他对谢玉庭表达的谢意不以为忤,淡淡道:"你用不着谢我!我正后悔救了你。"谢玉庭惊异之极,不禁问道:"恩公怎么如此说话?"紫袍人突地半转了身,似乎连再多看她一眼都觉得不屑,冷笑道:"我这辈子就爱这样说话,如果你听了不习惯,可以当我在放屁。"谢玉庭从来没有遇上如此不通情理之人,有些气愤地道:"如果恩公认为救错了我,可以把我杀了。"紫袍人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个女子,我说不定会把你锉骨扬灰。"谢玉庭越来越困惑,听紫袍人的口气,好像跟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然而,谢玉庭实在想不出自己会有什么仇人,即使有,那也是战场上的事情。而紫袍人看上去显然不是那种沙场征战之人。她稍一思索,道:"恩公好歹救了小女子-命,可否请教恩公尊姓大名?"紫袍人冷冷地道:"山野村夫,有什么尊姓,又有什么大名?"他说话时的声调并不是特别响亮,却震得谢玉庭的耳鼓嗡嗡作响,分明修炼有高深的内功夫。

谢玉庭明白他不愿告诉她名字,暗暗一叹,道:"恩公跟我有仇吗?"紫袍人提起身旁的-柄长剑,冷冷道:"这剑是不是你的?"谢玉庭见自己的"赤子剑"没有遗失在江中,心里稍感欣慰,道:"不错。"紫袍人目光冰冷地刮在她的脸上,道:"这是不是赤子剑?"谢玉庭又一次点头道:"不错。"紫袍人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这么说来,你姓谢?"谢玉庭这才隐隐觉得眼前的紫袍人跟谢有些关系,说道:"是的,我姓谢。如果恩公跟我们谢有什么仇怨,现在就可以动手。"紫袍人默然了好一会,忽地把"赤子剑"掷了过来,冷冰冰地说了一个字:"滚!"谢玉庭身体还很衰弱,正恐自己接不住紫袍人抛来的"赤子剑",却见那"赤子剑"掷来的速度出奇的缓慢,仿佛是有人用手托着送过来似的。谢玉庭一惊,紫袍人竟然身怀这般不可思议的绝世武功。只是她猜不透他怎会是谢的仇人。

既然紫袍人如此不近人情,谢玉庭知道再呆下去只是自讨没趣。她望着紫袍人的背影,道:"虽然我不知你跟我们谢有什么仇隙,但对小女子有救命之恩却是事实。因此,请恩公受小女子三拜。"不待紫袍人出声,她已"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紫袍人的语声依然冷冰冰的:"你休给我磕头,我受不起。"谢玉庭系了"赤子剑",正待要走,猛地忆起一件事来,道:"小女子还有一事想请问恩公,你将我救起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朱将军?"紫袍人分明有些不耐烦了,声音拔高了许多,道:"什么朱将军白将军,我叫你快滚,你难道没有听见么?"谢玉庭猜测朱逖大概被江水冲走了,想到连朱逖的尸身都无法找到,不禁感伤至极。她虽是个坚韧刚毅的女子,这时也不免泪水涟涟。她走出山洞,才发现洞外就是奔腾不息的长江,四周乱石嶙峋,紫袍人居住的山洞竟在江边峭壁之中。她艰难地攀上崖顶,望着滚滚东去的长江之水,想到朱逖生前的音容笑貌,不禁肝肠欲断。

洞中传出紫袍人的琴声,依旧是那曲《玉树后庭花》。亡国之音送入谢玉庭的耳中,她没法判断紫袍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吗?那为何要弹这首曲子呢?或许他曾经身居高官,那么他又为什么要远离尘世,栖居于此?难道金陵真的已经被宋人攻陷了?

四、昨日江山

天气已经有些寒冷,苍天漠漠,风卷云涌。谢玉庭看了看身上血迹斑斑的战袍,决定找户人,换一身服饰。

她进入一农户,那对夫妇见她满身血污,虽然惊异,却也没有探问什么。倒是谢玉庭问了他们许多话。一问日子,她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她在紫袍人的洞中昏迷了七天七夜。最让谢玉庭震惊的是,那农夫告诉她金陵可能已经被大宋占领了,至于详情,那农夫也不是很清楚。他还告诉谢玉庭,他本有一个儿子,却被抓去做了壮丁,前些年已命丧沙场。

谢玉庭不禁伤感之极,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多少无辜的性命断送在冷酷的战争之中。她忽然忆起一事,问道:"老人,九月廿八那天夜里,你们有没有看到空中有红灯飘过?"农夫道:"我想想……那天我兄弟里的大胖孙子满月,我跟老伴回来时已是深夜,好像不曾看见有什么红灯。"谢玉庭一怔,暗道:"难道伯父他们真的遇上了意外变故,以致于来不及放飞红灯?还是红灯被西北风越刮越远,以至于这附近没有人看到?"她心乱如麻。此时,她非常担心她惟一亲人的去留存亡。

数日之后,她来到了金陵城下。跟沿路经过的各处城镇一样,金陵城头已飘起大宋旗帜。南唐真的已经沦亡了,后主李煜早在三日前肉袒出降。她每经过一处,都问及那盏红色孔明灯,竟无一人得见。

山河易主,这在谢玉庭的意料之中。南唐之积弱难返,并非起始于后主李煜,在他父亲李璟那一代就已经衰败了。而李煜也许称得上是个悲天悯人的君主,在诗词歌赋上也有独特的成就,然而,在政治和军事上无疑是个白痴。李煜有许多才识出众的兄弟,如果换了李煌、李炜、李问、李谨做南唐的国君,或许会有重振山河的奇迹出现。但李煜的登基,实际上是把南唐三十多年的基业完全推向了没落。

大宋将营中的任何一名将帅恐怕都不曾想到,在唐宋两军隔江对垒之际,李煜居然会急令驻守在长江要塞的四路大军撤回京城,妄图以重兵来保障金陵的安危。可惜长江既失,金陵城中纵然有几十万的军马,也只是一座孤城而已。谢玉庭接连打听了好几处旧唐子民,都说谢长征极可能已经战死于金陵城外,其他三路元帅好像也已经为国捐躯。

谢玉庭在城外的一饭馆吃了一碗面条,心想:"国既亡,朱逖已殁。天涯茫茫,金陵不再是我谢玉庭的栖居之地。看来只有回归故乡,终老一生了。"她的故乡在东海一个叫做"白浪"的岛屿上,那里四季如春。自从她父母亡故之后,她就跟随谢长征建功立业,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正欲起身东行,一队宋兵往这边急驰过来,为首的竟是骆虎臣。谢玉庭见了仇人,想起朱逖为自己惨死,眼中燃烧起浓浓的火焰。她突然打消了就此返乡的念头,她要报仇,不能让朱逖白白死在骆虎臣的手里。可是,她心里明白,以她的武功,想要刺杀骆虎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她的脑子在飞速盘算,如何能够接近骆虎臣,等待行刺他的时机。

不幸的是,骆虎臣的眼睛特别毒,记忆力也好像特别好,满以为他不会多打量路旁的百姓,可他拍马驰过十来丈之后,又突然折了回来,盯着谢玉庭,猛地大笑起来:"我道哪里冒出个这般俊俏的后生,原来是你这只小雌兔。哈哈,想不到你还没有死,很好,很好,哈哈……"谢玉庭大呼糟糕,她已是男装打扮,却还是瞒不过骆虎臣这双兀鹰一般的眼睛。她心知今日凶多吉少,拔出"赤子剑",飞刺骆虎臣。

骆虎臣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连"追魂刺"都不屑用,只用手指轻轻一弹她的剑脊,谢玉庭的剑已然刺空。

谢玉庭清楚自己的武功跟他相差悬殊,可她岂肯束手就擒,挽了个剑花,继续疾刺。

骆虎臣身在马上,轻松地拆解谢玉庭的剑招,似乎是在闲庭信步。数招之后,他阴阴笑道:"小雌兔,如果你放下剑,骆某可以不杀你,说不定还可以纳你做小妾呢。"他身后的士兵哄然大笑。

谢玉庭又气又怒,剑舞得更快,虽然她的剑招因为激愤变得不成章法,却终于迫得骆虎臣跳下了马。骆虎臣被她逼得恼怒起来,冷笑道:"小雌兔,骆某给你脸,你倒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哩。"言毕,他亮出了"追魂刺",振臂一挡。"当"的一声,剑刺相交,谢玉庭几乎被震得半身麻木。

骆虎臣的黑脸上露出阴森的狞笑,道:"如果你现在弃剑,还来得及做我的小妾。否则,嘿嘿……你没看到我这些手下个个生龙活虎吗,就让他们陪你玩玩肉搏战。"谢玉庭虽心中不甘,但情知如果被擒,必将生不如死,当下长叹一声,挥剑朝自己的粉颈抹去。

骆虎臣好像早就料到她会有这一招,疾举钢刺格开"赤子剑",狂笑道:"小雌兔想死,在骆某面前,恐怕没那么容易。"谢玉庭顿时万念俱灰。谁知这时,那队宋兵中猛地冲出一人,抱住了骆虎臣的双腿,大叫道:"谢将军,快跑!"骆虎臣一愣,谢玉庭也呆了一呆。她细细一瞧,依稀觉得那名士兵有些面熟,好像是她军营中的一名校尉,当日留下断后死战的人中就有他。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幸存下来成为宋军的一名军士的,眼见他舍死相救,止不住感慨万千。骆虎臣勃然大怒,钢刺狠命地向下一插,那校尉吭也不吭一声,双臂依旧紧抱骆虎臣的双腿,惟有那双通红的眼睛望着谢玉庭。

谢玉庭知道那校尉的性命已经无法挽回,狠咬玉牙,腾身掠入路旁的树林之中。

当那些士兵反应过来的时候,骆虎臣已经挣脱了那校尉紧箍的双臂,却哪里还看得见谢玉庭的身影。暴怒之下,给了几名士兵一串耳光,然后"追魂刺"疯一般地戳在那校尉的身上。可怜那校尉转眼间就被他刺得千疮百孔。

五、深冬立雪人

整整一个多月,谢玉庭一直都在寻思如何找骆虎臣报仇。本来,金陵附近有许多谢长征的故友。可是,南唐既亡,许多遗老都已不知所踪;纵然找到几个,也婉言爱莫能助。她不禁悲从中来,似乎这世间她是最为孤立无助的一个人。既然已经跟骆虎臣照过两次面,她就绝不可能混迹在这个强仇的身边,然而,以她的武功,又如何能同骆虎臣正面对决呢?

万般无奈之中,谢玉庭突然想起了那个脾气怪异的紫袍人。就紫袍人掷剑给她所露的那一手来看,紫袍人的武功绝对在骆虎臣之上。她思之再三,决定去求助于紫袍人,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在所不惜。

于是,她又跋涉到长江之畔,找到了那个溶洞。她心里非常清楚,以紫袍人的脾气,自己贸然相求,只会自讨没趣。因此,她没有进洞,双膝扑通跪在洞口坚硬的岩石上。

紫袍人好像听到了什么,缓缓走将出来。他行走时的姿态非常飘逸,就像是踩着云彩飘出来的一样。他见是谢玉庭,声音冰冷地道:"你还来做什么?"谢玉庭静静地望着他,心中虽然极其悲痛,脸上却依旧只有坚毅的神色,说道:"我只求恩公帮我杀一个人。"紫袍人似乎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十分意外和惊讶,冷笑道:"你想杀谁?"谢玉庭道:"宋国的大将骆虎臣。"紫袍人呆了一呆,忽地哈哈狂笑起来,道:"如果不是青天白日,我-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让我帮你杀人?我想杀你们谢的人还来不及呢。"谢玉庭凛然道:"恩公可以杀了我,只求你助我杀了骆虎臣!"’紫袍人淡淡地瞟了她一眼,道:"如果我不答应呢?"谢玉庭道:"那我就跪在这里,一直到死。"紫袍人举目看着流云在冬日的空中飘荡,沉默了一会,不以为然地道:"那你就跪到死吧。"说着,他一甩长袖,转身回洞。

谢玉庭并不在意紫袍人对自己的冷淡和奚落,她只希望能以诚心打动他。是以,她连姿势都没有稍作变动,依然跪在洞口。

谢玉庭大概跪了一炷香的工夫,洞里传出古雅的琴声。谢玉庭对音律并不是特别在行,这一次她听不出紫袍人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琴声让她想起了许多童年的往事,想起了海岛上那无忧无虑的日子。云霞鸥鸟,白浪沙滩,孤帆远影,父母的慈颜,玩伴的嬉笑……琴声忽然一变,显得激越起来,居然时有金戈铁马之声,旌旗漫卷,战鼓大噪。恍惚间谢玉庭仿佛又回到了战场,朱逖、魏不归还有那个不知名却又为她惨死的校尉,似乎又重回她的身边。谢玉庭忆起了看流星的那一夜,那时,虽然危在眉睫,可毕竟还有朱逖在身旁。可惜美丽的流星并没有保佑他们,朱逖的音容笑貌她再也看不到了。

就在这时,琴声骤然停歇下来,谢玉庭听到紫袍人幽幽叹息一声,然后吟道:"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之后,洞中再也没有什么声音。

云卷云舒,黑夜很快降临,风嗖嗖地袭来,谢玉庭打了个寒噤。她所跪之地是坚硬冰冷的岩石,近两个时辰下来,她的膝盖早已疼痛难当。但她紧咬牙关,心想,就当这双腿不是我的。

次日凌晨,紫袍人踱出洞外,静静地瞧着谢玉庭直打哆嗦的娇躯,冷冰冰地道:"你还是回去吧,纵然你把双腿跪断,我也不会怜惜半分。"谢玉庭没有吱声,她心里明白,自己就算把嘴皮磨穿,也不见得能够打动紫袍人的铁石心肠。她只有用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来感动紫袍人那颗冰封的心。她决定-直跪下去,从清晨跪到黄昏,从黄昏跪到黑夜。

(雪越积越厚,到半夜时,长江两岸均已银妆素裹,谢玉庭也俨然成了雪人。)

这一夜比昨夜更冷,谢玉庭觉得自己的血液几乎凝固了,连出自本能的颤抖也没有再出现。她所跪的姿势根本没有变过,仿佛那是和山连在一起的一尊石雕。子夜时分,紫袍人又出来一次,目光还是冷森森的,看了她一会,并没有说什么,又回到洞内。

当黎明再一次来临的时候,紫袍人从洞内出来,手里端了碗白粥,冷漠的声音却依旧没变,道:"快下雪了,吃过这碗粥,你就走吧。"谢玉庭当然不肯就此离去,也没有去动那碗粥。除了她的神智仍然清醒,浑身早已经麻木了。她只觉得自己的灵魂早已脱离了躯壳,仿佛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在身后奔腾的长江之水,看见天地间雕像般跪着的一个十九岁的女孩。现在她就算想站起身来,腿也已经不听使唤了。

午后,天空中果真飘起了雪,先是零零星星的,继而纷纷扬扬起来,到最后竟然像鹅毛一般铺天盖地地降落下来。雪越积越厚,到半夜时,长江两岸均已银妆素裹,谢玉庭也俨然成了雪人。

她忽然想起了"立雪断臂"的传说。相传佛教禅宗的二祖法名慧可,他在还没有得道之前,只是少林寺中一个并不起眼的僧人。他一心向佛,渴望能够得到达摩祖师的衣钵真传。有一个冬天,奇寒刺骨,慧可守候在达摩的门外。空中降下大雪,慧可任凭雪已过膝。达摩却认为他还不够虔诚,说除非雪是红的,才纳他为入室弟子。于是,慧可断然抽刀,把自己的手臂砍了下来,血染雪阶,终于感动了达摩,传以衣钵。

谢玉庭心想:"恐怕我只有效仿慧可,才可以请得动紫袍人了。"想到这里,她立刻去拔"赤子剑"。由于全身早已冻僵,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赤子剑"抽出来。她咬紧牙关,举剑往自己的左臂砍去。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紫色的身影射出溶洞,架住谢玉庭的手腕,叹了口气。谢玉庭抬头望了紫袍人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来。紫袍人没有说话,把又僵又冷的谢玉庭抱进洞中,才轻声道:"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刚烈勇毅的女人。"谢玉庭心里一热,知道自己终于用一片赤诚感动了紫袍人。本来她只是凭坚定的意志硬撑着,听罢紫袍人的话,心头一宽,再也支持不住,昏迷过去。

催她再次醒来的还是那古朴浑厚的琴声,虽然她浑身疲惫,甚至神智也有些浑浑噩噩的,但这时她觉得每一个毛孔都激荡着力量。她知道,只要紫袍人助她出手,为朱逖复仇之事就完全有指望。

紫袍人一如既往地抚着琴,对谢玉庭的接近似乎全然不觉。琴声在洞壁之间回荡着,仍然是那首《玉树后庭花》。谢玉庭心道:"他为何对这首曲子情有独钟呢,难道他原本出自帝王之?"她的目光落在七弦古琴上面,看到琴尾刻有几行淡绿色的文字:"江海飘蓬几度秋,倦来卧看云悠悠。

山人不问兴亡事,心寄孤桐似水流。"再一看琴上这首诗的落款,谢玉庭不由惊叫一声:"你是李问?"古琴上清清楚楚地刻着"李问"二字。

紫袍人仿佛从沉思中骤然惊起,琴声戛然而止。他转脸盯着谢玉庭那张娇美却又显得憔悴的面庞,一言不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谢玉庭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或许这张古琴只是一个名叫李问的人赠于紫袍人的,或许这个李问并不是自己心里想到的那个东陵侯李问。

十年前,南唐曾经发生过一场政变。自李璟以下,南唐国力渐微,在众多王国的夹缝里危如累卵。到李煜这一代,更是沉疴已久,积重难返。如果想使南唐重新中兴,势必要有大胆的革新措施。李问是李煜兄弟,也是在朝野中颇有威望的人物。谢玉庭只是听伯父谢长征提起过此人,据说东陵侯李问有经天纬地之能,定国安邦之才。如果让李问来处理朝政,南唐国的败落也许难免,却决不会覆灭得这么迅速,说不定还可以挽狂澜于既倒,使南唐以崭新的姿态重新傲立于中原。然而,李问有这种雄心,李煜却没有这种肚量。忽有一日,李煜找了个借口,认定李问欲篡权夺位,派出重兵兴师问罪。

奉旨领兵前去的正是谢玉庭的伯父谢长征,他拿下了李问府内所有人丁,独独李问仗着高深莫测的武功,杀开一条血路,逃出金陵城。没有人能够证明李问是不是真有谋反之心,或许李问真的想君临天下,或许这只是李煜的小人之心。其中究竟,就不是谢玉庭所能知晓的了。

紫袍人凝望着谢玉庭,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谢玉庭从这种种迹象看,紫袍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被李煜通缉了近十年之久的东陵侯李问。否则,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这么仇视谢的人?又为什么要对南唐的沦亡而长吁短叹呢?

六、追魂刺。赤子剑

风渐紧,雪渐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金陵城就在眼前,城楼顶上的积雪使这座古城倍增苍凉。城头上的宋字大旗,在风雪中翻卷。可是,无论城头的旗帜如何变幻,跟她是再也没有瓜葛了。她只希望在紫袍人助她复仇之后,就回到故乡,终老一生。

紫袍人用奇怪的眼神扫视着高耸的城楼,他的脸上好像没有任何表情,又好像什么表情都交汇其上,使他看上去显得无尽的沧桑和寂寞。谢玉庭心里一叹,越发认定他就是东陵侯李问。

过了半晌,紫袍人才把目光从城头上移开,并不同谢玉庭说话,顾自绕城而走。两人相识以来,紫袍人实际上并没有与谢玉庭真正交谈过。即使这次前赴金陵,途中也是默不作声,似乎和谢玉庭话说得多了会失去什么似的。幸好谢玉庭早已习惯了,低着头紧随着他。

二人来到城东,骆虎臣的人马正驻扎在这里,夜色中的军营亮起一串串红色的营灯。谢玉庭陡见红灯,心里猛然一震,再次忆起了谢长征临别时所说的话。这成了谢玉庭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为何直到朱逖、魏不归一一战死,还不见有红灯升起呢?他们在撤退的时候到底遇上了什么意外?

紫袍人携她来到营寨门前,说道:"谢姑娘,请把’赤子剑’给我。"谢玉庭闻言一怔,暗道:"莫非他想用我的’赤子剑’去刺杀骆虎臣?可是,营中将士成百上千,难道他准备就这样大模大样地杀进去?"稍一迟疑,她解下了"赤子剑"。紫袍人接过长剑,轻轻拔了出来,剑刃在雪光下闪着淡红色的光芒。他用手一弹剑脊,剑身发出"嗡"的一声龙吟。他道:"果然是一口好剑。"他又瞧了谢玉庭一眼,道:"谢姑娘就在营外候着,我这就进去,绝不辜负谢姑娘立雪断臂的一番苦心。"谢玉庭急道:"就你一个人进去?"紫袍人指了指三十多丈开外的一棵大槐树,道:"你就到那树下等着吧,我去了。"说着,他隔空劈出一掌,整扇寨门被他的掌风击飞出去,震得满地的积雪飞扬开来。

谢玉庭对他的武功虽然极有信心,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紫袍人胆敢单剑闯营寨。她忧心忡忡地退到槐树下面,忐忑不安地注意着营寨内的动静。

营寨中不时传出马嘶声、兵戈撞击声和惨叫声,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显得异常清晰。谢玉庭虽然远在数十丈外,却还是能够想像那一战的惨烈。她仿佛看见紫袍人正在浴血奋战,"赤子剑"随着雪花漫天飞舞;紫袍人-路杀进去,成群结队的宋国士兵在他两旁不时地倒毙。血花在空中飞溅,染红了地上的白雪,也染红了他的紫袍。

谢玉庭有一种想跟着冲进去的冲动,可她知道,凭自己的能力,一旦进去,绝对不可能生还。万一被困在营中,反而会分散紫袍人的心神。

隔了良久,营中渐渐静寂下来,谢玉庭心中却更焦急:"难道一切已经结束了?骆虎臣是不是已经引颈受死?紫袍人怎么还不出来,难道……"忽然,她的脑中掠过-个恐惧的念头,"紫袍人单身孤剑而去,会不会是来慨然赴死的?"她突然害怕起来,想在军营中刺杀一名大将谈何容易,看来紫袍人也早已知道这一点,他原本就不准备活着出来。他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酬报谢玉庭的一番诚心吗?如果他真的就是李问,那么南唐既亡,他会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殉国?

谢玉庭的心里不禁有了悔意,她怎么会轻易相信紫袍人能够在军营中杀了骆虎臣呢?纵然紫袍人的武功已经炉火纯青,却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形下全身而退?她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军营,脑中一片空白。又过了很久,忽听身后传来紫衣人那冷漠而又熟悉的声音:"谢姑娘!"谢玉庭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后面站着的正是紫袍人。他的左手持着"赤子剑",右手却紧抓着一对钢刺。谢玉庭眼中光芒一闪,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对"追魂刺"。骆虎臣正是用这"追魂刺"刺穿了朱逖年轻的身躯。一柄钢刺上挂着一颗人头,血肉模糊,辨不清本来面目,但谢玉庭知道,这定是骆虎臣的首级。她看着满身血迹的紫袍人,不知他是否受伤,急道:"你真的……"紫袍人道:"有劳谢姑娘久候了。"谢玉庭心中的感激和震撼使她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双眼噙满热泪。紫袍人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包含着无限的内容。谢玉庭可以想像,紫袍人之所以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背后,是因为他格杀骆虎臣之后,并不是从正门杀出来的。为了引开宋兵的追击,他绕了个大圈子,甩开追兵,才来到这棵老槐树下。

紫袍人只字不提他在宋营中是如何拼搏厮杀的,他把"赤子剑"掷回给谢玉庭,道:"有幸不辱使命,我也该回去了。烽烟未歇,谢姑娘还是找个宁静的地方,去过太平的日子吧。"说着,他决然转身,不再跟谢玉庭多说一句,迎着风雪往远处飘然而去,口中吟道:"雪落红尘处,山河破碎时。

蜗角多少事,荣辱谁人知。

将相何足道,帝王本无依。

富贵终须尽,土丘共一体。"他的吟诵声铿锵有力,在雪原上甚是清晰。谢玉庭喃喃道:"将相何足道,帝王本无依!"心头感慨万千,一时怔怔地立在原地,目送这个她以为是东陵侯李问的孤傲背影。雪地上只留下向远方延伸的两行脚印。

七、灯红玉瘦照忠魂

黄昏的阳光和煦地照在谢玉庭脸上,长途跋涉的劳顿使她看上去已经十分疲乏和憔悴,她的心情却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晴朗。远处有白帆鸥鸟点缀着蔚蓝的天空,眼前有柔和的白浪吞吐着像黄色缎子一样的沙滩,徐徐袭来的微风在这个晴朗的冬日里也是温暖的。

谢玉庭终于回到了她阔别多日的故乡,小岛上的所有事物,在她的眼中都倍感亲切。她厌倦了中原的纷争,李唐也罢,赵宋也好,无论怎样改朝换代,跟她是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想起了幼年时的伙伴,大熊、阿春一定都已成了吧;高小丫虽然比她长得高大,却比她小三岁,现在大概也有了婆了吧?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暗道:"一别经年,爹娘的头一定长满了乱草,我应该去看看。"岛上人的炊烟冉冉升起,该是烧晚饭的时候了。谢玉庭正欲朝炊烟起处走去,前方却迎面走来一个人。她一怔,那不是伯父帐下的参军张占鳌吗?他怎么会在这儿?他又不是本地人氏,难道是同伯父一道来的,伯父难道还活着?这一瞬间,她心头止不住悲喜交加。

张占鳌依旧是那副阴沉沉的脸孔,令人难以亲近。他的步伐非常沉重,似乎也已十分疲惫。谢玉庭忍不住跑过去,无论张占鳌在她的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这时骤然相见,她还是感到无比的亲切。毕竟,张占鳌是曾同她生死与共的战友。她在张占鳌身前一丈处停住脚步,道:"张参军,你怎么也来了白浪岛?我伯父呢?"张占鳌是跟朱逖、魏不归完全不同的人,他不苟言笑,平日总是阴沉着脸,这一点和紫袍人倒有些相像。他抬起头,望了望谢玉庭,说道:"谢姑娘消瘦多了。"谢玉庭见他答非所问,不禁一呆。

张占鳌分明有些心事,负手眺望大海,漠然道:"这些日子来,你受苦了。朱将军呢?"谢玉庭道:"朱大哥已经战死了。"张占鳌叹息一声,道:"是的,朱逖他已经没法和你一起回来了。我知道,谢元帅也知道。朱将军和谢姑娘本来是很好的一对,可惜——"谢玉庭的心事被他戳穿,脸颊稍稍一红,转而忆起朱逖的惨死,不觉黯然。张占鳌继续道,"不过,谢姑娘能够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玉庭沉默了片刻,道:"我伯父呢,他在哪里,我还有些事情想问问他。"张占鳌略-犹豫,道:"谢姑娘请跟我来!"谢玉庭跟着他,发现张占鳌并不是往她的中走,而是把她带到了岛上的一个山丘。那山丘上埋葬着谢玉庭的父母,许多岛民过世之后,都埋在这里。谢玉庭心底掠过一丝不安。张占鳌已转身道:"谢姑娘,谢元帅就在那里。"谢玉庭循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里是一座新,只不过比其它地空阔了些,墓前还搭了个草棚。到这时,谢玉庭终于泄了气,她的伯父真的死了,敢情是张占鳌收拾了谢长征的尸骨,埋葬在这白浪岛上。

只听张占鳌缓缓道:"谢元帅是战死的。谢姑娘还记得那一道军令吗?"谢玉庭想起了那个"楼"字,点头道:"怎么会忘记呢?"张占鳖道:"李煜是个昏君,他不但下令撤回谢元帅的西路兵马,还同时把其它三路大军也召回了金陵,异想天开地想死守金陵。你和朱将军都说得不错,镇守长江要隘的人马一撤,宋国大军必将势如破竹,直逼金陵。几经血战,四路元帅尽皆战死。可以说,谢元帅并不是死在宋人的手里,而是死在李煜这个昏君手里。"这些,谢玉庭早已知道了,她知道伯父是屈死的,有李煜这样的皇帝,南唐焉有不亡之理。她徐徐走近谢长征的墓前,正欲祭拜,猛然发现草棚中挂着一盏红灯。她惊讶地注视着那盏红灯,这不正是帅营中的那盏红色孔明灯吗?她还记得大军撤退的那个晚上,两名军士抬着它时一晃一晃的情景。可是,这盏孔明灯怎会出现在此地呢,它不是应该早就放上夜空,为一千名断后的将士们照亮撤离的归途吗?那可是一盏系着一千名将士性命的红灯呀。莫非红灯已经升起,却被强烈的西北风刮到了这座岛上?不可能,不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张占鳌面无表情地盯着谢玉庭,道:"这是谢元帅的遗愿,让我把这盏孔明灯挂在他的前,否则他死不瞑目。"谢玉庭心头的震惊无与伦比,继而涌起迷惑、愤怒、恐惧……她疾道:"你是说,这盏灯是我伯父让你带到这岛上来的?"张占鳌平静地道:"是的。"谢玉庭道:"这就是说,你们撤退的那一夜,根本就没有把这盏红灯放飞出去?"张占鳌的脸上仍无一丝波动,道:"不错,这灯没有放飞过。"谢玉庭的脸刷的一片苍白,忽然朝张占鳌扑过去,痛声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知道吗,这盏红灯可是维系着一千名将士的生命啊。我伯父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一定是你,是你没有把灯放飞出去。"张占鳌任凭谢玉庭的双手厮打着自己,道:"谢姑娘,你听我说。"谢玉庭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张占鳌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渐渐冷静下来,静听张占鳌叙述事情的经过。

当时谢长征率领大队人马撤退后,没有遇上任何意外,但他确实没有下令把红灯放上夜空。这并不是谢长征把这事给忘了,而是他根本不准备这样做。实际上,他命朱逖率一千人断后掩护的时候,就已经决定用这一千名将士的牺牲来换取三万唐军的安全转移。如果依谢长征临行前承诺的那样,放飞红灯叫断后的将士突围的话,那么就会暴露目标,遭受宋军追击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至于谢长征所说放飞红灯的事,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是一个无奈的骗局。谢长征实在不忍心那一千精兵从一开始就带着死亡的梦魇走上战场。

谢玉庭明白了事情的始终,心里痛楚至极,却欲哭无泪。

张占鳌接着道:"朱将军、魏将军他们虽然死了,但是,谢元帅也并不好受,他心里充满了负罪感。谢元帅说,一名将士如果违背了军令,必会遭到严厉的惩罚。可那时的情况是,谢元帅背叛了士兵,他代表整个军队,是军队背叛了他的士兵。而他的士兵却在用满腔的热血为他作战,直到生命的最后-刻。朱将军他们恐怕到死,仍然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实在是太残忍了。谢元帅还说,是他亲手把一千条生命推到敌军的刀剑之下,在这些灵魂面前,他永远是一个罪人。"直到此刻,谢玉庭才真正领略到了战争的残酷性。她承认,谢长征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红灯一旦升起,宋军必会疯狂进攻,继而疯狂追击。她的脸上写满悲伤和无奈,道:"可是,我是他的侄女,难道他一点也不顾念亲情么?"张占鳌道:"谢元帅起初并不答应你跟着朱逖、魏不归他们留下呀。不过,你并不是谢元帅的侄女。"谢玉庭娇躯猛颤,惊道:"什么,你说什么?"张占鳌苍凉地道:"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谢玉庭呆若木鸡,一时如坠云雾。

张占鳌道:"你娘早亡,那时你还幼小,谢元帅又只懂效忠朝廷,奔波于戎马生涯。于是,他把你托给了你的叔父叔母。"谢玉庭怔了好久,忽地喃喃自语:"爹呀,女儿想,如果朱大哥他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一定不会怪你的。"夜色已临,谢玉庭把"赤子剑"插在前,摘下那盏红色孔明灯。

张占鳌默然无语,点燃孔明灯。灯底的火苗越来越大,映得二人-身红影。突然,红灯"呼"的一声飞起,渐飞渐高,艳红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海面。谢玉庭在心中默默祈祷:"朱大哥,魏将军,为国捐躯的英魂啊,今夜,你们可曾望见了这盏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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