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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余生

作者:李亮

一、火车站

虽然经历过一场浩劫,火车站却依然拥挤。战后幸存下来的人很少,留下来能够利用的物资则更少。从这座城市开往大西北的火车已经减少到三天一趟,可是搭乘它的人却仿佛比当年人口全盛的时候还多。

现在,距离下一班火车大概只有半个小时。检票口开始进人了,想逃出城市的男人女人疯了似的往里面挤。灰色的人潮迅速淹没了站台,填进车厢。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方才发现,昔日落后的大西北才是人间天堂。那里虽然几十年如一日的落后,但是战争留下的污染远少于东部,而被战争变成疯子的人也远少于所谓的超级都市。

即使那里干旱、贫瘠、荒芜——可是,那里仍然能让人活下去。

所以,当全国都处在能源崩溃的边缘,这列老式的绿色火车始终没有停开,并且在民间被称为“120次——救命号”。

最初的上车高潮过去后,站台上渐渐有了一点秩序。穿蓝色制服的乘务员拎着橡胶警棍,一棍一棍地把那些想从车窗爬进去的人打落下来。扛着大包小包的乘客继续挤在车门前,满头大汗地想要比别人早一步登车。有靠站台票溜进来的人,拉着遇到的每一个人,苦苦哀求他将车票转让给自己;也有持票在手的票贩子,市侩地笑着,把手里的票价越炒越高。

一个穿着灰黑色风衣的男子快步从一个个窗口下走过,手里举着一袋面包,唱歌似的叫卖:“好面包,瓷实顶饿味道好,千里跋涉不能少!最后一袋,一千块谁要?五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不吃点东西可是会饿死人的!”他大概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圆脸,戴一副圆圆的眼镜,齿白唇红,不笑自甜,看着就喜庆。

一千块!真的好便宜。有人禁不住诱惑,掏出一张五千块的票子来。眼镜男笑嘻嘻地一手接钱,一手交货,找了两千块,回头就走。

那冤大头大叫:“钱不对!给了你五千呢!”眼镜男把钱一弹:“我说最后一袋一千块,这个又不是最后一袋。所以,市价三千!”他一边说,一边将风衣下摆一翻,又掏出一袋继续吆喝:“面包!最后一袋,一千块钱就卖!”

这时,一个女孩和他擦肩而过。那女孩穿着墨绿的裙子,大格子衬衫,背着一个大旅行包。那眼镜男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走过,吹了一声口哨,叫卖得更响亮了。

那女孩东张西望,但是始终没有看到本应该来接自己的人。她捏着车票,站在对应车厢前的站台上,犹豫地把背包在怀里抱紧,慌张地应付着别人的搭讪。

时间过得很快,剩下的十几分钟候车时间一闪即逝。火车终于拉响了汽笛,喷出刺鼻的蒸汽。乘务员开始把那些只有站台票和混进来的人往外赶。列车猛地一震,向前滑去。检票列车员——一个中年妇女,收了踏梯,跳上车,正想关门,突然女孩疾行两步赶了上来。

“有票吗?”列车员大妈把女孩往下推。“有票!”女孩后面发出一个男声,她突然整个人一飘,上了车。在她身后,刚才那卖面包的眼镜男也跳了上来——他刚才推了女孩一把,自己却掉了下去。

“等等等等!”眼镜男叫着,“还有一个呢!”他把女孩用力地往里推,女孩撞着列车员,列车员压着后边的乘客,一起往里挤,终于给他腾出一小块立足之地。

眼镜男跳上车,列车员大妈愤怒地瞪着眼:“你俩的票呢?”“票在票在!”眼镜男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车票,女孩也掏出自己的。

“早干什么去了!”列车员检查无误,这才重手重脚地锁了门。

“我帮您!”眼镜男帮她把变了形的车门合上,看着她掏出钥匙锁门,“大姐呀,多亏是您呀!换了别人,我可能就上不来了!谢谢您啊!”大妈瞪他一眼:“你也知道!”说着锁好了门,得意洋洋地分开人群,走了。

眼镜男还在叫:“谢谢啊!……大姐这一路有机会一起坐坐啊!”他看着列车员的背影被乍分即合的人群淹没,这才回过头来,对格子衬衫女孩伸出手来:“嗨,美女!我叫向天笑,幸会幸会。”

却在他们看不见的视野之外,有两个人猛地冲过站台的封锁,追赶着列车,从车尾蹿上来。其中一个扒着车尾的铁栏杆跳上空台,一拳将后窗户打破,然后仔细地将碎玻璃掰下来,在乘客们惊恐的骂声里一个空翻,倏地钻了进去。另一个人则灵活地爬上车顶。他四肢着地,在满是灰尘的绿色车顶上飞快地向前攀去,撅着屁股,像一只野猫。

前边黑色的“城市穹庐”飞快地逼近,那像猫的人已来到最前面一节车厢的车顶,找着换气窗,两脚跺下去。(“城市穹庐”,是为保护城市不受大气污染,所制造的空气过滤屏障。)气窗的铁框已经变形,再一脚下去,换气窗连同里边的空气净化器一起轰隆一声掉进车厢里。换气扇下边的两个乘客顿时被砸得头破血流,扑倒在地。那人落下来,在沾血的换气窗上一顿,反手攀上行李架上的铁杆,倒悬着身子在人们的头顶上游走,几个倒手就到了列车连接处。拧开门,一晃,扣死,进了下一节车厢。

“嗡”的一声,列车穿过城市的保护壳。荒野里的明黄色高污染空气从换气窗的破洞里涌进来,开始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后来分散成黄色的九头蛇。惊慌失措的乘客们在车厢交接处堵成一个紧紧的死疙瘩,然后在不停的咳嗽声里一个一个倒下去。

二、十一号车厢

向天笑和绿裙女孩一起往车厢里挤。头顶上换气窗、净化器正努力工作着,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可是车厢里还是又热又闷。

向天笑一边挤,一边喋喋不休:“俗话说得好,’在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小姑娘自己出门多让人不放心。就拿刚才来说吧,火车开了,我要是不在后边托你那一下,你能上来?”突然发现女孩正又羞又气地瞪他,连忙赔笑,“玩笑,玩笑!我是真想帮你,能碰上就是缘分,这一走几千里,碰上个坏人什么的,你不心疼,我心疼啊……”

女孩猛地停住脚:“你再跟着,我就喊人了!”向天笑作举手投降状:“别、别!我不跟着还不行么?”女孩尽量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披人波斩人浪好不容易走出三四步,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向天笑仍一步不落地贴在她后边。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什么,”向天笑挠挠脑袋,“我刚才发现,你拿的是张座票,我的是张站票,所以想跟你搭个伴。你想呀,五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我这一路站下来,人不得变成桩子?你也不舒服呀,一路坐着,生怕一离开就让人把座占了,动都不敢动。这么着,咱俩搭个伴,你坐累了我坐,你站累了我坐,你就当不花钱雇个帮你看座的吧,也让你省份心不是?”

他小嘴不停,爆豆似的喷出一串理由,又笑容可掬,完全让女孩无从反对,终于点了点头。向天笑高兴得不行:“那成了!肯定不让你后悔!包我先帮你拿着……”他伸手去接女孩的背包,女孩连忙往回一缩。向天笑左手打右手,一点儿都不尴尬:“那你自己拿着,我给你开路去!67号不是!”

就在方才查票的一眨眼工夫,他居然连这个都记住了。女孩不由有些紧张,眼看向天笑一路“借光借光”地分开人群,只好低头跟着。

两人好容易到了67号,座位上当然早就有人了。

向天笑挤过去,赔笑道:“对不住了这位,您占了我的座了。”那人抬抬眼皮:“你的座?哪儿写着呢?”“您看,票上写着呢。”向天笑从女孩手里接过票,晃了一下。“来,我看看……”那人伸手来抢车票。

向天笑早有准备,手一沉,用手背挡着那人的手,笑了:“哥哥,都是出门的,你跟我玩这把戏?我把票给你,你立马撕了昧了,我找谁说理去?”

“嘿,我眼神不好。你不给我看,我怎么知道这票是不是真的?要不然你叫一声,看这座位答不答应你?”

“你这是蛮不讲理啊,椅子也没嘴,我叫它,它能答应么?”向天笑转头看了看那女孩。女孩被这无赖的嚣张气焰给气坏了,可完全没了办法。

向天笑眼珠一转:“这么着吧。这椅子虽然不能出声,可是它能表示。怎么表示呢?我一叫它,它能把你从它身上弹起来。”

“这椅子能把我弹起来?你吹牛!来呀!”

“那我这就叫了啊!椅子……没动?椅子……没反应?我叫错了?凳子……还不行……不是椅子不是凳子,那它是什么子啊……难道是儿子……儿子!儿子!还不行,孙子!孙子!”

无赖在一旁听着,先是笑得前仰后合,后来听到竟然有人管椅子叫儿子孙子,一时呆住。忽然,附近人群一起爆发出一阵大笑,无赖愣了一下,定睛一看,见向天笑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孙子……孙子!”

无赖勃然大怒:“你好好叫你的椅子,占谁便宜呢?”

“人还有个笔名小名曾用名呢?没准椅子爱听人这么叫它呢?反正它们都是’子‘字辈儿的。”

那无赖气不打一处来,突然灵机一动:“那你怎么不叫’老子‘呢?”

“……叫什么?”“老子!”

“哎,乖儿子,有什么事?”向天笑一脸慈祥地答应。周围再次一阵爆笑。向天笑举手示意:“献丑献丑了!”那无赖气得脸都紫了,跳起来劈胸抓他。向天笑大笑一声:“这不是弹起来了么?”周围的人笑得更大声了。

那无赖脸红了白,白了红,终于骂一声:“你他妈耍我!”一拳向向天笑打来。向天笑一挥手握住他的腕子:“你这人怎么就没一点幽默感呢?”他的手劲真大,那无赖仿佛突然明白了事理:“好,我走。”他回身拉下自己的包,单手拎着,急急忙忙挤过人群,消失了。

向天笑掸一掸座位,回身赔笑:“美女请坐。”

三、四个人

在火车出站的十五分钟后,空荡荡的站台上又来了几个人,显得很突兀。第一个个子很高,很胖,光头,肌肉和肥肉堆积,使他看起来像一座会移动的大山。第二个戴着一副墨镜,穿着身破得飞边的牛仔服,长手长脚。上衣没有扣子,敞着怀,脚上的靴子很旧,可是刷得很干净。第三是个穿着运动服的伙,头上顶着连衣帽,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脸,驼着背,双手软耷耷地垂在膝侧。第四是个老头,干枯瘦小,穿着一件排扣、磨得没了毛的毛线衣,不多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着偏分。

那牛仔一眼扫过站台,已发现同伴留下的标记。

“对方是个女孩。”牛仔解读说,“大狗他们已经跟上去了。”

那运动员在帽子底下“咕”地笑了一声:“我们该怎么办?”

老头眺望着西北方,额头上落下一缕头发。他“呸”的一声往掌心吐了口口水,仔细抹在头发上,顺好:“猫狗都在车上,我们还操什么心?”胖子却不同意:“老板说,那女孩带的东西很重要,不能有一点闪失。”

老头看了他一眼:“就他妈因为你这笨胖子磨蹭,咱才没赶上火车,现在毛病还挺多。追啊,你能找着一辆汽车的话,或许能比火车快!”牛仔想了想:“好,就这么办。老鬼、阿金,你们两个去找车。胖子,你和我呆在这儿,等车来了再说。”

于是四人分了两组。老头和运动员走了,牛仔坐在站台的一把椅子上,两手架头打瞌睡。胖子东张西望了一会,甩甩手,往厕所去了。

火车站的厕所永远是脏的,到处弥漫着热腾腾的臭味。

很大,男厕所的经典结构:进门左手一长溜立槽便器,右手一长排格间,一个挨着一个,迷宫似的向房间尽头延伸。

胖子东张西望一下,来到一个格间里插好门,松开腰带。近几年来,全国各地都极度缺粮缺水,即使是胖子这样占着三人份补给的人,也要一天才有排泄的需要。片刻之后,他顿然松弛下来,自己和自己说话:“再没有足够的水喝……早晚得结石而死啊。”

突然,从格间上边抛进来一个绳套,正正套在他的脖子上!胖子吃了一惊,两只手顾不得裤子,连忙上来抓住绳套,可是那绳子已经拉紧,“嗖”的一声,陷进他脖子的肥肉里。那根绳子的力量是向上向左的,应该是有人藏身在左边的格间里,以格间的上边框为轮轴拉动绳索。胖子憋着一口气,左手翻上来拉住绳子,右手攥成拳,猛地轰过去。合成板的格间壁一下坍塌,胖子肥大的身体猛地扑过去——可是隔壁并没有人。

胖子脖上的绳索仍然向左边格间延伸过去。他的后背紧贴在左边的板壁上。由于刚才扑倒时本能地想保持平衡,他攀住绳索的左手松开了,此刻双手在颈间一阵乱抓,却始终没有办法抠出已深陷入肉的要命绳子。

他着实壮硕过人,这时体格的优势方才显示出来,乱挣几下,勉强镇定下来,双肘一撞,“轰”的一声,这层板壁又断成两截!只要那个人藏在后边,一定被一拳打扁!

——可是左边第三个格间仍然是空的。

胖子扑倒在地,一手拄进便池……脖子上的绳索突然将他向上拉起,令他面朝左边的板壁站起来,双手在上面滑了几下,才又奋力砸下去。

一拳!两拳!第三拳——或者说第六拳——下去,那层板壁才坍塌了。胖子直挺挺地扑过去,最后的希望破灭了……第四个格间,仍然没有人!

他被绳索拉着,紧紧贴在左边的板壁上,手脚抽搐,再也不能做出什么动作。然后稍一停顿,那条绳索上的力量加大,胖子又因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塌了板壁,摔进第五个格间。他的身体终于完全放松下来,瘫软在一片恶臭之中。而在他的右边第一个隔间里面,一个瘦高的背影一闪而过

“砰”的一声,厕所门被人撞开,戴墨镜的牛仔冲进厕所。他刚才远远听见这里似乎有动静,可那无疑已不是第一声异响了。从外面赶过来,他只用了十秒,可是当他到的时候,厕所里已经没有人,或者说没有活人了。胖子光着屁股倒在一片狼藉中,身前是一排被夷为平地的格间。

牛仔搬动胖子的身体,让他翻过身来,现出脖子上的瘀痕和刀伤。

那一刀切开了胖子的喉咙,但却并非想干掉他。牛仔抹开咽喉处兀自冒出的血,清清楚楚地看出,那一刀被分成两段,深浅两边的界线限就在于一道瘀痕——那个杀死胖子的人走得相当慌张,他甚至来不及解下绳套,而只能一刀将绳子割断。当然,他也借此机会,让胖子死得更透了些。

牛仔抬起头四处张望,以他的眼力,马上看出,胖子死得很冤——他被暗杀者糊弄了,受袭时一直在向绳索拉动方向发动攻击,可是实际上,那个杀手应该就站在他最早遭到袭击的右边格间里。那人一早就利用了卫生间尽头的水暖管,做了一个滑轮,改变了自己的用力方向。

这个陷阱并不厉害,如果胖子当时镇定下来,一定能够破解,可当要命的绞索勒在脖子上的时候,有几个人能多想到一层呢?

牛仔皱了皱眉,这是一个狡黠到残忍地步的对手。

四、相声演员

“美女,怎么称呼?”向天笑双手扒着头上的行李架,吊着身子和女孩说话。女孩犹豫一下,抱着背包说:“叫我小米吧。”

“小米?”向天笑一边在胳膊上蹭着汗,一边嘻皮笑脸道,“名字真可爱。你这是去西边干什么呀?看这样子,也不像是逃难的。”

确实如此,满车的人——虽然都是劫后余生的难民,但都扛着、抱着、背着、夹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破值万贯,现在一个茶杯、一块香皂都弥足珍贵。 反过来看小米,穿着件大衬衣,一条漂亮的墨绿裙子,抱着个大书包,看上去不像一个迁徙的人,倒像是战前那些在节假日出游的大学生。

“我……”小米犹豫一下,“是你吗?”那个据说是组织派来保护自己的人,会是他吗?“不可能!”愣了一下,向天笑肯定地说,表情严肃,“我爸哪有那么好的桃花运!”小米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占自己“我是你’妈‘”的便宜。从刚才逗那无赖,到现在跟自己贫嘴,这人的油嘴滑舌的程度实属少见。她涨红了脸,愤怒地瞪着他。

“对不起,我说顺嘴了。职业病,我是相声演员。”

“相声演员也不能……相声演员?”

“其实我是个说相声的。”向天笑难得的诚恳,“我到西边,就是打算去采风,补全老段子,发现新笑话。”小米瞪着眼睛。

“真的。不信你考我,相声演员的基本功我都会。吹死牛儿、绕口令儿——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张嘴就来!”

胖子确实不是几个人里厉害的。除了一把笨力气,他没什么特殊手段。和小猫他们几个真动起手来,一定会在五分钟内死得凄惨无比。这么久以来,他在小组里最大的功劳,大概也就是帮着扛扛装备什么的。可他是真有力气啊!战争虽然终结了他的拳击生涯,可是从小就开始的训练却并没有白费。去年有一次,小组出任务的时候被一群不长眼的暴民包围抢劫,结果在牛仔他们几个不动手的情况下,胖子一个人,在两分钟的时间内就摆平了十一个手持棍棒的男人。可是,现在他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挂了,让人怎会不觉得窝火?

赶来的运动员阿金皱着眉,哈下腰仔细查看,终于在那凶手藏身的格间里,找着了一个水渍的鞋印:“二十五号靴子,重心在左脚。身高大概一百七十五公分,体重一百一十斤以下……嗯?”他从脚印上拈起一根微黄的头发,很长,大约有三十六七厘米的样子。它是沾在脚印上的,也就是说,是踩出脚印之后,头发才落上去的,所以肯定属于凶手。牛仔和阿金面面相觑,难道凶手竟然是个女人?

牛仔皱起眉来,先走出厕所。不能再耽搁了,刚刚阿金和老鬼好容易抢来了车,他们还得赶紧去追火车。可是他刚一出门,就看见停在车站外的那辆老吉普喷出一股乌黑的尾气,向前蹿去。

“嘿!”他大叫着向前追去。从前车窗探出一只手来,向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在车窗边,几绺长发被风扯着乱飘。

牛仔猛地住脚,右手在怀里一掏,拔出一把枪来,“砰”地开火。

——那只手猛地一颤,被子弹贯穿了掌心,子弹射穿那层薄薄的血肉后,又打碎了后视镜。汽车猛地一扭,那只手瞬间缩回。牛仔再要开枪的时候,被车站横过来的水泥墙挡住了视线。

“怎么回事?”运动员从厕所里跑出来。“车!”牛仔气急败坏道,“车被那个格间里的女人开走了!”运动员突然大笑起来:“老鬼还在车上。”牛仔愣了一下,也笑了:“干,忘了老鬼还在车上!”他看着阿金,“胖子怎么样?”“放心,没人认得出他了,不会给公司惹麻烦。”

“你是说相声的?”顿时,周围的人都兴奋起来。坐在小米对面的一个乘客惊讶道:“现在这光景,居然还有说相声的?”“那当然!”向天笑乐呵呵道,“人总得活着呗。哪一天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只要他还会笑,相声就死不了。” “是啊!”那人兴奋地点着头,“战前我可爱听相声了,可后来打了起来,有七八年了,我再没听过。”

“唉!”向天笑郁闷地摆摆手,“这事儿说起来糗大了。那次相声界前线劳军,全国顶尖的师傅们去了一大半,结果半路上飞机让人一炮轰下来了。这倒霉劲的!从那之后相声界就元气大伤了。后来打得又凶,世道不好。老师傅们过世的过世,年轻一代学得半瓶子醋,后继无人,这么一来各门各派人才凋零,绝活失传的多了去了。”他叹着气,“所以呀,现在好容易停战了,我就想赶紧把民间还剩下的资料抢救过来。”“了不起。了不起!”众人一起啧啧赞叹。

“那有什么用?”小米突然问。“什么用?”向天笑无疑是个七情上的人物,高兴的时候,眉毛高高扬起;郁闷时,眉梢垂下,耷拉成八字;此刻这一生气,又几乎直上直下地立起来,“什么用?人活着得笑啊,尤其是现在这样的世道,一个一个还苦大仇深的,多累呀!”他把风衣脱下,翻了个面穿上——原来这件双面风衣里边是灰白的,背部的位置上墨汁淋漓地题着五个大字:一笑十年少。

“人得笑!笑了,才有劲儿;笑了,才不知道害怕;笑了,才有希望!”

小米看着他满脸跑眉毛,一时有点儿哭笑不得。这么生死攸关的事,怎么会混进来一个搞笑的?看来,肯定不是他了。

向天笑说得兴起,又兴致勃勃地解说开来:“……向天笑这名字是我师父赐的艺名。当初我还有个师弟叫’乐翻天‘,专门做我的捧哏,结果打仗时走散了。”小米突然有点儿烦躁,站起身来道:“你先坐一下吧。”

“哎哟,谢谢了!谢谢!”

他们擦身而过,向天笑笑嘻嘻地正想换位子,突然脸色一变,把小米一推。小米站立不稳,又往座位上倒去,身子一歪,有一只冲她怀里书包来的手就抓空了。向天笑一把将那只手抓住:“兄弟,在我的眼皮底下你玩的什么叶底摘桃啊?”那只手的主人在人群后露出脸来。

——他有一张很长的脸,一颗硕大的、肉包子似的鼻子,一双灰色的眼。正是从车尾爬上来的不速之客。他的嘴很大,嘴唇很薄很红,唇下的皮肤则呈现出溃疡般的粉红。他看着向天笑,舔了舔上嘴唇:“你他妈真是说相声的?”牙齿雪白,舌头猩红。

“那当然,”向天笑得意洋洋,“每个听众的反应都别想逃过我的眼睛。你刚从后边挤过来,以为我不知道?”他慢慢把抓住的那只手推回那人怀里,轻轻放开,掌心压着那人的手,停一下,再笑着拍一拍。可是他的两眼却没有笑,只盯着那小偷的眼,将震慑打到对方的心里去:“你再敢打她的主意,别怪……”

骤然间,从那人浑浊的眼睛里翻涌出一股凶狠的杀机,将向天笑的威慑全都反弹了回来——这个人不是个毛贼!

向天笑猛地反应过来,向后一退,站在他后边的旅客被挤得“哎呀”一声拥在一起。可是这样腾出的空间也实在太小,小到只容许他躲过那人的两爪,却被他落下去的手顺势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向天笑吃了一惊,那人把他往自己怀里一拉。向天笑身子一晃,被抱了个正着,两手被箍在两肋侧,动弹不得。那人一张嘴,露出两枚长长的犬齿,猛地往向天笑脖子咬去。

小米捂着眼,尖叫一声。只听“嘣”的一声,向天笑在半身不动的情形下,肩膀一沉一耸,正撞在那人的下巴上。那人踉跄后退,被向天笑圈手一转,反而拉住左手,一拽一转一压,“哗啦”一声,那手已被重重摁在了座位间的餐桌上。“够了啊!”向天笑掰住他的手指,将他整个人控制着。

“小姑娘,”那人却不看向天笑。他趴在桌子上,侧头看着小米,嘴里噗噗喷着血沫子,“把那个东西给我,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我没有!”

那人咧着嘴笑起来。他的犬齿极长,一边一根白森森地泡在血里:“这人保不住你的。”“你说什么?”向天笑突遭鄙视,手上加劲,“你给爷爷再说一遍?”那人疼得整个人都拱了起来,猛地回过头来,眼睛瞪着向天笑,凶光四溢。然后他猛一挺身,空着的右手挥过来,手里的寒光一闪,不知何时已有了一把短刀。向天笑向后一仰,可仍然慢了点。那一刀划破了他的耳朵,血一下子流下来。向天笑心里一慌,手顿时就松了。那人趁势站起,左手因为刚才的挣扎,已经脱臼了,软软地垂在身边。

向天笑顿时乱了阵脚。他虽然已在这乱世摸爬滚打了七八年,可是一来会为人处世,二来有真本事护身,挂彩已是罕见,况且对方这么不要命,更让他一时间觉得不知所措起来。

那人单手抓刀,脸因为疼痛而扭曲,看着向天笑,猛地挺刀刺来。他们两个被众人团团围着,本来站得就近,这一刀眼看着避无可避。可是突然间,向天笑身后的两个人往两边一倒,他就势退出三步,躲进人群。那人的一刀刺空,只在一个倒霉乘客的肩膀上拉了道口子。

在人挨人人挤人的情形下,向天笑是怎么退开的?那人一边琢磨着,一边气急败坏地追去。人们看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很想给他让开条路,可是你向左我向右,汹涌起伏之下,反而彼此卡得坚不可摧。那人连打带骂,好容易走了几步,抬头看的时候,向天笑已然不见了。

那偷车人单手扶着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吉普车疯狂颠簸着蹿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前边就是城市穹庐的出入口,他撒开方向盘,腾出手用力扳开了车里的开闸信号。闸门打开,汽车一头撞进黄色的郊外。

他把受伤的左手夹在膝盖中间,勉强压住血管。可是即使这样,他也能够感觉到血从弹口不绝流出,蜿蜒着爬过小指,从无名指上滴落。

方才太大意了!他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几个人都是近距离攻击的行,完全没想到,牛仔竟然有枪!

现行的枪械管理十分严格,战争中虽然有少量枪支流入民间,但经过战后严格的枪械回收后,人们已很少能再看到枪械了。只是他本应该想到,即使民间只有一把黑枪流传,也应该是落在那种人手上的!

那一枪打断了他的无名指指骨,此刻那根手指就只能僵硬地耷拉在手掌上。他的战斗能力至少因此降低了15%,而他甚至还没见到那女孩!

他咬着牙,汽车沿着铁轨,一路向西而去。“救命号”是穷人的车,时速不过50公里,远逊于开足马力的汽车。

向天笑拉着小米穿梭在人群里。小米被他拖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仍然将背包紧紧抱在胸前。

向天笑的步法很怪,一脚跨出,就诡异地把拦路的人全都分开。那些人的身体在水泄不通的情况下向两边一晃,待两人迅速穿过后,又像野草一样站直起来。由始至终,他们的脚甚至都没动一下。小米一边逃,一边惊奇地看着这样的奇迹。那杀手愤怒的吼叫在身后慢慢远了。他们两个在狭长的、塞满乘客的过道里飞快行走,穿过了两节车厢,这才停了下来。

向天笑的脸上还有血。耳朵上的伤虽然不重,但是却很吓人。这节车厢的人们都不知道他们方才的遭遇,对两人露出畏惧的神色。

在车厢的交接处,向天笑把女孩逼在车门边,凶狠地盯着,一会儿才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手绢来,摁住耳朵。他闭上眼匀了一会儿气:“那人是冲你来的?”女孩瞪大眼睛,没有说话。

“你是什么来头?你决不是个普通的小丫头——他妈的,我早该发现的——哪还有人跟你似的这么穿衣服?你到底是谁?”想到自己几乎莫名其妙地被人一刀划开喉咙,向天笑不由怒气冲天。女孩死死抱着背包。

“包里是什么?我问你包里是什么!”向天笑一把扯住背包带,想夺过来,可小米用大得吓人的力气拒绝着他。“好,你不告诉我是吧?那我不管你了!”向天笑愤怒地低吼,“一会儿让那人把你扔到车底下去!”女孩抖了一下,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冰冷。

向天笑愤愤地拍了一下车窗,转身就走。

前面是一段空旷平坦的荒原,黄色的视野里隐约能见到一点路的痕迹。偷车人抬起左腿膝盖,顶住方向盘,右手从头上扯下发带,先将贯穿手掌的弹孔扎住,再将断掉的无名指蜷曲起来,和麻木的小指中指绑在一起。这样一来,三根手指便握成拳形。一旦需要,他可以把食指拇指加入,变成一只照样可以杀人的拳头;平时拇指和食指则还能保持百分之六十左右的功用。

此刻,他整个左手已经肿胀起来。因为充血和骨折,它看上去比右手大了几乎一倍,变得很厚实。偷车人用牙齿将绷带扎紧,手掌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做完包扎,他长出一口气,将左手搭上方向盘,左腿重重地垂了下去。

可是就在这时,从他的座位底下忽然射出一道黑光。那黑光就像一支快箭,顷刻间刺中了他的脚踝。

五、绿色希望

从车厢的另一边,突然有人冲了过来。没人能在这样逼仄的过道上“冲”,即使是向天笑,都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可是那人是真的冲过来的,因为他的人不是在过道上,而是在人们的头顶上!

车厢最高处有两米五左右,一般人最多占据了一米八的空间。所以在人群的上边,有半人多高的空地。那个从车顶上逆袭进来的小个子弓着身,手脚并用,踩着人们的头顶,一路蹿了过来。

车厢里的人们摩肩接踵,彼此挤在一起,远远看去,人头好像一条高低起伏的煤屑路。可是毕竟低头的空隙还是有的,那人能一路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踏头而过,真算得上敏捷至极了。被他当成垫脚石的人们在他过去四五米了才反应过来,骂声一路追着传来。

那人两眼闪亮,远远看见小米,居然还有空腾出一只手来,恶狠狠地指了一下。那一指吓得小米脸色苍白,想要逃跑,可是两只脚却好像定在当场,只能眼看着那人飞快地逼近,连他脸上凸凹不平的疙瘩都渐渐清晰起来……

突然之间,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抓住那人的手腕!那人从人群上头一下栽下来,两只不甘的脚在半空中一闪即逝。

“啊!”人群中传来一声沉闷的惨叫。

小米踮起脚尖来看:向天笑的后脑勺在一片脑瓜里载浮载沉,十分醒目。他好像弯下腰去,然后一条人影从人群中横着飞出,撞向过道旁的车窗。那人正是在人群头上奔走的瘦子。

“砰”的一声,瘦子一头撞上车窗,“哗啦”一声,又摔在小餐桌上,可他人在半空,不过一米五六的距离,居然能将腰一拧,调整好姿势。两脚先撞上车窗,左脚踏裂窗玻璃,右脚踩在窗框上,消解掉大部分力量。落到餐桌上以后,双手一拍桌沿,屈背耸肩,就在那一尺多长的小桌上稳住了,抬起头来,嘶嘶怒吼:“你他妈是谁?”人群当中的向天笑嘿嘿一笑:“我都不认识,我得管你爷爷叫大哥。”他还在占人便宜!一群没处躲的旅客拦在两个人的中间,脸都白了。

那瘦子片刻之后反应过来,不禁越发愤怒,手脚在餐桌上猛地一撑,跃过前排乘客的头顶,往躲在人后的向天笑扑去。他人在半空,手掌一勾,从护腕里“噔噔”两声弹出一对钢爪。那钢爪在半空中一刮,声音刺耳,火星四溅——“哗啦!”

但这一回,他还是被甩到对面的餐桌上,比刚才还要狼狈!

偷车人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已看出那黑线分明是一条蛇。黑蛇。身体像一条拉长的冷却的铁线,脑袋扁扁,分叉的长舌却粉红。车里怎么会有蛇!

那条黑蛇一口咬在他的脚踝上,可是没事。他脚上穿的是牛皮作战靴,应该没被咬透——只要那条蛇不再爬到他的膝盖以上。

他左手扶着方向盘,空出右手来,偷眼打量驾驶座下的空间。那条黑蛇蜿蜒游动,在他的两脚之间徘徊。只要有一次机会,也许他可以一把捏住它的七寸!可是,在他的视野里,忽然有什么红点滑过——他抬起头来,不知何时,在他的左手手背上已经多了一只蜘蛛。长着红色绒毛,蓝色双螯!核桃大的蜘蛛!

他已经疼得麻木的左手几乎一下子弹起来,但是他勉强抑制住乱动的欲望。深入到脑中的作战记忆让他在最后关头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不能动,不能紧张,要避免因贸动而激起毒虫的过激反应。

现在,有一条毒蛇,一只毒蜘蛛了。

该怎么办?小米问自己。我能够相信他么?

出来的时候,老师曾千叮万嘱,现在世道不太平,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而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油嘴滑舌、世故机灵,说是个相声演员,可打架的本事看起来更正宗。他突然出现,毫无理由地保护自己——可能么?

可是她已没有时间再考虑。向天笑拉着她一路挤过人群,来到列车卫生间,一把将她推进去,然后自己也挤进去。

“靠,一个狗舌头之后,现在又出来一个猫爪子!亲爱的,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向天笑气急败坏,心疼地撩起风衣下摆。方才这两片下摆被那瘦子挠了三爪,不仅碎成绺,而且还少了一大片。

小米突然下定决心:“请你帮我!”向天笑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苦笑:“好歹相识一场,你让我看着你被那些狗舌头猫爪子扔到车底下么?”他放下风衣,“说吧,到底怎么了?”

“你先说。你说自己是说相声的,可是怎么这么会打架?”

向天笑举起手来,比了个手势:“当初相声门在天桥卖艺,和摔跤打把式的也算一。我师父会好多杂碎儿,我会的比他还多。刚才分人群,扔猫爪子,其实都是摔跤里沾衣十八跌的本事。”

他笑嘻嘻地看着小米,这笑容让小米觉得,自己方才的决定是没错的。

“好吧,我告诉你真相:我是科技大学的学生。”

无论什么样的时局,教育都会被有识之士艰难地维持着。在东部,最大的一所综合大学是从军校分出的科技大学。而小米,则是科技大学第一届的学生,现在已是一名研究生。小米的导师是研究基因改良作物的权威,前不久,他多年的研究终于有了成果:一种新型的、顽强的、快速生长的改良作物诞生了。这种作物一旦被普及,困扰战后的环境问题、粮食问题都能得到有效的缓解,但是小米导师的科研基金是由民天集团提供的。实验成功后,民天集团要求将新作物交回集团处理。而小米的导师则意识到,民天集团做的是粮食垄断贸易,一旦自己的科研成果落入民天,恐怕就会被永远封锁起来,或者,成为集团敛财的工具。所以在民天意识到之前,小米和她的两个同学都带上作物样本,分头逃往不同的地方,去寻找能够推广新作物的机构。而民天集团也迅速反应过来,派出暗中培养的武装力量,想追回样本。

竟然有这样的原委。向天笑想了想:“你往西,是想去卫星城?他们没有派人来接应你?”

当年战争开始之初,作为本国重要的科研基地,西部的卫星发射中心曾经遭受过敌人的重创,几个基地几乎在一夜间全都变成死城。但是在战后,其中一个研究基地又奇迹般出现人迹,并且很快将废弃的基地变成一个封闭自足的科技城堡。新政府软弱无力,顾不上将它收回,因此无形之中,它已成为这个国最神秘的所在之一。

小米流着汗点点头:“在我出发之前,导师曾跟他们联络过。他们说,会派一个人过来接应我。”“干,才一个人!他们可真够大方的!”

小米犹豫着道:“那个人,叫敖白。”

敖白不停淌着汗。除了蜘蛛和蛇,一只玉色的蝎子翘着尾巴,簌簌地从操作台上爬过;一只灰色的蜥蜴趴在车窗上,一动不动,若有所思;一只老鼠蹲在他的肩膀上,左顾右盼时,胡子甚至刮过他的下巴。仿佛就在一瞬间,这辆吉普车车厢就变成了毒虫集中营。

敖白透过后视镜,看到自己脸色灰白,冷汗濡湿了额前的长发。这无疑不是偶然的,有人正对自己发动攻击。可车厢是密闭的,是那人事先将毒虫都放到车里的?可是那样的话,它们怎会同时出来,而且不怕人?是有人在控制着它们,而且那个人正潜伏在车上!

敖白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后背一阵发麻,觉得似乎已有人正将枪顶在自己的后脖上。偷车前他侦查过,那运动员下车后,车上再没有人,那老头并没有跟车回来。可是现在车上却有人?

敖白咽了口唾沫,他的嗓子发紧,很艰难才能保持比较平稳的声调:“谁在那儿?”谁?在?哪儿?

他慢慢转动眼珠——为了不惊动毒虫,他甚至连脖子都不能转了——前边没有,右边副驾驶座没有。然后,在后视镜里,他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老人的手,皮肤松弛灰暗,指甲厚而脏。它从后排座位的底部慢慢伸出来,摊开,掌心里是一只金色的蜈蚣。蜈蚣从他的手掌上游下来,游出后视镜可视范围之外。空下来的手掌这才竖起来,向敖白招了招。当它摆动的时候,似乎是带着表情的,一种微笑、慈祥的——邪恶的表情。

六、大狗·小猫·老鬼

大狗掰着自己的左手,把它支在餐桌上,上身猛地一冲,把全身力量压下去。肩关节发出一声令人反胃的“咔嚓”声,脱臼的地方接上了。

很多时候,同伴们都不叫他“大狗”,他们更习惯叫他“疯狗”。因为他一旦和人交手,往往像一条不要命的疯狗。就像他刚才为了取得胜利,不惜牺牲自己的一条手臂。当然,他的手臂早已习惯脱臼。在历次搏杀中,他不止一次有意卸脱自己的关节。左手的、右手的、左腿的、右腿的……其实他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不会真的折断自己的手臂,也不会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他只是一个打手而已,可不会为了公司的利益如此卖命。所以他的疯狂只是一种威慑,他的不要命只是更想要敌人的命。

他粗鲁地推搡着路上的乘客,往向天笑和小米消失的方向走去。一个五大三粗的乘警从对面迎上来,手里的电棍“噼啪”作响,咆哮着:“刚才谁打架了?谁打架了!”大狗无声无息地走到他的侧面,将作战用的犬牙皮带抽出,熟练地缠在左手上,抬起左臂,做了个肩部预热,然后重重地一拳捣下,正中乘警的耳门。这个可怜的魁梧男人一头撞上旁边座位的靠背,半边脸血肉模糊,一声不吭地昏倒了。嗯,大狗又转了转肩膀,欣慰地想,稍微有点木木的疼,但是并不妨碍行动。

在下一节车厢他看到小猫,那瘦子狼狈地挂在行李架上。他的两只手已弹出钢爪,尖长带钩的钢刺在行李架的钢棍上方纠缠住,将他锁在那儿了。

大狗走过去,跳上一张座椅的靠背,帮小猫把钢爪分开。小猫垂下手来,丝丝地喷着鼻息。是时候认真起来了,是时候让那个泥鳅似的伙知道,惹恼了“民天黑网小组”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老鬼从座椅罩的流苏下向外张望。敖白——老鬼已问出这人的名字——瘦削的年轻男人,头发很长,穿一件黑灰白的迷彩军装,从他钢铁般的身体控制来看,是一个军人。

“好吧,敖白,”老鬼嗤笑道,“你现在要怎么办?”敖白单手开车,右手还保持着发现蜘蛛前那个略蜷着蓄势待发的姿势。老鬼的声音响亮而清脆,听起来甚至像个孩子。这个老毒物是个变态!敖白想,没有谁会随身饲养这么多毒虫,也没有谁会习惯坐在车座下边——怪不得自己当初没有发现他:“你想我怎么样?”

他害怕了。老鬼兴致盎然地想,于是缓缓从后排座底游移到前排副驾驶座底,像一条蛇,探出半个脑袋来看敖白——敖白的下巴上凝结着一颗硕大的汗珠,而胸前,汗水已打湿了一片军装。忽然发觉座位下有人出现,他的手只微微一抖,老鬼已及时钻进底座。“嘻嘻,你害怕了!你方才已错过了唯一一次杀我的机会。”他的眼在座椅套的下摆后闪闪发光。

敖白咬着牙。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对手不是拥有惊人战力的人,而是没有理智的人。这个老鬼,兴冲冲地像是在玩游戏,他的毒物随时可能将致命的毒液注射进自己的身体,自己却看不到他,所以无法采取行动。

现在的局面,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被这个老鬼玩死,然后车被他夺回,赶上火车,抢走新作物;第二,杀掉老鬼,然后被老鬼的毒物毒死,但是追杀小米的人,至少会少一个疯子。

敖白紧张地盘算着自己的战力——此刻全身唯一还能发动攻势的,大概就只有右手了。但右手也不能有太大动作,否则毒物会不顾一切地攻击。所以,大概真的只有一次机会,来改变这样的局势。可是那老东西却像个老鼠似的躲着!厚重的后排沙发,几乎像面超完美的盾牌,将他完全遮挡住了。

老鼠在他颈边转来转去,细细的鼻息喷在他的脖子上。敖白畏惧地侧过头,僵硬的身体形成了一个别扭的角度。

大狗和小猫一路向车尾走去,小猫挥舞着钢爪,在前面开路。人满为患的列车就像一根被餐刀剖开的香肠。

“他们在哪儿?”小猫问。大狗皱着眉头:“这么多人,我闻不出来。”

“干,这么多人,打仗都灭不了你们的种!”小猫看着前方数不清的乘客,烦躁不已,突然伸出钢爪,猛地掠过一个乘客的脸。那人尖叫一声,捂着被刮花的脸,不住抽搐。大狗看着那人,突然笑起来:“我有主意了。”

主意?敖白还能有什么主意?老鬼在车座底下笑,笑声一会儿尖,一会儿闷。“小伙子,别动歪主意,乖乖跟我回去,我的小宝贝儿就不会伤害你。”敖白歪着头,不说话。

“哦,不不不!你还是想想主意吧。你要是就这么屈服,就不好玩了。”老鬼说。敖白的脖子上青筋跳得老高。

“你会怎么办呢?让我想想,怎么才能让这个游戏更有趣……”

突然,敖白的嘴里发出“噗”的一声。老鬼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正想看看他有什么动作,忽听“当当”几声,几乎同时只觉眼皮一疼,半边眼睛疼得睁不开来,一粒东西落在脸旁。他抓起来,用仅剩的一只眼去看——竟然是一粒扣子。

原来方才敖白一直歪着头,并不是在躲避老鼠,而是侧头叼住领子上的一枚纽扣。他怕强行把它拽下来会震动身体,所以只能用牙齿磨断扣线,这才耗了这么久。然后他将那枚扣子吐到右手上,再用手指弹出,利用车厢的反弹,竟然让扣子钻进低低的座底,差点打瞎老鬼的一只眼。

老鬼勃然大怒,一手捂着不住流泪的右眼,怒骂:“你差点弄瞎我了!”他飞快地将座位下的废报纸和抹布全都塞在座位与车底的缝隙间,“我现在看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差点么?”敖白冷冷问。“对,差点!”老鬼听出敖白的惋惜,又开心起来,“不过你再没有机会了。马上给我掉头,回去和我的朋友会合!”

敖白咬紧牙关,腮后的肌肉硬硬地隆起。老鬼从缝隙中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还会有反抗的勇气么?他是个真的硬骨头,还是个发完脾气就只会哭的小鬼头?

敖白沉默着。忽然一搭方向盘,吉普车拐了一个急弯,掉头向来路驶去。答案揭晓:这是个没有骨气,没有本事的孩子。

白皙圆胖的女乘务员从播音室里飞出,一头撞上对面卫生间的门,然后软软地瘫倒,在青白色的门板上留下两行血手印。

小猫倚门站着,将钢爪上的血吹成一片红雾。大狗在播音室里操起麦克风,吹一下试音,粗着嗓子道:“小米老师,出来吧。你保护那个新品种不就是想救人么?可是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要马上把这满车的人全都杀掉。我不打算给你太多的时间考虑,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分钟杀一个人,直到你出来为止——你不该上火车的,这里有太多人质了……啊!”

对面的卫生间,门突然开了,向天笑从门后露出来,手里扔出一个不知从哪儿找到的玻璃瓶,擦着小猫的脸飞过去,正中大狗的后脑勺。

小猫大吃一惊,想不到向天笑藏得如此之近,连忙蹿上去猛抓,向天笑却把门猛地一合,“啪”地一声把小猫撞了回去。

大狗的后脑勺飚着血,和小猫一起飞脚踹门,可是走廊实在太窄,他们的腿伸不开,无法施力。门里边的向天笑用力顶着,塑木门相当结实,“咔咔”地断裂着,却一直没有垮下来。大狗气疯了,攥着半圆的弧手刀在门上乱刺,那刀刀身不过五厘米,几乎用不上直力,小猫的猫爪也是细钩形,一时之间,两人竟然都束手无策。

“我来自卫星城。”敖白说。当一个人的心理大坝决口后,他会变得越来越懦弱,越来越猥琐,现在他已不惜出卖自己的同伴了,“我们奉命来接应小米老师。我负责断后,另有三个同伴在车上暗中保护她。你不要杀我,我可以帮你们去辨认那几个人。他们很擅长伪装……”

老鬼在车座下吃吃地笑,从前边的后视镜里欣赏着敖白惨白的脸。这玩具正处在最好玩的时刻,很快,他就会变得很没意思,到那时,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他。辨认?那是可有可无的事,只要能回去汇报给组织列车上还有三个潜藏的敌人,这样的情报也足够自己领取奖金了。

掉头以后,敖白把车子开得飞快而且平稳,车底缝隙里的风冷嗖嗖地吹在老鬼脸上。他惬意地舔着嘴唇,想象着敖白毒发哀号的样子。可是突然,他听到车底传来连续的声音:“轰隆——轰隆轰隆……”

那声音虽然很小,可气势却很大,并且越来越响。老鬼吃了一惊——这声音竟像是火车?

“为什么会有火车?”

“因为我们终于赶上了120次!”

老鬼愣了一下:“不可能,我们刚才已经掉头了!我们应该离它越来越远的!”后视镜里的敖白微微笑了起来:“在那之前我已掉过头了。只不过那时我兜的圈子大,你没发觉罢了。然后我接受你的命令掉过头来,所以我们正在向列车的方向追赶。”

这人竟然一直没有放弃么?老鬼难以置信地推开遮挡缝隙的报纸,从后座椅下游出。借着副驾驶的椅背遮挡,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然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见吉普车前方,蜿蜒呼啸的正是那列开往西部的列车。

现在的局势是,列车在前边四十米处横着开过,吉普车以比列车快得多的速度向列车冲去。敖白已经把油门踩到底,吉普车疯了似的向列车的最后几节车厢飞撞。

“来吧!用你的毒虫咬死我啊!”敖白狂笑着,将把住方向盘的左手慢慢抬起,只用脚踩紧油门。吉普车就像脱缰的野马,轰鸣着蹈死而去,“我担保它们的毒性没有车祸来得快!”

老鬼瞪大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眼前的列车越来越大,他终于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抢方向盘。

他站起来了!他来到驾驶和副驾驶座中间了!

他露出身子了!他伸出手来了——

敖白猛地把左手沉下把住方向盘,右脚用尽全力向刹车踩去。吉普车发出尖锐的叫声,速度猛地慢下来,刚探过身的老鬼站立不稳,倏忽向前冲去,“咔嚓”一声撞碎了车前窗,射出去在车前盖上弹了一下,飞得更远落到地上,咕噜咕噜两个翻滚——滚进飞驰的列车车轮,一下子就消失了。

吉普车在离铁道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来。被惯性甩到前边的蛇、蜘蛛等毒虫半死不活地翻着肚皮。

——早先的那一粒钮扣,作用并不是打瞎老鬼的眼睛。它的第一目标实际是车里的冷气开关。所以敖白才不得不让纽扣多折射两次,不然的话,那钮扣只需要两次反弹就能射进座位底。以他的指力,还真可以一下射掉老鬼的一只眼,只不过,还不足以杀死敌人罢了。

被纽扣激活的冷气机发生了作用,开到最大的冷气从车子前方、上方释放出来,躲在座位底下的老鬼,因为位置隐蔽没能立刻察觉,反过来,包围敖白的毒虫却慢慢地失去了活力,虽然还不至于当场冬眠,但是在刹车的那短短一瞬间,终于没能对敖白完成最后一击。

敖白推开车门,迈步下车,因为紧张,腿还有些发抖。铁轨附近散落着老鬼的残肢,敖白啐了一口,眼前一亮,列车最后一节车厢自他面前隆隆驶过。

淡黄的空气里,敖白憋着一口气,一个冲刺追上列车车尾,就在大狗上车两个小时后,敖白,终于接近了小米。

“出来!”外边大狗气急败坏地又踢一脚,厕所门猛地一震。向天笑在里边龇牙咧嘴地顶着。他用双肘拄着窗台,一脚撑地,一脚顶在门上,嘴里叫唤着:“不出来!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现在怎么办?”小米抱着背包。“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刚才逞英雄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向天笑晕头不已,“不过我知道他们是谁了!如果你是被民天集团追杀的话,那他们就应该是民天集团保安部的黑网小组,专门负责对外出击。”包打听的性格令他知道不少八卦,“据说黑网小组有六个人,全都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其中有一猫一狗,最擅长追踪——靠,他们的名字还真是形象生动啊!”

小米打断他道:“我们能不能从窗户出去,避开他们?”

“外面高污染啊,姐姐!出去喘两口气就嗝屁了。”

“那怎么办啊?”

大狗竖着耳朵趴在门上,听到两个人都束手无策,顿时放下心来,正想直起腰,门后边向天笑猛地一跺脚:“你别吵啊!让我想一想啦!”

门板被他踏得发出一声巨响,大狗躲闪不及,差点儿被震聋。他一个激灵跳起来,左手捂着耳朵,右手扣着手刀,恼羞成怒地一刀刀削在门上!

削到一百三十多刀,门的正中已经被刮得千沟万壑了。小猫过来两爪刺进,一拉一撕,顿时扯出一个直径三四十厘米的破洞。

几缕黄烟飘出来,大狗狞笑着把头凑过去:“小子,出来……”

厕所里居然没人了?大狗吃了一惊,一肩撞上去,门应声而开,厕所里空荡荡的,只有从窗外飘进来的高污染空气。里面的一男一女已经不见了,他们竟然真的跳窗逃走了?

大狗掩着鼻子冲到窗口,探身向外一看——有只脚在车顶上一闪,消失了。他鼻子灵敏,平时靠嗅觉追踪,这时闻着空气里的硫化物,呛得无法忍受,只好踉跄着退回。小猫拉起一直掖在领子里的围巾,挡在鼻子上:“我去追。”他反身探出窗子,两手攀着窗框,一吊,整个人消失在窗外。

大狗向后退开,将厕所门关上,扒下旁边死人的衣服,团成一团堵在破洞上。因为刚才的骚动,这一节车厢的幸存者此刻全都挤到别的车厢去了。他挑了个舒服的座位坐下,在人们来不及带走的物品里翻出些吃喝来,一边坐下休息,一边翻着眼看看车顶。小猫能够追上那两个人吗?

年轻人啊,太冲动了。你这样冲出去,即使能够把新植物抢过来,恐怕自己的呼吸道也会受伤吧。何必呢?这么拼命……

没有人能够比他更灵巧。没有人能够在他面前玩高难度。

小猫攀上列车车顶,黄色的空气飞快在他身边掠过。他憋的那口气还够用,只要在半分钟内,他能够将两个逃跑者杀死!

他能做到的!肺部感觉良好,反而是眼睛比较难受,被刺激得不断流泪。小猫模模糊糊地看到向天笑扶着小米,在前边蹒跚地弯着腰奔行。在这样空旷的车顶,再没有水泄不通的乘客作挡箭牌。小猫快步赶过去,手腕上的钢爪撕开风,发出低低的啸声。

忽然,向天笑回过头来!小猫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一黑,一颗心沉到了滚沸的油锅里——口罩!向天笑竟然戴着口罩!

两副丑陋,但是又宽又厚的口罩巴在向天笑和小米的嘴上,与之配套的还有两副潜水镜。向天笑的眼睛弯弯的,像是在笑:“我们的口罩里还有活性炭哦!”他瓮声瓮气地劝小猫,“你赶快回去吧!”

原来小米早就担心路上出事,因此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自己制作了两副简单的呼吸面具,没想到果然派上了用场!

小猫的拳头在钢爪下握紧。他皱起眉毛,鼻子上好笑地出现了几道竖着的皱纹。只迟疑了半秒,他就已做好决定,一爪向小米抓去。

向天笑拨开他的手,将小米挡在自己的身后。摔跤练成的千斤坠身法让他在摇摇晃晃的车顶上站得相当稳。如果说小猫是靠着灵巧,在不停的调整中保持稳定,那么向天笑就是靠落地生根的脚步,稳扎稳打地推进。

两个人在黄色的天空与绿色的车顶间四臂相搏。风和钢爪撕扯,发出尖锐的啸叫,手腕和手腕撞击,发出“砰砰”的闷响。小猫的钢爪长过向天笑的手臂,占了上风,可是他需要尽快抢下向天笑的口罩,否则……

他的钢爪掠过向天笑的脸,在向天笑藤蔓般缠绕的手法里仓猝地游走。向天笑不急不躁地守着狭长的车顶,让小猫寸步难进。小米在他的身后蹲着,空气从活性炭中间穿过,变得干燥发热。

风向变了,列车喷出的白烟从向天笑背后吹来,三个人在这样的雾气里若隐若现。

后边的车门响了一下,空荡荡的车厢里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大狗愣了一下,难道小猫这么快就解决了?他嘴里嚼着一块牛肉干,在座位上探出头,一个长发的人已经走到他面前,问:“你是黑网小组的?”

“你是谁?”眼前的这个人因为瘦而显得极高,穿着一件黑灰白相间的迷彩作战服。他留着奇奇怪怪的长发,左手受了伤。

“小米在哪儿?”只这一句,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对立的。

大狗猛地从椅子上跃起。敖白的右手握着军刺,早有防备,见大狗斜着扑向自己的左腿,他向后一撤步,顺势沉手一挡,狼牙军刺迎上弧手刀,锋刃相交,火星四溅。

“不错嘛!”大狗单腿跪在地上,手刀被敖白的军刺逼得一点一点缩回,刀刃几乎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最后一遍——小米在哪儿?”

大狗猛一低头,一口向敖白持刀的手咬去。他的脖子好像能够在一瞬间伸长似的,异常灵巧地将自己的利齿递到敖白的手腕上。敖白吃了一惊,连忙缩手,大狗一口咬空,一刀直送,向敖白的小腹刺去。

敖白猛一弓身,惊险万分地躲过这一刀。大狗手一沉,顺势一个前滚,弧手刀又向敖白的右脚剔去。敖白的两手撑住两侧的座椅靠背,一个筋斗翻起来,两腿一蹬,搭在下一组座位的椅背上。大狗一个筋斗翻完,眼前不见了对手。抬头一看,敖白正像一个大字,悬在自己的头顶。

“吼!”

大狗直蹿起来,好像导弹升空,雪亮的弧手刀就要将敖白开膛破肚!

“砰!”

小猫重重摔在车顶上,最后憋着的一口气一震,吐了出来。刚才他想借着白烟遮眼的空档强攻向天笑,谁知那伙比滑头还滑头,一被白烟包围,马上蹲下身来。他还在瞪着眼寻找向天笑的上半身,向天笑却已贴着车顶找到了小猫的下半身,抄着两腿一掀,顿时将小猫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猫觉得自己的肺几乎缩成一团,他强迫自己封闭嘴与鼻子,可是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吸入了一口气。第一口气。

辛辣的空气从嘴里直冲进肺里。从当初的战争污染,到战后不顾一切地恢复生产,排出的大量废气,令大城市周围沉淀的空气,足以让一个健康人马上头晕目眩。但空气中的氧气分子总算也让小猫重新获得了一些力量。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将因为刺激而几乎发出的咳嗽堵在嘴里。他的脸涨得通红,脖子和耳朵被自己的猫爪挠得满是血痕。

“快回去!”向天笑弯下腰来喊,“你坚持不了多久,你会害死自己的!”

小猫咬着牙,躺在车顶上,一爪向向天笑的口罩抓去。向天笑想不到他还不死心,仓猝一躲,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倒。

小猫一骨碌爬起来,右爪抓下。向天笑两手撑着车顶,拼命向后一蹭,闪亮的黑爪从他鼻尖前滑过,从他胸前滑过,从他裤裆前滑过,就在他两腿中间,“当”地敲在车顶上。向天笑脸色惨白,小猫的另一只爪又抡了过来,幸好旁边的小米冲来,抡起背包劈头盖脸地向小猫打去。

小猫反手顺势一拉,小米的牛仔布书包“嘶”的一声裂开,里边的东西在狂风中散落一车。其中一个绿色的晶莹小瓶滴溜溜落在小猫的脚下。

——那就是新作物的样本啊!小米不顾一切地弯腰去捡,可就在她的手掌刚刚覆上瓶子的时候,小猫狠狠地一脚踩下,压着她的手掌,将瓶子踏了个粉碎。

小米一声惨叫,向天笑爬起来,单膝跪着,一拳捣进小猫的肚子里。小猫向后大大退了一步,一口气憋不住,又深深吸了一口。第二口气。

小猫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肚子里一团火热,不知是受到空气腐蚀,还是被向天笑那一拳打的。空气刺激着呼吸道,令他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猫看着小米,女孩正哆嗦着捧起右手,手上满是血、碎玻璃、以及标本的残渣——那么,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虽然不能把标本夺回去,但是毁掉也算成功——他一声不吭,猛地回头摇摇晃晃往来时的厕所窗走去,头上青筋暴起,两眼血红,嘴巴里一股血腥的甜味,耳朵里列车的隆隆声响连成了一片,几乎要碾碎他的心脏,而他的肺,痛苦地抽搐着,几乎令他想要撕开自己的胸膛,让空气进来。

向天笑扶着小米,两人一起望着小猫,只见他一手捂着嘴,佝偻着背来到车窗上方,正想攀下去,突然肩膀一耸——那是他又吸入了一口空气——他对身体的控制彻底失效。第三口了。

然后小猫就开始不断咳嗽。一声一声地喘息,一声一声地咳嗽,每次喘息吸进的气都被咳嗽送出去。他的身体在车顶上蜷得越来越紧,终于在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咳嗽时,伴随着剧烈的震动,滑下车去。

向天笑心有余悸:“干!”回头再看小米,女孩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敖白在坐椅上翻滚跳跃。长长的两排绿色椅子上两指宽的椅背,像是动作电影中的梅花桩。他飞快地在上边左右前后地跑,脚下,是大狗追逐的刀光。

大狗滚在过道里发刀,躺在座位上发刀,伏在椅背上发刀,短短的弧手刀被他舞成了死神的大镰刀,刀光过处,绿色的座椅皮开肉绽,露出白色的里子。事实上,空地作战,大狗的“懒狗滚地”战法一向罕逢对手,方才如果不是因为被人群阻塞,无法施展,恐怕向天笑根本没有机会逃走。

两个人从车厢中间缠斗到车厢尽头,敖白脚下一慢,大狗顺着椅背攻上来。突然,敖白往行李架上一蹿,大狗左手一挥,缠在手上的犬牙皮带放出来,准确地缠上敖白的脚踝,往怀里一带。皮带上的铁钉勒进敖白的皮肉,敖白大叫一声,从半空里摔下来,重重落在过道上。

大狗大笑一声,从座椅上翻身扑下,弧手刀向着敖白斩来。猛然间,他手腕一紧,右臂受大力拖动,整个人在半空中一歪,摔倒在椅子上。地上的敖白一骨碌站起来,背向大狗弓身一扯,大狗身不由己,整个人吊在右手上,一刀刺进了行李架。

原来敖白躲闪时一直在伺机反攻,直到方才,终于将身上携带的绳索打了结,穿过行李架,布成个圈套。本想勒住大狗的脖子,但毕竟是在运动中,便只套住了他的一只手。

大狗一条右臂被拉得笔直,弧手刀刺进行李架的钢棍中间,切开某位乘客的皮箱,卡在那里。他的左手待要举上来帮忙,这边敖白的绳索另一头又甩开,正套在他的左手上。敖白居中一拉,大狗一条手臂垂直上举,一条手臂水平前伸,变成一个三维坐标轴。

敖白将绳索绞在左臂上缠紧,腾出右手持刀,挑开脚腕上的皮带,站起来时左手、右脚都沁出血来,他在暗中紧紧咬住牙关。

突然,大狗把腰靠在椅背上方,两脚猛地翻上,压着连接自己与敖白的绳索猛地一踩!敖白猝不及防,被绳上传来的大力一拖,一个踉跄扑倒在大狗脚下,眼角余光扫处,正看到大狗因绳索放松而释放了双手,右手弧手刀正往自己的背心劈落。敖白一咬牙,扑在座椅上,头也不抬,只把右手的军刺向上一捅,决心与大狗同归于尽。

只听一声惨叫,大狗像一尾穿在渔叉上的活鱼似的,猛地跳起。敖白只觉肩头一凉,已被弧手刀割开了衣服。可是虽然如此,那刀却没有伤着他的皮肉。敖白吃了一惊,站起身来。大狗没有用绳子吊着,软绵绵地倒下,小腹上倒插着敖白的军刺,而他套着弧手刀的右手却没骨头似的垂着。

原来刚才大狗用力一踩绳子,力量其实分作两边。一边固然将敖白拉了过来,另一边却将他的右手拉脱了臼——也是他的两条手臂太习惯脱臼,因此那势在必得的一刀,才变成了纯靠手臂落下带动的无力一刀。

人算不如天算,大狗狡猾了一辈子,结果却害死了自己,此刻只得倒在座位上虚弱地吹血沫子。敖白惊魂甫定,问:“小米在哪儿?”

大狗艰难地抬起眼,眼神一如既往的恶毒:“小米?早让我们推到……”突然他看到敖白的脖子,眼睛一亮,“你……你和老鬼交过手了?”

敖白一愣,大狗吃吃地笑起来:“你被他的老鼠咬了……哈哈……这下你也活不了了……”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一口气喘不过来,死了。

敖白咬紧牙关,伸手在脖子上一摸——果然在脖子一侧,有两个小小的牙印,微微肿起。老鼠是恒温动物,汽车里的冷气并不能让它的反应变得迟钝,所以,他还是受伤了!

就在这时,车厢尽头的厕所门一开,一个嘻皮笑脸的圆脸白净小男生探出头来,看到敖白,吃了一惊:“怎么又来了个新的!那狗呢?只有你一个?”他明确局势后,突然变得嚣张起来,“要只有你一个的话,你就倒霉了!”说着摩拳擦掌地走出。他的身后,是个穿格子衬衫、墨绿裙子的女孩。

“小米?”敖白脑子里的资料猛地浮现出来。小米愣了一下:“你是……”敖白一瘸一拐地走来:“我是敖白,代表卫星城来保护你。对不起,我来晚了。”

七、牺牲和笑声

车厢里一片狼藉,两排长长的绿椅子像是一环一环的年轮,将三个人夹在中间。敖白仿佛是穿越了漫长的时空才来到他们面前的。

“我……我是小米……”

“在下向天笑!”向天笑像模像样地抱拳拱手。忽然,他听到身后车厢门响,回头看了一眼,大喊:“乘警——娘耶!快跑!”三人扔下大狗,朝乘警相反的方向逃走。

为了安全起见,近来每辆列车至少都会配备三十名以上的乘警,二十根电警棍,以及一把手枪。其中大部分散于各车厢,而剩下的则会在专门的乘务车厢待命。从小猫、大狗闯上列车开始,乘警们就开始了行动,可是对手的动作实在太快,在死伤数人后,大部队才赶到这节中部车厢。

向天笑一马当先,闯进隔壁的车厢。因为收留了先前转移过来的乘客,现在这铁皮罐子几乎要被撑破。向天笑两手并起,合掌一刺,插进人缝,然后手臂稍微一颤,挤得密不透风的两排人突然向两边一扭,身姿拧得像麻花,腾出条便道来。三人立刻跳进去,挥舞电棍的乘警差之毫厘地被恢复了站姿的无辜乘客挡在外边,气得暴跳如雷。

“你怎么会迟到的?”向天笑略带挑衅地问。敖白来了之后,他隐约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人。

此刻,他们已逃到与事发车厢相距四节的安全车厢里,并且还趁乱抢占了一个两人座的短椅。敖白安排小米坐靠窗的座位,向天笑坐在外首,他倚着餐桌站着,用一个半包围的姿态把小米保护起来。

他们经过了一番简单的易容换装,方法是向天笑的风衣翻过来给小米穿,小米备用的大衬衫给敖白,向天笑没得换,就借了小米的钢笔把自己的汗衫变成文化衫——上面写着“我帅,我知道。”

“小米,”敖白没理他,小声对女孩说,“你的导师死了。”小米闭上眼,再睁开,说:“……老师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嗯,”敖白犹豫着,“是民天集团的人……”“不用说了……”小米说,“谢谢你。”

“说说卫星城吧!”被忽视的向天笑插嘴道,“你们真的能让这个世界发生改变吗?我是说,空气、水、粮食……和秩序?”敖白终于把视线转向他:“这些我管不着,我的任务只是保护小米。”

向天笑被顶回去,觉得巨没面子,回过头来跟小米搬弄是非:“这人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对吧?”“其实我也是这样想……”小米说,睫毛湿漉漉的,“将来怎样,我们都没办法预料,与其去考虑那些无法把握的东西。还不如踏踏实实把手中的事做好。”在她的手里,有好不容易又搜集起来的一点点作物样本,正绿莹莹地装在一个小瓶里。原来标本并不是固体的种子植株,而是液体,据小米说,它们可以根据需求在卫星城调整普及形态。

向天笑冷哼一声:“你们两个真没意思……不打扰二位,反正追杀的人也被解决完了。咱这就回见吧!”他想走,却被敖白一把拉住,他掌心滚烫:“你不能走。”

“你打算给我点儿工钱,还是怎么着?”

“不是。”敖白瞪着眼,眼神空洞,眼圈赤红,“我受伤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我不行了,还得麻烦你保护她。”向天笑和小米都吃了一惊。向天笑伸手一摸敖白的额头,滚烫:“你怎么不早说?赶紧歇一下……”“不用!”敖白僵硬地打开他的手,“我不能歇。一坐下,就真的完了!”他瞪着小米,“我们不能懈怠,不能犹豫,不能逃避!”

小米没说话,向天笑额边见汗:“你……你在说遗言么?”

敖白背对阳光,嘴角抽动:“死亡并不可怕。”小米抬起头:“老师在我走的时候也这样说过。”“哧,”向天笑憋不住笑出来,“干吗呢,说得自己跟圣人似的,想殉难啊?卫星城那么发达,敖白的伤还治不好么?有我们两个在,小米你还怕有什么意外?”他得意洋洋地指点两人,“自己吓自己!笑一笑,什么都过去了。”“黑网小组还有两个人。一个手里有枪,另一个我还不知底细。大一定要小心!”敖白没有表情地看着向天笑,“笑?跟我们在一起,没有玩笑只有危险!”

向天笑身为相声演员,平生什么都怕,就不怕抬杠:“哈哈,跟我在一起,只有笑声没有牺牲。”敖白和小米对望一眼,一起下了结论:“幼稚。”

列车上的人和事终于平静下来。敖白带有抗生素,可是吃了以后还是严重感染了。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被太阳一晃,竟然尖叫起来。向天笑把他强按到椅子上,手指接触到他脖子的时候,烫得一哆嗦。

敖白瞪着眼,眼白血丝密布,他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唾液黏稠,被向天笑摁在座位上,眼神狂躁,好一会儿,神志才渐渐恢复。

“……好像是狂犬。”他低声说,胸口剧烈起伏,“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时小米才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敖白的情形,想了一下,说:“你到里边来坐。”靠窗的位置有一个阳光的死角,敖白挣扎着坐进去。小米脱下向天笑的风衣,把他连头盖着。削瘦的战士在风衣下瑟瑟发抖,向天笑和小米对视一眼,悲哀地发现自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列车继续向西,他们的行程还有近三十个小时。经过昨夜的行程,车外的空气已变得干净许多,不再有什么颜色。到了下午,旷野里甚至零零落落有了一点两点的绿色。

“小米,你说现在外面的空气能让人活下去么?”向笑天看着窗外,一脸期待。小米在椅子外首坐着,一动不动,脸上映着下午的阳光,皮肤光洁:“越往西污染越少。现在外面既然已有了植物,那么至少人类的短暂存活没有问题。”听到这个答案,向天笑高兴地回头,突然发现小米的额头上有什么东西……像是……一根豆芽?

他仔细看去,就见小米光洁的额头上果然有一根小小的芽,正迎着阳光一点一点展开两瓣绿色的胚叶。向天笑吓了一跳,再凑近一些——那芽的胚根向下延伸,一直伸进……小米的皮肤里!

向天笑猛地弯下腰:“小……小米?”小米慢慢抬头:“怎么了?”向天笑语无伦次:“你……你的……那个……”他指着女孩的额头,同时发现她的脸上隐约还有几个小小的鼓包,下面隐隐蕴着绿色。

小米慢慢摸上自己的额头,探着小芽,过了好一会儿,也惊慌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反应怎么会变得这么慢!

小米皮肤下的绿色好像是在涌动着,就在向天笑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变大。向天笑突然反应过来,一横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阳光。果然,那些皮肤上的包不再长大,女孩头上的小芽也有点蔫。

“光……光合作用?”向天笑用自己少得可怜的生物常识判断,突然想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可能性,急忙拉过女孩受伤的右手,把绷带解开——天!在她被标本瓶割伤的伤口处,几缕清楚的绿线正沿着她的血管延伸上去!那绿色不是血管的暗青,而是鲜亮亮新枝的颜色。“你……你……”向天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新植物……在你身体里长起来了?”

小米把额头上的小芽掰下来,拿在手里。断口处并没有出血,只凝结了一滴无色的水珠,她也并不觉得疼:“是……基因作物……不稳定互补……”向天笑脸色大变:“什么?我……我听不懂!”可他已能想象,人的身体里长出一棵树是多么恐怖的事!“你别再晒太阳了!”他越想越觉得疯狂,“你老师研究的真是好东西么?”

向笑天一边怀疑,一边把小米推得和敖白挤在一起,也拿风衣盖着。现在,倒下了两个……

“我想起一个笑话。”向天笑强笑道,“从前有两个人一起看日出。突然,他们的鼻子掉了;又过了一会,他们的眼睛也瞎了;还过了一会,他们的身体融化了。这时其中一个人说:’干,原来我是个雪人,不能晒太阳的。‘另一个人说:’干,原来那是原子弹爆炸,不能当太阳晒的。‘……”他的声音终于控制不住,猛地哽咽了。

这两个人,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可却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在这个被战争摧残得只剩下利益的世界里,他俩竟然还做着“拯救世界”这样不切实际的事情。这样的人,决不能让他们死!

可是太阳!太阳还没下山!向西的列车一直追赶着落山的太阳。虽然已经下午四点,但是恐怕再有五个小时天也黑不了。车厢里的光线太亮,他不可能把车窗都封住!即使用风衣盖着,光亮对他们的伤害也太大了!怎么办?到卫星城至少还有二十几个小时,风衣下的两人还有多少时间?

向天笑烦躁地一拳砸在车窗上——然后他发现,路边飞快地闪过一栋平房,房子旁边……有一辆汽车?

一瞬间,向天笑做出决定:先到房子里熬过白天,然后连夜开车去卫星城!

此刻,列车正在拐弯减速,正是难得的好机会。向天笑回头摇醒敖白和小米,简单交代一下,然后在一众乘客的惊呼声里,猛地提起车窗,拉着窗框一弹身跳了出去。

车速不快,向天笑落地时一蹲身,打个滚,站起来快赶两步,追上小米。

小米从窗口一点点把敖白送出。向天笑跑着接住敖白,拉出车厢,放在地上,回身又来接小米。

小米坐在窗框上。向天笑抄住她的腿一拉——他的脚下突然绊到一块石头,两个人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地一起摔倒。铁路路基上全是碎石子,向天笑顿时摔得两肘皮破血流。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赶紧来看小米。只见小米慢慢地坐起,身体上没有任何伤痕——木木的。

列车画了条弧线,从三人眼前驶过,列车的尾部带着格外大的风,一大片绿色的阴影飞快闪开,然后几人的眼前突然一亮——列车开远,一大片无边的旷野冲进他们的眼底。

向天笑站了起来,心情突然变得无比轻松。 “没事的!”他宽慰着两人,架着敖白的肩膀,“明天早晨就能到卫星城,你们都会好……那什么,”他把敖白的迷彩上装给小米顶在头上,“你别光顾着晒太阳,跟上。”小米的反应变慢,可是还能走。三个人沿着铁路,往铁路旁的小屋走去。

突然,远处腾起一道烟尘,一辆红色的轿车风驰电掣般从铁路的尽头开来。向天笑扶着敖白站住,高兴起来:搭这辆车也许比借房子旁的车更好。他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挥舞,那辆红色轿车果然看到他们,发出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在四五米外停住了。车后被带起的烟尘向前飘荡,遮住车子,好一会儿才又露出红色的车身来。车顶上厚厚积了一层浮土,前窗灰蒙蒙的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人。

向天笑点头哈腰:“哎,哥们儿,帮帮忙搭个车!谢谢谢谢!”“沙——沙沙!”车前窗的刮雨刷不紧不慢地扫着,一下,两下……车里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开车的是个运动员,副驾驶座上是个牛仔。

“我这两个朋友……”向天笑还想说话,那汽车突然发动!它的后轮刨起大片碎石,像一头突然愤怒的斗牛,猛地向三人冲来。向天笑反应过来,左边一推小米,和敖白两人一起倒在一边,让过红车。可小米,在他推了一把之后纹丝不动,被红车撞了个正着,平着弹出,沉重地摔倒在尘土里。

红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画了个圈子,在敖白和向天笑的面前停下。两边的车窗摇下,探出牛仔快枪手和运动员阿金的脑袋来。

昨天他们被偷了车,耽误了行程,后来好容易再找着合适的车和足够的油,这才赶上来。一路狂奔的途中,竟然先后发现了老鬼和小猫的尸体。到这里,他俩终于看到列车的影子,正一心一意地赶去,却遇到路边的向天笑三人。他们虽不认识敖白,却认识敖白的伤手,也曾看过小米的照片。

“嘿,大英雄。”牛仔右手搭在窗上,比成手枪向敖白瞄准,“厉害呀!黑网小组半年没吃败仗,这回栽在你手上。怎么着?也只剩下半条命了?”敖白喘着粗气,嘴角唾液粘稠,堆成白沫,使他整个人看起来狂躁暴戾。

“小米……小米!”向天笑紧张地看着红车后面的女孩。她一动不动,令人万分担心。可是只要他一迈步,那辆红车就马上喷出气势汹汹的尾气。

运动员阿金一肘搭在车窗上,戏谑地看着他:“你们哪儿都去不了。”牛仔接话道:“阿金坐在车上的时候,你们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向天笑咬着牙,心里的火气被牛仔的话撩拨得越来越大,猛然间一挺身,绕过车尾,向小米奔去。可是阿金的驾驶技术真的好神,红车猛地一个摆尾,向天笑胯骨一震,整个人被车子抽了出去。他滚倒在地,红车发出一声咆哮,调头向他的左脚压来。向天笑来不及站起,两腿蹬在车子的保险杠上,被推出三四米,后背被刮得火烧似的疼,这才找准机会,一个骨碌滚到一边,顺势站起,疼得两手在背后一阵扒搔。

红车绕着向天笑猫玩耗子似的轰鸣,将他困在一个直径不过四五米的圈内。阿金把着方向盘,轻松自在地吹着口哨。“王八蛋!”向天笑扑上来想打,可红车轻轻一加速,他的一拳就打在后车窗上,还差点被后轮压着脚。

这时已是傍晚,可是西部的夜来得好迟,太阳斜在天边,晚霞万里,空旷的荒原上,只有一个人一辆车在斗牛。

突然,阿金发现敖白消失了。他绕着向天笑转了个圈子,看到敖白正一瘸一拐向远处跑。“胆小鬼!”阿金和牛仔换了个眼色,猛地一踩油门,扔下向天笑向敖白追去。敖白听见后边的车响,回头看了一眼,逃得更疾了。

红车的速度渐渐爬升,敖白蓦地回身,竟朝红车迎面奔来。阿金吃了一惊,见他一副拼命的样子,不由凶性大发,将油门轰到底,直向敖白撞来!

敖白瞪着眼,视线中全是一片令人疯狂的暗红。他的耳朵里似乎有一百列火车同时拉响汽笛,巨大而单调的声响让他几乎快要爆炸。他用力咬着牙,牙龈里的血从嘴角溢出。

他猛一挥手,一块早藏在手里的石头正砍在车前窗上。“砰”的一声,整个驾驶座车窗布满蛛网形的裂纹。敖白迎车而上,在眼看就要撞上的瞬间纵身跃起,单腿在车盖上一借力,整个人被脚下汽车的大力带动,结结实实地砸在车顶上。

“噔!”敖白整个人倒下来,右手的军刺借力猛然插进车顶。驾驶座里的阿金正在开车,听到头顶一声巨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眼前寒光一闪,刺透车顶的军刺已在眼前停了下来。他惊出一身冷汗,手一抖,车子狠狠摇晃两下。敖白从车顶上滚下,单手抓着军刺,整个人吊在驾驶座门外,透过开着的车窗,正和阿金来了个面对面。

“死吧!”敖白一拳直捣进去,肿得像醋钵的左拳重重击在阿金的太阳穴上。“啪”的一声,血光四溅,也不知是阿金脸上的血还是敖白手上的血。

“死吧!”几乎就在同时,牛仔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扣动扳机。子弹在阿金的下巴下飞过,第一枪打中敖白的左肩,第二枪打中敖白的胸口。敖白大叫一声,终于从车上栽了下去。可是红车已经失控,阿金被那一拳打得失去意识,车速又这么快,再开出十几米终于翻倒,在巨响声中翻翻滚滚,摔出一溜跟头。

“敖白!”向天笑看到敖白中枪,而小米躺在另一边,一时不知该去帮谁。他犹豫一下,看躺在血泊中的敖白动了动,连忙赶去。

敖白的身上鲜血和着黄土,每一喘息,血就从胸前的伤口涌出。他看到向天笑过来,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芯片:“我……我出来采集的资料……你把这个……带到卫星城……”

“是什么?把那个东西给我!”在他们身后,牛仔头破血流地从车里爬出,手里举着枪,活鬼似的拖着一条腿逼来,“好啊!阿金也完了!可是你们杀不了我!凭着这把手枪,我一个人就能干掉你们三个!”

向天笑将敖白掩在身后,觉得两条腿抖得都要站不住了——可是那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他终于没能救下敖白和小米,他终于被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法则击败了!

“你的朋友都死了,你还不罢休,还想害死我的朋友?”

“朋友?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把那新作物交出来!”

“这个不是你要的标本,这是卫星城的东西,标本早被猫爪子毁了!”

“毁了?”牛仔眼珠一转,“那你们就去——”他猛地一转身,“死!”

“砰”,牛仔这一枪正中那个从他身后走来偷袭的人。那人稍微摇晃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向他走来。

那人穿着长大的风衣,墨绿的裙子,慢慢地、僵硬地向他走来,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泛着暗绿的光泽,面目模糊,头发像藤萝般缠绕垂下,伸出的手上,枝枝丫丫长着新萌的枝条。是小米,她身体里植物的长势已经不受控制,夕阳里,她就像一株会移动的灌木,向牛仔走来。

“站住!”牛仔被这异象吓得惊惶失措,大吼着连发!“砰砰砰砰”子弹不断撞击着小米的身体。绿色的女孩稍稍向后一仰,伸出手猛地一甩,就像压弯的枝丫弹起,“刷”的一声,抽得牛仔满脸是血,跪倒在地。

“我就不信了!”牛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再开枪,子弹却已打光了。他大叫一声:“你等着!”跌跌撞撞地跑到翻倒的车边,寻找备用的子弹。

“轰!”红车恰到好处地爆炸了。烈焰一舔,于瞬间将牛仔吞没。

最后一个敌人竟然被如此终结。向天笑茫然站起:“小米……你还好么?”小米直挺挺地站着,没有反应。向天笑试探着过来摇摇她的“手”,那“手指”冰冷柔韧。

“小米,你别吓我!”

小米站在原地,从裙子下边伸出根须,扎入地下。她在向天笑眼前无比迅速地变化着:腰身变粗,两腿合拢,作为人的轮廓慢慢消失,作为树的形象越来越分明。

向天笑不知所措地倒退一步,小米的身体抽枝吐叶,郁郁葱葱。忽然,在阳光的映照下有什么东西晶莹一闪,仔细看去,原来是那个装着新植物样本的小瓶子,被两束枝条拧着挑出。

向天笑愣了一下,伸手接下这个绿色的小瓶子:“你……让我把这个送到卫星城去么?”小米的枝条在风中微微点头。向天笑回头去看敖白,敖白睁着眼,手里,还握着那枚芯片。

向天笑的心一片冰凉,他抹了下鼻子:“你们都这样……都这样完了么?”他想用力大笑两声,可那笑声在旷野里单薄得没有一丝底气,“你们真的牺牲了——真的不让我再笑下去了!”他把芯片从敖白手中取下,和小瓶一起放进贴身的内衣兜里,向铁轨旁的小屋走去。

客货小卡发出一阵咳嗽似的发动声,出发了。向天笑向着西边的落日前进。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后边小米变身的植株上,突然开出花来。

——大朵大朵的白花在粉红的夕阳里绽放,每一朵,都干净得让人窒息。题图

“这是什么意思?”向天笑低声问,“是’笑‘么?”

“还是’再见‘,或者’加油‘?”

他用力摁响喇叭,高昂的笛声猛地响彻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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