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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鱼记

作者:扶兰

前情提要:

《溅玉录》中,姬瑶花与小温侯相遇,巫山十二门初现。身为神女峰嫡传弟子的姬瑶花,立志集齐十二门心法,便首先利用小温侯来夺取圣泉峰的功诀。姬瑶花善于算计,却没把她与小温侯的关系计算清楚,于是留下无穷“后患”,不断被小温侯的朋友寻仇……

一柳阴下的龙女

正当桃花汛季节,同急浪高,此时日又西斜,暮色四合,峡谷中愈觉阴沉,任是惯走峡江的船只,也不敢夜航巫峡,都停泊在巫峡入口处的巴东官船渡,等待明天天亮之后再启程。

巴东县令朱逢春的座船,正乘着暮色,逆流而上,缓缓驶向官船渡。

巴东本是大宋最小、最穷的县,兼之民风强悍不服教化,历来被为官者视为畏途。不过自从一代名臣寇准寇大人在巴东知县一职上崭露头角之后,巴东之小与穷虽则未变,名气却已是扶摇直上,初登仕途的青年士子们,私下里往往将巴东知县一职视为终南捷径,认为不是朝廷寄予厚望的年轻官员,是不会被派往此地磨炼的。

朱逢春出身将门,却弃武从文,考中进士,只此一项,已颇得朝中大佬们的赞赏;更兼他耳濡目染,自幼熟知政务,处事干练,决非寻常来自田间草莽的士子可比,是以大佬们对他期许甚高。朱逢春被派往巴东任职,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皆知以朱逢春的才干,这不过是青云直上之前的必要磨炼。

朱逢春到任已有两年,巴东虽然不能说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倒也算平安无事,比起被当地刁民弄得焦头烂额的数位前任来,已足够得上一个“卓异”的考语了。

今日他出去处理一桩土人的族殴案件,本来天色已晚,当地长老挽留他暂住一宿,但是巴东县城传来消息,他的七妹凤凰,正在县衙中等他。凤凰远道而来,必有要事,朱逢春不能不尽快赶回县城。

巴东县城已经在望,凭栏而立的朱逢春,眼角余光突然注意到,江上泛起了一片颇为异样的银白水光,一旁的船夫惊叫起来:“咦,好像有条大鱼!那么大的鱼,可真少见!”

另一名船夫则打了个哆嗦:“不会是龙女出来了吧?”

在峡江之中兴风作浪的龙女,两年前不知从何处而来,据说相貌丑陋,被人嘲笑之后,恼羞成怒,更迁怒于世间一切美貌女子,若哪艘船上有漂亮女子,龙女必定要逼迫这女子毁容之后才许船只过江,否则就会船毁人亡。川江之上称她为“龙女”,一半是因为她水性精熟得仿佛生长于水中的蛟龙;另有一半,便是因为她如同传说中的龙王一般,颌下有这么一片逆鳞,忤之必定杀人。

又有人嗤笑道:“咱们船上哪有漂亮女娘,引得来龙女?”

朱逢春听他们说着说着便开始争论起来,略一思忖,转过目光打量了一下距离,微微一笑道:“听说江上有水怪,那么大的鱼,别是水怪吧,待本官射一箭试试!”

一边说着,一边从左靴筒中抽出一张折叠短弓,从右靴筒中抽出一支短箭,待到江面水光再起时,一箭射了出去。

水光中的黑影沉了下去,再也没有出现,江面上却也没有泛起血迹。

朱逢春疑惑地收起了弓箭,他确信自己没有失手,但是究竟射中了黑影的哪个地方呢?还有,他突然觉得,那好像不是一条鱼……

他倚在栏杆前,搜寻着江面。

江面宁静如初。

然而,在他的视线所不能及的水面之下,一个纤巧的身影慢慢地潜游到了岸边柳树的阴影之中,悄悄浮上水面。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少女,有着岭南女子特有的深目高额、窄脸长颌,抬头仰望着船上极目远眺的朱逢春。短箭正咬在她的口中。

朱逢春万万没有想到,他射中的是一条美人鱼。

一条默默仰望他一生的美人鱼。

那少女隐在阴影之中,脸上的神情,似是欢喜又似是悲伤,默然遥望朱逢春的座船靠向渡口,苍茫暮色中,朱逢春的身影在山道上渐渐不见,那少女兀自怅然出神,直至察觉到靠近的船只激起的波浪,方才悄然没入水中,只留下长长柳枝,在夜风中轻拂水面。

朱逢春接过信,却不忙拆看,而是紧皱眉头,看着眼前长眉飞鬓的俏丽女郎:“凤凰,你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究竟想做什么?”他才不相信,凤凰会为了替她五嫂送一封平安信,便专程跑到巴东来。

凤凰嫣然一笑:“我来游巫山,顺便见识一下姬瑶花究竟是何等人物。”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过来,苦笑道:“凤凰,你是第十个了。”第十个为小温侯抱不平、来巫山找姬瑶花算账的人。朱与温,本是多年旧交,若非凤凰和小温侯相处得太像兄弟姐妹,性子又都强硬得很,决不肯任人摆布这等人生大事,只怕早已被两老人绑成夫妻。小温侯被那工于心计的姬瑶花骗得如此之惨,以凤凰的火爆性子,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想一想,朱逢春又道:“凤凰,下手别太狠,留点儿余地。”

凤凰诧异地看着他。朱逢春道:“小温侯哪是那种肯吃哑巴亏的人?这事儿传得这么沸沸扬扬,小温侯却一声不响,既不出来澄清,也不去找姬瑶花算账,就算他有公干在身,一时腾不出手来,也不该是这等反应。”

凤凰一怔:“五哥,你难道以为……”

朱逢春道:“难道你不觉得蹊跷?”

凤凰皱着眉寻思良久,越想越觉得朱逢春的话有道理,不免恼火地道:“小温侯若真有那个意思,他和姬瑶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们岂不都是在多管闲事?瞒得这般紧法,他的事咱们以后都不要管好了!”

朱逢春笑道:“不过,说不定小温侯是因为拉不下脸来,才不声不响的。毕竟,小温侯以前可没吃过这等大亏不是?”

凤凰又是一怔,没错,这话也有道理。小温侯其实性子高傲得很,栽这么个大跟头,毕竟不太光彩,不愿意翻旧账,也是情理中事。她思来想去,转眼看朱逢春笑眯眯的样子,眉头一竖,一掌拍了过去:“少在一边看戏。就算不是为了替小温侯出气,五哥你可别忘了,峨眉派的现任掌门是谁?”

是他们的姑婆枯茶师太。

姬瑶花曾在小温侯面前说过,她手中有峨眉派只传历代掌门的刺穴之术,她还在开封府马总捕头面前使出了峨眉派的探花手。这么重大的泄密事件,足以让枯茶师太雷霆大怒、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到底了。

朱逢春又皱起了眉:“你又不是峨眉弟子,有必要管这么多?”

凤凰懒懒地答道:“姑婆那些弟子们,不会是姬瑶花的对手。到时吃了亏,姑婆找到巫山来,还不是要着落到我头上去对付姬瑶花?不如我先替她们办了,免得到时更麻烦。”

朱逢春只好又叹了口气,打量着凤凰,突然冒出一句:“凤凰,我倒从来没有注意过,其实你也算是个漂亮姑娘来着。”

凤凰挑起了眉,怀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朱逢春微笑着答道:“没什么意思。只不过,你得当心,恐怕没有一艘船愿意载你过峡江呢,免得被龙女弄翻了船。我看你还是走栈道好了,虽说得多绕两天,到底还是安全一些。”

这一路上,凤凰已听说过不少关于龙女的传闻。但是她只“哧”地一笑:“五哥,你以为我会怕那个龙女?”

朱逢春叹道:“若是当面对阵,自然是只有她怕你,哪里你怕她的?不过,她若不和你当面对阵,在这峡江之中,你又有几分胜算?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凤凰满不在乎地道:“五哥,你这话骗骗别人还行,可我就不信了,以你的能耐,会拿那个龙女没办法?不过,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一直不去整治那个龙女,弄得现在都有人打算拿这件事来整治你了,盘算着明年磨勘时要给你个‘治安不靖’的评语呢!”

三年一度的官员磨勘,非同小可。凤凰既然提到磨勘,朱逢春自是不敢掉以轻心,沉吟片刻,微笑着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给你找船过峡江吧。”

不过朱逢春不免暗自嘀咕,凤凰似乎不想走栈道去神女峰,为什么?仅仅为了赶时间吗?

第二天清晨,朱逢春召来了正在巴东分舵查账的川江帮的师爷钱汝珍。

川江帮历来不被世人看重,认为不过是些船夫纤夫、店伙牙郎之类的下九流,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川江帮帮众常年行走于川江与三峡之中,惯见惊涛骇浪,多历生死之险,悍勇好斗而又坚韧不拔,更难得的是上下齐心,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仅此一点,便已令得大江南北刮目相看,等闲不敢招惹川江帮的帮众。

朱逢春在巴东任上两年,平安无事,固然因他谙熟政务、处事练达;不过同时也因他懂得怎么对付川江帮的草莽豪杰,以及如何借助川江帮的力量,维持地方治安。但是万事有利则有弊,川江帮由此对他所望甚奢。尖牙利齿、读过不少书、能够与他说得上话的师爷钱汝珍,为此频频出入县衙,熟得都快成半个主人了。

平心而论,钱汝珍长得并不坏,甚至称得上年轻英俊,谈吐也相当风趣,易地而处,朱逢春必定十分乐于多这么一个朋友。只可惜……

钱汝珍入得房来,拱手见礼,笑嘻嘻地道:“朱大人突然见召,有何差遣?但凡钱某人做得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口口声声钱某人愿意效力,却绝口不提川江帮,朱逢春自是知道这滑头的心思,也懒得揭破,略略提高了声音,向卧房内说道:“凤凰,你出来一下!”

凤凰应声而出,手上提着小小的行李,肩上斜背的长刀短弓与一袋羽箭十分引人注目,但是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俏丽如火焰的容颜。

钱汝珍不由得一怔。

朱逢春微笑:“这是我七妹凤凰。从现在开始,她是你们川江帮的客人,直到凤凰办完事,平安回到县衙为止。”

两年来总是川江帮给他找麻烦,现在也该轮到他给川江帮找点麻烦了。就让川江帮去和龙女斗一场好了。且看这峡江之上,究竟谁能称王称霸。

钱汝珍眉眼通透,如何不明白县太爷的用意?奈何凤凰这位客人,是他推托不了的,当下苦着脸道:“朱大人有令,钱某敢不从命?且待在下回去安排妥当,再来接七小姐上船。”

半个时辰后,钱汝珍和凤凰已经走在去官船渡的山路上。

早晨的春阳透过山林,暖暖地洒满了青石山路,凤凰的脸孔在树叶的阴影中变幻不定,钱汝珍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簇跳动的火焰。

其实凤凰的神情很平静很安详,看起来宛然一位态度端庄得有点儿严肃的大小姐,但不知为何总让钱汝珍感到隐约的炽热。

二射日弓,穿云箭

旭日已高,官船渡一片忙碌景象,大小船只纷纷拔锚起航。但是忙乱之中,突然间一片寂静蔓延过人群。

钱汝珍当然明白这帮伸长脖子的伙在看什么。

凤凰则泰然自若地面对着江上无数的目光,随着钱汝珍踏上他的座船。船夫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其中一个绰号“长脚郑六”的船夫偷偷地扯一扯钱汝珍的衣角,低声说道:“钱夫子,有没有搞错?带这个女人上路,龙女不找我们麻烦才怪!”

龙女与川江帮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委实犯不着无缘无故地去得罪她。钱汝珍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这是县太爷的七妹。”

长脚郑六“哦”了一声,认命地闭了上嘴。朱逢春这样的县太爷,的确是川江帮得罪不起的。

川江帮的百鱼旗升起。

凤凰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高耸的山峰与山脚下一列列的纤夫,微微皱起了眉。这样逼仄_的峡谷,这样艰难的行船,水流湍急,船行缓慢,怎及得中原大地上纵马扬鞭的快意。

钱汝珍站在她身边,注视着江面的水流,踌躇良久,终究说道:“凤姑娘,还是进舱去吧。巫峡水急滩多,在舱中还是稳妥一点。”

凤凰摇摇头:“我想再看看。”

钱汝珍暗自叹气。凤凰在船上看风景,可知水中会不会也有人在看她?船夫们时不时胆战心惊地望一望船头临风而立的凤凰。

凤凰则仰着头出神地凝望着远远云雾中缥缈的神女峰。姬瑶花是不是就在那座山峰上等着她呢?

钱汝珍忍不住又一次提醒道:“凤姑娘,我想我们还是进舱去好一些吧。”凤凰转过身看着钱汝珍:“钱夫子是担心龙女会发现我、来找你们麻烦?川江帮也算是一方霸主,怎么就能容忍她在川江之上这样兴风作浪?”

钱汝珍叹了口气:“龙女必定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还不想得罪巫山门。”巫山十二峰中,集仙峰的水战之术天下闻名,龙女胆敢在川江之上兴风作浪,却没有集仙峰弟子出来阻拦,川江帮又怎么会猜不到龙女的师承来历?

凤凰长眉一挑:“巫山十二峰,向来不和,就算她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若是赶走了她,巫山门中其他弟子也只有感激你们的份儿。”

钱汝珍尴尬地笑笑。

凤凰随即明白过来:“我看是你们都斗不过她吧?”

此言一出,船夫们都怒形于色。只不过,凤凰身量高挑,气度端凝,本就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架势,此时长眉轻挑,凤眼微竖,斜睨着川江帮众人,嘴角似乎还隐隐挂着一丝鄙夷的微笑,一群见惯惊涛骇浪的汉子,竟被她居高临下的气势逼迫得不敢贸然发作,只能在心里暗自嘀咕,纷纷低下头去。

钱汝珍若有所思地望着凤凰。这样一个女子,似乎生来就应该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飞凤,怎么会误入这峡江的急流之上?

走在前面的船只突然间传来一阵喧哗,有人惊恐地叫道:“龙女!龙女出来了!”凤凰这艘船上的船夫反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总算来了,悬着的一颗心,可以放下来了。

都明白龙女是冲着谁来的,前面的船只很有默契地向两边散开,让钱汝珍的座船迎上了正当航道的那方礁石。

礁石上斜斜坐着的,正是昨晚跟随朱逢春的座船一路来到巴东的那名少女,柔软而淡黄的长发束在脑后,瘦削的脸颊带着浅浅的淡褐色,着一身暗青色的紧身鱼皮水靠,右手里扣着一支明晃晃的分水峨眉刺,双腿垂在水中,静静望着船上众人。

那一瞬间大竟然恍惚觉得:她垂在水中的不是双腿,而是一条鱼尾。

钱汝珍清一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道:“姑娘别来无恙,川江帮受命护送朱大人小妹过境!”他先将话挑明,龙女若是再不肯让路,对上的就不仅仅是川江帮,更是县令大人了。

龙女目光闪了一闪,看着凤凰,似是犹豫了一瞬,不过,却仍是默然不语。

她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年轻的面孔上,带着淡淡的悲伤痕迹,也带着不容错认的幽怨与执著,让凤凰不觉心中一动,有些困惑地道:“奇怪,她的眼神瞧起来好像不是一般地讨厌我。”

钱汝珍微微一笑:“凤姑娘也不是一般的漂亮啊。”

他这话说得唐突,令得他自己说完之后心中都是一怔。凤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异样的困惑。她知道自己很美,所到之处,总会引起人群的轰动。只是没有人胆敢如此唐突地当着她面评头论足。她感觉得到,这个看起来有些滑头的年轻师爷,看她的目光,并不是她从前所常遇到的那种混杂着敬畏的爱慕,而是专注得灼灼逼人的审视,令她不能再如往常一样视而不见。 隐藏着的不自觉的炽热目光,与他的外表很不谐调,让凤凰暗自沉吟。眼见得即便抬出县令大人来,龙女也没有让出通道的意思,钱汝珍不免头痛,面前这个女子,不像是那种胆大妄为之人,倒有几分不问世事的执著,决非常理常情可以推测,委实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劝退她。

而凤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钱汝珍心里雪亮,朱大人这一次是非要川江帮全力以赴收拾龙女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随即发出了号令。

川江帮的八名水手口衔尖刀从上游和下游同时没入水中时,龙女也悄无声息地滑下礁石沉入了水中。她下沉和上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八名川江帮水手根本来不及合围,已经被她自江底披水而上刺伤了两个人。船上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龙女纤瘦的身躯自三名川江帮水手之中滑了出去,双脚却夹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身子一旋,那人被拧得整个人都翻转过来,撞在另一人刺过来的尖刀上。另一人急忙收刀之际,龙女已自他头顶沉下,左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右手一挥,峨眉刺自他脖子上划过,血丝立时浮上了江面。

钱汝珍击鼓退兵,不过立刻又派出了另外八名水手。两侧船上,又安排了弓箭手,待龙女浮出水面换气,或者接近水面之际,立刻放箭。

凤凰已然明白,川江帮中,找不出能够在水中与龙女争锋的人物,然而这一战又关系到川江帮的赫赫声名和今后前程,所以,钱汝珍打算用车轮战术,不惜伤亡,拖垮那龙女。

钱汝珍的战术不错,只是,想必峡江的急流,较之天下任何一处水域,都更能磨炼龙女的心志与身手。她浮上水面换气的间隔,如此之长,速度又如此之快,而且每每利用川江帮水手作为掩护,弓箭手很难抓住机会,即便趁龙女下潜未深之际勉强放箭,箭支入水不过三尺,已经无力。而龙女已经又刺伤了一名水手。

三轮之后,川江帮很显然已成强弩之末。

凤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临行前五哥嘱咐她不要轻易出手,尽量让川江帮去对付龙女,现在看来,五哥盘算的那个坐山观虎斗的主意,终究行不通,川江帮这群地头蛇,可不是龙女的对手。

她的手已伸向背后的短弓,但是钱汝珍突然双手一分扯掉外袍,踢掉短靴,纵身跃入水中,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短刀。船上众人面面相觑,长脚郑六结结巴巴地说道:“钱……钱夫子……的水性好像……好像很不怎么样吧?”

可是钱汝珍下潜的速度,一点也不像一个水性不怎么样的夫子。

龙女在水中曲起身子一个翻滚,躲过了钱汝珍刺过来的短刀,顺着附近暗礁激起的一股急流,绕到了钱汝珍身后。

钱汝珍向水下潜得更深,让开峨眉刺,抢到了水流的上游,顺了水势挺臂一刀斜斜削向龙女的脚腕。

川江帮的船夫们看得目瞪口呆。

钱汝珍在水中几乎与龙女一样灵活敏捷,只是他无法在水下呆太长时间。当他第三次向水面浮去打算换气时,终于被龙女抓住了机会,分水峨眉刺披水而上刺向他后腰,迫得钱汝珍不得不憋住一口气回过身来对付峨眉刺。龙女腰肢一摆,如游鱼般滑到了他的上方,将钱汝珍重新逼到了水下。

众人都已明白龙女的计划。她不打算给钱汝珍换气的机会。

川江帮的帮众失声大叫,但是已经看不清对水下两条缠斗的身影。

然而弓弦响处,一支长箭破水而人。

刹那间水面上泛起一片血红,钱汝珍浮了上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龙女在数丈开外浮了上来,左肩处插着一支长箭,她倚在一片礁石上,脸色苍白,指着船头兀自张弓而立的凤凰:嘴角微微哆嗦着说道:“你手中……是不是……是不是……射日弓穿云箭?”

所以才穿透两丈急流射中了深潜水中的她。

凤凰直到钱汝珍安全上船,方才收起弓箭,答道:“不错。师飞凤峰凤飞飞。你识得这弓箭,想必也是我门中人了。你是集仙峰弟子?”

龙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方才睁开眼说道:“我是集仙峰齐小鱼。”

精于水战的集仙峰弟子,唯一畏惧的,便是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

面对着凤凰,龙女已经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凤凰紧盯着她问道:“既然这两年你一直呆在巫山,想必知道姬瑶花姐弟现在在什么地方了?”

小鱼一指神女峰:“姬瑶光腿疾又犯了,这些日子他们一直住在神女峰上。”凤凰注视她片刻,说道:“希望你没有骗我。你走吧。”

小鱼咬紧了牙,一转身没入水中。

江面上一片寂静,望着凤凰的目光,是她熟悉的敬畏。

只除了浑身水湿的钱汝珍。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小鱼消失的方向,突然回过头对身边的长脚郑六说道:“传信下去,派两队人跟上去,就说川江帮与集仙峰向来交好,今日虽然多有得罪,但是事出有因,为表歉意,特请齐姑娘去万州总舵养伤,待齐姑娘伤势平复后,再恭送齐姑娘平安出境。”

他这话说得光明正大,又特意提高了声音,让江上往来船只听得清清楚楚。

凤凰不免多看了钱汝珍几眼。一山难容二虎,川江帮和集仙峰向来不对盘,她还以为钱汝珍会乘胜追击,却不料下的是这样一个命令。只要听到这话的人,都该明白,以川江帮在峡江之上的声名地位,自是不能自毁诺言、让人瞧不起,看来钱汝珍竟是要借这个机会,与集仙峰拉近关系了?

真狡猾,居然能够这么快就跳出五哥设下的圈套。凤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佩服钱汝珍的精明,还是该懊恼五哥的失算。

安排好这件事,钱汝珍才回过头来,拱手向凤凰一揖,笑道:“凤姑娘,多谢你了。早知你是龙女的克星,钱某就不用下水献丑了。”

凤凰微微皱了皱眉。钱汝珍说话之际,目光始终停在她脸孔之上,令得她感到脸上微微发热,颇为不自在。

她转过话题说道:“等一会儿在神女峰靠岸。”

希望她可以赶在姬瑶花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之前,找到姬瑶花姐弟的栖身之处,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在江上船只纷纷拔锚重新启航的混乱之中,某一艘船上,已有一只不起眼的灰色鸟儿悄悄飞上了天空。凤凰察觉到天空中划过的那道小小鸟影时、已经来不及阻止那鸟儿投入山林之中。

她放下握弓的手,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钱汝珍比她先一步见到那鸟影。但是峡江之中,飞鸟众多,他并不觉得那只鸟儿有什么奇怪之处。见凤凰恼怒失望,不能不问个究竟。

凤凰不无恼恨地说道:“那是一只鸽子。想来必定是姬瑶光驯养的信鸽。”也许她刚到巴东,便有姬姐弟的耳目在严密监视着她了,现在姬姐弟只怕已经知晓她的身份。

钱汝珍命手下去查一查究竟是哪一艘船上放出的信鸽。但是他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能够做出这样周密的安排,姬氏姐弟决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发现他们的破绽的。

三巫山之中,明亮炽热的火焰

船只在神女峰下靠了岸。同行的其他船只上,原本也有二些客人想要顺路去游览神女峰的,都改变了主意。凤凰的眉梢眼角隐隐腾起的怒焰,令得稍有知觉的人都知道,最好离她远远的,才不会引火烧身。

钱汝珍已换下湿衣,陪着凤凰一同登岸。

峭壁如削的两岸山峰,只有在正午时分才能见到阳光。日稍西斜,山峰上便又是一片幽暗,山林间藤葛纠缠,树木葱茏,浓翠欲滴,不过片刻,他们的衣服上已蒙上了一层水雾。

走在身旁的钱汝珍,不知为何总令得凤凰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钱汝珍探询地望着她。凤凰似乎踌躇了一下才说道:“不用你跟着。我曾经在巫山呆过三年,对神女峰也不算陌生。你回船上去等着吧。”

钱汝珍摇头笑道:“在下不敢。县太爷说得很清楚,要川江帮尽地主之谊。在下只好一路奉陪到底了。”

凤凰只能皱皱眉。

钱汝珍忽地一笑:“凤姑娘,你皱眉头的样子,和你五哥当真是一模一样。朱大人若生为女儿身,只怕也就是你这个样子吧。”

凤凰怔了一下,想象着朱逢春女装的模样,不觉了是一笑。方才那无形中紧绷的弦,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弛下来。

谈论汴京中的朱逢春和巴东县的朱逢春,是一个很有趣而且很安全的话题。朱大人不在此处,无论他们两人如何取笑他,都不会提出抗议。

凤凰开始明白为什么向来精明强悍的五哥会和川江帮这么一个小小师爷混得很熟了。钱汝珍的确是她以前从未遇到过的那种非常有趣的人,相处起来,令她感到十分轻松,轻松到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汴京城中风驰电掣的凤姑娘,而只不过是一个……

她心中蓦然警醒。

钱汝珍一边伸手拨开挡在山路上的树枝,一边闲闲地说道:“凤姑娘,穿云箭有那样惊人的力量,想来制作一定非常不易吧。”

凤凰本想冷起来的脸孔,因他这一问而不觉又缓和下来,答道:“穿云箭制作虽然不容易,也不算太难。它能射入水下两丈,其实一大半是靠的射日弓的力量和射箭人的力量。”

钱汝珍上下打量着凤凰,笑了起来:“凤姑娘,你的确与南方女子大不一样。不过即便如此,能射出这样的箭来,也很不寻常啊。我想你那张弓还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开满。”

凤凰微微仰起了头:“我们的孩子,不会走路时就已经学会了骑马,不会拿筷子时就已经学会了拉弓。师父当年也就是因为听说了这个传闻,才不远千里找到汴京收了我这个弟子。再说了,飞凤峰的射箭之术,又岂同寻常!”停一停,她又说道,“前年父到大散关任职,我随父在大散关呆了一年,经常和军中将士比赛射箭,有个时期,还经常和辽人比试。但是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

她嘴角含着不无得意的笑意。

钱汝珍怔怔地注视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孔。

铁马西风大散关。

那是正当宋辽边界的重镇,两国驻兵何止数十万,凤凰却在两军之中跃马挽弓,傲视四方,就如一团野火,在边塞之上迎风燃烧。

在幽暗的、水雾蒙蒙的巫峡之中,这样明亮炽热的一团火焰,令得他的心口不自禁地微微发烫。

定一定神,他接着说道:“峡江水流太急,寻常眼力再好的人,也不过能看到水下一丈吧。”

凤凰却能射中深入水下两丈的龙女。不知是运气呢还是别有原因。

凤凰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微微偏头一笑:“钱夫子,你是不是担心下一回我会不小心射中你?”

钱汝珍笑而不语。

凤凰随即说道:“我若没有这样的眼力,又岂会冒险发箭。”

出了一会儿神,她又说道:“小时候练眼力,是用飞鸽;后来遇上师父,她用燕子。你知不知道,燕子是飞得最快的鸟?再后来,是用水面的蜉蝣,空中的蛛丝。每天要练习两个时辰,最开始的时候,我经常练得两眼肿痛。”

钱汝珍凝视着幽暗山林中凤凰那闪耀如夏日烈阳的双眸。

这样的女子,或许可以出没于山高林密、猿啼虎啸的巫山,可是决不会停留在风软雨润的川中吧?

凤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侧过头来看着钱汝珍,问道:“钱夫子,川江帮的人从来不知道你的水性其实很好吧?你为什么要瞒着他们?那时你若不下水,也不会有人想到要责怪你吧?毕竟你自己也很清楚,在水中只怕没有人是龙女的对手。”

钱汝珍怔了一下,方才答道:“我不想让大知道我的水性很好,那是因为,吾宁斗智不斗力。”说到此处他自嘲地笑道:“凤姑娘,你看,斗智我斗不过朱大人,斗力又斗不过龙女,倒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学书学剑两不成’。”

凤凰莞尔一笑。钱汝珍说这些话时,脸上神情应该带上几分沉痛,语气也不该这样轻松,或许能让人相信他真的在为“学书学剑两不成”而惋惜。

西斜的春阳透过缭绕云雾,照亮了神女峰顶的神女石像,而大半个神女峰,却已经淹没在对岸飞凤峰的阴影之中。

转过一片密密的竹林,正当山路的隘口处,一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黝黑少年当道而立,长棍横在胸前,瞪着凤凰两人。

凤凰立刻明白,这必定是石清泉的弟子石头。姬瑶花姐弟带走他,却原来是叫他来看守门户。凤凰停住脚步,眉梢扬起,注视着石头,说道:“我不想和你动手,叫姬瑶花出来!”

石头闷声闷气地答道:“姬师姐不想见你。”

凤凰的眉尖微微拧了起来:“姬瑶花那样陷害你师父,你倒还叫她‘师姐’?”

虽然论辈分姬瑶花的确是他师姐……这块顽石也太不开窍了吧?

石头紧闭着嘴,看样子凤凰不论说什么他都不会让路。

凤凰的长眉慢慢竖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但愿你不要后悔!”

她反手握住背上的长刀,向石头走近的步子越来越快,石头屏息静气等着她逼近时的雷霆一击,手中长棍慢慢地变换着姿势。

但凤凰突然纵身跃上了左侧的山崖,双足在崖上连点数次,身形翩然飞起,在半空中张弓搭箭,三支穿云箭同时射出,破空呼啸,石头猝不及防,虽然左支右挡拨落了这三支箭,但凤凰自空中降下之际,又是三支箭射出。

石头挡开了这三箭,却被箭支的速度和力量逼得踉跄着向后退去,握棍的手臂被震得一阵酸麻。

凤凰的足尖点在山路之上的同时,三支穿云箭

第三次射出。

石头勉强横棍一拦,一支箭撞飞开去,另两支却射中了他左右肩头。

而凤凰已风一般掠过山道,长刀出鞘,抢在石头退走之前,架在了他脖子上。石头的黑脸憋得通红:“暗箭伤人,你算什么英雄!”

凤凰白他一眼:“我这是明箭,哪是什么暗箭了?”

钱汝珍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散落在草丛中山道上的箭支,插回凤凰背上的箭壶中,之后笑眯眯地向石头说道:“忍着点啊小兄弟,我来帮你拔箭上药。”

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留情地折断箭头、拔出石头身上的两支箭,取出随身的金疮药给石头敷上。石头咬紧了牙忍受着钱汝珍的粗鲁动作。

这个看上去很和善可亲的伙,手脚为什么这样重?一定是故意在折磨他!他可绝对不能示弱,虽然被穿云箭射中真的很痛……

而且头还很晕……

等等,好像有点儿不对?这笑面虎在金疮药里掺了什么东西?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石头“砰”地一声仰天倒了下去。

凤凰疑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石头。

钱汝珍拍拍手说道:“凤姑娘,这小子得睡上十二个时辰才会醒。”

凤凰困惑地转过头看着钱汝珍,待到明白过来,忍不住“哧”地一笑。暗中有人轻轻地拍起掌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没想到凤姑娘的本领如此了得,几个回合就收拾了那浑小子,姬某不能不深感佩服啊。不过钱夫子的手段更是高明,那浑小子醒来之后一定会怄得吐血吧。”

姬瑶光话音未落,已被扑入林中的凤凰揪了出来,掷在山道上。

凤凰不无挑剔地打量着姬瑶光。虽然被丢在山道上爬不起来,姬瑶光的模样,却半点也不狼狈,相反,看上去还异乎寻常的秀雅温文。听说姬瑶花与他是双生姐弟,面貌生得一模一样。好吧,凤凰勉强承认,如果姬瑶花的确生成这个模样,倒不是她原来想象中的狐媚子,总算不至于让她看低了小温侯的眼光——若是小温侯当真被个狐媚子给骗倒,他们这帮兄弟的面子都要丢尽了。

凤凰直截了当地问道:“姬瑶花呢?”

姬瑶光懒洋洋地答道:“瑶花当然是去打发那九个在凤姑娘之前找来的傻瓜去了。若是瑶花在此地,凤姑娘又岂能如此轻易地抓到我?”

凤凰咬咬唇,转过头对钱汝珍说道:“将他带走,留个字条叫姬瑶花来找我们。”她在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我们”这个词,钱汝珍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弯了起来,仿佛刚刚偷吃了香油的猫。

但是他立刻敛起了嘴角溜出来的笑意。

若让凤凰发觉,也许她会恼羞成怒呢。

钱汝珍一提起姬瑶光,姬瑶光的身子立刻软软地靠了过来。

凤凰觉得他倚在钱汝珍身上的样子相当刺眼,嫌恶地道:“你一个大男人,就不会自己走吗?”

姬瑶光叹口气道:“我若走得了,还等着凤姑娘你来抓我吗?”

凤凰被他的惫懒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知道小温侯为什么那样讨厌姬瑶光了。这小子有时候的确让人恨不能一把掐掉他那张嘴。

钱汝珍只好将姬瑶光背了起来。幸亏他生得瘦削,不算沉重。

临走之际,钱汝珍忽然说道:“地上这傻小子怎么办?夜里野兽出没,还是将他绑到树上去好一些吧。”

凤凰飞起一脚将昏睡在山道上的石头踢上了路旁的大树,随即纵身攀上树丫,用石头自己的衣带将他绑得牢牢实实,然后抽出随身小刀,削下一片树皮,写上一个“凤”字,塞进了石头的衣襟里。

跳下树后,凤凰禁不住嘲讽道:“石头是被你们骗来卖命的,现在被打成这样,你倒是说走就走啊!”

还不如钱汝珍能够考虑到石头的安全。

姬瑶光斜她一眼:“将那小子打成这样的又不是我。”

凤凰又被噎了回去,气得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一定会管不住自己的手,打破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臭小子的脑袋。

钱汝珍暗自好笑。他想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去招惹凤凰为好。

姬瑶光这小子,当真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啊。

想必也是个很有趣的伙吧。

暝色四合,幽暗的山林中,猿啼声远远传来,透着无尽的凄凉。

姬瑶光在钱汝珍的背上摇晃着,眯缝着眼睛,嘴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钱汝珍忽然闲闲地说道:“姬公子,令姐真的是去打发那九个傻瓜了吗?”

姬瑶光叹了口气:“当然瞒不过钱夫子的眼睛。”就骗骗凤凰那直性子还行,当然这话姬瑶光很识趣地没有说出来,只道,“瑶花自然是去捉鱼去了。”钱汝珍一怔:“捉鱼?”

姬瑶光欲笑不笑地道:“是啊,捉鱼,捉那条受伤的美人鱼去了。”

钱汝珍立时明白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有引来凤凰,才能克制龙女,让姬瑶花从中取利——虽然他并不知道姬瑶花想取的究竟是什么“利”。这样周密的计划,环环相扣,就算他临时起意,派了两队帮丁去接应,龙女只怕也很难逃脱姬瑶花的追捕。

他们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姬瑶光,会不会又是一个圈套?

姬瑶光仍是那副欲笑不笑、高深莫测的模样。

凤凰明白到这一切之后,她的决定很简单,既然姬瑶花很可能已经控制了龙女,他们就一定要抓紧姬瑶光这个人质,才不必担心姬瑶花翻出什么花样来。

她真的很生气。这一切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圈套。她发誓,姬瑶花找来时,她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教训教训那头装模作样、诡计多端的九尾狐

四是花是鱼两不知

暮色渐浓时,顺流而下的小鱼,已经到了集仙峰下。

集仙峰本是巫峡北岸自东而西第一峰,据说古时每逢中秋之夜,便有仙女来峰顶聚会,故名“集仙”,峰上怪石林立,峰顶岔成两座小峰,酷似一把张开的大剪,因此巫山乡民又给了它一个俗称“剪刀峰”。

借了一股回水,小鱼缓缓靠近岸边,攀着柳条,暂且休息。冰凉江水的

持续冲激,已经让中箭处不再流血,灼烧一般的剧痛也暂时被镇住。

中箭那一刻的恐惧,却仍旧在心头缠绕。

朱逢春的七妹,竟然是飞凤峰弟子!

难怪得,明明听清楚了凤凰的身份,自己心中竟然还会生出那样浓厚的敌意,畏惧着,又愤怒着,却原来,是来自于历代飞凤峰与集仙峰弟子间累积多年的纠结,一旦遇见,便会身不由己地生出这强烈的怨恨。

朱逢春是否知道凤凰就是她的克星,是否有意让凤凰来对付她呢?毕竟她给他这个巴东县令惹了不少麻烦是不是?凤凰没有射她的要害,是不是因为,朱逢春只想逼走她,并不想真的伤害她?

小鱼怔怔地想着。

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回到集仙峰上,找到历代相传的秘药,才能真正根治射日弓穿云箭留下的创伤,否则她也许再不也能恢复如初。

可是她却在靠岸时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妙感觉,让她徘徊犹豫,不敢贸然离开江水。岸上久久没有动静,只有暮风轻拂。渔舟客船安静地在江面来往,间或有一阵凄清的猿啼,在峡谷中回荡。

江水镇住的伤口处的灼痛,一阵阵、一波波地涌来,小鱼感到自己已经难以支撑了,不能再犹豫,她终于上了岸。

离开冰凉江水的冲激,中箭处那烈火灼烧一般的剧痛,很快重新回来,小鱼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也就在这一刻,山林中轻轻一声响,仿佛玉石相激,清柔细脆,悠扬动听,却让小鱼莫名地惊跳起来,本能地转身向峡江逃去。暗中那人轻轻一笑,似是想追上来,但是被另一伙人一拥而上拦住了。

小鱼仓皇地回头望去,认得那伙人是川江帮的帮众,至于另一个白衣女子,她从未见过,却认得那道淡红的索影,那是神女峰的兵器,十丈软红缚仙索,据说是以天蚕丝编织而成,顶端各缀一对小小玉铃,细如草叶,却柔韧无比,削之不断,挥之不去,一旦被它缠上,便是神仙,也无从解脱,故有“缚仙”之名。

那白衣女子是姬瑶花!小鱼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立时生出没来由的恐惧,不敢再看,急急逃向峡江。

然而那群川江帮的帮众,只能拦得片刻,便被姬瑶花左一弯右一绕,轻轻松松地抛在了身后,玉铃轻响,缚仙索直奔小鱼的脚踝而来。

小鱼明明听到铃声,却已是筋疲力尽、手足酸软,眼看已无法躲开那袭来的细索,却不料江上忽地飞来三支连珠箭,去势急疾,逼得姬瑶花不能不先闪避来箭,只这一滞之间,小鱼已经奔近江边,堪堪将要投入水中,却忽地身形一僵,停了下来,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来船。

船头迎风而立的朱逢春,缓缓放下手中短弓,打量着岸上的姬瑶花。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一见之下,朱逢春便已确定,岸上这白衣女子必是姬瑶花无疑;暮色之中,悄然独立,果然大有秀逸不群之气,决非寻常脂粉可比,也难怪得小温侯会着了她的道。

姬瑶花含笑说道:“有劳朱大人亲自前来,瑶花本当退避三舍。只是放心不下我这位受伤的小师妹,朱大人若有公干,还待我医好齐师妹的箭伤,再行讨教如何?”

朱逢春微笑以对:“姬姑娘既知朱某有公干在身,便不应从中阻拦。”

只要有龙女在峡江,川江帮便不敢坐大;所以,他可不能让龙女落到川江帮又或者别的什么人手中。

他的目光转向小鱼,忽地暗自怔了一怔。小鱼虽然一触到他的目光便局促不安地移开了视线,但是小鱼脸上那种似喜似悲的神情,是这样奇异,仿佛沉落着江水一般深沉的忧伤,又仿佛含着无比的欢欣与惊喜,让他心中不觉微微一动。

姬瑶花见小鱼仓促转过头来,避开朱逢春的视线,即便在暮色里,以姬瑶花的眼力,自是也看得出,小鱼脸上不可自抑地荡漾开来的红晕,而因为朱逢春的上下打量,小鱼几乎连耳根都变得通红了。

姬瑶花不免也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朱逢春。

刚才那一刻,小鱼本有机会投入水中逃走,却停步不前,究竟是因为畏惧朱逢春手中的弓箭,还是另有原因?

姬瑶花虽然顾虑着身后那群逡巡不去的川江帮帮众,更顾虑着朱逢春的身份,但是筹划良久,才谋得眼前这个大好机会,可以将集仙峰握在掌中,如何肯轻易放弃?略一思忖,便微笑着踏前一步:“朱大人坚持要将我小鱼接到巴东县衙去,不知是否别有用意呢?”

她这话说得太过暧昧,小鱼吃惊之余,脸上红晕不觉更深,而小鱼的反应,让朱逢春也大感尴尬。只这迟疑之间,姬瑶花已经又逼近了一步。

但是江上一艘客船中,四个青色人影飞掠而出,领头那中年女尼高声叫道:“姬姑娘,峨眉派这厢有礼了!”

话音未落,四人已经飞身上岸,四柄长剑,各据一角,隐隐然结成阵势,将姬瑶花围在当中。那中年女尼竖掌打了个问讯,接着说道:“姬姑娘,贫尼梵净,奉掌门之命,请姬姑娘峨眉一行,有要事相商。”

姬瑶花轻叹一声,峨眉派来得可真是时候。

僵持之际,小鱼已经支撑不住,软软地靠在老柳树的斜干上,只觉得整个人都开始昏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姬瑶花眼波转了几转,轻轻一笑:“枯茶师太好意相邀,瑶花自然不敢推辞。只是齐师妹重伤在身,瑶花委实放心不下,不如让瑶花带上齐师妹一道动身如何?”

她这番话,连消带打,却是要将峨眉派拉过来,助她带走小鱼。梵净对,巫山门中各峰之间的暗潮汹涌不感兴趣,只要姬瑶花肯跟她们上峨眉山便行,是以听她这么一说,显然颇为意动。朱逢春暗叫不好,正待出言阻拦,江上有人朗声笑道:“朱大人,别来无恙啊!”

那声音听起来柔和温暖,就像是上好的丝绸轻轻滑过手掌一般,让人整个身心都觉得舒展熨帖,本就昏昏沉沉的小鱼,不觉更是昏昏欲睡。

那人又笑道:“原来这位就是龙女?久仰久仰!”小鱼已经听不见他后面的话了。她终于软软地滑了下去,伏倒在草地上。

小鱼悠悠醒转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头顶的紫罗帐。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她是躺在船上,窗外流水潺潺,岸上低垂的树枝时时拂过船顶,枝上山桃烂漫,花丛中不时见到蜂蝶飞过。

她转动目光打量着四周。这艘船布置得极是华丽,是小鱼一生之中从未见过的华丽,令人想到,主人必定是富贵中人。

小鱼的左肩所中的箭支已经取出,中箭处已经敷上金疮药,但是仍然有如烈火灼烧一般疼痛入骨。

不过望见舱门外走入的人影时,小鱼还是忍着痛坐起身来。

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外表极其温柔斯文、儒雅风流,令人一见之下便易生好感,注视着小鱼时,有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微笑道:“你醒啦?”说着在榻边的矮椅上坐下。

那温暖柔和的声音,正是小鱼昏迷前听到的,极能抚慰人心,不过小鱼还是不自觉地往里面靠了靠。她不习惯有人这么靠近自己。

那男子摇着头笑道:“对你的救命恩人这么冷淡?这可不好啊!要知道,朱逢春和川江帮,就算再加上峨眉派,都拦不住姬瑶花的,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你这会儿,早就被姬瑶花给捉回神女峰去了!”

小鱼不知道面前这男子是什么人,但是她愿意相信他的话。

她不能忘记,姬瑶花打量她时,那有如渔人打量鱼儿一般的目光。

她愧疚地笑笑,低声说道:“多谢你了。”

那男子打量着她。小鱼并不是江南人所赞许的那种美女。相对于江南人的眼光来说,她的皮肤浅褐,不够白皙;眼眶太深,颧骨也太高,不够柔媚。然而这一笑之中,糅合着深深悲哀的纯真,就如那深不见底的江水一般,令人心酸而又沉迷,也让那男子原来略带调侃的神情中,不知不觉之间,更多了一份温情,挥挥手道:“不必言谢,我救你其实也为了我自己。”

小鱼吃惊地望着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的目光不无促狭:“因为我见不得佳人落难啊!”

小鱼面色微变。她本能地以为那男子是在有意嘲笑自己,但随即察觉到了他眼睛里温暖的笑意,心中不由得慢慢放松下来,低着头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还是应该多谢你才是。请问你……”

她想问一问这男子的姓名,那男子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很快地接上话头说道:“上升峰伏日升,见过齐师妹。”

小鱼震惊地瞪大了眼望着他,伏日升笑吟吟地道:“吓了一跳是吧?姬瑶花也被我吓了一跳。”

上升峰的武功相传势如奔雷、疾如闪电,与人动手之际,异常惨烈,是以其它各峰等闲都不愿意去招惹上升峰,却不料上升峰这一代弟子竟是看起来这样温柔斯文的一个年轻男子。

伏日升微笑着道:“我现在是在合州吴大帅帐下做幕僚,前些日子,奉命来巴东选一班女乐,谁知道这么巧,遇上姬瑶花设下圈套来捉你。她已经得到了圣泉峰的武功心法,还收罗了圣泉峰这一代的弟子充作帮手,可决不能再让她将集仙峰也控制在手中,不然我等哪有安宁之日?所以你实在不必多谢我。现在这船正停在秭归香溪上,等女乐选齐,便启程回合州。姬瑶花一则没把握打赢我,二则也不敢轻易招惹吴大帅,料来不会轻易再来寻衅。”见小鱼迟疑欲语,伏日升向来善察人意,感觉到小鱼似是顾虑着朱逢春,于是又道:“朱逢春其实也不想真地抓你归案,免得便宜了川江帮,所以干脆送了我一个人情。你尽可以在船上安心养伤。”

他一击掌,舱门外一名女侍提着食盒进来,另一名女侍则捧来盥洗用具和药物,伏日升退了出去,直到小鱼一切打理妥当,神清气爽地靠在榻上休息,伏日升才再次进来,屏退女侍,打量着她,一笑道:“唔,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小鱼心中十分异样。她与人相处的机会要大大少于与鱼儿相处的机会,更从来没有接触过伏日升这种善察人意、处处体贴的年轻男子,因此不免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伏日升打量着她:“你在峡江之上拦截船只,不许美人过江,当真是因为在意自己的相貌不如人吗?”

小鱼心中突地一跳,没有回答。

伏日升看她的神情,分明是深藏着不愿告人的秘密,决非相貌问题这么简单,只是,他向来不愿意强人所难,尤其是强佳人所难,因此只摇头叹息道:“唉,每一个女子,都有她的可爱之处,为什么一定要菲薄自己呢?”

他站起身来:“齐师妹,你来这儿看看。”

他轻轻扶着小鱼,靠在窗前,探出身去。

清可见底的水面上,漂着瓣瓣桃花,而在满溪桃花中,一群群或红或白、通体透明的奇特小鱼出设其间,宛如一柄柄小伞在水中沉浮,映衬着溪底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和两岸的桃红柳绿,当真有如图画一般。

小鱼虽然在峡江之中已呆了两年,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奇特而美丽的景象,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伏日升微笑着说道:“这就是香溪中有名的桃花鱼,相传是昭君离乡时的泪水所化,所以前人有‘昭君泪化桃花鱼’之说。”

他漫声吟道:“春来桃花水,中有桃花鱼,浅白深红画不如,是花是鱼两不知。”

小鱼凝视着桃花鱼,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论起来她见过的鱼比见过的人还要多,但是……

她轻声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鱼。”

伏日升侧过头看着她:“在水中,恐怕没有鱼儿会比它更美。同样的,齐师妹,在水中,恐怕也没有人能够比你更美。”

小鱼的脸上立时通红。门外侍立的两名女婢闻言相视一笑。一名女婢小声说道:“公子爷又在哄人姑娘了。”

伏日升继续说道:“我想你一定不太了解我。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有很大的名气,世人对我,百金求诗,千金求画;而我更大的名气则在于品评女子。御苑教坊选取宫人女乐,也要延请我去品评。一字之褒,一字之贬,无人能移。而我对你的品评,将会改变世人的眼光。”

他随手取过案头一个透明的琉璃盏,左手攀着船舷,翻身跃出窗去,自水面上一掠而过,再翻回来时,琉璃盏中已多了两条桃花鱼。

他对着窗外的天空举起琉璃盏,背后映衬的绿树红桃,令得桃花鱼便如同在空中游动一般。

这样奇幻的美丽……小鱼痴痴地望着它们。

伏日升微笑道:“齐师妹,如果透过琉璃壁来看水中的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景象呢?要制造那样巨大的琉璃壁,自然有些困难,但也不是造不出来。如果你愿意,我自会想出办法来的。”

他将琉璃盏放在案上。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那该是怎样空灵变幻的景象?世人都将为之震惊。

小鱼不觉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伏日升一笑:“因为我不帮你,你就会被姬瑶花控制住。你这样的性子,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而且,”他轻轻抚了一下小鱼的头发,“我喜欢美丽的女子,喜欢帮她们的忙。”

说完这话,他笑着退了出去,掩上舱门,留下了怔忡不安的小鱼。

门外侍女低声笑道:“公子爷,你就别老是去逗人了,人齐姑娘又老实又腼腆,只怕受不了你这样的调笑。”伏日升眉梢一扬,似笑非笑地说道:“正因为此,我才喜欢逗弄她啊。”

他轻叹道:“百媚千红,无不有它动人心魄之处。世人不知赏识,也还罢了,若是连我也不能赏识,岂不太辜负了它!”

去合州的路上,途经巫峡,小鱼让船稍停一停,让她回集仙峰去取一点东西。伏日升陪着她登上集仙峰,打量着她自己搭建的那间简陋之极的草堂,很不赞同地摇摇头。

小鱼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青玉匣出来,伏日升本想替她拿着,但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那是别人不能碰的东西,于是笑一笑便收回了手。

下山的路上,伏日升心念忽然一动,微微转过头去,望向身后。

身后的山林中,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隐去。

姬瑶花一直在跟着他们,只是还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伏日升又是一笑。

五万人如海一身藏

钱汝珍和凤凰押着姬瑶光,逆流而上,准备回到川江帮设在万州的总舵,等候姬瑶花找上门来。

从巫峡到瞿塘峡,水道艰难曲折,三天过去,尚未出得瞿塘峡。傍晚时分,泊船黛溪时,钱汝珍接到消息,因为川江帮从中插了一手,姬瑶花没能赶在朱逢春出现之前带走小鱼,而因为峨眉派态度不明,朱逢春也没能赶走姬瑶花,僵持之际,小鱼被中途插手的上升峰弟子伏日升带走了。钱汝珍很是幸灾乐祸地将这个消息转告了姬瑶光。

姬瑶光只似笑非笑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虽然没能抓住小鱼,但是将上升峰弟子引了出来,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说着他又看了钱汝珍一眼:“钱夫子,你总有一天要来求我们的,所以还是不要太得意为好。”

钱汝珍心里“咯噔”了一下,姬瑶光这话大有深意,似乎不只是与峨眉派武功泄露之事有关,倒让他有些心虚,不敢追问下去了。

夜色方起,已是春雷轰鸣,风紧雨急,姬瑶光双手抱膝蜷缩在长榻上,紧闭着眼睛,脸孔微微抽搐着。每到雷雨之际,他都不得不忍受腿部关节的剧痛。

钱汝珍在榻旁坐下,拍拍他的手臂,问道:“你要不要紧?”

姬瑶光勉强睁一眼,低声说道:“没关系,过半个时辰,自然会好起来。”再暴烈的电闪雷鸣,往往也只能持续半个时辰。

他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身边的人。

钱汝珍悄然站起身,退到一边。

凤凰冷眼看着姬瑶光竭力忍痛的模样,在雷雨频频的峡江,他也许每天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即使腰间佩着那双刺眼的血玉环,也难以真正缓解。想到此处,凤凰心中突然生出一阵不忍;同时又想到,这样贵重的血玉环,小温侯一直没有索回,姬瑶光也这么大摇大摆地佩在腰间……联想到朱逢春的猜测,小温侯的心思,看起来似乎真的是很蹊跷、很成问题啊……

凤凰的心思转来转去,然后又觉得,半个时辰怎么过得如此漫长?

雷声慢慢消失,姬瑶光终于舒展开身子,疲惫不堪地靠在长枕上,烛光摇曳,照着他额头涔涔的汗水。凤凰和钱汝珍都不自觉地长嘘了一口气,仿佛才刚度过这难关的是自己一般。

姬瑶光休息一会,精神略好一些,转过目光打量着他们,察觉到凤凰在不知不觉间已消弭了原本对自己的敌意,立刻伸出手来说道:“凤姑娘,我想喝点水,还有,我也饿了。”

凤凰刚刚平息下去的怒气又升了上来。

这个得寸进尺的小子!

钱汝珍一笑,召来船夫,吩咐下去,不多一会,一杯清水和一截竹筒饭已经送了上来,下饭小菜是一小碟熏鱼。姬瑶光慢慢地享用完毕,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他心满意足地抱着长枕靠在船舱上,笑吟吟地向耐心守在一旁的凤凰和钱汝珍说道:“两位这一路上辛苦了,凤姑娘,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好的耐心啊,居然能忍到现在都不问我峨眉派的事情。”

凤凰冷着脸孔,对这句评价不置可否。

她预见到,自己只怕还要同这小子在一起消磨很长时间,要想不被他气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他的一切恶言恶行,都在脑中自动过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钱汝珍给凤凰递上一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摆明了要好好长谈一番的架势,这才说道:“姬兄,我总觉得,你们早在凤凰来巫山之前,就已经知道她是飞凤峰弟子了。”

既然姬瑶光的态度大为缓和,他自是应该好好配合,理清一些他们急于知道的疑问——凤凰这几天来,忍得的确很辛苦,若是再不问个清楚,说不定下一刻便会暴走。

姬瑶光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猜得不算错。我们很熟悉飞凤峰选弟子的标准。因此,去招惹小温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猜想,如果小温侯不是飞凤峰弟子,他的红颜知己凤姑娘,只怕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果然没有猜错。”

说到此处,姬瑶光转了转眼珠,才接着说下去:“钱夫子是不是觉得‘红颜知己’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刺耳?”

钱汝珍心中又“咯噔”了一下。姬瑶光这个鬼灵精的小子,只怕已经看出了什么。但是他没有慌乱,只“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看着姬瑶光,等着他的下文。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说道:“钱夫子,你其实本非池中之物,居然能够这样坦然地面对着一个能看透你心思的人。我猜不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才寄身子川江帮,不过我希望你不是我们的敌人。”停一停,他又道,“我有没有说过,小温侯若生为女儿,便是又一个凤姑娘?凤姑娘若生为男儿,便是又一个小温侯?”

钱汝珍心中不觉释然。他明白姬瑶光的意思。无论小温侯与凤凰相处得如何亲密,他们的如此酷似,已经决定了他们只能是手足而非爱侣。

姬瑶光的眼光是如此敏锐,仿佛能够看到每个人的心,看透他们的命运。凤凰听着他们猜谜一般地对话,只觉头痛,皱皱眉打断了他们一来一往的对答:“不要绕圈子了。我想问的是,你们究竟有没有偷学峨眉派的刺穴术和其他武功?怎么学到的?”

姬瑶光很干脆地回答:“瑶花只学了刺穴术和探花手的一点皮毛,用来唬人还可以,当真动手可不行。怎么学到的嘛,很简单,枯茶师太请我们学的。”

钱汝珍大笑起来:“很有可能。”

枯茶师太的性子据说和凤凰很像,多半被姬瑶光绕来绕去绕得太过生气,一时迷糊,就上了当。

姬瑶光见凤凰脸色不善,自动解释道:“峨眉派与佛渊源颇深,有几代掌门,曾同数位吐蕃密宗大师,还有精擅瑜伽术的天竺高僧切蹉武学,交换心得,因此门中历代相传的一些典籍,除了文字晦涩艰深之外,许多地方都是用吐蕃文、天竺文甚至于天竺古梵文写成,多年以来一直无法解读,其中奥妙,只凭历代掌门口耳相传,未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刺穴术便是其中之一。一年前枯茶师太终于忍耐不住,将其中一本抄出来分别找人译读,其中几页送到了合州的西川草堂,我正好在那儿,有幸拜读了一番。”

普天之下,识得吐蕃文、天竺文与古梵文的人少而又少;而这极少的人中,能够像姬瑶光一样懂得武学的。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凤凰不由得怔在那儿。如此说来,以姬瑶光的悟性,岂不是可以解读峨眉派的所有典籍?这可是枯茶师太多少年来的心愿啊!

钱汝珍忽然道:“等一等,为什么枯茶师太会在一年前忍耐不住?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至于差这一年吧?”

姬瑶光眯眼一笑:“我只不过叫人放了一点小小的风声出去,说峨眉派的许多武功都已经失传了,只留下个名字在唬人而已。话又说回来,是不是的确有不少峨眉武功,世人只闻其名却不见其庐山真面目啊?枯茶师太那性子,你们也知道,怎么肯落人这个话柄?当然要让世人见识见识了。”

钱汝珍只好长叹一声。这个局,早在一年前,甚至更早些时候,便已布好。只等着那些被算计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来。

他能够打乱姬瑶花的完美计划,让小鱼意外逃脱,说起来还真是有几分侥幸。

出了瞿塘峡,水道开阔平缓了不少,船行速度大大加快。

到万州时,正是近午,最繁忙的时候。

万州是川东最大的码头。举目所见,江面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船只,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猪鬃和各色药材的气味;另有大大小小的粮船,沿江而下,蔚为壮观。

船停靠在川江帮专用的码头。

凤凰下船时,码头上的喧哗立刻像疾风吹过草原一般一波波地自近而远地消失。走在一旁的钱汝珍,不免暗自感叹,凤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仿佛一团火焰,照亮了碧涛滚滚的川江。

川江帮派了一抬竹凉轿来接钱汝珍,却被姬瑶光理所当然地坐了上去,眯着眼享受着江面吹来的清风,待到一行人在分舵大院门前停下时,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

凤凰紧抿着嘴,看着姬瑶光被安置在钱汝珍的房中。

钱汝珍正待为凤凰安排住处,门外一阵喧闹,几名帮众神色古怪地看看凤凰,退了出去。钱汝珍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门外少女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钱夫子,你瞒得我们好啊!”

清脆得如云雀一般的声音,仿佛已经令人看到一个活泼得如云雀一般的少女。

钱汝珍一脸无奈地向凤凰说道:“这是帮主的小姐,我们都叫她银雀儿。凤姑娘也可以这么叫她。这小丫头有时候说话没心没肺的,凤姑娘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连跑带跳闯进来的银雀儿,身材纤小,五官纤秀,小鸟儿般飞扑到钱汝珍身边,又笑又叫地嚷着一定要他解释清楚,为什么他居然会有一身好水性、居然能够同龙女在水中交战多时。

钱汝珍的尴尬凤凰都看在眼里。她微微一笑,别开头去。

但是一根刺却横在心中,梗得她脸上的微笑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她的视线触到了倚在榻上的姬瑶光那对某件事情了然于心一般的微妙眼神。凤凰的眉头不自禁地又皱了起来。姬瑶光的眼神,让她感觉更不舒服。突如其来地,凤凰决定带着姬瑶光先行去峨眉。她不想在川江帮中等着姬瑶花找上门来。

钱汝珍对她的这个决定感觉很是意外。

姬瑶光在一旁只是别有用心地偷笑,一边慢悠悠地享用着午餐。

钱汝珍只一转念,便慨然答道:“既然凤姑娘要去峨眉,我当然该奉陪到底。只是帮中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这样吧,今天先休息半天,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银雀儿一听这话,筷子一放,生气地道:“才刚回来又要走!”

钱珍只当没有听见她的抱怨。

姬瑶光看着凤凰不自禁地微微弯起的嘴角,低下头又偷笑起来。

饭后钱汝珍匆匆离去,银雀儿嘟着嘴坐在后院中喂池中的金鱼。姬瑶光召来四名帮众陪他去逛逛万州城,又回过头向凤凰道:“凤姑娘,你去不去?”

凤凰没有闲逛市集的兴趣。但是她又不能让姬瑶光离开自己的视线。谁知道这四名帮众能不能看得住这个跟他姐姐一样诡计多端的小子?

虽然一路之上,行人纷纷让道,凤凰仍然觉得街道拥挤得令人难受,而更令人难受的是种种可疑的气味,混杂着川江之中的水汽蒸腾上来,虽在暮春时节,也已经有了闷热之感。

姬瑶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向一名帮众问道:“你们钱夫子是去处理什么紧急帮务了?”

那帮众不无自豪地一挺胸答道:“川东粮商十二和下江粮商二十,前些日子联手向我们压低运费,钱夫子去跟他们评理吃讲茶去了!那些奸商,怎么辩得过我们钱夫子?算死他们这一回又要付茶资!”

吃讲茶原是川中旧俗。凡有争端,又不想打官司,往往由双方共同邀集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选一茶馆,各摆理由,听凭公断,输者付茶水之资。此种场面,往往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口沫横飞,煞是壮观。因此每逢此时,总有不少好事之徒,围观评点,乐此不疲,更添不少盛况。

凤凰不知不觉间,已经跟着他们走到了那茶馆

茶馆内外,人头攒动,嗡嗡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但是钱汝珍的声音仍然听得清清楚楚,他正在大谈自大宋井国以来,物价的涨落与川江上粮船运费的涨落之关系,以证明今日运费之合理,广征博引,势如江水,滔滔不绝,对方粮商几次想打断他,都插不进话。姬瑶光摇着头啧啧叹道:“钱夫子一开口,当真是勇冠三军、势不可当啊,想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料来也不过如此吧。”

凤凰觉得姬瑶光话中暗藏讽刺,但是又抓不住反驳的把柄。

并且她自己恍惚间也有着这样的错觉。

钱汝珍的博闻强记、辩才无碍,只用在这等琐事之上,是不是……有点儿大材小用?

姬瑶光忽然又感叹起来:“看起来钱夫子混在这些人当中,过得很自在很快活啊。” 钱汝珍眉飞色舞、睥睨对手的模样,的确也让凤凰感到,他在这儿就如鱼在水。也许钱汝珍寄身于市井之中,并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根本就是因为,他生来便喜欢与这些贩夫走卒、船工行商在一处厮混,喜欢呆在这种喧闹嘈杂、热气腾腾的地方,万人如海一身藏。

凤凰心中弥漫起一阵不可捉摸的迷茫与纷乱。

她的心底深处,究竟愿不愿意见到这样的钱汝珍呢?

她真正想见到的,究竟又是什么样的钱汝珍?

大胜而归的钱汝珍,见到站在茶馆门外出神的凤凰时,不由得一怔。

凤凰居然来看他舌战群商?她是否已经看清、是否已经明白,他是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过往世界的碌碌凡人?

姬瑶光笑吟吟地拍拍钱汝珍的肩:“钱夫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凤姑娘只怕还从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得等一会才能回过神来呢。”

钱汝珍笑一笑,没有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他没有把握,凤凰会怎样看这样的自己。

在凤凰的世界中,也许每个人都会认为,能与她携手的,必定是小温侯那样的人物吧。这样美丽耀眼、有如烈焰飞凤的凤凰……

钱汝珍觉得自己的心中一阵隐隐发疼。也许他永远也不能拥有这样的烈焰,而只能深潜在水底,远远仰望她凌空飞翔的身影……

六言虽憾之,心实喜之

凤凰一行人船至乐山时,梵净四人追了上来,自然,她们没能够将姬瑶花带回峨眉山,所以只好下死眼盯紧了姬瑶光,好等着姬瑶花自己找上门来。

不过,一直到他们这一行人上了峨眉山,也没见姬瑶花露面。

枯茶师太在大厅中接待了他们。见到凤凰这位侄孙女,枯茶师太略露一丝笑意表示高兴,严厉的目光随即转向了钱汝珍。

她不注意姬瑶光,却先打量钱汝珍,这让钱汝珍心念不觉一动。

枯茶师太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

打量他良久,枯茶师太说道:“听说你原本是重庆一个殷实人的子弟,中子弟或读书或从商,唯独没有一个舞刀弄枪的。你却居然能够与巫山门的龙女在水中争斗,若非你不能像龙女那样长时间闭气,龙女只怕也未必能够制服你吧。你究竟是谁门下?”

凤凰不觉侧过头看着钱汝珍。

这也是她心中隐约的疑问,只不过一直没有看得很重要而已。

钱汝珍还在迟疑之际,姬瑶光已经哧哧地笑了起来。

峨眉山势高峻,虽然已是春末夏初,山上仍旧寒气袭人。姬瑶光瑟缩在太师椅中,严严实实地裹着一领他在上山前叫钱汝珍买来的棉袍,整个人只露出一张面孔,盯着钱汝珍,笑嘻嘻地说道:“钱夫子,师太在查问你世呢,你懂不懂师太的意思?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好让师太放心。”

姬瑶光话里的促狭,让钱汝珍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窘迫。

他定一定神,方才答道:“我是巫山门集仙峰的弃徒。”

凤凰禁不住“啊”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巫山门中训练弟子的这个习俗。巫山十二峰,每一代虽只传十二名弟子,实际上各峰都不会只选一名幼童来培养。优中选优,能够在严酷无情的训练中脱颖而出的那一个,才能成为正式的弟子;其他人都会被淘汰。失败者的下场,是很悲惨的。侥幸不死者,往往也就此再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凤凰知道,与自己一同习练飞凤峰武功的五名幼童,三人在练气时血崩而死;一人手足残废,虽生犹死;另一人落下终身吐血之疾,原有的一身惊人力气,消失无踪。

钱汝珍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个中艰辛,只怕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钱汝珍脸上时时挂着的玩世不恭的微笑,此时已然褪去。他望着空阔幽暗的前方,慢慢说道:“最后一次训练时,我们还有两个人。师父,啊不。我不能再叫他师父了,应该叫齐先生。齐先生说他最近在南海一户采珠人中收得一名女徒,天生异禀,小小年纪,就能够在水下呆上整整两炷香的时间,所以那一次他给我们定下的也是两炷香的时间。另一人死在了水中,我虽然侥幸挺了下来,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切地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不知死之可畏,则不知生之可爱。我知道下一次我不会再有这样的幸运,于是我决定放弃。本来齐先生是要废了我才放我走的,但是我这个人,向来油嘴滑舌哄得他很开心,他一时不忍心,就高抬贵手放过了我,只让我发誓,不得传授水战之术,不得妄自与人动手。”

厅中一片寂静。

枯茶师太出了一会神,冷冷说道:“原来如此。峨眉门中都是女子,你和你那些手下,住在这儿也太不方便;再说有我照看凤凰,也不必你再留下来了。带着你的手下尽快下山,逢春那儿,自有我去交代。这些日子以来,外面流言纷纷,我们都该避一避嫌疑才是。”

凤凰愕然地望着枯茶师太。

枯茶师太很明显是在防范钱汝珍,阻止他与凤凰的继续接近。

她蓦地明白,在世人眼中、在枯茶师太眼中,只怕出身平凡、混迹草莽的钱汝珍,是不应该与她走在一起的吧。外间流言,只怕多数也是在说钱汝珍不自量力等等。钱汝珍默然片刻,站了起来。

凤凰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枯茶师太一怔之下,怒喝道:“我不许!”凤凰毫不退让地迎着她的目光:“姑婆,即使你亲自出手,只怕也拦不住我!”

枯茶师太冷哼一声:“我拦不住你,还拦不住这个小子吗?”

凤凰眉梢倒竖:“那姑婆何不试一试?”

钱汝珍暗自摇头。凤凰的性子,当真是与她姑婆一般刚烈火暴。

他低声在凤凰耳边说道:“凤姑娘,你觉得枯茶师太看得住姬瑶光那小子吗?”

凤凰看看坐在一旁、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的姬瑶光,再看看怒气冲冲的枯茶师太,想象着枯茶师太被姬瑶光怄得生了无数闷气的情形,忍不住“扑哧”一笑。

钱汝珍又道:“所以凤姑娘你还是留下来为好。我会暂时住在附近的普贤寺,有什么事情,叫我一声就成。”

说完向枯茶师太长揖到地,含笑道:“长者有命,晚辈不敢不从。但是朱五爷算是晚辈的父母官,县太爷的尊命,草民也不敢不听。所以晚辈斗胆,要在这附近的普贤寺暂住,还请师太见谅。”

峨眉山是普贤菩萨道场,山上寺院众多,不过始建于东晋的普贤寺又超然于诸寺之上,历朝历代,每多册封,信徒遍布巴蜀云贵诸地,川江帮便是普贤寺的大供奉,才刚过去的浴佛节,川江帮就进贡了一尊赤金铸就的普贤菩萨像。普贤寺逝位既高,护寺武僧中又多卧虎藏龙之辈,便是超然独立的峨眉派,也要对普贤寺礼让三分,钱汝珍投宿于普贤寺,倒真让枯茶师太无法赶他下山了。

钱汝珍带着几名手下,施施然退出了大厅。留下噎了一肚子气的枯茶师太,笑意盈盈的凤凰,还有一脸幸灾乐祸的姬瑶光。

凤凰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过头看着姬瑶光:“外面那些谣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来的?”

姬瑶光一脸无辜地答道:“我连出恭时都有川江帮的人盯着,哪里能够与什么人暗通消息制造谣言?这一定是瑶花干的。”说着他看看凤凰,嘻嘻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能算是谣言吧?凤姑娘没见钱夫子那言虽憾之心实喜之的模样?我猜他其实恨不得每个人都将这谣言当真了才好。”他瞄了枯茶师太一眼,“至少师太是信以为真的。”

凤凰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但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姬瑶光将棉袍裹得更紧,脸上的笑意更浓。 枯茶师太终于想起来理会他这个罪魁祸首,锋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姬瑶光一见她神色不善,立刻叫道:“凤姑娘,我们只顾着讨论钱夫子的事情了,你有没有告诉师太,我能读懂峨眉派的典籍?”

枯茶师太一怔。

转过头看凤凰的神情,知道姬瑶光并没有说谎,心念急转之下,想到这其中的关系重大,一双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姬瑶光心满意足地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中。

他知道枯茶师太就算气得要发狂,也决不会让任何人碰自己一根指头,以免损害了他那颗宝贵的脑袋。

他尽可以悠哉游哉地在蛾眉派中打发时间。

直到合适的时机出现。

七朝闻道,夕死可矣

藏经阁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与书香,清晨的阳光透过山林,带着啾啾鸟语,洒满阁中。

姬瑶光坐在临窗的长案前,案上摊着一册纸色已泛黄的古书。

凤凰和枯茶师太一左一有坐在他身边。四名峨眉女徒侍立在一侧,随时准备听候差遣。窗外的庭院中,另有十二名女徒分守四方,当真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姬瑶光取过案头的白丝巾,慢慢地擦拭着已经用松香胰子洗过三遍的手,慢慢地说道:“师太当真不后悔?当真让我译贵门的典籍?”

枯茶师太冷冷答道:“你还是先操心着究竟能不能译出来吧!”

姬瑶光眼珠一转:“师太就不担心,我读过贵门的典籍之后,将来会将它传扬出去?”

枯茶师太“哼”了一声:“这个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让你说不出去。”

姬瑶光沉吟一会儿,说道:“以峨眉派的名望地位,实在犯不着去干那种杀人灭口的小人勾当,以免落得天下耻笑。唔,让我猜猜。峨眉派与佛道两都渊源深厚,师太不会是想将我丢在哪个寺庙或是道观里关上几十年吧?譬如说峨眉山上的普贤寺,只怕就是一个关人的好地方。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冒险去和普贤寺的和尚作对。”

枯茶师太颇为意外地注视着姬瑶光,过了一会才道:“你这小子,倒的确有几分聪明。不错,译完之后,我会送你去个清净地方,好好儿修身养性,免得再出来祸害世人。”

姬瑶光一笑:“师太的心思,并不难猜啊。好啦,从现在开始,不要打扰我。”他将丝巾一掷,准备翻开书卷。

枯茶师太更是意外:“你明知译完之后就会被关起来,还这么爽快?”姬瑶光漫不经心地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书卷翻开,姬瑶光的整个人一瞬间仿佛已经从这个世界中退隐开去,对身周的一切,已经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枯茶师太那一刹那间甚至产生了感觉不到他存在的错觉。

她注视着晨光中的姬瑶光。

其实姬瑶光年轻得甚至只能称之为一名少年。

但是他的眉宇间却隐隐沉落着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会有的淡漠与倦怠。与生俱来的疾病,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也许他很早就已经懂得生与死的界限是多么模糊,所以才会这样懒散地看着人世间的风云变幻。枯茶师太心中不自觉地升起一缕温情。这样聪慧的少年,若非拖着沉重的病躯,该是怎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啊。

三天之内,姬瑶光已将十二本典籍通读了一遍。接下来的三天,姬瑶光又将峨眉武功都看了一遍。

凤凰再怎么心不在焉,也感觉到枯茶师太的微妙变化了。师太对这个要求多多的小子,好像有点儿太过有求必应了吧……甚至于亲自为他演示峨眉派历代只传掌门的武功。

而到现在为止,姬瑶光根本一个字都还没有写,唯一所做的,就是不停地看。不过姬瑶光的第三个要求几乎要让凤凰暴怒起来。

他要求凤凰与峨眉弟子过招给他看。

凤凰怒目而视。但结果仍然是,她在庭中与枯茶师太最得意的三名弟子交手,姬瑶光啜着清茶,懒洋洋地靠在长椅中欣赏。

三名弟子中,一人持剑,一人持峨眉刺,另一人擅长指法,空手对阵。持剑弟子的起手式才刚摆出,凤凰已经毫不留情地一刀劈了过来,迫得她仓促迎战。

姬瑶光双眼紧盯着那持剑弟子的身形手法。他手中放着枯茶师太亲自写录给他的峨眉剑招式心法。

文姬挥笔,素女掸尘,西子洗面,越女追魂……

他在心中默默诵念着,不觉微微笑了起来。这些招式的名称编得如此诗意盎然、柔情宛转,令人不能不想到,当年创此剑法的,必定是一位深情密意、锦心绣口的才女。

但是遇上凤凰……

凤凰不管那剑法如何姿态优美、变化繁复、乱人耳目,来来去去也只不过那十三式飞凤刀法,劈、削、撩、刺、左支右挡、上挑下盖、横扫竖砍,怎么看怎么像凤凰那位以蛮勇见称的太师祖、首创这一刀法的白虎将军。据说那位将军的刀法更简便,只有七式,在战场上却仍是所向披靡。

姬瑶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样的剑法,对凤凰使出来,当真令他生出明珠暗投的感叹。

那持剑弟子已经大汗淋漓,枯茶师太喝止了她,令她退到一边去休息。再战下去,只怕这名弟子会被凤凰打得全身脱力、真元涣散,没有十天半月都恢复不了。

第二名使峨眉刺的弟子,始终不能抢到凤凰的近身之处展开搏杀。而最后一名弟子,三十六路天罡指穴法甚至只来得及施展十六路,就被凤凰一刀劈得一连几个翻滚才让过刀风,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

姬瑶光轻轻地拍起了手,含笑道:“凤姑娘一怒,当真令人有风云变色之感啊。”

凤凰反手将刀插回鞘中,怒意未消地瞪着姬瑶光。

枯茶师太示意弟子们退下,神色间很是不快。凤凰是她侄孙女,手心手背,谁输谁赢,对她而言,原本不应有太大区别。

但是弟子们只输不赢,那又另当别论了。

姬瑶光仿佛看透了她心中的不快,倾身过来,微笑着说道:“师太,你可知道,峨眉弟子为什么没有机会赢凤姑娘?”

不但枯茶师太,就是凤凰也被他这话抓住了心神。

姬瑶光向后一仰又靠回椅中,慢悠悠地说道:“峨眉祖师,原本是一道姑,由道入佛,又身处峨眉山这佛道两的洞天福地,可以说是亦佛亦道,又非佛非道。道讲任性自然,柔弱胜刚强;佛说世尊有大雄之风,有浩然之气,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慈悲大刚勇。至阴与至阳,至刚与至柔,我不知峨眉派在这两者之间,该如何自处呢?”

枯茶师太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不由得怔在那儿。

姬瑶光又说道:“西子洗面,美则美矣,但是柔不可守,遇上别人也还罢了,遇上凤姑娘,只怕未免失之于柔弱;天罡指穴,固然刚劲勇猛,然而刚不可久,遇上凤姑娘,只怕又未免失之于久战之下必定力不从心。”

枯茶师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沙哑着嗓子说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够将这两者糅合起来——”

姬瑶光一笑:“话虽如此,无奈知易行难。”

枯茶师太凝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这些天来,你读的都是峨眉派中佛一脉的典籍。藏经阁中,另有三本典籍,相传是上古赤松子炼气之术、葛洪炼内丹之术以及华佗导引之术,由峨眉历代祖师注解过,峨眉派中,道一脉武功,尽在其中。你能够看到佛道两不能融会贯通之弊,想来也一定能够找到一条出路来。”

姬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枯茶师太,那神情仿佛在说:哦,直到现在才搬出来,还有没有藏着更好的东西?

枯茶师太不无尴尬地站起身来。 走在她们身后,姬瑶光的嘴边,轻轻逸出一丝若不可闻的叹息。

八有舍才有得

夜凉如水。

枯茶师太和凤凰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坐在藏经阁中译书的姬瑶光。他已经译出了一本天竺僧人留下的典籍。

枯茶师太坐在灯下慢慢翻阅着。凤凰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灯花出神。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钱汝珍了。枯茶师太仿佛已经完全忘了这个人这件事。

普贤寺戒律森严,钱汝珍那么爱说笑的人,一定住不习惯吧?

啊,不,一定是普贤寺会被钱汝珍搅扰得鸡犬不宁。不知道会不会有僧人被那个舌灿莲花的伙说得动了凡心呢?

凤凰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前头突然间传来一阵喧哗,一名弟子匆匆上楼来,神色紧张,急急地说道:“师太,凤姑娘,一个名叫石头的少年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是那位钱夫子写的,说他已经被姬瑶花扣为人质了,要我们用姬公子去换人!”

凤凰一怔之下,立刻冲了出去。枯茶师太还在犹豫,姬瑶花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从普贤寺中将人绑走吧?

但是姬瑶光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着她。

枯茶师太蓦地惊悟。姬瑶花是姬瑶光的双生姐姐。

有这样一个弟弟,姬瑶花的聪明才智只怕也决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得到的。关心则乱,凤凰盛怒之下,千万不要贸贸然冲出去救人、上了姬瑶花的当才好。

枯茶师太匆忙离去之前,没有忘了嘱咐守在藏经阁内外的十六名弟子看好姬瑶光。

山风呼啸,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

枯茶师太赶到时,凤凰已经和石头动上了手。摇曳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着两人的身影,峨眉弟子已从各个方向赶了过来。

石头的箭伤显然恢复得很好,齐天棍挥舞得虎虎生风,虽然仍旧有几分笨拙,但用来格挡凤凰那种变化简洁的刀法,倒也恰好。

庭中花叶乱飞,峨眉弟子纷纷后退,以免被劲风扫中。

枯茶师太眼看着凤凰一刀狠似一刀地劈下去,心中暗暗叫苦。这样子下去,就算凤凰能够收拾掉那个黑小子,自己也会损伤太大的。

她右手一伸,随身弟子吃了一惊,很不情愿地慢慢递上手中的精钢龙头拐。

那弟子自然看得出来,枯茶师太想要用龙头拐这样的重兵器强行拆开凤凰和石头两人,会冒多大的风险。

枯茶师太不耐烦地一把抓过龙头拐。

庭院中凤凰的刀一个走空,劈开了石头挑飞过来的一尊假山石,碎片四处迸裂,石头的长棍自无数碎片中穿入,棍头几乎敲中凤凰的左肩。凤凰肩头一扭让开长棍,反腕一刀削向石头执棍的双手。

枯茶师太大步走下石阶之际,通往后院的侧门处,突然传来姬瑶光的声音:“师太且慢!”

裹着大棉袍的姬瑶光匆匆奔过来的时候,几乎被过长的袍子绊倒。原本在藏经阁看管他的四名峨眉弟子无可奈何地跟在他后面。

枯茶师太一怔,停住了脚步。

姬瑶光气喘吁吁地奔到枯茶师太面前,伸手抓住龙头拐,喘息着说道:“师太,你拦不住凤姑娘和石头。”

一边的弟子几乎要立刻点头赞同。那两个人的气势的确是太可怕了……

枯茶师太心中不觉生出一缕暖意。这孩子嘴上刻薄,其实心地不坏;他这样着急地赶来阻止自己,也不过是担心罢了。但是她不能不出手阻拦,以免凤凰两人落得个两败俱伤甚至于同归于尽的下场。

她一边伸手推开姬瑶光,一边答道:“不管能不能拦住,也不能让他们这样打下去!”

但是姬瑶光就势抓住了枯茶师太的手,一边的弟子忍住笑看着这一老一少在石阶上拔河。师太担心误伤了姬瑶光,手上不敢加力,一时之间,竟不能摆脱他。

暗夜的摇曳灯光中,姬瑶光的双眼流星一般闪亮。

枯茶师太心中突然一阵怔忡。流星般闪亮的双眸……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不是枯茶师太所熟悉的姬瑶光。姬瑶光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但是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姬瑶光的左手已经牢牢扣住了她右腕命脉,在她脸色突变的刹那间,右手顺着她的左臂蛇行而上,一口气连点了她左边身子的七处大穴。

龙头拐“当啷”落地的同时,姬瑶光闪到了枯茶师太身后,飞快地锁闭了她的后心大穴。

峨眉弟子张口结舌地望着这一切,等到她们回过神来,已经为时太晚。

不过总算有一名机灵点的弟子及时想到了办法,高声叫道:“凤姑娘,快快住手,回来救师太要紧!”

凤凰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全力一刀逼得石头连退数步,趁着石头还没能反攻过来的机会,倒纵出丈余,退到了石阶旁。

石头一眼望见枯茶师太已落入姬瑶光手中,立刻停止了攻击,长棍挑起一块大石,撞向庭院一角的古松上高悬的铜钟。

钟声悠扬,在沉沉暗夜里飘向四野。

那是峨眉派与附近各大寺院互通消息的铜钟。石头这一敲,只怕几个寺院都被惊动了,都会派人赶来。

如果让他们见到这一幕,峨眉派今后脸面何在……

凤凰心中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峨眉弟子们的脸色都已经变了。

姬瑶光则微笑着向石头说道:“石头,你过来吧。”

他的声音也变了,轻柔温婉得如花间一泓春水。

凤凰只一怔便明白过来:“你不是姬瑶光,你是姬瑶花!”

她们每个人都知道,姬瑶花和姬瑶光是双生子,但是绝对没有想到,穿上同样的衣服后,他们姐弟俩会相像到这个程度,甚至于连声音都能装得一模一样。

这些日子以来,与她们朝夕相处的,究竟是姬瑶光,还是姬瑶花?如果姬瑶花在这儿,那么姬瑶光呢?没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峨眉派中将不谙武功的姬瑶光带走,可是他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凤凰立刻吩咐,搜查姬瑶光。她要赶在各大寺院赶来之前,从姬瑶花手中将枯茶师太换回来。

姬瑶花含笑不语,像是料定了她们绝对搜不出姬瑶光一般。

枯茶师太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这辈子都没有被人要挟过……

姬瑶花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轻轻笑道:“师太,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哦。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峨眉派想想啊,你好像还没有选定下一任掌门,好像还没有将历代掌门口耳相传的那些心法口诀传下去吧?”

枯茶师太胸中升腾的怒火,被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姬瑶花满意地笑笑,示意石头看住枯茶师太,她则退到一旁掠阵。

凤凰安排停当,这才转过身来:“姬瑶花,你将钱汝珍怎么样了?”

姬瑶花的笑容是这样温柔动人:“凤姐姐,你的钱夫子,我可一个指头也没敢动,他还好好儿在普贤寺呆着呢,一会儿就会和普贤寺的和尚一道赶来这里。老实说,我惹不起普贤寺的和尚,钱夫子和他手下的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害得我只好冒险用用空城计。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和师太居然真的会上这个当,还想了好几个备用的法子来着,真可惜都没能派上用场。”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听起来真的是很惋惜这一局这么快便结束了,以至于她没有能够尽情展露身手。

姬瑶花将钱汝珍说成“你的钱夫子”时,凤凰当真是吓得心头猛然一跳,本能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幸好峨眉派的各位弟子,颇有大将之风,听而不闻,面不改色,才让她暗自嘘了口气,却没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不过,姬瑶花接下来的话,很快转移了凤凰的注意力。

凤凰紧盯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法的确很高明。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深合兵之道。有了姬瑶光给你张好的声势,让我们觉得,不管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到了你们手中,都不能不让人相信会是真的。”

姬瑶花眼波流转:“多谢凤姐姐称赞。若非遇上凤姐姐,世上又有几人懂得欣赏我的手段呢?”

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之极。旁人还不觉得,凤凰却只觉得肌肤上都要起寒栗了。姬瑶花是不是在有意捉弄她?

普贤寺的十名僧人和钱汝珍一行人最先闻警赶来。钱汝珍一眼望见凤凰安然无恙,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

一见到钱汝珍,石头的黑脸立刻涨得通红,若非姬瑶花以眼色示意不许他妄动,他只怕早已经扑过来找钱汝珍算账。钱汝珍好笑地道:“石兄弟,你还在想念我的金疮药?唔,别生气了,虽然我不该不告诉你那里面掺了麻沸散,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为了你好啊。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伤口才会复原得更快。你看,你现在不是又活蹦乱跳了吗?”

石头紧绷着脸不理睬他。

姬瑶花却笑得两眼弯弯:“名头,钱夫子说的没错呀,你的箭伤是复原得很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让你好好感谢钱夫子。”

钱汝珍背上一凉,赶紧摇手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姬大小姐和石兄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千万不要感谢。”

他还是不要让姬瑶花惦记上为好。

峨眉弟子叽叽喳喳地,已抢着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方才派出去搜索姬瑶光的弟子,回报说没有搜到。

也就在这时,远远地升起一支蛇焰火箭,在夜空中如鲜花一般绽放开来。

姬瑶花轻嘘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鲜花一般绽放开来:“你们不必再费心去找瑶光了,他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凤凰脱口而出:“我不信!这一定又是你的空城计!”

姬瑶花叹息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你们反而不相信呢?瑶光的床下,有一条地道通往外面。今天晚饭后,瑶光关上门洗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交换了身份。”

一名峨眉弟子惊讶地说道:“姬公子住的房间从来没有地道!”

姬瑶花微笑:“没有地道,我不会叫人挖一条出来么?”

凤凰怔了一瞬,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寻常土工,就算他有本事悄没声息地在峨眉派的地底下挖出一条地道,也没有本事将距离和方位测算得丝毫不差、让地道的出口恰好是在姬瑶光的床下。你不会是——找了登龙峰做帮手吧?”

巫山十二峰中,登龙峰的土木机关之学,号称是天下无双。世人传言说,只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有登龙峰做不出来的东西。

姬瑶花笑而不语,已然默认凤凰的猜测。

凤凰觉得全身无力。还有什么事情,是姬瑶花做不到的?

若非钱汝珍被枯茶师太赶走,有他和他的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姬瑶光,姬瑶花说什么也不会有机会偷天换日。姬瑶花放出那些流言,为的也就是这个目的吧。

钱汝珍觉得凤凰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枯茶师太的脸上,也不甘心地露出悔不当初的神情。

又有两个寺院的援兵赶来,事态已经越闹越大。

也许这正合姬瑶花的心意。

钱汝珍打量着姬瑶花:“姬大小姐,你这样做,究竟想要什么?”

姬瑶花看他一眼,又看看凤凰,莞尔一笑:“凤姐姐面前,我哪敢要什么啊?”她侧着头看着枯茶师太,曼声说道:“师太,我可以将瑶光借给峨眉派一段时间,可不能将他借给你们一辈子啊,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希望师太你高抬贵手,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派人来追追杀杀的,瑶光已经将经书都记在脑中,等他回到巫山,自会译出来派人送给师太。师太还请放心,我不过是想参考一下贵门的典籍,以便于完善巫山武学,决不会不知轻重地张扬出去。”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姬瑶花终于说出了她的真正目的。这一切安排,为的只不过是峨眉派珍藏数百年的那些典籍。

凤凰终于明白,为什么在神女峰上,她那么容易便抓到了姬瑶光。姬瑶光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地将自己送到她手上来的。所以神女峰上的石头不堪一击;峨眉山上的石头却异常勇武。

枯茶师太眼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我决不会让峨眉武功心法从我手中流落出去的!”

姬瑶花凝视着枯茶师太。

良久,她叹息着说道:“师太是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不过师太可曾想过,没有瑶光,峨眉派珍藏数百年的那些典籍,不过是一堆废纸?本来无一物,得与失又从何谈起?”

枯茶师太一怔。

姬瑶花继续说道:“师太精修佛理数十年,难道就不明白,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师太又何必这般执著不肯变通?”

各寺僧人一阵嗡动。他们自然明白姬瑶花的意思。

姬瑶花这番话,轻描淡写,却如雷霆一般击入枯茶师太的心中。她是否真的太过执著于“得”,而不能“舍”?

姬瑶花又道:“以瑶光译经的功劳,难道不值得与峨眉共享这些经书么?峨眉若是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又怎能更进一步?”

四下里一片寂静。

枯茶师太终于长叹了一声:“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话的确让人无法驳回。”

姬瑶花追问道:“这么说师太是同意喽?”

枯茶师太不语,已然默认她的话。

姬瑶花眼波一转,掠过诸人,随即笑道:“师太是何等身份,当着这么多见证人说的话,又岂能反悔是吧?不过我还想求师太一件事情。我想向师太要一名峨眉弟子协助瑶光译经。你知道,师太,有些时候,单凭纸上言语,很多东西是想象不出来的,瑶光必须要有一个能为他演示峨眉武功的助手。”

如此一来,姬氏姐弟岂不是会对峨眉武功了如指掌了?

枯茶师太还在犹豫。姬瑶花却已说道:“师太,瑶光锋芒已露,自此之后,恐怕很多人想求瑶光与他们谈经说武,都求不到呢。”

枯茶师太眼中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她已经见识过姬瑶光的眼光与悟性。如果将一名弟子交到姬瑶光手中。有他的指点——

姬瑶花含笑道:“师太,有舍才有得。”

枯茶师太注视着姬瑶花:“好,你选一个吧。”姬瑶花随手一指,正指着方才最先反应过来、叫凤凰住手来救师太的那名弟子。

枯茶师太叹了口气:“你的眼光还真是好。这孩子名叫孙小香,是我门下第三代弟子中学东西最快的一个。”停一停,枯茶师太又道,“令弟的安危,与我峨眉关系莫大,姬姑娘若不见怪,我还得另派几名弟子,专门负责令弟的安全。”

自然也有盯紧姬瑶光的意思,以免他拿了峨眉典籍四处招摇。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一笑:“师太好意,瑶花自然敬领。”

枯茶师太仍是派了梵净四人。姬瑶花让她们与石头还有孙小香先走一步,峨眉弟子和各寺僧人让开一条路来,姬瑶花目送石头一行人离去,这才回过身来,右手轻轻一拂,凤凰不无震惊地看到,她竟然在一拂之间,解开了枯茶师太身上被锁的所有穴道。

看起来轻若无力的一拂,却暗含着迅速得无法看清的变幻。

姬瑶花能够出其不意地制住枯茶师太,恐怕并不完全因为师太对她毫无防范吧。

姬瑶花摇摇摆摆地离去之前,又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说道:“师太,我将瑶光借给了你,又将钱夫子送给了凤姐姐,这份大礼不可谓不重吧?今晚的冒犯,师太和凤姐姐是不是可以不要记在心上?峨眉派的各位姐姐妹妹,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笑脸?”

凤凰“呀”了一声,涨红了脸恨恨地叫道:“姬瑶花你这个——”

她说不下去了,一跺脚别转头去不再理会姬瑶花。

峨眉弟子中,已经有人偷笑起来。枯茶师太严厉的面孔上也微微绽出一丝笑意。姬瑶花姐弟,有时候的确能够让人恨得牙庠,但有的时候又的确让人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枯茶师太转过目光看看各寺来援的僧人。如果放在以往,她必定会恼怒于峨眉派的狼狈闹得众人皆知。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这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不过是一点虚名而已——

唉,她想她肯定是被姬瑶花搅昏了头,竟然觉得峨眉派今晚在各大寺院面前栽的这个跟头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过比起姬瑶花许诺给峨眉派的光明前景,小小地损失一点面子,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吧?

钱汝珍注视着姬瑶花翩翩离去的背影。他觉得自己有些猜到姬姐弟想做什么事情了——他们已经得到了峨眉派的典籍,控制了圣泉峰和登龙峰,还想要抓住集仙峰弟子,而且看起来似乎也盯上了凤凰——姬瑶花不会是打算一统巫山门、然后再称霸武林吧?钱汝珍暗自嘀咕着,同时拿定主意。就算姬瑶花已经将凤凰算计进去了,他也决不能让凤凰掉进这个大坑里去,凤凰太过直率单纯,若是被卷进去,决不会是姬瑶花这种人的对手,到那时,只怕朱逢春会拆了川江帮来出这口恶气。

只是,这样对自己说过之后,钱汝珍又暗自苦笑。他生出这样强烈的回护之心,难道真的是为了不让朱逢春抓住川江帮的把柄?

九凡有所学,皆成命运

从峨眉山下来,凤凰要回巴东县去,钱汝珍自是要一路护送。

顺流而下,船行极快,眼看瞿塘峡已近,凤凰很快便可以回到巴东,钱汝珍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天色将暮,来往船只都泊在白帝城下。让钱汝珍意外的是,伏日升不知何时离开了合州,正往下游而去,他的船就泊在他们旁边。想到伏日升居然能够从姬瑶花面前带走小鱼,钱汝珍立时决定过去拜访。

伏日升见到钱汝珍与凤凰两人,自是满面笑容,只有小鱼,本能地躲在了伏日升身后。不敢靠近凤凰。

凤凰不无歉疚地道:“齐师妹,你的伤怎么样了?”

小鱼低声答道:“还好。”

伏日升回头看看她,转而笑道:“集仙峰的秘药,对穿云箭的箭伤还是挺管用的,小鱼的伤势已经痊愈,凤师妹不必担心。”只是面对凤凰时,小鱼已成惊弓之鸟,心中的畏惧与惊恐,还是需要时日来抚平。当然这一点,伏日升很体贴地没有说出来,以免凤凰太过内疚。

钱汝珍问起伏日升,此行是否送小鱼回集仙峰。伏日升道:“我们是去赴姬瑶花之约的。她拿走了小鱼的要紧东西,指定小鱼到巴东去取回。”小鱼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只是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定要拿回那样东西。

伏日升还在摇头叹息:“唉,姬师妹这等神仙一般的人物,偏偏喜欢在这些红尘俗事中纠缠,真个是……”

一语未完,舱外有人笑道:“伏师兄谬赞,瑶花愧不敢当!!”

曹操曹操便到,钱汝珍和伏日升不免相对苦笑。

姬瑶花飘然而入,笑意盈盈,春风满面,让钱汝珍忍不住叹道:“姬大小姐,近来想必诸事顺利吧?”

凤凰则疑虑地打量着姬瑶花:“你来干什么?”

姬瑶花笑而不答,翩然坐下,伸手接过伏日升的侍女送上来的茶盏,目光在凤凰诸人身上转了一轮,直看得几个人都暗自犯了嘀咕,这才轻笑道:“凤姐姐,齐师妹怕你可真是怕得紧呢。”

不待凤凰和小鱼有所反应,姬瑶花紧接着又道:“凤姐姐,你可别怪小鱼要离你远远的。飞凤峰的箭术,有说是来自于射日后羿,有说是来自于霸王项羽,但是瑶光翻查巫山门中的典籍,广加考证,发现飞凤峰的射术其实要追溯到上古时候最擅射箭的巴人。巴人射鱼为食,箭无虚发;所居之地,水多蛟龙,山多巨蟒,有‘巴山之蛇,可以吞象’的传闻,巴人遇此巨蛇恶蛟,若不抢先射杀,自己便会被龙蛇所害,因此巴人的射术,不但以速度与准确见称,更以力量见称。这种射术,后世又加以发扬光大,才有了今天飞凤峰称雄天下的射日弓穿云箭。而集仙峰的水战之术,恰恰便是学自水中鱼龙、山中蛇蟒。”

凤凰疑惑地看着她。飞凤峰与集仙峰世世为敌,虽然也曾有过飞凤峰弟子渡江时不慎葬身水中的先例,但大多时候,还是飞凤峰克制着集仙峰,这又不是什么秘闻,姬瑶花非要这么追根溯源,究竟想干什么?

姬瑶花的目光却转向了钱汝珍:“可是,为什么凤姐姐不奇怪,钱夫子怎么就不会像小鱼一样躲得远远的呢?”

凤凰一怔。姬瑶花又拿钱汝珍来堵她,偏偏她还是无言以对。毕竟,姬瑶花说的,都是事实。

钱汝珍本想说“男女有别”,但是碍于凤凰说不定会翻脸,当下决定还是保持沉默的好。伏日升则注视着姬瑶花,若有所思。姬瑶花究竟想说什么?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凤姐姐,你可曾想过,集仙峰明明知道飞凤峰是他们的克星与死敌,为什么还有至少五代弟子,会因为纠缠上集仙峰,而死于穿云箭下呢?”

小鱼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凤凰等人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姬瑶花慢慢儿说道:“我常常在想,那水底的游鱼和蛟龙,为什么就不能远离那个最可怕的猎人,而非要冒着性命之险,一次次地接近那个猎人?仅仅是因为不能摆脱以往历代弟子生死搏杀积累下来的仇怨?还是别有原因?譬如说,猎物对猎人的敬慕,鱼儿对天空的向往?”

她盯着钱汝珍,似笑非笑地道:“钱夫子,你可知道,巫山十二弟子之间,习练了相生相克之武功者,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所以有些人见了另一些人,就会像猫儿见了鱼一般,由不得他不靠过去。咦,钱夫子,你居然会脸红?”

钱汝珍啼笑皆非,凤凰则恼怒地瞪视着姬瑶花。

退缩在伏日升身后的小鱼,脸色已慢慢变得苍白。

她永远不能忘记,在水底初见朱逢春之时,自己便有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那无望的守候之中了。只因为,在年少的她看来,朱逢春正像那自由自在翱翔长空的苍鹰,是那样英姿勃发、令人向往,不能远离,不能接近,让她在这矛盾纠结的心绪之中,艰难挣扎,饮鸩止渴,无限痛苦,又无限甜蜜。

姬瑶花的目光,其实一直不曾离开小鱼。此时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心中恍然若有所悟,悠悠然继续说道:“瑶光曾说,凡有所学,皆成性格。不过,在我看来,其实还可以说,凡有所学,皆成命运。”

集仙峰弟子,似乎命中注定,无法摆脱他们对于天空的迷恋,而这样的迷恋又与他们对猎人的敬畏相伴始终,让他们身不由己地想要接近那猎人,又身不由己地不敢靠近。

因着姬瑶花的这一番话,小鱼的脸色更是苍白。原来,这其实是她注定的命运?只因为她是潜藏于水底的龙女,就会身不由己地迷恋上那天空中的猎鹰?

伏日升三人,只以为姬瑶花这番话,是针对钱汝珍和凤凰而言,却未曾注意到,小鱼那异样的神情。毕竟,若非洞悉了那青玉匣中的秘密,即便是姬瑶花,也很难将小鱼和朱逢春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到一起。

姬瑶花眼见得小鱼似是整个人绷紧得随时都会断裂一般,心中忽觉不忍,决定暂且不要将小鱼逼得太紧,转而向凤凰笑道:“凤姐姐,不如且拿飞凤峰来说吧,还请勿要见怪。飞凤峰心法,由巴人猎鱼射蛟的箭术生发出来,本就刚猛非凡,因此必须得选择生具烈火之性的弟子,才能习练这一脉的内外功法;所以,飞凤峰历代弟子,十有八九都是叱咤一时的名将,论起性情来,都一脉相承,当得起一个‘性如烈火’的评语;而这样的性格,又将飞凤峰的武功进一步发扬,使得飞凤峰无论是射箭之术还是刀法拳脚,都越来越迅猛刚烈,势如奔雷,勇不可当。”她轻轻叹息,“只可惜,刚不可久,飞凤峰历代弟子,往往也无法逃过他们生于烈火、死于飞焰的命运。”

一代代弟子,十之八九,最终都会战死沙场。

钱汝珍看着凤凰的侧脸,想着她在神女峰上,说起宋辽对峙的大散关时的神情,心中忽地生出无从捉摸的苍凉。

凤凰是不是也不能逃过那样辉煌又短暂的命运?

凤凰本想说,不劳姬师妹操心,朱子孙,早有训,精忠报国,死而无怨。但是她的心中,忽生犹豫。

这犹豫之色,看在旁观者眼中,各自心中,滋味不觉各异。

伏日升凝神注视姬瑶花良久,方才说道:“姬师妹,你究竟意下如何?”

姬瑶花微笑道:“我别无他意,不过是想与凤姐姐共同参详一下,看看能否寻出一条路来,修正飞凤峰的内外功法,从而改变那注定的命运。”说着这番话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小鱼面上转了一转。小鱼心中不觉一动。姬瑶花难道是说,她也能够改变自己那注定的命运?

可是,如果姬瑶花真能做到,自己又是否希望放下这样的痛苦?

小鱼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茫然。

姬瑶花的表情如此郑重,语气如此真挚,仿佛可以看到她心中深切的同情,就算是钱汝珍,都不能不感受到她的诚意,再联想到她姐弟二人的能耐,知道她这番话并非空言,不能不为之心动。

难怪得姬瑶光说,他总有一天,要去求他们姐弟的。

钱汝珍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为了改变凤凰的命运,真的去求姬姐弟。伏日升暗自苦笑。姬瑶花跟他们在一起消磨了这么长时间,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他就猜到,姬瑶花如此殷勤诚恳,必定别有用心,可偏偏凤凰这些人就吃她这一套。总算姬瑶花对他尚有所顾忌,不敢轻易试探他的态度。

姬瑶花站起身,面上的微笑格外温婉动人:“凤姐姐,你们好好想一想吧,我且告退。”说着目光又转向小鱼,意味深长地说道,“齐师妹,此去巴东,最多不过三日路程,三日后的未时,我在官船渡等着你,千万记住,不可早来,也不可晚到。”

她翩然转身之际,伏日升忽而说道:“姬师妹,你只度人,不度己么?”

神女峰历代弟子中,每多痴狂疯魔之辈,别人或许不知,伏日升却不会不清楚——只因神女峰与上升峰的纠缠,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一峰。

伏日升的这句话,让姬瑶花的身形微微一滞。

伏日升心知已击中她要害,进而说道:“不能度己,焉能度人?”

姬瑶花停了一停,转过身来,嫣然一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说完这话,右手一扬,袖中长索飞出,缠向岸上古柳,带动她身形翩然飞起,笑声琅琅,音犹在耳,人已不见,远远只能望见姬瑶花的白衣黑发,在苍茫山林间时隐时现。

小鱼怔怔地望着姬瑶花的身影,心中不知不觉间,已生出隐约的羡慕。相对于她而言,姬瑶花是如此飞扬洒脱,谈笑间已轻轻扭转乾坤。只是,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姬瑶花伸手将她拉出那无望的泥沼,还是希望姬瑶花放任她沉没在那泥沼之中。

伏日升打量着小鱼,沉吟不语。他怎么觉得姬瑶花刚才那番话,大有深意,莫非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内情,才会计小鱼的反应这么强烈?

十鄱阳湖的黑暗水底

船到巴东官船渡时,正是未时正。对面赫然是逆流而上的朱逢春的座船,朱逢春正站在船头。钱汝珍和凤凰都在伏日升的船上,望见朱逢春,都觉得诧异,这么巧?不会只是巧合吧?而小鱼的面色,已然变了。姬瑶花让她必须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赶到官船渡,就是为了让她见到朱逢春吗?

凤凰正待高声招呼五哥,伏日升突然低声叫道:“糟糕!”

一个轻盈如飞燕的白色人影,自朱逢春侧旁的一艘船上飞掠而出,右手扬起,一道绯红的索影灵蛇般缠向朱逢春。

朱逢春向后急退,凤凰怒喝一声,三箭连发,破空呼哨。

那白色人影手中索影突地折转方向,缠住了朱逢春座船的桅杆,带得她的身形急速飞射过去,长箭射空。

但凤凰立刻又是三支长箭射出。

那人影右手在桅杆上一勾,身子斜斜飞起,双足飞踢,将三支箭踢了开去的同时,手中长索飞出,缠住了已经将要退入舱中的朱逢春。

凤凰身形一旋,三支长箭破空飞出。

从来没有人一连躲过她的九箭连射。

但是伏日升纵身跃出,在半空中横击两掌,撞得三支长箭偏了方向。

朱逢春已被长索缚起抛向江中。那蒙面的白衣女子在他入水那一刻,右手轻轻一抖,收了长索,随即没人官舱之中不见踪影。

凤凰恼怒地一掌劈向伏日升。伏日升这种怜香惜玉的本性,有的时候还真是叫人火大。伏日升抱歉地笑着闪了开去,一边说道:“凤师妹,咱们还是先救人要紧。”天地良心,他不是有意要坏凤凰的事,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要是射伤了姬瑶花,自己就迟迟看不到这一团迷雾中的真相了。至于连累了朱逢春……这个也是无可奈何。

朱逢春不识水性,一入水便急速沉了下去。

川江帮帮众跟着钱汝珍纷纷跃入水中救县太爷,但是小鱼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快地跳入了江中,游向在急流中挣扎的朱逢春。

伏日升和凤凰互相看看,至此他们都已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头。小鱼那般拘谨羞涩的个性,推一推才会动一动,就算肯去救人,也该是凤凰提出请求之后吧?怎么竟然这么迅速地扑入了江中?

伏日升尚在诧异,凤凰虽然觉得小鱼应该是在救人,但是一见那水中急速潜游的身影正在逼近朱逢春,身体便本能地有了反应,一支穿云箭已然射出,破水而人。

箭支斜斜插入小鱼的后心。

小鱼全身一震,但仍是挣扎着下沉,游向被急流冲向一方暗礁的朱逢春。

凤凰的第二支箭又已射出。不过伏日升手中铁箫也在同时敲向了凤凰的手臂,这枝箭偏了方向。

凤凰没有射出第三箭,站在船头,心中生出极大的惊惧。她刚才是怎么啦?这一路行来,她已知道小鱼并非峡江上传言所说的那动辄杀人泄愤的龙女,而只不过是一个腼腆不谙世事、又有几分固执的小师妹,为什么仍然会本能地射出穿云箭?若非她极力自制,只怕伏日升也不能打偏她的第二箭,她也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射出第三箭。

只是此时此刻,容不得她多想,只能立刻收起弓箭,以示决无动手之意。

伏日升也觉得蹊跷,不过也没有多问,只扶着栏杆注视着江中的动静。

朱逢春一入水便闭住了呼吸,但是重重地撞在一方暗礁上时,不自觉地张嘴痛呼,江水径直灌了进来。他的胸口憋得简直要爆炸了一般,这只怕是最痛苦最让人郁闷的死法;而在急流之中,他的身前是一方更大更坚锐的暗礁。

但是眼前一暗,一个人影靠近了他,冰凉柔软的嘴唇覆了上来,宝贵的空气度入他口中。碧透清澈的江水中,小鱼年轻的脸容如此清晰,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欢喜,又仿佛是悲伤。

朱逢春不由得一怔。他记得上一次初见小鱼时,小鱼脸上,便是这样一种神情;而自己那遥远的记忆中,这样一种在水底绝处逢生的感受,也是如此似曾相识!

生死之际,朱逢春忽地记起,原来如此!

三年前朱逢春尚在庐山白鹿洞书院求学,恰逢山长六十大寿,同窗中的几名富子弟,弄了一艘楼船、聘了一班歌儿舞女,请山长与各位同窗夜游鄱阳湖,太招摇了一点,结果遇上水寇,混战之中,朱逢春不慎落水,很快濒于昏迷:黑暗的湖底,隐约可见湖面上银白的月光随着水波动荡不休,那似乎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那一刻他的心中一片冰凉,以为自己雄心壮志就此将葬送在鄱阳湖底,但是头顶突然一暗,一个纤巧的人影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失去知觉之前,唯一的记忆,便是冰凉柔软的嘴唇突然堵上了他身不由己张大了的嘴,将宝贵的空气度入他口中。

等他苏醒过来之际,已经在岸上了,几名憨厚的渔夫,围在他身边,笑着说道:“秀才醒啦?秀才真是福大命大,刚才只怕是湖里的鱼精救了秀才来着!”

鄱阳湖中,每多水怪鱼精之说。

一名渔夫突然惊恐地指着湖面叫道:“快看!”

湖面上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一具具水贼的尸体浮上了水面。水面之下,波涛翻滚,料想正在激战之中。

渔夫们震惊之余,纷纷拜倒在地,一边喃喃议论着水贼不该去冒犯书院的读书人,说不定眼前这个秀才就是下界的文曲星,才会有鱼精搭救;水贼这下子只怕是惹怒了鬼神,所以降下杀身之祸来。

朱逢春望着湖面,心中升起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他知道不是鬼神,而是救他的那人在追杀那群水贼。

救他的人究竟是谁?

仿佛在睡梦之中,曾有微凉的指尖迟疑着轻轻滑过他的脸庞,还有人在他耳边轻轻说过一句话来着,但是他醒过来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生长于汴京、弓马娴熟的朱逢春,被鄱阳湖的黑暗水底,搅乱了向来清明干练的头脑,那一段记忆,混乱不堪,以至于每每会当成一个乱梦。

然而现在,他终于记起,原来那个救他的少女,临去之前,曾经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叫齐小鱼。”

小鱼离他如此之近,他看不清小鱼的表情,却真切地感受到那浓烈如酒的欢喜和悲伤,密密地包裹着他,让他觉得茫然失措。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处理巴东县的各色政务,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小鱼。

追上来的钱汝珍,帮着受伤的小鱼将朱逢春托举着升上水面。

至此他也已看明白,原来小鱼也如他一般,身不由己地迷恋向往着那天空中自由飞翔的身影。

然而,那翱翔于九天的彩凤,与深藏于人海之中的他,距离是如此遥远。

正如深藏于水底的小鱼,始终不能站到如苍鹰一般翱翔于云天的朱逢春的身边,而只能远远地守候在水中。

原来,他和小鱼,竟然有着这样相似的命运……

这一刻,念及姬瑶花所说,凡有所学,皆成命运,钱汝珍只觉心中如此茫然。

朱逢春溺水时间不长,很快便已恢复。而小鱼却已大大不妙。她后心的箭支挨近心脏要害,一时间没有人敢轻易拔出。围在榻边的众人无法措手,面面相觑。凤凰自知有错,一声不吭地呆在一旁,神情沮丧,倒让朱逢春等人都不便再责怪她了。

直到后舱中传来姬瑶花的轻笑声:“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凤凰长眉一挑,怒声道:“姬瑶花,你还敢出来!”

她会误伤小鱼,追根到底,还不是因为姬瑶花将朱逢春丢人了水中?

姬瑶花姗姗而出,俯下身来,迅速将一枚丸药塞入小鱼口中,右掌在她颌下一托,小鱼便身不由己地咽下了丸药;而左手在轻轻掐断那支箭后,迅即向小鱼的后心按了下去。

她这几下一气呵成,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之际,小鱼后心上的那半支穿云箭已经被她运力通了出来,“嘭”的一声插入舱板之中,颤动着“嗡嗡”作响。

小鱼喷出一口乌血,随着姬瑶花的手放下,慢慢地侧倒在榻上,姬瑶花快手快脚地将一大盒药膏抹上了伤口,止住了血。

一身水湿的朱逢春,此时已镇定下来,注视着昏迷的小鱼,慢慢说道:“她就是三年前在鄱阳湖上救我的人。”

姬瑶花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她第二次救你了。朱大人,你终于知道她是谁了,对不对?”

朱逢春盯着她:“泉东乡那桩案子,想必是你安排的了?就为了让我坐船离开巴东县城;之后你再以凤凰的安全为诱饵,引我在未时回到官船渡,再有意将我打入水中,就是为了逼她来救我?”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果然精明过人。我若不如此做,又怎能让朱大人你认清楚我们小鱼是谁?”

凤凰倒吸了一口冷气:“姬瑶花,你害我差点儿杀了小鱼!”

若不是在出箭之时,心中多少顾念着小鱼也许是在救人,手头略偏,只怕小鱼早已在中箭的一刹那便已气绝。

姬瑶花轻叹道:“未曾料到凤姐姐会射出那一箭,的确是我的不是。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飞凤峰与集仙峰的纠结。”

凤凰被噎得无话可说。

钱汝珍脱口说道:“凤姑娘会射出那一箭,恐怕是因为,姬大小姐此前明摆着拿了小鱼的要紧东西在要挟她,凤姑娘虽然不知道你要挟的是什么事情,但是临到事发之时,不免关心则乱,担心小鱼其实是受了你的要挟、想要加害于朱大人,所以才会失手射伤小鱼。所以,这件事情,追论起来,罪魁祸首,该是姬大小姐你才对。”

凤凰不由得一怔。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这样想的?即便自己与小鱼同行数日,明知小鱼并非凶恶之徒,仍是本能地不相信她的善意,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射出那一箭?

姬瑶花眼波流转,笑意盈盈:“钱夫子这番话,朱大人和凤姐姐听在耳里,一定顺心得很吧。”

朱逢春未免有些尴尬。凤凰射伤的是救过他两次的小鱼,他们兄妹两人,内心为此愧疚不安,那是一定的;钱汝珍这番话,能够让他们心里都好受不少,也是一定的;唯其如此,姬瑶花的冷嘲热讽才更令他无话可对。

姬瑶花见好便收,目光一转,曼声说道:“凤姐姐,钱夫子这话虽有道理,不过,凤姐姐可要记住,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凡有所学,皆成命运。”

凤凰尚在困惑,钱汝珍却已变色。

他已然明白姬瑶花的意思。飞凤峰的射术,本就来自于巴人射鱼猎蛟之术,无数世代的累积,这见猎心喜之意,早已深入骨髓;凤凰射术既成,一遇上水中蛟龙,便由不得她不发这一箭。

凤凰在驾驭射日弓穿云箭的同时,射日弓穿云箭也在影响乃至于控制着她。

钱汝珍更进一步想到,如此说来,那样刚烈的刀法,岂不是也注定了凤凰逃不过同样刚烈的命运?

姬瑶花审视着他们脸上的神情,继而笑道:“只是,话又说回来,凤姐姐第二箭大是留情,第三箭更是引而未发,可见人力有时也能胜天哦。”

钱汝珍眼中一亮,姬瑶花这话,大有推敲之外,当下说道:“姬大小姐既如此说,想必心中已有定算了?”

姬瑶花微笑:“知易行难。”

钱汝珍道:“话虽如此,以姬大小姐和姬兄弟的本事,想要扭转乾坤,应该并非难事吧?他日有空,钱某一定登门请教。”

两人相对微笑,心照不宣。伏日升暗自皱眉,朱逢春懒得理睬,凤凰则心中颇不舒服——她没听懂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而且,姬瑶花明明说的是飞凤峰的事情,钱汝珍却挺身而出、大包大揽的……凤凰觉得很不自在,同时又有着隐约的得意和欢喜。

与钱汝珍达成默契,姬瑶花轻轻嘘了一口气,随即伸手试探了一下小鱼的鼻息,转过头看着众人,莞尔一笑:“我刚才给她服的,是一枚九转还魂丹。这可是我前些日子千辛万苦才从松峦峰的丹炉中偷出来的哦。”

凤凰和伏日升脸色都为之一变。

九转还魂丹是巫山门中的药师松峦峰弟子炼制的,虽然有着手周春之效,甚至于有起死回生之传闻,但是必须每九日一丸、连服九丸方能见效,否则不但不能救治伤病之人,反而多半会使伤病加重,也正因为此,才命名为“九转还魂”。

伏日升忍不住呻吟着道:“姬师妹,你既然要去偷,就不能偷得利落一点吗?”

姬瑶花眼波流转:“我倒是想啊,只是炉中只剩下那么一粒了,其他的都让阎罗王带在身上,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松峦峰这一代的弟子罗山,精通医道,又驯养了数头灵猿,能采到人力所不能及的药物,武林中传言说他要你生,你就决不会死;要你死,你也决不会生,所以都称他为“阎罗王”。

但是巫山弟子知道,罗山得了阎罗王的绰号,决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发下毒誓,决不救那些自相残杀的巫山弟子。

铁面无情有如阎王的罗山,对于这些冥顽不化的同门,是毫无商量之处。

姬瑶花笑盈盈地看着大

伏日升叹了口气:“大都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怜香惜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鱼有事。要去向阎罗王求药,自然算我一个吧。”

凤凰郁闷地道:“小鱼是我射伤的,自然应该也算我一个。”

姬瑶花的目光转向朱逢春:“朱大人与我们不同,自然不便出面。不过在我们求回丹药之前,小鱼要劳烦大人照看了。”

朱逢春欠一欠身:“这是应该。”

他不由得看看榻上昏迷的小鱼。

临走之际,姬瑶花反手白腰后抽出一张折叠短弓,短弓上裹着一件白布春衫,轻轻放在小鱼怀中,随即俯下身,在小鱼耳边轻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只是太害羞,所以不敢睁开眼来。傻妹子,喜欢一个人,放在心里是不成的。你该谢谢我才对哦!”

小鱼的脸悄悄地涨红了,连耳根都在发烫。

她终于想到姬瑶花是怎么猜出她的秘密的。

那张短弓上刻着一个“朱”字,还有一枚制弓匠人的印章:黄中天印。

有了这两条线索,要查出短弓的主人,对姬瑶花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吧。

朱逢春目送他们离去后,低头审视着小鱼怀中那张熟悉的短弓。

这正是他在鄱阳湖中失去的那张弓。

他终于明白,那天夜里救他的姑娘,是抱着怎样的一颗心,一次次潜入冰凉的水中,从湖底将这张弓打捞上来。

他也终于记起,那件白布春衫,是在怎样一个尴尬的场合,被他掷下水面的。

小鱼一直不敢睁开眼睛,感觉到朱逢春的目光从短弓移到了白布春衫上,然后久久停驻,若有所悟,她的心中,忽地涌起一股酸热的暖流,长久郁积的委屈,终究能够让那个人知道,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情,幸福到她无法承受,心中反而生出无尽的苍凉。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白布春衫,是怎样来到她的手中。

那是四年前的暮春,她遵循师命,在洞庭湖中修炼,为了追赶一条罕见的白鱼,从君山脚下一直游到了城陵矶。

城陵矶是洞庭湖水入江之处,水运繁忙,船只密集,小鱼本来不想靠近,但是那条白鱼甚是滑头,仿佛瞧准了她不敢在人烟密集处出没一般,偏偏往船底下钻了进去。

那时小鱼还非常年轻,几乎还是一个女孩。追赶那白鱼这么长时间,眼看便要得手,竟然让它逃掉,心中委实不甘,一咬牙,追了上去。

她们在船底钻来钻去,掀起一簇簇细浪。

前方的白鱼突然间凌空而起,船上有人叫道:“啊哈,好大一条鱼!朱兄快,那儿还有一条!

她才刚刚意识到,那条白鱼是不小心吞了饵、被钓了起来,便感到后背上一阵刺痛,随即背心一凉。

那位朱兄甩下水的钓钩,钩住了她的衣服,起钩之际,撕走了她背上的那片衣襟。

小鱼又羞又怒,急速沉往水底深处,潜到邻近那艘船的船底,方才浮了上来,隐在船身的阴影中,恼怒地搜寻着方才闯祸的人。

月色之中,船上站着两名年轻男子,一个又矮又胖,另一个却身形挺拔、气宇轩昂,手提钓竿,想必就是那位“朱兄”。‘他打量着钓上来的东西,只困惑了一瞬,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错误。

如果潜水的是个男子,此刻想必已经浮上水面来破口大骂了。

水下是个女子,所以才会在衣服撕破后不敢露面。

那位朱兄立刻脱下外袍掷了下来,一边高声说道:“误会,误会,姑娘请勿见怪!”

长袍飞扬的一刹那,小鱼的心中不觉怦然一动。

这一瞬间,那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月下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鹰,那样敏捷果断,英武俊逸……

他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长袍慢慢地落入水中,船上两人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水中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抓住长袍,沉入水底,不再能够看见。

小鱼抱着春衫,将脸贴在上面,微微地笑起来。

后来她为自己缝了一套紧身鱼皮水靠。

她不想再有第二支钓竿钩破她的衣服。

而在那个夜晚以后,小鱼悄悄地追随在那艘船的船底,跟着那艘船横过洞庭湖,进入湘江水道。船停泊在岳麓山下,小鱼藏在岸边的水草中,远远地望见船上的人走人天下闻名的岳麓书院。

那个人是书院的学子吗?

接下来的日子,那艘船又载着他们溯江而上,一直到了衡阳的石鼓书院。

在夜晚,静静的流水中,小鱼会悄悄浮上水面,依在船舷边,听着船上年轻学子们的喧闹,师长的教诲在这喧闹声中湮没不闻。

而那个名叫朱逢春的年轻人,则不大爱说笑,周围人都有些敬畏他。

她想他的确是能够让人敬畏的。

她跟着他们又回到洞庭湖,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岳麓书院的学子,而是来此游学的庐山白鹿洞书院的学子,这就要回到庐山去。

她追随着那艘船,来到鄱阳湖,然后,又回到巫山,日复一日,在水中遥遥仰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现在,朱逢春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坐在了她的身边。

若是未曾受伤,小鱼一定会远远地逃开。这样浓烈的幸福,浓烈到近于悲哀,让她恐惧战栗、不敢承受;而且,深藏心底的秘密,就这样被揭开来,又让她觉得这样难堪,仿佛是赤身露体站在人前一般,无可遮挡,无处可逃。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谢姬瑶花自作主张地将她送到朱逢春身边,还是应该怨恨姬瑶花揭开她心底的秘密。

朱逢春看得出小鱼的窘迫不安,略一踌躇,终究还是暗自叹息了一声,下令将船靠向码头,派人雇了一乘滑竿,将小鱼带到巴东县城,准备寻一处靠近县衙的人,暂且安置下来。

回望渡口,只见朱逢春已换下湿透的官袍,穿着便服,正回县衙去。钱汝珍不免叹道:“姬大小姐,你得罪小温侯也还罢了,毕竟小温侯现在尚无官职在身。只是没想到这一回你居然将县太爷都丢人了水中,那可是朝廷命官啊!只怕从此以后,天下虽大,你都不能公开露面了。”

姬瑶花微笑:“是吗?有谁见到将朱大人丢下水的那个人是我了?”

凤凰一言不发,伏日升照例只有苦笑。

钱汝珍也只有苦笑。此时此刻,还有谁胆敢出面指证姬大小姐呢?

姬瑶花早先得来的消息是,阎罗王正在神农顶一带采药,此去神农顶,须在官船渡西边转入沿渡河,再溯流而上。钱汝珍一本正经地说道,朱大人有令,必须要等凤凰办完事后、回到巴东县衙,川江帮才算交差,因此,求药之行,他也不能不效劳。姬瑶花和伏日升相对偷笑,凤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扭过头望向窗外,倒是钱汝珍面皮够厚,不以为意地嘻笑着道:“姬大小姐如此清楚阎罗王的去向,未雨绸缪,算无遗策,真是让钱某佩服,佩服!”

姬瑶花一笑:“钱夫子谬赞了。若是连阎罗王这等人物的去向都弄不清楚,又怎敢当钱夫子登门请教?”

钱汝珍只好闭上嘴巴。

伏日升的座船太过招摇,钱汝珍本想让大都坐他的船,但是姬瑶花轻轻呼哨一声,应声从众多普通客船中悄然驶出的那艘船,让识货的钱汝珍和伏日升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姬瑶花微笑道:“那是登龙峰方师弟的船,应该比较轻快,能够更快赶到神农顶下。”

方攀龙看上去的确还很年轻,额头宽阔,目光明亮,长手长脚,布衣洁净,几乎像个单纯爽朗的大男孩子。若是异地而处,只怕决不会让人想到,他们脚下这艘轻轻松松越过诸多客船的快船,其实出自面前这个少年之手。

方攀龙显然有些腼腆,略略寒喧几句,算是打个招呼,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姬瑶花身边,安安静静地摆弄着手中一方木模,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凰眯起了眼。

大大不妙。方攀龙和姬瑶花似乎亲密得很,若是小温侯真有那心思,岂不是遇上对手了?

若当真如此,他们这帮兄弟,可要用心盯紧了姬瑶花才行。

船行平稳,舟中无事,伏日升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道:“姬师妹,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耍费尽心机,将小鱼送到朱逢春身边去。”不待姬瑶花,他又说道,“姬师妹似乎不是那种做事漫无目标的人吧。”

姬瑶花随口答道:“这个嘛,自然是因为看不过眼,所以才出手推一把。”

钱汝珍怀疑地打量着姬瑶花。

姬瑶花仿佛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再说了,我喜欢捏住别人的把柄:若是委实找不到的话,我就只好给他造一个装上去。”

钱汝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伏日升叹口气,竖起折扇遮住半边面孔苦笑,凤凰则冲口说道:“我就不信你没有把柄!”

姬瑶花冲着她眯眼一笑:“自然有。瑶光不就是我最大的弱点?”

凤凰觉得自己开始咬牙切齿了。那个死小子或许是姬瑶花最致命的弱点,但同时也是决不会让别人捏在手里的把柄,别的不说,就拿他身边那几个峨眉弟子来谈吧,有谁这么不开眼,会从峨眉派手里去抢姬瑶光?

钱汝珍不怀好意地看向方攀龙:“那么,姬大小姐又捉住了方兄弟的什么把柄?不知能否说来一听?”

方攀龙摆弄木模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姬瑶花恍若未察、答得极是自然:“前些日子,瑶光找到一本上古时候的墨秘笈。”

制器之术,何等高明,一本墨秘笈,的确足够差动登龙峰弟子了。

但是方攀龙的脸色,很明显地暗淡下来,沉默一会,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隔壁船舱去了。

姬瑶花的眉尖若不经意地轻轻一蹙,随即舒展开来,若无其事地微笑道:“此去神农顶,大概有两三天路程,各位还需早早休息,以免临事有误。”

钱汝珍看着她起身离去,猜想她必是去开解方攀龙那个有点一根筋的傻小子去了,有点眼力的都看得出,方攀龙跟在姬瑶花身边,可不只是为了那本墨秘笈,姬瑶花方才那番话,将方攀龙撇得干干净净,也难怪得那小子会当场发作,姬瑶花要想安抚住他,只怕还得费点心思。一念及此,钱汝珍不由得低声笑道:“伏兄,你说姬大小姐的把柄会是什么?”

伏日升笑而不答,凤凰则重重地“哼”了一声。她心中很不高兴,姬瑶花就算有把柄,也该是小温侯才行,何时轮到别的什么人了?

伏日升识趣地没有说什么,钱汝珍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掉转了话尾:“凤姑娘,你说呢?”

凤凰很想说点什么,不过一时之间,又觉得说什么都很牵强,想来想去,烦恼不已地答道:“我不知道,少来问我!”

她一掀帘子,走到船尾去吹风了,钱汝珍自是跟在她后面也走了出去,留下伏日升坐在舱中出神。

费尽心机,安排下这种种圈套,将十三峰弟子一个个卷进来,姬瑶花究竟想做什么?姬瑶花看起来并不像会没品到去干那种一统巫山然后称霸江湖的笨事;不过话又说回来,神女峰弟子历来都有些疯疯癫癫,一时想不开要去犯傻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看到谜底之前,即便明知是圈套,自己也仍然舍不得放手。

只不知这一点是不是也在姬瑶花的算计之中?

伏日升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同情阎罗王,在姬瑶花的算计之下,居然成了他们四个人——啊不,也许还该加上集仙峰——的对手。

不过,除了丹药,自己决不会让姬瑶花从阎罗王那儿得到任何别的东西。

十一悬崖撒手的大勇气

小鱼从昏睡中惊醒过来时,却见斜阳之中,姬瑶花正坐在窗前,笑吟吟地把玩着手中一个小小瓷瓶。

小鱼怔了怔,慢慢坐起身来。

姬瑶花摇着瓷瓶,轻笑道:“阎罗王这一次可栽了个大跟头,身上的灵丹妙药,被咱们搜刮一空,想必现在正跳脚大骂呢。”她将瓷瓶放到小鱼怀里,继续说道,“我的脚程最快,所以由我先送药回来。”

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小鱼。小鱼脸上并没有她猜想中应该会看到的、心愿得偿的幸福欢欣,相反,却萦绕着那样深入骨髓的忧伤与迷惘。

姬瑶花不觉微微一怔。是她料错什么了吗?

小鱼握住瓷瓶,低低说了一声“谢谢”,便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她不会忘记,是姬瑶花设计她两次伤于凤凰箭下,也是姬瑶花如此热心地将她送到朱逢春身边、不惜开罪阎罗王也要为她取得丹药。姬瑶花究竟想对自己做什么?

姬瑶花支着下颌,倚在桌边,眯缝着眼,仍是笑意盈盈:“小鱼,现在便该服药了呢,可别错过时辰。”

在姬瑶花面前,小鱼还真的只有亦步亦趋的份儿。

姬瑶花又催促她及时服药,说道自己就在旁边守着,让小鱼尽管放心。

小鱼暗自嘀咕。就是姬瑶花在一旁守着,才让她不能安心好不好?

可是她又没有勇气赶姬瑶花走。

小鱼刚刚将丹药送到嘴边,便听见了小院外朱逢春的声音。

她仓皇抬起头,触到姬瑶花的目光,脸上立时通红,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她这种神情,姬瑶花笑得更是别有用心。

照顾小鱼的村妇,操着土音,请县太爷进来坐,然后又解释说,姬大小姐给齐姑娘送药来了,叮嘱她三个时辰内不能进去打扰。

姬瑶花饶有兴趣地看着小鱼。小鱼若是开始行功化开药力,自是三个时辰内不能打扰;可是现在还未曾服药呢。她倒想看看,小鱼会不会出声留下朱逢春。

也就在这时,她们听见朱逢春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姬瑶花一怔。

小鱼则已然脸色煞白,僵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

她们都已听出,朱逢春的轻嘘之中,那如释重负的心情。

小鱼心中的苦涩,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原来她徘徊不去,竟已让朱逢春觉得这般为难!

她们静静听着朱逢春很客气地说,既然齐姑娘正在养伤、不便见客人,他就不打扰了。

朱逢春离去的脚步,很明显比他来时要轻快得多。

姬瑶花转过头来,见小鱼明明泫然欲泣,却又拼命忍住,看得她心中大是不忍,不由得伸手抚抚小鱼的头发,轻声说道:“来吧,别管那么多,先服了药再说。” 小鱼咬了咬唇,突然扬声叫道:“朱大人,请留步!”

姬瑶花虽然颇为意外,仍是开门让同样意外的朱逢春进来。

小鱼深深吸气之后,抬起头来,努力地向朱逢春笑了一笑,嘴唇几次翕动,终究低声说了出来:“朱大人,这几日多谢你来看我。”

朱逢春心中一松,这样的小鱼,总算可以让他从容面对了。

他微笑着拱一拱手:“齐姑娘不必客气,不知姑娘伤势现在如何?是否还需什么药物?”

小鱼咬咬唇。她鼓足勇气才说出刚才那句话,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与心,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出另一句话来回答朱逢春了。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你这话若让阎罗王听到,可要大大生气了,这不是明摆着信不过他的丹药吗?”

朱逢春动辄得咎,只好认命地闭嘴。

朱逢春告辞离去后,小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酥软下来,再没有力气挪动半分。

姬瑶花扶着她,赞许地道:“小鱼,你刚才做得很好。”

对着朱逢春,就应该这样不卑不亢。从前的小鱼,面对朱逢春时,就如同那躲在黑暗中张开双贝的珠蚌,一心一意托出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内核,却又不敢让朱逢春看到那点只为他而闪耀的珠光。

这样的小鱼,真是让姬瑶花跺着脚在一旁干着急:有时她想,自己非要搅进来,真正原因其实是对这等情形委实看不过眼?

她向来自傲,又身在局外,是以怎么也不能明白,情到深处的无怨无尤,而只以为,那是将自己整个身心放到别人脚下去的羞辱。

小鱼勉强笑了一笑。

姬瑶花的赞许,并不能让她欢喜。方才,她那样艰难挣扎着,要努力在朱逢春面前站直身子,努力去正视朱逢春,其实不过是因为,那一刻,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痛苦的决断。

告别之前,让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朱逢春正面相对,正面对答。

小鱼轻轻说道:“姬师姐,谢谢你。”

如果没有她暗自敬服的姬瑶花在身边,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那样的勇气做出决断,有那样的勇气来面对朱逢春。

姬瑶花摇头笑笑:“小鱼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了?”

她感到了小鱼身上微妙的变化,只不知是好是坏。是以仍只是催促小鱼尽快服药,以免误了时辰。

小鱼怔怔地望着手中的丹药。姬瑶花说,凡有所学,皆成命运,若是她重新成为峡江上的龙女,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摆脱她那无望的守候?可是,若是有摆脱的希望,她又是否愿意就此撒手?她若是不能舍下……朱逢春那如释重负的叹息,犹然在耳,她真的能够这样勉强地留在朱逢春的身边、让他那般为难?

姬瑶花凝神打量着她。小鱼究竟在想些什么?

小鱼终究还是将丹药送入了口中,姬瑶花暗自嘘了一口气。

三个时辰过得很快,离开小院时,夏日的夜空已透出一丝晨曦。姬瑶花本待回到自己下榻的客栈去,转眼却望见县衙中已亮起灯光。朱世代将门,中子弟,闻鸡起舞,已成定规,朱逢春虽然弃武从文,这个习惯,却还未改,一身功夫,也未曾搁下。姬瑶花略一沉吟,便向县衙方向飞掠而去。

朱逢春正拉开架势打算走一趟拳,见姬瑶花翩然落下,不免很是意外。

姬瑶花倚在紫藤架下,瞅着朱逢春,似笑非笑地道:“朱大人,你似乎并不欢迎小鱼呢,每次去看她,似乎都勉强得很。”

朱逢春皱皱眉:“姬姑娘何出此言?齐姑娘两次救我,我怎会忘恩负义?”

姬瑶花注视着他。朱逢春这话,说得清楚明白,小鱼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此而已。姬瑶花自然明白两厢情愿的道理,可是,她仍然觉得,这对小鱼,太不公平。略一踌躇,便问了出来:“为什么?”

朱逢春明白她要问的是什么,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匆忙找了个说法:“姬大小姐,很多事情,必得设身处地,方能明了。不妨设想一下,倘或你与齐姑娘易地而处……”

一语未完,两人都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都觉得毛骨悚然、匪夷所思。

姬瑶花突然觉得,有些事情,似乎的确是没有理由的。

朱逢春则赶紧将这个让自己汗毛倒竖的设想抛到脑后,苦苦寻思良久才道:“若是一定要说个理由的话,不妨说,我不能将她留在身边。姬姑娘,不要忘了,齐姑娘不但是你的师妹,更是峡江之上的龙女。我后来仔细查过,她第一次拦江截船,拦的那几名乐伎,正是我上任之际,我的前任在接风宴上召来服侍我的那几个。”

停一停,朱逢春又道:“旁观者清。姬姑娘,在我看来,你们巫山弟子,无论平日的性情何等柔和温顺,骨子里似乎都有着这么一种执著得近于疯狂的潜质。”

姬瑶花默然片刻,说道:“这么说,令夫人想必是真正平和温顺之人了。”

朱逢春微笑:“姬姑娘形容得很是贴切。有她在身后,我才能够无后顾之忧。”

姬瑶花再次默然。

朱逢春的事,她自是仔细打听过。据说朱逢春的妻子程氏出身平常,貌不惊人,其时朱逢春刚刚考中进士,春风得意,又甚得朝中大佬们赏识,托人保媒的女之中,不乏高官贵戚,朱逢春偏偏选中了这一,看中的便是这姑娘自幼操持事,素有温柔敦厚、贤惠能干之名。朱虽号称将门,世代高官,俸禄丰厚,但朱逢春的那些叔伯们都不善理财,女眷也都不是此道中人,以至于常有入不敷出之感,所以朱逢春新婚燕尔,便孤身上任,将妻子留下料理事,这两年多来,朱上下,无不对这位五嫂钦佩有加。

在小鱼的眼中,朱逢春就像那青天中的苍鹰,那划过长空的翅翼和身影,让她在初见之时,便迷失了自己。

可是,小鱼是否明白,无论她是相貌狞厉有如洞庭龙君,还是当真如伏日升所说,变得美丽有如桃花鱼,都已无关紧要;朱逢春选择程氏相伴终生,并不是因为程氏如何美丽,只不过因为,程氏才是他们那一个世界里的人,才是能够与他比翼双飞的人?

姬瑶花扪心自问,朱逢春心中既然如此想,他客气有礼地对待小鱼,声色不动地保持距离,其实再正确不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朱逢春这等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既是为他自己爱惜羽毛,又何尝不是为小鱼着想?

然而,姬瑶花的心中,又是如此怅然。

她可以将峨眉派玩弄于股掌之中,可以让阎罗王跌入陷阱,却无法让小鱼得到这一点柔情。

人心之难测,莫过于此。

早饭后,伏日升一行人也赶了回来,大一起去探望小鱼,才知道小鱼竟然已经不辞而别,那村妇正急得在院中团团乱转。

那个青玉匣,端端正正地摆在枕上,匣中装着小鱼曾经视若性命的短弓与春衫,上面压着那瓶九转还魂丹和一支分水峨眉刺,另有一封信,写明了由姬瑶花拆看。

姬瑶花急急拆开信。

薄薄一张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写着一个地名一个人名。

伏日升狐疑不定地打量着那对峨眉刺:“小鱼这是什么意思?”

姬瑶花轻叹一声:“小鱼不等服完药便离开,只怕这辈子都不能复原、不能再成为峡江之上的龙女了。这支峨眉刺是向集仙峰传功长老求取武功心法的信物,小鱼交给我,也就是要我替她寻找下一代弟子。我想她虽然不算喜欢我,毕竟还是佩服我的吧。”

钱汝珍心中暗叫不妙。他原本打算,拼着背誓毁约,也要用自己所知的集仙峰水战之术,请求姬姐弟来为凤凰筹谋,现在看来,这条路明显已经行不通了。然而以凤凰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向姬瑶花低头让步、与她一同参详飞凤峰的武功心法?

他得另寻出路才是。

无论如何,他决不会让凤凰重蹈那生于烈火、死于飞焰的命运。

伏日升则皱了皱眉头:“姬师妹,我怎么觉得你的解释非常牵强呢?”

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他枉自为小鱼奔忙了那么长的时间,到头来小鱼还是选择站到了几乎害死她的姬瑶花一边。

姬瑶花的笑意里含着淡淡的无奈:“也许小鱼认为,既然凡有所学,皆成命运,那么,她若舍弃这一身水战之术,也许就能摆脱这命运了吧。而我既然能够看出这一点,或许也就能够改变下一代弟子的命运。”

姬瑶花出了一会神,又叹息了一声:“悬崖撒手。唉,我自以为已经很了解小鱼了,却还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大勇气大智慧。”

姬瑶花的目光随即转向朱逢春,微笑道:“小鱼若是留下来,朱大人必定会觉得很为难;但是小鱼这一走,只怕朱大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她的话锋直刺人心,朱逢春饶是见惯风云,也感到难以招架,只有望向伏日升,两人相对苦笑。

多年以后,当朱逢春坐在临安枢密院的公案后,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时,总会在出神时不自觉地想到当年那个奇异的姑娘。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将她留在身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她留在身边。

但是小鱼的身影伴随了他一生。

(“巫山传”之一《溅玉录》请见2008年4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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